[故事] 花殤 《全文完》

 1. 神諭

 

 

遠古時代,沃野一地依山傍海,景色如畫,伊濃、逐瀾兩族比鄰而居卻時常爭鬥不休。

連年戰禍終於觸怒眾神。

為了懲罰人類好戰的天性,諸神托夢明示,嚴令歷代伊濃城主僅能生養一名獨子,且這名繼承人成年之後,必須迎娶逐瀾某位特定少女為妻,否則將導致兩族同時滅亡。

這名肩負著兩族和平的少女被尊稱為「天御前」,意指「像神一樣高貴的少女」。一出生,她的背部便會有片緋紅鳳紋,由逐瀾歷任大祭司負責教養成人,最後遠嫁伊濃。

數百年來這項神諭被眾人奉為圭臬,恪守不渝,然而似乎是上天有意考驗,這次伊濃城竟出現兩位繼承者──

 

2. 鈴染

 

 

銀白面具覆住他一半容貌,狀似展開的蝶翅,紋風不動棲息在他的面龐上,僅剩一雙眼、一對唇露在外頭,更突顯出眼眸的清明深邃,和唇的鋒稜有形,令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也猜不透他會說什麼,不說什麼。

佇足於神殿高台外的他白袍飄飄,迎風而立,悠然之姿宛如清風般遺世絕塵,雖美,卻是凡人無法觸及的莊嚴與遙遠。

她,最討厭他這個樣子。

那分遠山孤月似的清高和淡然,不管她如何任性、如何挑釁,皆不曾自他臉上褪去,甚至連他的名字都給人一種疏遠的感覺──天雋,天雋,念起來多像接近天、接近神的境界,而他確實如此,一抹冷笑自她唇上泛起。

「天雋大人好難得的興致,內殿議事堂都快吵翻天,你還有心情站在這裡欣賞落日?」

浸淫的思緒被這句問話打斷,他回過頭,看見自內殿踱近的纖細人影。

「鈴染。」

望著一手帶大的孩子,他在心裡暗嘆口氣。

大家都說鈴染的性情與他十分相似,皆是沈靜寡言之人,可是實際上他們是不同的。他不慍不火,是靜止的湖中清水,溫度不冷不熱,她卻是流動不息的冰川,凝著冬夜低溫的寒霜。

是他教養的方式錯了吧?他時常這麼想。

「妳已經下定決心,準備啟程前往伊濃了?」

毋須追問結果,他也知道方才議事堂裡吵些什麼,因為他一向都是懂她的。

「還是妳被長老們逼煩了才答應下來?」

天雋比她高出許多,腰一彎,雙手一捧,托住她的小臉。

「妳應該知道,唯有當妳的心真正服從自己的意志時,它才會為妳指出前方的道路。」

她笑了,卻是聽厭陳腔濫調的那種笑。從她懂事以來,這些話早已聽過不下百遍,哪還需他再這般慎重其事地強調這一點。

冷然拍掉他的手,鈴染將目光轉向神殿上空,此刻日影西斜,彤霞滿天,明與闇、晝與夜在同一個時間交錯,接替,西方餘光尚存,東方星子已經一顆顆亮起。

驀地轉回頭,她貝齒緊咬,一字一句說得嘶吼:「那是天御前的道路,不是我的!我要的是什麼,你明知道,天雋,你明知道!」

許是氣極,十六年來首次直呼他名諱,未加上任何敬稱,令天雋聽了一愣。

是的,這麼多年來她要什麼、等什麼,他都明白,只是給不起。

「鈴染,別這樣,妳……」

上前一步,他想溫聲安撫,伸出的手尚未碰觸到她的衣角,她立即敏捷閃過,向後倒退三步,唇邊再度揚起諷然的弧度,比先前的笑更冷也更怒。

「你放心,我會遵照你和長老們的意思去做,只不過我不是為了天御前,而是為了我自己!」

不等他接口,鈴染甩袖轉身,朝外殿石階奔下,經過挑高的廊柱、廣場、大門,在夜色下越跑越遠,直到她的背影再也看不見,天雋才放下懸在半空不上不下的手,一聲嘆息跟著隨風而去。

今日他重重傷了她的心,可是誰知道她十五歲那年,他為自己戴上面具,封住容貌的那一刻,他,又是怎樣的心情?

 

 

3. 天御前

 

 

逐瀾神殿築於大海之濱,放眼望去廣闊無邊,陣陣潮水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不似伊濃城座落在青翠翁鬱的半山腰上,四周山巒疊起,樹海環繞,一道迂迴的石板陂自山腳延伸,沿路繞山而上,直到王城。

沈沈的雕花大門刻著虎紋,印入眼簾,門前持刀侍衛一字排開,門後已是庶民禁地。

「這邊請。」畢恭畢敬的侍女已在門前等候,領頭帶路,走入大門之後,許久,穿過七、八造樓閣,來到西院偏殿,侍女小心拉開紙門通報,說完立刻關上退下。

「我是娀海家的鈴染,敝族大祭司與長老希望我前來守護貴城繼承者。」

信步踱至殿內中央,鈴染淡淡報上自己的來歷,不卑不亢的舉止令坐在前方的伊濃城城主夫人─茶姬挑起眉,停住遞到嘴角的熱茶。

「原來是娀海家的二小姐。」丹紅朱唇勾起一笑,茶姬端著瓷杯,窈窕的嬌軀倒向披著柔軟虎皮的椅把,「那麼就是天御前殿下的妹妹了?」

咦?妹妹?

「派妳來守護我們家的里仁?」掀開杯蓋,慢條斯理地吹了吹熱氣,「我可看不出有這個必要。」

高傲坐在椅子上,茶姬居上臨下地俯視,眼神明白寫著「我看妳也沒多大本事吧」。

鈴染一愣,頓時有些不解,柳眉困惑揚了揚。

「茶夫人,妳誤會了,我──」

「逐瀾現任的祭司大人和長老們也真多事,要說守護里仁,我們伊濃城上下已有不少高手,派妳一個人來能有多大作用?還不如早日護送天御前殿下過來與里仁成親,好讓我放下這個心。」

這番回絕讓鈴染聽得目瞪,倏地覺得好笑,可是她沒發笑,深黑的眸瞳緊鎖著盛氣凌人的茶姬,目光,漸漸地冷了。

「妳走吧。」茶姬隨手一揮,沒理會她已變了臉色。

在進入伊濃城之前,原本她還抱持著掉頭逃離的想法,一點也不想前往,但現在見到茶姬,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突然閃過腦海,鈴染心裡登時有了主意。

「我不會走的。」

「妳──」不敢相信居然有人膽敢這樣跟她說話,茶姬杏眼圓睜,從椅子上一步步走下木造台階。

啪!一個火辣辣的耳光立刻摑上對方右頰。

「妳以為妳是誰?身為天御前的妹妹又怎樣?妹妹算什麼?我還是前任的天御前呢!是天御前本人,妳懂嗎?」

耳邊聽著茶姬的叫囂,鈴染沒躲開,任那一巴掌結實落下,膚若凝脂的臉龐立刻浮現出五個鮮紅指印,顯示茶姬那一掌揮得極重,她卻一點也不覺得生氣或屈辱,只是輕鬆一笑,將被打偏的頭轉回。

「現在我倒是領教到了天御前有多了不起,不過我姊姊可不像茶夫人您如此潑辣。」

被她落落自若的態度懾住,茶姬反倒有些驚忡,一般說來被人甩過耳光多少會顯得狼狽,哪像她這麼平靜無謂。

正當兩人僵持不下,殿外突然傳來吵雜聲。伊濃城階級分明,規矩嚴厲,平日靜得像空城,下人們不管行走或言談都盡量壓低聲音,若非發生事故,不可能如此哄鬧。

「夫人,東院發現刺客!」負責守衛的卒人匆忙來報,一邊行禮,一邊小心察看茶姬臉色,越說越小聲,「是、是江衍將軍。」

一聽見這個名號,茶姬整張臉剎時轉為鐵青。

「既然有刺客,我這就去看看吧。」彷彿已經認定這是自己分內之事似地,鈴染聳了聳肩,逕往殿外而去。

「等等,妳──」

喝叱的話語尚不及出口,鈴染已經跑遠,望著她揚長而去的輕快背影,茶姬除了拉起曳地長裙拼命趕上之外,臉色不禁變得更加濃沈挫敗。

 

 

4. 命運

 

 

高大壯碩的江衍有張方正的臉,兩道分明的眉又濃又黑,正如他剛正不阿的性情,一旦奉行某個理念,便是死心塌地維護到底。

此時的他正是抱持著這樣的信念立在眾人之中,數十名護衛將他團團圍在中央,深恐他會傷了站在不遠處的少主人。

「江衍將軍,好久不見,我大哥他……他過得可好?」

與護衛們戒恐戒慎的神色相反,面對步步逼近的江衍,說話的少年模樣如常,一點也不覺得驚慌,倒像和許久不見的朋友寒暄,因為他相信江衍不會傷他。

「里仁少主,」事實亦是如此,江衍望著少年的目光並無殺氣,但也稱不上親近,「我家主子有令,今日非帶您走不可,得罪了!」

足下凌空一點,江衍整個人飛身躍起,朝里仁身旁的護衛殺去,大刀虎虎揮落,轉眼已有兩、三人倒地。

眾人驚駭大叫,雖然護主心切,無奈實力懸殊,當下不免心生畏懼,畢竟對方可曾是伊濃第一武將,剽悍無比哪!

眼看喪命於江衍刀下的人數越來越多,即將進逼到跟前,里仁伸手準備拔刀自衛,一雙雪白柔荑突然按住他。他驚訝回過頭,頓時和一張美麗冷靜的臉龐對個正著。

二話不說,鈴染拔出他腰間配刀,眨眼之際已搶身擋在江衍面前,兩把太刀交扣於半空,發出一聲錚鏦巨響。

「妳居然能擋住我的刀?」江衍意外發覺擋下他攻勢的人竟是名清秀女子。

「這何難之有。」刀鋒用力一旋,逼得江衍向後退開一步,但鈴染並未戀戰,馬上拉開兩人距離,「請收手吧,看在天御前的面子上。」

「妳是?」

「天御前殿下的妹妹,娀海鈴染。」她似笑非笑地瞥向趕到現場的茶姬。

「喔?娀海家的二小姐竟會出現在伊濃城,這是天御前殿下的意思嗎?選擇里仁少主?」

「不,殿下尚未決定選擇誰,不過她怕你們再這樣下去會兩敗俱傷,這是殿下最不願見到的結果。」

「只可惜互相爭鬥是兩位少主的宿命,因為伊濃注定只能有一位繼承者,她勢必得在兩人之間做取捨。」一面說著,一面在心裡琢磨要不要繼續出手,江衍陷入沈吟,最後他還是決定先回去稟報主子,否則貿然與天御前的妹妹交手總是不妥,「罷了,今日我便到此為止吧,算是送給鈴小姐的見面禮,只是下次再見面時,請別怪我不留情面。」

收起長刀,江衍俐落抱拳。

「多謝將軍。」鈴染亦放下兵器,拱手回禮。

見兩人達成共識,一旁的茶姬再也按耐不住,發出尖聲辱罵:「江衍,你好大的膽子!袒護那罪人也就罷了,竟敢潛回伊濃城?」

「茶夫人,很抱歉,現在江衍已非夫人家臣,從今而後效忠的對象僅有凜少主一人。」

「你、你這叛徒!」

茶姬的叱吒並無多大作用,因為江衍根本不怕她,這使茶姬覺得一生還沒像今天這樣洩氣過,先是娀海鈴染不把她放在眼裡,現在又來個江衍不拿她當一回事。想當初她還天御前的時候,誰不將她當成「像神一樣高貴的少女」來崇拜呢?

等到她生下里仁,雖然背後那片引以為傲的鳳紋已經消失,轉移到下一任的天御前身上,但她仍是一城的夫人,是伊濃城內最有權勢的女人,身份之尊貴自然不在話下。

然,此時她的威信似乎受到了挑戰。

「鈴小姐,告辭。」江衍雙手一揖,甩身正要離去。

「等等,江衍,你還沒告訴我,我大哥現在過得如何?」

里仁一急,不禁喊了出來,立刻遭到茶姬嚴厲白眼。

「里仁,不准問那罪人的事!」

受到母親的斥責,里仁咬住唇,將頭沈默垂下,江衍靜靜看了他一會兒,半晌,搖搖頭。

「談不上好壞,里仁少主,因為他沒有家。」

跳上屋簷的身影後空一翻,消失在眾目睽睽之下。

「里仁,我不是告訴過你好幾回了?別再提那個罪人,就當他已經死在外頭啦!」茶姬忿忿走到兒子身旁。

「是。」里仁順從而無奈地回了聲,聽起來像是在嘆息。

 茶姬臉一轉,瞥見蹲在庭院前方的鈴染,剛壓下的火氣不由得又迅速湧上。

「娀海鈴染!」

 此刻,這個名字的主人正伸出手,輕輕,輕輕地放在被江衍所殺的死者臉上,為其闔上雙目。

「妳實在太過份啦!擅闖東院不說,剛才竟敢碰里仁的手,拿王家的刀!」

鈴染相應不理,因為她發現面對茶姬的咆哮,這是最好的方式。

這一切里仁都看在眼裡,一反平日遠觀不前的習慣,他主動走下台階來到天井,學她蹲下身,為另一具屍首闔眼。

「謝謝。」他說。

這句誠篤的話語終於讓鈴染抬起頭,正眼望向他,且上上下下將他仔細打量了一遍,兩人雙雙站起。

似乎在考慮什麼,鈴染沈靜瞅著他,過了半晌,她向後退開一步,行了一個標準的武人見禮,屈膝跪下,右手拇指抵著地,臉卻不像一般人朝下低垂,反而定定仰起,平靜地朗聲。

「我是奉我族大祭司與長老之命前來保護你的娀海鈴染。」

說這話時,那雙堅定的眼眸如秋水般澄然,靈亮,他永遠不會忘記,鈴染是唯一會用這種眼神看他的人。

朝她點點頭,里仁含笑應了聲,茶姬見狀先是一愣,正想開口阻止,被向來聽話的兒子搶先一步。

「母上,鈴染剛才的表現您也看到了,就讓她留在我身邊吧,這也是逐瀾祭司和長老們的一番心意。」

可是這丫頭如此放肆妄為,還真不容易對付,茶姬在心裡嘀咕。但若趕她回去,萬一觸怒了她姊姊,使得天御前轉而選擇『那個罪人』,情況恐怕會更糟,而且這丫頭看來還真有些本領,讓她來保護里仁,或多或少能挫挫那罪人的氣勢,只是……

「好吧,我全是看在天御前的份上才讓妳留下,但醜話先說在前頭,妳的職責是要守護里仁,若他有半點閃失,我唯妳是問,屆時我可不管妳是天御前的誰!」

如此一來豈不等於把所有的責任都算到鈴染頭上了?

「母上,這並不──」里仁一驚,想為她申辯,但茶姬全然不給他機會爭論,扭頭快步出了長廊。

無言看著這一幕,鈴染緩緩起身,目光直盯著遠去的茶姬,像在玩味著什麼有趣的東西。

「怎麼了,鈴染?」他開始喜歡喚著這個名字時的感覺。

「沒什麼,只是覺得好笑,我作夢也沒想到自己還得看在天御前的份上才能留在伊濃。」

「呃,這個,我,我……」他有些慌,急忙想表示什麼,一時卻不知該怎麼說。

「這就是你們所相信的命運吧。」輕吐出口氣,她搖搖頭,語調像極了他剛才回答「是」時的嘆息聲。

「命運?」

「難道你不覺得──」說到一半的唇忽然止住,鈴染想起什麼,朝四周隨侍在側的護衛睞了一眼。

明白她的顧慮,里仁揮手示意他們退下,護衛們低頭行完禮,抬起地上死屍,一個個魚貫退出。安靜的內院只剩兩人,以及不知名的花瓣自樹上飄落,有如下雪一般。

「你相信命運嗎?」她問得直接了當。

在伊濃城,除了茶姬,從來沒人敢直視他,但如此直接的眼神卻讓他感到自在,因為他可以清楚感覺到鈴染要的是他的「想法」,不是茶姬希望他展現出來的「順服」,也不是家臣、侍從們仰賴無疑的「命令」。然而第一次能說出自己的看法時,他卻困惑了,鈴染的問題讓他匪夷所思,幸而她察覺出他的迷惑,將問題接下去。

「命運,這種註定你必須迎娶天御前的命運,你相信嗎?」

事實上不用里仁開口,她已從他篤定的眼神中讀到答案,倒是里仁奇怪她怎麼會有這番質疑。

「我身為伊濃城的少主,將來必得迎娶天御前為妻,否則將導致兩族同時毀滅,這是神諭,是不可改變的天理。」

「你不覺得可笑嗎?一出生即命定非得娶誰嫁誰,若真是神諭,怎會有如此荒謬的規定?人又不是神的玩物!」

「鈴染!」他錯愕莫名。

「我真是受夠了!天御前?天御前?她才不是神的旨意,而是愚蠢至極的迷信──」

里仁大駭,連忙伸出制止的雙臂,一手抓住她的肩頭,一手摀住她的嘴。

「不許妳污辱天御前,鈴染,妳會遭天譴的!」

用力別開臉,鈴染掙脫他的抓握,向後一退,無懼的眼眸充滿悲憤,兩手大大朝天空展開。

「天譴嗎?來呀,我可不怕!」

她突然仰天狂笑,笑得無比憤世而痛苦。

「哈!天御前到底是什麼?之前逐瀾、伊濃兩族兵戎不息,自從有了神諭之後,的確,仗是不打了,可是對彼此的厭惡卻沒有減輕,除了歷代會有一位天御前嫁進伊濃城之外,雙方根本沒有任何來往,連交談都不曾有過,卻天真地相信一個天御前就能帶來和平,你們究竟把天御前當成什麼?像神一樣高貴的少女?」

用力踩著腳下的泥地,她大叫。

「結果她不過是你們一昧盲從的命運!為什麼人寧可相信命運,也不願相信自己?」

這個問題讓里仁皺起眉,低下頭,回得有些囁嚅:「因為命運是不可違抗的,這是神明的諭旨。」

她的眉也跟著蹙了起來,伸手拉住他的手臂,用力一個搖晃。

「你醒醒吧,如果這真是神明的意思,為什麼祂要讓伊濃城有兩位繼承人?」

一針見血!他驚愕抬起頭。

是啊,為什麼要讓茶姬生下一對雙生子?為什麼要有兩位繼承人,而天御前只能選擇其中一個?

深吸口氣,他不禁有點動搖,但從小灌輸的觀念早已在他腦中根深蒂固,所以他遲疑了片刻,還是如此回答:「三年前我大哥已經被逐除家門,現在伊濃城只會有一位繼承人。」

這並不是她要的答案,鈴染再度搖晃他的雙臂。

「只有一位繼承人並不表示非你不可,不是嗎?為什麼不和我一起反抗既定的命運?畢竟自己的未來該由自己掌握吧!」

停頓須臾,她放開他的手。

「到時候若天御前選中的人不是你,你還是可以娶別人的。」

這個論調太過驚世駭俗,里仁愕然望著她,一時間驚詫得不知該如何作答,過了許久許久,他才避開她的目光,想了想。

「不,我是伊濃城的少主。」

定神看著花圃中央一塊鑲著浮雕的泥磚,他握住拳頭,一雙不經世事、純粹得可以的眸子抬起,和她一樣固執堅定。

「所以我只能娶天御前。」

西方的天空忽然風起雲湧,越堆越厚的雲團翻著白浪,滾滾朝兩人上方而來。他與她皆陷入沈默,無語的氣氛更加突顯出伊濃城的肅靜與冷寂。

悄悄瞥向完全愣住的她,里仁首次不習慣這樣的靜默,他無法認同她的想法,可也不希望惹她不快,被她討厭。

「鈴染。」小心翼翼地挪身挨近,他怯怯喚了聲,大有求和的意味。

這聲呼喚終於讓鈴染從愣忡中回過神,看向他。

眼中的激動一點一滴逝去,片刻之後,她揚起一縷自嘲的笑弧:「呿,我跟自己開了一個多大的玩笑,原以為離開逐瀾便能擺脫這種命運,哪知後來才發現一切不過又回到了原點。」

過沒多久,里仁便發覺鈴染其實是相當寡言的人,他們首度見面的這一天,她朝他又喊又叫是在極度失控之下才會有的,但他在過了很久很久之後才明白,為何鈴染要跟他說這些話。

 

5. 守護

 

 

春夏之交,百花齊放。

山裡氤嵐的霧氣剛散,道道朝陽便迫不及待地從天際流洩灑落,照得伊濃城貼著金箔的粉牆一片金碧輝煌,但鈴染凝睇的目光並非落在華美的屋舍上,而是庭院當中一叢叢開得正盛的錦簇花團,較之昨日,園內似乎又多了一株紫陽綻放。

由於逐瀾土地貧瘠,花卉種類稀少,難得見著如此繽紛的景象,不禁令她停在走廊中央出神地看著,特別是這片花圃整理得極好,花開得極美,萬紫千紅,當中有許多沒見過的品種,她連名字都叫不出來。

「鈴染。」走在前頭的里仁發現她沒跟上,腳步自迴廊折回,見她看得專注,不由得好奇湊近,「妳在看什麼?」

「沒有。」她收回視線,往旁迅速退開一步,以便跟他保持距離。

一來,她性情冰冷,不慣有人靠近,二來,以當前情況而論,他是主,她是僕,身份霄壤之別,不宜過度親近,她知道茶姬一直在暗處觀察他們。

歷任伊濃城的繼承者從小到大接觸的人皆不多,大至家臣,小至跑腿的小童,清一色都是男性,侍女們只要遠遠見他走過,便得迅速退開,全身趴跪在地,不許抬頭,不許出聲,因為他是天御前未來的夫君,若愛上別的女子,只怕會給兩族帶來前所未有的災難。

而今鈴染的來到徹底打破了這個成規,成為他的貼身護衛已經月餘,饒是她行事低調,且當中江衍五次襲擊皆被她漂亮打退,茶姬拿不到把柄可以說嘴,所以至今還算相安無事。

她在等,伊濃城的繼承人已見到其一,再來也該會會另一位。

「鈴染,妳總是這樣,什麼話都放在心裡。」里仁搖頭笑嘆。

這一個多月以來他的生活有了細微的改變,之前身旁全是陽剛的守衛跟進跟出,如今多了一翦纖妍身影,雖名為護衛,但她身份特殊,是天御前的妹妹,自然無法將她當成從僕看待,甚至他是掏心挖肺地待她,就怕她又氣惱,畢竟好不容易才有個可以說話陪伴的對象,得之不易呀!

可是鈴染真的太安靜了,總是一語不發默默跟在他身後,除非里仁特別開口詢問,才會勉強應答一、兩句。平常無事時她更像是不存在的,有時不經意回頭,方驚覺有她這個人跟在後方,但也因為每每回頭便能見到她的儷影,所以她的存在又讓他感到莫名心安——彷彿不管發生什麼事,她,都在。

「咦?今年曉榭的花開得真好。」

曉榭,即連接伊濃城東院與北院必經的樓閤,里仁一邊讚嘆,一邊走下台階,往春暖花香的庭院奔去。此時沒有茶姬在場,附近也只有他們兩人,他顯得特別孩子氣,單純是為了開心而開心,鈴染雙手環胸,站在走廊上靜靜看著。

自小便被保護得滴水不漏,政事全是母親在處理,毋須他煩憂,遇到危險也有人為他擋刀擋劍,他只要在城裡好好活著就行,相形之下他不用爭、不用搶,所以胸無城府,一派天真。

照理說這樣一位安逸無知的少爺應該是她最討厭的類型,但他笑顏可掬,清如流水的雙眸彷彿鑲著細細碎碎的陽光,是如此燦爛美好。

她,羨慕那樣的純真。

望著他在花葉中穿梭的一瞬間,她突然有股衝動,想要守住他臉上孩童般的笑容,讓他永遠快樂下去。

「喏,給妳。」

在她閃神之際,一朵橘紅色的凌霄花遞到眼前,他笑著,想幫她簪到髮上,鈴染瞪大眼睛,活像見鬼似地大退一步。

「少主,」太陽穴附近有根血管小小地扭曲了一下,「你現在要做的事,最好不是我想的那一樣。」

堂堂一個護衛,髮際戴著一大朵花能看嗎?

「有什麼關係?女孩子配上花兒多美哪。」

上次見他母親如此裝扮,美麗得很,鈴染容貌靚秀,打扮起來一定也很出色,如果她願意常對他笑笑,別再這麼冷冰冰就更好了。

「我不要。」

「真的不行嗎?」他那雙漂亮的眼睛水汪汪地巴望抬起。

頓時,鈴染臉上那束血管又抽慉了一下,他、他這副惹人憐愛的模樣簡直像極了一種動物,小狗。

尤其是那張期待非常的俊顏,無辜得要命,雙眼不斷眨呀眨,充滿乞求的光芒,彷彿此刻拒絕他是一種多麼狼心狗肺,喪盡天良的惡行,可惜她從來不知什麼叫作心軟。

「拿開。」冷冷地,兩個字,言簡意賅,她掉頭轉身就走。

「唉呀,鈴染,妳不要走那麼快嘛,等等我!」

他匆匆拾階而上,兩人的背影在晨光中逐漸遠去,等到四周恢復平靜,一道人影自樹蔭處緩慢走出,儼然是位約略四十來歲的隨從,他雙手推著一座木製輪車,上面坐著另一個人。

坐在輪車上的男子衣飾華麗,右手五根指頭皆戴著玉戒,其中一枚雕著虎爪。往上看去,此人年紀應與身後隨從相差無幾,卻明顯蒼老許多,凹陷的臉頰、花白的頭髮似是久病所造成。

「素陽,」他喚著背後的從僕,聲音有些瘖啞顫抖,「你……你要注意一下那兩個人,千萬……」

骨瘦如材的手指吃力舉起,在空中巍巍抖著。

「千萬別又讓那件悲劇重演哪!」

說完,他劇烈地咳了起來。

「主子請放心。」名喚素陽的男子走到他身旁,一手為他拍背順氣,一手掏出帕子拭去主人嘴邊咳出的鮮血,待他氣息慢慢穩下,男子細長的眼,往方才那兩人走遠的方向投去深沈一瞥,「有素陽在看著呢。」

幾朵盛開的紅花被風吹落,飄地,男子推著輪車一步步往回走,沒入了樹蔭深處。這時候的鈴染還不知道,在伊濃城,暗中窺視她的人不僅僅是茶姬的耳目而已。

是夜,回到自己房裡,鈴染坐在妝奩前擦著濕髮,她剛沐浴完,臉上還餘留著點點水氣。

身為里仁的護衛,她其實很少回這座寢居,泰半時間都守在他左右,就連他入睡後都坐在門外徹夜守護,以免夜間遭人偷襲,唯有沐浴之時,鈴染會回自己的別室梳洗,順道用晚膳。

「那是什麼?」

吃到一半,她突然停住筷子,發現窗口多了一樣東西。

「噢,那是少主吩咐小的拿過來,要送給鈴小姐的。」負責照顧她飲食起居的小廝連忙解釋。

兩道飛燕似的柳眉立刻蹙了起來,因為她終於看出窗台上擺的是什麼。一束開得正盛的凌霄花,紅燦燦地插在琉璃水瓶中,使得整間屋子明麗亮起。

「呃,鈴小姐,您、您不愛花兒嗎?」小廝膽顫心驚地問。

這位天御前的妹妹冷若冰霜,平日既不笑也不說話,剛才見她眉一擰,嚇得他差點沒五體投地跪下去。

「少、少主說您來到伊濃城之後,一直非常盡心地守護著他,辛苦了。」

放下手裡的筷子,她有些驚訝,那個孩子明明是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想不到他竟能體恤別人的辛勞,並不將他人的付出視為理所當然,那束美麗的凌霄傳達的正是他的肯定,他的感謝。

「如果鈴小姐不喜歡,那、那小的這就拿出去。」

「等等。」

沈吟半晌,她端起湯碗。

「就放著吧。」

伴隨著那束橘紅凌霄,她的寢房驀然多了股清雅花香,久久不散。

 

6. 對手

 

 

里仁的雙胞兄長,是伊濃城的大少主,名喚「煌凜」。

又是一個多月過去,先前初開的紫陽花已經由白轉藍,再由藍入紫,鈴染仍沒見過他。雖然城內陸陸續續依然有刺客前來,有時是江衍,有時是別人,但遲遲就是不見這位凜少主現身。

是想探她的底線吧?跟在轎子右側的鈴染思忖地想,處事漠然的她難得對這個人產生一點點好奇。據說他生性叛逆,狂妄自我,與茶姬素來不合,被放逐後一直藏匿在附近深山,想是心有不甘,時常派人來騷擾。

「鈴染,這是妳第一次入寺參拜嗎?」不知何時里仁已經下轎,站在她身前。

一年之中唯一能離開伊濃城的日子就屬今天,里仁興奮指著寺廟大殿,正要跟她解釋殿內供奉的神明是沃野山神,礙於前頭轎簾掀起,茶姬探頭走出,杏眸掃了他一眼,他連忙閉上嘴,乖乖站好。

待茶姬轉頭,他斜傾過身,壓低音量在鈴染耳邊說了句:「萬閤寺後方有座噴泉,等參拜完我帶妳去瞧瞧。」

茶姬一回頭,他又趕緊立起身子,若無其事地隨著母親進入大殿,進門前還悄悄朝她眨了眨眼,似在說「一定喔」。對於他既頑皮又貼心的舉動,鈴染有些啼笑皆非,靜靜走到屋簷下等著。

萬閤寺是王家寺廟,位於伊濃城北方高地,每年仲夏王家成員都會前來焚香祭拜,一路上浩浩蕩蕩全是侍僕守衛,高舉的采色王旗迎風飄盪,煞是壯觀。

供香儀式在大殿舉行,僅有城主一家才有資格入殿,故鈴染和隨從們全在殿外等候。透過緊閉的紙門,響鐘一聲又一聲傳來,從外面完全看不出大禮如何進行,唯一確定的是儀式相當冗長,過了半個時辰,鈴染漸感無聊,便信步沿著大殿旁的長廊走去。

有護衛之責在身,她不會走得太遠,緩緩踱至一池淺水蓮花邊即停住。池裡的蓮花滿滿盛開,水面平穩,幾不起波紋,此處莊嚴靜謐的氣氛與逐瀾神殿相仿,也很像那個人的氣息,淡然飄渺,深遠幽長。

伊濃是王權統治,皇族大權在握,逐瀾則是神權,由大祭司與長老們共治,然而不管王權也好,神權也罷,供奉神明的殿堂都建造得一樣神聖清高,令人敬畏。

思及此,總是漠然的心情忽然變差了,她不再看池中的水蓮花,掉頭準備往回走,才剛邁出腳步,驀地聽見大殿方向傳來喧嘩聲,她直覺認為殿內出了什麼事,果不其然,一名守衛匆匆來報。

「鈴小姐,有刺客──」

那聲「客」還沒說完,守衛只覺眼前黑影一閃,再抬頭時,她如風似的背影已經消失在轉角。

快步趕回大殿,廊上廊下正亂成一團,鈴染火速跳上走廊扶手,三個輕點,抽刀,劈開其中一名刺客,再轉身解決掉另外一個,躍下,落在剛走出門察看的里仁前方,動作一氣呵成。

「保護少主上轎!」她大喊,隨即去追第三個往寺外逃逸而去的蒙面人。

那人的腳程出奇得快,鈴染沿路追著他出了寺門,越追越遠,來到一片芒草覆蓋的空曠之地,追趕的步伐倏地一止,她內心警鈴大作,不前反退,因為對方停在雪白芒草之間,一身黑色勁裝背對著她,高拔挺直,光是環胸站立,便讓人產生一股強烈的壓迫感。

「你是煌凜?」

「拔刀。」蒙面黑布被他一手扯下,丟開。

「我為何要?」

這句反問令他回過頭,兩人互瞪著對方,他瞇眼,她也瞇眼。由於他的臉向著陽,深邃的五官倒映在鈴染眼中,一覽無遺。

原以為他和里仁是雙胞胎,理應長得一模一樣,可是鈴染驚訝發現他們一點也不像。里仁膚色白晰,溫文俊秀,笑起來有淺淺的酒窩,而眼前這名男子濃眉大眼,一臉倨傲,說話聲充滿冷戾的魄力。

「因為妳現在不拔刀,以後便不會再有這個機會!」

喀,左手拇指一撥,刀鋒離殼飛出,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她殺去,幾乎足不點地,使得兩人原先距離的十幾步像是不存在的,眨眼之間那把刀已架在她身前──架在她身前拔出的刀上。

喔?那雙冷傲黑眸再度瞇細,燃起了一絲興味,看來江衍說的並不誇張,這小姑娘真有兩下子,可惜她站錯了邊!

「唰」一聲厲響,險些削去她右臂,鈴染匆匆避開,左腳一時踩錯方位,但也僅限於一步而已,她立刻拉回重心,擋開他隨之而來的追擊,並轉守為攻,毫不客氣地回敬一刀,劃斷他懸在胸前的穗帶,下一秒,她的袖口亦被他刺破。

兩人一來一往,時進時退,當驕陽照耀在兩人交纏的刀刃上,發出刺眼銀光時,兩人心裡同時掠過一個字眼。

對手!

這個認知令兩人同時一驚,並不特別高興,也不特別討厭,就是吃驚。並非不可一世地認為自己不可能遇到旗鼓相當的敵手,而是這麼多年來還沒碰過有人能接連擋下自己手中的刀。

他從小不得茶姬歡心,自然要在別的地方努力淬礪,對里仁而言,武術是為了強身,對他來說卻是生存的必須,尤其是被放逐後,這樣的力量是活下去的唯一。

那麼她呢?她又是為了什麼讓自己變強?鈴染忽然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拿起竹刀的時候是七歲,還是八歲?她已經不記得。

聽見她要學武,天雋很驚訝,微微皺了眉,但他什麼也沒問,因為她一旦決定就是決定了,隔日立刻幫她請了武師。每次練武,他總是站在遠處不發一語地看著,一如不管鈴染想做什麼,他都不會干涉,只會默默站在一旁觀望一樣。

她最氣他這一點,彷彿她只是個應盡的責任,對於她的想法、她的好惡,他從未表達過贊成或反對。在她面前,他沒有任何情緒,臉上永遠溫和平靜,既不曾罵過她,也不曾管過她,她不要如此疏遠的溫柔和包容!

離開逐瀾之後,已經很少想起他,不是刻意遺忘,而是因為藏得很深,所以不輕易思念。如今正值生死交關的當口,理應專注應付眼前的對手,但望著招招欲至她於死地的煌凜,他的身影突然在她心底鮮明了起來。

小時候鈴染曾偷溜出神殿,為了救一隻被人欺負的小狗,而和三個大男孩扭打,事後為她上藥時,他清雅的聲音不徐不緩地這麼說。

「明明妳並不想贏,卻寧可與對方玉石俱焚,也不願認輸放棄,鈴染,妳這性子遲早有一天會讓自己吃虧。」

「是嗎?你說我會吃什麼虧?」

「以後妳就會知道。」

「為什麼不能現在講?」

「因為這是妳的人生,要由妳自己去體會,我不能幫妳過。」

「哼,小氣。」

外加故作神秘、莫名其妙!

不經意想起這段對白,鈴染更火大。那傢伙說話老是這麼不乾不脆,弄得她一頭霧水,他卻什麼也不解釋,兩袖飄飄,清風不沾地置身度外。

從回憶中拉回現實,煌凜使出的招數已越見凌厲,她一邊防備,一邊等待機會,終於在他轉身之際發現空隙,左臂立刻橫過,抓住他持刀的手腕,她右手的刀精準插入他右肩,鮮血濺出,噴上她的面頰,那一刻煌凜明顯楞住,她明知這樣會兩敗俱傷!

畢竟這一刀雖能重創對方,但她的左手必須壓制他的右手,右手刺入的刀一時亦無法立即拔出,這個時候他的左手卻是自由的!

抽出腰間短刃,他以左手持刀刺向她,本要對準她左胸,位置一偏,刺入她左肩,她的血也濺上他的臉,兩人咬牙悶哼了一聲,再次瞪著對方,不同的是這回兩人靠得非常近,額頭都快碰在一起。

沿著肩膀、袖子,一人一邊,殷紅鮮血慢慢滴到地上,卻沒人想先收回對方肩上的刀,繼續刺著,瞪著,漸漸地,因失血過多,兩人的喘息聲逐漸加重,緊咬的牙亦抖得越厲害。

他不放,她也不放,就在兩人僵持不下之際,驀地,他的唇角上揚了五度,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在鈴染還不明白他的企圖時,煌凜突然彎下頭,往她右手上臂用力咬下去,當場鈴染呆若木雞,這男人居然咬她。

──用牙齒咬她!

這傢伙竟敢使出這麼下三爛的手段!

腦中的理智瞬間啪答斷裂,她吃痛抽出他肩上的刀,這一動,他亦鬆開咬在她臂上的前齒和她左肩的短刀,正當他打算退開,查探自己右肩的傷勢時,沒想到她忽然衝過來,沒用刀,倒是揮了一拳,狠狠揍上他的臉,饒是報復手臂被他咬傷之仇。

那一拳揍得他重心不穩,腳步一個踉蹌,眼看就要摔倒,煌凜心下不甘,立刻出手抱住她,儼然是想拉她一起下水,要摔一起摔。

「喀啦」,背後突然傳來石頭滾落的聲響,拉扯中的兩人同時一愣,摒息,猛地意識到什麼。

這後方可是斷崖?

兩人大吃一驚,糟糕的是別說他一腳踩空,要拉回身子已經來不及,剛才他將鈴染往自己扯近,更加重兩人下墜之勢。

「該死!」他咒了聲,隨著那聲咒罵,兩人妳拉我我拉妳,一同摔下了山澗。

風在吹,砂石在滾,身體在掉落,那一瞬間鈴染突然想起天雋先前所言,不知該恨事情真的被他料中,還是該恨自己現在才明白她「會吃什麼虧」。

 

7. 鳳紋

 

 

很慘。

從痛楚中驚醒,睜開雙眸的一瞬間,她的腦中只有這個字眼。四周全是白茫茫的蘆荻,風吹陣陣,飛絮不絕。

饒是他們掉落之地並非堅硬的岩土,而是這片柔軟草地,所以很幸運地倖免於難,但死不成,可不代表活著好。左肩的傷口皮開肉綻,因為拉扯而更形惡化,一個細微的小動作都足以令她痛得齜牙咧嘴,再加上肋骨斷裂的胸腔,和身上大大小小的擦傷、挫傷,說她此刻的慘況活脫便是生不如死這四個字的寫照,一點也不誇張。

閉上眼,很想就這麼任由睡去,一死百了,躺了幾分鐘,痛還是痛,血還是流,那雙水眸無奈睜開來,嘆口氣,鈴染咬牙忍痛,匍匐爬起身。不遠處,煌凜橫陳在蘆花之中,動也不動,她一驚,費力爬過去將他翻身扳正,一手探向他的鼻息。

幸好還有呼吸,她鬆口氣。雖然方才兩人打得天昏地暗,但她並未有過置他於死的念頭,畢竟煌凜也是伊濃城的繼承人之一,當初答應長老離開逐瀾,不僅是要來保護里仁而已,這個人其實也在她的守護之列!

只是她沒想到這位凜少主擁有與她不相上下的武藝與強悍,反而差點喪命在他手下,就連陷入昏迷中的他仍像頭負傷的野獸,一身血跡鮮豔如虹,斑斑染在陰蟄的眉心,看起來更加可怖。

再度嘆口氣,這次多了一絲認命的意味,鈴染卸下他腰間的竹筒,朝溪澗緩慢踱去,短短十多步的距離幾乎花盡她所剩無多的氣力,好不容易來到清澈小溪,她掬水洗淨身上的傷口,再掏出掛在胸前衣物之下的錦囊,從中倒出幾顆小藥丸,紅的服水吞下,綠的揉碎敷上傷口,接著撕下衣裙下擺裹傷。

打理好自己,她將竹筒盛滿水,再次以媲美龜爬的速度回到煌凜身邊,將另一顆紅藥丸放入他口中,等了半晌不見他吞嚥,鈴染只好扶起他,讓他枕在她臂上,隨即喝了口水,俯身,以唇就口,將水哺入他口中。

混合著芳冽的藥香與溪水的甘甜,在四唇相貼中,她聞到他嘴角的血味,忽然,對方唇瓣一動,煌凜赫然睜開雙眼,下一秒鈴染已被他反壓在地上。

他氣息粗喘,警戒的目光緊盯著她,像在質疑她餵他吃了什麼,他一向不讓來路不明的東西進入嘴裡,偏過頭,眼看就要把嚥下的藥吐出來。

鈴染翻了個白眼,很好,這下她很確定他和里仁絕對是兄弟!這兩人雖然相貌迥異,但那種愛給人添麻煩的個性真是像得十足十。

當下她想也沒想,立刻出拳從他後腦杓揍下去,砰,剛清醒的高大人影當場乖乖趴回草上。

擺平。

揉了揉出力的指關節,她這才從容不迫地起身清理他的傷處,一一上藥包紮。此時天邊霞色漸暗,夜晚悄悄來到,上完藥,耗盡心力的她亦在蘆葦中沈沈睡去,一夜無夢。

翌晨,就著刺眼晨光,鈴染醒來坐起,傷口已沒那麼疼痛,經過一晚的休養生息,總算能脫離半死不活的狀態。

思緒一轉,她捧起胸前的銀色錦囊,楞楞端詳。

這只囊袋是天雋親手縫製,裡面藥丸是他親採熬成,串起的紅色細繩更是他這位大祭司親自掛上她的頸。

……又被他救了一次。

總是這樣,狀似對她不聞不問,卻又被他密密實實地看顧著,他的溫柔怎能掩飾得這麼好,不讓她察覺分毫?

悵然嘆口氣,她將錦囊收入衣內,甩頭,決定來想實際一點的問題,該拿什麼填飽肚子?

瞥了一旁昏睡未醒的人影一眼,她獨自走向山溪,撩起襦裙,一步步涉入淺水之中。腳踝上的擦傷碰上冷溪,又刺又痛,她皺眉忍住,等適應了這分痛楚再移足向前。

逐瀾面海,如何撒網捕魚從小看到大,但這對現在的她半點幫助也沒有。溪魚機靈又滑溜,兩手空空,光靠十根指頭便妄想捉魚上岸實在是件很蠢的事,在失敗了十幾次,次次撲空,濺得自己一身狼狽之後,她終於承認這個事實,然後過沒多久,她又多了一項惱人的發現:餓的不只她一個。

野獸的低咆聲自她身後響起,一隻土狼伏在岸邊,嘴露銀牙,目露凶光,四腳緊勾著地,爪子幾乎陷進土裡,儼然已經準備好隨時跳上來咬斷她的頸子。

鈴染一回頭,看見的正是這幅好令人痛哭流涕的景象,下意識地,右手立刻朝腰際摸去,這才發現那把隨身不離的太刀在昨日的打鬥中掉落在上面的山崖。

沒關係,俗話說的好,有備無患。

換手,冷靜摸向左側腰腹,耶?防身匕首呢?該不是在滾下山澗時也跟著掉了?她的右眉登時無力抽動了一下。

說時遲,那時快,蓄勢待發的惡狼一躍而上朝她撲來,她驚動大駭,張手護在身前向後閃避,頓時水花四濺,血珠點點,溪面暈開一抹紅意,濁濁流向河心,一道俐落切口自咽喉貫穿到後頸,委倒的狼屍沈入水中,一顆顆腥紅獸血自他的刀尖滴落水面。

煌凜喘著氣,惡狠狠盯著她,臉色極度鐵青,猙獰的表情簡直跟剛才那隻想將她拆吃入腹的餓狼有得拼。

「妳敢打昏我?」

一開口,對方才的驚險提都沒提,在意的卻是這一樁,想必他會出手並不是想救她,而是為了算這筆帳。

「妳竟然敢打昏我?」

他森森然地磨著牙。

「從小到大還沒人敢揍我!」

對於男人小心眼的記恨,她聊勝於無地瞥了他一眼。

「我不介意當第一個。」

拎起濕答答的裙擺,鈴染渡水走回岸邊,毫無悔意的回答非但沒平息他的不滿,反而更令他忿恚難消。盛怒之下,煌凜邁步向前,打算再跟她大打一場,下一秒突然領悟到什麼,一道炯燦白光掠過他倏睜的眼,像道火樹煙花在他眸中綻開了顏色,好看的薄唇跟著揚起。

那種笑法就跟他之前咬住她手臂時一模一樣!鈴染的背脊忽然竄起一股惡寒,果不其然,煌凜迅速扔開刀,拉住她的手腕,將她整個人扯入懷中。

「妳完了。」

莫名其妙撞進他胸膛的她一抬頭,唇馬上被他封住,她瞪大雙眼,理智一片空白,再空白,第三秒,拳頭再度朝他下顎毫不客氣地揮去。

「面對心儀妳的男子,妳出手都這麼重?」被她一拳揍倒在地,煌凜絲毫不以為忤,笑著抹去嘴角血絲。

對於他形同登徒子似的行為,鈴染理都不想理,「哼」一聲轉身走開,他不死心,迅速起身,朝她姌嫋的背影大叫。

「娀海鈴染,嫁我為妻!」

她置若罔聞,當作耳邊風,繼續朝前快步。

「妳不覺得天御前的神諭很可笑嗎?」

這句話終於讓她的步伐猝然停下,全身一震。

「你說什麼?」她詫異回過頭,想確認自己有沒有聽錯。里仁對迎娶天御前的規定深信不疑,難道煌凜不這麼想?

一抹希冀光采不禁自她眼中竄起,燦燦迎向他的目光,是嗎?他也跟她一樣,認為天御前的傳說荒謬至極?

「嫁我為妻。」他走到她面前,堅定重申。

「為什麼?」

「因為妳不是天御前。」

咦?

光采,失望地消失了,她眼中的熱切被這句話徹底澆熄,一點一滴褪卻,冷去。

天御前,又是天御前,什麼時候她才能擺脫這三個字,不再與之有任何瓜葛?

深吸口氣,收起方才乍聽他有心違抗神諭的喜悅,她不願再多談,沒想到他接下所言又引起她的注意,使得她闌珊轉開的身子又轉回來。

「從很早以前我就打定主意,絕不會娶名叫天御前的女子。」煌凜咬著牙,字字句句帶著厭惡之意,「因為那個名字會讓我聯想到我母親!」

他的母親,茶姬,就是前一任的天御前!

明明都是她的親骨肉,茶姬的眼裡卻只有里仁一人,對他像看待一個下賤的畜生一樣,不但未曾有過半句為人之母的溫言軟語,從小到大他所受的羞侮、折辱何止千萬。他受夠了她眼中赤裸裸流露出的不屑,她的鄙視、她的輕蔑一次又一次將他踩在腳底,再狠狠踐踏。

小時候里仁在石地上跌倒,哭著奔往茶姬的懷抱,他卻是躲在角落獨自舔著被母親凌割的心傷,那時他不懂為何茶姬要如此待他,長大後,他已經不想知道為什麼。

「你恨她嗎?」鈴染皺著眉問。

「不止恨,」他回答,「她令我作噁。」

那一瞬間她似乎聽見空氣間有很悲傷的聲音,自他的心底傳來,彷彿有個很小很小的孩子顫抖抱著自己,蹲在黑暗的屋子中哭泣。

「煌凜。」不自覺朝他伸出手,像要為他掠開眉心的髮,又像要輕撫他的面頰,她的手在半途便被他有力攫住。

「我們的處境非常相似,都是多餘的人。」

「多餘?」

「當初生下里仁就好,何必要有我。」他將她雪白的指頭放在嘴邊輕囓,「妳呢?難道不會有這樣的感覺?姊姊是眾所注目的天御前,使得妳常被人冷落在一邊不是?」

她沈默不語。

「我就是要扭轉這種情況!」

一股內斂至極卻掩飾不住的霸氣從他眸中沸沸騰起,像遨遊於空,瞬間俯衝而下的猛禽。

她一愣,突然有股不好的預感:「你要做什麼?」

「奪回屬於我的東西!」

那股不安迅速自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直至此際,鈴染才看清眼前這個男人絕非池中之物,他太強勢、太鋒芒,翻天覆地,再所不惜。

看來茶姬將他逐出伊濃城不僅沒解決兄弟相爭的問題,反而激起他凶猛反撲,讓問題雪上加霜。

「難道你三番兩次派人來行刺自己的弟弟,不僅是挑釁而已,還要──」

「取他而代之!」他勾唇挑笑,精炯的目光燔灼似火,盡是說到做到,甚至不惜玉石俱焚的凜烈絕決。

雖然伊濃一族的權力鬥爭與她無關,但聽到他的宣示,鈴染還是不自覺地倒抽口氣。

「現任城主久病不起,城主夫人擅權,我弟弟懦弱,妳說,這難道不是領軍反攻的大好時機?」修長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煌凜俯下臉,幾乎碰上她的唇,「我可不管那道可笑的神諭怎麼說,等攻下伊濃城,我就娶妳為妻,讓妳當伊濃的主妃。」

她搖了搖頭,下顎自他指間扭開。

「我心裡已經有人。」

「喔?」他挑眉,「是個什麼樣的人?」

什麼樣的人……她昂起頭,唇角笑花冷綻。

「是個自命清高,難以親近,什麼都不說,只會袖手旁觀的──可惡、可惱、可恨的男人!」

一大串流暢無礙的形容說得毫無遲疑,毫無停頓,令煌凜聽了著實一愣,這哪像是心上人,她是在說仇人吧?

「妳來到伊濃,難道他不阻?」

如果是他,絕不會讓所愛的女人從自己手中放開。

「阻?」她冷然一笑,「我會來此,還是出自於他的授意!」

說到此處,心底深藏的悲哀如泉湧上。她不知道天雋會不會像她一樣痛苦,如果會,她希望他再更痛一點,痛到可以忽略職責加身的顧忌,痛到將她放在凌駕於任何事物之上,這樣一來或許他就會拋下所有束縛,前來接她回去,可惜她很清楚他是永遠都不可能會來的。

一個蠻橫的力道將轉身欲走的她帶入懷中,煌凜從她後背抱上,鎖在臂彎。

「既然這樣,來我身旁。」

閉上眼,她沒掙開他的緊摟,卻也沒回抱他的環繞,僅淡淡吐了句輕歎:「放開我吧,除了他,我不會再愛任何人。」

「要我放手絕不可能,」他低頭,吻在昨日咬傷她的手臂上,「我說過,妳完了。」

印上這一吻,他的笑更濃。

山澗左右驀然傳來搜尋的馬蹄聲,江衍以及伊濃城的將領各自從兩邊小徑接近,此時兩人皆帶重傷,不宜引起兩方人馬衝突,考慮到這一點,在懷中佳人移開溫軟身軀時,煌凜並未將她抓回,僅於離去之際,他有力的食指朝前毅然一指,嘴角笑容自信一揚,起誓似地大叫。

「娀海鈴染,今世妳必為我妻!」

這男人是在說笑吧?鈴染頭痛地撫額,假裝沒聽見,朝前來迎接她的隊伍匆匆跑去。

回到伊濃城,第一個見到的是里仁小狗似的汪汪大眼,想是著急了一天一夜,她一回城,里仁便不斷在她身邊繞來繞去,一下要她上藥,一下要她躺下休息,好不容易才將他趕回自己的寢殿,喚人備上淨身熱水。

侍女端著傷藥上前,要幫她脫衣裹傷,被她謝絕請出房門,浴池室中僅剩她一人。她一一脫去外衣,上衣一褪,露出臂膀,一道咬痕歷歷在目,很明顯是某人的傑作,瞪著那道咬痕,她有點好氣又好笑。

後來接連半把個月,里仁不停讓人送藥過來,逼她塗上。伊濃城的良藥對生肌癒膚十分有效,當身上的傷痊癒之後幾乎不見痕跡,連肩上的重創都沒留下什麼疤痕,唯有這個咬痕不知為何一輩子都未曾褪去,永遠留在她的臂上。

只不過對於在她身上留下這道印記的男人,他,還是沒有擁有她的資格,因為……手指陡然拉開繩結,鈴染將最後一件褻衣除去,身上再無任何衣物蔽體,一隻栩栩如生的火色鳳凰,美麗耀眼地浮現在她光潔的後背!

透過浴池外的那張連身大鏡,她看見自己背部那片奪目的鳳紋倒映在鏡面上,沒人知道她有多痛恨這幅景象。

里仁為了神諭,堅持要娶她,煌凜也是因為以為她不是天御前,所以才要她嫁他,就連她所愛的人都因為這片鳳紋,而不敢愛她,到底還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會有人不將她扯上天御前,而單單把她當成「娀海鈴染」這個人來看待?

 

8. 愛慕

 

 

卿兒,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個性開朗,笑容很甜,做事細心又勤快。自從鈴染受傷以來,更衣進食總有不便之處,卿兒便被分派到她底下,貼身照料她的起居。

原先她還覺得多餘,在逐瀾打小到大也沒讓人這樣服侍過,她已經習慣凡事自己來,但卿兒這樣一個靈巧的女孩實在很難令人討厭,連性情冷淡的鈴染都默許了她的親近,任她在身旁待下,甚至在傷勢痊癒後也沒趕她走。

轉眼夏末秋初,紅葉正盛,染得山城一片赤灩。

「鈴染鈴染鈴染鈴──」

疊聲的呼喚一次又一次在廊下響起,顯然聲音的主人極負耐心,一路不斷叫著追來,非要對方停下來搭理才願住口。饒是被他煩透,鈴染驟然停住快步,回過頭,瞪視著他的美眸冒著火。

「我說,少主。」

「是。」對方十分乖巧地聆聽。

「請問一大早您為何會出現在我的別室?」

這個時候他不是該在東院作早課?

所謂的「早課」指的是武術操練,由伊濃城的督堂負責教授,旨在強身健體,身為一城的繼承人,里仁很小開始便常接受這樣的訓練,破曉即起,演練一個時辰,再來才是用早膳,之前煌凜在城裡時也是如此。

「今日督堂告假。」他一臉燦笑地回答。

「那你來我這裡做什麼?」與他相反,她的額頭有根隱隱可見的青筋在跳動,表示耐性即將告磬,火氣快要噴發。

「送妳。」

一枚紅澄澄的楓葉自他胸前衣衽掏出,微笑遞到她眼前,剛被摘下的葉片完好如初,還沾著露水的濕氣,像朵發亮的紅花。

頓時,鈴染的嘴角很明顯地扭曲了一下。當初真不該收下他的凌霄,自那次起他便送上了癮,光看她房間供著什麼花,便可知當季是哪一種花的花期。

「到了冬天,你該不會要送我蠟梅?」

「咦?妳怎麼知道?」

「……。」

打從成為他的貼身護衛開始,仰天、無言、翻白眼似乎已成了她的招牌動作。

「鈴小姐,卿兒幫您收下可好?」

見兩位主子一個執意要給,一個執意不接,雙雙堅持不下,一旁的卿兒連忙出來打圓場。

個頭嬌小的她比鈴染小一歲,看起來就像個小妹子,鈴染瞥了那張殷殷期待的小臉一眼,淡淡「嗯哼」了聲,卿兒立刻笑顏逐開地把那片丹楓小心接過來。

「噢,對了,卿兒也有。」里仁拿出另一枚紅葉。

在摘下送給鈴染的楓葉時,他也為卿兒摘了一片,因為他十分喜歡看到女孩子高興的模樣,尤其是收到禮物而開心的表情,非常美麗──除了他的鈴染例外。

卿兒不敢相信地接過,那雙單純清澈的眸子立即驚喜亮起,珍惜萬分地捧在手心。少主人真好,一般說來她是不能距離他這麼近的,他站著,她必須伏身跪在廊下,別說不能面對面說話,連頭都不該抬。

然而鈴染身份特殊,本身即打破好幾條戒律,自然不在乎再多添這一筆。早在她受傷那段期間,卿兒隨侍左右,每每里仁一靠近,她的小侍女馬上像顆陀螺般倉皇滾到階外,她覺得這樣十分惱人,索性命卿兒免去這項規矩。

「我、我會把這片紅葉跟鈴小姐的夾在書裡做成壓花。」卿兒紅著臉,有些喜,又有些羞地,輕聲蠕著唇,「謝謝少主。」

「不用客氣。」里仁回以一笑,漂亮的雙眼像玻璃珠般剔透乾淨,被秋陽照得亮晶晶。

長廊下,一主一僕,一男一女,真誠地含笑相視,流露出兩小無猜的清純氣息,如此會心動人的畫面,使得極少產生情緒波動的鈴染也不禁嘴角微揚,饒富興味地看著。

忽然,一道凌厲的視線自左後方而來,鈴染迅速回頭,看見茶姬站在遠處轉角,緊迫盯人地瞪著他們,陰森森的目光令人毛骨悚然,有著說不出的恐怖猙獰。

不知又是哪裡惹她不快了?轉回頭,鈴染沒理會茶姬森然的逼視。

「少主,」一把抓起里仁的後襟,「既然督堂告假,那麼今晨就由小的來陪你練刀。」

「呃,」愕然嚥下口水,燦爛的陽光笑臉立刻變成戰戰兢兢的陪笑,「這、這不太好吧?」

「有何不妥?」

「和鈴染對打會受傷的。」

「流點血才會進步得快。」

「嗚嗚,可不可以不要?」

「不行。」

煌凜既有攻城奪位之心,怎能悠哉等他殺進來。

「那、那先讓我齋戒沐浴一下。」

「做啥要齋戒沐浴?」

「請山神保佑我。」可憐兮兮的人兒扁著嘴,將祈禱的雙手合掌放在胸前。

很好,還敢在她面前說笑。

「不必麻煩了,」唰一聲,配刀鏗鏘出鞘,「小的直接送少主您去見祂!」

「唉呀,鈴染,只是開開玩笑而已,呵,呵呵,請、請別當真,哇哇哇,救命呀,弒主啦!」

只見一個抱頭鼠竄,狼狽奔逃,另一個殺氣騰騰,舉刀追擊,兩人飛步跳下長廊,往東院方向越跑越遠,見此卿兒忍俊不住「噗」一聲笑出來,兩位主子分開來看都是來歷不凡的人物,湊在一起偏生令人常有捧腹的舉動。

鈴染天性清冷,對誰皆保持著漠然的距離,大概也只有里仁敢一再去煽動她的火氣,尤其近日特別明顯。彷彿就是不願見她待他的態度與一般人無異,皆是一視同仁的冰冰,非要惹得她冷靜盡失,對他露出冷漠以外的表情才甘心,哪怕是生氣也好,至少她不輕易在別人面前顯現的怒容是因他而起,為他所有。

這樣的心思,卿兒無法理解,只知道少主為人和善,笑起來神采飛揚,讓人忍不住想親近。

輕輕轉動著手上的兩枚紅葉,她的雙頰不自覺地變得燒燙,不知是葉片上的紅意點燃了她,還是她的掌心溫熱了丹楓的緋紅,兩兩相印,在秋光下煞是嬌美可人。

小心地將丹葉收在胸懷,轉身正要進屋,一道逼近的人影嚇得她雙目倏瞠。

「茶、茶夫人!」

 

 

 

 

 §

 

 

 

 

回到自己的別室已經是傍晚過後,鈴染坐在內室裡喝茶,準備入浴淨身,等了一會兒卻沒看見卿兒一如平日地出來告訴她熱水已備妥。

以她不多問的個性,頂多自己喚小廝去提水便是,但她等了又等,最後起身,開始在別室內外找起她那位小侍女。

「鈴小姐,您找什麼?」先前服侍她的小廝提著餐盒進屋。

「卿兒呢?」

「茶夫人說您已無大礙,所以召她回西院去了,往後由小人繼續伺候。」

是茶姬!

回想起稍早她站在廊下的眼神,鈴染大感不妙,身子一旋,迅速朝茶姬居住的西院奔去。由於城內眾人都識得鈴染,無人攔阻,她一路直接進了茶姬的御殿,一踏入磨得光亮的內室地板,茶姬的諷刺立刻自前方響起。

「這麼快就找上門了?想不到妳對那丫鬟倒挺寶愛。」

平日兩人毫無交集,就算有事碰頭也是話不投機,各走各路,今日竟為了一個小小的侍女,不惜親自跑來這裡跟她要人。

「既然茶夫人知道我的來意,敬請將人賜還。」端正跪坐在地上,鈴染躬身伏下行了個禮,再怎麼說茶姬都是一城的夫人,基本的禮貌還是要有。

「笑話!這人是我伊濃城的下女,我要她去便去,要攆她走便攆,還得等妳批准不成?」

收回前言,禮貌對茶姬是多餘的。挺起伏低的背脊,鈴染坐得筆直,冷亮的眸子逕逕一抬,對上茶姬挑戰似的目光。

「那麼請茶夫人告知召回卿姑娘的理由。」絕不只因她傷已痊癒,故不需卿兒服侍這麼簡單。

「妳是當真不懂,還是明知故問?」

「請茶夫人直說便是。」

「她意圖勾引里仁!」

鈴染一愣,表情難得地錯愕。

「這下妳還有什麼話好說?」先前的從容全然不見,茶姬忿忿放下用餐至一半的湯碗,裡頭的湯汁飛濺而出,潑灑在餐盤上。

這番指控令鈴染啞口,接著嘆了口氣。

「在下的確無話可說,更不知該從何說起。」

她是隱約察覺到卿兒每次看見里仁都會臉紅,這樣就叫勾引?

「娀海鈴染,妳到底明不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

看她不當回事地翻白眼,茶姬怒極拍桌。

「里仁身負迎娶天御前為妻的使命,萬一與其他女子太過親近,這後果妳可曾想過?」

是是是,會造成逐瀾、伊濃一起亡族,這個論調她已聽過千遍不止。

「所以若要認真追究,是你們信奉不疑的神諭有問題。」

男歡女愛本來就該順其自然發生,他們卻硬要違反常理,不讓身為繼承人的男子接觸情愛,也不准其他女子接觸他,如此悖離人性的作法才是逆天而行。

「我沒那個閒工夫跟妳爭論神諭是好是壞。」揉著眉心,茶姬被她這麼一攪和已經沒什麼食慾,索性推開放著餐盤的矮桌,往右倒向支撐手肘的膨鬆軟墊,「反正那個該死的丫頭我不會給妳。」

一邊說著,一邊拿起一旁的琉璃珠子,放在指間把玩。

「她膽敢違抗禁令接近里仁,自是該受點教訓,也好殺雞儆猴給其他妄想親近里仁的女人一個警惕,呵呵,這下場可不是太好受呀。」

言下之意很明顯,就是要眼前之人也注意分寸,別和她兒子靠得太近。鈴染自然明白茶姬的意思,在聽見茶姬說到「受點教訓」時,內心一驚。

「妳……妳對她動刑?」

「每日十鞭,秋盡方止!」

好殘忍!鈴染一對眼、眉俱張,駭然瞪著身軀斜倚,神態自若的茶姬,不敢相信她竟狠心對一個那麼嬌弱的女孩動用鞭刑。

「交、出、來!」怒極的鈴染大叫。

「妳休想。」

之前這死丫頭老把城主夫人的尊嚴放在地上踩,她已經隱忍許久,這次不殺殺這丫頭威風,逼其低頭,茶姬這兩個字她以後都倒過來寫。

啪!誰知鈴染身子朝前一傾,雙掌突然用力拍上地板,這個舉動嚇了茶姬一大跳,服侍在茶姬左右的兩名侍女亦嚇得手軟,不小心摔了拖盤上的茶具和水杯。

「茶夫人,我再給妳一次機會。」

兩手貼著光滑的地板,鈴染緩緩抬起頭,一雙瞇細的眸瞳倒映著燭火的幽光,顯得凜燦逼人,一抬首,冷冷的眼,冷冷的聲,盡是冰刻般的寒冽。

「回房後如果沒看見我想看的人,就別怪我立刻修書一封,請敝人在下的姊姊,茶夫人時時刻刻掛在嘴邊的『天御前』棄現今少主,嫁妳另一個兒子!」

甚至根本不用寫信,她也全權有此能力作決定,因為她才是現任的天御前本人!

「妳……」抖顫的手指哆嗦指著她,茶姬又氣又惱,沒料到她竟會以此相脅。

「在下言出必行,請茶夫人好好考慮,最好別考驗在下的能耐。」說完她低頭行禮,毅然起身離去。

茶姬大大睜著眼,顫抖的雙唇說不出半個字,幾秒過後她憤慨站起身,踢翻矮桌上的膳食,衝至門口朝鈴染遠去的背影大喊。

「妳以為把人要回去就比較好嗎?我告訴妳,妳這樣只會害了她,屆時可別怪我沒事先警告妳!」

咆哮聲隨著她的走遠逐漸模糊,鈴染在中途停住,深呼吸,抓住走廊的欄杆,努力讓自己的怒氣沈靜下來,然而回到別室後,一看見背部一片鮮血淋漓的卿兒,她的怒火再次竄起,有股奔回西院揍人的衝動。

「鈴小姐…您…您別生……氣。」

吃力舉起手抓住鈴染的衣角,卿兒淚流滿面,巴掌大的小臉上還帶著斑紅血跡。

「這是卿兒……應得的。」

「妳在胡說什麼?」抓住她的手,鈴染將她小心扳起,好處理她血肉綻開的背傷。

「茶夫人說我不該對少主有非分之想,一開始我、我一直搖頭否認…說我沒有。」

好痛好痛,背部的肌膚灼裂有如火燒,她雙眉擰緊,一字一字說得艱辛。

「可是後來我仔細想一想,我……我的確有偷偷喜歡著少主。」

一說完,她的小手立即緊緊抓住鈴染,連忙解釋。

「我知道、我知道少主以後要娶逐瀾的天御前殿下,不是……不是我能高攀的人……我什麼也……不求,也……沒有任何破壞的企圖,只是想在一旁……靜靜地……喜歡他就好。」

一道熱淚淌洩而下,滴在鈴染的裙上,留下一圈圈又像漣漪又像碎花的水漬。

「可是這樣還是不行的……對不對?」她搖著頭,淚珠四墜,「茶夫人打我……打得一點也沒有錯……是我罪有應得……本來就不該對少主存有愛慕之心。」

不,不是這樣的!捧住那張哭紅鼻頭的小臉,鈴染仔細擦去她的淚,鄭重地糾正:「能發乎內心去喜歡一個人,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

這個女孩從懵懵懂懂之中已經開始動了情,識了愛,在經歷世間男女最微妙酸甜的情愫了呀!

「但茶夫人他們說這是不對的。」

背後一身的傷,訴說著這場愛戀換得的殘忍結果,鈴染頓時心疼不已,輕輕摟住卿兒的頸窩。

「是他們錯了。」悲慟的聲,自她緊咬的貝齒沈痛逸出,「卿兒,是他們錯了呀!」

為了一則可笑的神諭,逐瀾與伊濃,相鄰的兩族到底還要扭曲多少是非,犧牲多少人的真心才甘心?雙手抱著悶聲哭泣的女孩,鈴染悲切地想。

一整晚照料卿兒的傷,她幾乎一夜未眠。隔日天色一亮,鈴染立刻離開別室,出城去請大夫,因為茶姬下令,不准城內任何人去探望。當她領著城外的大夫匆匆回房,遠遠地,便看見一個委倒的人影躺在門邊。

「卿兒!」她驚駭大叫衝過去。

血!一大片的鮮血灑在地板上,卿兒虛軟倒在血泊中,前襟早已被口鼻噴出的殷紅濕透,一碗還在冒著白煙的熱茶翻倒在她手邊,傾倒的碗口邊緣刻著一朵紅菊。

「不──」

鈴染發出崩潰似地長吼,將浴血的人兒緊緊摟入懷中。

噢天哪,噢天哪!鈴染低下頭,將懷中的卿兒翻正,顫抖的手指輕輕碰了一下她氣絕的臉、她凌亂的髮,又馬上拿開,像是突然之間不知該將手放在哪。

不,這不是真的,嗚嗚,鈴染將臉埋入卿兒頸間,抱著她逐漸失溫的屍首痛哭失聲。

『我告訴妳,妳這樣只會害了她,屆時可別怪我沒事先警告妳!』

感覺到什麼,鈴染抬起頭,驀然看見身著一襲牡丹圖樣拖地羅紗的茶姬站在不遠處。秋天的枯葉一片片從屋外那棵梧桐樹上落下,尚未飄至走道,又被風捲到空中,在兩人視線中央寂寥地打轉。

半晌,茶姬捻起衣裙一角,轉身往後漂亮一甩,背對著她無聲離去。鈴染瞪大雙眼,目光移回那只翻倒的茶碗,再望向卿兒臨死前噴在衣服上的鮮血,莫非那碗茶……有毒!

這是毒殺!握拳的指尖陷入手心裡,掐得死緊,一如她顫咬的唇齒。那一瞬間她好想尖叫,對上天、對自己,可是不管她再怎麼大吼,也喚不回一條香消玉殞的生命。

抱著冰涼的卿兒來到城牆旁的楓樹林,鈴染在地上挖了一個很深的坑洞,將擦淨後的卿兒放入,以沙、以土,以葉、以淚,一寸寸覆上,然後她坐在一旁,雙手撐著地,抓住四周積了厚厚一層的紅葉,淚落不止。

有生以來不曾哭得這麼悽慘,連她都不知道自己眼裡原來藏了這麼多眼淚。她好自責,若不是她看不慣茶姬的作法,不忍卿兒每日都要承受鞭笞之苦,而硬從茶姬身邊要回,卿兒也不會被毒死!

她的原意本來是正確的,可是當周遭的人都把錯的當成對的時候,她是不是反而變成錯的呢?

過了片刻,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在離她三尺之遙猛地定住,改為沈重踱來。

「這麼說是真的?」來到她身邊,里仁楞楞看著眼前紅土。

卿兒暴斃的消息傳到東院,他本來還不信,一個昨日依然好端端會說會笑的人兒怎麼可能說走就走?

沈默望著卿兒的葬身之地,他在鈴染身旁坐下,兩人一起並肩坐著,誰也沒開口,直到下一陣風吹起,里仁才悶悶地問:「鈴染,妳說我是不是個很不祥的人?」

鈴染微訝,螓首一抬,往他的方向望去。

「從很久以前我便發現身邊之人全是同性,侍女們不敢看我、接近我,小時候不懂事,還希望她們能陪我玩,可是只要我對哪位侍女好一點,多說幾句話,隔天她就不見了。」

垂下頭,他漂亮的長睫毛在俊顏上形成一道深黑的陰影。

「長大後,我已經不太敢和侍女過於接近,後來妳來了,我好高興,因為我可以對妳好,跟妳說再多的話,也不用擔心妳會消失。」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逐漸變得哽咽。

「我以為卿兒也是這樣的,哪知……哪知我還是害死了她。」

「少主。」

一股酸楚的感覺湧上喉頭,鈴染伸出手,勾住他的肩膀,讓他倒在她的膝上。

「你不是不祥的人。」

放在他肩上的手,很輕很輕地拍打。

「只要你記住,永遠別忘了,曾經有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喜歡過你。」

他點點頭,抓住鈴染膝頭上的白裙。

「為了伊濃城,我會娶天御前為妻,這是身為繼承人的使命,所以我不會逃避,但是鈴染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人。」

一道無聲無息的淚,像清澈的小溪,自他臉龐蜿蜒而下。

「請妳千萬要保重自己,不要跟她們一樣消失不見,好嗎?」

他哭了?鈴染一愣,原本只是輕放在他肩上的手心不知不覺地握緊,漫天的秋意席捲而來,楓葉似火,在兩人身旁淒美地翻揚飛舞。

遠處,安靜看著這一幕的素陽默默退回牆後,不動聲色地轉身離去。

 

9. 罪與罰

 

 

熱烘烘的,整顆腦袋彷彿灌了泥水,又沈又重。

來到伊濃的第一個冬天,鈴染發起高燒,病魔來得凶猛,任意志力極強的她也支撐不住,差點暈倒在廊上。原以為睡一覺,隔天便會好轉,哪知情況越來越嚴重。

模糊之中,她知道外面天色已亮,自從昨夜被里仁架回房休息之後,里仁身邊少了她守衛,不知安全是否無恙?近日煌凜派人偷襲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不行,她得起身去看看!

強忍住不適,她掙著手肘想爬起,奈何身體完全不聽指揮,連根小指都舉不起來,看來這次她真的病得挺沈哪。

由於自小習武,身體鍛鍊得很好,她並不常生病,可是只要一發燒必定驚天動地,讓神殿眾人個個人仰馬翻。這時的她顯得特別脆弱,軟綿綿躺在床上,哪也去不了,也只有這個時候天雋會主動接近她,不但親自準備她的食膳,餵她吃藥,甚至在她鬧脾氣時還會坐上她的床,靜靜抱著她。

與她高溫的身體相比,他的手顯得冰涼,她喜歡他修長的指頭輕輕按在她額上為她降溫的感覺,那樣的溫柔,她一點也不排斥。

此時此刻她越發懷念那雙大掌的觸感,許是生病的關係,平日的堅強都變得軟弱,思念越加氾濫成災。

「天……雋……」下意識地蠕動雙唇,逸出的是近乎無聲的耳語。

正當她因高溫的不適而輾轉難眠時,隱約聽見房門被輕手輕腳地推開。

「少主,這種事讓小人來就──」小廝的驚呼馬上被一陣「噓噓噓」喝止。

內室窗戶緊閉,昏暗不明,走沒幾步,那個噓人的人不小心踢到矮桌,「唉唷」慘叫一聲,接著是乒乒乓乓器物掉落的重響。

「噓!」里仁手忙腳亂地扶住東西,對自己製造出來的聲響也噓了自個兒一聲,然後回過頭,壓低嗓子叮嚀,「小心,別吵醒鈴染。」

就算剛才沒醒,被他們這麼一鬧不醒也難,鈴染覺得好笑,想開口說話卻沒什麼力氣。

「把水盆拿過來。」

聽到里仁的命令,小廝朝他拋了個懷疑的眼神,少主從沒服侍過人,會知道怎麼照顧病患嗎?

只見里仁照著每次他傷風時,侍者如何為他降溫的方法,將巾帕浸入冷水中,再笨拙地撈起扭乾,嘩啦啦,水濺到他身上,弄得衣襟前幅一片濕透。

「少主,還是小人來吧?」實在讓人看不下去。

「呿,」學著鈴染不以為然的冷哼,里仁用下巴指向一旁,很是堅持,「去那邊坐著,別吵我。」

弄了半天總算把帕子一折一折對半,疊成四方形,小心翼翼放上鈴染的額頭。

水的冰涼立刻透過手巾傳遞而來,好清爽,鈴染在心裡舒服一嘆,垂在被子上的手突然被里仁握住,舉起,貼在他的右頰上。

「鈴染,妳要快點好起來喔。」

一股清冽的梅香冉冉飄來,在空氣間綻開芬芳,是他將梅枝放在她床邊吧?

冰雪似的清靈幽香杳杳不絕,令她體內的燥熱逐漸安穩下來,鈴染模模糊糊地睡去,一覺醒來已是垂暮時分。睜開眼,四周靜得出奇,抬起手背探了探前額,高燒已退,她掀開被窩坐起。

小廝趴在附近的矮桌上打盹,鈴染不想喚醒他,便獨自穿上厚重雪袍走出屋外,颯爽的冷空氣迎面撲上,她拉緊氅衣做了一個深呼吸。

這場病來得凶,去得也快,帶上配刀,她往里仁的東院輕步走去。沿途依然不見半個人,想是里仁為了讓她安靜休養,所以將人全部撤開,要他們別去打擾。

在轉入東院迴廊時,忽然一陣清越的笙音響起,鈴染一愣,被那繚繞的音色吸引,不禁停下向前的腳步,身子轉往樂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穿過曉榭,行經數個曲折房廊,隨著她的走近,吹笙之人亦越吹越高亢,等到鈴染來到庭院外圍,笙音驀地一個飛揚拔起,止住,頓時萬籟俱靜,鈴染也見到了坐在庭院內的主僕。

一座茶桌擺在天井中央,雪地上鋪著厚厚的茗黃毛毯,茶几旁坐著一名中年男子,一身的刺繡華服是王家之人才能穿著的紫金之色,再往下看去,一枚虎爪玉戒戴在他平放於膝的右手上。

是伊濃城的城主!

不會錯,她聽天雋說過,那枚虎玉是歷代伊濃城的王權信物,想不到她竟誤闖了伊濃城主所居住的北院,一時之間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是娀海家的鈴小姐吧?」城主睜開假寐的雙眼,朝她一笑,「今日雪停,是欣賞夕晚的好天氣,鈴小姐若不嫌棄,一起過來喝杯熱茶,看看風景?」

溫文有禮的口吻,和善可親的態度,令鈴染有些吃驚。由於茶姬凶悍蠻橫,從未給過她好臉色,沒料到茶姬的丈夫,伊濃城的城主竟會是如此敦厚儒雅的男子,真是一對性情迥然不同的夫婦啊!

因為掛心里仁的安危,鈴染正想婉謝,突然見城主按住左胸猛烈咳起,當下她想也沒想飛快跳下階梯,欲幫忙順氣,被坐在城主身後的素陽搶先一步。

是方才的吹笙之人!鈴染收回手,既然人家貼身侍者已現身上前,她很識趣地讓開,只不過人已走下庭院,不好扭頭就走,只好在一旁席地坐下。

「城主大人似是久病?」

方才遠遠站在廊下時,鈴染即發現他氣色很差,據說也是因為城主長年臥病,所以政事全由茶姬一人獨攬。然而今日有機會見到城主本人,鈴染這才驚覺事情沒這麼簡單,他不僅雙眼深陷,且印堂發黑,面部泛青,這分明是中毒!

天雋精通醫理,她雖無鑽研,從小跟在天雋身邊長大,多少也會一點,只是伊濃城的城主身份何等尊貴,若真遭人下毒,兇手是誰?目的何在?這麼多年來為何無人發現?

此事事關重大,她不敢貿然斷言,是故沒有馬上提出中毒之說。

「是老毛病了。」噓喘片刻,城主含笑搖了搖頭。

「既是重病便該好生醫治,怎可再繼續受罪?」

「呵……」他發出一連串模糊的笑聲,「別人生病是受罪,對我來說可是贖罪。」

「贖罪?」

「鈴小姐,妳曾犯過用生命也抵償不了的罪嗎?」

「譬如說?」

「譬如說,因為自己一己之私、一念之差,而險些危害到數千、數萬人的性命。」

鈴染聽了心下一驚,差點失態跳起。過了兩、三秒,連忙維持住表面的鎮定,心虛低下頭,她是還沒犯下這樣的罪行,不過也快了。

愛上撫養自己長大的大祭司,重罪一,不願為了兩族人民而犧牲自己,重罪二,意圖掙脫天御前的宿命,重罪三,屆時若真導致兩族滅亡,她的罪孽可不小。

「我曾經犯過這樣的罪。」

將目光移向遠方的天空,斑斕的冬日雲彩倒映在他憶起往昔的眼中,顯得寂寞且蒼茫。

「所以我用一身的病、痛、殘來領受這個懲罰。」

那雙遙望遠空的眸子多麼哀傷,鈴染聽得出神,也看得費解,想再追問,城主已經輕巧轉開話題。

「鈴小姐都見過我兩位孩兒,覺得他們怎麼樣?」

這次換鈴染將視線拋向晚霞,靜靜看了一會兒,她回過頭。

「里仁少主純真善良,帶著一點頑童任性,卻也像陽光一樣溫暖,令人想責備也難;煌凜少主驕傲妄為,充滿自信,但內心其實很脆弱。」

說著說著,她揚起一縷連自己都沒察覺的微笑。

「城主大人,您這兩位兒郎都還只是個孩子。」

意思就是不夠成熟、不夠穩重,一個拗,一個野,可也因為他們還像個孩子,所以擁有最真實的心靈──那是世間最吸引人的寶物。

「是嗎?還都是個孩子嗎?」城主跟著笑了,眼中突然有了薄薄的淚水,望著眼前冰雪人兒似的鈴染,他的內心湧起無限感慨。

若不是發乎真心的關懷與相處,她不可能說出如此傳神的形容,這女孩為了里仁和煌凜這兩人所付出的心力與情感,恐怕遠超於眾人以及她自己的想像。

身為父親,他很感激有人能如此無條件地關照他的孩子,只可惜……。

「鈴小姐,請用茶。」

刷勻的熱茶慢慢推到鈴染面前,好香的味道,捧住煨熱的杯子,鈴染放至唇邊,一口一口輕啜。

喝完放下茶杯,發現城主用一種非常憐憫的目光看著她,正覺得奇怪,體內突然一陣氣血急湧,「噗」一聲,一口鮮血自她胸口竄上,直直噴出。

「你……?」驚駭起身,鈴染踉蹌倒退數步,血液不斷從四肢逆流,爭相從她口中噴飛。

腳步一個虛軟,她半跪在雪地上,瞪大的雙眼不可思議地望著桌几上的那杯茶,這才發現茶杯下緣隱約刻著一朵紅菊。

那是……!一道乍現靈光瞬間掠過腦中,她恍然大悟,噴出另一道長紅。

卿兒是他殺的,不是茶姬!

『我告訴妳,妳這樣只會害了她,屆時可別怪我沒事先警告妳!』

之前茶姬硬要將卿兒調離東院,便是為了避免她被丈夫下手毒害,現在想想茶姬雖然霸道,對卿兒處以鞭刑也過於殘忍,但這何嘗不也是為了保護她。

「為……什麼……?」一手吃痛抓緊刀鞘,一手握在刀柄,鈴染想拔刀自衛,奈何血氣潰散,她抽刀至三分之一處即因體力不支而退回鞘內。

「我已經派人去請妳姊姊來伊濃,再來里仁便會與天御前殿下成親,不能讓妳再待在里仁身旁。」

城主悲憐地說。

「我知道里仁那孩子很喜歡妳,所以妳不能留。」

不,這下誤會大了,鈴染突然有股哭笑不得的感覺。

「原諒我,這種事已經發生過一次,絕不能再讓它發生第二次。」

他慈愛的雙目泛著點點淚光,可是鈴染一點也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唯一確定的是,他殺錯人啦!

「等……等一下……我……我才是真正的……天……天……」

最後一口上衝的鮮血湧到喉頭,鈴染痛苦皺眉,噴血倒地,潔白的雪地落下朵朵殷紅血花。

躺在冰雪之中,她的白袍、地面的冰霜皆是一片鮮紅染血。她掙扎著想澄清自己的真實身份,一語未盡,顫抖的雙唇卻再也說不出任何字句,頭一偏,她皓白的手自空中垂落,不動。

天空靜靜飄下的雪花,緩緩覆上她逐漸冰冷的身軀,雪中盡是一片淒豔的白,與紅。

 

 

10. 身世

 

 

空氣間有雪花的味道。

窄小的馬車內一片昏暗,兩旁小窗被布幔蓋住,冷空氣一絲一絲自縫隙鑽入,沁上她的面龐,耳邊是規律的馬蹄與車輪碾過雪地的聲響,隨著地面顛簸,車身跟著震晃不止。

睜開雙眼,鈴染下意識發出一聲細碎的嚶嚀,感覺到她悠然轉醒,坐在前方駕馬的素陽回過頭,掀開前方覆布。外邊僅剩一絲霞光掛在山頭,透過微弱的光線,鈴染發覺他們已經離開伊濃城,往深山小徑而去。

「鈴小姐不愧是習武之人,毒發之後並未立即斃命,還能撐到現在。」

所以打算帶她到城外殺害?

靜靜橫躺在車內,鈴染沈默聽著。唇角和衣服上的鮮血已經乾去,一大片暗紅血漬佈滿整件雪袍,看來怵目驚心,雖然還有意識,但身體重創之深令她動彈不得,無法言語。

「您身份特殊,不便將您葬在城內,只好委屈您在此處長眠。」

馬車漸漸停下,停在渺無人煙的山壑之中。

「在送您走上人生最後一段旅程之前,讓我來為您說個故事吧。」

將車上的覆布全部揭開,素陽坐在馬車外側,即將隱沒的晚霞發出最後一道紅光,灑在鈴染蒼白的臉上。

「十八年前,有位女子名喚『瑤琁』,她天資聰穎,活潑美麗,卻愛上不該愛的男人。」

不該愛的男人!鈴染馬上聯想到伊濃城主,半睜的眸子不禁詫然張大。

「他們瞞著眾人相戀,甚至私定終生,奈何迫於職責,男人最後還是忍痛迎娶了另一名女子。」

這另一名女子指的該是茶姬。

「成親之後,事已至此,雖然兩人傷心難免,但這件不容於世的戀情總算也是驚險落幕,知道內情的人都鬆了口氣,誰知放心沒多久,便發現瑤琁有了身孕。」

什麼?鈴染大駭,驀然想起里仁和煌凜兩人名義上雖是雙胞兄弟,可是長得一點也不像,難不成……!

「沒錯,」彷彿知道她的猜測,素陽點點頭,將臉轉向遠方天空,「伊濃城從未發生過這麼可怕的事,大家全慌了手腳,深怕違反神諭會觸怒眾神,招來滅族的厄運。」

身為伊濃城的繼承人,卻讓天御前以外的女子懷孕,可想而知他們當時有多恐慌。

「然而再怎麼說,瑤琁的孩子都是男人的骨肉,殺不得也留不得,唯一的辦法是在正妻生產時,對外宣稱生下雙生子,讓瑤琁的兒子也能以男人之子的身份產下。」

聽到這個移花接木的計畫時,茶姬鐵定氣得半死,她向來認為自己貴為天御前高人一等,沒想到命中注定的丈夫竟與別的女子有染,還生下孩子。

難怪茶姬對煌凜深惡痛絕,在她心裡,煌凜根本是丈夫偷情生下的孽種,但真正傷她最深的,恐怕是這孽種為丈夫與另一個女人真愛的結晶,而她所生的里仁不過是丈夫基於責任才誕下的產物。

「瑤琁知道正妻非常恨她,為了平息正妻的怒火,讓兒子能順利成為正妻的兒子活下去,她在產後隔天即刎頸自盡。」

天哪!鈴染在內心發出訝然的驚呼。

地平線上,最後一點光亮消失隱去,轉為無邊黑夜,雪花很輕很輕地飄下,綿細如淚,一點一點墜落在馬車上,融化成冰涼雪水。

「瑤琁死的時候,臉上竟然還帶著笑,那個男人害她害得這麼慘,她居然……她居然還能走得這麼無怨無悔!」

跳下馬車,素陽握緊的雙拳在空中用力一揮。

「既然她那麼愛那個男人,不忍恨他,那麼她該恨的部分就由我來幫她恨!」

在城主膳食中下毒的人原來就是他!

鈴染慨然閉上雙眼。這人一定也非常深愛著那位瑤琁小姐,是故無法原諒城主愛她卻不能保護她,任她不幸悲慘死去,但他身為城主的貼身侍者,主僕從小一起長大,源遠流長的情誼令他無法狠心下手,將城主直接毒死,所以每天只放一點點毒,讓城主既受懲罰,又不至於致命,城主大概也已察覺自己長年的病痛是他所造成,卻從未揭發點破。

無聲嘆口氣,鈴染除了感慨還是感慨。

世人不會知道為了兒子的將來,持刀刺向自己咽喉的瑤琁的心情,也不會知道想為所愛女子報仇卻又被主僕之情所絆的素陽的心情,更不會知道明知侍者端來摻有毒藥的茶水仍默默喝下的城主的心情。

而他們為了避免瑤琁的悲劇重演,更不惜接連殺害接近里仁的女子,這些完全源自於一道以和平為名的神諭,好諷刺!

「故事說完了,鈴小姐,現在您該明白就因為這樣,所以您非死不可。」

不能讓她成為第二個瑤琁!

抽出懷中的短刀,素陽一步步逼近,雪下得更急,在風中狂亂飛舞,眼看他越走越近,匕首的反光透露出死亡的氣息,鈴染無言看了他一會兒,最後索性閉上雙眼。

他要殺便殺吧!

就算她是真正的天御前,一旦命喪此處,足以令整個神諭崩潰又如何?為了維持虛假的和平,得犧牲這麼多人的生命和幸福,還不如讓兩族一起滅亡罷了。

她不躲不逃,靜待刀刃送入胸口,在匕首狠狠刺下的一瞬間,「鏗鏘」一聲脆響在她頭頂響起。素陽手上的短刀被人打飛,他驚訝回頭,打算抽出另一把刀迎擊前來阻止的男子,但他畢竟是侍者,而非武將,唰唰兩道刀光劃過他的胸膛,他全身一震,直挺挺倒下,鮮血緩緩流出,滲入冰冷雪地。

掛在馬車外的油燈照亮來人的身影,鈴染睜開雙眸,一張蝶翼似的銀白面具印進眼簾。見她渾身是血,狼狽無比,面具下的雙眉不禁蹙了一下,似在問她怎麼會把自己弄得這麼慘。

鈴染一笑,在他脫下身上的雪白長袍將她小心裹住,抱入懷中時,她吃力動著雙唇問:「是不是……只有在我傷得很重……快要死掉的時候……你才……會來……?」

是不是這樣呢?逐瀾的大祭司,天、雋、大、人!

擰起眉心,天雋抱著她的雙臂微微一緊,最後他什麼也沒說,沈默走下馬車,帶著鈴染朝山間的小徑走去。

 

 

11. 珍珠的眼淚

 

 

鈴染的姊姊,初柳,接獲伊濃城主的緊急書信,應召而來,抵達伊濃城已是兩天過後。

人一到,立刻受到空前絕後的盛情款待,茶姬不但親自接見,對初柳更是客氣備至,命人沿途護送至東院椒閣。歷代天御前在大婚之前都住在此座樓閣之內,能在此處下塌讓初柳受寵若驚。

此行前來探望妹妹亦是受長老所託,畢竟鈴染留在伊濃這麼久了卻一直沒傳出喜訊,讓逐瀾這邊的人等得非常心焦,而伊濃城主的來信又寫得含糊不清,字裡行間不斷重述希望娀海家的大小姐儘速前往伊濃,除此之外便無任何交代,初柳猜想會不會是妹妹發生了什麼事,但……這就是怪異之處了。

走在光亮的木質長廊上,初柳不解地回想方才與茶姬的對話,一問及鈴染的事,茶姬支吾其詞,很快轉開話題,似乎不想多談,難不成妹妹真的發生了什麼意外?

「娀海小姐,請用茶。」侍女恭敬遞上熱茶,為她脫去厚重外衣。

由於「天御前」是尊稱,通常只用在第三者談話之中提及時使用,在天御前面前反而以其本家姓氏稱呼,以示對茶姬這位前任天御前的尊重,是故,初柳不疑有他將茶杯接過,絲毫不知自己被眾人錯認。

「請問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妹妹?」臨行之前長老們耳提面命,要她確定鈴染與伊濃的婚事無誤才可回去。

侍女一個個妳看我、我看妳,無人回答。

「鈴染已經失蹤兩天了。」清雅的男性嗓聲忽然自門口傳來。

初柳驚訝回過頭,看見一名清秀俊俏的少年出現在廊下,房內侍女一聽見他的聲音,立即伏下身行禮。

「少主。」

這人是伊濃城的少主?初柳愣忡望著他走近,室外冬陽灑在他背後,隨著他的移動,光的粒子沿路漫飛,鑲嵌著他越見清晰的輪廓。

如陽光一般的少年在她面前席地坐下,近看才發現他手裡捧著一枝寒椿。

「那是……?」

「入冬才會綻放的山茶花。」

「哇,好漂亮!」與鈴染一樣,自幼在地貧的逐瀾長大,很容易被美麗的花卉吸引。

見她看得目不轉睛,里仁有些猶豫,雖然鈴染失蹤兩日,音訊全無,但他每天還是會折花送到鈴染房裡,彷彿只要這個舉動不間斷,總有一天鈴染會回來。

不過既然他未來的妻子這麼喜歡,不給她似乎說不過去,他想了想,決定待會兒再去摘另一朵給鈴染。

「喏,送妳。」有了這個打算,里仁將寒椿微笑遞上前。

「咦?」

初柳再次感到受寵若驚,一直以來大家只注意到貴為天御前的妹妹,沒想到……沒想到伊濃城的人竟會待她這麼好!

「謝、謝謝。」她臉紅接下,這番喜悅讓里仁著實愣住。

「怎麼了嗎?」初柳歪著頭問。

「呃,不,沒、沒什麼。」每次鈴染看到他送的花,總是一臉不耐地翻白眼,如今初柳喜孜孜地收下,他反而不習慣。

畢竟她不是鈴染,自然不會有鈴染的反應,望著她興高彩烈地喚侍女拿出水瓶,將寒椿小心插入水中,里仁突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襲上心頭,說不出此時的愣然是為了什麼,他靜靜看了一會兒,起身離去。

晚間,初柳在椒閣用過豐盛晚膳,茶姬領著數十名侍女,浩浩蕩蕩捧著漆盒來到。

「娀海小姐,請試衣,這是我們伊濃城最頂尖的織娘連夜裁製而成的。」

侍女四人各自拉住一角,展開漆盒內的衣物,一襲紅衣以光滑絲綢製成,在燭光下閃動著緋色波光,宛如一道潺潺流轉的溪河,背襟佐以金色絲線,鏽著栩栩如生的騰雲鳳凰,美得令人摒息。

伊濃城的人居然還為她縫製新衣,初柳驚詫不已,簡直不敢置信自己竟會受到如此尊崇的對待,但,這衣物看起來怎麼有點像嫁衣……?

「來,快來試試合不合身。」茶姬熱絡拉著初柳上前,手一揮,命侍女為初柳除去身上袍服。

外衣一件件褪下,侍女拿著準備好的全新褻衣在一旁等著,她轉過身,任侍女脫去一層層的衣物,從頭到尾茶姬一直盯著初柳的後背,專注看著。

儘管生育過後,天御前的象徵已自茶姬背部消失轉移,多年來她依然念念不忘它曾為自己帶來多大的榮耀,此刻站在初柳背後,她多渴望再看到那道代表崇高與尊貴的標記!

眼看初柳最後一件貼身衣衫即將被取下,茶姬激動的心情亦攀升到了最高點,當衣物盡除之後,卻赫然發現初柳的背後一片雪白,什麼也沒有,她臉色驟變。

「妳、妳身上的鳳紋呢?」茶姬驚訝抓住她的臂膀,雙眼瞪得又圓又大。

「茶夫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了一大跳,初柳趕緊抓回被褪去的褻衣。

只見茶姬拼命拉下她背後的遮掩,瞠大的美目盡是前所未有的震驚和錯愕。

「妳的背、妳的背為什麼沒有鳳凰?」

「鳳凰?」

「妳、妳妳不是天御前嗎?」茶姬大受打擊,顫惶惶地踉蹌倒退,表情驚疑到了極點。

「我……我不是,」初柳亦一臉驚嚇地拉緊衣物退後,「我本來就不是。」

「可是現任大祭司明明說天御前會降生在娀海家!」十七年前,逐瀾神殿派來伊濃城報訊的人是這麼說的!

「那是指我妹妹,鈴染。」

「什……」砰一聲,茶姬失神滑倒到地上,驚悚抖著唇,「不是妳,是妳妹妹……?」

怎麼可能?鈴染那丫頭才是天御前?

那麼她第一天進城時為什麼不表明身份,反而稱她姊姊為天御前?

不,不對,茶姬倉皇想起那天的情景,從頭到尾稱初柳為天御前的人是她,不是鈴染,鈴染後來只是將錯就錯,順著她的意叫下去。

老天,這下可糟糕了!鈴染被她丈夫下毒,帶到城外殺害,她雖知情,卻睜隻眼閉隻眼,任由這件慘事發生。

「快,快派人火速出城搜尋!」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驚慌失措,茶姬惶恐大叫著衝出椒閣。

侍女連忙收起大紅嫁衣跟著茶姬出去,原本熱鬧的屋舍一下子變得異常冷清,初柳顫抖抓著衣服穿上,過沒多久一位侍女折回屋內。

「柳小姐,我們夫人說,您既然不是天御前殿下,不能住在東院椒閣,請隨我到別院小室。」

一滴眼淚悄悄自初柳面頰滑落,滴在握緊的拳頭上。

從小到大總是這樣!大家聽到大祭司的預言都以為她是天御前,每個皆對她百般討好,然而一旦知道她不是之後便將她冷冷撇下,丟在一旁。

抬頭,望見几案上的那朵寒椿,那位少主也是將她誤認為未來的妻子,所以才會送花給她吧?

她才不希罕這種理應屬於妹妹的示好!

一股充滿忿懣的怨恨由心而生,她衝過去抓起供著冬茶花的琉璃水瓶,狠狠摜到地上,水花濺出,四分五裂的碎片散落一地,那朵寒椿亦在重擊中扭斷,零落四散。

「柳小姐!」

不顧侍女的驚呼,初柳掩面奪門而出,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曲折的迴廊上跑著。冬夜很冷,刺骨寒風一道道吹過她單薄的身子,她跑到無人的角落,抱著自己嗚咽哭了起來。

人家都說女孩子眼中流出來的是珍珠的眼淚,可是大家的注意力全在妹妹身上,有誰在意過她的哭泣?

因為大祭司的預言,他們娀海家變得相當風光,父母非常驕傲能產下下一任天御前,當她出世時,大家眾目睽睽就等她帶著鳳紋降生,誰知她生下後卻只是個普通的女嬰。

那時群起嘩然,質疑大祭司是否預言有誤,天雋只是微微一笑,沒多說,隔年鈴染出生,大家才明白原來她妹妹才是被神選中的少女。然而先前的印象實在是太強烈了,長大後,依然常有人將她錯認為天御前,她實在恨透了那些人知道實情之後那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抓起地上的冰雪,初柳忿忿攢在手心,臉上的晶瑩一顆顆掉了下來,為什麼天御前是妹妹,不是她?

活在妹妹的陰影背後,她過得好痛苦,好痛苦。

野獸的咆叫突然自身側傳來,嚇得初柳倒退一步,頭一次來到伊濃城,對城內格局並不瞭解,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來到什麼地方。

擦乾淚,就著月光和遠處的燈火,她看見前方是座柵欄,柵欄內,一對黃澄澄的虎眼回瞪著她。據說伊濃城以虎為尊,歷代城主都會在城內養著與自己出生於相同月份的猛虎,供為聖獸,看來傳聞果然不假。

踩著優雅有力的步伐,老虎在欄中踱來踱去,月色下,身上的黑黃條紋若隱若現,散發出一股兇殘的氣息。初柳靜靜看著欄內來回走動的猛獸,手心裡的冰雪逐漸被體溫融化,一滴滴自指縫流下。

她的眼倒映著老虎的黃瞳,她在看牠,牠也在看她,漸漸地,她的雙眸染上獸性的精亮,在黑暗中浮現出一抹致命的殺機!

 

 

12. 天職

 

 

清晨,破曉朝陽在積雪的地平線上綻放出曙光,零零碎碎的光芒穿過木板夾縫,落在她垂閉的眼眉之間。

感受到光線的照拂,鈴染微微一動,兩扇羽睫搧了搧,睜開眼環視四周。無須懷疑在這荒郊野地如何搭建出這座臨時的小茅屋,只要有他在,沒有不可能的事。

一襲雪白身影修長坐在床邊,靠著土牆閉目養神,陽光一點一點照亮他略帶倦意的側臉,出塵俊秀的容貌掩藏在銀色面具之下,卻無損那分專屬於他的絕世風華。

此情此景,兩人距離得如此貼近,只要她伸出手便能碰觸到他的衣角,鈴染卻僅是靜靜凝視著他,從他闔起的眸、唇、髮絲、寬闊的胸膛、輕淺的呼吸,一一巡視而過,每一分、每一寸都鏤刻在她心底。

不要醒,天雋,就這樣靜謐相依相伴,讓她幻想他不是為了她天御前的身份,而是純粹因為擔憂她而看顧到疲累睡去,在這短暫無聲的幾秒鐘,請讓她做個遙不可及的美夢──

「妳醒了?」

俊目一睜,他知道她在看他。

「妳體內的劇毒應已除盡,現在感覺如何?」

如夢似幻的魔咒在他睜眼的一瞬間粉碎了,兩人視線相交,現實的鴻溝硬生橫越過兩人之間,她是天御前,他是大祭司,就算離開逐瀾,離開伊濃城,依然掙脫不了這個殘酷的事實。

「有天雋大人悉心照料,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對於他的救命之恩,聽不出她有任何感謝之意,上揚的嘴角反而掛著嘲諷的冷笑。

這就是他們慣有的相處模式,只要他的出發點是為了天御前,他的好意,鈴染非但不領情,甚至時常反唇相譏。

他很清楚為什麼她會有這種反應,也知道她要的是他單純以一個男人的身份來對待她,可是他總是謹守著大祭司的本分,從未給過她任何希望。所有的關懷與溫柔都明白顯示這是出自於照顧天御前的職責,別無其他,連一點曖昧的餘地也不會有,因為只要他逾越了那道禁忌的界線,結果將是萬劫不復!

低下頭,他伸手托起胸前的項鍊,鍊子中央是一個小小的寶瓶,瓶身彩繪著三彩雲紋,以琉璃陶瓷高溫所製成。

沈思望著托在掌心的寶瓶許久,似在考慮什麼,過了半晌,天雋扯下項鍊,串起的小珠子自被扯斷的繩鍊兩端掉落,一顆顆滑過他的手、他的白袍,滴滴答答灑落一地。他拔開瓶口的軟木塞,將瓶中的液體倒入杯中,再加上清水混合,端到鈴染面前。

「我的毒不是已經全解了?」她撐住手肘,挺著半身坐起。

「只是個預防措施。」他淡淡地回答,端著杯子坐在她的床緣,「鈴染,聽話。」

「哼。」倔強地別開臉,她就是不喝,怎樣?

難得看到她這麼孩子氣的舉動,天雋有些失笑,隨即舉起杯子,頭一仰,杯中液體盡數含入口中,接著他放下杯子,將鈴染拉近到眼前,雙手捧住她的臉龐,俯身,以唇就唇,把藥水一點一滴灌入她嘴裡。

一切快得迅雷不及掩耳,鈴染瞪大雙眼,雙手掙扎地抵住他的胸口,奮力想推開他,雖然兩人的唇齒緊密相貼,但這不是親吻,充其量不過如同之前她曾用嘴餵藥給煌凜一樣。

被扯落的小圓珠還在地上滾動,鈴染嘗試掙脫他的環抱,可惱的是他的力氣比她大得多,她只好鬆開手,在小珠子滾到陽光灑照的角落時,她亦停止了掙扎,任藥水哺進口中,他清雅乾淨的氣息跟著沁入她的鼻腔,喚起她記憶中那股有如渺渺檀香的,他的味道。

是否只有在她耍性子不喝藥時,他才會這樣碰觸她,除去這個理由,他是不可能吻她的?

當她被素陽帶到城外欲謀殺害,他能這麼快追來,表示在她離開逐瀾之後,他其實一直尾隨著她,但他會這麼做不單單是為了暗中保護,更大的目的是要隨身監視,怕她臨陣脫逃不來伊濃吧?

一顆剔透的淚水自眼角悲傷滾落,嚥下喉間其苦無比的藥汁,鈴染全身一軟,在他懷中昏睡了過去。他將她抱回枕上,兩手撐在枕頭左右,低低凝視著她的睡容。

是,他是為了確保天御前能順利抵達伊濃城才跟在她身後,會吻她也僅是想將藥送入她口中,但……俯下頭,天雋輕盈地吻去她的淚痕,這時候的溫柔卻與神諭無關,純粹來自於男人對女人的憐惜,只是他不會讓她知道。

屋外晨曦大亮,大雪已停,樹幹上的積雪被風抖下,落了滿地。

從沈沈的熟睡中醒來,鈴染撫著額起身,屋內已不見天雋人影。他到底給她喝了什麼,為何跟他之前煉製的藥水不太一樣?

推開小茅屋的矮門,走到戶外,刺眼的光線讓她拿起手背擋了擋,等到適應外面的光亮後,她發現天雋站在門外準備馬車。

連想都不用想也猜得出他打算做什麼,鈴染臉色一沈,冷冷開口回絕:「我不要回伊濃城。」

她的毒傷才剛痊癒,他便這麼迫不及待地想送她回去?

「現在伊濃城的人一定急壞了,妳不回去怎麼行?」繫好馬韁,天雋回過頭,朝她伸出一隻手,「來,我陪妳走一程。」

咬住牙根,鈴染瞪著他,眼中出現一抹受傷的神色。

「對你來說,我只有天御前的價值,是不是?」

夠了!這幾年來他們一直在閃避這個問題,事到如今她已經不想再躲再藏,決定在這裡把話說個清楚,問個明白!

察覺到她攤牌似的決心,天雋沈默放下手臂,靜靜望著她。

「妳是天御前,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深吸口氣,許久他才又接下去,「只要妳背後的鳳紋存在一日,我便僅能將妳當成天御前。」

唰!心弦彷彿被利刃劃開,斷成兩半,鈴染剎地紅了眼眶。

「既然除去我背部的鳳紋才能讓你正視『我』的存在,那麼我就毀了它!」

右手迅速抽出腰間的防身短刃,將刀尖反向抵上自己的咽喉。

「鈴染!」他大駭,急忙衝向前。

「別過來!」刀口陡然一沈,劃出一道血痕,絕豔的殷紅立刻滲出肌膚,滑下她雪白的頸,這個舉動令他雙目倏睜,有效制止了他的前進。

「天御前的鳳紋與生俱來,唯有生產或死亡才會消失。」她強忍住眼中打轉的溫熱,說得悲戚而絕然,「我記的沒錯吧?」

「妳……!」

她居然打算自裁來毀去身上的鳳紋!天雋倒抽口氣,想衝上前奪下她的刀,又怕會傷了她。

「如果死亡能換得你真心的對待,哪怕僅有死前的幾秒也好,我即不畏一死!」

誰說她是冷漠之人?她的感情明明是熾熱的火焰,可以為愛犧牲一切,焚燒殆盡,就像背後那片火紅鳳紋,有著燎原般的美麗決絕。

這並非虛張聲勢,她會刺,她是真的會把刀刺下去的!

領悟到這一點,天雋肅穆立於原處,不再有冒險奪刀的念頭。

「好,妳要刺就刺下去。」

咦?鈴染驚詫抬起頭。

「我很快就會隨妳而去。」深而澄的目光定定鎖視著她,沒有半分作假,出口的聲更是字字敲進她心裡,「鈴染,這真的是妳想要的結果嗎?」

一聲悲鳴從她喉間吼出,放開匕首,她雙膝一跪,掩著臉坐在冰涼的雪地上。風在空氣間盤旋,捲起細碎的雪花,正午的陽光刺眼掛在天頂,雪和風卻為林間吹起白霧。

天雋一步步朝她走來,在她面前屈膝跪下,雙手支起她的小臉,她看著他,忽然反握住他的手腕,才剛要開口,雙唇立刻被他的食指按住。

別問,他搖搖頭,鈴染瞪著他,小手改為憤怒搥上他的胸膛。

「為什麼不讓我問?既不能回應我的感情,又不讓我問出口,好使我死心,你這樣好狡猾、好殘忍,你知道嗎?」

健臂一張,他將她整個擁入懷中,揮舞的小拳頭因為這個貼近的動作而難以移動,漸漸地不再搥打。

他知道她想問的是,『那麼你愛我嗎?』

神職者不能說謊,所以他不讓她問。

「我知道妳很痛苦。」鬆開環抱,他推開她,改抓住她纖瘦的肩,「可是,鈴染,妳是我選的,我絕對不會要求妳去做超乎能力之外的事。」

一定是因為相信她做得到,所以才會對她有這麼深的寄望!

「天御前是妳的天職和使命,這是只有妳才能完成的重責大任。」

不,她並不如此認為。

「我從不覺得神諭是對的,表面上逐瀾、伊濃兩族透過天御前的聯姻獲得了和平,可是背底裡造成的傷亡又有誰看得見?」

卿兒、瑤琁,還有她所不認識、沒看過的人全都被暗中處理掉,在神諭下默默犧牲了性命,從兩族的草地上開出的和平花朵,底下其實埋藏了多少人的骸骨!

「這就是我對妳的期望!」緊握的手指不禁加重了力道,他深切沈聲,「鈴染,打開心防,越過事物的表象,看得再深一點,妳就能體會我的苦心。」

她一愣,仰頭,天雋將她從地上拉起,深深凝視著她怔忡的眼眸。

「勇敢去面對命運的方法並非只有抵抗一途,請妳相信我!」

最後這句話深深震撼了她,讓她放在心裡反覆思忖了良久。當日下午,在失蹤四日之後,鈴染回到了伊濃城。

 

13. 姊妹

 

 

一切都變了!

自從鈴染回到伊濃城,茶姬的態度、眾人的目光很明顯地不同以往,非但將她的住處從東院小偏室移到華麗寬敞的椒閣,更增派數十名侍女與守衛隨身伺候保護,因為現在她是即將與伊濃繼承人成親的天御前。

兩人的婚期訂在七日之後,望著展開在漆架上的大紅嫁衣,鈴染沈默不語。

儘管屋內擺設件件精緻不已,成群的侍女環繞在左右,連喝個水都有人殷勤遞上,對於這些改變她卻視若無睹,在意的只有一樣:擱在茶几上的金漆花瓶是空的。

等了半天,依然不見每天清晨都會出現的人影,她起身正要走出椒閣內殿,簇擁的侍女們連忙準備跟隨,被她一個手勢攔下。

「不要跟著我。」她瞥了門口的守衛一眼,「你們也是。」

抓起配刀步出房門,鈴染拾階而下,來到里仁居住的院落。冬雪已停,隨著天氣逐漸回溫,積雪慢慢消融成水,化為濕軟的泥濘。

撩起及地的裙擺,鈴染走過鋪在走道中央的石板,一步步踱到後院,果然不出她所料,里仁獨自坐在花圃外,支著下巴不知在想什麼,連她走近都沒發覺。

「喂。」她揚手在他眼前揮了揮。

里仁赫然回過神,一見到面前之人,他有些驚慌失措地從階上起身站起。

身份的轉換也令兩人的關係產生變化,她不再是里仁的護衛,自然無須再亦步亦趨地跟從保護,在大婚之前,兩位準新人也不宜走得太近。原本應該成為更親暱的未婚夫妻,此刻反而有了莫名的距離,可是鈴染不管,她伸出手,對待他的方式並無不同。

「拿來。」有話直說的性子也依舊沒變。

「呃?」里仁愕著,一時不懂她要做什麼。

「花。」她不耐地晃了晃手心,「今天的花呢?」

房內的花瓶從沒空過,一直都是他在打點,然而打從知道鈴染才是天御前之後,他過於震驚,倒把平日這項習慣給忘了。

而且之前贈花時意義很單純,如今鈴染的存在不僅僅是很重要的人,還是未來要共度一生的妻子,如此一來送花彷彿多了一層不同的深意,這樣的轉變令他一時之間有點反應不過來,畢竟他從小便相信自己要娶的人是娀海家的大小姐,而今卻……。

「我真不明白你現在見到我,幹嘛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難道我成為天御前之後,就不再是你以前所認識的鈴染了嗎?」

收回手,她放棄。

「還是你真的這麼討厭我是天御前?」

腳尖一旋,鈴染扭頭就走,見此里仁突然慌了,不,不是這樣的,對於她才是天御前的事實,他雖然驚詫,但並不覺得討厭呀!

「等等,鈴染──」

他連忙追去,但鈴染走得極快,眼看就要走出他的視線,他心下一急,匆忙抄近路過去,全然沒注意到地上濕滑的泥濘,砰一聲。

「哇!」

聽見他的哀嚎,鈴染一愣,回過頭。

原來他腳下一滑,整個人狼狽地撲倒在地,向來光潔的他頓時成了小黑人,非但手腳、胸口又是泥又是水,連俊俏的面龐都被污水濺得滿臉都是,要不是鈴染生性淡漠,看見他這副滑稽的模樣大概會笑出來。

「你在幹嘛?」折回他身邊,她掏出巾帕蹲下,「都這麼大一個人了還想玩泥巴?」

嗚,被取笑了。

衣袍已經弄髒,里仁索性在地上坐下,主動仰起頭,讓鈴染拿出白帕為他擦去頰上的泥水,雖然很丟臉,可是這樣的感覺好舒服,時間彷彿就此停止,不再前進一分一秒。

閉上雙眼,他任鈴染抹掉泥濘的髒污,直到清理完他的面龐,鈴染拉起他的手要幫他擦淨時,里仁睜開眼眸,反手握住她。

「其實我很高興鈴染是天御前。」

真摯的口吻不參半絲虛假,一如她第一眼見到時的他,然而她亦跟當時一樣,對自己身為天御前的宿命只有痛恨,沒有喜悅。

「是嗎?」

只要是天御前,不管是誰都好,他都會娶,可是她不同,她希望能嫁給所愛的那個唯一。

「那就好,我們之中至少有一個人是開心的。」抽回被抓住的手,她轉開臉。

「鈴染。」不忍見她流露出如此悲傷的神情,里仁拉住她的手腕,將她順勢帶入自己懷中。

她不是情願回來的,他明白,儘管不清楚她是為了誰,但憑藉著數月來的相處,他隱約感覺得到她這次回伊濃城並非出於自願,而是基於某種理由而不得不如此。

「妳不要這麼難過,成親之後我會對妳很好很好的。」

里仁喃喃地說,環著她的雙手一上一下地輕拍。

不是情,也不是愛,純粹是想安慰人的懷抱,所以鈴染沒推開他。雖然他的胸膛滿是濕漉漉的泥水,但他身上有陽光的味道。

不遠處的迴廊上,一道人影迎風佇立,初柳靜靜看著兩人,靜靜地。

 

 

 

 

 §

 

 

 

 

晚間,沐浴過後,用完晚膳,鈴染支走侍女,獨自坐在窗邊捧著熱茶喝著。

夜漸深,萬籟俱靜,使得一道絲帛碎裂的聲響顯得異常清晰可辯,是從隔壁寢間傳來。

放下杯子,鈴染迅速起身躍起,雙手拉開相隔的紙門,走入寢間察看,只見她的嫁衣被人從背後斜斜劃了一刀,上好的絲綢緞子撕裂成兩半,上半幅掛在衣架上,下半幅委落於地。

「誰?」

窗邊閃過一道黑影,鈴染卻沒立即追趕,也沒出聲喊人過來,若有所思的眸瞳反而望向被扯裂的婚服。

片刻,她尾隨黑影遠遁的方向追去,依鈴染的腳程很快即能追上,但她放慢步伐,刻意與對方保持距離,直到那道人影閃過一個轉角,突然消失了蹤跡,鈴染才加快速度,來到平日鮮少涉足的南郭。

「姊姊。」

附近沒有半個人影,鈴染卻如此叫喚,且用的是肯定句,而非疑問,顯然她十分確定對方是誰。

「不要這樣叫我!」

月色下,一翦冰涼身影緩緩從她背後走出,雖已入夜,天涼如水,初柳卻僅著淡藍外衣,兩側薄袖不時隨風飄動,更顯冰冷剔透。

望著許久未見的姊姊,鈴染什麼也沒問,一雙美目定定凝視著前方,凝視著冷眼看著她的初柳,從側面看去,兩人相互對望的面龐倒有幾分驚人的神似。

從小鈴染在神殿內長大,不曾與家人同住,姊妹兩幾乎可稱得上是素昧平生,但從初柳眼中流露出來的痛苦和冷意,鈴染彷彿懂了什麼。

──初柳恨她。

沒有追問原因,她嘆口氣:「妳想做什麼?」

「殺妳。」

四周輕盈的空氣彷彿因為這兩個字而瞬間凝窒了,沒有風吹,沒有草動,四周靜得出奇,只有兩人的呼吸是唯一的聲響。

聽見初柳的意圖,鈴染並無半分驚詫,半點動作,她站在原處,一脈沈靜地問:「殺了我,姊姊就會快樂了嗎?」

初柳一愣。

「當然!」

伸手拉下門外的機關,一道鐵欄杆由左而右隔開了兩人,鈴染在門內,初柳在門外。

「妳可知道妳的存在讓我有多痛苦?」抓住橫亙在眼前的欄杆,初柳大叫,「我好恨妳,好恨妳,有妳在,我什麼也不是,大家說的看的都只有妳,只有妳,妳知道嗎?」

悲愴湧出的淚水從頰上滾落,滴滴都是怨忿至極的怒,然而在這火氣正熾的當口,初柳卻愕然倒抽口氣,發現自己臉龐的淚痕被人輕輕抹去。

「對不起。」不知何時鈴染已走到她面前,伸出右手,越過欄杆的空隙,撫去她的淚,「可是我卻好羨慕妳。」

「羨慕我?」

「出生後我便被抱到神殿,不能和親人相見,連爹娘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姊姊卻能在父母的身邊長大,就這一點而言,我真的非常羨慕。」

「哼。」初柳冷哼了聲,撥開她的手,「可是爹娘開口閉口都把妳掛在嘴邊,不管我多麼努力,也不及妳身為『天御前』帶給他們的榮耀,讓他們感到驕傲的始終是妳,不是我!」

聽到這邊,鈴染忽然笑了起來。

「我們真不愧是姊妹。」

唯有姊妹會這麼計較彼此在父母心目中的地位,因為淵源於同一個血緣,比任何人都更親近,所以在受到差別待遇時,內心深處更容易互相比較、憎恨。

「妳不要笑!」初柳有些惱地拉住另一道機關,「等我打開裡面的柵欄,就是妳的死期!」

喀──拉下握桿,一陣鏈條轉動的聲音傳來,廣場內的柵欄慢慢地開了。感覺到暗處有東西沈沈踱出,鈴染警覺回頭,對上黑暗中一雙金黃的大眼。

那是猛獸的眼睛!驚訝的眉機警朝上一挑,她不禁握緊左手的配刀,右手立刻按上刀柄。

「這隻老虎是伊濃城的聖獸,殺了牠會冒犯伊濃城的神明,引起眾怒。」

初柳是故意的!

眼看老虎一步步朝前踱來,鈴染緩緩後退,刀柄越握越緊,似在考慮要不要拔刀。

「聖物不能殺,妳就乖乖受死吧!」初柳站在門後惡狠狠地看著,「唯有妳死,才能消我心頭之恨!」

話雖這麼說,但當鈴染思忖片刻之後,下一秒忽然將刀連同刀鞘一同扔開,不打算抵抗,令初柳剎時變了臉色。

「說謊。」鈴染轉向門外的姊姊,眼中盡是透徹於心的瞭然。

如果初柳真的想殺她,幹嘛在她棄械之後露出那麼驚訝的表情?

「就算姊姊恨我,想置我於死地,可是我們是姊妹,就算再怎麼討厭彼此,都還是姊妹。」

被她丟到一旁的配刀,鏗鏘一聲掉落在地上。

「妳……妳……」初柳錯愕得說不出話。

她是恨這個奪去所有人目光的妹妹,能親眼看著對方的身軀被野獸撕裂,痛苦掙扎而死,應該是件很快慰的事,可是為什麼現在她的手抖得這麼厲害?

她明知道鈴染學過刀法,要殺死一隻老虎輕而易舉,若真有心下手,幹嘛挑這種方式對付妹妹?

說穿了,在她心裡根本不是真要鈴染死!

「妳、妳快把刀撿起來──」

在初柳的驚叫聲中,老虎發出震天嘶吼,朝鈴染撲過去,鈴染抵擋不及,轉眼已被撲倒在地,她下意識伸出雙手擋在身前,右臂馬上被咬住,涔涔鮮血不斷滴了下來,痛得鈴染幾乎快厥過去。

「鈴染!」驚恐看著這一幕,初柳方寸大亂,顫抖的雙手試了好幾次才有辦法抓住機關,將鐵欄杆打開。

匆匆衝入廣場,她拾起地上的刀,想也沒想地往虎背揮去,大喝:「放、開、我、妹、妹!」

唰!地板濺過一道長紅,刀光、月色、血霧,交織成一片驚心膽顫的畫面。

「鈴染!」推開倒在妹妹身上的聖獸,赫然發現她的右臂被撕開好長一道口子,簡直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嗚啊啊啊啊啊啊。」初柳突然抱著她放聲大哭起來。

她是恨她,可是看到鈴染受苦,她心頭的痛楚非但未曾減輕,反而變得更重,更痛哪!

「姊姊,妳還……記不記得?」吃力坐起,鈴染一字一句忍著劇痛問,「小時候妳常偷偷跑到神殿……偷看我?」

從很早以前鈴染即發現有人在偷看她,也知道偷窺的人是誰,但她沒說破,也不曾上前攀談,因為她是天御前,一旦讓人發現初柳常偷偷跑去接近她,一定會被人禁止,她寧可靜靜守著這個秘密,任初柳偷偷跟著,看著,只要初柳一來,她都感覺得到。

「妳、妳為什麼知道我……?」初柳大吃一驚,一直以為這件事沒人發現。

那時她禁不住好奇,想看看素未謀面的妹妹是何模樣,曾瞞著大人偷偷跑去神殿,久了竟也變成一種習慣。

今天鈴染走路不會跌倒了,今天鈴染要開始認字,今天鈴染為什麼嘆氣,今天鈴染……點點滴滴,如今驀然想起才發現她們雖然不曾真的面對面交談過,可是一路走來彼此卻都不是孤獨的。

「因為我們是……姊妹。」

又恨,又愛著對方的姊妹。

就算她們其中一人不是出生為天御前,也是會一邊絆嘴,一邊相互扶持著長大的親密手足。

「而且,」靜靜將頭靠上初柳的肩,她閉上雙眼,「眾人之中,只有妳會同情我愛上不該愛的男人……只有妳。」

她最親愛的姊姊。

引她來這裡,表面上是想殺她,但實際上何嘗不是希望她能殺了伊濃城的聖獸,讓伊濃一族認為她是不祥的女人,這樣一來她和里仁的婚約說不定會產生變數,她就不必嫁給不愛的人。

很傻的作法,也不會有實質的效果,伊濃城對天御前的聯姻早已勢在必得,可是這是一個姊姊能為妹妹所做的,最大的努力。

「姊姊的心意,我收下了。」望了一旁垂死的老虎一眼,鈴染搖搖頭,「可是如果這是我的宿命,我就不能退縮。」

「妳真的要嫁給伊濃城的少主?」

從小看到大,初柳自然明白鈴染愛的人是誰。

「嗯。」

按住疼痛的右臂,鈴染咬牙忍住,早在回伊濃城之前,她已經答應過天雋。

「七日之後,我會如他所願,嫁給伊濃城的繼承人,完成天御前的使命!」

後來經過精心的調理,鈴染痊癒之後雖然日常生活無礙,但她的右手再也不能拿重物,自然也不能再拿刀。

失去精湛的刀技,對伊濃城而言並沒有太大的影響,因為她現在是天御前,只要安分當個即將成親的新嫁娘就好,不再需要她冒險出手守衛,可是也因為這樣,那一晚外城接連失火,眾人急急忙忙趕到椒閣,發現走道上橫豎躺著數十名護衛的屍首,而屋內剛包紮好的鈴染已經不知去向。

 

 

14. 殘缺

 

 

外城上方的天空一片緋紅,儘管已經出了伊濃城,空氣間依然瀰漫著火硝味。

鈴染被裹在一件披風之內,急馳的快馬、迎面吹來的強風幾乎讓她睜不開眼,勉強探出頭回望小徑,追兵離他們越來越遠,她暗嘆口氣。快而準的行動力、機巧靈活的應變,強行擄走她的這個人可不是等閒之輩,兩人雖然共乘一騎,卻未曾因此拖累行進速度,那些追趕而來的隊伍很快便會被甩掉。

果不其然,出了山澗,穿過小徑,追兵已遠遠旁落在後,沒多久連馬蹄聲都聽不見了。

「伊濃城少了妳,突襲起來可真無趣。」

意氣風發的聲音從頭頂響起,不用猜,自是出於此刻緊環著她柳腰的那個人。

「你若嫌不夠刺激,可以給我一把匕首,我現在幫忙補一刀還不遲。」她仰頭朝他翻了個大白眼。

在椒閣包紮完傷處,外城便傳來鼎沸人聲,先是失火,後又遭人侵入,數十名蒙面黑衣人潛入內城,與椒閣內外護衛發生打鬥,她大吃一驚,下意識想攫起配刀,被劇痛貫穿的手臂卻逼得她不得不放棄這個念頭。

門外守衛很快被殲滅,大刀劃破紙門,最後一名活口滿身是血撞進屋內倒地,嚇壞了蜷縮在鈴染身旁的侍女,在一片驚恐的尖叫聲中,五、六名黑衣人分成兩排步入室內,並讓出中央通道。

「我正奇怪今晚城裡的防衛會如此鬆懈,原來是妳沒出手。」

來者踩著從容悠閒的步伐走入,一點也不像經過一場激鬥,不可一世的眼眸溢著笑,直盯著坐立不動的鈴染。

「是你?」在看見這次襲擊的主事者後,她的頭開始痛了起來。

──煌凜。

也唯有他擁有如此狂妄的氣焰。

「妳躲在這裡做什麼?」原以為他們一進城便會碰見她前來阻攔,沒想到她遲遲未現身,竟藏在屋內接受別人保護,這一點也不像她的作風。

「妳傷了手?」瞥見她腕上的包布,煌凜恍然大悟,一絲興味燃起,他屈膝在她面前蹲下。

除了她,至今還沒人是他的對手,可惜現下她傷重不能拿刀,少了與她一決高下的機會是有些遺憾,不過看看她這副倔強不甘又束手無助的模樣倒也別具生趣。

「你呢?之前都是派江衍將軍或其他人來襲,難得見你親自出馬。」不理會他侵略性的逼近,鈴染一無所動地反問。

「聽說妳姊姊已經來到伊濃城,如果天御前在大婚之前被我帶走,伊濃城會大亂吧?」

喔?煌凜還不知道她才是天御前,而非她姊姊?

「到時候場面一定很熱鬧。」

哼了聲,他突然傾身將她攔腰抱起,嚇了鈴染一大跳,既然他還不知她真正的身份,幹嘛挾持她?

「放開我!」她掙扎地扭動,「你想帶走的人是我姊姊,捉我做什麼?」

儘管事實上他並沒有綁錯人。

「我改變主意了。」一把將她甩上左肩,煌凜大笑著邁步而出,「因為我發現綁走妳更有趣。」

這個任性的傢伙。

再次無力輕嘆,鈴染閉上眼,靜靜聽著規律的馬蹄聲一步一步踩在冬雪消融的小徑上。夜已很深,憑著微弱的星光和對附近地形的熟稔,甩掉追兵之後,煌凜顧及她身上帶傷,特意放慢速度,以閒適的步伐穿過重重樹林。

一路上鈴染很安靜,她十分清楚現在的自己絕非煌凜的對手,抵抗或逃跑將會是很愚蠢的事,且這一夜下來的折騰也夠累人了,她索性閉目養神,直到林間霧氣越來越濃,一股清晨的涼意沁入鼻腔,她才睜開雙眸。四周景物已變,陌生的田野證明他們已經進入另一座山頭,朦朧的天色即將破曉。

「你要帶我去哪裡?」她忍不住問,之前素陽載她出城時也沒跑得這麼遠。

煌凜揚起笑,馬蹬一踢,長鞭一揮。

「我的流放之地。」

黑色駿馬開始奔騰,由小跑步變成迎風急馳,以勢如破竹之姿橫行穿過原野,噠噠馬蹄濺起地上碎泥及未融的冰花,隨著距離逐一拉近,遠處的地平線漸漸開展,前方的景致亦跟著慢慢清晰。

原本以為這位大少主被逐出伊濃城之後,雖有一些不滿茶姬專政的家臣自願追隨,但鈴染猜想他們頂多搭建幾座克難式的房舍遮風擋雨,全然沒料到他們居然會來到一座比伊濃城更古老高聳的城池!

當兩人長趨直入抵達城下,正是旭日東昇之時,白茫茫的雲霧逐漸被朝陽蒸發,使得古城一點一滴顯露出來,被金陽照得大亮,這個震撼的景象讓鈴染看得目瞪口呆,久久說不出話。

相形之下伊濃城是很美沒錯,但遠不及這座古城帶給她的震愕,彷彿靈魂都被它久遠的歷史和氣勢撼動了。

「開門!」站在角樓上方的哨兵大喊,「少主回來啦!」

厚重的鐵門被沈沈拉開,城內又是一番宏偉壯闊的景況。一道白磚御道寬達十尺,筆直通往內城,兩旁盡是恭候多時的眾人,寬廣的街道,磅礡的格局都與精緻曲折的伊濃城不同。

「駕!」快馬奔過御道,煌凜緊摟著她,另一手指向前方主城,自詡而豪氣地比著視線所及之處,「這裡是我們伊濃一族四百多年前的都邑,鳳遲。」

那時伊濃與逐瀾雙方皆剽悍無比,兩族之間爭鬥不休,後來有了神諭才平息戰火,過沒幾年伊濃便將都城遷至鄰近逐瀾的邊界山區。

「三年前我和江衍來到鳳遲時,幾乎只剩一片廢墟。」

進入內城之後,煌凜抱她下馬,一著地,他立刻捉著她的手走上石階,往他居住的正殿走去。

看得出他們剛到鳳遲時必定經過很大的整修,但主要構造和基柱還是盡量保留下來,所以有些斑駁的石牆上還長著青苔,樓閣的樣式依稀仍有著四百年前的風韻與古樸,然而這並不是讓鈴染最吃驚的地方。

沿途不停有侍女和內侍跪下行禮,守衛們更是井然有序地分散在各個高樓要道,想不到在他的領導下,鳳遲會如此繁華壯大,簡直直逼粉雕玉琢的伊濃城,不,煌凜的兵力說不定已經超越了伊濃城主也說不定。

三年,才三年哪!

一陣寒顫不禁自她背脊竄起,鈴染抬頭望向霸道抓著她不放的煌凜,難怪他會有這樣的跋扈與自信,當他說要奪回伊濃城時並不是空口說說而已!

她的胸腔猛地一窒,一股不祥的預感冰涼劃過心頭。

從那天起,鈴染便在暗中觀察著鳳遲,失去武技的她與尋常女子無異,煌凜頂多派兩名守衛跟在她左右,也不怕她會從戒備森嚴的鳳遲逃走,更何況她大部分的時間都被他帶在身邊。

說是幽禁,只要不出城,煌凜並未限制她的行動,說是人質,鳳遲上下根本沒人拿她當人質看,畢竟大家以為她是天御前的妹妹,走到哪都還是頗受禮遇的對象。況且煌凜將她安置在自己寢居旁的小偏殿,再遲鈍的人都看得出她在主子心中的份量有多重要。

前些日子,負責照顧她起居的侍女打趣地問起兩人的關係時,煌凜甚至走到鈴染背後,笑著將她一把摟住。

「她自然是你們未來的主妃。」

鈴染回應給他的是一記大白眼。

站在內城高樓,俯視偌大的鳳遲,鈴染思忖的目光落向城門旁巡邏走動的守衛上。經過這些天來的休養,右臂的傷已經不疼了,算算日子,明日即是她的婚期,她得想辦法離開這裡。

「鈴小姐,」侍女笑嘻嘻地上前,將她從窗台拉下來,「祭典就要開始了呢,您不去瞧瞧?」

「祭典?」

「每年冬季最後一日,我們這兒便會舉辦歲末慶典,來來來,很熱鬧的。」

「等等,我不……」

鈴染生性清冷,對那種喧鬧的場面並不感興趣,但侍女兩、三成群興奮拉著她,硬把她從高樓請下來,不斷在她耳邊吱吱喳喳地勸說祭典有多好玩。

到了廣場,赫然發現已經有許多人聚集在一起,樹上枯枝的積雪已融,春芽尚未冒出,冬季的顏色是冰雪似的瑩白,城民們便將潔白絲帶繫在樹梢,為冬日獻上最後的禮讚。

是故,一夜之間滿城被陣陣輕透的白紗所覆蓋,當風吹起,一道道雪色紗朧隨之起舞飄揚,宛如雪花紛飛,又似春季將臨的白粉蝶遍地飛舞。

如此美景僅看第一眼便令人永生難忘,更別說四周跟著傳來輕快的音色。數十名少女坐在樹下,有的吹笛有的彈箏,老老少少圍在盛滿豐盛食餚的桌旁,一起跳起舞來,氣氛很歡樂,笑聲與樂聲融合成十分動人的聲調,在古老的城池中響起。

頭一轉,鈴染望向廣場另一端。煌凜站在高台上,手持酒杯,看著他所帶領的子民們,上揚的嘴角掛著英氣風發的微笑,那一瞬間鈴染似乎可以感覺到他以他們為榮,而台下這些人亦深深以他為傲,這將會是一份多麼強大的力量!

「妳來了。」發現鈴染站在台下,煌凜縱身跳下台階,來到她面前,含著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芙頰,「玩得開心一點,嗯?」

他隨即掉頭走向樹下架起的大鼓,從原本的鼓手手中接過木槌,大袖一揚,舉起鼓槌用力擊打起來。鈴染被他的舉動愣住,沒想到他會自己跳下來同樂,在伊濃城,王家都是高高坐在上面的。

現場立即歡聲雷動,笛與箏,吹彈得更賣力,應和著強而有力的鼓聲,冬季,在沸騰。

楞楞看著他擊鼓的身影,以及周遭跟著叫喝的人們,那一聲聲沈沈隆隆的鼓聲彷彿心臟的跳動,鼓躁著體內的熱血奔流,第一次她有種被牽引向前的感覺,在不知不覺中鈴染移動腳步,身體不自覺地跟隨著鼓聲動了。

不需思考、不需猶豫該怎麼跳,原始而真實的節奏自會帶領身體移動,她仰起頭,張開雙手在風中旋轉,轉呀轉,她越轉越快,一襲綾羅紗裙,雪紡袖擺,飄飄然地揚起,翩翩舞姿與迎風飛揚的白紗齊起齊落,一陣又一陣,在風聲與鼓聲之中,她覺得自己彷彿要飛起來。

天御前的重擔、族人的未來、她的愛與怨都被抽空了,她拋開一切,將自己融入風中,在短短幾秒鐘裡,她變成了平凡的女子,純粹為舞而舞,為盡興而盡興。

不經意回過頭,煌凜看到的便是這幅絕美的畫面,她的髮、她的手舞著轉著,雪白衣袂臨風翻飛,天地間像要下雪,又像即將花落花開。

半晌,不知是煌凜先停,還是她先停,等到兩人發現自己停下來時,才驚覺彼此已經面對面看著對方許久。也因為這場鼓、這段舞,性情迥異的兩人越過天性上的不同,心靈,意外有了短暫的碰觸。

按著起伏不止的胸口,鈴染調整尚未平復的喘息,緩步走向他,兩人四目相接,風不停,笛與箏不息,她仰起頭,聲音很輕很輕。

「別出兵攻打伊濃城了,如果你願意放棄爭奪的想法,從今以後留在鳳遲,這裡一定可以成為你真正的歸屬。」

乍聽之下他的鼓聲激狂有力,與他浪蕩不羈的個性十分相配,但他打鼓打得越是激烈,越代表在他心裡拼命想掙脫什麼卻又掙脫不了,所以只能痛擊大鼓發洩。

她與他都是被無形的枷鎖束縛著的人──她擺脫不了天御前的命運,他,放不開對伊濃城愛恨交加的心結。

「妳怕我會輸?」他挑眉。

「不。」鈴染將目光往上抬起,樹上有道白紗沒綁緊,被風颯然扯落,掙開束縛的紗帶自兩人上方飛過,遙遙飛向了高空,「我只是希望以後不會再聽見這麼悲絕高亢的鼓聲。」

傍晚,祭典結束之後,鈴染走上房廊,正要轉回小偏殿,中途忽然被人喚住。

「鈴小姐。」

向來沈默寡言的江衍居然會主動找她攀談?鈴染停住腳步,侍女們見兩人有話要說,很識趣地屈膝退下,方才熱騰騰的節慶氣氛已經不再,迴廊裡一片安靜。

「請妳以後別再跟少主提起留在鳳遲的事。」

開門見山,連半句廢話也沒有,江衍立刻點明來意。

「為什麼?」

「待在鳳遲只是一時權宜之計,再怎麼說少主都是繼承人之一,早晚還是要回到伊濃城。」

鈴染靜默不語,江衍以為她沒聽清楚,打算再重述一遍,她忽然抬起頭,眸光一如雪花般清湛。

「如果他不是繼承人呢?」

江衍皺起眉。

「什麼意思?」

思索片刻,鈴染深吸口氣,心裡已有了決定。

「他並非茶夫人所生。」

江衍雙目圓睜,聽著她一五一十道出瑤琁與城主的往事,他的錯愕和吃驚自然不再話下,但更讓他驚訝的是鈴染說完後,她的身子朝後一轉,輕輕嘆了口氣。

「所以伊濃城本來就不是屬於你的,如此一來你還爭嗎?煌凜?」

她早知道煌凜站在轉角處。他的氣息太過強烈,若說里仁身上有陽光的味道,那麼煌凜便是風,狂狷,倨傲,不用回頭也能感應到他的存在。

「妳、妳胡說!」他大喝,握拳的手顫抖打在一旁的石牆上,隨即頭一扭,忿忿出了長廊。

沒有辯駁也沒有馬上追趕,鈴染沈默站在原地,過了一會兒才往他跑開的方向慢慢踱去。

鳳遲內城後側有片竹林,不畏嚴寒的竹葉依然一片青翠,卻禁不起鋒利的刀鋒一次次劈來,一刀刀削下。只見煌凜發狂抓著刀又刺又砍,林中一片刀光亂舞,所到之處竹破葉落,零零散散從他身旁飄過,明明是狂暴無比的舉動,看在鈴染眼中,她卻覺得他像是要哭了。

「不不不不不不不──」

他不要,他不要接受這樣的真相!

一聲絕冽至極的悲鳴自他胸肺長吼而出,震天憾地的逸入遠空,煌凜雙膝一落,跪了下來,手上的刀反插入土中,蕭蕭風聲吹起,四落的殘竹敗葉更襯淒涼,在這片即將入夜的竹林中,悉悉沙沙的腳步由遠而近,來到他面前。

抬頭,他跪著,放開刀,張手抱住站在他身前的鈴染,緊緊將臉埋入她腰間。衣上無淚,但她聽見一聲淒絕的哀鳴,斷裂,崩潰似地從他心底嘶啞傳來。

「其實,你是我們之中最自由的人。」

雙手輕輕放上他顫抖的肩,鈴染沈靜站著,說著,被風吹起的衣袖一次次揚起,落下。

「不是茶姬之子,所以毋需背負神諭的使命,可以選擇自己想要的人生和想要的人,煌凜,你擁有我與里仁少主所沒有的自由,你知道嗎?」

他搖搖頭。

「我要的不是自由。」

而是親情和認同。

──在伊濃城。

說穿了,想要拿下那座王城只是想證明自己的能力,讓茶姬對他刮目相看罷了。畢竟再怎麼踔厲風發的人,在母親面前也僅是一個渴望被接納、被疼愛的孩子。

「事到如今,我更不可能去追求妳所謂的自由。」

放開她的腰,他紅著眼眶起身,一邊握住鈴染的手,將她的手心疊放在他的左胸上。

「這裡,有恨,還有一道什麼也補不起的缺口。」

多年來被茶姬漠視、敵視的原因已經大白,可是他一點也沒有得知原委後的釋懷與淡然。

是的,倔強叛逆如他也不得不承認,儘管他恨茶姬恨得要死,但從他懂事以來茶姬就是他的母親,就算現在知道自己非她所出又如何?這麼多年來他的母親都是茶姬,也只有茶姬,然而如今事實卻是,茶姬永遠不可能成為他真正的親娘,亦永遠不可能愛他,這就是他一生最大的缺憾!

「煌凜。」她抽回自己的手,移到他頰上,「既然如此,放我回伊濃城。」

他全身一震。

「為什麼?」用力握住那雙溫暖他冷頰的白晰小手,他不放。

「因為我的存在會讓你想起心中的殘缺。」

煌凜一笑,將她拽入懷中。

「說什麼傻話。」

低下頭,他吻著她的髮,鈴染沒阻止他細碎落下的親吻,直到他的唇來到她頸畔,她的聲音低低響起。

「茶夫人是你內心最深的傷,不幸的是,我背後的鳳紋會使你聯想到她。」

正要吻上她的唇赫然止住,下一秒,煌凜不敢置信地放開她,瞪大的雙眼裡充滿驚疑。

鳳紋……!

直到此刻,煌凜才想起那天擄走她時,她不應該待在天御前大婚之前所居住的椒閣之內,難不成她才是……不!除非親眼所見,否則他不願相信!

眉一挑,煌凜將她再度曳入懷裡,雙手抓住她後背上衣,「嘶」一聲,俐落而粗暴地將之撕裂。鈴染任他撕開她的衣衫,沒阻止也沒閃躲,光裸的背部在冷風中暴露而出,包括那片斑斕如火的鳳凰紋身!

黃昏的霞光照耀其上,雪白的肌膚與殷紅的鳳鳥更顯得對比奪目,似血般地在她後背綻開緋亮的豔采。

雙手拉起下滑的衣物,鈴染緩緩轉回頭,望向震驚不已的煌凜,他只看了她的背部一眼,確定那片鳳紋的確是天御前的標記後,便狠狠轉開臉。

「天哪!」他低咒了一聲,抱住頭。

上天為何待他如此涼薄,連想要娶之為妻的女子都不給!

他該怎麼做?強留下她,還是放了她?

「為什麼是妳?為什麼是妳……?」恨恨抽出插於土中的太刀,他雙手緊握,與她面對面地對峙著。

兩人陷入沈默,誰也沒再多說半個字,如此沈寂維持了幾秒鐘,被一陣匆促的腳步聲打斷。

「少主!」江衍以及幾名守衛匆匆趕來。

「伊濃城派人來到鳳遲城下,正在南城門外!」

這句話讓煌凜深深震動了一下,回過頭。自從他被放逐以來,伊濃城從未過問他任何去向,更別說主動接近。

回首望向立在晚霞之下的鈴染,他頓時明白他們是來接她的。

「別管他們。」他環胸冷哼。

「可是……」江衍有些遲疑,停頓了一會兒,「來的人還有逐瀾的大祭司。」

天雋在此地現身已使鈴染的身份曝光,鳳遲城內,大家已知道她是現任的天御前,而此時江衍更知曉煌凜並非茶姬親生,萬一煌凜執意娶天御前為妻,冒犯神諭之下不知會不會遭來橫禍。

保護少主是江衍自小立下的心願,為此,他絕不容許任何可能傷害少主人的事情發生。

「別管逐……」

「少主!」江衍情急大叫。

「我走,對你比較好。」鈴染開口打斷兩人。

抓著被撕破的衣衫,她緩緩走過煌凜身旁,煌凜咬牙,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別走。」加重力道,他幾乎要捏碎她的肩,「十日之後,我會率兵攻打伊濃城。」

別讓我們成為敵人,鈴染似乎聽見他這麼說。

停下前進的腳步,她輕柔卻堅定地拿開他的手,螓首一抬,鈴染似笑非笑,定定看了他一眼。

「如果你非戰不可,那麼下次我們就在戰場上相見吧!」

說完,她飄然遠去。煌凜那隻被她推開的手空落落地停在半途,想捉住什麼,所觸及的卻僅是一片冰涼的空氣。

她就這樣走了,而他向來迅捷的身軀像有千金重,牢牢定在原地,如風的步伐亦未追向前,任由她一步一步離開他的視線──因為她不是他所能碰觸的女子,她身後那片火紅鳳紋是他內心深處最可怕的夢魘,無法承受,亦無法擁有!

城外停著一頂轎子,數十名來自伊濃城的護衛守在一旁,等待鈴染上轎。

雙肩落下寬大溫暖的白袍,她沒回頭,深知站在身後為她添衣的人是誰。伸手拉緊那件及地長袍,鈴染深吸口氣,仰頭望向即將西沈的夕陽。

「你或許會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會突然這麼說。」她依然沒轉向身後之人,輕而穩的步伐朝轎子筆直走去,「不過,我開始有點明白自己生為天御前的意義了。」

靜靜看著她纖細的背影沒入轎內,天雋向前一步想阻止,但在跨出步伐的那一刻,他硬生止住。

見她終於明白自己的苦心,應該是很值得欣慰的事,這不是他希望的結果嗎?然而在她毅然扛起他所賦予的重責之時,他卻猶豫了。

十六年前,命運的轉輪由他而啟,十六年後是否真能應他所願,如他所想?

答案,就快揭曉。

 

 

15. 婚禮

 

 

春陽乍現,灑在他一夜未曾闔起的眼眸之間。

透過低垂的濃長睫毛,隱約可見一翦思慮的眸瞳如水泉般清亮,亦如大海般深沈,更因戴著銀色面具的關係,完全看不出此刻的他會有何種神情,何種情緒。

今天是鈴染與里仁的大喜之日,從一早伊濃城上下即焚香淨室,忙碌準備著大婚的事宜。歷代天御前被送往伊濃城後,大祭司便算責任已了,並不會留下來觀禮,但昨晚他將鈴染帶回伊濃城之後卻未離去,反而遠遠站在稍後新娘即將走過的通道外,腦中回想起鈴染十五歲那一年,她曾不慎失足落海,下落不明。

消息傳回神殿,正與長老們議事的他驚詫扔下批閱一半的卷子,迅速起身追問:「這是怎麼回事?」

來報的侍女回答得巍巍顫顫:「都怪小的昨日多嘴,和天御前殿下提及海岬上有種扇貝會吐出綠色星沙,只要將之塗在對方唇角,兩人便能永遠在一起,殿下一定是信以為真……」

唰一聲,不等侍女說完,他一身白影已經消失在門口。匆忙駕馬趕到岸邊,附近早有許多人圍觀,他輕快跳下馬背,立刻有人迎上來。

「天雋大人,今日風高浪大又是漲潮時分,非常危險,待我們在腰上綁好繫繩馬上下去尋找,呃,天雋大人,您不能再過去了,啊呀,等等,天雋大人,您該不會是要──」

在眾人的驚叫聲裡,他不顧攔阻,躍下五尺高的岬岸,落入波濤之中,濺起的雪白浪花馬上淹沒了他的身影。

這一帶海域暗礁眾多,時常出現大大小小的漩渦,饒是通曉水性之人亦不敢輕易下水,但他實在太焦急了,完全沒想到後果便跳了下來。

前幾日他曾為鈴染占卜,發現她近期將會遭遇大劫,輕則傷身,重則喪命,一想到她有可能死去,向來冷靜自持的他首次失了鎮定,又急又慌地在水中尋找她的身影。

他不知道凡事從容的自己也會有如此狼狽不安的時候,心,彷彿被人狠狠揪住,痛得快裂開來,直到拼命揮動的雙手捕捉到一截布料,他連忙抓緊,將布用力一拽,一個纖細的身子被他抱入懷中,確定懷裡之人正是他找得心急如焚的人兒,他總算鬆口氣,匆匆帶著她游出水面。

「鈴染!」慶幸她沒被漩渦捲走,他緊緊抱著渾身發抖濕透的她,身為大祭司,代表子民謝神祭天早已做過上百次,但這還是他頭一回發乎內心地感謝上蒼。

「咳咳咳。」一呼吸到珍貴的空氣,鈴染虛弱地咳了咳,雖然身體大致無礙,但喝了不少海水,又被大浪打得暈頭轉向,她連回抱他的力氣也沒有。

「我……我找到了。」吃力舉起緊握於掌中的貝殼,鈴染靠在他懷中,顫顫,將沾了青綠星沙的指頭塗上他的嘴角。

他錯愕睜大雙眼,那一瞬間,載沈載浮的兩人視線交疊,風動,浪動,情動,心動──

驀然意識到自己的情感,他震愕莫名,俊雅的面龐滿是不敢置信的驚駭。當依傍在他懷前的鈴染頭一仰,不支地昏厥過去,除了擁著她的雙手顫抖不已,他的心亦深陷在驚悸的衝擊之中,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然而方才跳入海中時的心焦與衝動是如此自然真切,令他完全無法否認那根本不是對天御前的記掛,而是一個男人對於女人的!

不,他──他怎麼能──

驚驚惶惶地游向岸邊,岸上已有神殿侍女及從人接應,眾人連忙準備溫暖的大氅將鈴染小心包覆抱走,他卻未立即上岸,浪花一捲一捲打在他身上,他渾然未覺,逕逕瞪著周遭雪白水花隨著潮來,跟著潮退。

他們是很幸運沒碰上海裡的水渦,可是卻陷入比被捲到海底更可怕的漩渦裡,足以令兩人同時滅頂,溺斃。

原來之前所卜的卦象是這個意思,這場情劫,是她,也是他的,難怪結果將是輕則傷身,重則喪命!

伸手,冰涼的指尖移到唇旁,碰觸到鈴染抹下的細碎星沙,他銘心一凜,朝自己諷刺綻笑。虧他還是被眾人譽為歷屆大祭司之中年紀最輕、天分最高、預言最準的人,這麼多年來精心佈局,機關用盡,千算萬算竟沒算到自己會愛上天御前這一點!

無知,真是無知!握拳,重重打在岸上,他咬緊牙,發出一聲沉抑難當的重喝。

於是自那天起他開始戴上銀色面具,不再以貌示人,如此一來,任何細微的表情都能藏得隱密,不會有人知道,也唯有這樣才能隔絕他與她,讓他保持該有的距離,該有的平和與淡泊。

是偽裝也是最後的防線,他很清楚,一旦除去這層薄弱的遮掩,所有壓抑與自制都將天崩地裂,蕩然無存。這個後果影響太大了,絕不能讓事情演變至此!

從沈思中回過神,他抬起戴著面具的側臉,轉向走廊盡處。眾人簇擁著盛裝的鈴染出現,鈴染在中,左右各六名侍女端持著禮簿、綬帶、玉印,緩步拉著鈴染拖曳在後的裙幅下擺前進。

之前準備好的婚服慘遭初柳撕裂,城內織娘連夜趕工又裁製了一件,火鶴紅的衣裙鑲著鳳凰金線一層又一層穿在鈴染身上,偶有微風吹來,數層紅紗悉窣飛起,宛如綻放紅花。連隨性慣的如雲長髮亦綰起成髻,金簪紅帶,垂在鬢髮兩側,素淨雪白的面龐更是經過細細描繪,峨眉以黛,紅唇以絳。

如此悉心妝點,是為嫁作人婦。

一步一步從椒閣走出,鈴染走得很慢很慢,經過長長的走廊,她知道天雋站在遠處看著,她緊捏手心,沒有回頭。

試問她怎麼敢?

下了極大的決心才走上這道長廊,如果回了頭看見他,她一定會動搖,一定會反悔,所以她始終目視著前方,雙眼眨也不眨地持續走著,只有在經過曉榭,即將進入東院時,她忽然停下腳步,喃喃望了庭中花圃一眼。

「花,還沒開嗎?」

陪侍的侍女們面面相覷,不解她話中何意。

「回少夫人,還要再半個月才是花期呢。」侍女照實回答。

「是嗎?」收回目光,她淡淡應了句,停佇的步伐繼續前進。

到了東院正殿,走上殿內台階,鈴染在里仁身旁落坐,禮官端來新酒,為這對新人斟上,在侍女的扶持下,兩人雙雙飲下杯中象徵結褵的醑酒,之後是一道又一道的儀式,從頭到尾鈴染都沒說半句話,靜靜讓侍女牽引著完成所有大婚的程序。

下午是家臣朝賀,東院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與鳳遲的氣氛不同,前來祝賀的家臣雖多,場面卻十分肅穆,個個按照官職大小依序前來、退下,一直到傍晚才結束。

晚間點上火燭,侍女為她取下頭飾,卸下衣裝。第一次在東院梳洗,鈴染照例揮退了旁人,沐浴過後,換上雪白寢衣來到床旁,里仁亦已換上一身絮白單衣跪坐在床邊,頭一抬,兩人一站一坐,視線相接。

窗邊弦月高昇,一陣晚風由外吹進,熄了几上的燭火,頓時整座寢殿一片漆黑,只剩皎銀月色從外灑進。鈴染安靜站著,一雙秋水似的美目定定凝睇著坐在面前的丈夫,一瞬不瞬。

在她默然卻炯亮的凝視下,里仁躊躇「呃」了聲,想開口也不是,不開口也不是,猶豫的目光左右飄了飄,最後他起身挪到床上,掀開被子正想躺下,身前突然傳來一陣細碎的聲響,他驚訝抬起頭,發現鈴染解開腰間繫繩,單手一拉,蔽體寢衣窣窣滑落。

窗外月光皎皎,照亮著她赤裸無暇的胴體,潔白晶瑩的肌膚被月色鍍上一層如夢似幻的朦朧銀光,美得出塵,也美得虛幻,然而隨著衣物飄落腳邊,一道清亮無比的淚亦自鈴染眼中無聲劃了下來,滴落。

兩人之間什麼話也沒說,那道從不輕易示人的淚痕卻已足夠。

站起身,他走向前,展開雙臂抱住裸身的她。

屋外樹影婆娑,風聲沙沙作響,天上下起綿細的小雨,滴滴答答落在屋簷上,只下了半個時辰便停了。

之後夜深,人靜。

兩人同床共枕,被里仁摟在懷中,她已熟睡,但他卻是醒著的。

之前不識情與愛,直到這一夜他才體會到男女之間微妙的不同,可是殘酷的是,在瞭解以後,他同時也明白了一點。

她,心有所屬,而那個人卻不是自己。

 

 

16. 戰火

 

 

氤氳春嵐方散

驚見

金胄鐵甲渡山河

一夜變了顏色

 

 

鈴染與里仁兩人新婚不過幾日,連東院外的大紅喜帶都尚未取下,便傳來煌凜領軍攻來的消息。

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除了鈴染,伊濃城內的眾人無一不驚,誰也沒想到昔日被趕出城外的大少主會在三年之內聚集這麼多兵馬。當黑壓壓的人影出現在地平線上,聲勢浩大地朝伊濃城移動時,嚇壞了坐在瞭望台上喝茶下棋的守衛。

自從與逐瀾議和通婚以來,伊濃已有數百多年未經戰亂,四海昇平的結果是對危機的不察與鬆懈,直到煌凜已經兵臨城下,城內眾人才從安逸中如夢驚醒,慌亂失措。如今不管他們再怎麼難以接受這個事實,戰事已迫在眉睫,問題是該派誰代表伊濃城出戰?

第一位人選,自然首推伊濃城主。

身為一城之主,負有守城衛民之責,但伊濃城主臥病多年,長久纏綿於病榻,雖然素陽死後,他不再飲用有毒的茶水,卻因內心愧疚反而病得更重,幾乎下不了床。

「想不到……那孩子的恨竟會這麼深。」嘶啞的聲說得一顫一顫,透過置於榻前的大屏風,隱約可見伊濃城主面色憔悴躺在床上。

「恨?恨就能造反嗎?也不想想他不過是個遭流放的罪人,竟敢率兵攻打母城!」屏風外,茶姬臉色鐵青,手中緊握的折扇幾乎快被她硬生折斷,「我就知道那逆子從小目中無人,遲早會出亂子!」

眼看瑤琁的兒子威風凜凜進逼城下,茶姬的心情五味雜陳,十分不是滋味,但現在可不是聽她抱怨的時候。

「茶夫人,那麼我方迎戰的人選……?」前來請示的侍衛首長不禁將目光飄向一旁的少主。

里仁與鈴染並坐在茶姬左側,大婚之後,這是小兩口第一次以夫妻的身份聯袂出席。照理說城主抱病,理應由下一任繼承人率兵出戰,但里仁斯文秀氣,哪是領軍打仗的料?

目光更往旁飄去,望見剛成為少夫人的鈴染。她機敏善戰,無疑是最適合的人選,可惜她手臂受創過重,已無法拿刀,再加上天御前身負孕育下一代繼承人之責,絕不容半點閃失,不可能送她上戰場。

「我去。」

出聲的是里仁,不徐不緩的兩個字說得既不輕也不重,清晰,篤定,不太像他平日的調子。殿內眾人大感驚詫,有茶姬在,他向來極少開口,使得鈴染垂下的眼睫一掀,靜靜看了他一眼。

「不許去!」茶姬喝叱,一口否決兒子的提議。

「夫人,那出戰──」

「別管誰要出戰了,先派人向逐瀾求援!」茶姬丟下扇子,盤算的目光朝鈴染掃去,「天御前的安危關係到伊濃、逐瀾兩族的存續,如果伊濃城被人拿下,天御前也會有危險,逐瀾不可能坐視不理,一定會出兵相助。」

侍衛長領了旨意,匆匆退下,里仁和鈴染亦跟著行禮告退。走到門口時,鈴染突然回過頭,一直沒開口的她淡淡說了句:「他會退兵的。」

茶姬一愣,抬眸望向門邊,她纖細的身影已經走遠。

回到東院,鈴染立刻喚人備上筆墨,取紙,快速寫下字句,隨即將信件仔細折好,放入封套中,再滴上紅蠟彌封,交到初柳手裡。

「鈴染,妳這是……?」不解她是什麼意思,初柳正想追問,整個人驀然被鈴染抱住。

「姊姊,妳一定要平安回到逐瀾。」雙手緊環著親人的肩,她有些顫抖,「到時候就把信交給神殿祭司和長老們吧。」

第一次姊妹兩毫無芥蒂地相擁,此時此刻城外戰鼓喧天,兩人卻什麼也沒聽見,只是緊緊抱著對方。

……宛如這是最後一次擁抱彼此的機會。

「妳在這裡不會有事吧?」初柳不放心地問。

鈴染鬆開手,搖搖頭,難得地綻放出粲然一笑,曙光似的明亮耀眼。

「姊姊忘了?我可是現任的天御前!」

那個笑容太燦爛了!多年之後初柳才明白,那樣的燦笑是為了讓她這個姊姊永遠記得她最美好的模樣,不論生或死,聚或散。

送走了嫡親的手足,鈴染步出書室,來到長廊外,風吹起她綰在髮上的金紅繡帶,繡帶上一雙鳳凰迎風飛舞。

「你還不走嗎?」

看似空無一人的庭院靜寂無聲,她嘆口氣。

「茶夫人想向逐瀾求援,使者已在路上,你再不走,要如何阻止長老們出兵?」

屆時兩族兵戎相見,那才是真正的烽火四起,戰禍連綿。

迴廊暗處走出一道修長人影,來者一身白袍勝雪,濯然而出塵,清雅的身形宛若涉水而來,於離她五步之遙的地方停下。

鈴染沒回身看他,面龐依然朝向院中結苞的花叢,彷彿這一切只是自己在自言自語。

「回逐瀾之後,你責任已盡,就……別再來了。」

說到最後一句,兩人皆是一凜,明明有千言萬語想說卻全梗在喉中,說不出口。

情之一字,痛逾恆生,最是離別日。

自小育她成人,哪怕已送她出嫁,他依然未曾遠去。而今戰勢一觸即發,分離在即,十六年的時光該說長還是短,誰也說不準。

隔著幾步的距離,像隔了一整個銀河那麼遙遠,終究他還是沒再走近,半晌,轉身踏階離去。直到他的氣息消失在風中,鈴染才回過眸子,走廊上僅剩她一人,那個清風朗月般的男子無聲地來,亦無聲地走,如此瀟灑、乾脆,不沾半點塵埃,真不知他究竟是無情抑或有情之人。

「咦?」

扶手上放著一枚異物,是他臨走之前所留,春陽的反光令鈴染一時看不清那是何物,待她一步步走近,看清物品輪廓之後,她驚訝掩口。

一枚吐著碧綠星沙的貝殼,安靜置於陽光之下。

 

 

 

 

 §

 

 

 

 

伊濃城外旗幟飄揚,戰馬雲集,數十座臨時搭建的營帳包圍山腳,隨處可見燃起的冓火與硝煙。

主帳內,煌凜身著戰袍坐在凳上,正與幾位將領商議進攻路線,門外大帳一掀,江衍面色有異地走入。

「少主。」似在猶豫該如何啟口,江衍咳了聲,語多保留,「伊濃城來了特使。」

眉梢一挑,煌凜等著他帶人進來,卻不見江衍有任何行動。

「這個人身份比較……」江衍嚥了嚥口水,「呃,特殊一點。」

喔?揮手示意眾人退下,煌凜漫不經心地端起几前熱茶,放到嘴邊。

在江衍的帶領下,帳外之人蒙著面安靜走入,一看見高坐主位的煌凜,他伸手一拉,揭下掩飾身份的黑布,煌凜那口茶差點噴出來。

「大哥。」

此人正是里仁。

「你來做什麼?」煌凜霍然放下杯子站起。

「求和。」

早上在茶姬的大殿說出『我去』二字時,指的不是去戰場與人廝殺,而是去見分隔三年的兄長。

「啐!」煌凜縱聲大笑,「你瘋了不成?」

被眾人照料得無微不至,從沒吃過苦、涉過險的弟弟人竟然孤身深入敵營,如果茶姬知道這件事,大概會當場嚇昏過去。

「要如何做,大哥才肯退兵?」不知是過於天真,還是過於相信眼前之人,里仁始終不認為兄長會惡意發動戰爭,攻打自己的族人。

若煌凜當真有心併吞伊濃城,直接派出刺客殺了他豈不省事,何必要人費力活捉?

是的,這三年來無論是派江衍或其他人來,都不曾對他下過殺手,至今他仍好端端地站在這裡就是最大的證明。

「只要一個人死,我或許會考慮。」這就是要他退兵的代價,煌凜冷然一笑。

「我母親?」里仁問的是「我」母親,而非「我們的」母親。

意識到這一點不同,煌凜一愣,眸中閃過複雜的神色。

「你知道了?」

下巴點了點,里仁發乎內心地嘆了口氣:「對於瑤夫人的事,我很遺憾。」

「哼!」迅速撇開頭,煌凜不想看見他。

同是一父所出,兩人的境遇竟是如此天差地遠。這人擁有他一世渴求卻永遠不可能得到的母愛,擁有他想娶卻無緣白首的女子,當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擁有的越多,他內心的缺憾就越大,而這份憾恨全起因於茶姬的存在!

要不是她狠毒的言語與羞辱,他不會度過地獄般的童年,更不會在心頭留下無法磨滅的陰影,以致於後來得忍痛放棄與她一樣有著火紅鳳紋的女子。

這麼多年以來,她就像一縷盤旋在他左右的鬼魅,只有親手殺了她,他的夢魘才會結束!

「我願代我母親一死。」平靜說出這個提議,里仁絲毫沒有任何遲疑。

煌凜聽了勃然大怒,下一秒,腰間配刀鏗鏘拔出,直抵他咽喉。

「不要以為我真的不會殺你!」

刀鋒一出鞘,錚鏦有聲,震得四周空氣嗡嗡作響,久久兩人都還能聽見耳邊迴盪的餘音。

氣氛剎時凝結,暗潮洶湧,有殺機也有慍惱,冰涼的刀口緊貼著里仁頸部,要取他性命不過分寸之間,里仁卻一步也沒移動,摒息直視著持刀相向的兄長。兩人就這樣四目對峙著,在這個緊要關頭,煌凜想到的竟是兄弟兩小時候曾經瞞著眾人爬上樹,結果里仁笨手笨腳掉下去,被他一把抓住的事。

「念在你我兄弟一場,你走!」忿然拿開刀,他怒叫。

里仁留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很輕淺卻也很肺腑地發出一聲感嘆。

「如果大哥你真的殺了我母親,那麼以後我們就再也做不成兄弟了。」

背對著他的煌凜渾身一震,咬牙,朝外大喝:「江衍,送、客!」

雙方正式開打。

一宣戰伊濃城即告慘敗,連茶姬期盼的逐瀾援軍都沒出現,落得眾人不得不棄城,掩護著王族倉皇北逃,一路狼狽逃到萬閤寺。

入夜後,寺內一片燈火通明,住持匆匆騰出大殿與客舍安頓驚甫未定的眾人。

「茶夫人睡了?」緩步來到茶姬棲身的殿外,鈴染問著守門的侍女。

「回少夫人,許是這次太過勞頓,茶夫人喝完您要小的端去的熱湯後就睡著了。」

「嗯,」她素手一揮,「這裡有我,妳們去南廂房幫忙住持安置傷患,破曉之前都別再過來。」

「是。」侍女們欠身退下。

推開殿門,鈴染隻身步入屋內,眸一抬,看見那碗喝了一半的菜湯還擱在案上,她轉向內寢,找到安睡於鋪被中的茶姬。床旁是座衣架,茶姬脫下的外衣正展開掛在上頭,上面鏽著唯有城主夫人才能使用的牡丹紋樣。

取下茶姬的外掛,鈴染悄然換上,再拿起茶姬睡前拔起的翎花金簪,珠墜玉釵,對著鏡子,一一插入自己梳起的髮髻之中。從頭到尾茶姬都沒醒來,因為稍早那碗湯已被鈴染下過迷藥。

靜靜望著鏡子中的自己,片刻,鈴染轉頭吹熄了寢間的燭火,並走出內寢,將殿內的燭光全數滅去。黑暗中,她背對著門口坐下,一雙眼眸安靜睜著,等待明日的黎明到來。

她說的沒錯,煌凜最終一定會退兵,因為能讓他退兵的人只有她!

 

 

17. 花開

 

 

朝陽初昇,第一道曙光穿過雲海,筆直射向萬閤寺大殿的窗櫺。

於晨光將亮之際,一縷全黑身影敏捷避開寺外守衛,兩三個跳躍輕點,火速越過正殿屋簷上方,往西廂房而去,到達目的地之後他翻身跳下,落在西側大殿前方的地面上。

風中依稀還帶著隔夜露水的味道,他瞇起眼,靜靜地看著,想著,與進寺時的迅捷相反,他一步步走向廊下台階,動作很慢很慢。

小時候他曾來過這裡,每年參拜完,茶姬都會在這座大殿稍作休息,有次他好奇跟來,被茶姬發現,遭到她重重喝叱,從此再也不敢接近西殿半步。

走到廊上,發覺大殿門口是敞開著的,他深幽的眸子沈了沈,右手緩緩移到腰際,抽出隨身匕首進屋。很顯然對方已經察覺他的來到,原本背對門口坐著的身影冉冉起身,殿內仍是一片漆黑,除了左側窗戶有薄薄朝陽射進,正好灑在她拖曳於地的外褂上。

從背後看去,豔麗的牡丹圖樣被染上朦朧晨曦,燦燦發亮,配上垂著珠玉的簪與釵,世間唯有一人能如此裝扮!

剎那間,一股說不上來的感覺侵襲著他的胸口、咽喉、眼與眉,瞠瞪的視線突然模糊了一下,彷彿有什麼濕熱的水氣不小心進到他眼底,是喜也是悲。

多年來加諸於身的傷與痛,恨與辱,他,在此全數奉還!

舉起合握住刀柄的左手,他發出一聲壓抑低吼,朝她的背影衝過去。兩人之間不過十多步的距離,當他如風般衝去,離她越來越近,從門口射入的陽光亦越來越強。

天色,大亮。

原以為他手中的匕首會貫穿她的後背,但在即將刺上的前一秒,她忽然回過身,不躲不避,「嗤」一聲,鋒利的短刀直直送入她的胸口,她全身一震,外褂下,泊泊鮮血頓時泉流如湧,染紅了他的匕首,也染紅了他的雙手。

不對,這樣的反應太不尋常了!

察覺到異樣,他慢慢抬起頭,目光一吋一吋往上看,不知何時原本昏暗的大殿被晨曦湧進,在朝陽下大放光明,他終於看清楚眼前之人是誰。

「妳……!」

煌凜大駭,握著刀柄的雙手一顫,才正要錯愕放開,鈴染冰涼的小手立刻覆上他的手背,緊緊按住,不讓他鬆手。

之前她就說過,如果他非戰不可,那麼下次他們就在戰場上相見吧!

只不過她所指的「戰場」並非兩軍交戰的沙場,而是他與自己的心、自己的過往,對抗,掙扎,搏鬥之地,所以既然他已來到這裡,為了斬斷過去的夢魘而勇敢刺出這一刀,她緊壓著他握刀的手,不讓他退縮。

「這一刺……已經釋放出你的恨,填補了你心靈的缺口。」

仰起頭,鈴染看著他,每說一字,胸口便湧出更多鮮血,透過他的雙手,她的十指亦染上緋紅,她卻絲毫不在意地將右手費力舉起,放在他的頰上,微顫的聲說得很輕很輕,帶著了然的諒解與溫柔。

「今後,去追求你的自由吧!」

一道熱淚自煌凜的臉上滾滾劃下,似是震驚,又似動容。

他的痛苦,他的遺憾,他的恨,她都明白,所以她沒阻止,她,希望他能解脫,哪怕是用她的命來換。

「煌凜,將來你一定會成為優秀的君主。」她笑,唇角湧現的鮮血隨之滑落,「在你統治下的國度非常美好,如果有機會……我……多想再去一次……你所治理的……那個鳳遲。」

那片紛飛起落的白紗,似雪,如夢,他的鼓,她的舞,她永遠不會忘記。

在他驚詫的目光中,鈴染忽然移開放在他頰上的手,改握住他的手背,下一秒毅然推開他的雙手,使得插在她胸口內的刀鋒連帶拔出。血花頓時四濺,一部份噴上屏風,一部份灑落在地上,比刺入時更加怵目驚心,煌凜這才驚覺他剛才那一刀刺得有多深,幾乎穿背而過!

天哪──

匡噹一聲,他鬆開手,整把染血的匕首掉落在地。

「啊啊啊啊啊啊啊!」端著早膳剛進門的侍女嚇得失聲尖叫,數十名守衛快速湧入,包圍了整座大殿。

唰唰唰,一看見敵軍主帥居然未帶護衛,獨自孤身前來,眾人配刀出鞘,一把把架在煌凜左右,他卻彷彿什麼也沒看見,驚忡的目光逕逕放在眼前絕豔的身影上。

一大片的鮮血緋亮如虹,佈滿她外褂下的雪白絹衣,她摀著胸,背靠著牆,緩緩,緩緩滑落坐下,原本梳整的髮髻散開來,髮絲一綹綹飛落在她肩後,髮上的金釵玉飾散了一地。

「鈴染!」

接獲消息匆匆趕來的里仁一抬頭,看見殿內全身浴血的她,他整個人倒抽口氣,震慄停在門口,過了幾秒,驚愕的目光移向鈴染身上的外褂,再移向一旁的兄長,無須多問,他已隱約猜出剛才發生什麼事。

踱著沈重而緩慢的步伐走進大殿,來到煌凜面前,煌凜亦抬起頭看他,臉上淚流不止,里仁蠕了蠕唇想開口說些什麼,望見他眼中的淚,又嚥了回去。

連被雙親放逐,離開伊濃城的那一天,他都沒掉過半滴淚,可是現在里仁突然有一種感覺,今日就算他真的如願殺了茶姬,他也是會哭的。

轉身,里仁正想察看鈴染的傷勢,忽然發現一道白影掠過眼前,比他更快一步趕到她身邊。

「我不是……要你別再來了。」

感覺到有人接近,鈴染費力睜開雙眼,一副銀白面具出現在她面前,如同十六年來每個清晨,一睜眼的瞬間都會看見他站在她床前,誰也沒離開過誰一樣。

「這次我不是為天御前而來。」

蹲下身,將她攬近,他輕輕脫去她的牡丹外褂。

「那麼你天雋大人……此次……是為了誰?」身負不治的重傷,已至瀕臨垂死之際,她卻全然未覺,在乎的只有這一點。

「為妳,娀海鈴染。」他將自己身上的白袍解下,覆上她的肩。

一絲微笑從她嘴角漸漸綻開,伴隨著一朵喀出的血花,她顫抖舉起雙手,往上,再往上。

在他戴上面具之後,鈴染已經不只一次想將他的面具取下,然而之前每每碰到他的臉,他立刻別開,不讓她碰觸。可是這次天雋沒閃避,任她伸向他的臉龐,解下那道遮覆,拿開面具的一瞬間,鈴染著實楞了一下。

「你……」

面具下的俊秀面龐有著淚,幾乎沾濕了整個面具內部,除去這層掩飾,鈴染終於看出他其實有多麼心疼她。

「天雋,別難過。」

手一鬆,銀白面具滑落到地面,染上她的血。

「你說過……我是你選的,如今我總算不負所託……完成了此生的使命,讓天御前的神話在這一代……終結停止,你……該為我感到驕傲的。」

這就是她身為天御前的意義,也是天雋對她最深切的期望!鈴染也是直到近幾日才完全領悟他的苦心。

從接任逐瀾的大祭司以來,實際上他根本不認同神諭以和平為名,扭曲人性的作法,處心機慮多年全是為了要破壞這個無稽的信仰!

緊緊抱住懷中之人,天雋起身,轉向被數把太刀架住的煌凜。

「你殺了我們逐瀾遠嫁而來的天御前,這個重罪,我不追究,因為我不希望天御前的死引發逐瀾的復仇,而導致兩族相互殘殺,讓神諭最後一段預言應驗成真。」

除去面具之後,俊美無儔的面孔展露無遺,宛如飄然塵世之外的高山冷玉,帶著幾分懾人的威儀。

「但我族的天御前畢竟是命喪於你的手下,為此,若我要你退兵三十里應不為過。」

退兵三十里?

「哪有這麼便宜的事,他刺殺天御前可是大罪!」茶姬大叫。

早在天雋進殿之前已讓她服下解藥,兩旁各有一位侍女攙扶著茶姬來到大殿,眼看煌凜隻身一人闖入寺內,正是除掉他的好機會,他一死,別說退兵三十里,寺外那群叛軍失去領導者,自然不攻自破。

正當茶姬想開口下令,突然被里仁一個箭步阻止,手一揚,不顧母親的怒瞪,里仁要守衛們移開配刀,守衛們猶疑不決,紛紛看向茶姬。

「我說『拿開』!」里仁一個沈聲,嚇得守衛們連忙讓開。

「我答應妳,放棄爭奪的想法,從今以後留在鳳遲。」一直沈默不語的煌凜突然抬起頭,緩緩走向前,距離她還有五步便停住,「終此一生,我不會再回伊濃。」

看著她一身鮮血淋漓,他做出了承諾,徹底退兵,永不再踏入伊濃城半步,這是他殺害她的懲罰,也是她賜與的自由。

「你……是風,」鈴染吃力舉起手,在空中揮別一揚,「離開這裡……自由自在地……去飛翔……別再回……頭……」

得到她以生命換來的祝福,煌凜熱淚盈框,頭一扭,毅然走出了大殿。

後來鳳遲成為首屈一指的強國,三百年後伊濃與逐瀾陸續滅亡,鳳遲還持續了百餘年,而他信守約定,終其一生不曾再舉兵進犯過伊濃。

當煌凜離開萬閤寺,鈴染殘餘的生命也即將走到盡頭,穿透胸口的傷已不再有血流出,她渾身冰冷打著顫,天雋抱緊她,環視殿內在場眾人。

「為了避免逐瀾追究天御前的死因,對外我一律宣稱天御前是因病亡故,希望你們發喪時也維持這個說法。」

前幾日鈴染曾托初柳帶信回逐瀾,信上寫的便是自己得了重病,將不久於人世,好讓長老們相信她並非死於伊濃人之手。

「等、等等!」眼看著天雋就要抱著鈴染走出,茶姬頓時慌了主意,「這天、天御前身亡後,我們要如何再和逐瀾聯姻?」

現任的天御前可還沒生下子嗣,轉移鳳紋呀!

「今日這個殿上灑落的鮮血還不能讓你們醒悟?」停下腳步,天雋赫然回過頭,「沒有了天御前,人,難道就不能和平共處了嗎?」

語畢,天雋不再多說,抱著所愛之人走出大殿,轉入筆直長廊。

望著兩人逐漸遠去的背影,里仁和茶姬一愣,不禁匆匆跟上,忽然一道虹光自鈴染背後透出,仔細一看是隻火紅斑斕的鳳凰從鈴染背部分離,騰空飛起,刺眼的紅光照亮整座房廊,彷如火燒。

「是鳳、鳳紋!」茶姬駭叫。

天御前背後的鳳紋唯有生產或死亡才會離身,既然鈴染現在並非分娩,那麼就是……!

一聲悲鳴自里仁口中哽泣發出,不,他不要見到這幅景象。

曾經,她在他心裡是非常重要的人,兩人成親之後,他以為這分親密能讓彼此更加接近,然而實際上卻是從一開始她便不曾屬於他,如同去年她一身孑然來到他面前,此時分離亦什麼也沒帶走、留下,連她死後都不會葬在伊濃的土地上。甚至看著別人帶走她,他也開不了口阻止,因為除了空有丈夫的名義之外,他根本不曾為她做過任何事,連保護她都做不到。

聽見他的哭聲,鈴染睜開眼睛。

少主,別哭,陽光似的你,請笑著送我走吧!

若說她是為煌凜而死,那麼身為天御前,她便是為他而生。

也許正是這個緣故,從小他一直認定會有人屬於自己,因此無法學會毫無理由地去愛一個人。如今她的離去總算讓他明白,原來沒有人絕對屬於誰,也唯有領悟到總有一天會失去對方的痛苦,才有真正愛人的可能。

相信未來能去愛人的他,一定會幸福!

至於她自己,她已別無所求,能被所愛的男人抱在懷中,相依相偎,不管這樣的時光有多短暫,都是她希冀許久的一刻,所以請別為她哭泣,好嗎?

閉上雙眸,她揪著天雋的衣袍,將臉頰貼上他的胸膛,埋入低語:「今日……是我最開心的一天。」

天雋明白她的意思,點點頭,在她髮上一吻。

「睡吧,」他柔聲,「我會陪著妳,永遠。」

從她背後飛出的鳳凰在風中展翅,繞著兩人遨翔一圈之後忽然化為無數星火,破碎迸開,一點一點有如螢光般漫天飛舞,落下。

風一吹,晶瑩消失,自兩人經過的地方,小小的橄欖樹開出一朵一朵的白花,她聞見了芬芳的味道,漸漸冰涼的唇,一笑,揪著他的手輕輕滑落。

花,開了。

 

 

 

 

 

 

 

 

 

 

 

  外‧大祭司

 

 

四百年前。

逐瀾、伊濃兩族相爭,越演越烈,震耳的炮聲,廝殺的叫吼不斷自戰地傳來,有時是逐瀾佔上風,有時是伊濃,然而無論誰勝誰敗,戰場上的死屍只會越堆越高,仇恨越結越大,沒有任何一方願意罷手停戰。

俯視著山腳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慘狀,女子心痛難掩,當場慟哭失聲,一雙有力的雙臂從後環上,將她緊緊摟住。

「今生無法在一起,來世我們一定要再相遇!」

男子以頰貼著她的髮,深情的聲在她耳邊響起,女子聽了越加傷心,轉身回抱住深愛的情人。

為何她要生為逐瀾,而他為伊濃?

不管他們再怎麼相愛,在她的父親為伊濃人所殺,他的兄長亦命喪於逐瀾人手下之後,兩人已經不可能結為連理,連見上一面都是奢求。

「這是最後一次見你的機會,讓我好好將你看仔細,下次再相見即是來生。」伸出素白的手,女子細細描繪著他臉上的輪廓。

「妳真的決定要這麼做?」男子握住她的小手,心疼置在唇上。

她點點頭,右手朝旁一劃,指尖出現一隻火紅的鳳凰騰空飛起,繞著兩人不停飛舞。這並非異象,而是早年曾向遊歷四方的智者所習得的幻術。

「只有這個辦法能讓逐瀾和伊濃休兵停戰。」

這幾年來已經有太多人死於戰禍,悲天憫人如她,不忍再看見任何傷亡,若假傳神諭能換來兩族和平,她願放手一搏。

「我懂。」男子再次緊摟住所愛,「希望我們兩族最後真能如妳所願,共結友好,永遠都別再有戰爭了。」

一年後,她成為神殿大祭司,他當上萬閤寺住持,逐瀾與伊濃不約而同傳出神明托夢的指示,由雙方兩名地位最高的神職者一起寫下神諭,延宕多年的戰事終於宣告平息,天御前的傳說於焉開始。

……原來這一切全是場騙局!

雙眸不敢置信地圓睜著,九歲大的秀氣小臉滿是驚詫。他是逐瀾有史以來年紀最輕的大祭司,打從七歲那年預言沿海將會發生海嘯,拯救了逐瀾無數百姓以後,便被眾人當成下一任大祭司的人選,等到現任天御前出嫁,他果然順理成章接替了大祭司一職。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繼任之後,一天夜裡,前任大祭司摒棄左右,帶著他坐上祭壇,竟是傳授他移轉鳳紋的技巧,以及告知當初兩族締結和平的真正緣由。

這個秘密經由歷代大祭司們口耳相傳,已經一代傳過一代,每一位新上任的大祭司乍聽之下皆相當震愕,沒想到眾人奉為圭臬的神諭是作假而來。之中曾有人對此提出質疑,但考量到拆穿神諭並無好處,反而會引發另一場大戰,只好繼續隱瞞真相。

「天雋,不管神諭是真是假,我們最大的職責就是守住這個好不容易維持了四百多年的和平。」

前任大祭司是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佝僂的背靠著祭壇上的牆,說得語重心長,敦敦教誨。

「為此,你一定要為我們選出一位甘於順從命運的女子,別讓下一任天御前有太多想法,只要教導她以自己神聖的出身為榮就好。」

既然身為大祭司,或多或少都有一點預知未來的能力,每一屆大祭司便是運用這份先見之能,在逐瀾境內即將生下的女嬰之中挑選適合成為天御前的人。

「現任天御前已於今晚產下一子,背後鳳紋將會消失,回到我手中。」老人伸出佈滿皺紋的掌,不一會兒,一道紅光自他手心竄出,照得神壇一片熾亮。

「現在我將鳳紋交給你,去選擇你想教養成人的女子吧。」

從老人手中接過那團紅光,他眉心輕蹙,小小的雙手捧著捲曲在光芒之中的鳳凰,雖是幻術,鳳凰卻有如活物般散發著微熱的體溫,靜候他托掌送出。

「天雋?」不見他有下一步動作,老人催促。

今夜逐瀾共有十五名婦人即將臨盆,其中六人會生下女嬰,他閉上雙眼,無數個畫面迅速掠過腦海。

世人對他的評價一點也沒錯,他的確是百年來難得一見的奇才,小小年紀即擁有強大的感應能力,能預見未來,看見別人看不見的幽冥之事,這份天賦異稟迫使他異常早熟,也因為如此,他完全不認同前人粉飾太平的作法!

表面上兩族確實維持了多年的和平,但從他有知覺有記憶以來,夜裡時常聽見伊濃城下傳來痛苦的悲鳴,聲聲來自於歷代被秘密殺害的那些女子。

看不見,不代表她們可以被犧牲。

「下一任天御前,」他倏地睜開湛亮眼眸,「將會降生於娀海家!」

此語一出,人選已定,老人帶著這個消息欣慰離去,沒人見到新上任的大祭司緩緩起身,將手中的光芒收入袖中,隱去。

當初柳出世,神殿侍女驚慌前來稟報並未發現鳳紋時,他淡淡一笑,未置一語。又過一年,鈴染出生,他釋放出被收起的鳳凰,那一晚逐瀾大雨,接連下了三天三夜。

從海邊祭神回來,路上雨勢滂沱,阻隔了附近道路,他不得已只好繞道,穿過廢棄多年的神殿遺跡。

據說逐瀾神殿一開始並非築於現今位址,而是建在更接近海濱的平台,後來因為大浪時常打上神殿,才逐漸往內陸遷移,而今此處僅剩幾根大柱與被海潮侵蝕留下的孔竅。

「今日的風浪可真大。」

一名美麗女子坐在傾圮的斷柱上,等人似地欣賞著眼前一次次打上岩石的水花。天雋看了她一眼,安靜走過,忽然被女子叫住。

「你知道這裡以前供奉的神明是哪一位嗎?」

身為神殿之人,這個問題讓他停下腳步。

「不對不對,不是你們現在祭祀的海神。」彷彿知道他會回答什麼,女子伸出食指,比向天際,「是某位很仁慈很善良的女神才對唷!」

他挑眉。

「唉呀,你不信?」女子很受傷地捧住胸口,「現在的孩子真是越來越不好拐了。」

「我不信神。」他淡淡解釋。

「喔?」女子靈動的眼眸一閃,唇角上揚的笑更濃,「身為神殿大祭司竟然不信神,這不是很矛盾嗎?」

被識破身份,天雋也不覺有異,當上大祭司已經一年,很多人都認得他,倒是這名女子身著一襲藍白衣衫,服飾與逐瀾有別,像自外地而來。

「信仰只是人的慰藉,我並不需要,這與我當不當大祭司是兩回事。」

「就算哪天你能依靠的只有這樣的慰藉,你還是不信?」

沈思的小腦袋朝右偏了偏,片刻,他搖搖頭:「不會有那麼一天。」

從小便擁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他不認為自己會遇上無法掌控的難題。

「嘖嘖嘖,」從殘垣中起身,女子一臉笑瞇瞇地來到他面前,「越是倔強的孩子,面對命運的捉弄時,反應就越有趣呀。」

能預見未來又如何?

為了實現一生秉持的信念與正義,必須犧牲最愛的人,而自己亦得承受雙倍於她的痛苦和煎熬,當你已經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時,你,還有貫徹到底的勇氣嗎?

她很期待這個答案揭曉的那一天。

自腰際掏出一個小寶瓶,瓶上繪著藍、白、靛三種顏色的雲紋,女子蹲下身,將手裡的琉璃陶瓶串上珠鍊,掛到他頸間。

「我曾經在這個神殿住過幾日,算起來你我也算同出一脈,這瓶據說可以起死回生的神蹟之水就送給你吧。」

他皺眉,表情活像看見瘋子一樣,惹來她大笑。

「孩子,」她眨眨眼,「這時候應該說『謝謝』才是。」

「我連神都不信,妳以為我會相信神蹟?」退後一步,他拎起鍊子,想將寶瓶取下退還。

「如果你不想相信神蹟,那麼就把它當成一種『希望』,如何?」女子笑著按住他的手,不讓他拿下。

「人,總要相信什麼,才能勇敢去經歷人生,你總有一天會懂的。」

意味深遠地拍了拍他的肩,不等他推辭,女子撥弄著如雲秀髮轉身,一邊將他往神殿外推去:「唉呀,雨停了,你也該走了。」

他抬頭看了看散去的烏雲,不知不覺中已雨過天晴,點點陽光自雲端灑下,照耀在粼粼海面上。回過頭,他打算將項鍊解下還她,卻發現她腳程奇快,已經離去不在。

望著懸在胸口的小琉璃陶瓶,他有一種很怪異的感覺。女子說她曾在此處住過,但這座神殿少說也已荒廢了百多年,怎麼可能……?

咳,輕咳了聲,他決定不多想,往現今的神殿方向走去。

回到神殿,他一身濕透,換上乾衣之後接過侍女遞上的布巾擦著髮,擦拭到一半,便有另一名侍女抱著已出生三天的女嬰進屋,看見那名包覆在襁褓中的小嬰兒,他一愣,擦著頭髮的動作不禁停下。

「天雋大人,這位是娀海家的二小姐,新任的天御前殿下,前幾日一直下著雨,娀海夫婦怕殿下著涼,所以今日才送過來,您要抱抱她嗎?」

他點點頭,展臂將小女嬰抱過去。

好小好小的孩子,而且好香好軟,他坐在床邊小心抱著,誰知原本睡著的鈴染十分不捧場,突然在他懷中哭了起來。向來沈靜的眉宇頓時出現幾秒鐘的錯愕,他有些手忙腳亂,不知該如何哄她。

「我看,還是將殿下交給我們吧。」侍女笑著伸手,想將嬰孩抱回。

神殿不曾出現年僅十歲的大祭司,一時之間這樣的畫面讓在場侍女皆忍俊不住笑了出來。

「不,她是我千挑萬選才選中的人。」

長長的睫毛若有所思地一垂,覆上他澄亮的眸,他調整姿勢,抱著小嬰兒起身走到窗邊。

「我想親自照料她。」

和煦的十月秋陽淡淡灑落在兩人之間,漸漸地,小女嬰停止啼哭,在他輕柔而安穩的搖晃中入睡。誰也沒注意到他胸前的小琉璃瓶倒映著他與她,當天上浮雲飄過,瓶身忽然掠過一道異采。

再慢慢無聲隱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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