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江戶姬傳 第四部 第八話 (8)

 《江戶姬傳》  第四部 風行千里

 

   第八話 天明前 (08)

 

 

踩著石板道,拾階而上,來到位於坡頂的破舊小神社,他看了看前門櫻花樹,不該是這個時節綻放的薄紅春櫻滿滿開了整個枝頭。

這片奇異景象並未在他眼中停留太久,他很快收回目光,進入神社,依序開啟機關,穿過暗門後,走向林間蘆屋。

蘆屋前方立著一名女子,聽見他的腳步聲,她轉過身,看著他緩步朝她走來,直到兩人相距十步之遙的地方。

「絳宵,之前我便說過,若妳再出面干涉,我會殺了妳。」嘆口氣,他直接道明來意。

在嵐山時,他已還過她人情,這次不可能再為她網開一面,給幕府留下可趁之機。

「那麼藏海大人還等什麼,現在就可以動手。」望著面前之人,絳宵好氣因為他一句話,淚意就被逼到眼底的自己!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在他拒絕她的感情時是如此,向她承認他另有所愛時亦然,他從不迂迴,更不曾讓她產生誤解、燃起過半絲希望。

這或許是他唯一能給她的,最大的溫柔。

可那個熱烈愛著他的她,每每聽見他如此不留情面的話語,心都宛如被人刨去一塊血肉,實在太痛了,只好唆使自己去恨他,若能因此全剩下對他的恨也就罷了,偏偏在她恨得要命,一心想摧毀他時,那個深愛他的自己又會跑出來苦苦哀求,要她別傷害他。

十多年來,她不斷被這兩頭情感拉扯,有時她好希望能像秋燃那樣,無私一點,不求回應,默默地愛著一個人就好,或者鐵了心,冷酷到底,拼命去恨著對方也行,都好過這種愛恨交織的煎熬。

「那是我父親的畫像?」視線移向她雙臂緊抱的畫卷,他平靜地確認。

「是。」解下綁著畫軸的繫帶,她唰地抖開畫。

那一瞬間,藏海匆匆別開臉,舉起左袖擋住雙目。

先前父親施展「無之式」,為他消除所有可能阻礙他實現理想的軟弱情感,要解除這個催眠,當時父親下的暗示是,除非將來有一天他們父子再相見。

如今父親已經亡故,照理這一日永遠不會來到,然而父親卻有一幅畫像留存下來。

歷代清水家督皆不以真面目示人,除了親人,畫下父親真正模樣的正是母親。當初喜愛繪畫的母親亦是餘興之作,哪知這幅畫事後成了威脅他的利器,一旦他見到畫中父親,無之式解除,他恐怕難以再像現在這樣,不受情感左右地領導菊月。

這幅畫的存在,是絳宵保守多年的秘密,一開始她小心收藏,是帶著守護他的甜蜜之情,打算等兩人建立的菊月成功推翻幕府後再告知他,後來兩人決裂,心生恨意的她刻意隱瞞不說,為的就是今日!

前些天,她下藥迷暈守在浮雲殿外的御庭番眾,離開江戶城,曾為菊月一員的她相當熟知他們內部如何傳遞消息,故讓人將一封密信交到他手上,引他前來佃島。

為了阻止她將這幅畫交給幕府,絳宵知道他定會親自前來,他不能見到她手上的畫,相對地也無法對她進行催眠,要銷燬畫作,他只能走近,這是她下手的機會!

屏住呼吸,絳宵用力瞪大雙眼,數著他走過來的腳步,十、九、八……。

預藏於她掌間的毒粉,足以殺了他,也殺了她自己,同歸於盡,或許是他們最好的結局。

剩七步,剩六步,這已是揚開藥粉後,能令兩人毒發身亡的距離,他腰間太刀也已然出鞘,就是現在了!她熱淚滿盈,雙眸睜到最大,淚水氤氳的視線一片模糊,幾乎看不清。

然後,兩人之間越來越接近,都剩不到三步了,她顫抖握拳的手心卻遲遲未舉起,反而很緩慢很緩慢地往反方向垂下。

『妳是不是打算死在隱季大人手上?』

原來秋燃早就看穿她根本下不了手,與其繼續抱持著這分無望的愛恨,她更想由他了結性命,從中解脫。

就在她閉上雙眸,等待刀鋒劃過咽喉,她突然想起七姬曾與她說過一段話。

『絳宵,我回來了。』

那是七姬剛從大坂返回江戶的午後,一進浮雲殿,見她不在小偏室,七姬特意去庭院尋她,見面第一句話,就是笑著跟她那麼說。

『我有眼睛。』冷冷抬起眼皮,她一臉「說什麼廢話呢」的表情。

『謝謝妳幫我照顧秋燃。』

她「哼」了聲,表示她可不承認她有在照顧那小子。

『若我今晚沒有回來,秋燃就拜託妳了。』

那時她不知七姬打算一個人前往兩國橋,是帶著覺悟向她交代後事,她翻翻白眼,沒有理會。

『下次,絳宵,若有人對妳說我回來了,妳就跟對方說歡迎回來吧。』

呿,她才沒那麼無聊。

『因為哪天妳有需要出去面對的事情時,我希望也有人看見妳回來,對妳這麼說。』

這句話,瞬間拉住本來轉身欲走的她。

哪天有需要出去面對的事情,是指……!

『妳個性獨立,不愛依靠他人,下定決心便義無反顧,是非常堅強的女性,但妳一定有我不知道的艱難時刻。』

莫非、莫非七姬已猜出她與那人的過往?

『所以我不會用輕率的口吻勸妳放下,如果妳很痛苦,到了不得不面對的那一天,記得,有人能對妳說歡迎回來,是多麼珍貴的一件事,希望我們之後還有機會對彼此說出這句話。』

她猛然睜開雙眼。

『要是妳真的碰上隱季大人,一定要躲開,千萬不能放棄抵抗,一心求死喔。』

高舉起的太刀,伴隨著一聲淡淡嘆息,朝她驟然揮來。

『如果妳不幸被隱季大人殺害,我會很難過的。』

刀尖長長劃過,俐落而流暢,但割斷的並非她的頭頸,而是畫紙,在刀口落下前一秒,她驚險扭腰避開。

她的閃躲,令藏海意外了一下,聽見畫卷破裂落地,他放下掩面的左袖,看著她轉頭從他身旁跑開,往出口暗門奔去。

這時候追上,從她背後再補一刀,依然來得及斬殺,在這短短一秒之內,他持刀的手指動了動,無人知曉他是要揮刀,還是要放過她將刀收起,空氣間驀然響起另一個聲音。

「彩,動手。」

聽見這個說話聲,她與藏海同時一愣,這才驚覺通往蘆屋這條路末端立著兩道身影,似乎是剛才尾隨他從神社入口,沿著暗道過來。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認出其中一人,絳宵錯愕得連話都說得結巴。

「來救妳呀,」好整以暇地站在暗門旁,土御門重卿雙手環胸,饒富趣味地笑看著她,「妳不是要逃命嗎?」

這名女藥師向來高冷,難得見她不計形象,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姿態甚為狼狽,顯然她是真的卯足了力在逃。

她想活著回去!

若今日她灑出毒藥,與那男人同歸於盡,或者任由對方殺了自己,他與彩彩什麼都不會做,唯有她決定活下去,還想要有接下來的人生,他們才會現身。

「走吧,妳該回去了。」轉過身,他帶頭往暗道走去。

「可、可是……」她回頭看向他帶來的另一人。

「她不會有事。」

半信半疑地跟著他離開,走進暗道內,才剛死裡逃生,她還有些驚魂未定,待心神稍稍平復,跟在後頭的她頓時看清前方之人都穿了什麼,臉上不禁滑過黑線。

這人的穿著打扮,跟在嵐山時一樣,總是能不斷刷新正常人的三觀。

「你……」本來出於禮貌,應該要答謝人家及時相救,但看著一身黃紫條紋,頭上插著孔雀羽毛的恩人,絳宵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我覺得我好像又被砍了一次。」

前方傳來土御門重卿大笑。

「放心,妳以後會習慣的。」

而另一端,在彩彩投下迷煙之前,藏海已早一步出手,卻訝然發覺催眠術對她完全不起作用,當迷煙漫開,他只能掩住口鼻後退。

若他沒看錯,方才出聲之人應是土御門重卿,為何這位已經退隱的陰陽師要離開平安京,來到江戶?

微略沉思,藏海收起太刀,眼角餘光輕輕往左後方瞥去,父親的畫像就躺在那裡,但他不能直視,立刻把視線拉回來。

掏出付竹,他下意識停頓了半晌,接著點燃付竹內的火種,往左後方拋下。

他必須這麼做!就算這個動作彷彿又像回到他將父親打落山崖的那一日,就算此時一道淚再度自他左臉蜿蜒而下,他都不會受制於軟弱的情感而停止。

畫紙燃起,迸出熊熊火花,不過短暫幾秒便很快燒盡,熄滅的灰燼被風吹起,在他身後一片片支離開來,化為無數粉末飄揚散去。

至此,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人、任何事物可以阻擋他。

 

 

 §

 

 

當日深夜。

回到江戶城的絳宵在渡廊上來來回回走著,不時抬頭往通道入口望去。

「已在信上寫得那麼清楚,她應該接到通知了吧。」嘴裡嘀咕著,絳宵再次翹首看向過道。

原本打算編造穎姬病因,可在下筆那一刻,她還是寫下了實情,不僅將「癆痎」明白寫出來,還特意加上「病危,三日內速回」這幾字。

儘管七姬得知後,必須在職責與親情之間做出選擇,但不管再怎麼難受,也應該由她本人去取捨,因此絳宵改變主意,寫出真正病名,把選擇權交還給她,讓她自己決定要不要回來。

只是時間緊迫,算算時辰,她幫穎姬用的藥,最多只能勉強爭取到這些時日,過了今晚,七姬恐怕連母親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好像有人過來了。」隨土御門重卿坐在走道另一側的彩彩偏過頭說道。

是她回城了嗎?絳宵急忙迎上前,出現之人卻非七姬,而是前幾日也跟著出城去的秋燃。

「如何?你找到她?跟她說了沒?」絳宵立刻一連串追問。

跑得很喘的秋燃不停搖頭,也不停地拍打胸口順氣,那日看到信,他大驚失色,深恐透過御庭番眾轉交變數太大,當下便帶著信出城尋人。

「我見到主君了。」好不容喘過氣來,他說明著信並未交到七姬手上,而是拿給了清水御飛。

「也好。」若交給七姬,她勢必有所遲疑,但若接獲消息的人是清水御飛,鐵定很快為她採取行動。

「就不知主君能不能說服她回城。」

事實證明,清水御飛並沒有說服她。

找到七姬,將信遞給她時,他一句話也沒說,直接抱她上馬。

「癆……痎?」尚未從看到這兩字的震撼中回過神,下一秒,她人已在馬背上,兩人共乘一騎,他拉起韁繩,將馬駒掉頭朝向江戶城方向。

而且他過來時,還帶了另一匹座騎,要真吾跟著上馬,隨他們一同前往。

由於穎姬病危的打擊來得太過突然,七姬一時間方寸大亂,腦中整片空白,連呼吸都顯得困難,當清水御飛甩動馬韁,正要揮下急行,手腕陡然被她抓住。

「不,我……我不能……」猛回過神的她咬著唇,話說得破碎地制止他。

一張刷白小臉,充滿徬徨、悲痛,理智卻又硬要她冷靜,體內彷彿有另一個聲音,對她當頭棒喝地大吼,她職責在身,怎能在這時候擅離職守!

見她滿臉痛苦,朝他搖頭,似是要他放她下馬,清水御飛眉心蹙緊,做了一個深呼吸。

「妳確定?」日後她若後悔,這分傷痛將伴隨她一生,成為永遠無法挽回的遺憾。

「我……」私情與天下之責,孰輕孰重,她再清楚不過,可是她渾身顫抖,怎麼也發不了聲。

看著她一邊哽咽,一邊強迫自己的模樣,他心痛不已,在她第三次試著開口又失敗時,清水御飛再也忍抑不住,伸手將那張泫然欲泣的小臉按入他胸膛,不讓她再這樣為難自己。

「如果非得救出德川家重,妳才肯回去見妳母親,那麼這件事,我來替妳完成。」抱緊懷中之人,他低頭在她髮上深深一吻,「哪怕代價是奪去我這生最想要的心願……。」

咦?她驚訝抬起面龐,還沒來得及問他是什麼意思,他已用力一甩韁繩,駕馬帶著她朝江戶城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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