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江戶姬傳 第四部 第八話 (7)

 《江戶姬傳》  第四部 風行千里

 

   第八話 天明前 (07)

 

清晨,白霧繚繞,悄無聲息的宅邸一片靜謐,完全不見有人走動,連侍者似乎都還在沈睡中,唯有寢房外,一縷秀麗身影剛醒過來,自屋內推門步出,走到渡廊階梯坐下。

她並未盤起髮髻,仍維持昨夜披頭散髮的模樣,一身白單衣,微微凌亂,肩上披了件月紋外褂,與嬌小的她相比,外衣尺寸顯然過於寬大,近看才知那是男性衣物。

隨著濃霧漸漸散去,她的五官輪廓於晨光中益發清晰,單手支著下巴的她神態沉靜,似是在等什麼人。

果不然,不到一刻鐘,一個高挑人影無聲走近。

「妳醒了?」看她坐在外頭,真吾略感驚訝。

「昨晚我抵達之前,你已發現他要帶走今井孝則,為何不阻止?」關心則亂,昨日她太過焦急,以致沒細想,經過一早沈澱後,七姬終於察覺到異常。

昨夜為了引誘今井孝則,她特意梳洗打扮,比真吾晚到,走進今井孝則寢房時,雖然奇怪真吾並未如往常般隨行於暗處,但想到自己要做的事,他在附近頗為尷尬,迴避一下也好。

可清水御飛後來出現了,足以說明稍早便已來到此地的真吾一定見過他,甚至看著今井孝則被帶走卻沒阻擋。畢竟,如果真吾曾試著與清水御飛搶人,他們定會起衝突,在天魔輪舞的威力之下,真吾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毫髮無傷。

「因為我也不希望昨夜之事發生。」

「真吾。」帶著些許苦笑,她神色複雜地對著他嘆口氣。

「昨日妳打算用這種方式換取情報時,我雖然很想反對妳去,但……我知道我不能。」

他很清楚,他必須支持她所做的任何決定,唯有如此,他才能留在她身邊。

「所以當清水大人插手,破壞了妳的計畫,我突然覺得他做了我非常想做的事。」

要不是清水御飛已先將人帶走,恐怕他最後也會違背七姬命令,出手制止她。

「你們……」再嘆口氣,七姬失笑地搖搖頭。

她可以對自己殘忍,但身邊這兩人卻對她百般維護,捨不得她這般對待自己。

這分呵護之情令她大為動容,又深感心痛,如同昨夜──

封住所有感受,不去想,不去在意的她原已狠下心,打定主意要將這個晚上該做的事做到底。

俯低面龐,她與身下之人唇齒交疊,清水御飛沒有回吻,始終只是被動地接受她覆上來的唇,但他抗拒不了她一路自面頰、脖頸、喉結、鎖骨吻下,在他身上點燃起的灼熱火苗,他的呼吸開始轉為急促,心律跟著變得紊亂。

照兩人這樣發展下去,無庸置疑,下一步便是肌膚之親,既然已經決定,拖泥帶水、矜持羞怯都毫無必要,她一咬牙,迅速解下他腰帶,抓住他單衣的雙手,唰一聲將他左右衣襟用力敞開。

一瞬間,他褪去衣物的赤裸上身印入她眼簾,不僅如此,她亦看到他右肩上,刻著一朵十二瓣秋菊!

那是菊月的標記,但凡加入菊月者都會隨身攜帶菊紋之物,以表忠誠,而高層幹部更直接烙印在身上。

望著那枚醒目印記,七姬整個人陡然僵住。

說到底,都是因為她,他才會加入菊月,對抗幕府。

這些年來他冒險出海,遷移族人,費盡心思將一族秘技傳給她,所有籌謀、計策,他為她做的每件事、每分心意,傾刻之間,排山倒海,一一交織而來,她實在無法叫自己停止回想,漠視他的付出,懸在半空中的雙臂彷彿受到電擊般僵持住。

「怎麼?」見她止住動作,他挑高眉,故意問,「不繼續?」

抬起頭來的她顫動著目光,看向他,她看見他臉上悲怒加交的神情,在他眼中,佈滿因她而起的痛苦與傷痕。

頓時,七姬驀然領悟到,他根本是傷透了心!

此刻她的所作所為,完完全全,徹底傷害了這個始終待她一往情深的男人。

縱使拼命對自己說,她必須完成任務,她應該不顧他的心情,繼續做下去,可她惶然縮回手,十指緊緊揪握在胸前,不管理智再怎麼強逼,她都無法再把抖得厲害的身子朝他靠過去。

她能對自己殘酷,但卻不能無視他的痛楚。

「對不起,清水……」垂下頭,飽含愧咎與歉意的聲,自她緊咬的齒間逸出。

辦不到,她真的辦不到!在這個剎那,她違背了身為暗夜奉行應所擔負的職責,第一次將理該貫徹到底的任務硬生中斷了。

「妳該慶幸,最後妳決定停手。」猛地翻身坐起,清水御飛攫住她手腕,反過來將她壓倒在床上,換成他在上的臉龐一個逼近,神色凌厲地俯視著她,「不然我會讓妳十分後悔對我做出這種事。」

當下,他沒有明說會怎麼讓她後悔。

多年後,已結為夫婦的兩人有次說起這件往事,七姬忍不住問他,假如那一夜她沒有停下來,當真為使命獻身於他,他會怎麼樣?

他回答,他會依照約定,將德川家重的下落告知幕府,但絕不再放她回去,不管她願不願意,他在那個晚上便會將她強行帶離日本。

七姬聽得後背冷汗直流,果然她若敢把這男人當成任務對象處理,後果比啥都可怕。

「即便如此,哪怕後來你我心意相通,你心裡還是會介意那個晚上的事,而感到有所遺憾吧?」再怎麼說,他應該更希望兩人的初次是在兩情相悅的情況下發生。

「是會有遺憾,妳那時如此看待我們的關係,我自然介意,但事過境遷,要是妳我那晚真有了床第之實,我會試著把那次視為我們的新婚初夜,就當我的妻子對我熱情如火。」

哈?七姬嘴角抽搐:「誰、誰熱情如火了?」

「喔?我有記錯嗎?印象中,那天主動親我的人是妳,先把我撲倒到床上的人是妳,很俐落地脫我衣服的人也是妳──」

後面的話,被她伸過來的小手急急捂住。

之前對他做出這些舉動,只當任務所需,並不覺得怎樣,事後回憶起來,簡直羞赧得想拿頭去牆上撞一撞,此生她大概也只有膽做這麼一次。

而這些對話,是在她剛懷上他的第三個孩子,他抱著她坐在自家露台上看星星時所聊起。

此時,在今井孝則房內,清水御飛鬆手放開她,起身將衣襟大開的單衣攏起,重新綁上腰帶,一邊用極大的自制力,將體內被她撩撥起的騷動逐一壓下。

穿整好衣物,他目光一轉,瞧她枕在鋪被上的小臉削瘦了不少,這幾日她為執行任務疲於奔命,鐵定都沒好好睡過覺。

「稍後我會催眠整座宅邸的人,妳在此好好休息一晚。」

現在哪是能安心睡覺的時候,七姬挪動臂膀便要坐起。

「行。」他也沒阻攔,直接陰惻惻地放話,「妳若不睡,天亮前敢走出這裡,等我找到德川家重,定要把他折磨得半死。」

故意貌似思索地一頓,他微勾起唇,語調輕得令人發毛。

「嗯,容我想想,天魔輪舞該用哪一式好?」

抬起的小腦袋,立刻很識時務地倒回原地,七姬背對著他,側身躺下,他靜靜看著,大掌輕輕覆上她雙眸,要她閉上眼。

「睡吧,以菊月的立場,我不能告訴妳德川家重在何處,不過我答應妳,有我在,我會讓他活著。」

他坐在一旁,陪伴了她一宿,隱約中,他似乎是在下半夜離去,等她醒來,她的身上蓋著他留下的外褂。

如今晨曦大亮,霧氣全數消散,七姬披著那件月牙紋外褂,緩緩站起身。

「你方才是去跟蹤清水?」

真吾點點頭。

「可惜半途就被發現了。」停住腳步的清水御飛還要他折回今井孝則府邸,說她應該快醒來。

「你回一趟江戶城,向將軍匯報此事,我去找正春大人商議接下來的安排。」失去今井孝則這條線索,她已失了先機,兄長終歸是落到了菊月手中,目前情況對他們相當不利,她必須想辦法在最短時間內將他救出來。

這不僅關乎家重安危,亦可能動搖到幕府的將來,刻不容緩!

然而七姬沒想到的是,對當時的她而言,刻不容緩的並非只有這件事而已。

江戶城內,拿著毛筆的手已經猶豫了整個早上,筆尖上的墨,沾了又乾,乾了又沾,就是遲遲未落下書寫。

「絳宵姊姊,妳都坐在這兒好半天啦。」雙掌撐著下巴,靠在桌子另一側的秋燃再次催促,「妳倒是說說穎夫人究竟生了什麼病,有令妳這麼難下筆嗎?」

經過他這些天死纏爛打,好說歹說,好不容易勸動絳宵去為穎姬看病,他們趁著穎姬熟睡,女中們都不在時,偷偷潛入紅杉殿。

看視完穎姬,絳宵神態變得非常古怪,問她,她矢口不言,一逕沉默。

由於七姬在外出任務,無法隨時取得聯繫,秋燃建議她把診斷結果寫下來,托外面的御庭番眾轉交。

「你別吵。」沉著臉,對著案上紙卷,絳宵又乾瞪了一刻鐘,最後嫌秋燃太聒噪,揮手把他趕出了小和室。

沒有他在一邊吵鬧,滿屋的沉靜反而更叫人煩躁。

回到桌前的絳宵再度拿起筆,亦再度陷入深思,在她判斷出穎姬病因後,躍入她腦中的兩個大字,便不斷於她跟前盤旋不去。

癆痎──!穎姬的病症竟是癆痎!

後世又稱為「肺結核」,在江戶時代乃不治之症,連精通醫術的她也無計可施。

這是一種流行病,患者時常出現倦怠感,食慾不振,長時間發燒,咳嗽等症狀,又分為開放性與非開放性兩種,前者會透過飛沫傳染給他人,穎姬的狀況屬於後者,並不具傳染力,但她近日病情加劇,絳宵估計她應該沒剩多少日子了。

那麼,該不該通知七姬?

現今正是與菊月對決的關鍵時刻,連幕府都怕七姬一旦知道母親病危,將影響她執行任務的心情,而特意封鎖消息,打算等她任務結束,再告知她這個噩耗,屆時穎姬已經故去,她再悲痛,也只能面對現實。

可……穎姬雖不可能痊癒,儘管七姬回城,並無法改變母親病逝的結果,但至少她還能見到穎姬最後一面,若連與母親告別的機會都沒有,她不是太可憐了嗎?

一滴濃墨,因絳宵遲疑過久而滴落,在紙上渲染開來。

心煩意亂地拿開被弄髒的紙張,絳宵抓過另一張白紙在桌上攤平。

以七姬凡事天下為先的性子,倘若現在便知曉母親重病,她必陷入兩難。

一是拋下職責立刻趕回江戶城,陪伴母親走完最後一程,代價是幕府因她的失職而敗於菊月,屆時她鐵定無法原諒自己。二是她撇下私心,待解決完菊月引發的危機再回城,結果她還是會覺得自己太過無情,竟明知母親只剩最後一口氣,卻不趕回來探望。

不管選擇哪一種,都是痛苦的。

其實,不要讓七姬知道,才是對她最大的體貼吧?

深深吸口氣,絳宵將筆移至墨台上,反覆濡上墨,她可以寫個不太嚴重的病名,交給七姬。

打倒菊月是她一直以來最渴望的事,她也不願七姬在這節骨眼上分心,只要能擊敗那個男人,事後就算七姬質問她為何寫的是假病名,也……無關她痛癢,她本來就沒有義務效忠幕府。

滑動筆尖,她開始一筆一筆將字寫下。

過了半晌,被趕到廊外的秋燃等得不耐煩,回到小和室找她,轉了一圈,卻不見她人影。

「奇怪,絳宵姊姊哪去了?」

人不在屋內,但桌上那封信已寫好,秋燃走過去,將信拿起展開。

遠方,燠熱盛夏的山頭,閃過了一聲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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