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江戶姬傳 第四部 第八話 (4)

 《江戶姬傳》  第四部 風行千里

 

   第八話 天明前 (04)


「讓我去拜託絳宵姊姊?」

從屋內這一頭到另一頭,秋燃將窗戶全數推開,時序才剛要進入初夏,怎麼便這麼熱呀。

「有困難?」端正跪坐在門邊的真吾靜靜看著他滿屋子跑來跑去。

「困難倒在其次。」轉過身,他想了想,「穎夫人病得這麼重?」

將軍側室抱恙,自有幕府官醫診視,但真吾會向他提出這個請求,可見情況不太樂觀,以絳宵不愛幫外人看病的性子,由同樣曾為侍影的他出面,比較可能說服絳宵。

「用藥已超過月餘,仍不見起色,從官醫紀錄書上又看不出病因,一昧靜養,總不是辦法。」

這陣子七姬非常忙碌,白天在外奔波,晚上趕回紅衫殿常已是半夜,穎姬都睡下了。她調出官醫紀錄,卻發現內容寫得含糊不清,表面上雖沒說,可真吾知道她內心焦急,很想弄清楚穎姬究竟生了什麼病,為何會不斷反覆發燒,在這個節骨眼上,卻不容她分神去做調查。

「你放心,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那位穎夫人是七姬生母,自然不能坐視不理,秋燃立馬一口應下,大步走過來,「不管絳宵姊姊拒絕幾次,我都不會放棄的。」

彷彿可以想像他緊巴住絳宵不放,苦苦哀求的畫面,真吾淡淡一笑。

「有勞了。」

「等等,你這就要走啦?」見真吾說完馬上起身,他趕緊揪住對方,狐狸似的小臉往外望去,「你家主子呢?沒跟你一起回來?」

這段期間主僕兩一出去,便連續好幾日不見人影,難得等到真吾回城,還以為今日也能見到七姬。

「她……公務中。」神色霎然一沉,真吾低著聲回答。

為了確保德川宗武的計畫能順利進行,必須在敵我雙方行動前完成所有部署,她負責的部分尤為吃重,萬一失敗,將重創幕府,使整個德川家付出慘痛代價,可想而知她的壓力有多大,他唯一能做的,是竭盡全力協助。

今日回城,也是受命回來傳達指令,途中想起她母親的事,他決定繞過來浮雲殿一趟,很快便要再趕回她身邊。

「公務?」若有所思地望著真吾匆促離去的背影,秋燃蹙起眉,轉頭看向浮雲殿外牆。

這座大殿位於大奧裡側最僻靜處,平日少有人進出,此刻亦不例外,屋內只有他與絳宵兩人,四周安靜得連片葉子落地皆清晰可辨,但,閉上雙眼,他仔細聆聽。

不會錯,有數十人潛伏於殿外,這是在……保護他與絳宵?

會命御庭番眾設下暗哨的人,一定是七姬,他與絳宵不具武力,該是怕他們碰上危險,才會做這個安排,然而這也意味著,她已預料到自己短時間內不會回來。

「你也注意到了?」推開紙門,絳宵自後方小偏室走出,「看樣子他們是要動手了。」

這一天,從她被放逐佃島,足足過了十七年,終於讓她等到德川家與菊月的對決之日。

她不在乎這兩邊各自擁護什麼理念,在意的只有那個男人,活到今日全是為了摧毀他!

「絳宵,」小手拉了拉她衣袖,秋燃突然直呼其名,用清澈雙眼望著她側顏,「妳是不是打算死在隱季大人手上?」

絳宵一愣。

「你胡說什麼!」將袖擺自他掌中拽回來,她冷嗤,「若有機會,也是我親手殺了那個人。」

搖搖頭,秋燃並不這麼認為。

前任家督與她的過往,他了解得不多,但哪怕兩人已經決裂,以侍影與家督之間的特殊牽絆,他相信絳宵不可能下得了手。

「要是妳真的碰上隱季大人,一定要躲開,千萬不能放棄抵抗,一心求死喔。」

「就跟你說我會親手殺了他!」十指用力握拳,絳宵臉上青筋暴跳地重申。

「如果妳不幸被隱季大人殺害,我會很難過的。」

「你到底聽到哪裡去?我分明是說──」

「啊,對了。」迅速岔開話題,秋燃雙手合掌,朝她笑得一臉討好燦爛,「既然絳宵姊姊剛才也在,應該知道穎夫人的狀況了吧?」

「哼。」高揚起下巴,絳宵想也沒想轉身就走,才向前邁開半步,雙腿立刻被他撲過來牢牢抱住。

「絳宵姊姊去看一下嘛。」

「不去!」

「拜託啦。」

「一個將軍家的側室,跟你有什麼關係?」他會開口求她,不是與他家主君有關,就是與七姬有關。

「就……是重要的人。」

看他反應,是七姬那一邊,絳宵狐疑回過頭。

早知七姬並非奉子所生,當年江戶城內還有另一名女嬰誕下時便是死胎,難不成她其實是那個被宣告死亡的孩子,她的生母就是穎姬?

「偏偏在這個時候……」突然有點明白幕府為何要模糊穎姬病情。

「絳宵姊姊,去嘛去嘛。」

腳下,那個有如八腳章魚般纏住她的聒噪小身影還不死心。

「那跟我無關,你鬆手。」

「不鬆手。」

「清水秋燃!」

「就算叫我爺爺還是奶奶也沒用,除非妳答應為穎夫人診病,否則我是不會鬆手的。」

「……。」

 

 

 §

 

 

一定是從出生那刻起,就註定她們會面臨現在這種局面。

對七姬而言,第一次遇見她是在京御所,但那並非她首次見到七姬,早在多年前,七姬與藏海相遇於兩國橋那一天,站在廣小路上的她便遠遠目睹了那一幕。

七姬出生於初夏,她也是,足足比七姬早十日。

據說母親生下她後,隔天抱著她出城,本想交給親信秘密撫養,但等在城外之人竟是藏海。

那個當下,場面想必十分尷尬,甚至難堪,她不知藏海是用什麼心情,將強褓中的她從母親懷裡接過去,也不知母親目送著女兒被抱走,是否曾掙扎、懊悔。

畢竟她的出生,是母親一時背叛的證明,對藏海來說,她更是敵人骨肉,把她帶到母親看不到的地方殺掉也不奇怪,但可能是他深愛母親的緣故,或者他天性原本就是那麼溫柔的人,不僅悉心照料她長大,對她更是疼愛非常。

隨著她漸漸懂事,她知道了他創立菊月的目的。

「雖然目前無法與家人相認,但將來妳想回去的時候,我一定會盡力達成妳的心願。」

見到兩國橋上的七姬那一日,也是她第一次來到江戶,那個晚上藏海告訴她實情,包括她的出身、真正雙親是誰,她沉默想了想,朝他搖搖頭,說她不要回去。

「我決定留在你身邊,我想協助你。」

聽到她的回話,藏海很吃驚。

「所以,藏海大人,請你訓練我吧。」為了今後能成為他的力量,她提出要求,希望他或組織內其他人能傳授她忍術。

「妳做出這個選擇,我自是欣喜,可妳畢竟年紀還小,將來說不定會有不同想法。」一如往昔,藏海露出溫文微笑,「這樣吧,我暫且幫妳保留這個機會,等妳長大再問妳,到時妳若改變心意想回去,今日我對妳的承諾依舊有效。」

接著他露出些微困擾的表情,嘆口氣。

「至於妳想學什麼,我都會想辦法請最好的師傅教導,但那些忍術一類的東西,不是普通人應該會的,我不要妳去學。」

咦?那她要怎麼變成很厲害的人幫助他?

「因為在我以後想創造的世界裡,」伸出手,他摸了摸她的頭,臉上笑意越發溫柔,「妳不需身懷絕技,只要像尋常人一樣生活,也能過得幸福。」

相對於將七姬當成治國工具的將軍,藏海對她的期待、教養她的方式,其實更像一位父親。

從那個時候開始,她下定決心,要努力支持這個人的理想,她衷心期盼著,哪天也能看到那樣的未來。

……。

「神雪。」

本要轉身走入內殿,聽見這聲熟悉叫喚,自往事中回過神的神雪停住腳步,抬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不遠處,藏海坐在緣側(廊道邊緣),笑著拍了拍身旁,示意她過來一起坐下。

「屋內悶熱,我們在這兒說吧。」

收到藏海要見她的指示,她回到江戶後,連行裝都尚未換下,立刻來到他的居所。

「藏海大人想問我為何放過潛入者?」那日她掩護七姬逃脫,村上耕平勢必會往上呈報,藏海找她來問話也在情理之中。

「不是。」見她走近,端正跪坐在他左後方,他搖搖頭,繼續拍拍身邊空位,堅持要她坐過來。

小時候她特別怕熱,每到夏天常與他一大一小坐在緣側,捧著消暑的涼瓜吃著。

「我想問的是,」待神雪應他所求落坐,他語調未變,含笑看著她,「妳要回去嗎?」

回去?神雪一愣,想起剛才回憶裡的片段。

「菊月與幕府衝突在即,我必須先確認妳的意向。」畢竟兩邊都有她的至親,她夾在中間難免遲疑,尤其面對的是七姬這位對手。

若非他已被無之式消除了軟弱情感,這些年與那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相處下來,恐怕他也會心生動搖。

「妳無需擔憂,不論最終得勝方是菊月或幕府,我都會保障妳的安全。」將她可能會有的顧忌降到最低,藏海希望她是在心無旁騖的情況下做出判斷,「妳只要遵從自己的心願就好。」

如同兒時的她默然聽著,停頓幾秒後,她轉過頭。

「那麼,藏海大人,我的回答不變。」

「喔?」

「不可否認,我的確未必每次都會以菊月為優先。」在七姬兩次遇險時,她都曾有過不利組織的反應,清水御飛的提醒,讓她重新思考自己為何會有這些舉動。

「對我來說,並不是在菊月與幕府之間做選擇,也不是把誰當成敵人的問題。我認為藏海大人的想法是正確的,想助你實現心中未來之道,只不過對立那一方剛好是幕府而已。」

解釋完,她微微蹙起眉更正:「不,說得更明確一點,在藏海大人的志向之前,我想藏海大人本身,就是我決定這樣做的理由。」

或許,這也是她與七姬最大的差異。

知道他是反幕府組織的首領後,儘管痛苦不已,七姬為天下他人,還是徹底捨去了兩人多年情分,與他揮刀相向,但她不同。不管將來局勢如何演變,她都會以他為重,正如七姬歷險時,她無法坐視不理,這完全無關他們隸屬菊月或幕府。

「這一點,妳與我們那位陽般若副首倒是十分相像。」都是在意「人」而非事,比起信念、抱負這些外加立場,他們更看重認定之人對自己的意義。

「誰像他了!」神雪一聽,立刻不滿地抗議,「那男人之任性,別人根本不可能有他的萬分之一好嗎?」

見她面露慍色,難得出現氣惱的情緒,藏海不禁莞爾,望著她的目光不由得浮上些許深意,似是察覺到什麼,神雪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倏地自緣側站起。

「藏海大人喚我回江戶,應該有其他事要交代吧?」

本來還尋思著,安排好的布局,要如何確保最關鍵的那人不會脫離他的掌控,這下他知道可以怎麼做了,藏海思忖片刻,笑著朝神雪點了點頭。

「確實,有件事,我想取得妳的同意。」

六月初,是七姬十七歲生辰。

當日,穎姬不顧攔阻,早早便命千珠院為她梳洗著裝,欣喜坐在窗邊等了一整日,然而直到日落入夜,都沒見到七姬。

眼看子時結束,七姬的誕生日都過了,她雙手緊揣著親手縫製的巾帕,比起失望,浮上她病容的,是越來越深的不安與焦急。

「夫人怎麼了?」已經勸穎姬回榻上休息許多次,千珠院正想繼續嘮叨,卻見她一臉驚惶,嚇了一大跳。

「妳不明白……」那小鬼一定是在外執行很難的任務。

去年七姬沒來,之後才得知她那日身受重傷,根本回不了江戶城,這次,這次她該不會又遇到什麼危險吧?

「咳咳咳咳咳。」腦中不由自主想像起可怕的畫面,穎姬以手掩唇,難受地咳了起來。

「夫人!」趕緊上前攙扶,卻見穎姬鬆開的手心裡,竟是一片殷紅鮮血,千珠院大駭,連忙拔聲向外高喊,「來人,快來人!」

距離穎姬病情轉劇,相隔不過幾日,在六月十四這一天,松平乘邑就任「勝手掛老中」一職。

消息一出,明眼人都知道,這是一個信號!

連遠在京御所的土御門重卿得知這項任命後,都高揚起眉,原本拿著蝙蝠扇有一下沒一下搧搖的動作陡然停住。

「要開始了哪……」沉沉道出這句話,啪一聲,他俐落闔起蝙蝠扇,轉頭吩咐,「彩,去收拾行李。」

几帳後方,飄出輕快詢問。

「日向少爺,我們要去何處?」

視線轉回屋外,他勾起嘴角,將扇子指向東方天際。

「江戶。」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