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天空塚 第一部 平泉傳說

天空塚


   

 

天空,蔚藍得令人眩目。

廣闊無邊的青穹,千里無雲,一望無際,宛如海平面下的深水,藍得徹底而純粹,只有陽光與滄海,在同一個時空意外相遇。

「嫿姬,是我們家族的傳說,她為所愛的人而死,魂魄卻不斷徘徊在天空中,為了等一個人回來,她的心,隨著蒼天至死方休!」

說完這個故事,男孩朝站在他面前的女孩一笑,女孩聽得入迷,圓睜著美麗的大眼睛,偏頭思索,翻飛髮絲不時掠過女孩耳際,她將秀髮一一按下,目光從他臉上移開,轉向他身後的藍天。

就是今日這樣的晴空,讓一個悲傷的靈魂遲遲不忍離去嗎?

伸出小手擋住刺眼的陽光,女孩倒退半步,小臉忽然閃過一抹驚恐,她摀住自己的雙耳大喊:「騙人,那個人不會再回來了,嫿姬的心已經死在天空裡,永遠地死了!」

淚珠,自她姣好的面龐潸然滑落,她哭著閉上雙眼,藍空之上的驕陽,滾燙灑照在她身上,不,那不是陽光,那是嫿姬焦急灼熱的視線!

傳說中的嫿姬不是應該安靜地沈睡嗎?為什麼還要這樣看著她?

睡吧,不要再等了。

那個人,已經不會回來了……!

 

 

 

 

 

 

 

 

第一章

 

西曆一一九二,源賴朝就任征夷大將軍,建立日本第一個武家政權,鐮倉幕府,與京都朝廷並存,實行二元統治。源賴朝死後,大權落於北條氏之手,一二二一年,北條義時發動承久之亂,皇室潰敗,威信盡失,從此幕府成為真正的權力中心。

經過三年,其子北條泰時繼位,他繼承父親遺業,清平治國將近二十年,奠定北條家一百多年的天下。

駿河(今靜岡),平式──

一道俐落身影無聲閃過,緊接著,力道凌厲的竹刀從男子左肩劈去,當場將他打倒在地,少女安穩落至對面,一頭烏亮長髮頓時掙脫了束帶,在空中揚散開來。

「對不起,山下先生,我的力氣一向很大。」聽見他的呻吟聲,夕痕歉然回過頭。

「呃……哪裡,」中年男子連忙起身,撫著隱隱作痛的肩膀苦笑,「小姐不愧是葵夫人的女兒,和夫人一樣厲害。」

她掠開胸前髮絲,搖了搖頭:「呵,我差我母親還遠得很呢!」

正想舉起竹刀,走回剛才位置,外側紙門被優雅推開。

「小姐,今日早課就到此為止吧。」帶著清淺的微笑,薰君走進屋,遞上手巾。

她匆匆接過,拭去臉上淋漓的汗水,朝山下鞠了個躬,山下急忙恭敬回禮,撫著疼痛的左肩自練習場側門退出。

望著他的背影,薰君若有所思,轉向一旁小主人:「這個月,小姐進步得特別快。」

「因為我想早點趕上我母親的程度呀。」將手巾還給他,夕痕擱下竹刀,朝戶外走去,「走吧,我好熱!」

「等等,」他往她身後一站,「小姐的髮帶掉了。」

她想起那條已經失蹤過不少次的束帶,不知剛才是在什麼時候弄丟的?她通常早上出去,沿路可以撿到她的巾帕、扇子等等。

「咦,又不見啦?我找看看。」她正要彎下腰,被薰君一手拉住。

「不用了,」他早有先見之明幫她隨時備份著,「來。」

從袖口掏出一條水藍緞帶,熟練為她繫上,近距離,不禁讓他臉上的輪廓更顯分明。

薰君五官清秀得過分,連舉止都萬分優雅,不疾不徐,永遠那麼穩重,心細如髮,她從沒見他慌亂過,不管遇到任何事,他總是一臉從容鎮定。

這時的她還不明白,他的冷靜,源自於他可怕的自信,他個性深沈,外表卻一脈溫柔,一雙如墨黑眸會讓人想起神奈川夜晚的海灣,寧靜而幽深。

「薰君,」她頑皮抓起一道垂在他耳旁的鬢髮,「你如果是女人一定很漂亮。」

「喔?」他一愣,眼中閃過一縷別具深意的笑,他比夕痕高出許多,必須將頭低下,才能與她正眼平視,「如果我是女人,恐怕就無法服侍小姐了。」

「咦,為什麼?」女侍不是無須顧忌男女之別,更適合陪侍在她身旁嗎?夕痕這才突然想到,是呀,為何母親只准他照顧她的生活起居,反而不派其它女性陪侍?

看出她眼中的疑問,薰君驚覺自己說得太多,不禁調開視線,避重就輕地回答:「因為夫人把我安排在小姐身邊,不是要我只做一名內侍而已。」沒讓她有機會追問,他向後退了一步,轉開話題,「夫人有事找妳,在偏殿那兒。」

「現在?」美麗雙眼驚喜睜大,她母親已經許久沒召見她,最近不知在忙什麼。

「我已經把小姐愛吃的鰻魚壽司做好了,等小姐見完夫人後再吃吧。」

他永遠記得她喜歡的口味。

從她九歲那年開始,薰君正式成為她的侍臣,這七年來不但善盡職責,且無微不至,世界上絕不會有人能做得比他更出色。

思及此,她忍不住噗嗤一笑,想到他正襟危坐,慎重地捏著壽司的模樣,恐怕連膳房裡最資深的師廚都自歎弗如。

由於駿河腹地廣大,不僅沿岸臨海,內有綿延不絕的山岳,更有天龍川、大井川、安倍川、富士川流灌,豐饒的物產使得駿河富裕非常。平式一族歷任駿河國府守護,與北條氏又有姻親關係,故在諸多大名(諸侯)中備受敬重。

雖然平式家的居城相當寬敞,但平式夫人,葵芸,另外在城外鄰近地區築了一座府邸,府內又分內、外二廷,外廷是政治中心,設有家臣謁見的大廳和裁判所,內廷是禁地,專供她和女兒居住。

她將愛女禁錮在內廷裡,全是為了躲避仇家——武源氏的耳目。

「母上(母親大人),您想見我?」推開偏殿紙門,夕痕輕快步入,她那身練刀時所穿的衣服尚未換下,前襟微濕著,兩邊衣袖被細帶固定在背後,露出她白皙似雪的手臂。

「坐下吧,對妳來說是個好消息。」身穿濃紫小袖,外覆紅梅色外褂的葵芸,非但有著出眾的美貌,行事果決幹練,更勝一般男子。

「什麼好消息?」依言在中央坐下,她看見母親身前有張矮桌,身側散放著數種花材。

「武源家的奸細潛入了我們府內。」拿起剪刀將過長的花梗剪去,葵芸以眼角搜尋著花瓶內適當的位置。

「咦?」舉起的手指,正想將束縛袖擺的帶子解開,聽見這句話,她的手愕然在空中停住,「這……算什麼好消息?」

武源家是世仇,是世仇!

「昨夜千夜捎信過來,希望妳前往筑日城一趟。」

千夜,是夕痕唯一的兄長,四年前繼承父親平式信野,成為駿河國府守護,筑日城城主。

聽見這個消息,夕痕十分雀躍,不過,她不太能把這兩件事聯想在一起,她出府去筑日城,跟奸細有什麼關係?

「千夜找到三名浪人,妳去把他們帶來,我要重用他們逮住武源家的奸細。」葵芸將手上那枝早櫻插入盆內,將它調整到最滿意的角度。

「我可以見到那三個人囉?」開心歡呼著,夕痕臉上綻放出興奮,「太好了,終於能見識到各地不同的刀法!」

「聽說,我請來的師父都被妳打倒了?」葵芸將手縮回袖內,平靜疊放在膝上。

「是呀,哪,母上,您為什麼不再幫我請更厲害一點的師父呢?」

「這樣的程度防身就夠了。」

「咦,母上不希望我更強?」她小嘴一扁,解開束袖的衣帶,兩片袖子迫不及待從她身後滑向前,覆上她雙臂。

葵芸沒回答,陷入沈默,目光忽然飄向門外,發現靜靜坐在走廊上的身影,她拿起剪刀:「薰君,進來吧。」

聽見叫喚,他順服走入屋內,直到夕痕身後,和身跪下,行了個禮。

「夕痕要去筑日城,你跟著去。」她順手剪去花盆內過高的枝葉。

「是。」他沒任何遲疑。

突然想起什麼,夕痕的小臉垮了下來:「不能暴露身分對不對?」

「當然。」

「那就跟以前一樣了。」她惋惜垂下頭。

她姓平式,這是不爭的事實。外人不知,她其實離開內廷數次,只是,那時她不叫平式夕痕,不姓平式。

「啊,糟了──」猛然想到剛才練習完,忘了把竹刀收起,她匆匆起身,話未說完,人已奔出和室跑得不見身影,她什麼東西都可以掉,就只有武士刀或竹刀最寶貝。

薰君原想追上去,告訴她,他已經幫她收妥了。

「薰君!」葵芸卻叫住他。

正要起身的他,於是又坐了回去。

「這幾天,夕痕還有再犯病嗎?」葵芸刻意壓低聲音問。

他沈靜的眉頭一蹙,點頭。

「是嗎……」推開桌上的花花草草,葵芸搖搖頭,「希望這次讓她出去散心,能減輕她的症狀。」

薰君恍然大悟,葵芸派女兒去接見那三名浪人,只是表面的藉口吧,不然平式府內家臣眾多,隨便派一個去都行,還不用冒險,讓夕痕在外拋頭露面。

看出他臉上不甚贊同的表情,葵芸嘆口氣,明白他不希望夕痕涉險,如果可以,最好讓她永遠待在安全的內廷,一輩子都不要踏出平式府半步。

武源家,素以殘忍聞名!

「我知道你的想法,除非武源滅門,否則只要夕痕一離開這裡,她便會有生命之虞。」抬起頭,她靜靜望向屋外燦陽,「但她的病情你也不是不清楚。」

把她一直關在這裡,只會讓她越來越嚴重,唯有讓她出去走走,她的徵狀才會和緩一些,所以每隔一段時間,葵芸便安排女兒離開內廷,到筑日城小住。

「這是那孩子的宿命。」葵芸這話說得一點也不消極,眼中反而帶著隱隱微笑和光芒,她相信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數。

 

 

駿河夜晚向來幽靜,尤其是戒備甚嚴的筑日城,一入夜幾近無聲,再加上這幾年來,武源、平式兩家鬥爭激烈,所以城內紀律森嚴,不過這個景象只維持到前一刻鐘,目前城內有兩處大門起火,火焰照亮了走道內窮極奔命的人影,呼叫聲此起彼落。

放下手中書卷,千夜揉了揉太陽穴。

怎麼他那位寶貝妹妹每次進城都得這麼轟轟烈烈?

緊閉的窗戶倏地被劈開,一道人影迅速閃進屋內,刀光一閃,對方揮刀而來,千夜敏捷向旁避開,抽出腰間大刀擋住她。

「夕痕,妳進我房間一定得帶刀嗎?」

房內兩座結燈台上燃燒著紅火,照亮了她燦美的笑臉,她得意朝兄長揚揚眉:「怎麼樣?我比上次更快半個時辰就混進來了。」

千夜沒輒地搖了搖頭,放下長刀。

「主公,有刺客!」一名倉促趕來的武士出現在門邊,頭抬也沒抬,連忙跪下去稟告。

「嗯,」淡然的態度,與前來告急的武士正好相反,千夜好整以暇地走回原位,坐下,「還有什麼事嗎?」

雖然奇怪主公的反應過於平靜,武士還是沒多問,低頭面向著地板,想起一事:「夕小姐的貼身內侍,薰大人和影姑娘剛抵達城門,大人您什麼時候要見他們?」

「不用了。」千夜淡淡拿起剛才的兵書。

「不用?」部下疑惑愣住,聽見主公朗朗的笑聲,「大人?」

修長的手指翻過書頁,千夜將目光瞥向一旁的妹妹:「你所說的刺客和影姑娘都在這裡,已經沒事了,下去吧。」

「呃,」武士這才抬起頭,對上夕痕慧黠的目光,他恍然大悟,趕緊再把頭低下,「原來是影姑娘,剛才您速度太快,又穿得一身黑,大家沒看清楚,還以為是刺客,真是失禮了!」

由於夕痕是筑日城的常客,大多數武士都認得她,只是今晚她身著黑色披風,有半邊的臉被遮住,還十分囂張地從外城一路闖進正殿,無怪乎被視為刺客。

「既然沒事,那小的下去了。」

「等一下,」語調中帶著些許無奈,不過,他嚴肅的臉孔在望向頑皮的妹妹時,出現一抹難得的溫柔,「明天叫人把窗戶修一修。」

「是。」武士唯唯退下。

窗外皎潔的月光射入屋內,整間和室井然有序,找不出一絲凌亂。

「上次妳把我的外城轟掉了一角,這次換角樓遭殃?」看著窗外逐漸被撲滅的火光,千夜回過頭,臉上卻無半點責備。

「我想試試看筑日城的守備夠不夠牢靠呀!」夕痕笑咪咪地挨近他懷中,「大哥找我來筑日城,我好高興。」

這時代男女之防甚嚴,即使是兄妹也少有肢體上的接觸,但兩人絲毫不以為意,因為他們處境艱辛,得共同面對生存的大敵——武源家,是故感情特別親密。

「妳待在內廷比較安全。」

又是這句話。

鬆開手,她美麗的眸子掠過些許陰霾:「我討厭隱姓埋名的日子。」

「不會太久的,夕痕。」他神情凝重地承諾道。

武源氏這個名字猶如盤旋不去的鬼魅,長久以來一直縈繞在他們家族之上,不將之除去不行!

「你要對付武源家?」見兄長臉上陰晴不定,夕痕拉了拉他袖口。

「嗯,他們竟然暗中派遣奸細混入家臣之間,已有三年多都沒被發現,所以我不得不借重外人的力量。」

這就是母親跟她說過的,她興奮豎起耳朵。

「雖然這三位浪人是外人,可是追緝對象是位高權重的家臣,身分必須與一般武士不同,我和母上已經決定授給他們比家臣更高的官階,稱為『都察使』。」

都察使……?好特別的名字!

「一共有三個人嗎?」

「嗯,妳還是要以影兒的身分見他們吧?」

「是啊,」她苦澀一笑,「我一出內廷,『平式夕痕』這個名字就不存在了。」

建築在高丘上的筑日城,是屏障駿河西北的重要門戶,就構造而言,是座典型的平山城,結合了山城利於防備及山麓之館便於日常生活的特點。

此時,除了遠處偶而傳來的梟聲,整座筑日城籠罩在靜謐之中,之前造成的騷動已漸平息,夜,正深。

獨自走在筆直長廊上,一想到兄長提及武源家時滿臉肅重的樣子,她不禁放慢腳步,胸口湧起窒息般的疼楚。

武源、平式兩家百年前即結下深仇,八年前,武源家世子被自稱來自平式的人滅口之後,武源氏報復的手段更為激烈,於是新仇加舊恨,彷彿永無結束的一天,葵芸千方百計將她藏起來,一藏便是七年。

七年……除了親信之外,已經有七年沒聽人叫她「夕小姐」了。

「喂,要撞到柱子啦!」

「咦?」陌生的聲音將她從沈思之中拉回,她赫然發現一隻手臂正擋在她眼前,影兒著實大吃一驚,因為她沒料到會有人出現在這個地方,在這樣的時候!

第一個反應便是抬起頭,上下打量手臂主人,她驚訝發覺,對方身材高挑修長,幾乎像堵牆似地擋住他身後的月光。

不,讓她吃驚的不只如此,雖然她尚未看清他的臉,但這人卻讓她產生一種強烈的熟悉感,她可以確定,此人並非筑日城武士或侍從,但為什麼她覺得她認識這個人?

這就是女人的直覺嗎?葵芸曾說過,女人的直覺向來比記憶還可靠。

「不要瞪我嘛,我又沒做錯事。」對方顯然也領受到了她充滿警戒的審視。

二話不說,她抽出腰上佩刀,這個動作讓他退開一步,眉頭皺起。

「哎,年紀輕輕的為什麼要想不開呢?」他讓出道路,「好吧,如果妳堅持要撞柱子輕生早說便是,我就不會阻止妳了,女孩子比較不適合切腹,死相太慘,還得弄髒一把刀。」

「你――」這人竟以為她要自殺?她瞪大雙眼,高舉起武士刀,朝他招呼過去。

他漂亮轉身避開,跳上木製欄杆,影兒快速向前又是一刀,他再次跳起,向後倒翻落至天井。

喔?想不到他的身手還不錯,她唇角微微一動。

「喂!」他比了個停戰的手勢,「別這樣嘛,好,好,算我多管閒事好不好?妳要選擇什麼樣的死法是妳家的事,我,回去睡覺了。」

「站住!」她跟著來到天井,拿刀指向他的胸膛。

他馬上舉起雙手投降,一臉苦笑:「哎,不是說好不管妳了嗎?」

「第一,我有名字,不叫喂。」她高挑著眉糾正,「第二,我沒事瞪個白癡做什麼?那叫炯炯有神的目光!第三,誰說我要自殺啦?」

「啊,那就好,我也是很愛惜自己生命的。」伸出食指,他輕輕按下她的刀,「來,把刀放下,妳拿著它晃來晃去看起來怪危險的耶。」

「你──」不對,這個男人是怎麼回事?那副嘻皮笑臉、漫不經心的樣子簡直叫人生氣!

咬了咬下唇,影兒再度提起刀口,大剌剌抵在他的脖子上:「說,誰叫你來臥底的?是不是武源氏?既然是來臥底,起碼也裝得像一點!你大半夜竟然還敢在這裡遊蕩,一看就知道不是筑日城裡的人。你在當奸細之前難道沒有打聽清楚,入夜後的筑日城除了守夜武士外,皆不得隨意出入,」她越說越氣,「武源氏要派也該派個優秀一點的人才,一下子就抓到你真沒意思。」

「喔?我們好像有那麼一點點誤會了。」他迷人一笑,天上雲氣突然散去,滿盈的月色,瞬間照亮他的臉孔。

影兒持刀的手巍巍一顫。

真是張漂亮的臉!她一直以為薰君相貌之俊美,已是世間少有,沒想到月光下的他與薰君相比毫不遜色,特別是那雙炯亮有神的眸子,散發出一股英氣煥發的魅力,薰君的雙眼像大海,充滿包容和深沈,而他……他的眼中有天空的影子,俊逸不拘。

是不是在哪見過?那雙天空般澄澈明亮的眼眸……?

「喂,請不要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看著我啊!」他仍是一臉嘻笑。

影兒一愣,雙頰莫名燙起,幸好現在換她背對著月色,幸好。

「對了,」她緊握刀柄,「你身為武士,隨意躲開敵人的攻擊而不還手就是怕死,這是我殺你的最後一個理由,武源氏的走狗,納命來!」

「哇!」他急忙逃開,順著天井一直跑,直到水池前,「其實我混進這裡,的確是為了一個人。」

「少說廢話!」又是一記凌厲刀光閃過,伴隨著蕭蕭風聲。

他低下身,從容避開:「那個人,叫平式夕痕。」

「咦?」平式夕痕?

愕訝倒抽口氣,由於太過震驚,完全沒注意腳下溼滑的青苔,影兒毫無提防地踩了下去,整個人頓時向後栽進水池中,水花隨處四濺,一股冷意從單薄的衣衫鑽進肌膚,她不禁打了個冷顫,武士刀跟著掉入水中,發出撲通一聲。

她溼淋淋地坐在池子中央。

他剛剛說了什麼?那個人叫……平式夕痕?

「水裡涼快嗎?」他又露出了迷人的笑容,信步走至池邊,想拉她一把,「不過也不要選在這個時候泡水嘛,妳會著涼的,來。」

她憤怒揮開他的攙扶,下巴一揚,哼,開什麼玩笑,怎麼可以接受敵人的好意!

不料剛剛摔倒時扭傷了右腳,踝部傳來的刺痛,讓霍然起身的她重心不穩,整個人不偏不倚地摔進他懷中。

那雙晶亮的靈眸駭然睜大,怎麼?她竟對一個不認識的男人「投懷送抱」?對方還是個奸細!

雖然,他自稱是為了夕痕……不,她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呀!

對方厚實的胸膛著實撞得她鼻尖發疼,她摀住鼻樑,喃喃抱怨:「沒事長那麼強壯幹嘛!」

「喂,是妳自己撞上來的。」他滿臉無辜。

「那你、你現在抱著我是什麼意思?」她斜瞪著那雙環抱著她肩膀的手臂。

「抱歉,我以為妳這樣希望。」他繼續無辜地笑笑。

「我一點也不!聽著,放手——你給我放手……啊,不,」怒咆到一半,她忽然想到自己扭傷的腳,「等一下!」

當下再也顧不了那麼多,她伸出雙手緊緊抓住他。

「老天,妳又怎麼啦?」他搖了搖頭,腦中忽然閃過一個美麗身影,她跟他記憶中的「那個人」……有點像。

「我……我扭到腳了啦!」打量四周,該死,這座天井如此空曠,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支撐她右腳的支柱,除了……他。

「扭到腳了?」

「對啦,不行嗎?」

「妳真麻煩。」一把摟住她的腰,他將她直接打橫抱起。

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影兒大驚失色:「放肆,你想做什麼?」他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嗎?她忿忿搥打他,「快放開我!」

「好吧,這是妳說的喔。」他非常配合地鬆開雙手,下一秒,她又回到了池中。

「你……」這傢伙是故意的!

他應該退後一步把她放在乾燥的陸地上,而不是對準水裡吧?很好,這下她幾乎全濕,連左腳也扭到了。

「你給我記住,等我腳傷好了,我要親自砍下你的腦袋,知道嗎?奸細被抓到一定殺頭!」

這番恐嚇並無任何成效,因為他還是蠻不在乎地笑著:「是是是,到時候我一定幫妳把刀磨利,好一刀劃過我的脖子。」

他轉身步上階梯,影兒一驚,啊,雖然氣歸氣,但如果他真的走了,她要怎麼離開這個該死的水池?

「喂,你打算就這樣一走了之?」

他回頭一笑:「妳捨不得嗎?」

該死,真是該死!該死的夜晚,該死的池子,該死的人!

「誰捨不得呀!你最好趁我還沒改變心意,拿刀砍你前快滾!」

他卻沒加快腳步,反而慢條斯理地走著:「聽說駿河晚上特別冷,有人全身溼答答的,不知會不會凍死在這裡喔?」

「慢著,」坐在水裡的她,起身也不是,不起身也不是,偏偏還有個該死的傢伙在旁說風涼話,「你在說誰?」

「沒有,我喜歡一個人自言自語。」他在最後一個階梯坐下。

可惡,影兒掙扎著想起身,無奈腳踝傳來的劇痛讓她不得不放棄這個念頭,頭一抬,她發現他還沒走。

「你坐在那裡幹嘛?」

「等妳開口求我囉。」

「你──」她想揍人。

「看樣子,沒有我,妳是站不起來了,雖然妳一見到我就拿刀又砍又殺,但妳放心,為人善良,心胸寬大又好說話的我,絕對不會跟妳計較,只要妳開口,我很樂意把我的肩膀借給妳。」

她這輩子大概還不曾這樣驚愕過,這傢伙語氣狂妄,若不是她腳上帶傷,還真想衝過去將他大卸八塊。

「我才不希罕你的肩膀,哼!」

「好吧,那我也不勉強妳。」他繼續坐著,故意環起雙手,抓緊衣服,「哇,好冷喔,冷得讓人發抖了。」

「你閉嘴行不行?」她可憐兮兮地蜷曲著,有一半的身體還浸在冷水之中。

突然,一陣晚風颯然而至,她連忙打了個噴嚏,不……不會吧,她當真要在這裡耗上一晚嗎?

「喂。」她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你、你過來啦。」

「我考慮看看。」

「算了,有什麼好神氣的!」她又羞又窘地垂下頭,「我才不──」

「手給我。」話未完,他已來到她身邊。

她愣愣看著他。

「還是妳想再泡一下?」他笑得十分開心。

深呼吸,影兒拼命忍住揍人的衝動,將手交給他,在他的扶持下,她一邊離開冰涼的池底,一邊在心裡叫慘,天哪,再這樣折騰一回,她寧可一刀死在武源氏的手上省事。

「咦——等等!」見他彎下腰抱起她,動作再自然不過,影兒下意識想掙脫,「你、你敢抱我,我就──」

「砍死我對不對?不抱妳,我要如何送妳回房間?還是妳希望我一路把妳拖回去?」

她識相閉上嘴,怕他當真會這麼做,到時倒楣的是自己。

「喂,奸細,」雖然已經確定對方不是武源氏派來的,因為他對她毫無敵意,但她還是這樣叫他,「你為什麼要潛進筑日城?」

第一次被人抱在懷中,他的體溫透過衣物,傳到她身上,影兒不禁瑟縮了一下,心跳無端快了起來。

「我說過我不是武源氏的奸細。」挑起眉,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在黑暗中若隱若現,「我是夕痕派來的。」

「騙人!我─—我的小姐才不會那麼差勁,挑上一個混蛋。」她的心跳,在聽見自己的名字時驀然漏了好幾拍。

「喔?」他嘴角一揚,露出令人費解的笑意,「妳叫夕痕『小姐』?妳是她的什麼人?」

「她的、的貼身侍女。」怕他看出異樣,她心虛飄開視線。

她不想說謊,但……。

「夕小姐的閨名哪是你能隨便亂叫的!」她露出身為貼身侍女的威嚴。

「無妨,我跟她很熟。」

哼,但我跟你可一點也不熟呀!

「你認識夕小姐?我怎麼不知道,我是她的心腹。」

「她不好意思告訴妳吧。」

這人說起謊來還挺有模有樣,臉不紅氣不喘的嘛,現在拆穿他太沒意思了,她決定靜觀其變。

「夕痕之前曾答應過,要給我一個答覆。」

「鬼扯。」

「妳不相信?」

「小姐也不會相信的。」她篤定地道,隨即勾揚起唇角,抬起的明眸輕瞥向他,「你叫什麼名字?」

「赤火。」

 

 

「夕痕沒回房?」

「嗯。」提著油燈站在千夜門外,薰君臉上滿是焦慮,「我到外城找過了,就是沒有小姐的影子,平時小姐貪玩也不會讓我擔心。」

披上直衣從房門走出的千夜,眉頭微微皺起,使得威嚴的眉宇更顯凝重。

「在還沒找到夕痕之前,我有事要問你。」

抬起頭,薰君安靜等他說下去。

「夕痕最近又發病了嗎?」

他點了點頭,陷入沈思的千夜緩緩轉向內院,轉強的風勢,吹得附近矮樹一陣婆娑。

「也許那時不該將她強行帶回來……。」

「大人?」一聽見與夕痕有關的事,薰君總是特別關心,他向前一步正想追問。

一名侍女從轉角處急奔而來,望見薰君,立刻歡天喜地跪了下去:「影姑娘回房了,正在找薰大人呢!」

喔?幸好她沒發生什麼意外,兩人同時鬆了口氣,千夜手一揮,示意他離開:「你快去吧,影兒不怎麼有耐心。」

「是。」薰君微微欠身,行禮。

『也許那時不該將她強行帶回來……。』

依照以往謹守本分的個性,薰君還是沒多問,默默退下。

「哇,輕……輕一點,好痛!」

「對不起。」回到寢房,薰君發現她竟扭傷了腳,趕緊準備熱毛巾,先包住她的足踝。

坐在床被上的影兒直呼痛,直到薰君取來草藥幫她敷上後,疼意才漸漸消退下去。

「你去找我大哥?」她鬆開緊咬的貝齒。

「嗯,」他小心翼翼地在她傷處綁上布條,以便固定藥膏,「小姐失蹤這麼久沒回來,我擔心妳出了什麼事。」

只有兩人在場時,他們毋需掩藏身分。

「他沒生氣吧?」她最怕兄長生氣,尤其她常惹禍,把千夜氣得半死。

「沒有。」

「那就好。」

「小姐剛剛去哪了呢?」

想起池邊那一幕,她的臉蛋不禁泛起微紅。

「薰君,」他是她最貼身的內侍,對他向來無話不談,毫無隱瞞,但今晚發生的奇遇,她決定把它當成自己的祕密,「我的刀掉到池子裡了,明天記得撈起來。」

好睏……她將小手縮進被窩中。

「你去睡吧,晚安。」

「晚安,小姐。」輕柔幫她蓋好被子,薰君提走熱水與藥盒,兩道紙門無聲闔起。

在她熟睡之後,夢,那個夢又來了。

 

 

第二章

 

天空,渲染著沈澱過後的湛藍,有如浩瀚無際的海洋,藍得徹底純粹,連半絲流雲都看不見。

為何這樣安靜?

因為有人正在天空中沈睡嗎?

「嫿姬,是我們家族的傳說,她為所愛的人而死,魂魄卻不斷徘徊在天空中,為了等一個人回來,她的心,隨著蒼天至死方休。」

不――

她在夢中哭喊,頭一仰,悲傷望向頂上那片藍空,她看見嫿姬淒迷的雙眼飽含千言萬語,哀怨俯視著她,彷彿在責備她似地。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看著她?她做錯了什麼嗎?

「為了等一個人回來,她的心,隨著蒼天至死方休。」

不,不要再這樣看著她!

嫿姬,忘了吧,忘了那個人吧,不要再如此孤苦伶仃地守在這裡了。

「啊──」淒厲嘶喊,劃破初晨。

身體微微一動,影兒睜開雙眼,兩手緊緊按住劇痛欲裂的頭部。

痛,好痛!

急奔而來的腳步聲在門外停下,房門一開,薰君趕到她床邊。

「小姐!」他伸出手想為她分擔痛楚,但那雙手停在半空,不知該放在什麼地方。他不敢碰她,怕一碰讓她頭痛更劇。

「嗚。」為了不使自己尖叫出聲,影兒咬住衣角,身體不斷發抖著。

她無助望向一旁的薰君,發現他柔和的雙眉緊緊皺起,充滿不捨。

「薰君,出去!」

「小姐。」

「出去!」闔上雙眼,兩道淚痕赫然落下,不,她不要讓他看見這樣痛苦的她!

牙關一咬,影兒猛然起身,強忍著劇痛抓起他,想將他趕出房間,但人還沒走到門邊,椎心刺骨的痛楚像要將她活生生撕裂,自她腦中炸開,她再也忍受不住,尖叫出聲:「啊啊啊啊―――」

髮絲凌亂地糾纏著她的手指,她抱住頭淒厲嘶吼,哭喊著:「出去,聽到沒有?你出去!」

緊握雙拳,薰君往後倒退一步,她又發病了!

眼中倒映著她小小的身影,他心疼得無以復加,可是看她那麼痛苦,他卻什麼都不能做。

「快出去!」她嘶啞大叫,痛得跪倒在地。

每次都這樣!默默退出她的房門,他咬緊牙,氣自己的無能,看著她為此所苦已經七年了,難道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減輕她的痛楚嗎?

他寧願在裡面受苦的人是自己呀!

面東而建的筑日城,每天清晨皆可看見曙光筆直射進城內,空曠的長廊上,只有薰君獨自一人佇立在旁,他臉色凝重,片刻不離地守候在她門前,任陽光肆意撒了他一身。

為何夕痕會在筑日城發病?是受到什麼刺激?還是她的病情更嚴重了?

之前她頂多只會在內廷發作,一離開府邸就沒事了呀。

「薰君,」低聲的叫喚忽然打破沈靜,影兒推開紙門,來到他身後,「對不起,我剛才對你大吼大叫。」

面如白紙的臉龐殘餘著淚痕,但她臉上已無剛才那般絕望無助的神色,每次發病完,她的眼裡總是特別平靜。

「不……沒關係。」他一楞,趕緊來到她身邊。

影兒卻從他身旁走過,緩緩走下階梯,來到天井中央。

腦中突然閃過昨夜那名男子的臉孔,她從未在內廷之外的地方作過那個夢,莫非是他那雙天空般的眼眸觸動了她?

深吸口氣,轉回頭,發現薰君神色憂忡,她連忙擠出微笑:「你不要一副苦瓜臉嘛,看,我現在已經好啦。」

「還是再請大夫來看看吧。」他的苦瓜臉上依然帶著擔心。

「不要,」影兒環起腰,「這個毛病請再多的大夫也沒用,都已經七年多了,根本沒人知道病因。」

「小姐又做那個夢了?」

「嗯,從我八歲以來,那個夢總是不停地反反覆覆。」她美麗的臉孔一偏,思忖地問,「薰君,你想會不會真有那個傳說呢?天空塚?」

「小姐。」

「也許真有名叫嫿姬的女人,沈睡在天空裡。」她認真抬起頭,仰望晨空,然而卻找不到任何與夢中那片藍天的相同之處,因為剛破曉的天空金光四射,不像夢中藍得那樣純粹。

薰君一愣,現在的她彷彿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她那專注的神態,既陌生又遙遠。

不行,他得把她拉回來。

「小姐,夢境,還是不要對它太過認真吧,妳畢竟活在一個比夢境更重要的世界。」

「你真理智。」她微微一笑,雙手合掌,比了個拜託的手勢,「我發病的事別說出去喔。」

「可是──」

「讓千夜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呢?不過多一個人擔心而已。」她輕快跳上台階,三步併做兩步,走回他面前,「你好厲害呀,昨晚幫我敷過藥後,我的腳完全不痛了耶。」

他淡淡一笑:「小姐忘了我最擅長的就是配藥嗎?除了……妳的頭痛。」

「薰君。」看見他眼中那縷悵然,她不願他多想,兩手勾住他,順勢將話題帶開,「對了,昨晚我遇見一個人,身份相當可疑。」

「喔?」

「我把他當成奸細砍了。」

「咦?」

「你去查一下這個人,他說他叫赤火。」

「赤火……」他微愣,不懂小姐怎麼會遇見這個人,「不用查了,我知道他是誰。」

「咦,你知道?」沒想到那傢伙還大有來歷。

「赤火,就是主公請來的其中一名浪人。」

什麼?那個人是……都察使!影兒不敢置信,那傢伙居然是千夜請來協助平式的都察使?

她知道兄長在用人之前,必定考驗過他們的身手,那個人看起來並不是很厲害的樣子,頂多人長得好看一些,帥氣一些,他會有多大的本事?

『我是夕痕派來的。』

好啊,這下可有趣了,身為她的部下,居然還敢以她的名字行騙,她倒要看看,他進平式的目的究竟何在?

薰君見她表情有異,前一秒明明那麼驚訝,後一秒又揚起笑,正感到納悶之際,前方出現一隊人影,讓他來不及追問。

千夜走在最前面,後面跟著家臣與武士,他裝束整齊,雖然年輕,卻已有獨當一面的城主之風。

「主公。」有外人在場,影兒得做做樣子,兩人朝他一拜。

他揮了揮手,示意後面的人退下,繼而將眼前的妹妹狐疑打量了一遍:「妳怎麼了?為什麼這麼狼狽?」

低下頭,影兒看見自己一身凌亂,衣衫不整,披頭散髮的,也難怪,她剛才發病時掙扎成那樣。

「啊,我……。」她連忙整理自己,支吾。

「沒發生什麼事吧?」

「沒、沒有哇,什麼也沒有,你說是不是啊?薰君?」她用手肘輕輕撞了撞薰君的腰,示意他別洩漏出去,「我昨晚只是……咳,睡姿不良。」

「快去換下浴衣,」幸好千夜今日忙碌,沒空仔細盤問,「用過早膳後,妳去會會那三名浪人,今後他們的事歸妳管,妳負責把他們引薦到平式府。」

雖然千夜是家主,不過他主要負責軍事安全,政事幾乎都是葵芸在處理,所以平式的政治重心在府邸,而非筑日城,得要葵芸認可了才算。

早上他還要練兵便急著離開,影兒從他身後追上。

「那三個人之中有一個叫赤火,對不對?」

他停下腳步:「不錯。」她微燙的雙頰沒逃過他的注意,「你們認識?」

在一陣沈默後,影兒抬首望向遠處浮雲,彷彿自那片朝霞碧赤的天空中得到什麼啟示,那個夢,她所看見的眼神,嫿姬的眼神,她一時之間有點懂了。

「我決定要加入都察使。」

「什麼?」不只千夜驚訝,連站在一旁的薰君都震驚得抬起頭。

「都察使的事是由夕小姐負責,對不對?」影兒帶笑的唇角,向上一揚,「她想讓影兒加入,主公不好反對吧?」

「胡鬧!」他深知這位小妹頑皮天性,但沒想到這次居然還把腦筋動到都察使身上去了,兩邊太陽穴,剎時隱隱作痛了起來,「夕痕,妳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武源氏千方百計要殺她,她不但不躲不藏,還要自己送上門去?

「我是很認真的。」她的眼中的確一片坦然,反令千夜一愣,以前雖然老覺得妹妹太過古靈精怪,卻從沒見她這般堅定過,那雙被朝陽照亮的眸子宛如烈焰,燃燒著她的決心。

這時千夜才恍然發現,他這位只有十六歲的小妹,竟有雙何等熾烈的雙眸!

「為了他?那位赤火?」她怎會對他特別有興趣?

「有一半是。」每次離開內廷,她都得佯裝成夕痕侍女,彷彿「平式夕痕」憑空消失了,反而是捏造出來的「影兒」有血有肉地活著,久而久之,她竟當真把自己當成了影兒,幾乎忘了事實上根本沒有影兒這個人。

直到昨夜,她首度從一個外人口中聽見自己的本名!至今她仍清楚記得,當他說他是為了平式夕痕而來時,她內心的激動,猶如冬日沈睡的大地忽然被第一聲春雷打響,她全身每個感官就像驚蟄的萬物,一個個甦醒,進而開始強烈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不該只是個虛構的影兒,就算是為了躲避世仇而掩飾身分,她也不能忘記真正的自己是誰!

「那麼另一半呢?」察覺到她非比尋常的決心,千夜知道她心意已定。

「為了我自己,」她毅然舉起雙手,緊緊交握在胸前,「我想親自守護心愛的家人!」

她要保護家族,消滅武源氏,為了取回自己堂堂正正的名字與身分,她要戰鬥!

「大哥,這種心情,你應該是最能了解的,不是嗎?」

她真不愧是平式信野的女兒!

千夜彷彿從她身上,看見了他們父親的影子,勇敢,堅強。

「我知道了,妳是說什麼也要當都察使嗎?」捧起她美麗的小臉,他嘆了口氣,為何他這位妹妹不能平凡一點,當個備受呵護的深閨小姐呢?她卻選擇了一個註定會大風大浪的人生。

「我可以答應妳,不過,妳要給我一個保證。」

影兒大喜過望,趕緊點點頭:「什麼保證?」

「不要把命送掉。」千夜和母親不同,他一直私下認為,不該將妹妹囚禁在過度保護的羽翼下,如果她是隻能夠展翅高飛的鳳鳥,就該給她一片自由的天空,說不定這樣反倒能找出長期以來折磨她的病因。

「我保證。」就像兄妹兩小時候一樣,影兒雀躍伸出小指,勾住他的指頭,許下承諾。

站在後方的薰君,心情可無法這樣輕鬆,他一向自制力過人,也明白自己現在的身分沒有說話的餘地,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從他的小姐,變成平式的都察使,但這超出了他的預料,不對,事情不該是這樣的,他怎麼可以讓她身涉險境,她應該被好好呵護在掌心,無憂無慮才對。

「薰君,」一聲叫喚使他回過神,千夜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眼中忽然閃過一絲奇妙的微笑,「你來我房裡取信,在信中我會向我母上稟明原委,這樣夫人才不便反對,不過她恐怕會有點失•望吧!」

明白主君話中的深意,薰君微瞇起眼,但他沒流露出任何情緒,默默服從:「是。」

「那我去換衣服了。」影兒轉身回房。

「我忘了告訴妳一件事。」千夜連忙喚住她。

「喔?」她回過頭。

「在雇用那三位浪人時,我就當眾表明過,他們不必報上真實姓名、出身,不管他們之前是誰,只要從今以後忠於平式。」

這麼說他們根本來歷不明?她微微一愣,沒想到行事謹慎的千夜也會冒險。

好吧,她總有一天會弄明白的。

點頭一笑,她跑開來,薰君目送著她的背影離去,直到她消失在他的視野,是不是哪天她也會像今日這樣跑開?

 

 

四方形的格子窗敞開著,迎入斷斷續續的冷風,名貴的竹簾被風微微吹起一角,簾內隱約可見一道高挺黑影,一動也不動地坐在裡面。

「都察使?」黑影冷冷一笑,握住手中酒杯,「你們在跟我開玩笑嗎?不但事情沒辦妥,反倒引出個都察使來了。」

伏跪在地上的家臣冷汗直冒,重重磕了一個響頭:「主公大人,請再給小的一點時間,小的一定會把人頭交到您手上!」

他瞇起雙眼,自根根修長的眼睫中,射出令人發麻的目光。

「時間?你在跟我要時間?」他嘴角微揚,皮笑肉不笑地,「呵,我可不是神,給不起。」

底下之人聽見這句話,雙膝抖得更厲害,深怕下一秒,他腰際的長刀就會對著自己飛來。

「都察使……不錯的名字嘛。」他慢條斯理地啜了口酒,「他們的身分不用查了,直接殺掉。」                                                                             說到最後兩個字時仍然一貫簡單,猶如在討論天氣般稀鬆平常,他放下酒杯:「要一併解決,不許留下活口。」說罷,冷得森然的語氣陡然一沈,「記住,我給你的不是時間,而是一線生機,要死要活,就不是神能決定,而是我了!」

他霍然起身,嚇得下面之人差點撞上身旁矮桌,待那人驚恐未定抬起頭時,他挺拔的背影已離開和室,徒留滿屋冷風。

他,即現今武源家的家主,武源教長。

自從其兄武源介在三年前病逝之後,取而代之,手段更為殘忍,勢力遠及日本西北一帶,看過他的人都說,如果平式被滅,必定是毀在他手裡,因為他具備了所有侵略者該有的特質,冷酷、聰明、野心!

 

 

「赤火、高佐、晴光彥……」伸出手指數著,嗯,再加上她,都察使就有四位了。

用過早膳後,影兒換上一襲火鶴紅的和服小袖,上面繡著曙色桔梗花,小袖,原是十二單衣裡層的其中一種內衣,到了鐮倉時代成為外著服,袖子較窄,腰部則相當寬鬆,以一條細繩綁住。

平常都是薰君服侍她穿上外衣,然後他會幫她梳好頭髮,綁上髮結,當然,她其實時常長髮飛揚,隨性披散肩上,因為束帶平安繫在她髮上的時間只能維持到中午,之後就不知去向。

「赤火。」淡淡念著這個名字,她將一枚飛至肩頭的葉子拍落。

他到底是誰?

不知不覺中,她又想起了那個傳說,那個不斷出現在夢境中的男孩,為什麼要告訴她天空的傳說?為什麼……?

「喂,我們說好的,不要跑!」頂著一只裝滿水的木桶,赤火追著另一個人在和室內奔跑,他的袖口全捲了起來,長髮扎在腦後,紮成馬尾,一身白衣,腰帶全黑,外罩深藍色羽織(和服外套)。

「晴光彥,願賭服輸,再不拿去,我就把水倒到你身上!」

嗯?好吵,影兒放慢腳步,被室內傳來的吵鬧聲吸引住。

此處位於筑日城別館,環境相當隱密清幽,通過館後竹林就是千夜的御所,她和薰君第一次來到筑日城時,就曾在這裡住過。都察使是平式的上賓,千夜破例讓外人住進這棟屋子,可見其誠意,但為什麼現在會這樣吵鬧?

好奇望著那兩道晃動的人影,她想起今後就要和他們成為同僚,一起出生入死,她應該設法讓他們留下美好的第一印象,然而想起昨夜情景,她的心就涼了半截。

她把赤火誤認為奸細,還、還拿刀追殺人家耶,雖然他是有點活該,可是為了與同僚建立良好的關係,她應該要很有風度地,表現出平式家的泱泱風範。

想到這兒,她整整衣裳,端出最和善的笑容,勇敢走向前,依照一般見面禮,站在門邊深深一鞠躬:「初次見面,我叫影兒,請多多指教。」

頭一抬,卻見水桶朝她直直飛來,嘩啦一聲,冷水自她頭頂直淋而下,木桶滾了幾圈後在她的腳邊停住。

頓時屋內俱靜,鴉雀無聲。

原本奔跑中的兩人瞬間定住,赤火高舉著雙臂,靜止在前一秒不小心讓木桶飛離雙手的姿勢,他的斜對面,被追趕的晴光彥亦停住動作,剛跨出的右腳懸在半空。

唯一繼續移動的,是從影兒臉上、髮間不斷滴落的水珠,與她起伏急速的胸口,她低頭看著自己一身溼衣,再抬起頭望向肇事者,不用說,她那雙眼睛睜得有多大。

「呃,早安。」放下雙手,始作俑者試著打破這個詭異的寧靜,「真巧,又遇見妳了。」

「……。」

「今天天氣不錯。」

「……。」

「只是有點熱。」

「……。」

「妳的腳傷已經好了,出來散步?」他已搬出所有能派上用場的字句,影兒卻默不作聲,套句她自己說過的話,只是用一雙「炯炯有神的目光」盯著他,任由水珠滴溼到地板上。

緩緩彎下腰,她撿起翻倒的水桶:「你這──混蛋!」

下一刻,那只木桶飛離了她的素手,不偏不倚地打上赤火的臉,影兒一手插腰,一手忿忿指向他:「你是不是還要說,有人全身溼答答的,不知會不會凍死在這裡呀?」

昨夜沒一刀斃了他還真可惜!

她嚥下剛才準備好的歡迎辭,什麼一起出生入死,什麼良好的關係,真是去他的!

撫了撫被打中的鼻樑,赤火笑著拿開木桶:「妳的記性真好。」

「對,我還記得有人說過,要幫我把刀磨利,好一刀劃過他的脖子。」

「喔,喔,」他將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妳今天沒帶刀,看起來可愛多了。」

甩開溼淋淋的秀髮,影兒目光一轉,望向他身旁另一名男子:「你一直看著我做什麼?」

這人約略與赤火同年,大約十八、九歲,裝扮也大致相同,只是衣服顏色更為明亮,眼神更加輕佻,他雙手交叉在胸口,踱步到影兒面前,終於說出困擾他許久的問題:「妳真的是女人嗎?」

啥?

「我見過的女人都很溫柔,沒像妳這麼兇。」他猶如初生之犢,見到老虎發飆還敢繼續吭聲。

影兒雙眉一揚,一把提起他外衣上緣的頸上(領口),將他用力抓近:「你是都察使的哪一位?報上名來。」

「晴、晴光彥啦,咳咳,」她怎麼這麼用力呀,「母夜叉……」

「你說什麼?」她逼近,晴光彥趕緊向後退開,腳步一滑,一屁股坐到地上。

影兒歪著頭打量這兩人,她開始懷疑千夜的眼光了,怎會找上這些人當都察使?

光是他們年紀都還很年少不說,個性還沒個正經,她印象中的武士應該不苟言笑,將全部感情全寄託在武士刀上,而這兩人橫看豎看,完全沒半點身為劍術高超的武士該有的氣質嘛。

彎下身,她朝晴光彥劃上威脅一笑:「小心,我要主公把你剔除。」

「妳?」晴光彥索性原地坐好,抱起雙膝,「妳跟我們都察使有什麼關係?」

「今後,」再度揪住他頸上,影兒終於綻放出本來準備好,要留給他們當作第一印象的友善微笑,「大家都是同事,希望我們能相處愉快。」

喔?赤火微挑起眉,眼中閃過一道奇異的深意。

「妳、妳說什麼?」晴光彥這一驚非同小可,已經沒空理會被她拉扯的衣領。

「我說──」影兒靠得更近,在他耳邊大喊,「我、是、第、四、位、都、察、使!夠清楚了沒有?」

他掏了掏耳朵:「現在我可以確定一點。」

「哪一點?」

「以後妳一定嫁不出去。」

「……。」

「喂,妳怎麼打人呀!」

「你不知道你欠揍嗎?」影兒起身,不經意回過頭,正好對上赤火深邃的眸子。

他在看她?

不是錯覺,他那雙眼眸真有天空的影子,剎那間,夢中傳說莫名湧上心頭,天空塚……嫿姬的天空塚……。

「等一下!」晴光彥忽然大叫,食指在空中拼命搖著,「不行不行,這絕對不行!」

「你又怎麼了?」驀然回過神,影兒蹙起眉轉向他,「還懷疑我不是女人嗎?」

晴光彥拍拍屁股起身,一面將被影兒扯歪的頸上拉正:「就因為妳不是男的,所以不行。開玩笑,要我跟女人共事,我可不幹!」

「喔?你有男性的自卑心作祟?」擺出挑戰的姿勢,她插腰站好。

沒想到晴光彥大膽走到她面前,手輕輕托起她的下巴:「都察使是男人的工作,妳還是別插手的好,不過如果我們能關心一下別的事,我倒很樂意奉陪。」

「嗯?」秀麗眉彎一揚,她冷不防抽出他腰間的佩刀!

一道烏黑髮絲飛過她發亮的眸心,影兒持刀揮向他,晴光彥見狀,立刻機敏退開,但跳起時卻不慎踩到另一腳的指貫(和服褲管)。

趁他跌倒之際,影兒露齒一笑,以相當漂亮的姿勢屈膝在地,半跪他身旁,將刀口架到他胸前:「會被一個女人打倒,你應該感到羞恥。」

「妳……?」晴光彥看得目瞪口呆。

倒是赤火朗朗笑起,伴隨著鼓掌聲,他繞到影兒面前,朝她伸出一隻手:「歡迎加入都察使。」

「謝謝。」將手遞給他,影兒從地上跳起,再將長刀往塌塌米一插,立在晴光彥身邊,「你看著好啦,下次你被武源氏的手下打倒在地時,別忘了救命要喊大聲一點,我會去救你的。」

茫然看著自己身旁的大刀,晴光彥還弄不清楚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解決完這一個,影兒環視屋子,最後停在赤火含笑的臉上:「還有一位高佐君呢?」

「妳想見他?」

「嗯。」

「沒這個必要,他那個人講話不會超過三句。」

「喔?」

「那種人,妳很難看出他在想什麼。」

「是嗎?」小腦袋一偏,怎麼千夜逕找些怪人,連最後這一個也不太正常,「我去找他,以後大家還要一起共事呢。」

她才剛走出房門,赤火忽然在她背後出聲。

「倒是妳,妳真的了解都察使的意義嗎?」

「咦?」影兒不禁回過頭。

「妳是為了誰這樣賣力?就算妳再強,終究還是個女人,為什麼要讓自己的雙手沾上血腥?」

她一愣,淺淺一笑:「我是為了誰這麼做,這個嘛,是我的祕密。」

他撫著下巴,亦是一笑,眼中流轉著機靈,竟一語中的:「我想,妳是為了夕痕。」

「咦!」

「妳是為了她?」

莫可名狀的心悸,像瓶陳年老酒,被鎖在地窖數十年之後忽然被撬開,她錯愕看著他,一時之間忘了該如何接話。

「就算是為了主子,也不值得賭命啊。」他那雙眼睛,敏銳得可怕!

為何他會知道她是為了自己?為了守護自己所愛的平式!

影兒不想讓他看出端倪,暗暗按下悸動:「賭命?什麼意思?」

「一旦成為都察使,性命就算懸在刀口上了。」

「我不怕。」她昂起頭,一顆耀眼水滴從髮稍滴下,劃過她高挺的鼻樑。

「那麼,妳是有心理準備,隨時要和三個大男人在荒郊野外過夜了?」赤火走到她跟前,笑著搭上她的肩。

「咦?」

捧著千夜寫好的信件,薰君靜靜站在不遠處,他其實已經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剛才影兒揮刀將晴光彥打倒在地的那一幕他也沒錯過,他的視線,始終追隨著她的一舉一動,當他看見她與赤火站在門邊時,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不喜歡看見兩人站在一起。

「影兒。」走向前,他輕喚了聲,有外人在,他不便叫她「小姐」。

「拿到主公的信了?」她回過頭。

「是。」他安靜的眼睛一抬,發現現場有兩道好奇的視線正盯著他看,晴光彥已經從地上爬起,與赤火兩人,一左一右分站在影兒身旁。

「乖乖,他該不會又是突然冒出來的──第、五、位都察使吧?」晴光彥率先發難,搶前一步,上下審視著面前之人。

「不,薰君是夕小姐的貼身侍從,」影兒連忙解釋,「因為武源氏派來的奸細不知假冒了誰,所以在我們進入平式府後不能信任其它侍者,暫時由薰君來打理一切。」

晴光彥聽完,不敢置信地疊聲哀號:「什麼?就他?」。

「怎麼?你又有意見啦?你口中的『他』是什麼意思?」

「他……他是男的耶!」

「我知道呀。」

「讓一個男人來伺候我們?」

「是啊,有什麼不對嗎?」薰君可是陪伴她七年的侍臣,各方面都無可挑剔呢!

「這、這太奇怪了吧!」他還想抗議,一瞥見影兒瞪來的目光,只好乖乖閉上嘴。

「哎,我的希望落空了。」晴光彥沮喪垂下頭。

「什麼希望?」

「妳想知道我投靠平式的目的嗎?」高挺的身子微微傾向她。

「嗯。」

「據說平式家盛產美女,美女如雲,連侍女都很漂亮。」

「呃?」這算哪門子的理由?影兒按耐住好奇心,繼續聽下去。

「我還以為當了平式的都察使,就能擁有一打以上的侍女。」

「你、你居然是為了這個而投靠平式?」

「當然囉,美女可是很難找的。」

他這個色鬼!影兒握緊拳頭,天哪,以後她居然還要跟這傢伙共事呀。

晴光彥自我安慰地嘆了口氣:「反正現在見到妳,證明平式出美女只是流言,我就死了這條心吧。」

「你說什麼?」

「一個會把武士刀架在我胸口上的女人,真是太可怕了。」他搖了搖頭。

「那是你自己不長進。」

「喂,我是不小心踩到褲管好嗎?」

「不長進就是不長進。」

「妳……」

薰君訝異看著兩人,就是這種感覺嗎?換做是他,根本不可能這樣跟她說話,因為她是夕痕,是小姐,想到這裡,他不禁覺得寬慰,只有他知道影兒的真實身分,不知為何這讓他感到安心。

悠閒倚著門的赤火,笑容充滿興味,顯然不打算打斷他們,薰君看看他,又看看吵得快翻天的兩人,終於決定出來收拾殘局。

「影兒,主公希望我們天黑之前回到平式府。」

這句話果然見效,影兒放下拳頭,也對,萬一天黑遇到埋伏就麻煩了。

「我去找高佐。」

「先換下溼衣服。」薰君永遠以她的身體為重。

「沒關係,我待會兒再換,你們先去準備要帶走的東西,薰君,別忘了我的刀。」

「是。」

「還有你,」影兒彈了彈晴光彥的手臂,「扣你的薪俸一千錢。」

「咦?」

「夕小姐交代過我,如果有人行為不檢點,就先扣他薪俸再說。」她露出勝利一笑,輕快走下長廊。

「喂,妳怎麼可以公報私仇呀!」晴光彥對著她的背影抗議。

「你不覺得你該反省一下嗎?」赤火看了他一眼,走入屋內,「竟被一個女孩子打倒到地上。」

「我沒想到她真的會拔刀嘛。」

前進的腳步驟然停下,赤火一愣,微忡:「影兒和我認識的某個人很像。」

「喔?女人嗎?」晴光彥馬上精神大振,追上他,「她叫什麼?姓什麼?家住哪裡?現在嫁人了沒?」

「晴光彥,你別動什麼歪主意。」走到刀架前,他將長刀掛上腰際,記得……「那個人」也很喜歡武士刀,總是想盡辦法央纏著他教她,想起那段往事,赤火神情一柔,忍不住勾起嘴角。

見晴光彥想再追問,他打了個制止的手勢:「別提了,她不會是你喜歡的那一型,個性古靈精怪,又愛搗蛋,她……」說到一半,突然憶起往事中的錐心之處,他聲音一沈,低啞的語調,不禁多了分複雜,「她就像陽光一樣,只要曾經擁有過,無論經過多久,都會讓人難以忘記那樣強烈的存在。」

「原來是你被甩了。」

「晴光彥!」

「好,好,不提。」

攤開兩手,晴光彥走回屋內收拾東西,赤火正準備跟上,發現薰君還站在門外,他思索片刻,走向薰君。

「你跟在夕痕身邊很久了嗎?」

「咦!」他竟直呼小姐的名諱?

「回平式府後,她會見我們吧?」

感覺到他提及夕痕時的口吻,並不陌生,薰君十分訝異,內心立即警戒起:「你一下子問兩個問題,要我先回答哪一個?」

「我要見她。」他卻直接開門見山,道出來意,「現在我是她的家臣,她沒有理由不見我!」

這個人為什麼這麼想見小姐?

定定迎著他的注視,薰君搖搖頭:「如果小姐不想見人,是沒有人可以見到她的。」

「是嗎?」他將臉轉向遠方,搜尋著記憶中的那片藍天,「但我們有過約定,就算經過這麼多年,她也應該還記得!」

夕痕……。

表面上,薰君不動聲色,內心卻激動不已,赤火見過她?怎麼會呢,自從七年前葵夫人安排他和夕痕相見後,他一直跟隨在小主人身邊,小姐認識什麼人,他最清楚不過了,還是赤火比他更早一步認識她?

沈默將臉轉至剛才影兒離去的方向,薰君低下頭,看著自己修長的手,小姐知道他不懂刀法,所以沒拉他一起當都察使……不,他在急什麼?

都是赤火這番話引起他的焦慮,他應該耐心等待才對,畢竟只有他知道影兒就是夕痕,不是嗎?

 

 

 

 

 

 

 

 

 

 

 

 

 

 

 

 

 

 

 

 

 

 

 

 

 

 

 

第三章

 

翠綠的竹林,已經長得比她印象中來的高大,好像在互相較量著,看誰更能接近頂上藍空,林園四周並無任何遮蔽,整理得十分明淨清幽,小時候她與千夜常一起在這裡玩耍或練武,只是最近千夜事務繁忙,所以來得少了。

「咦?」停下腳步,影兒專心側耳傾聽,除了竹林間的風聲之外,還有另一種吸引住她的聲響從林內傳來,那是大刀劃破空氣的呼蕭聲,又快又猛,光憑聲音便可知此人刀法不凡。

高佐一身黑衣,頭戴斗笠,帽緣繫著一層黑紗,整張臉完全隱藏在紗後,他的身材比赤火或晴光彥更為壯碩,舞弄刀柄的右手孔武有力,看見這樣的他,影兒眼中流露出一絲讚賞,從小到大她對武士特別崇拜,認為他們堅忍、勇敢、正直,為了自己所效忠的對象,甚至可以犧牲一切,而眼前這個人就像個真正的武士!

相形之下,赤火和晴光彥一點也不像浪跡天涯的浪人,她甚至有些懷疑,他們的真實身分到底是什麼?

一步步,影兒輕聲走近,只見高佐那身黑衣在刀光中忽隱忽現,每一次攻勢都是那麼直接猛烈,不留一點空隙,她認得出來,那是北方的刀法,只有北方刀法會如此凌厲,決心將對手置於死地,這人想必已經是個身經百戰的浪人,否則沒有一番磨練,刀技不可能這樣高強。

她索性在旁坐下,專心看了起來。奇怪,為何她母親請來的師父都沒這般出色?以平式家的威望,不可能請不到像高佐這麼厲害的師父才對。

她耐心等著,沒有打斷他的意思,雖然從筑日城到平式府最快要半天,應該要加緊趕路才對,不然天一黑,容易被埋伏在路上的刺客襲擊,但她就是不想打斷他。

繼續練著刀的高佐,早在影兒出現時就注意到她,但憑藉他多年經驗,看出對方不具威脅後便不再管她,直到他揮下最後一刀,深吸口氣,將刀手回,臉一正,他才發現,咦?她還在?

「你就是高佐吧?我是平式小姐的侍女,影兒,第四位都察使,請多多指教。」影兒趕緊把握時機起身,快步走近他。

高佐脫下斗笠,表情嚴肅的臉上,有道猙獰的刀疤,從他右頰斜斜劃到左邊,看起來有些嚇人,影兒微微一愣,不過她並不害怕,反而覺得武士身上帶點傷更有一股凜然的氣概。

原以為他不會開口,但當高佐重新戴回斗笠時,他朝她點了點頭:「妳好。」

他說話了!影兒大喜過望,禮貌性地詢問:「高佐你是哪裡人呢?」

「羽前(今日本山形)。」

咦,她倒抽口氣,羽前?一絲冷顫從她背脊升起。

羽前是武源氏的主巢,武源教長的不滅城就是在羽前!

從小她在平式、武源兩家的仇恨中長大,這個地名對平式之人來說,是個多麼可怕的名字,無怪乎當她聽見「羽前」這兩個字時,會驚愕成這樣。

高佐也察覺到了她的反應,便沒再多說。

還是……換個話題吧,影兒咳了聲,以便掩飾剛才的驚悸:「你們剛到平式府可能會有諸多不適,平式小姐要我協助你們,如果有任何問題,請不要客氣。」

「……。」他沒接腔,默默站在原地。

影兒差點以為他沒聽見,傷腦筋,要惜言如金的人開口說話,比讓喋喋不休的人閉嘴還難哪。

困難嚥下一口口水,她試圖再接再厲:「呃,高佐君此次前來投靠平式,一定對自己有很高的期許了?」

「平式給的錢很多,僅此而已。」

這人還真是坦白!

影兒露出苦笑,看來就算想破頭,也很難讓他主動開口了,她只好作罷,朝城門方向比了個手勢:「請,大家都在等你呢。」

他頭也不回,直接朝那個方向走去,碩大的背影簡直像個巨人,影兒無奈聳聳肩,赤火所言果真不假,他說話的確不會超過三句。

於是,一行人在短暫的會合之後,一同自筑日城出發,走出城門,放眼望去,山巒綿亙,一片綠意盎然。

「我們抄小路回去。」走在最前方的影兒回過頭,指向路旁蜿蜒的小徑。

「抄小路?不會很危險嗎?」看著那條幾乎快被野草淹沒的小道,晴光彥皺起眉。

「你怕了啊?」她朝他扮了個鬼臉。

晴光彥不甘示弱,回給她一個白眼:「誰說我怕了。」

「不怕就走吧。」她已經走進小徑內,其他人跟了上去,剩下晴光彥站在原地。

「可是那邊草那麼長,天一黑怪恐怖的。」

「走這條路,天黑之前就可以到達平式府,不過如果你害怕的話,就一個人留在筑日城好了。」

「喂,等等我啊,母夜叉。」他趕緊追上去。

影兒回頭瞪他:「你叫誰母夜叉?」

「妳啊,不然還有誰?」

就是有人不怕死!她扭回頭:「再扣你一千錢。」

「啊,」差點忘了自個兒的俸祿還掌握在她手裡,晴光彥敲了下自己的腦袋,趕緊啣著笑臉,來到她面前,「影兒,我們好商量嘛,當母夜叉又不是什麼壞事。」

「你還有五次可以慢慢扣。」她慢條斯理地繞過他。

「哇,妳再考慮一下嘛,我上有老母,下有──」

「妻兒?喔?你已經有妻室了?」她好奇停下腳步。

晴光彥挨近她,擺出撩人的姿勢:「沒有,妳對我有沒有興趣?」

「……。」影兒已經懶得開口,直接拔刀代替回答。

晴光彥趕緊跳開:「喂,母夜叉──呃,不!姬樣(公主大人),火氣不要這麼大嘛。」他急忙躲到赤火背後,「哇,赤火,救我!」

看著影兒持刀一路砍過來,赤火馬上決定交給自作孽的人自己去解決,一邊很識時務地側身讓開,一邊在心裡微笑地想著,想必大家在回平式府的路上不會無聊了。

「等等,影兒,小心埋伏!」眼看兩人一前一後越跑越遠,薰君一驚,亟欲阻止。

「讓他們去吧。」赤火拉住他。

「可是──」他著急張望,前方追逐的兩人已經跑遠,離開了他的視線。

「這邊交給我們來就夠了。」赤火點點躲在草叢內的人數。

「咦?」薰君回過頭,發現赤火已把手移至腰間佩刀,走在後方的高佐亦將長刀順勢抽開。

五名大漢赫然從草堆中跳出,將三人圍在中間!

晴光彥跑得很快,直到看見前方大樹才停住,影兒急急從後面趕來,發現他已笑著平躺到樹下等她。

「你笑什麼?」好不容易趕到,卻也沒多餘的體力教訓他,算了,影兒索性收起刀,靠著樹幹好好喘口氣。

「妳不覺得我們現在很像在約會嗎?」

這個口沒遮攔的傢伙,果然還是該好好痛扁一頓才對!影兒不顧自己依然喘息未定,一把抓住他的頸上,用力搖著:「你亂說些什麼,誰跟你――」雙手突然鬆開,她警覺朝身後望去,「咦?有打鬥的聲音?」

「是呀,就是有人喜歡湊熱鬧。」晴光彥笑著嘆口氣,起身拍掉草屑,下一刻,藏在暗袋內的匕首已經被他平穩射出,影兒身後一人應聲倒地,其它躲在草堆中的眾人見狀,紛紛衝出,殺氣騰騰站成一列,共有四人。

「哎呀,這樣破壞人家談情說愛,真是太不可取了。」晴光彥一副很為他們搖頭地譴責。

被他戲謔的口吻激怒,眾人立刻圍攻而上,他拔刀擋在影兒面前,一對四,不但俐落揮開前方的攻擊,且同時掃過左右兩側,再一個轉身,打落後方偷襲。

平常看他為人吊兒啷噹,怎麼也沒想到身手竟也如此厲害,影兒有些意外,他的刀法與高佐不同,較為華麗而優美,北方刀技講求速度和俐落,幾乎招招直攻對方要害,晴光彥的刀法應是偏向東方,以展現個人內在修為為主,動作上特別優雅。

在惡鬥之中,他迅速轉動手腕,大刀繞到半空轉了幾圈後,斜劈而下,前方人影瞬間倒地,咽喉被俐落切開,晴光彥盡量拖住剩下那三人,免得他們對影兒出手,但其中一人已經看出他的意圖,搶先一步朝影兒方向衝去。

不妙!晴光彥連忙望向影兒,不看還好,一看只差沒吐血。

影兒竟在對他微笑?不,說得更正確一點,她是被他美麗的刀法所吸引,而發乎內心,自然而然地朝他綻出笑顏,看得晴光彥不禁一愣,雖然流連花叢多年,閱人無數,卻也沒見過如此燦爛的笑靨。

「喂,姬樣,如果妳不想害我分心,讓我們葬身此處的話,就不要現在勾引我!」他一面大喊,一面抽出另一把短刀,朝欺近影兒的那個男人射去。

「他媽的!」按住血流如柱的手臂,對方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這下影兒終於回過神,她大吃一驚,什麼時候敵人已經離她這麼近了?

對方顯然因為受傷之故,心情更加惡劣,立刻毫不留情地朝她砍殺過來,影兒連忙抽刀抵住,兩把武士刀交纏在空中,發出清脆聲響,那人力道之大震得她雙手發麻。

她從沒想過敵人的攻勢會如此猛烈,揮了幾刀後,她愕然發覺,不對,以前在內廷和師父對打時,並沒這麼吃力,因為現在這個人是當真想取她性命!

以前從不知道,原來遇見真正的對手會有這麼可怕,稍不留神,可不像練習時被竹刀打得黑青而已,而是少掉一條臂膀,或項上人頭。

握刀的虎口微微顫抖,她強自鎮定,一左一右閃躲著。

不行,對方力道太大了,不能跟對方正面衝突,她抓緊時機蹲下身,朝他腹部用力劃過,剎時大量鮮血噴濺到她臉上,當她朝後退開時,那人瞪大雙眼,直直在她面前倒下。

那人……死了?

驚恐看著臥倒的屍體,影兒發現自己臉上還帶著那人鮮血的餘溫,她突然有股想要作嘔的感覺,不是血腥味過重,而是一瞬間她領悟到自己做了什麼。

她,殺了一名武源氏的走狗!

殺死世仇的手下應該會感到高興才對,她以前一直這麼認為,但現在真正親手解決掉敵人,卻讓她窒息得快要喘不過氣。

他們是武源氏的手下,死有餘辜,但為何她會感到恐慌?因為這是她第一次殺人嗎?

靜靜站在那具屍首旁,她發愣望著那灘不斷擴大的血水,不知這百年來,兩家之間所流出的鮮血又有多少?血債血還,他們代代都是如此!

見她順利解決對手,晴光彥朝她點了點頭,手臂用力一揮,又是一人倒地,現在只剩最後一個,他繞過屍體,走到影兒身邊:「我累了。」

「咦?」

「換妳了,上吧!」

「等等,晴──」被猛力推向前,她還來不及把話說完,敵人已經直衝過來,她只好狼狽提刀擋住對方。

換晴光彥退到一邊,輕撫著下巴看著:「嗯,防守不錯,就是攻擊弱了一點。」

「喂,你不幫我,還在旁邊嘀咕什麼?」影兒氣急敗壞地喊著,對方攻擊已越見凌厲,若不是她閃得快,恐怕早已一命嗚呼。

「怎麼樣?」勾起兩邊唇角,晴光彥露出好大的笑,「幫一次,吻一個。」

「你這混蛋!」居然還有閒情跟她開這種玩笑?她怒氣沖沖地揮著長刀,速度越來越快,終於趕上敵人攻勢。

「嗯,姬樣果然比較適合激將法。」他肯定地點頭。

身陷戰局中的影兒絲毫不敢大意,對方幾乎刀不見影,她終於感受到了北方刀法的威力,剛才晴光彥也是這樣三面受敵,卻還要替她分心解圍,她突然明白為什麼千夜會選中他!

眼看敵方即將佔上上風,晴光彥臉色微變,立即以一個最漂亮的角度從她身邊閃入,將刀尖送入那人胸口,影兒拼命喘氣,驚恐看著眼前之人噴血倒地,她顫抖的雙手一鬆,武士刀從她手中掉落,連帶著,雙腳亦往地上虛脫地坐了下去。

「不要馬上蹲下,妳會內傷的。」晴光彥迅速抓住她右臂,將她拉起。

「我不知道他們是這樣殺人。」聲音,帶著惶恐的顫抖。

他靜靜看著她,眼中不見昔日的輕浮,認真道:「影兒,退出都察使吧!」

一滴雨滴,自天空墜落,滴溼了她美麗的眉心。

退出……都察使?

影兒苦澀一笑,低垂下頭:「我知道,是我技不如人,根本沒資格當什麼都察使。」

又是一顆豆大的雨滴,掉落到她淺蔥色的袖子,豔陽高照的天空突然烏雲翻湧,開始落起毛毛細雨。

望著她落寞的小臉,一時間,晴光彥有些手足無措:「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妳已經比我想像中強很多了,只是,」他揚起的唇畔,隱隱出現一縷柔情,「只是不想看到妳涉險。女人,本來就該讓男人好好守護著,怎麼可以弄髒自己的手。」

她抬起頭,臉上已佈滿六、七道雨痕,那翦秋水般的美目定定望向他。

「我想靠自己活下去。」站穩身子,影兒抽回自己的手,迎著風,朝他堅定一笑,「因為還有許多人需要我保護,我的小姐,平式夕痕,也希望我如此。」

他一愣,閃電,耀眼劃過半邊天空,緊跟著,一聲遠雷自另一座山頭傳來,晴光彥深吸口氣,換回不正經的笑臉:「那麼妳現在欠我一個吻了,我剛幫妳解決了那個傢伙。」

「你──」

「要現在還我嗎?」故意朝她曖昧眨了眨眼,晴光彥將嘟起的嘴湊近到她面前。

她正想給他一拳,一個著急的聲音從後方冒出,薰君匆匆撥開雜草,趕到她身邊:「影兒!」

她與晴光彥同時回過頭:「你們沒事吧?」

赤火尾隨於薰君身後,一眼即瞥見她衣服上有多處血跡,不過看來她毫髮無傷,他鬆口氣,戲笑:「妳還活著呀?」

「廢話!喂,這是問候歷劫歸來的同伴應該有的態度嗎?」

高佐走在最後頭,正拿出懷紙拭去刀上的血水,覆在黑紗下的臉微微抬起,確定兩人沒事後,視線又重新回到刀面上。

「妳衣服上有血?」赤火並不像薰君那樣著急,反而還饒帶玩味。

「剛才打鬥時濺到的。」

「妳沒閃開?」

「都生死關頭了,哪會注意到這些。」她卻驚訝發現,赤火和高佐兩人身上根本沒半點血痕,連衣服、頭髮都一絲不亂,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經過一場廝殺。

相比之下,她真的狼狽太多了,還差點送了命。

「晴光彥沒保護妳?」

「他說他累了。」

「喔?」赤火促狹望向站在最前面的晴光彥,「你不是說有你在場,絕不會讓女人動手?」

「影兒算女人嗎?」晴光彥笑咪咪回過頭,一手揮開沿著臉頰滑下的雨水,「真正的女人,身材應該是要這樣……」用雙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大葫蘆,目光一轉,影兒已經氣得撿起地上的刀,眼看就要衝過來,他趕緊改躲到高佐身後。

這時候,似乎又得有人出面調停,薰君已經習慣扮演這個角色:「影兒,雨勢變大了。」

剛才的紛飛細雨,越下越大,附近景物全淹沒在白茫雨霧之中。

瞪了晴光彥一眼,影兒將太刀收入鞘內,目光轉向不遠處的兩座草棚,那是附近居民上山採集藥材時,臨時搭建的休憩之所,她指向棚內:「我們先避個雨吧。」

兩座草棚都很小,無法同時容納下五個人,於是他們自動分成了兩組,影兒和薰君一組,其他三人一組。

正當影兒舉步走進比較小的那座草棚時,突然一件大衣朝她擲過來,蓋住她的臉,她驚訝抓起那件藍色羽織,探出頭,望見赤火站在雨下,無疑地,她手上那件外衣是他的。

「赤火?」

「別感冒了。」

原來他人還不賴嘛,還會擔心她受寒,心窩……突然傳來一記無端的悸動,她有些臉紅地低下頭:「呃,謝──」

「萬一妳感冒還得把妳背回去,倒楣的是我們。」

影兒瞪大眼睛,看著氣定神閒的他走進前方草棚,虧她剛才還有些感動,真是的,還以為他是好人,看來該死的人永遠該死!

站在她身後的薰君靜靜看著兩人,雨絲被風吹偏,飄進狹小的棚子裡,影兒雖然生氣,但她還是將羽織披上,因為現在真的有點冷。

「小姐,」薰君輕喚了一聲,「赤大人說他想見妳,還說妳跟他有過約定……」

話尚未說完,雷鳴轟然大作,聲勢之大,十里外依然清晰可辨,彷彿要將大地打出一個大洞,影兒瑟縮了一下,有些害怕,薰君一如往昔想安撫她,卻瞥見她素白的雙手緊緊抓著那件深藍外衣,她的臉有三分之一埋進了那件羽織裡。

赤火比她高出許多,他的羽織披在她身上簡直像件大披風,可以將她完全裹住,影兒把臉深深埋進去,感覺溫暖多了,還依稀聞見他身上那股淡雅的味道。

「你剛剛說什麼?」她驚甫稍定,抬頭望向薰君。

她沒聽清楚……薰君匆匆垂下沈靜的眸子:「不,沒什麼。」

一行人抵達平式府時,已近深夜。

進府後,他們被安排到外廷的右側別館,一人一間上等客房,葵芸並未出現,因為他們尚未立下任何功勞,所以她不便正式接見,只派了幾名貼身女中(侍女)前來傳達歡迎之意。

這一路折騰下來,五個人都累了,梳洗一番後各自睡去,除掉影兒和薰君不說,其他三人來到平式府的第一個晚上可說相當平靜。

翌晨,在濃霧還未散去之前,薰君便拿著千夜給他的密函,悄然進入內廷。

「加入都察使?」放下兒子的親筆信,葵芸抬起美目,望向沈默坐在塌塌米上的薰君,「為什麼你不阻止她?」

他分毫未動,無比秀麗的側臉低垂著:「小姐這樣似乎很快樂。」

「是嗎?」葵芸微微一笑,「你也真是寵她。」

她指了指攤在桌前的信:「千夜希望讓她選擇自己的人生。」

平放在膝頭上的雙手輕微一動,薰君掀開眼睫。

「我並不反對讓她自己選擇,雖然我的確已經幫她規劃好一條道路。」她緩緩將千夜的信件闔起,「不過,那孩子最後會發現,還是我幫她準備的這個比較好。」

她一頓,笑得異常美豔動人:「薰君,在她還沒發現之前,你就辛苦一點吧。」

昨夜大雨磅礡,今朝卻晴朗無比,清晨白霧散開後,陽光溫暖撒落每個角落。

坐在木欄上,晴光彥面向走廊,兩眼盯著不斷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的影兒:「喂,姬樣,妳不要在那兒走來走去好不好?我頭好暈。」

神色緊張的小人兒,根本沒把他的話聽進去,繼續來回踱步:「薰君怎麼還不回來?去那麼久了。」

「奇怪,他去見平式夫人,跟妳有什麼關係?」

「哎,你不懂啦!」萬一母親生氣,不答應讓她加入都察使呢,那可怎麼辦?她忐忑不安地望向內廷的方向,一枚綠葉穿過她的視線,落在乾淨的原木地板上。

還是親自去一趟好了,打定好主意,她朝通往內廷的渡廊奔去,沒跑多遠,赤火正要走出房間,差點和她撞上。

「妳要去哪裡?」他剛用完早膳,已經穿好直衣,整個人看起來神清氣爽。

「內廷,我想去找──薰君。」驀然拐個彎,怕他追問她找平式夫人做什麼。

赤火卻沒多問,比了一個手勢:「那正好,我們一起走吧。」

「咦?」她追上去,一把拉住他,「等等,你去內廷有事嗎?」

「找人。」

「內廷裡有你認識的人?」

「嗯。」他任她拉著,繼續向前走。

「叫什麼名字?我幫你傳話,你沒夫人的允許,是不能進去的。」

他停下腳步,定定看著她:「那麼請妳轉告葵夫人,我有個非見不可的人,無論如何一定要見到她!」

「喂,到底是誰啊?」是誰這麼重要,讓他這麼渴望見上一面?

「夕痕。」

她疑惑愣住,夕痕……?

原以為他在說笑,但看他說得這麼認真,彷彿真是為了夕痕而來。

為什麼他想見夕痕?夕痕她又……不認識他!

影兒搖了搖頭:「那你是沒指望啦,小姐不想見你。」

他垂在袖內的雙手瞬間一緊,影兒覺得納悶,正想問他怎麼了,眼角餘光突然瞥見薰君從另一邊走來。

「你跟夫人說好啦?」她偏過頭,著急詢問來到面前的薰君,「夫人她……沒生氣吧?」

不負她所望,薰君總是一脈溫柔,帶來她想聽的好消息:「沒有,妳別擔心。夫人說,希望妳好好爭氣,才不辱平式府的名聲。」

她頓時笑顏逐開,連聲歡呼起來,什麼時候母親對她這麼放心了?她不是一直希望她乖乖待在內廷嗎?到底千夜信上寫了什麼,效果竟這麼好?

薰君並未多做解釋,自袖口掏出書紙遞給她:「這是夫人得到的情報,據說奸細與武源家常在此處碰面。」

「喔?」興奮攤開折了四折的和紙,影兒全身都在顫抖,她終於也能親手守護平式,而不是只被重重保護著,什麼都不能做!

「咦?」她的喜悅沒有維持多久,在看見紙上幾個大字後,立刻被驚愕取代,「高鳥屋?」

這不是藝妓院嗎?

頓時換晴光彥笑開了俊臉,火速趕到她身邊。

「我看看,哇塞,沒想到那名奸細品味這麼高,高鳥屋是駿河最富盛名、價錢最高、排場最大、女人最美的藝妓院耶!」抓起那張紙,他在上面重重親了一下,繼而轉向僵愣住的影兒,「費用全由平式府出對不對?我實在太幸福了,呵呵,都察使果然是份好差事!」

咬住下唇,影兒的臉已紅透半邊,那個混蛋奸細,為什麼偏偏選這種地方?

「嘿,姬樣,妳就乖乖待在這裡吧,高島屋不是妳這種規矩的女孩子家可以去的。」

「我……」影兒不甘心地揚起下巴,「我就是要去怎樣!」

「喂,拜託,妳是女的耶。」

「沒人說我一定要當女的啊。」

「嘎?」

 

 

 

 

 

 

 

 

 

 

 

 

 

 

 

 

 

第四章

 

平式府外是片靜謐的郊區,過了幾個街道,才是駿河最熱鬧的中心區,其中有一條大街,色町聚集,是充滿風月場所的溫柔鄉,町內熱鬧非常,不管哪種生意,處處都是片蓬勃景象。

晴光彥一路笑得曖昧,走在他身邊的影兒狠狠朝他右腳踩下去。

「你還笑?」一整路,她的臉一直紅得像熟透的蘋果,「等一下我就讓你知道什麼才叫做真正的男子氣概!」

「是,是,姬樣,」晴光彥巧妙將腳往後一縮,讓她踩了空,「喔,不,影公子,等一下請一定要讓我知道。」

「閉嘴。」影兒臉上的紅暈更深,儘管已經梳成男子髮型,她那張小臉依舊秀麗得過分,她和晴光彥、赤火不同,他們身著武家男子的裝束,直垂,影兒年紀較小,穿的是水干,看起來就像個尚未成年的小侍童,薰君已竭盡所能將她改扮成這樣,但她身形纖秀,卻是怎麼樣也改變不了。

「你別在裡面亂來,得意忘形。」她練習壓低嗓音。

「呵,我可是去辦公事,奸細要選這種地方,我也沒辦法呀。」晴光彥朝她得意擠了擠眉。

她「哼」一聲,快步超過他:「以公事之名行偷情之實。」

「喂,怎麼把我說得這麼好色啊?」他抗議地追上。

「本來就是呀,色、鬼。」

「妳……」

不知不覺已經來到高鳥屋,因為是駿河最富盛名的藝妓院,雖是大白天卻依然門庭若市。

此行高佐與薰君沒來,光看外表,高佐兇惡猙獰,還留著刀疤,如果出現在高鳥屋,恐怕會嚇死裡面藝妓,所以他負責在外面接應,薰君沒來則是影兒意思,她知道薰君生性正直,不適合出入風月場所。

晴光彥第一個進去,影兒跟著來到門外,腳步忽然躊躇了起來,她蹙著漂亮的柳眉,內心還在掙扎,要她踏進這種地方,她可能需要更多的勇氣。

「等、等一下,」她拉住身後正打算進去的赤火,「你不要走那麼快嘛。」

赤火微微一笑,比向後方:「妳現在回頭還來得及,膽小鬼。」

竟說她是膽小鬼!影兒柳眉一揚,哼,進去就進去,有什麼了不起!

看著她挺起胸膛開步向前,一副豁出去的樣子,赤火看得有些出神,有時她的舉止神態真會讓他想起「那個人」。

「唷,這不是晴少爺嗎?這麼久沒來,可讓大夥害了好一陣子的相思病呢!」晴光彥才剛踏進去沒多久,就有一群打扮花枝招展的藝妓迎了上來。

晴光彥一左一右,各擁起兩名美女:「少了妳們,我也痛不欲生哪!」

影兒別開臉,什麼呀,竟跟裡面的藝妓這麼熟,想必他常來這種地方,還說他不好色,鬼才相信哩!

其中一名藝妓滿臉柔媚,望向晴光彥後頭那兩個人,她眼睛一亮,笑得像能掐出水來:「這兩位少爺是生面孔呢,是晴少爺的朋友嗎?呵,真是俊俏,不輸晴少爺您了。」

「那怎麼行,妳們移情別戀的話,我會傷心的。」

晴光彥這個──滿嘴花言巧語的傢伙!

從沒接觸過男人的世界,影兒還不明白男女調戲是怎麼回事,眼看那名女子抬起白嫩的臂膀,勾住赤火的脖子,臉斜斜偎上去,她頓時雙眼瞪大,等等,那女人要對赤火做什麼?

「怎麼樣?今晚就我吧?」女人勾人的眼神充滿嬌媚,是個箇中老手,她當眾噘起惹火紅唇,準備往赤火臉頰貼過去。

「妳要做什麼?」影兒訝喊,硬生生打斷一場好戲,她這才驚覺,所有人的目光全朝她吃驚看過來。

啊,她在做什麼?她不禁對自己的反應生氣。

赤火忍不住笑出聲,雙眼若有似無地瞥向她,影兒連忙把臉低下,望著自己的腳趾,真是氣人,那傢伙被人勾引時好像很高興嘛!

「對不起,我怕有人會吃醋,」有禮地拿開女人的手,赤火笑道,「不陪妳們了,請替我準備一間單人房。」

說完他馬上俐落抽身,從眾多女人身邊閃過,走進後堂,藝妓們一陣惋惜,難得有麼迷人的恩客上門,他居然誰都不要?

影兒咬住下唇,正要追上去,那群女人立刻轉移目標,圍住她:「何必走這麼急呢?小少爺。」

「您多大年紀?第一次來嗎?」

「來嘛,來我這兒,我會好好伺候您的。」

「不不,我這兒比較好!」

身陷在這群女人堆中,影兒進退不得,她們和之前接觸過的女人都不同,不僅臉上濃妝豔抹,體態嬌窕,衣服更是竭盡豔麗之能事,有些人裸露香肩,甚至光著上身,第一次看見煙花女子,她心中沒有鄙夷,只有震驚。

藝妓們興高采烈勾著她的手,一張張白粉撲成的臉龐充滿挑逗,被她們拉來拉去,影兒終於有些受不了,大喊出聲:「停——不要碰我!」

原以為這一叫會有些效果,但……。

「啊?生氣啦?」

「真可愛。」

這群女人!影兒啞口無言地呆住。

望著她像顆球般被搶來搶去,晴光彥不禁失笑,沒想到她扮成男生還是那麼美麗,除掉她一身男裝不說,她根本不需任何修飾就十分引人注目。

「我這位小兄弟害羞得很,妳們不要把她嚇壞了。」晴光彥決定拿出良心幫她解圍。

「我、我也要一間單人房!」趁隙推開眾位大姊,影兒拔腿就溜,閃入剛才赤火離去的右側走道。

女人們望著她的背影,又是一陣嘆息:「好清純的孩子哪,未免太害羞了吧。」

難得看她落荒而逃,晴光彥大笑出聲,接著轉向這群鶯鶯燕燕:「我還是老規矩。」

懷中的女人纏著他,撒嬌:「老是她真沒意思,換換口味嘛,晴少爺。」

「那怎麼行呢,我的心只給一個人哪。」

「呵,又在說謊了,晴少爺真討厭。」

高鳥屋內響起一片歡笑。

「喂,你是什麼意思?誰在吃醋了!」好不容易在偏廊附近追上他,影兒身子一旋,擋住去路。

赤火停住步伐,一笑,露出雪白好看的牙齒:「我又沒說是妳,妳倒承認啦?」

「你──」這時想辯解也來不及了,她竄紅的雙頰已經洩漏出祕密,影兒不禁在心裡咒罵自己,真是的,她幹嘛這麼沈不住氣,「不然你、你還能指誰?」

他微笑環起胸:「妳的夕小姐啊,妳應該知道她很會吃醋吧?」

影兒一愣,什麼啊,說了半天還不都指名是她。

但……她突然心跳加速,為什麼他會這麼說?她明明不認識他,他卻口口聲聲說得好像跟夕痕很熟,彷彿世上還有另一位「夕痕」,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自己存在著!

「你胡說,我——我的小姐才不會為你這種人吃醋呢。」

「呵,她一定會,」他笑得充滿自信,篤定,「因為她很喜歡我。」

耳根突然竄起一陣燥熱,影兒靈眸圓睜,誰、誰說夕痕喜歡他了?

「妳回去別跟妳家小姐打小報告喔,不然我會吃不完兜著走。」他繼續笑著,走入廊上的空房間,順手把紙門拉上。

「等等,你,你今晚該不會――」影兒雙頰飛紅,瞪著門發呆,不行,他晚上會跟別的女人過夜嗎?真是氣死人了!

纖指一動,碰到自己身上的男裝,她不禁愣了下,怪了,他跟別的女人過夜關她什麼事,她幹嘛這麼生氣?

嘟起小巧的紅唇,她小聲咕噥:「我才不會喜歡你,哼。」

扭頭一轉,影兒走下木階,因為附近清幽,無人走動,她突然意識到周遭的環境。其實高鳥屋跟一般有錢人家的宅院沒差多少,同樣飛樑畫棟,不是天井、水池就是迴廊綠蔭,除了提供情色服務外,高鳥屋也準備了一棟房舍專供普通住宿,這一帶就是沒有女人伴寢的別館。

影兒當然不知道這一層,她直覺以為所有男人來到這裡,自然是要尋花問柳,想到這兒她的怒意又湧了上來,反正附近沒什麼人,發洩一下也無妨吧,不然她快悶死了。

吸足了氣,她朝空地用力大喊:「你這混──蛋──」

她以為這裡沒人,這一吼,叫得可真大聲,一聲砰然重響跟著從她身後傳來,她驚訝回過頭,看見一名約和她同齡的女孩子站在走廊中央,女孩一臉僵硬,雙眼寫滿驚訝,腳邊一片灘溼,翻倒的水桶從她腳旁滾到影兒面前。

啊,被聽見了,影兒尷尬看著她。

「呃,妳沒事吧?」影兒趕緊來到她面前,道歉著,「對不起,嚇到妳了。」

女孩姿色普通,在高鳥屋內當不成藝妓,只好做個負責打掃,伺候花魁的小丫嬛,她有些吃驚,因為她毫不起眼,第一次遇見有人對她如此和顏悅色。

她不禁露出開心一笑,趕緊搖搖頭:「我沒事。」

「妳要提水嗎?」撿起對方摔落的水桶,影兒突然想到,哎,她跟水桶可真有緣份,「水井在哪裡?」

「啊,不!」女孩急忙趕到影兒面前,張手要將桶子搶回,怎麼可以讓客人幫她提水?

「讓我來吧,當作我的賠禮。」影兒舉高水桶,笑得燦爛。

這人真是好心,女孩縮回手,不太習慣接受別人的好意,她常被花魁們使來喚去,挨打挨罵更是家常便飯,現在居然會有人對她這麼溫柔,讓她大感意外。

「妳叫什麼名字?」提著木桶,影兒和她一起步下階梯,朝天井走去,抵達井邊後,抓起掛在井旁的繩索,將竹桶綁好放下。

陽光,肆意照在影兒秀氣的臉上,女孩望著她,發現她和尋常前來享樂的男客不同。

「奈瑛,我叫奈瑛。」女孩幫她把從井裡拉起的水桶取下,桶內有一部份的水灑了出來。

盯著自己一身弄溼的衣服,影兒苦笑:「我還真是笨手笨腳。」

「少爺您……沒來過高鳥屋吧?」

影兒臉蛋一紅,急忙否認:「沒、從沒來過。」

「我就知道。」對方看起來就不像是會沈迷女色的樣子,奈瑛開懷笑起。

「別叫我少爺,聽起來挺怪的。」

「咦?」

「叫我影兒吧。」

奈瑛用力點點頭,有些好奇:「影兒既然從沒來過,這次來,是有特別的原因嗎嗎?」

「沒錯,」想起正事,她精神一振,「奈瑛,妳有沒有注意到常來高鳥屋的都是些什麼人?」

奈瑛歪著頭:「影兒要找人?」

「嗯。」聰明的女孩。

「常來的人嘛,是有幾個。」

「知道他們的來歷嗎?例如……平式府?」

「平式府?」奈瑛吃驚接過她的水桶,「您要找的人跟國府家有關?」

「欸,跟那個人有點過節,他大約七天來一次,見過嗎?」根據薰君所提供的資料顯示,那人定期會來高鳥屋觀看表演,在席間將平式情報交給武源家。

奈瑛搖搖頭:「客人們來的時候都不會自報家姓,連衣服上也不會繡上家徽,所以很難看出他們是誰。」

「喔,這樣呀。」看來事情棘手了,總不能把所有來高鳥屋的男客都抓起來盤問吧,更何況奸細畢竟是家臣,位高權重,處理不好,說不定會引起反效果。

「對不起,幫不上忙。」奈瑛歉然低下頭。

「算了,別管他。」安慰拍了拍她的肩,影兒笑問,「有空陪我走走嗎?我好無聊。」

「是。」奈瑛甜美一笑,認為今天是個美好的日子。

每回來高鳥屋,變化都不大,屋內女子不是在彈琴,就是在縫衣,如同此時這般。

按下最後一個音符,女子感覺到門邊有人,輕抬起螓首,聲音充滿久別重逢的驚訝與歡喜:「晴光彥?」

高大身軀,幾乎遮住門後湧進的暖陽,晴光彥將她憐惜抱入懷中:「妳又瘦了。」

「討厭。」她嬌羞依在他懷裡,像隻惹人憐愛的鳥兒。

房內兩名服侍的丫頭見晴光彥走進,紛紛識趣退下。

「想我嗎?朝妍。」來到琴弦前,他輕抬起她的臉。

「不想。」她咯咯一笑。

「喔?真的不想?」

「不可能不想。」

在她額上一吻,男性的唇順著她的鼻樑而下。

「你這次要停留多久呢?」

「不一定。」

「調查事情?」

「嗯。」

「要小心喔。」抬起頭,正好迎上他的吻,一絲困惑掠過她睜開的眼睛,朝妍緩緩推開他。

「怎麼了?」晴光彥一愣。

「你在煩惱什麼嗎?」

他的吻有些分神,雖然聚少離多,但他可是她最心愛的男人,她怎麼可能不了解他!

「什麼事都瞞不過妳。」搔搔頭,他有些心虛地調開視線,因為剛剛吻她時,他腦中浮現的,是另一個少女陽光似的笑臉。

「需要瞞著我嗎?」嬌小的朝妍靠上他寬大的胸,伸出纖指輕輕放在他的唇上。                                                                            

他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噓,這次我會認真一點。」

「晴──」她被他緊摟住,一個深吻封住了她的聲音,兩人擁吻著,時間彷彿在兩人加快的心跳聲中,靜止了。

「呃!」影兒倒吸口氣,一雙眸子愕然睜大。

那就是接吻嗎?之前在平式府時,她曾聽廊下幾名饒舌的侍女談論,卻沒真正看過,而此刻如此讓人臉紅心跳的一幕竟在她眼前活生生地上演。

只見房內那對忘情的戀人吻得難分難捨,直到兩人都已喘息不定,晴光彥才離開那雙溫柔的紅唇,正要低頭吻下朝妍白皙的頸項時,他忽然感覺到什麼,瞥向門邊。

咦?

「妳——」一股莫名的尷尬,從他發紅的耳根開始燒起,不對,他向來風流成性,與朝妍又是眾所皆知的情人,就算被人撞見也沒什麼大不了,為何這次看見的人是影兒,他會感到特別的狼狽?

「他是……?」從晴光彥懷中退開的朝妍,困惑轉過頭,望向佇立在走廊上的少年,影兒那雙漂亮的大眼睛吸引了她的注意。

他是誰?

「我我我……」影兒趕緊轉過身,不知所措地盯著自己的褲管,「打、打擾了,我,呃,對不起。」

晴光彥比她更尷尬:「隨便站在別人家的門、門口做什麼?」

奇怪,他幹嘛跟著她口吃?

「啊,你放心,」影兒摀住自己的雙眼,「我會假裝什麼都沒看到的!」

剛剛都已經看得目瞪口呆了,她要怎麼假裝呀?晴光彥還來不及抱怨,影兒忽然三步併作兩步跑開來,走廊上迴盪著她「咚、咚、咚」的腳步聲,本以為她自知理虧,落荒而逃,沒想到過沒多久,她又「咚、咚、咚」跑回來,手裡還拉著奈瑛。

「晴光彥,你行行好,借我躲一下。」

「喂妳──」她對剛才的偷窺根本沒在反省嘛!

二話不說,影兒拉著奈瑛匆匆閃進他房裡,迅速躲入屏風之內,晴光彥阻止的手勢停在半空,直垂下襬被她經過時揚起的空氣吹起,還尚未落定,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吵雜。

「溜得可真快。」

「明明看到他走進這裡了嘛。」

一群藝妓從外頭湧入,晴光彥與朝妍面面相覷,一時間房間變得好擁擠。

「喂喂喂,妳們闖進我房裡幹什麼?」他終於恢復神智,張開手臂擋住她們。

「我們在找您的小兄弟嘛,他害羞得不像話,我們要好好幫他增廣見聞,晴少爺,您把他藏到哪去啦?真是可惡,竟然看到我們拔腿就溜,您說他可不可惡嘛?」女人七嘴八舌,不時往房間角落掃去。

晴光彥瞥了屏風一眼:「他沒在這裡,妳們可以走了。」

「哎,晴少爺,起碼您應該看見他往哪去了吧?」她們仍不死心地纏著他。

晴光彥費力將她們一個個往門外推,隨便比了個方向:「往那去啦。」

「那邊嗎?晴少爺,謝啦。」為首的女人往那方向急急跑去,「姊妹們,我們追。」

目送著她們像蝗蟲過境般離去後,晴光彥無力坐下,一手靠在脇息(憑肘用的矮椅)上,朝妍亦呼了口氣,坐在他身旁。

「好險。」影兒探出一個頭,四處張望。

奈瑛拉了拉她的衣角:「她們會不會再來呀?」

「太可怕了,我們今晚別回去。」

「那……我們要在外面過夜?」

明白她的顧慮,影兒驕傲地回答:「放心,我是正人君子,不會對妳怎麼樣。」

「呃,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啦。」奈瑛紅著臉,垂下頭。

「喂!」晴光彥站起身,用力敲了敲屏風,「我沒說要讓妳們在這裡躲一夜喔。」

影兒仰起頭,回瞪他:「我也沒說要躲在你這裡一夜啊。」

「那妳還不快出來?」

「晴光彥,又、又有人來了。」朝妍輕聲提醒。

「咦?」晴光彥回過頭。

只見赤火神色慌張地衝進來,苦笑著,直奔屏風後方:「對不起,借一下屏風。」

「喂,你──」晴光彥還沒說完,他的後腳已經踏入屏風內。

門外響起另一群女人的聲音。

「奇怪,他不是往這邊來了嗎?」

「到底跑哪去了?」

屏風裡的兩人吃驚看著對方,雙雙露出僵硬一笑。

「妳也來啦?」

「是……是啊。」

「一起擠一下吧。」

「嗯。」

 

 

「失敗了?」剛從浴池起身的武源教長發出一聲冷笑,披上黑色浴衣,走入和浴池相連的和室,一頭長髮還是溼的,妖美地披散在他肩上。

和室裡已有三個人,其中兩人坐在他座位後方,另一人全身跪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抬起,一雙臂膀簌簌抖個不停。

「有趣,」他像隻優雅的黑豹,緩緩在矮桌前落坐,「居然連區區四個人都對付不了,既然你不想活,那我就不勉強了。」

他話一說完,右後方的貼身武將立刻衝向前,執行他的旨意!

大刀俐落揮下,跪在地上的家臣驚駭抬起頭,求饒的聲音才剛到嘴邊,他的頭顱已落了地,鮮血噴濺而出,染紅大片雪白的塌塌米。

揮刀的武將收起太刀,在屍首旁跪下:「看來那四個人是個礙腳的東西,主公,讓小的幫您除去擋路的石頭吧?」

死了一個辦事不力的家臣沒什麼大不了,武源家有的是急於表現的人才,還有很多人排在後面,等著一展身手,這就是武源家的生態。

「不要急躁,我開始覺得他們有趣了,隨便殺掉未免可惜。」武源教長神色泰然,從容拿起桌上的熱茶,如女人般俊美的臉孔浮現出深沈一笑,「越是強勁的獵物,就越能享受到狩獵的樂趣,你說是吧?」

武將一愣,不明白他為何會突然改變主意,一直以來,從來沒人能捉摸得到他變化無常的脾氣。

「可是主公──」

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他站起身,望向窗外染紅的夕陽:「呵,敢公然與武源家作對,我倒要試試他們的能耐。」

 

 

一名神色匆匆的小童四處張望,確定沒人跟蹤後急忙從側門閃入,高佐從暗道內走出,雙眼銳利盯著剛掩上的門扉,斗笠完全蓋住他的臉,他不慌不忙轉身,朝茶館走去,茶館生意興隆,店內一片喧譁。

「打聽到什麼了嗎?」坐在角落的薰君,靜靜幫他倒了杯茶。

高佐摘下斗笠,來到他面前坐下,開始吃起桌上的涼麵:「高鳥屋每隔七日便會有一次舞妓表演,稱為七日祭,潛入平式府的奸細就是利用那個時候和武源家互換情報,他們約定在曲終人散時交換信函。」吞下滑溜的麵條,他拿起熱茶,「今天恰好是第七天,可是表演竟然取消了,聽說是因為登台的舞姬身體不適。」

「查出奸細是哪位家臣了?」薰君壓低聲音。

高佐點點頭,一口氣把茶喝完:「平式賴忠,他和武源家早有勾結。」

一抹愕訝,飛快掠過薰君沈靜的眼底。平式賴忠是位追隨平式多年的重臣,怎麼也沒料到他竟會和敵人勾結,原以為奸細是武源家喬裝,混入平式府的眼線,結果卻是平式自己內部的家臣叛變!

「他今天派人到高鳥屋下毒,只要表演取消,他就可以不用去,這是他和武源氏當初講好的條件。」

薰君敏銳抬起頭:「他對都察使起了戒心?」

「嗯,他可能已經察覺到有人在調查他。」

這麼說只要讓下一次的表演順利進行,他就非去不可,趁著他與接應的人碰頭時,便可當場捉住他。

「我會轉告影兒他們,請您繼續監視平式賴忠的動靜吧。」薰君滿意點了個頭,放下銅錢,與高佐一起悄然離去,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角落。

 

 

晚風徐徐吹來,黑幽幽的夜空,繁星點點,宛如顆顆剔透的白珍珠。

「想不到晴光彥有那麼相愛的戀人。」將視線從星空中拉回,影兒望向同伴。

奈瑛笑著,放下手上的飯糰:「他們很早以前就在一起了,晴少爺一直想把妍姑娘贖出去,可是妍姑娘不願意。」

「不願意?」這倒奇怪,身處煙花水月中的女人不都希望能早日脫離這種地方嗎?沒人願意下海,更別說身在苦海裡的人,有多渴望重獲尊嚴與自由。

「妍姑娘是我們高鳥屋有名的花魁,自從她認識晴少爺之後就賣藝不賣身了,雖然晴少爺提過好幾次,想把她贖出去,可是妍姑娘卻說,她不希望成為晴少爺的累贅,因為晴少爺好像很忙,常常四處奔波,如果她被贖出去,晴少爺勢必得分神照顧她。」

咦,時常四處奔波?影兒兩手舉起,托住香腮,怪了,晴光彥到底是什麼來歷,他又為什麼要成為都察使呢?

他和妍姑娘之間也真奇怪,既然那麼相愛,為何不成親?成了親就能一起生活,夫唱婦隨了啊,還是晴光彥沒有成家的打算?

「妍姑娘已經有喜歡的人了,真令人羨慕。」奈瑛望著吃剩一半的飯糰出神。

「奈瑛沒有嗎?」

「我、我還早呢。」奈瑛立刻雙頰緋紅,想起自己不過是個小小的丫頭,來往高鳥屋的客人哪會注意到她。

「啊呀。」一陣突然轉疾的晚風,驀地吹翻兩人衣袖,影兒趕緊按住飛動的長髮,又是一陣強風襲來,她綁在腦後的髮帶,隨著千萬縷柔亮的髮絲散開來,一頭烏黑髮絲頓時盈繞在風中,煞是動人,影兒急忙抓回紛飛的長髮,手忙腳亂地將髮絲歸位,但她抓好馬尾,卻找不到髮帶。

該死的東西,飛到哪去了?如果不綁起來,這樣披頭散髮,她一定會很像個女人。

「笨死了。」斜躺在不遠處的赤火自瓦片中站起身,見她笨拙的樣子實在看不下去,終於走過來,一把抓住她的長髮,「過來,我幫妳綁好。」

「你抓我的頭髮做什麼?很痛耶,喂,赤火!」她一聲驚呼,雙手正要推開他,赤火已摟著她縱身一跳,從屋頂落至地面。

她用力捶打著他那雙有力的手臂:「放我下來啦,你做什麼?」

她個頭嬌小,他一隻手就可以制住她,將她拖至陰暗的長廊。

「你這混蛋,快放手!」影兒毫不客氣地揮動拳頭,結實打在他胸口上。

「我有話跟妳說。」

「呃?」

一被放下來,影兒立刻扭身躲開,赤火比她更快,伸出兩手擋住她,將她逼到牆上:「我說我有話跟妳說。」

「你……」背部抵著牆,小臉幾乎要貼上他的胸口,她驚愣看著他五官的大特寫。

四周的黑暗,使他散發出一種危險的氣息,他近得幾乎要碰上她。

被他臉上的凝重之色嚇了一跳,影兒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乖乖低下頭:「你、你有話就說啊,幹嘛露出這麼可怕的表情?」

「那個女孩是誰?為什麼妳常和她在一起?萬一她是武源氏的手下,妳怎麼辦?」

影兒一愣,他指的是奈瑛?

望著他嚴肅的臉,難得他會說得這麼正經,難道說……!

「你在擔心我嗎?」不知怎麼地,她覺得很開心。

換他一愣:「開、開什麼玩笑!」他放手退開來,臉往她看不見的方向轉去,「我不是擔心妳,是怕妳跟她走那麼近,害我們被妳連累。」

原來是這樣,影兒嘟起小嘴,有些失望:「奈瑛很單純,不會是武源氏派來的。」

「總是身分不明,妳不要跟她走得太近。」

「你呢?」她趁機反問,「你對我來說也是身分不明,我不願多問是因為我信任你,就像我信任奈瑛一樣,信任這種東西本來就有一點危險。」

「所以妳對我也還有一丁點的警覺?」

「那當然,你那麼像壞人。」

「喂!」他抗議地回過頭。

影兒用手梳理著長髮,將頭髮往上攏起:「你給人的感覺很奇怪,我想不出你有什麼理由進入平式。」

他說過他是為了見夕痕,除了這一點,他應該還有別的考量吧?

「我有兩個理由,妳要聽嗎?」赤火走到她面前,把自己頭上的髮帶拉開,遞給她。

「嗯。」她接過來,發現他沒束髮時雖然也是長髮披散,但他看起來就不像女人,是因為他五官俊逸,肩膀寬闊的關係嗎?

「第一,我想見夕痕。」他低下頭,渾沈的嗓音混著男性特有的氣息吹入她耳中,「第二……我得殺了一個人,這就是我的理由。」

「咦?」殺……一個人?是他不若玩笑的口吻,還是他欺近的氣息讓她的身體感到戰慄?影兒不禁往牆壁一縮,靠得更緊一些,「哪會有這種事。」

「我就知道妳不相信,算我沒說。」他幫她把頭髮束起,牢牢綁好後轉頭就走。

影兒呆愣於原地,好一會兒之後,急忙追上:「赤火。」

「噓,噓,妳看那裡。」他忽然停下腳步。

「咦?」她從他身後探出頭。

燐燐燭光,照亮了房內那對相擁的情人,朝妍的上襟已經褪至胸前,眼看腰帶就要被晴光彥解開。

影兒雙頰一熱,拉住赤火的手臂,強迫他轉過身:「偷看人家親熱是不對的。」

「可是很精彩。」他壞壞一笑。

房內正要一段激情,輕輕躺下的朝妍倏然發現門外人影,她大驚失色,急忙把和服拉上,躲到晴光彥身後。

站在草地上的兩人掉頭想溜走,但晴光彥氣急敗壞的聲音已從後頭響起:「又是你們,兩位是吃飽太閒是不是?」

「老兄,」赤火從天井跳上走廊,一手拉過紙門,「下次記得要關門。」

晴光彥滿臉竄紅,瞪著他:「你沒聽過非禮勿視嗎?」

「畫面太精彩了嘛。」

屋簷上忽然探出一個頭,奈瑛眨了眨睫毛,一臉天真:「好吵呀,啊,影兒,你們回來啦?」

晴光彥驀然仰起頭,望向上方,又迅速望向影兒:「妳——呃,她……你們?你們剛剛躲在我的屋頂上?」

「我們沒別的地方可以躲了嘛。」

「太過分了,我──」

「放心,晴光彥,我們在上面什麼也看不見,只能隱約聽到你們的說話聲。」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赤火當場表演了起來,以深情款款的眼神,握住影兒的小手,「親愛的朝妍,妳的微笑是我最好的港口,如果我注定一生都得在外漂蕩,那麼……」

看見赤火拋來的眼色,影兒立刻會意,將另一隻手覆上,把話接下去:「那麼希望有一天,我能把妳的笑容放在心中,讓想妳的心變成港灣,不需靠岸就能回家。」

「影兒!」

「如果四季依舊會流轉,我們的誓言永遠會在風中傳送。」她和赤火兩人齊聲說完,雙雙笑倒在地上。

「你們說夠了沒有?」晴光彥窘紅滿面,剛剛他真有說得這麼肉麻嗎?

「想不到你講起情話來還挺惹笑的。」

「喂!」

影兒忽然提起他的右朵,威脅加警告:「好好對待人家啊,要是你敢辜負這位美麗溫柔的妍姑娘,小心你的腦袋!」

「痛……痛呀!」搓著被捏紅的耳根,晴光彥低聲嘀咕,「母夜叉……」

飄然的視線不由得移至影兒身上,朝妍靜靜看著她,眉間閃過一絲困惑。

「不逗你了,」赤火收住笑,拍了拍晴光彥的肩,「我出去一下。」

「出去?你要去哪裡?」吃驚的卻是影兒。

赤火低下頭,用只有她聽得見的音量回答:「我也要去找個美麗溫柔的妍姑娘來消磨這漫漫長夜呀。」

「你──」

「我走了,明天早上我會再回來。」

「可是……」望著走出長廊,被淡淡月色隱沒的身影,影兒想喊住他,不經意回過頭,發現晴光彥正在打量她,她故做鎮定,瞪了晴光彥一眼,「你幹嘛一直看著我?」

「妳很在意。」

「誰在意了,他愛去找誰跟我有什麼關係,反正你們男人就是好──」等等,奈瑛與朝妍都在,她們還不知道她的真實性別,影兒連忙住口,「不說了。」

「妳現在去追他回來還追得上。」晴光彥緩緩拉上紙門,「妳這彆扭的小鬼。」

「你──」幹嘛罵她?影兒正打算跟他理論,門已在她面前關上,不久房內燭火跟著熄了,她對著變暗的紙門放下握拳的雙手,「我哪裡彆扭了。」

哼,她才不會管他去找誰呢,他又不是她的……什麼人!

 

 

 

 

 

 

 

 

 

 

 

 

 

 

 

 

 

 

 

 

 

 

 

 

 

 

 

 

 

 

第五章

 

「薰君!」輕快的身影奔至門邊,影兒仍是一身男裝,不同的是,少了薰君在旁打理,她的腰帶斜了一邊,長髮亂成一團。

薰君淺淺一笑:「早安。」

「你來得真早。」

在矮桌前坐下,薰君將她拉近,開始幫她把腰帶綁正,再將她那頭亂髮梳了一遍,重新綁上髮結。

「發現什麼了嗎?」

「嗯,」幫她整裝完畢,他向後退開一步,恭敬坐好,接著從懷裡掏出一張紙放在地上,用手筆直推到她面前,「都在裡面了。」

「謝謝。」她迫不急待打開來,裡面寫的正是昨晚高佐所說的那些。

「平式……賴忠?」秀麗的燕眉蹙起,與當初薰君聽到這個消息時一樣吃驚,她不敢置信地望向他,後者朝她點了點頭。

雖然她長年被葵芸禁閉在內廷,但葵芸可沒要她安逸無知,相反地,葵芸培養女兒對政治的敏銳度,是故,她對平式內的大小動態皆瞭若直掌,當然知道平式賴忠背叛平式的意義。

一個效忠平式多年的家臣竟會投靠世仇,到底是哪出了問題?

除了憤怒之外,她還有一絲的難過。

薰君明白她的感受,便故意轉移她的注意,從袖內再掏出一樣東西:「葵夫人昨晚特別交代,要我把這個交到妳手上。」

「喔?」她接過東西。

那是一塊上好檀木,大小剛好和掌心吻合,呈現玉佩狀,下方繫著一條如意結,光滑的木面上刻著家徽與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平式都察使御令。

「是都察使正式的信物?」她果然露出燦爛一笑。

「是啊,夫人已經正式授權給妳,以後可以隨時調派平式的武將。」聲音一頓,下面的話才是他的重點,「所以小姐別太勉強自己,危險的事交給下面的人去做就好了,妳的安全最重要。」

那雙盈盈美目從信物移向他,影兒沒回答好或不好,只對他笑了笑:「呵,你能不能少操點心,一直為別人煩惱,你會過得不快樂。」

「我──」

「回平式府吧,等我們的好消息。」她輕盈站起身,將信物小心收入衣衿之下。

「赤火與晴光彥兩位大人呢?」他忽然發現她竟是自己一個人。

影兒小嘴一扁,別開視線:「不提也罷。」

「怎麼了?」

「沒、沒有。」赤火那混蛋,昨晚竟還真的一夜未歸!他到底去了哪裡呢?該……該不會真的在某個女人的住處過夜吧?

啊,她幹嘛擔心這個?影兒連忙為自己辯解,她會這麼在意他的行蹤,是因為他身為都察使就該敬業一點,在追查奸細的期間怎麼可以擅自離開呢?

對,就是這樣!畢竟她是平式家的小姐,在乎自己的家臣有沒有克盡職守,想弄清楚他擅離崗位的原因,這很合情合理吧。

拉開紙門,她走出門外,遠方山頭正籠罩在透明的金色初陽中,光的粒子亦順著她身體的輪廓,將她的身影拉長在地板上。

望著她這樣的背影,薰君突然覺得她離他更遠了。

小時候,都是她在他身邊打轉,不停問他這是什麼?那是什麼?也一直都是他帶領著她認識這個世界,這是銀柳,那是梅花鹿,毛筆要這麼拿,信紙要疊三層。

然而自從她當了都察使,她不再問他該怎麼做,她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信念,她也……不會再跟著他了!

撥開眼前溼透的髮絲,赤火洗完臉,疲倦倚在欄杆上吹風,陽光放肆撒了他一身,他胸口微敞,在陽光下露出健康迷人的膚色。

風,很舒服,他疲憊閉上雙眼。

『雖然她八年前棄你而去,但你對她還是有感覺吧?不要跟我說你現在已經不愛她,那只是你想阻止我殺她的藉口!』

想起昨晚的爭執,他雙眉一蹙。

『要不然,你證明給我看,只要你能娶別的女人,我就相信你!』

不……他做不到!早在八年前他就已經決定,這一生只願跟「那個人」渡過了呀,他怎麼可能違背自己的心意去迎娶另一個女人?

可是如果不這樣,他就得殺了……「她」!

不行——

一聲凌厲風聲,驀然劃過空氣,他警覺翻過欄杆,向旁跳開,頭一抬,一把漂亮的武士刀正好對著他。

「你可回來啦!」

清靈的身影倒映在刀面上,他看也沒看即猜出是誰,臉上不禁泛起微笑:「一整晚都沒睡好的人,隔天還這麼精神奕奕真不簡單。」

握著刀柄,影兒終於忍不住質問:「你昨晚到哪去了?害我、我──」

「失眠了?」

她一愣,小臉迅速翻紅,奇怪,他是怎麼知道的?

「妳在意我昨晚跟誰在一起,是吧?」

否認,當然要否認!墊起腳尖,影兒昂起頭,大聲宣佈:「我在意你跟誰在一起?別開玩笑啦,我幹嘛在意?我恨不得你……你……」

接不下去!因為他那雙該死的眼睛正牢牢盯著她,早看出她在想什麼,她連忙向後退,他卻撟捷跳下走廊,朝她大步邁進。

「妳恨不得我怎麼樣?」

就是這個表情——影兒倒抽口氣,他那對漆黑雙眸彷彿能看穿她所有的心思,當他露出這種表情時,就表示他在認真,認真得可怕,這個時候只有瘋子膽敢騙他!

「好……好嘛,」發現自己退到柱子旁,更糟的是,她已經沒有退路,「我是有一點點的在意好不好?我……我昨晚失眠了可不可以?你……你……」

逼近的黑影矗立在她面前,他低下頭,只要再差個幾公分,他的臉就能碰上她的鼻尖。

為什麼……覺得熟悉?

他的接近,讓她更加強烈感受到他的存在,尤其是她腦中一直揮之不去,對他那份特殊的熟悉感,他們明明只認識四、五天,為何她卻覺得好像認識他很久了?

他的出現正一點一滴勾起她某種記憶,她的身體對他的靠近有反應,她的身體記得他,然而當她快要想起什麼時,卻有一道牆硬生生橫擋在兩人之間。

這是怎麼回事?

她瞪大眼睛,發現他越靠越近,她連忙伸出雙手擋住他:「你別過來!」

「為什麼不能?」他一脈平靜。

「你──你今天有病是不是?」將他用力一推,她趁隙想掙脫他的籠罩,但他比她更快,雙手一抵,她又淪陷在他的勢力範圍之內。

「我叫你別過來,」她越縮越小,「我討厭有人離我這麼近!」

「喔?離妳這麼近就是有病,那如果是這樣呢?」赤火突然抓住她雙肩,將她唐突按向自己的胸口,她踉蹌撲向前,直直倒入他懷裡。

「呃!」影兒驚愕抬起頭,從沒想過會被人如此貼身摟著,一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眼,她發現自己燙紅的臉已經可以煎蛋。

他微微一笑:「妳跟她真的有點像。」

她?

深吸口氣,影兒現在沒空理會他口中的「她」是誰,她纖指一動,握緊手上的武士刀,哼,怎麼可以任人宰割?她當然要給他一點顏色瞧瞧!

但她還沒把刀提上來,他的手指已經覆上她的手背。

「我在培養氣氛,妳不要吵。」

赫,他怎會知道她的企圖?

「我想問妳,妳知道什麼是成親嗎?」

搞半天,原來是想問這個,影兒有股想掐死他的衝動:「廢話,你當我是白癡呀?」

「幸好妳懂。」

他放開她,一道陽光過亮,使人看不清他的臉。

「願不願意嫁給我?」

「當然啊!」她還在氣頭上,一時沒會意過來,「成親就是兩個人一起——咦?」

嫁……嫁給他?

驚愕望著他,手指陡然一鬆,武士刀「鏗鏘」一聲落至地上。

赤火輕咳了聲:「我的意思是,妳喜歡我嗎?」

轟,她此刻的表情活像被十匹牛車碾過,眼睛瞪得更大更圓。

「我知道這樣問很突然,」他將目光越過她的臉,轉向兩人身後那片蔚藍的天空,「但我已經沒有更好的方式了。」

愣愣看著他,影兒彷彿聽見了自己的心跳,有如脫韁野馬般狂奔著。

喜歡他嗎?

這個問題,她該怎麼回答?

不,她現在是影兒,一個毫不存在的影兒,她沒有資格想這個問題,儘管她知道答案,或許早在第一次遇見這個人開始,那個答案就已經開始發酵了。

「我……當然不喜歡你。」紛飛的髮絲似乎可以飛至天際,她一一按下。

「喔?」移回視線,赤火迎向她,微微一笑,「那就好。」

「咦,你不是希望我喜歡你嗎?不然、不然你怎麼會向我求──」

「等等,影兒,妳誤會了,我剛剛說得不夠清楚,」他一頓,「還記得我跟妳說過,我進平式的第二個理由是為了殺一個人嗎?」

這個他求婚有什麼關係?

「我並不想殺她,卻又身不由己,除非我跟別人結婚。」

「所以你向我求婚?因為你要利用我保住那個人的命?」

影兒一步步逼近他,換他一步步倒退。

「呃,影兒──」

「你把我當成什麼?」舉起的小拳頭,朝他忿忿揮過去,他連忙閃開。

「妳幹嘛這麼激動?我只是──」

「你欠揍!」

他一邊逃,一邊拼命做個「不」的手勢:「妳不是不喜歡我嗎?何必這麼生氣呢?」

「我哪邊生氣了,我……我只是對你吼而已!」

「好好好,就當我沒提過這件事好不好?原本只是打算找妳商量一下,沒想到妳的反應會這麼激烈。」

「你……」該死的傢伙,幹嘛找她商量,如果他不提,她就不會發現自己對他……!

臉一紅,她用力甩開頭,什麼呀,她哪裡對他……。

錯覺,對,是錯覺!

「那個人的命很重要嗎?需要你來騙婚?」

「騙婚?」他天真一笑,「我這叫騙婚?」

「對啦。」

「可見我不適合當騙子。」

「你是個呆子!」壓下胸口快得過分的心跳,影兒努力平復呼吸,開玩笑,他們充其量也不過是同僚,幹嘛為他這樣動氣,「為什麼你成了親,就可以保住那個人的命?」

「那是……」他迅速別開臉,轉向廊下背光之處,「我們家族之間的恩怨。」

咦,家族之間的恩怨?像平式和武源嗎?

楞愣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她默然低下頭,那種無時無刻壓在胸口,想擺脫也擺脫不掉的家族壓力,她對此領受最深,因為平式和武源兩家的宿仇,使她生活在多麼巨大的陰影之下。

她懂,所以在他不願開口告訴她之前,她不敢過問,原來他並不像外表那樣無拘無束,他也有痛苦,也有悲哀,只是他把痛苦埋藏在心裡,把微笑留給別人。

突然之間,她明白了剛剛那個答案,或許並不是錯覺!

「也幸好妳不喜歡我,」就算是為了保護「她」,他也不該把影兒牽扯進來!赤火故做輕鬆地回過頭,有意掩飾自己方才異於平日的凝重,「不然我日子就難過了。」

「你──」她雙頰泛紅,啊,氣、氣死人了!

「影兒,我提好水了,」奈瑛從另一個走廊趕來,「久等啦,咦,你在生氣?」

「水桶借我。」

「啊?」

一把抓起奈瑛的水桶,影兒使力朝他扔去:「呆──子!」

哇,奈瑛呆愣在原地。

「別管他,我陪妳再去提一桶水。」影兒拉起她的手掉頭就走。

「呃,你們怎麼了嗎?」

「他活該!」

長袖已被潑濕,赤火彎下腰,撿起猶在滾動的水桶,抱在胸前,勾起的唇角,不禁露出複雜一笑。

影兒竟連個性都很像「她」呢!

「影兒好厲害。」

「喔?」

「丟得真準。」

「哎。」

「怎麼了?還在生氣?」

「不是。」影兒漫不經心踢起一顆石子,看著它在地上重重翻滾,「我有時候是不是太衝動了?」

她開始擔心,那個飛去的水桶會不會把那個該死的傢伙打傷了?

奈瑛搖了搖頭:「你不是衝動,是坦白。」將目光從影兒身上移開,她低頭看著地上碧綠的青草,「能誠實面對自己的感覺不是很好嗎?每次我被花魁姊姊們欺負都不敢吭聲,如果換成我,要把那個水桶丟過去不知需要多少勇氣?」

她突然激動轉向影兒:「我以為再也不會碰見像你這樣的人了,我、我……」她急促瞥了影兒一眼,想說又說不出口,只好將到嘴的話吞回去,吐吐舌頭,「不,沒什麼,啊,井口在那兒!」

奈瑛到底想說什麼?為什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呢?跟著來到井邊的影兒,正開口打算追問,一個身形俐落的人影忽然掠過她右側,緊跟著,一把長刀朝她冷冷掃來,影兒吃驚閃開,正想揮刀抵禦,這時才想起她的刀還掉在剛才的地上。

該死!

她匆忙閃躲,駭然發現來者武藝不凡,就算她有帶刀,恐怕還打不過這個人,幸好敵人只把目標鎖定在她身上,要是攻擊奈瑛就糟了。

「快,」她冒險撲向前,抓住對方持刀的手腕,一邊對井邊的奈瑛大叫:「奈瑛,快逃!」

奈瑛早已嚇得雙腳癱軟,坐在地上,她從沒見過打殺的場面,更別說現在被追殺的還是影兒——她的心上人哪!

「快走。」對方力氣好大,影兒制服不住,整個人被甩了出去,重重摔至地面。痛,好痛,著地的右肩頓時讓她痛得嗤牙咧嘴。

「快去找晴光彥!」儘管在生命交關的當口,她還是沒忘記剛和赤火吵架,她才不要向他求救。

忍痛從地上爬起,影兒匆匆倒退數十步,對方速度更快,刀尖毫不留情從她耳旁劃過,削斷兩、三根髮絲。

「可是你……」驚恐看著她被逼到井口後方,奈瑛急得六神無主,眼淚拼命掉下來。

「快去!」影兒吒喊的同時,殺手大刀亦是一落,刀鋒掠過她右肩,一陣灼熱的痛意快速從她肩上燒起。

「啊……」影兒受傷了!奈瑛著急爬上階梯,發軟的雙腳突然產生莫名的勇氣,她拼命告訴自己,現在不是害怕的時候,她得快找人來救影兒呀。

跑了幾步後,她不放心回過頭,赫然看見最後一幕,刺客將刀口對準影兒右臂,直直刺入,鮮血狂湧而出,濺紅了四周草地

不!

她驚恐發出尖叫,看著影兒昏厥倒下。

 

 

「妳說她就是在這裡遇刺的嗎?」提著大刀,晴光彥匆促趕到井邊,附近卻空無一人,只留下地上一灘鮮紅,由於周圍都是如茵綠草,那抹鮮紅點綴在青綠之中,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奈瑛摀住臉,不敢多看一眼:「對不起,我自己先逃走了,讓他一個人,一個人待在這裡,我……對不起……」

回過頭,晴光彥連忙安慰哭得驚天動地的她:「妳留下來也救不了她,放心,她應該還活著,我們一定會找到她的。」

「如果他、他……」她不敢說出那個字,「那我……我……」

她害怕那個結果,腦中不停重複上演影兒被殺的那一幕,不,他沒有被殺!他只是被刺中而已,奈瑛趕緊糾正自己。

得知消息,匆匆從另一個方向趕來的赤火,看見晴光彥與奈瑛兩人,急忙走近:「失蹤了?」

「嗯,大概是被武源家的人綁架,我們分頭找。」既然沒看見屍體,那麼影兒一定還活著,看來對方並不想殺害她,可能知道她身為都察使,身分高貴,所以沒有貿然加害。

「綁架影兒?會是誰這麼想不開?」赤火語調輕鬆,但心裡想的卻是另一回事。他早料到武源家必定會有所行動,不可能乖乖任由他們追緝,但為什麼會挑上影兒?

流轉的目光,無意間瞟到地上,突然看見那灘鮮紅血跡,兩道濃眉頓時猶如高飛的蒼鷹,瞬間一揚,她受傷了?

「看來傷得不輕,」他喃喃道,「也好。」

「嗯?」晴光彥奇怪他的口吻不若平常。

「受點教訓,以後她會比較乖。」雖然還是在戲言,但他卻一點也不像在說笑。

為什麼一想到她受了傷,他的心竟會像被什麼東西刺穿一般?

這種感覺,很久以前也曾有過。

他暗自一驚,將臉狼狽轉開,他在想什麼?真傻,影兒……又不是「她」!

 

 

「進去。」

「啊!」雙手被反綁在身後,一股強勁的力道,推得她連滾帶爬摔進乾草堆中。

忍住肩部火燙的痛楚,影兒強撐起身子坐好,儘管現在肩膀痛得要命,而且還落在敵人手上,也絕不能露出驚慌和恐懼,因為她是平式的小姐,就算難逃一死,也要死得大義凜然。

屋內一片昏暗,左右兩道窗戶全用木板釘死,只有細縫處微微滲入一點光亮,影兒尚未適應眼前的陰暗,一時間難以辨物,但從剛剛那人發出的聲音,她驚訝發現這名殺手竟是名女子。

「妳……是女的?」從她這個角度望去,只見一抹黑影。

「哼,」對方提起刀,抵在影兒的喉嚨上,「妳不也是個女人嗎?身為平式小姐的貼身侍女,為了調查平式賴忠與武源家勾結的證據,女扮男裝混進藝妓院。」

看來她都知道,影兒暗自一驚,幸好這人再怎麼神通廣大,也還不知她的真實身分,萬一對方知道她是平式的小姐,恐怕就不是一刀刺死她這麼省事了。

然而既然這人知道她的目的是要調查平式賴忠,為什麼不殺她?

在井邊刺下的那一刀確實又快又準,直中她的要害,甚至讓她痛暈了過去,但後來為什麼不直接殺了她,還要大費周章把她弄來這裡?

看出她的疑慮,女子冷笑:「妳奇怪我沒殺妳?」

聽她的聲音,她大概長得十分冷艷。

「我是不殺妳,不過我也沒打算讓妳久活。」

呃,影兒微微向後一動,那把冰涼的刀尖近在咫尺,似乎可以隨時刺穿她的咽喉。

「那妳到底想做什麼?」影兒悄悄轉動著被反綁在身後的手腕。

「我要阻撓你們結案。」

「咦?」

「都—察—使,如果你們一直找不到平式賴忠與外人勾結的證據,無法向葵夫人交代吧?我要讓你們一直追查下去,永遠沒有結果。」

影兒一愣,這樣對她有什麼好處?

「妳與我們都察使有仇?」靜靜看著那道黑影,影兒已逐漸適應了屋內的黑暗,眼中頓時掠過一絲慧黠,「妳應該是武源氏派來的殺手吧?」

蒙面女子發出一聲狂笑,笑得讓影兒打了個冷顫,奇怪,她說錯話了嗎?

她轉念一想,嗯,的確是有些蹊蹺,如果這人是武源氏派來的,那她應該直接殺了所有的都察使就好了,而不必這樣麻煩,想盡辦法從中阻礙。

「武源……」低低念著這兩個字,女子眉目間竟顯得有些落寞,「老實告訴妳好了,反正妳也活不久,妳以為武源家一定要靠奸細才能顛覆你們嗎?在北方,我們的實力是你們預想不到的。」

露出破綻了!影兒揚起嘴角:「我們?妳果然是武源氏的手下。」

「……。」女子蒙著面,看不出她的表情,不過她想必十分懊惱。

「千里迢迢來到駿河,妳對武源家也真是盡心盡力。」

「不,」大退一步,女子用力搖著頭,似乎想忘記什麼,「不,我不是為了武源家,我是為了我自己!」

「喔?為了自己?想不到武源家當中還有人會說這種話。」

武源家的人,不是個個以效忠武源教長聞名嗎?他們甚至已經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幾乎把他當成神般在崇拜。

影兒一直想不透,武源教長到底有什麼可怕的魅力,能讓武源家的人那麼為之瘋狂,而現在這名女子竟說她不是為了武源家,卻是為了自己?

「我不殺妳,就讓妳活活餓死好了,這是間廢棄已久的草房,不管妳叫得多大聲,都不會有人聽見。」女子將刀收入鞘內,「我已經刺傷妳的要害,不久妳也會因失血過多而死,這是妳多話的報應。」

她轉身準備離去,影兒銀鈴般的笑聲忽然從她身後傳來:「妳要不就現在殺了我,否則妳會後悔。」

這女孩頗有膽識!

「後悔?」黑衣女子沒回頭,繼續走著,「哼哼,我是做過許多錯事,不過至今還沒有一樣後悔過。」

「喂,妳──」

女子沒等她說完,將門重重掩上,既然敵人已經走遠,她便無須再逞強,身體一倒,影兒乏力躺入草堆中,糟糕,肩上的傷處還在流血,溫溼液體正沿著她的手臂滑下,蜿蜒至手腕。

她失血成這樣,能撐到被人發現嗎?

不,她是都察使,不能依靠別人,就算她無法得救,也不能有辱平式家的威名!

 

 

「沒有?」端起茶杯的手停住,晴光彥滴水未進,又失望放下來。

赤火搖搖頭從室外走入,兩人已經找了一天一夜,依然毫無進展。

「還是把影兒失蹤的消息上報平式府吧。」一旁的薰君拳頭握得死緊,終於忍不住出聲,他始終這樣主張,打從影兒失蹤,他就想稟告葵芸,請她調動大批人馬進高鳥屋搜尋。

有他們在,她居然還會被綁架,更讓他生氣的是,赤火竟不准他通報!

「再這樣找下去,影兒生死未卜,萬一──」

「我說要祕密進行,」赤火打斷他,在對面坐下,「不能讓平式府的武將插手。」

「為什麼?」

「在平式賴忠的案子尚未結束之前動用葵夫人的力量,會讓平式府的人懷疑都察使的能力。」

奸細還沒抓到,都察使就有一人失蹤,傳出去會成為多大的笑柄。

「別管什麼都察使了,她很有可能會死啊!」難得的憤怒,出現在薰君清秀的臉上,他激動拍桌站起身,抓住赤火的頸上,「混帳,你只在乎你的都察使嗎?」

哇,晴光彥有些愣住,想不到這小子平日文靜,生氣起來也挺有魄力的。

「都察使?」扯開薰君的手,赤火朝他冷然一笑,「你以為這三個字對我有多大的意義?」

「……。」薰君被他這麼一揮,退開一步,「既然這樣,那你──」

「我們當中只有影兒在乎都察使,你知道嗎?」一聲怒吼,赤火目光懾人地瞪著前方,人如其名,彷彿有熊熊烈焰從他眼底竄起。

那女孩,那女孩連命都不要,也要不愧都察使之名,她把名譽看得比生命還重要,她比一個武士更像武士呀!

她這種心願,他怎會不懂?她跟夕痕的信念簡直如出一轍,是如出一轍的啊!

想起這個讓人心碎的名字,赤火轉開臉,奔出房間,拋下呆愣在原地的眾人。

薰君默然坐下,他們才剛認識幾天,為什麼赤火會這麼了解影兒?難道這人以前真的見過她,見過夕痕嗎?

「都察使?你們是國府家的御使?」坐在朝妍身旁的奈瑛,吃驚打翻了手上熱茶。

晴光彥嘆了口氣:「如假包換。」

奈瑛不顧自己燙傷的手指,顫抖抓緊膝上的衣裙:「是我害死他了,我……我居然害死了這麼重要的人,自己逃命去,我……」

朝妍溫柔摟住她,柔聲安慰:「妳沒害死他,奈瑛,他會活著回來的,因為還有這麼多人在惦念著他,他不至於這麼狠心。」

聽著朝妍一聲聲的安撫,晴光彥靜靜轉向窗外,雙手,不自覺地抓緊了自己胸前的護身符。

那個不可愛的小鬼,應該不會有事吧?

 

 

 

 

 

第六章

 

然而,第二天沒人找到影兒。

第三天,她依然下落不明。

沏了壺濃茶,朝妍坐在角落,優雅倒著茶,將杯子一個個斟滿,一股茶香飄散在這間過於安靜的屋子。

坐在她身邊的晴光彥亦沈默著,奈瑛坐在朝妍的另一邊,頭垂得比晴光彥更低。

薰君和赤火坐在正對面,當朝妍將斟好的茶杯送至兩人面前時,赤火忽然睜開沈思的眼睫,定定望向前方:「你……去一趟平式府。」

「咦?」薰君狐疑望著他,想要確定他那句話的意義。

「她會很失望,不過總比送掉她的命好,我太過相信自己的能力。」

原本以為他可以守住她的夢想,就像當年他想守護「那個人」一樣,影兒太像她,兩人都是用生命去保護平式的榮耀。

他一直認為,如果能守住她們共同的夢想,或許他會離夕痕更近一些,諷刺的是,他最後誰也守護不了,就像當年一樣!

他將目光緩緩望向薰君身後那片格子窗戶,淡藍的天空出現在右邊窗角,再下面一點是簇擁的白雲,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她就在附近,每當他抬頭眺望藍天時,這種感覺特別強烈,好像影兒離他並不遠,但他卻找不到她。

「我要退出都察使。」他霍然站起身

「咦?」

所有驚訝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薰君手上的熱茶還不小心濺出半杯。

「等找到影兒我就走。」

薰君放下杯子,手上殘留著溫熱的茶漬:「你,你不用這樣吧。」

「不,」他搖了搖頭,「我本來就不應該加入。」

他並非為了投靠平式而成為都察使,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只是要利用這個機會進入平式府的內廷,為了見夕痕,和……!

相比之下,影兒卻不惜賭上一命,為貫徹自己的心意而努力。

「我不忍再侮辱她一心維護的都察使之名。」

「你要去哪兒?」見他正要往外邁步,薰君連忙起身,所有的人亦跟著站起。

他回過頭:「再去找一次。」

「你真的要退出?」

「不行嗎?」他嘴角微揚。

薰君表面吃驚,但內心卻鬆了口氣,這人離開也好,不知怎麼地,赤火的存在一直讓他覺得刺眼極了。

忽然,門邊閃進一個憤怒的聲音:「你再說一次,你什麼?」

按著肩膀,影兒上半身幾乎浸染在乾去的血漬中,她全身狼狽,卻倔強美麗,陽光白花花地照亮著她。

所有的人倒抽口氣:「影兒?」

「你敢退出,我就……」舉起右拳,她朝赤火直衝過來,然而還來不及朝他左臉揮去,她失血過多的身體再也負荷不住,整個人撲向前,突然暈厥倒下。

「影兒!」迅速伸出修長的雙臂,穩穩接住她,那頭柔細的青絲不偏不倚滑入赤火懷中,有一部份從他指間流瀉而過,深深埋入他的胸膛裡。

二話不說,赤火將她凌空抱起,朝外頭走,愕訝看著這一幕的薰君,本該追向前的身子卻像有千金重似地定在原地。

他想追去,但為什麼他覺得他沒有跟上去的餘地?因為影兒躺在赤火的懷中時,看起來是那麼的自然嗎?

自然到……好像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將他們分開!

「薰大人,」察覺到他的異樣,朝妍輕喚了聲,「請你去取藥好嗎?影少爺似乎傷得很重。」

這一叫使他回過神,連忙低聲回了句「好」,便往自己的房間奔去,自從影兒失蹤,他便在高鳥屋住下了。

「還有,要一套新衣。」晴光彥看了朝妍一眼,補充。

長廊上風大,不時吹起她纏亂的秀髮,髮絲高高低低起伏著,正如他此刻狂亂的心跳,她蒼白的臉龐牽絆著他的悸動,甚至有那麼一瞬間,讓他忘了心中最珍愛的那個人!

因為影兒真的太像她嗎?還是……?

他驚訝發覺,自己此刻的心情相當矛盾,有如擺盪不停的鐘擺,在兩頭相似的極端中擺盪。

「夕痕。」他眉頭緊鎖,不禁思念起那個美麗的名字,然而想起這個名字,連帶也想起那段心痛的回憶,她狠心不告而別,丟下對他的承諾,最後甚至消失得無影無蹤!

正當他被記憶的痛楚撕裂時,懷中影兒突然一動,睜開雙眼,一看見他,立刻抓住他胸前的衣衽,雖然她現下失血過多,虛弱不堪,但她緊緊抓著他,力氣卻相當大,彷彿她一生的氣力都在此時用盡。

「赤……赤火……你……不准走……我……還沒……揍你……」

看著她費力說話的樣子,與她忍痛睜大的雙眸,不知不覺中,他的嘴角揚起了一道溫柔的弧度。

「你不……真心加入都……察使也沒關係……」每說一個字,肩上傳來的痛楚就更加劇一層,「但我們是……夥伴……要同生……共死的……夥伴……你不可以……不可以走開……」

小手一滑,她又在他懷中昏厥了過去,赤火愕然凝視著她,心海,就像被暴風侵襲的海浪般,在他體內澎湃倒灌,他停下腳步,將懷中的她緊緊摟住,那個鐘擺,那個在他心中擺盪不止的鐘擺,已經再也停不下來,猛烈敲撞著他熾熱的胸口!

「雖然妳不喜歡我,可是我……」

他低下頭,一個吻,比微風還輕的一個吻,輕輕落至她雪白的額心。

「我把藥準備好了,影兒似乎傷得很——」薰君猝然住嘴,手一滑,整盤藥水與白布全摔落到地上,他驚愕站在走廊中央,「你……」

「我真是該死,是不是?」赤火抬起頭,幫他把話接下去。

薰君雙眼瞪大,不敢置信地退了一步,他剛剛竟然在、在……!

忿忿掄起拳頭,薰君衝上前,朝他右臉猛然揮去,赤火毫無閃躲,任那一拳結實打在他臉上。

「你、你居然────」

說不下去,他竟連他那個該死的舉動都說不出口!因為他一向默默站在後方,像個影子般緊緊守護著,腦中從未有過任何踰矩的念頭。

但赤火卻打斷他,回答得字字清楚:「我喜歡她。」

薰君全身一凜,赫然發現眼前這個人平常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不曾對任何事物太過認真,而他居然會有如此逼人的氣魄,說得如此坦白,且目光定定直視著對方,絲毫沒有任何閃躲,簡直就像在昭告天下。

為什麼他有這種魄力?能這樣毫不畏縮、毫不掩飾地坦承自己的感情?

「你……」被他驚人的氣勢震懾住,薰君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能給她幸福的人,」雙眼微微一瞇,他鋒亮的目光像利箭般銳利,「不一定要是你。」

被這道目光一箭穿心,薰君再也無法遮掩自己的狼狽,雙頰火速竄紅,向來冷靜鎮定的他,竟被這人逼到死角,難怪他一直覺得這人的存在礙眼至極,因為這個人能夠看穿他!

「你放心,」赤火口吻忽然一變,「我不會跟你搶。」

他抱著影兒轉身。

「倒是你,連自己的感情都不敢承認,能給別人幸福嗎?」赤火微微一笑,讓人分不清是在玩鬧還是在認真,「小心,我也許會改變主意。」

望著他的背影逐漸遠去,薰君低下頭,試圖恢復平昔的冷靜。

不,他不是不敢承認自己的感情,而是現在還不到時候,可是如今卻有另一個強悍的對手擋在他前面。

「咦?薰大人,您怎麼還站在這裡?不是追上他們了嗎?」抱著乾淨的衣物,朝妍緩步踱到他身邊,看見地上摔破的藥瓶,她不禁驚呼,「啊,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小心手滑了一下。」為了掩飾心裡的紛亂,薰君盡量回答得像尋常般平穩,但在收拾地上凌亂的物品時,滋一聲,碎片意外劃過他纖長的手指,洩漏出他的心亂。

「啊。」薰君柳眉微皺,傷口處滲出一、兩滴血珠,落至白布上,那點殷紅鮮血迅速在白布上暈開,看著那片鮮紅,直到朝妍呼喚他才回過神。

「您受傷了!」她急忙蹲下身,幫他撿起破碎的藥瓶,「平常看您做事四平八穩,怎麼今天這麼不當心?」

薰君仍低著頭,神情異常苦澀:「不行,我現在還不能讓她知道。」

「咦?」朝妍一愣。

驚覺自己出言不當,他連忙以一笑掩飾而過:「對不起,我來收拾就好了。」

他是怎麼了,怎能隨便將心裡的話說出口呢,他暗自告誡自己。

「我們或許有些相像,」朝妍看著他,在高鳥屋多年,她已經學會察言觀色,「因為我們都不是被幸運之神眷顧的人。」

薰君微愣,將最後一個藥瓶撿起。

「可是光在一旁看著是無法得到什麼的,只能看著對方不斷向前,越走越遠。」望著花叢上方雙飛的彩蝶,朝妍口吻異常堅定,彷彿不只打算告訴他,更想說服著自己,「不希望離對方太遠,就追上去吧,只有努力追上去,才有追上他的希望!」

她渴望哪天也能追上所愛之人的步伐。

「我正要去幫影少爺換衣服。」她收回目光,轉向他。

「咦!」

朝妍格格一笑:「你們同樣都是男人,晴光彥居然要我幫影少爺換衣服,說你們笨手笨腳。」

「可是影兒她──」糟了,他忽然想到影兒的性別。

「我得趕快過去,耽擱了不好。」

「等、等等,妍姑娘。」他愣愣放下攔阻未成的雙手,這樣下去,朝妍一定會發現影兒是女孩子的!

 

 

無聲走入前方偏僻的小徑,高佐默默走著,斗笠照樣遮住他帶疤的黑臉,直到一座破舊的涼亭前,涼亭內,已有一名女子。

「厲香。」脫去斗笠,他走進涼亭裡,「妳找我嗎?」

亭內女子容貌清艷,一雙眼睛宛如寒冬秋水,但望向他時,她的眼底充滿柔情:「只是來告訴你一件事。」伸出修長的手,撫摸著他臉上粗糙的刀疤,「你投靠平式很安全,他們不會想到你居然在駿河。拜託,留在這裡,不要再回羽前了,我二哥一直在打聽你的下落,你如果回去一定會沒命的!」

高佐露出蒼涼的笑容,搖了搖頭:「平式?他們不過在利用我罷了,如果哪天他們發現我曾是教長大人的右近衛,恐怕連殺我都嫌太遲。」

投靠平式只是一時之計,他緊握住愛妻的肩:「我會回去的,不論如何,不能再讓妳們母女受苦。」

「傻瓜。」她輕輕靠上他寬闊的胸膛。

「教長大人把小若關在哪兒?等都察使的工作告一段落,我就回羽前,一定要把小若救出來。」

「高佐……」

「把小若救出來之後,我們就逃到鄉下去,一家人平凡地過日子。」

她閉上雙眼,並不如他那麼樂觀:「不會這麼順利的,真的。」

「妳別這麼說。」

「我只希望你平安。我會阻止你回羽前,我會阻止你,讓都察使永不結案,我只要你好好的就好。」

好好的……。

 

 

「再來一碗。」影兒笑咪咪舉起碗,遞給一旁的赤火。

赤火皺起眉:「喂,再吃下去妳會變成豬。」

晚間涼風從窗邊吹入,竹簾輕輕舞動,有時掀開一角,露出彎彎的下弦月。

「如果你跟我一樣,餓了三天,又昏過去一整天,那你就能感受到吃飯是件多麼幸福的事。」

「對,說不定妳還能吃得太飽,撐昏過去,再睡個三、四天。」雖然嘴裡這麼說,他還是盛了滿滿一大碗給她。

她接過來,大口大口吃著。

「你幹嘛一直對我笑?」抬起頭,忽然發現他全神貫注盯著她看。

「妳的吃相很有趣,」他發現自己很喜歡這樣看著她,尤其是在險些失去她之後,他才驚覺自己已經習慣了她的笑臉和聲音,「不要把碗也吃下去喔。」

「你──」忘了自己重傷在身,她拿著筷子向前一揮,手臂立刻引來一陣劇痛,要不是薰君下藥厲害,恐怕她還會更痛。

「傷還沒好別亂動。」他連忙按下她的手。

「你怕我會痛嗎?」盈盈美目瞥向他,有些期待。

他攤開手一笑:「不是,我是怕妳浪費太多藥。」

這個缺德鬼!現在不好動手,她準備將他的惡劣行徑寫在牆上,等傷好了再來報仇。

「這幾天妳到底被關在哪裡?我們幾乎快把整個高鳥屋翻過來了。」

「草房,廢棄的那一間。」視線回到菜盤上,她夾起一塊駿河名產,山崳,送入口中,筷子繼續向竹莢魚掃去。

「不對,」他追問,「草房我找過了,只有一灘血跡。」

「本來我確實是被關在那裡,不過掙脫繩子和撬開窗戶逃出去,對我來說不是太難。」她嘴裡含著飯菜,模糊不清地應著。

「那妳為什麼──」

「我想早日揪出刺客的身分,希望她再現身一次,可是你們卻一直急著找我,把她嚇跑了。哎,當初你們找不到我時就應該放棄,專心追查刺客的下落才是,現在讓她跑了真是可惜。」

赤火定定看著她,神情有些許不對勁,她吞下那口飯,察覺到他的沈默,便低下頭,吐了吐舌頭:「我知道你們擔心嘛,可是身為都察使,工作第一,你們可以不用管我的。」

「不管妳……如果能這麼簡單就好了。」他彷彿在嘲笑自己般,微微一笑。

「什麼?」

「妳對我很重要。」

影兒一愣,停下夾蛋的手,圓溜溜的眼睛瞥向他。

他亦愣了一下,隨即辯解:「我的意思是,妳對妳的夕小姐很重要,在我見到她之前,妳得好好活著,不然她會怪我。」

他是為了夕痕?

失望夾起蛋,心裡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她竟開始妒忌起他口中的那位「夕痕」。

「那麼妳這三天到底在哪裡?」赤火幫她打開湯蓋。

「屋頂。」

「屋頂?」

「我本來是想把刺客引出來,可是……」                                                                          「怎樣?」

「肚子實在太餓了。」

這丫頭真是不知死活,他嘆了口氣,幫她把吃完的碟子收起,影兒端起味噌,咕嚕咕嚕把湯喝完,飽食之後,她才注意到,咦?她換了新衣服?而且……

「赤火。」

「幹嘛?」

「這是你的房間?」

「對。」

「那,」她指著她現在坐的地方,「這是你的床位?」

「不錯。」

「我睡了一天?」

「嗯。」

臉蛋一紅,她又忘記自己帶傷,狠狠抓起他:「你沒做什麼吧?」

「放心,我的胃口沒那麼差。」他笑著扳開她的手,「妳的衣服是妍姑娘換的,她已經知道妳是女兒身,不過她好像早就這樣懷疑,所以並不怎麼驚訝。」

咦,她扮男生這麼失敗?

想起這幾天讓他們這樣人仰馬翻,她也有些於心不忍。

「赤火。」

「什麼?」

「對不起,我給你們添麻煩了。」

難得她會道歉,見他臉上浮出微笑,影兒以為他會體諒回答「沒關係」,可是……他收好餐具後退到門邊,回過頭朝她扮了個鬼臉:「妳知道就好,妳還真不是普通的麻煩。」

她決定在牆上再追加一筆!

 

 

影兒的傷,比大家預料中好得還快,最高興的人莫過於高鳥屋那群熱情的藝妓。

打起竹簾,望向逐漸轉熱的庭院,雖然才不過初晨,陽光卻十分刺眼,晴光彥伸了個懶腰:「咦?」目光突然被兩個人影吸引過去,「影兒?」

天井上,影兒與奈瑛趴在地上,偷偷摸摸從樹叢底下爬過去,一看見晴光彥,她立刻將食指放在唇上,朝他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晴光彥見狀,往遠處迴廊望去,發現一群衣香鬢影的藝妓正往這邊走來。

眼看影兒和奈瑛就要爬出她們的視線範圍,晴光彥拉開嗓門,高興大喊:「唷,影兒,妳早啊。」

這個混蛋!

怒視著他,影兒拉起奈瑛倉皇逃離,晴光彥朗朗大笑,枝頭上的麻雀被他的笑聲振起,啪答啪答飛起。

「你在笑什麼?」從直立的鏡台中回過頭,朝妍柔聲問。

他離開窗口,將她從後攬住:「沒什麼,我在教訓小孩。」

「你又欺負影兒了?」她將小手放進他溫暖的掌心,尚未挽起的長髮,垂在兩人之間,「你……對她很特別。」

「有嗎?」他不動聲色,拿起她的手背一吻。

朝妍抬起頭,在心裡暗嘆口氣,她太了解他,所以她一直很清楚,晴光彥是愛她,正如同他深愛著許多女子一樣,他的愛可以給很多人,幾乎各地都有他的情人,她並不是他的最愛。

唯一讓她寬慰的是,他對每個所愛的女人都一樣好,所以她得到的愛不會比別人多,也不會比別人少,至少在他尚未找到最愛之前是如此,但現在她卻悲哀地發現,或許他心裡已經有人了。

最後,她還是追不上他嗎?

「你以前就曾說過,在你找到那個能讓你甘願放棄一切的女子之前,你可以愛很多人,我知道那個人永遠不會是我,所以我……」一顆晶瑩粉淚悄悄滾落,她笑中帶淚,「我也從沒奢求過。」

「朝妍?」

「可是我還是希望你能幸福,就算那個人不是我。」將他拉至身前,朝妍捧住他的臉,「我一直在想,等哪天你找到那個人時,我應該笑笑跟你說再見。」

她善體人意,總是為他設想,這樣的溫柔卻讓他深覺有愧,忍不住避開她的目光。

「我等了這麼久,終於看見你找到她了,但為什麼你只是在遠方靜靜看著?這一點也不像你的作風。」

「找到她?妳在說什麼啊?」晴光彥故意裝傻,將她凌空抱起,朝妍想再說什麼,他的唇已封住她的口,耀眼陽光從窗外灑入,照在兩人重疊的身影上。

「天底下有哪個病人還要這樣被人追著跑的,晴光彥那個混蛋,下次再看見他時,我要把他丟到池塘裡餵魚!」氣喘吁吁地在大樹旁停下,影兒憤慨說完,轉向奈瑛,「妳累了嗎?」

「不會。」奈瑛搖搖頭,盈盈一笑,「幸好我們跑得很快。」

「咦?這裡有湖?」剛才顧著躲藏,沒留心周遭,沒想到高島屋裡頭這麼大,繞過樹林後,才發覺中間有座半月形的湖泊。

「聽說我們這座宅子原是貴族的行館,後來那位大人家道中落,只好變賣家產,經過好幾次轉手,才落到現在高鳥屋的老闆手裡。」奈瑛跟上她,一同走過彎蜒的湖堤,「那位貴族喜歡水,所以在這裡挖了個湖,據說以前還是現在的三倍大呢。」

遠眺著湖面上的翠綠,影兒沈默緩下步伐,其實平式府裡也有湖,不過她很少會有這種雅興停下來欣賞,尤其人對身邊事物一旦習以為常之後,就很難去發現,原來它有這麼美麗。

見她沈思,猜想她大概是在為晚上的事煩心,奈瑛緊張絞著手,悄聲問:「今晚就是七日祭了,如果你們順利抓住奸細的話,就會離開這裡,回平式府了,是不是?」

「是呀。」影兒點點頭,卻因這句話而鎖起了眉心,她應該覺得高興,就快能將平式賴忠逮捕歸案了,但為什麼今天一早她的心頭卻有種揮之不去的不祥之兆?

「影兒。」

「嗯?」

「對不起。」

「咦?」從思緒中回過神,影兒不解望向她,「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那天我放下你一個人……自己……自己……」聲音,越說越小,淚水卻越掉越急。

「奈瑛好奇怪呀,我的傷都好了泰半了,妳還在惦記著那天的事。」從袖口掏出巾帕,輕輕覆上她的面頰,「不要哭,女孩子哭就不好看了。」

奈瑛驚愕抬起頭,他在幫她拭淚?

「等妳以後有喜歡的人,千萬不要讓他看見妳哭,他會心疼的。」將巾帕放入她手中,影兒朝她一笑。

那一瞬間,像有煙花在心湖砰然炸開一樣,奈瑛緊握住手裡的帕子,再萬分珍惜地輕輕攤開。

「咦?」意外在巾帕右下角發現一行小字,她吃力讀著,「平式……夕痕?」

啊,影兒暗吃一驚,伸手想將巾帕拿回,但奈瑛嘟起嘴,將巾帕迅速藏到身後。

「她是誰?為什麼你會有一個女人的巾帕?她和你是什麼關係?」

這……影兒露出苦笑,她也真不小心,把平時待在內廷用的東西帶出來了,那四個字是薰君幫她繡上去的,因為她很會掉東西,繡上她的名字,掉了之後可以很快找回來。

「奈瑛,那個,呃——」一時之間,影兒不知該先回答哪個問題。

「平式?她姓平式,你們在平式府認識?」

「這個,」影兒困難吞嚥著唾液,「夕小姐是我的主子。」

「原來……」奈瑛的表情像快哭出來,「影兒你早就有喜歡的人了。」

對方還是個身分顯貴的小姐。

「啊?」影兒一愣,喜歡的人?

「沒關係,」努力將淚水逼回眼眶,奈瑛深吸口氣,「我不會放棄的。」

她在說什麼?影兒困惑眨了眨長睫毛。

「被賣進高鳥屋時,我就發過誓,只要讓我遇見一個真心相愛的人,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追隨他,至死不渝!」

「妳一直都這麼想?」影兒聽得動容,心口,猛然一痛,這樣的執著,似乎很久以前她也曾有過。

不,不對,她通常只想到要怎麼保護平式,怎麼讓自己變強,極少思及此般兒女私情,所以現在聽到這番話,她十分感動,愛情,竟能讓人甘願為對方付出所有,這是她從沒想過的,她一直以為自己只能為平式而活。

可是,為何在聽見奈瑛的誓詞後,她會有股極為熟悉的感覺,好像在什麼地方聽過、說過相似的言語?

「我一直、一直都這麼想!」不顧臉上發燙,奈瑛執意迎著風,用力點了點頭。

被她臉上的堅定之色震撼住,影兒突然驚覺,現在的奈瑛真的是非常非常的美麗啊!

不過,影兒再度疑惑眨眼,奈瑛說這些話跟她有什麼關係?

「夕小姐的巾帕我不還你了。」

「啊?」奈瑛要她的巾帕幹嘛?

「我要向她宣戰!」

頭上飛滿問號,影兒依然聽不懂她究竟在說什麼,只見奈瑛不斷後退,絲毫沒想到身後就是那片大湖,影兒急忙跨出步伐阻止。

「我不要還你!」以為她想把巾帕要回去,奈瑛後退。

「不是啊,奈瑛。」

「別過來。」

「奈瑛。」

「影兒,我──哇!」

撲通一聲,兩人雙雙摔落,掉到湖裡,幸好影兒會游泳,抓著奈瑛,拼命往岸上游去。

「妳沒事吧?」匆匆將溼淋淋的奈瑛拖上岸,兩人全身溼透,狼狽滴著水。

奈瑛雙肩發抖,不停打著哆嗦,不僅心有餘悸,更暗自責怪自己太不小心了,竟害兩人摔進湖裡,而且影兒身上還帶著傷呀,頭一低,她驚愕發覺剛剛那條害她肇事的巾帕已經不知去向。

「巾帕……巾帕掉到湖裡頭了。」她小聲自首。

「喔?」影兒一愣,「沒關係,只是一條巾帕嘛。」

她拉起奈瑛:「來,妳別感冒比較重要,快回去換衣服。」

已分不清是湖水還是淚水,奈瑛雙頰一片溫溼,表情卻很幸福,她弄丟了他心愛之人送的帕子,他居然不生氣,還對她這麼溫柔。

「影兒。」她站在原地,簌簌顫抖。

影兒笑著,拉著她往房舍的方向跑:「走,快去換衣服。」

沿途的風聲,好響,好像在告訴她什麼祕密。

『只要讓我遇見一個真心相愛的人,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追隨他,至死不渝!』

奈瑛甜甜一笑,也許她已經找到了這個人。

「咦?」信步踱到湖邊,打算坐在堤畔沈澱一下連日來的心情,突然看見不遠處有條巾帕,被勾在岸邊的枯木上。

順手撿起巾帕,攤開來,在發現底緣那行小字後,赤火驀然睜大雙眼。

平式夕痕——

緊緊將那個朝思暮想的名字握在掌中,他焦急搜尋四周,以為能看見什麼人影,但附近靜得出奇,連半隻飛鳥的影子也沒有。

他激動的目光轉回手心,夕痕,夕痕終於出現了,她就在附近……!

「夕痕,為什麼?為什麼不讓我見妳?」他朝湖心痛苦地嘶吼,難道她真的忘了他嗎?還是她自始至終從沒把他放在心裡過?

然而,回應他這聲長嘯的不是她的答案,而是無言的風聲與漣漪。

 

 

 

 

 

 

 

 

 

 

 

 

 

 

 

 

 

 

 

 

 

 

 

第七章

 

影兒的衣物向來由薰君在打理,但她找了半天,發現薰君並不在高鳥屋,只好匆匆轉至另一棟別館,去找朝妍。

「妳怎麼溼透了?」坐在屋內的朝妍,倚著脇息縫衣服,一見到影兒,她吃驚放下手中針線,連忙起身迎上去。

「我不小心掉到湖裡,」走進朝妍的內室,發現晴光彥不在,影兒吐了吐舌頭,撫著腹側苦笑,「哎,還扭到腰,可以給我一套衣服嗎?」

朝妍點點頭,走到衣櫃幫她取出一套男裝,遞給她,指了指屏風:「妳可以在我這兒換。」

「嗯,謝謝。」接過衣服,她忽然抓住朝妍的手腕。

「影兒?」朝妍嚇了一跳。

「妳都知道了對不對?」指她的性別,「我不是故意要欺騙妳們,只是為了捉住平式家的叛臣不得不如此。」

「我明白,哪,快去換下濕衣。」晴光彥對工作也是這樣投入啊,她怎麼可能不了解,用另一隻手拍了拍影兒的手背,朝妍為她拉開屏風。

影兒報以燦爛一笑,步入屏風內,幸好朝妍沒怪她,嗯,哪天也該跟奈瑛說清楚。

脫下溼衣,放在地上,拿起朝妍給她的衣物,咦,這不是之前薰君教她穿過的水干,她笨拙把衣服轉來轉去,這是什麼?比劃了半天才找到共衿(衣領),就在她正要穿上之際。

「朝妍,妳見到影兒沒有?我要跟她說───呃!」驀然停住聲,晴光彥吃驚看著屏風內匆匆將衣服擋在胸前的影兒。                                                                            她長髮披散,除了擋在胸前的衣物,一絲不掛,露出一對雪白香肩與一雙凝脂臂膀,白皙的肌膚更因溼透之故,顯得更加晶瑩透色。

沒料到會看見這樣的光景,晴光彥整個人錯愕定住,一把大火,迅速自耳根燒起,直達雙頰。

影兒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把屏風用力一推,打在他臉上:「你、你這混蛋!出去,還不出去?」

她在換衣服?撫著被屏風撞紅的鼻樑,晴光彥匆促退出房間。

完了,他今天別想看到晚上的月亮!

為什麼她會在朝妍房裡?平常這個時候朝妍都會待在內室,他還以為站在屏風後方的人是朝妍。

還是朝妍有意避開他,讓他闖進去?

她,在撮合他們。

一把冰冷的武士刀斜斜抵住他的頸子,影兒咬牙切齒,氣憤握著刀柄:「說,你這混蛋來這裡做什麼?不說我一刀砍了你!」

「呃……」晴光彥不敢亂動,深怕一個不小心,刀口當真從他脖子劃過去。

影兒已胡亂套上衣服,一頭長髮尚未束起,溼答答披在腦後,小臉又羞又惱,狠瞪著不敢吭聲的晴光彥。

忽然一個刀光閃過,影兒的刀被挑落到地上,光滑木板劃出一道刀痕。

「傷口還沒癒合,不要隨便拿刀指著別人。」收回長刀,赤火慢條斯理地制止。

「可是他──」

「而且,說不定妳會不小心刺下去。」

「我是要刺下去呀!」她用力一跺腳,俏臉漲得火紅。

晴光彥如獲救星,急忙躲到赤火背後,赤火狐疑回過頭:「你做了什麼?居然嚴重到人家拿刀砍你?」

影兒重重咳了一聲,警告他不准多嘴。

「你來這裡有事?」轉開臉,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她頰上的火燙,影兒故意望向庭院內盛開的梔子花。

「死了。」赤火比向另一棟樓房,「剛才高鳥屋的老闆匆匆跑來通知,說今晚負責登台的藝妓死了。」

「咦?」今晚要登台的藝妓竟然死了,影兒驚訝轉回頭。

這次應該不是平式賴忠下的手,因為平式賴忠如果做得這麼明目張膽,恐怕會觸怒武源氏,之前他頂多下毒。

那麼殺害藝妓者,另有其人?

莫非是她?影兒想起那名刺傷她右臂的蒙面女子,上次她就曾說過,她會阻止都察使結案,她果真動手了!

「我去看看。」影兒方寸大亂,想跑出走廊,赤火伸手攔住她。

「不用了,一個喉嚨被切開的屍體並不怎麼好看。高佐與薰君已經潛入平式賴忠的府邸,伺機調查他勾結武源氏的證據,我們想辦法讓表演繼續比較重要。」

薰君?她一愣,難怪一整天都沒看到他,像薰君那麼斯文秀氣的人,竟會去做這麼危險的事。

他是為了平式?為了她?影兒驚愕倒退一步。

「影兒?」看出她不太對勁,赤火輕輕將手搭在她肩上。

她倏然抬起頭:「我……我真是沒用!」

身為平式的小主人,卻讓一個最不適合戰鬥的人為她賣命,夕痕,妳真是沒用!

順著台階飛奔而下,她跑得很快,纖小的身子一下子就跑出了他們的視線。

「她怎麼啦?一聽到薰君的名字臉色就變了。」望著她消失的背影,晴光彥不解轉向赤火,「薰君也真奇怪,他又不是都察使,為什麼要這麼拼命?」

「他喜歡她。」赤火安然撿起她遺落的武士刀,光亮的刀面上,倒映著晴光彥吃驚的臉。

「你說什麼?」

「他並不是一個普通的侍者,從他安靜的眼中,我看見了一種野心。」他將影兒的刀遞上前,「晴光彥,他這個人,你要小心。」

「啊?」

停頓片刻,他忽然抓住晴光彥的頸上:「還有。」

「什麼?」

「你剛剛對影兒做了什麼?」

「呃——」

 

 

一整個下午,影兒都坐在湖邊沈思,看著天邊雲朵漸漸從白轉紅,都已漫天黃昏了,她還是想不出該如何讓晚上的表演繼續。

薰君那麼努力,她怎能輸給他!

但她去找過高鳥屋的老闆,老闆早被嚇得六神無主,說他旗下的藝妓再也沒人敢登台,她可以理解,所以她沒怪他。

「影兒。」一聲軟語,輕輕打破了她的思緒,她回過頭,看見朝妍盛裝站在她身後。

她一愣。

一身雪白的朝妍,頭上梳著高髻,髮間插著金簪與琉璃,將她白皙的頸部襯托得更加優美修長,雖然朝妍是藝妓,但影兒每次看見她,她都跟晴光彥在一起,很少裝扮得這樣豔麗,她就像朵溫柔的小花,在情人身邊默默綻放。

然而此時的朝妍卻一身盛裝,臉龐抹著白粉,額上點著兩朵朱紅,以輕啟的紅唇,說出來意:「我想為所愛的人做一點事。」

她打算代替死去的藝妓登台?

「妍姑娘?」影兒倏地起身,驚訝看著她。

「晴光彥一直在追求著自己的理想,我雖然無法和他並肩作戰,但至少,我希望能為他做點事。」

凝視著她眼中篤定的光采,影兒發乎內心地道:「你們一定很相愛。」

所以才會那麼了解對方,那麼不顧一切地支持著情人的夢想。

「嗯,」朝妍點點頭,聲音一貫輕柔,「我愛他,用我所有的一切愛著他。」

影兒肅穆聆聽著她的告白,沒想到像朝妍這般柔弱的女子,竟有顆如此堅強的心!

是不是因為愛情,能讓人變得更勇敢?

「可是,登台非常危險。」想起那位蒙面女子撂下的警告,影兒不禁打了個冷顫。

「我不怕,這是我唯一能幫他的機會,唯一的……」

天上詭譎的紅雲,受到風的牽引,開始往地平線蔓延,瞥見那朵血色的雲彩,一股不祥的預兆襲上心頭,影兒驀然大叫:「不,不行,妳不能登台!」

那個傳說,嫿姬,嫿姬的天空塚。

她為所愛的人而死,魂魄卻不斷徘徊在天空中。

倒退一步,影兒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無端想起這個淒美的故事。

「妳怎麼了?」見她神色有異,朝妍關懷向前握住她的小手。

「晴光彥不會答應讓妳冒險的,我去跟他說,叫他勸阻妳!」她掙開手,朝前跑去,朝妍輕柔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我已經跟他說過了。」                                                                           「咦!」

「他不反對。」

晚風吹翻了她的衣袖,她驚訝回頭,看見朝妍如朵白花般佇立在湖畔,彷彿隨時會被風吹走,不,她不能讓這朵小花在風中凋零,它應該永遠待在所愛之人的身邊,幸福地綻放才對!

牙根一咬,影兒拼命向前奔跑,接連轉過好幾個迴廊,在轉角處忽然撞上一堵肉牆。

「喂,妳怎麼啦?」晴光彥接住她,「我正要去找妳呢,我已經找到代替的──」

「不行!」影兒緊張打斷他,用力抓住他雙臂,「不能讓妍姑娘登台,我突然──突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妳怎麼啦?」晴光彥被她臉上驚惶的表情嚇到,「妳今天怪怪的。」

「相信我,這種事情以前也發生過,拋下所愛的人走了,就這樣走了,我……我還記得……我……」

不對!影兒愕然住了口,反問自己到底記得什麼,她根本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些話,只知道心中突然有種很悲哀的感覺,好像很久之前曾發生過什麼事,可是她卻想不起來!

「影兒?」

她喘息不定,好像無法呼吸到空氣一樣,拼命抓緊晴光彥的大袖。

「妳到底怎麼了?」晴光彥試圖安撫她,緊握住她冰涼的小手,「我會保護朝妍的,在她登台的時候我會保護她,這個案子拖太久,不快結束不行。」

「可是她──」

「我會很小心的,好不好?」

她抽回手。

「影兒?」

向後倒退的她,依然拼命搖頭。

「妳是不是不舒服?」

沒再理會晴光彥的叫喚,她身子一旋,匆匆從他面前跑開。

「喂,影兒,等等啊,妳──」他的叫聲被她遠遠拋在腦後,淹沒在一片呼嘯的風中。

 

 

黃昏已過,還是不見影兒身影,連時常跟在她身旁打轉的奈瑛都不知她去向。

夜幕逐漸低垂,終於取代了白晝,萬盞篝火一一亮起。

赤火獨坐在架高的平台上,悄悄從懷中取出巾帕:「夕痕……」

她既然已經現身,一定也在附近!

「喂,你在發什麼呆?表演快開始了。」晴光彥從門口探進頭來。

「找到影兒了嗎?」赤火將巾帕收進懷中。

晴光彥搖搖頭:「沒有,那小鬼不知怎麼了,你要找她?」

本想問她巾帕的事……他聳聳肩:「沒關係,我改天再問她。」目光一轉,他望向表演的前廳,「你確定平式賴忠會來?」

「表演照舊的話他非來不可,據說他會帶綠色的扇子,穿綠色的衣服,應該很好認。」

赤火點點頭:「還是快點解決吧,我開始覺得噁心了。」

「你有企圖?」晴光彥微瞇起兩眼。

「如果我們立了功,必定會被葵夫人召見到內廷,我……是非殺了『她』不可。」燭光,照不到他此刻的表情。

「嘖,為了殺人而投靠平式,你這人也真危險。」

「是嗎?」赤火淡淡一笑,笑容中深藏著幾許無奈。

距離表演時間越近,大廳內越見熱鬧,來者多為多金的商賈或出身顯赫的貴族,尤其下午高鳥屋在門口登出啟示,改由高鳥屋最美的花魁朝妍登台後,來的人比平常多了三倍,自從朝妍認識晴光彥便不再接客,頂多彈琴唱歌,連陪酒都免去,是故今晚是她好不容易露臉的機會,沒人願意錯過。

至於那位被殺的藝妓,影兒已用平式府的名義厚葬了,並且封鎖住消息。

當晴光彥與赤火準備妥當,走進大廳時,表演正好即將開始,雖然廳內男客眾多,但他們一眼就瞥見高佐站在角落,他神色森然,臉上那道刀疤在燭火下清楚顯目,大家在他四周自動空出了一小塊,沒人敢離他太近。

「高佐?你怎麼會來這裡?」兩人訝異走近他。

「影姑娘要我來的,她希望我保護今晚登台的藝妓。」

影兒?赤火和晴光彥兩人對看了一眼:「她人呢?」

「我不知道。」

她到底在想什麼?今晚是逮住平式賴忠的關鍵,她應該會想共襄盛舉才對,怎麼反倒不見人影?

正當兩人困惑之際,一陣鼓聲忽然響起,廳內兩道紙門緩緩拉開,頓時廳內一片安靜,朝妍一身白衣,拿著繪金的京扇,隨著鼓聲款款走入,她不愧是高鳥屋的當家花魁,舉手投足之間皆流露著無與倫比的柔媚。

這段舞,名曰「待花」,寫的是相約在櫻花樹下的情人,久未相見,女方提早赴約,在等待對方的這段時間,心中百味交集的心情,從相戀的甜蜜、不安和期待,進而慢慢了解自己,最後終於找到自我。

第一次遇見晴光彥,她也是跳著這首曲子,當她覆在臉上的扇子轉開時,一眼就吸引了晴光彥的注意。

隨著台上鼓音逐漸加快,底下眾人全伸長脖子,以便看清楚台上美麗的形影,赤火、晴光彥、高佐三人亦摒氣凝神,將注意力全神貫注在門邊,剛剛他們已經仔細打量過廳內的客人,還沒發現貌似平式賴忠的身影出現。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直到表演進行到最後五分之一處,一名身著綠衣的中年男子忽然跨入大廳,他神色慘白,像老鼠般不安觀看四周,在他腰際,插著一把綠色紙扇。

沈著,沈著,現在不能貿然出手。

三人靜待平式賴忠走向中央位置,坐定,原來在他座位周圍全是早就安排好的隨扈,好傢伙,還知道要帶保鏢護身。

鼓聲一停,朝妍緩緩收起扇子,行禮。

這時平式賴忠起身,悄然走向附近一名男子,正要從懷裡掏出密函,赤火兀然一聲喝斥:「動手!」

三人默契十足地衝向前,晴光彥負責捉拿平式賴忠,赤火對付前來接應的武源家臣,平式賴忠的手下則交給高佐處理,原本香豔的大廳頓時變成刀光劍影的戰場,一道道鮮血濺上地板與屏風,被打碎的酒瓶和矮桌散了滿地,眾人發出尖叫,紛紛逃命,大廳開始陷入一片混亂。

赤火先將武源家的家臣解決,進而協助高佐,對付平式賴忠為數不少的保鏢,此時晴光彥已順利將平式賴忠拿下,因為平式賴忠是文臣而非武將,刀法並不強,要逮住他並不困難,然而當一聲淒慘無比的哀嚎驀然從台上傳來,準備拿出繩子,縛住平式賴忠的晴光彥瞬間停住,驚愕回過頭。

朝妍那身白衣染紅,一道鮮血從她胸膛噴出,劃出淋漓長紅,不到一秒,她如委地的楊柳般倒了下去。

「不──」晴光彥急急轉身奔回台上,「朝妍!」

是那名蒙面的黑衣女子,那名曾經綁架影兒的黑衣女子!

此行她仍是一身黑衣,不過沒再蒙面,露出姣好美豔的臉孔,與一頭烏黑長髮,趁著剛才混亂之際,她從左側窗口跳入後直奔台上,一刀自朝妍胸口砍下,殷紅鮮血亦噴上她冷艷的臉。

「朝妍!」晴光彥焦急抱起浴血的情人,讓她靠入他懷中。

女子冷冷一笑,收起刀,從同一個窗口從容離去,驚訝看著她遠去的身影,高佐再也顧不得狼狽逃逸的平式賴忠,循著妻子離開的路線追去。

平式賴忠拼命跑著,兩側袖口皆被刀劃破,在晚風中開口笑,他逃向人跡罕至的小路,握著短刀的手心直冒冷汗,一般人會在腰際插兩把刀,一長一短,剛剛那把長刀已被晴光彥打落,他連撿的時間都省下,只顧沒命似地逃出高鳥屋,現在僅剩下這把短的腰刀。

沿途小徑毫無燈火,又颳著晚風,他只顧著逃命,一整路草木皆兵,不斷往後張望,深恐有人追來,忽然,他腳步一停,雙眼倏然瞪大。

前方飄著幾縷白霧,淡淡月色隱約照在一縷娉婷身影上,影兒頭上罩著一襲深藍外褂,外褂是半透明的,從上而下覆住她整個人,長達腳踝,她身上則穿著簡單的雪白和服小袖,一頭烏黑長髮隨意披散於後腦,當風吹起,外褂與髮絲一起在空中盈盈飛舞。

靜靜站在路中央的她,握著未出鞘的長刀,雖然背對著月光,雙眸卻炯炯發亮,平式賴忠被這景象震懾住,這女孩好像在哪見過?她那身冰雪凜冽,不可逼視的氣質,跟某個人好像。

對,對了,像葵芸,連她的長相都酷似葵芸少女時代的樣子!

他不禁連續倒退三步:「妳是……?」

「晚安。」緩緩將刀鞘舉起,影兒撥動手指,喀,刀柄發出即將出膛的撞擊聲,「我只有一句話要問你。」

對方不過是個女人,而且還是個還沒長大的孩子,竟把他嚇得連站都站不穩,平式賴忠連忙定住心神,嚥了口口水:「妳是誰?」

影兒沒回答,抬起的眸,倒映著冰冷月華,懾人望向他:「為什麼要背叛平式?」

大廳內,被血濺紅的一身雪白靜靜躺在晴光彥懷中,朝妍半邊髮髻散開來,金簪撒落一地,散開的髮絲凌亂垂在胸前。

「晴、晴光彥。」她唇邊帶血,勉強開口。

「別說話,我……我幫妳止血。」他顫抖跪在地上,昔日意氣風發的神采已不復見,此刻他只是名深怕失去所愛的普通男子。

「看這傷勢是……止不住了……」朝妍睜大眼睛,不想放過最後一次看著他的機會,一絲淒涼的苦笑,輕輕綻放在她唇角,「最後我還是追不上你……嗎?」

「朝妍!」晴光彥緊緊按住她的傷處,卻發現不論自己再怎麼努力,她的血還是拼命從他指間滲出。

「在我走以前……我只有一個……一個心願……」她溫柔的目光深切停在他悲傷的臉上,「告訴我……你找到的那個……女孩……」

那名能讓他甘願放棄一切的女子!

「為什麼……」一口急湧而出的鮮血滑下她美麗的頸子,「你……不去追她……」

她至死都還如此惦記著他!

撫著她逐漸蒼白的面頰,晴光彥心痛如絞,不斷朝她搖頭。

「告訴我……這是我最後一個……心願了……」她的聲音已逐漸微弱,「我想……知道……」

他將她抱起,緊緊貼近胸口:「從第一次見面,她一刀把我打倒在地上時,我就放棄了。」

「咦?」

一顆滾燙的淚水,潸然落下他漂亮的側臉。

另一端的小徑上,高佐敏捷飛奔著,追到妻子面前。

「厲香!」渾厚的叫喊,劃破了小路的寧靜,「妳這是做什麼?」

厲香嫣然一笑:「你的獵物,平式賴忠跑了。」

高佐一愣,突然明白她的用意。

「凡是要登台的藝妓我都不會放過,我要破壞你的任務,這樣一來你才不會離開平式,更不可能回羽前。」

「……。」

「我要你平安。」

不遠處,忽明忽暗的月色下,平式賴忠後背不斷冒出冷汗,前方那翦纖秀的身影,有如站在鬼門關前引渡亡魂的鬼魅,散發出一種危險致命的氣息,他不禁握緊腰刀,感受到對方的認真。

「我再問一次,為什麼你要背叛平式?」顯然沒問出答案,她不可能死心。

「妳應該跟我一樣,很討厭自己身在平式吧?」平式賴忠突然反問。

影兒一愣。

「我已經厭倦了平式、武源兩家的鬥爭。」他聳聳肩,回答得倒很輕鬆,「兩家之間不斷打打殺殺,勾心鬥角,這種日子我已經過膩了,唯一結束對立的方法,就是讓一方倒下去。」

影兒聽得全身一顫,讓一方倒下去?

這個該死的東西,身為平式家臣,竟不是想辦法保護氏族,反而站在敵方那邊,幫助敵人對付自己效忠的主君!

看出她的忿怒,平式賴忠挺起胸膛,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無恥的行為有錯:「我不過是選擇站在贏的人那邊而已,根據我的觀察,武源教長夠強夠狠,最後一定會南攻平式,我可不想跟那種人為敵。」嘿嘿乾笑兩聲,他順手捻起右邊的小鬍子,「相較於我們主公,只是一逕守在駿河,根本沒有討伐武源家的魄力,我只是一個普通人,當然得為自己的利益打算,妳要不要也考慮一下投靠武源?聰明人嘛,總該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一方。」

瞠瞪大美目,影兒氣得雙手顫抖,連刀柄都差點握不穩,她想起千夜在筑日城內辛苦練兵,常為了佈派武力而苦思到三更半夜的樣子。

千夜與武源教長相比的確溫和許多,因為他不像武源氏那麼殘忍,他不希望跟武源家正面衝突,就算能打贏,他也不想冒險,畢竟勝利的代價如此高昂,得用平式幾萬人的鮮血來抵,武源教長正好相反,為了贏得勝利,犧牲再多人也無所謂,他當然有南攻駿河的野心。

這幾年來,千夜為了擋住他的攻勢,是費盡了多大的心血,而這個吃裡扒外的東西,竟只考慮到自己!

「你,不配!」不配當千夜的家臣!

一聲大喝,她倏地抓起外褂,將之毅然拋開,被風高高吹起的薄衣,像對蟬翼般展開來,在落地之前,影兒忿忿拔刀衝出,平式賴忠嚇了一大跳,來不及閃躲,她已衝到他面前。

兩把刀刃撞擊在一起,發出刺耳的聲音,她憤怒揮著刀,比平常的速度更疾更快,空氣不斷被她的刀劈開,呼呼作響,彷彿感染了她的怒氣。

「逃出教長大人的耳目?」厲香發出一聲輕笑,「呵,別忘了小若還在他手上。」

咦?這女人的聲音有點耳熟?

將平式賴忠逼到另一條小路上,雖然打鬥方酣,影兒卻靈敏聽見有人在說話,一絲狐疑飄過她的美目,對了,是那個女人,她猛然望向右後方,目光對上厲香高挑的背影。

果然是她!

「刺客?」但真正讓影兒吃驚的,倒不是在此處看見那名曾綁架過她的女人,而是她在看見這個女人的同時,亦看見高佐站在女人面前。

高佐,與這個女人有關係?

「啐!」趁她分神之際,平式賴忠突然衝過來,撞倒她。

痛,痛呀,之前的肩傷尚未完全康復,她真是太大意了,跌到地上的影兒按住右肩,匆忙起身。

「可惡,」平式賴忠已趁隙從另一條過道逃逸而去,她徒勞追了幾步,「平式賴忠,你這混帳!」

儘管對方已經逃得連背影都看不見了,她還是非得罵他幾句才痛快。

胸口在劇烈起伏著,影兒放下武士刀,撥開飛亂的髮,猶豫片刻之後,不得不轉向高佐,她該怎麼面對這個人?他是同伴,是同伴,不是嗎?

厲香亦在打量她,並看出了她的遲疑,一抹挑釁的微笑劃開來,厲香故意經過影兒身邊,從從容容地從她身邊走開。

影兒抿緊雙唇,看著她一步步走出視線,肩上的傷處似乎更痛了,她咬牙瞪著那道遠去的背影,內心不斷問著自己,就這樣讓那個女人走了嗎?她不是一向最痛恨武源嗎?為什麼現在卻讓這名女子從容離去,而沒動手阻攔?

是因為高佐的關係嗎?

「影姑娘,我……」

比了個阻止的手勢,影兒沒讓他說下去,兩人沈默片刻後,她才道:「除了我母親,我最佩服的武士就是高佐君。」

高佐嚴肅的臉孔,難得地,泛起了一抹驚訝之情。

「影兒從小就對武士十分崇拜,因為他們忠勇,克己耐勞,而且言出必行,重義氣,雖然我無法成為那樣的人,可是從高佐君身上,我彷彿找到了兒時就有的憧憬。」

烏黑髮絲,一次又一次飛過她明亮的眼前,影兒靜靜看著他,半晌,她低下頭,從他身旁走過,就像厲香從她身邊從容而過一樣,她輕快從高佐左側離去。

高佐愣愣看著自己倒映在地上的影子,是空氣過於冰涼,讓他緊抿的嘴唇凍結了吧,以致於現在完全開不了口。

而她又是怎麼回事?不是應該要問的嗎?為什麼不問?為什麼不問他和武源家有什麼關係?

她……為什麼不問?

據說人在將死之前,心情通常會很平靜。

朝妍卻對自己毫無感覺,她把所有的心思全放在愛人身上,就連現在她張大雙睛,一隻手費力抬起,只盼能在死前再度撫摸愛人的臉。

「不要放棄……晴光彥……」她用剩下的最後一口氣,吃力將手放在他頰上,「你要勇敢追上去……像我一樣……勇敢……」

說罷,纖細的指尖從他側臉滑下,她往後一仰,再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晴光彥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一絲戰慄,一絲痛楚,從他背部竄爬,直到腦後,他伸出顫抖的手,緩緩蓋上她美麗的雙眸,淚水自他臉上潸潸滾落,滴在朝妍剛斷氣的臉上。

她……死了?

『我會保護朝妍的,在她登台的時候我會保護她。』

『我會很小心的,好不好?』

他真該下地獄!

是他的自信殺了她,殺了一個如此深愛著他的女子,朝妍——

人潮全部散去,大廳內外橫豎躺著十幾具屍體,一股刺鼻血腥味瀰漫在空氣中,影兒著急趕到大門,前腳才剛跨入,台上景象立即映入眼簾。

她愕訝倒抽口氣:「妍姑娘?」

淚,隨即溫濕湧上,她飛奔而入,被站在門邊的赤火伸手抓住。

「你做什麼?放開我!」

「對不起,我們無能為力。」

現在台上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清靜。

「她……」抓緊赤火部份被血濺紅的衣袖,她的雙唇顫抖著,「她……死了?」

赤火沒回答,只將她抱得更緊,她哭著掙開他,又被他抓住。

「拜託妳,別哭。」

「可是她……她死了。」

「我知道。」

將臉埋入他寬大的袖子內,影兒不忍多看。

早在小路遇見平式賴忠時,她就覺得不對勁,本來守在小路是為了防止平式賴忠的黨羽脫逃,沒想到逃出來的竟是平式賴忠本人,大廳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否則以他們三人的身手,不可能讓平式賴忠逃逸,等到她慌忙趕回來,卻見朝妍已經天人永隔。

淚流滿面的晴光彥,抱起渾身帶血的情人走出大廳,戶外空氣清冷,彷彿連晚風都在哭泣,嗚咽呼應著他的悲痛,兩人倒映在地上的身影依然相連著,被月光拉長,成為一體,但這已是最後一次,看見他們的影子重疊在一起。

晴光彥不斷走著,前方道路似乎永無止盡,而她卻再也無法陪他一同走下去了。

是不是有人曾經說過?

親愛的朝妍,妳的微笑是我最好的港口,如果我注定一生都得在外漂蕩,那麼希望有一天,我能把妳的笑容放在心中,讓想妳的心變成港灣,不需靠岸就能回家,如果四季依舊會流轉,我們的誓言永遠會在風中傳送

永永遠遠地,在風中傳送。

傳送……。

 

 

 

 

第八章

 

破曉朝陽,湧進內院,為昨夜的淒冷帶來溫暖,晴光彥徹夜未眠,將臉埋進手掌中,任陽光撒了一身。

「晴少爺。」小心翼翼的叫喚令他抬起頭,奈瑛端著一盤糰子走近他,「影兒要我帶些吃的東西給你。」

「謝謝,我不餓。」

「影兒說,如果你不吃的話,就對不起妍姑娘,也對不起他。」

「對不起她?」

「一大早他親自下廚做的,你好歹也吃一些嘛。」

親自下廚?晴光彥接過東西,發現奈瑛一直盯著他:「怎麼了?」

「沒、沒什麼。」看過影兒烤糰子的過程,她其實好奇的是,那東西真的能吃嗎?

拿起筷子,將糰子放入口中,晴光彥才嚼了一下,立刻臉色大變:「呃,好硬。」

呼嘯風聲,凌厲回響在空地上,影兒揮著刀,步伐已漸凌亂,只是漫無目的地揮砍著,一次又一次,她拼命砍向空氣,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將她所有的痛苦發洩出來。

已換回男裝的她,長髮束在腦後,幾乎也快掙脫髮帶散開,一個踉蹌,她撲倒在地,手上的武士刀被她甩飛出去,她拼命喘著氣,掙扎起身,想撿起刀繼續,一隻手按住她。

「妳再繼續砍下去,也不能讓她復活。」

她抬起頭,汗水泊泊自她雙頰滑落。

「聽薰君說,妳找我?」赤火在她身前蹲下身,看他神色也是一夜沒睡。

「嗯。」她放棄拾刀,在草地上坐下。

昨日下半夜,薰君回到高鳥屋,大廳的善後與處理全由他一手包辦,他讓外界以為,昨晚的廝殺是兩個男人爭風吃醋,互相殘殺的結果,連平式賴忠的名字都沒傳出去。

「高鳥屋老闆表示已經沒人敢再登台,我也……不想再麻煩外人。」她一頓,臉龐掠過堅定,「我想自己來!」

林中突然掀起一陣騷動,棲息在樹幹上的灰鷽成群飛起,啪答啪答鼓動雙翼,朝天空競相飛去,過了好一會兒才恢復平靜。

「妳不怕像妍姑娘那樣?」他問。

「我怕。」這次她也沒逞強,拍了拍和服褲裙起身,臉上露出陽光般的笑臉,定定凝視著隨她起身的他,「不過你會保護我的,是吧?」

真的是讓人怦然心動啊!不只是她美麗的燦顏,還有她笑容裡的堅強,與眼中毫無保留的信賴。

他看得不禁出了神,過了幾秒,一個保證,如誓言般慎重地從他口中而出:「嗯,我一定會保護妳!」

她含笑點點頭,撿起地上的長刀。

什麼時候才能讓他知道,他給的這個保證其實不該給她,不該給影兒,應該給夕痕,夕痕比現在的她更需要這份承諾,更需要一個能與她分享一切的人,可是現在她卻什麼也不能說。

「影兒。」他又恍惚了,在看見眼前之人的笑臉時,他竟又忘了心中最深愛的那個人,怎麼回事?是影兒太像「她」,以致於他常不小心將兩人重疊在一起嗎?

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決定問清楚。

「我在湖邊撿到一樣東西。」拿出懷裡的巾帕,在空中一揚。

影兒一愣,認出那是她那天掉在湖邊的東西,立刻大感不妙。

「夕痕在附近,對吧?她在附近!」

「這……」她向前半步想將巾帕搶回,不過她不敢伸手,因為他的目光異常鋒利,牢牢鎖視住她。

「她為什麼要躲我?我是那麼想見她!」

「我不知道,」影兒退後一步,露出苦笑,「你是不是問錯對象了?」

「妳是她的貼身侍女,她也許是來找妳的。」

垂下視線,影兒不敢抬頭看他,怕自己露出什麼破綻:「你為什麼那麼想見我——我家小姐?」

「我們有過約定。」他沈聲說道。

聽見他認真的口吻,影兒吃驚抬高雙眸,赫然在他眼中看見一種深刻的情感,但她不敢去解讀,那份感情太過深邃痛苦。

一個衝動,她箭步向前抓住他:「赤火,其實我──」

「影兒,原來你在這裡!」

看見奈瑛從後殿探出頭,說到一半的話,硬生在嘴邊止住,影兒急忙放開雙手,一時之間有些遺憾,又有些慶幸自己沒說出口。

從小母親就鄭重警告,絕不能讓外人知道她真實身分,她剛才居然昏了頭,差點脫口說出,赤火來歷不明,她怎麼忘了這層危險。

也許,是他剛才的表情太過哀傷,讓她一時間只想要安慰他。

「是啊,晴少爺吃壞了肚子,你要不要去看看?」奈瑛指指另一邊殿舍。

「吃壞肚子?」

「你忘了嗎?那盤糰子可是你做的。」

影兒小嘴一噘,惋惜地搖了搖頭:「哎呀,又失敗了。」

怎麼每次薰君教她烹調餐食,她都做得一遢糊塗?看來薰君還比她更適合當女人。

「妳會烤糰子?」赤火略帶訝異。

「沒錯。」影兒驕傲拍胸。

「只是能不能吃,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吧?」

「……。」可惡,這種事大家心領神會就好,幹嘛一定要拆她的台?

「這點妳和妳家小姐有得拼,」他笑容一揚,「之前就是她讓我見識到,玉子燒也有可能是黑色的。」

咦,有嗎?影兒一愣,她不記得她曾做過玉子燒呀。

明明她就是夕痕本人,可是再這樣下去,她越來越懷疑,他口中的夕痕……究竟是誰?

 

 

「影兒要登台?」吃驚抬起頭,薰君安靜的眼裡寫滿「難以置信」這四個字。

本來他就不贊成影兒在外拋頭露面,當什麼都察使,上次她受重傷時,他曾屢勸她退出,沒想到勸阻未成,這次她居然又想登台了?

「是我答應她的,我會對她的安全負責。」明白他的顧慮,赤火立即解釋。

「不行!」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

「不,那種事別說發生,連半點可能的機會都不可以!」

「她的脾氣你應該比我更了解,一旦她下定決心,就沒人可以改變她了。」那顆小腦袋,意志可驚人了,對於自己的決定絕對會貫徹到底。

「我會阻止她。」

「請便。」

又來了,默默坐在赤火身旁,晴光彥實在搞不懂,這兩人為什麼老是意見不合,每次都快吵翻天。

「你怎麼不說話?」不想再跟薰君爭執下去,赤火淡淡瞥向一直看著他們吵架的晴光彥,奇怪他的沈默。

「我肚子痛。」

忽然,兩扇紙門一開。

「你們在吵什麼?」影兒推門步入房內。

不同於朝妍登台時所穿的素白,影兒一身火鶴紅,連頭髮也盤成大髻,插上金簪流蘇,沒想到她隨性慣了,換上華麗正裝,神采飛揚之姿,更添明媚。

一出現,屋內三人全停止動作,表情一致,那就是:呆。

由於裙擺窄小厚重,影兒不得不碎步進屋,等到她站在三人中央,那三人還是沒回過神,她困惑看著他們,下一秒,驀地恍然大悟,是嘛,一定是看她難得打扮,驚為天人。

「影兒。」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是赤火,他若有所思地在她旁邊繞了一圈。

「什麼事?」期待的小臉,興奮望著他。

「妳的衣服穿反了。」

咦,換她整個人定住,影兒連忙低頭望向衣裙,又迅速抬起頭,他大大的笑臉浮現在她面前。

該死!

一張粉臉頓時羞得紅透,晴光彥已忍俊不住,笑得東倒西歪。

影兒扁了扁小嘴,真是的,早知道就請那名借她衣服的藝妓幫她穿上,她很少注意穿衣這種小事,尤其是這麼繁複的盛裝。

「我發現,」赤火笑著輕敲了下她的前額,「妳還是比較適合女扮男裝。」

意思是她根本不像個女人?

瞪著他的笑臉,影兒在心中盤算,要不要將身旁的矮桌扛起來丟他。

枉費她花了一整個下午穿這套衣服,還以為他會……不,不,不,她才不是要穿給他看,她是為了登台做準備,對,沒錯,是為了登台。

目光一轉,忽然接觸到薰君欲言又止的眼神,她的怒氣馬上消了大半。

「薰君,」她差點忘了,薰君向來以她的安危為重,必定不會贊成她登台,「來,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是。」

兩人一前一後退出了房間,赤火想起什麼,目光跟隨著他們,直到門邊。

「喂,你要做什麼?」見他躡手躡腳走向門口,晴光彥跟著站起身。

他回頭一笑:「追上去。」

「咦,」晴光彥下巴掉下一寸,「你要偷聽他們說話?」

「不是偷聽,是剛好出現在他們附近。」

「還不是一樣,」晴光彥咕噥,「都是小人行徑。」

「我本來就不是君子。」他比了個邀請的手勢,「你不好奇他們會說什麼嗎?要不要一起來?」

掛在屋角上的風鈴叮叮噹噹響著,傍晚的紅霞,淡淡撒在安靜的長廊上。

「小姐。」見她不再向前走,薰君跟著停下,以家臣之禮,跪坐在她身後,「請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冒險。」

「你放心,我登台的時候,如果那女人又出現,我不會乖乖站在原地等她殺過來。」她已準備好說服他的理由。

然而這個薄弱的說詞馬上被他推翻:「登台的時候能把長刀掛在腰上嗎?」

這是事實,影兒不死心,還在做垂死的掙扎:「我……會跑。」

「穿這種衣服,小姐您覺得您能跑多快?」

「……。」她倔強抿緊唇,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任何籌碼可以反駁他,因為她本來就是在賭命。

「小姐。」

摀住耳朵,她不想聽。

「薰君好囉唆。」

「可是──」

「這次我非捉住平式賴忠不可!」

要不是他,朝妍、之前無辜的藝妓就不會死,更別說他洩漏平式重要情報,不知會引發多大的後果,絕不能再放任平式賴忠逍遙法外。

「小姐親自上台實在太危險了,薰君請小姐不要冒險。」雙手朝地上一擺,彎下腰,直到頭靠到手背上,他鄭重行禮。

「你還不懂嗎?我已經沒有退路。」

她真堅持,薰君低垂著頭,聰明如他,當然明白她是為了都察使之名而拼命,他並不贊成她的做法,甚至私下認為,就算平式賴忠是重臣,只要葵夫人一聲令下,將此人革職查辦,根本不怕找不出證據,葵夫人的意思,是想藉由這個案子提高都察使在平式的聲望。

不行,怎能因為這樣就讓她無故涉險!

「之前薰君去見夫人的時候,夫人有交代。」為免她發生不測,他抬起頭,覺得自己這次非攔阻不可,眼神驀然一變,口吻不禁轉為強勢,「不管您願不願意,只要薰君覺得您的做法不妥,便可帶小姐回府。」

「咦?」怎麼可能?她訝異蹲下身,抓住他雙臂,「夫人真的這麼說?」

「是。」

什麼時候母親這麼看重他了?以前她從未察覺這一點,只有幾次曾聽侍女無心談到,葵夫人常在深夜祕密召見他,當時她對這種流言並不以為意。

「你不會這麼做吧?」她挑起眉。

「那得看小姐聽不聽勸告。」

「我不登台,平式賴忠就不會出現,這個道理,你為什麼就是不懂呢?」

「妳的安全為重。」

「你──」她憤怒起身,「薰君大笨蛋!」

「小姐!」糟糕,把她氣走了,他擔心站起,望著她拉起笨重的衣裙轉身跑開。

夏日的晚霞,宛如他眼裡的愁緒,越晚越深。

那個大笨蛋!

一點也不明白她的苦心,她寧可拼了一死,也要保住都察使的名聲,因為她要守護平式啊,為什麼他就是不懂呢?

在平式賴忠這個案子結束之前,決定不理他了,影兒氣呼呼地跑著,也不管她這樣拉高著裙擺奔跑有什麼不雅,走得太急的結果,是在轉角處撞上迎面而來的人。

「啊,好痛!」對方被她撞得連退好幾步,影兒急忙扶住來者,正要開口道歉,忽然看見那人的臉。

「奈瑛。」

「咦?」揉著肩膀的奈瑛,本要咒罵是誰走路沒長眼睛,卻聽見對方先叫出自己的名字,她驚訝望向回復女裝的影兒。

好美的女子!

是不是在哪見過她?不然怎會覺得面熟得很?但這個人看來並不像高鳥屋的藝妓。

「妳認識我?呃,我們以前見過嗎?」

「奈瑛在說什麼傻話啊,我是影──」

「影少爺的朋友?」

奈瑛……認不出來?

影兒不禁納悶,她恢復女裝真有這麼奇怪?

「請問妳是?」明明覺得熟悉,奈瑛卻一時想不出在哪見過。

「妳真的看不出我是誰嗎?來,看清楚,我應該是誰呢?」影兒笑咪咪地將臉湊到她面前。

奈瑛絞盡腦汁想著,忽然靈光一閃,她捧住雙頰驚呼:「難道妳是影兒提過的……」她吃驚指向前,「平式夕痕!」

「咦?」平式夕痕?奈瑛把她誤認為平式夕痕?

不不不,不對不對,她本來就是平式夕痕,不該說是誤認,該說奈瑛竟誤打誤撞,說中事實,但奈瑛會這樣猜想有些詭異,她應該認出她是影兒才對,怎麼反倒……?

影兒正想解釋,忽然聽見廊下傳來一陣聲響。

「拜託你,別再推我了。」

「你踩到我啦。」

「你不會靠過去一點嗎?」

「噓,噓!」晴光彥粗魯摀住赤火的嘴。

影兒柳眉一挑,走下長廊,來到躲在地板下方摔成一團的兩人面前。

「你們——通、通、給、我、滾、出、來!」

兩人連忙聽話站起。

「都是你啦,叫那麼大聲。」

「誰叫你要踩我。」

「你不推我就好啦。」

這兩個人!影兒雙手插腰,怒視著這兩名不知死活的竊聽者,真不知他們在這偷聽多久了?

吵完架,他們一同回過頭,一對上影兒橫睨的眼神,兩人立刻勾起微笑,一搭一唱,默契十足地互相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天氣真好。」

「是啊是啊,如果有人想拔刀砍人的話,就不太好。」

「會辜負眼前的良辰美景。」

「所以。」

「大家還是進屋喝茶,降火氣吧。」兩人擠出大大的笑臉,一起面向影兒。

影兒已舉起拳頭,準備好好教訓一下這兩個嘻皮笑臉的傢伙,她煩惱的是該先揍哪一個?

當然,這個問題不會困擾她太久,她已經瞄準赤火正要揮過去,身旁的奈瑛卻突然跑開來。

「奈瑛,妳上哪去?」影兒急忙拉住她,想跟她說清楚,她是影兒!

沒想到回過頭的奈瑛臉上帶著淚,嚇了影兒一跳,急忙鬆開手:「妳怎麼了?」

奈瑛一反常態,充滿敵意地看著她。

這人就是平式夕痕?想必是影兒十分心儀的人吧,不然怎會連她的巾帕都貼身帶著?奈瑛默默垂下睫毛,這位平式小姐不僅出身高貴,長得還這麼漂亮,相形之下,她根本沒半處比得上人家。

「奈瑛?」

見她神色有異,影兒探視地向前一步,朝她伸出手,指尖還沒碰到她衣角,馬上被奈瑛用力揮開。

「我討厭妳!」

「咦?」聽見她大叫,影兒愣住,「奈瑛,妳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會?」

用力搖著頭,顧不得還有別人在場,奈瑛以宣示的語氣,毅然大喊:「我喜歡他!」

「什麼?喜歡誰?」影兒困惑問。

「平式府的影兒!」

當場,知道內情的三人同時倒抽口氣。

「妳是來搶走他的嗎?」

「不,我不是來搶─—」影兒趕緊否認,說完又急忙澄清,「不對,他也不是妳想的那樣──」

「我不會放棄的!」不讓她有機會說完,奈瑛直接撂下話跑開。

她絕不放棄,那是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人,一個能至死追隨的人哪,她怎麼可以輕言放棄,如果她不努力爭取自己的幸福,那麼當初的誓言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望著她跑遠的背影,影兒呆立原地,奈瑛剛剛說了什麼?喜歡影兒?喜歡她?女扮男裝後的她?

「我……」久久,她才回過神,轉向一旁同樣呆住的赤火和晴光彥,「怎麼會這樣?」

晴光彥發楞看著她,下一秒突然抱住肚子,捧腹大笑,笑到腰都挺不起來。

「晴光彥!」影兒紅著臉怒斥,「混蛋,你還笑。」

「要我說的話,」他邊笑邊走近,「我覺得妳這樣真的很不好,怎能隨便勾引人家呢,影少爺。」

「你──」早知道這小子不會幫忙解圍,只會落井下石!

「大概是瑛姑娘的眼光跟常人不一樣,不然就是口味比較特別。」

真是找死!

「你給我站住。」影兒拉高裙擺,追打著笑不可遏的他。

赤火在旁笑看著兩人打鬧,等到兩人追逐的身影消失在轉角,他斂下雙眸,陷入沈思的俊臉掠過幾許深凝。

如果他沒聽錯,薰君剛才叫影兒……「小姐」?

這是怎麼回事?

而且從薰君私下對待她的態度,她絕不只是個普通侍女而已,絕不是!

那麼,影兒到底是誰?

他不敢去猜想這個答案,卻又壓抑不住此刻益漸澎湃的狂喜,會嗎?影兒會是「她」嗎?

不……在尚未證實之前,他不能過於期待,萬一希望太高,到時他會摔得更重,但他多希望他能那樣奢望!

 

 

奈瑛喜歡她?可是她已另有喜歡的對象了,而且她跟奈瑛同樣都是女性耶,雖然某個混帳說女扮男裝比較適合她,哎。

「影少爺。」

「……。」

「影少爺!」

「啊?」猛然從思緒中驚醒,影兒連忙回神,認真望向眼前婦人,「什麼?啊,對不起,妳剛剛說什麼?」

「您不是要學登台的舞步嗎?」

「是的,就麻煩妳了。」她急忙朝前來教舞的婦人行禮。

原本打算恢復女裝,但自從昨日奈瑛當眾吐露心意之後,她還是換回了男裝,因為她實在不知該如何跟奈瑛解釋,奈瑛是那麼單純、全心全意地付出自己,她不想傷害她,所以只好暫時先換回男裝,等找到適當的時機,再跟奈瑛好好說清楚。

為了讓下一次的七日祭能繼續進行,她請高鳥屋一位老藝妓教她,騙說她要男扮女裝登台,好找出殺害朝妍的兇手,明明她就是個女人,卻還要繞這麼一大圈,真叫人哭笑不得。

「等一下,影少爺,您又錯了。」

「不行,右腳太慢,來,再一次。」

「哎呀,您又踩錯位置了。」

「不對,右手要等第二聲樂鼓敲下去才能轉。」

好、嚴、格!

拎著紙扇,影兒欲哭無淚地看著自己老是快半拍的手,為什麼?為什麼跳個舞要這麼折騰,這麼複雜?

已經練習了將近一個時辰,她挺得腰都酸了,還是沒任何進展。

「大姊,能不能別跳這一首?」放下扇子,她可憐兮兮地道,「什麼在花下等待情人,心情千迴百轉,我是想不出等人有什麼好體會的,倒是手和腳已經轉太多次打結了,換個簡單一點的吧。」

靈光一閃,她興奮把雙手拿到頭頂:「啊,對了,那個『原野上的小狐狸』不是挺好的嗎?我看人家在新年的時候跳過,就一隻狐狸這樣跳著,那樣跳著,」憑著依稀的印象,她拼命在空曠和室內跳來跳去,「這個簡單多了,」一瞥見老藝妓的臉色,她頓時聲音越說越小,「呃,也……好學多了。」

「影少爺!」老婦的表情好像從沒看過這樣不登大雅的舞蹈,眼珠子只差沒掉出來。

「是。」影兒趕緊正襟危坐坐好。

「我們高鳥屋講求格調,標準很高,任何出演都必須在水準之上。」

「妳說的對。」

「尤其是七日祭的登台,寧缺勿爛。」

「我明白。」

「請再從待花的第一段開始吧。」

天哪,誰來救救她呀?

噙著笑,赤火趴在窗邊,室內情況一覽無遺,他答應影兒要保護她,所以這幾天一直寸步不離跟在她身邊,包括她學舞的窘狀都瞧在眼裡。

其實,她笨拙的模樣真的很可愛,特別是她倔強抿著唇的時候,像……夕痕!

他暗自一愣,怎麼又將兩人聯想在一起了?如果影兒真是夕痕的貼身侍女,個性上相似也不足為奇,不過他真希望影兒只是影兒嗎?他可以做別種期待嗎?

「喂。」影兒歪著頭,臉上的大特寫忽然出現在他眼前。

赤火一驚,猛退開身:「妳、妳幹嘛一聲不響地冒出來?嚇死人了。」

尤其,他正好想到她和夕痕的關係。

「我是看你在發呆,以為你怎麼了呀,有人關心你,你應該──算了,反正你也不希罕。」

一點都不知道她的心意,她洩氣似地扭開頭:「你真是個呆子。」

「等等,妳剛說什麼?」

「你真是個呆子。」

「不是,前面那幾句。」

前面那幾句?有人關心你,你應該……她雙頰一熱,硬生改口:「我說有人怕你死得太早,讓平式賴忠逍遙法外!」

她真是倔強,赤火往室內一探:「妳怎麼不練了?」

「教舞的大姊累癱了。」她無奈指著倒在地上的老藝妓。

「妳學了一整個下午竟然還停留在出場?」

「待花真的很難嘛。」她現在全身酸痛,別說舞步,連拍子都忘得一乾二淨。

「是妳太重視每個動作,以致於連貫不起來,其實這支舞動作很流暢。」站直身子,赤火修長的手一伸,優美滑向前,「像這樣,一、二、三、轉身,後退,一、二、三,右手捻花,低頭,移到左邊,嗯,再重複一次,轉身,後退……」

瞪大眼睛,影兒看得瞠口結舌,他雖然不是女人,跳起待花卻萬分優雅,讓她看傻了眼,更慘的是,居然該學的人沒學起來,在旁邊看的人卻都會了。

「記住了嗎?」他回過頭。

「啊?」影兒茫然的表情回答了他。

「那我再做一次,我帶妳做,來,手給我。」

「赤火。」

「什麼?」

「我踩到你了。」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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