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和君同塵 卷一

 和君同塵

 

[楔子]

 

 

她完全不記得小時候的事,所有關於父母、親人、她自己的一切,都是後來從別人口中得知,而她開始有的第一個記憶,始於一個大火焚燒的晚上。

處處只見斷垣殘壁,倒下的屋樑已被燒得焦黑,上面還有零碎星火斷斷續續地燒著,空氣間飄散出濃濃刺鼻氣味,熱氣蒸騰,幾乎讓人睜不開眼。

「出來。」

陣陣濃煙之中,她聽見一個女子的聲冷冷響起,原本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她抬頭往前看去。身穿戰甲的女子矗立於不遠處,與周遭殘留的赤色火光相比,女子一臉蒼白,表情嚴厲,身分似乎頗為高貴,不僅衣著與身後其他人不同,身上更帶著一股尊貴之氣。

「沒聽見我說的話嗎?」瞪著她,女子不耐煩地催促。

「王后,這孩子剛失去雙親,又目睹全城四千多人被活活燒死,僅剩她一人活下來,」隨行武衛忍不住緩頰,「一夕之間遭逢劇變,難免心神驚惶……」

那人說了什麼?失去雙親?全城四千多人都被活活燒死?

茫然的目光看了看左邊,又看了看右邊,她倒抽口氣,終於明白鼻間聞到的難聞氣味出自何處!

一具具焦紅屍首躺在瓦礫中,血肉模糊,面目已難分辨,說是人間煉獄也不為過,她驚悚看著,捂住口,小小聲地發出一陣急喘。

「遭逢劇變……」睜大的雙眼驀然泛起淚意,女子厲聲,「今晚遭逢劇變的可不只她一人!」

之後她才明白,為什麼女子會這麼討厭她。

她的父親,是聽命於豐邑王的六翼將軍之一,負責鎮守北方玄武城,在一次討伐異族的行動中失利,豐邑王趕來救援,不幸一同戰亡,整座玄武城連同援軍全數被殲滅,在慘烈火海中化為灰燼。

那一夜,她失去了所有親人,那一夜,女子亦痛失所愛,豐邑更失去了他們的王。

「王后,您……」左右想再勸,衣袖忽然被制止地拉住。

「讓我來吧。」

自高大人牆間走出,五官生得極其秀雅的男孩一襲白紋深衣勝雪,胸前懸著一塊朱色玉璜,踩著平穩步伐,朝她緩行走來。

「二皇子,當心腳下!」怕他踩上燒得紅燙的焦瓦,武衛趕緊提醒。

「妳叫月殷,是嗎?」不顧地面還在冒著煙的烏黑焦土,來到她面前,他屈膝跪地,與她平視而對。

「月……殷?」是嗎?這是她的名字嗎?她有些不確定地跟著重複。

「來,別怕。」朝她伸出手,他笑著介紹自己,「我是雪深,我們是來帶妳離開的。」

「離開?」她一愣,「要去哪裡?」

雖然沒有任何記憶,對此刻發生之事更是一知半解,但這裡畢竟是她有意識以來首度接觸之地,她想留下來,儘管她不知道留在此地能做什麼。

「玄武將軍一生忠勇,功在豐邑,妳是他僅存的血脈,我會代替將軍保護妳、照顧妳,所以妳無需擔憂,把手給我,與我們一同回宮吧。」他邀請的手朝她遞得更近,「今晚母后便會昭告全國,收養妳為豐邑第二皇女,不管之後發生什麼事,妳我都是一家人。」

咦?有點不太明白他口中的一家人是什麼意思,然而或許是他那雙好看的眼睛定定看著她,是那樣專注,那樣溫暖,帶著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她不禁伸出手,放入他掌中,讓他牽著一起站起身。

「哼。」冷眼看著這一幕,女子面帶譏嘲翻身上馬,一甩長鞭離去。

二十日後,豐邑桑原宮。

「不見了?」放下擦拭濕髮的布巾,剛沐浴完,只著單衣的他拿過宮人捧來的外袍,迅速展袖穿上,「怎麼回事?」

負責照顧王族起居的宮女伏跪於地,慌張回道:「小的去取餐食回來時房內已無人,王宮上下都找遍了還是沒見著。」

早在他們風塵僕僕回宮之前,即以王后名義發號王令,眾人皆知玄武將軍之女將以第二皇女身分帶回宮撫養,很早便幫她備妥寢居,哪知人才抵達王宮第一日便鬧失蹤。

「您看……是不是要稟報王后?」宮女有些遲疑地問。

收養功臣之女是為安撫人心,彰顯王恩,然而對王后而言,摰愛的丈夫是為了援救玄武城才會戰死,在人前也難掩對那孤女的厭惡,以致發生皇女消失這等嚴重大事,宮女第一時間先找的並不是王后,而是待人向來寬厚仁和的他。

「我出去找找,這事暫且別讓王后知道。」揮退想跟來的宮人,他略作沉吟,獨自挑了個偏僻小徑悄悄離開王宮。

桑原宮外,築有三道城牆,出了第一層宮牆,是八大氏族居住的重屋,重屋外側是第二層內牆,走過內牆便來到平民地、集市,最外圍的第三層外牆最長,連接著四座城門,平日僅開放南側進出,到了城門外,放眼望去山巒疊起,崎嶇的林道複雜交錯,天氣很陰,落日即將西沉。

沒有?望著眼前兩條分歧山道,月殷蹲下身,仔細檢查長滿枯草的地面。奇怪,她明明沿途將撕碎的衣帶自馬車上偷偷丟下作記號,怎麼會沒有呢?

「如果妳是想靠著這些碎衣帶回北方故地,我勸妳還是打消這個念頭。」

背後驀然響起的聲音嚇了她一大跳,她驚愕回過頭,看見他自袖袋內掏出一疊紅色碎布,鬆手一張,細細碎碎的紅布被風吹起,如花瓣般在風中四散飛舞,一陣陣飄過兩人身畔。

「是你……」認出那些正是她一路撒下的碎布,想來她丟,他便在後一片片拾起,頓時有種被逮到的尷尬。

「如果不想與我們回桑原宮,為何不說?一路沉默地來到這裡,卻又不告而別。」

見他緩緩走近,她咬著唇站起身,小臉轉開望向另一邊。

「月殷?」雙手握住她的肩,將不願正視他的她扳回來,這一整路都沒聽她開口說半個字,偶爾他問,她也僅是搖頭或點頭。

基於她或許需要一些時間調適心情,他沒強求,可是想不到她的默然並非順從,而是另有盤算,若不是他行事夠謹慎,他們豐邑剛冊封的第二皇女就要去浪跡天涯了。

「我會跟著來到這裡,只因這是你的希望。」一陣靜默過後,她直視他道。

他一愣,有些意外:「妳是為了我而來?」

點點頭,她拿開他的手。

「如果我不來,似乎會讓你為難,現在我已陪你來過王宮,也該走了。」

倒是沒料到她會顧慮他的感受,他揚起嘴角,衝著她,一點一滴加深唇畔的笑意。

「那麼,這次能不能再為我留下來?」

這……彷彿碰到什麼燙手的東西,她猛倒退一步,食指在空中對著他的臉一陣亂揮。

「你、你、你別這樣笑!」

這人笑起來太乾淨,太無防備,充滿懇求的眼眸,就是鐵石心腸的人看了都會心軟,根本令人拒絕不了。

「我本來排行第三,上有一個哥哥,一個姊姊,如今王姊已不在世上,所以能多一個手足,我很開心,尤其……妳與之前最疼我的王姊生辰只差一日,看著妳就覺得特別親近。」

等,等等,月殷陡然瞇起眼,偏著頭打量他。

「我與你姊姊出生只差一天?」不是吧!「聽他們說我今年十二,那你?」

「十一。」

「……!」比她還小一歲!

換句話說,她居然輸給一個比她年幼的小鬼,不但途中做記號的意圖被識破,偷溜還被堵,年長者的自尊當場碎了一地。

「怎麼了嗎?我……嗚!」腳步一個踉蹌,他忽然痛苦按住前額,整個人向前倒,嚇得她趕緊張臂扶住。

「喂,你──」手一碰上他的臉,這才驚覺他體溫燙得驚人。

「我好像又病了……」緊握住她的臂膀,他嘗試想站起,下一秒卻氣力盡失,頭一偏,在她懷裡驀然暈過去。

自北地回宮,一路上他也發過燒好幾次,常看到侍從伺候他喝湯藥,想必從小身子骨就不是很好,這回更是尚未痊癒,便拖著病體出來找她,表面上卻刻意隱瞞,一直用意志力強撐著,直到身體再也承受不住倒下。

偏偏這時開始下起雨來,豆大雨點落在兩人上頭,很快便淋濕兩人髮絲與一身。唏哩唏哩,瞪著越下越滂沱的雨勢,再望望懷中變得越來越慘白的那張臉,月殷嘴角微抽。

這下可好,附近都是偏僻山野,入夜後不會有人來,想找人幫忙也求救無門,至於把他丟在這裡,奔回城內叫人更不可行,萬一她離開期間有野獸出沒,後果不堪設想。

握著拳,她暗咒了聲,然後深吸口氣,一邊咬牙,一邊悲壯地捲起衣袖。

當他睜開眼睛醒來,已經過了兩天兩夜。

身上熱度尚未完全退去,頭仍覺得昏沈沈的,整個人彷彿漂在水面上,虛浮無力,好不容易集中精神,調整眼前模糊不清的焦距,終於看出自己正躺在寢宮大床上。

「二皇子,您醒了嗎?」察覺到床上有動靜,候在一旁的宮人連忙快步上前察探。

「我怎麼回來的?」吃力舉起手,拿開額頭上的濕布,他看了看四周點著幾盞火燭,顯然已是深夜。

「喔,多虧了二皇女一路背著您回宮呢!」

他愣住:「一路背著我回宮?」

「是呀,當她背著您全身濕答答出現在宮門外時,差點沒嚇壞大家,二皇女的表情尤其恐怖,一臉猙獰,好像快要斷氣一樣,我們還以為是看到什麼妖魔跑出來了。」

她竟然……愣愣聽著宮人的陳述,他有些驚詫。

「後面那段話是多餘的。」端著冰水進屋的月殷,從宮人腦後敲了一記。

「呃,二皇女,呵呵,您來了。」宮人期期艾艾地按著後腦勺退開。

來到床邊的她拿走他手中濕布,浸水再擰乾,放回他額上,瞧她動作之熟練,應該已在旁照顧他好一陣子。

「月殷。」她決定留下來,不走了?他露出一笑輕喚。

「叫姊姊!」她瞪,很是威嚴地更正。

「是。」

感受著前額紓緩的清涼,他微笑閉上雙眼。

「……王姊。」

 

 

 

[01.]

 

天地創立之初,六道並存,擁有異能的眾神睥睨萬物,散居於天、地、海、山、百川之中,在六道中數量最少,平日多隱於施予結界的幽冥居處,鮮少現身於世。同樣具有特殊力量的妖、魔兩道,則與最弱小的人、獸,混居於地,時常誘補人為食為樂。

為了自保,人類尊神為主,為其建造大殿舉行祭祀,在神明護佑下,妖與魔逐漸被趕出人的國度,多年之後,妖魔已不再被人視為最大的威脅,祭神的儀式卻未曾中斷,反而代代相傳,變得更加興盛起來。

「聽聞妳將離開,不日便要出發了。」

凝著薄冰的飛簷之下,立著一道明淨身影,十五歲的少年身穿雪色深衣,胸懸緋紅玉璜,因尚未到綰髮之年,一頭長髮僅以織帶簡單繫著,束於頸後。肌骨勻稱的臉上,眉目分明,睫毛很長,除了姣好外貌外,他身姿娟秀,那微微側著頭的模樣十分俊雅,似是浸染著春陽。

「雖然有些不捨,但能成為叡山御主的神道使,如此殊榮,妳父泉下有知,也會為妳歡喜吧。」說得誠摯的口吻有著淡淡感傷,以及為她高興的驕傲。

御主,是一種對神明的尊稱,而神道使,則是侍奉御主之人。通常會透過卜卦,自出身高貴的氏族子女中選出,得到神明認可後,進行契約交換,以一生忠於神意,永不違抗的誓言,交換神所授與的一道神氣。是故,神道使是人類之中唯一會使用神力的人,舉凡占卜、祭祀、驅妖、避凶,都由他們專責進行,可說是溝通人與神的使者,在人間地位相當崇高。

「不,我不要!我才不想成為什麼神道使!」拼命搖著頭的少女掩臉哭泣,一旦與神交換過契約,便得留在當地主持神事,叡山距離桑原宮千里之遙,此番前去便不太可能再回來。

「離開自小成長之地,必定令妳難受,我們又何嘗不是呢?」搖搖頭,少年嘆了口氣,「可是正因被選中的人是妳,不是別人,我總算可以放心。」

放心?少女抬起哭得淚眼汪汪的臉龐。

「叡山御主屬性為土,主掌豐饒,上一任神道使卻殆忽神職,疏於供奉,以致叡山一帶五榖不收,連年饑荒,再這樣下去苦的是百姓,我實在不忍再見他們如此。」平日總是帶著淺淺微笑的面容流露出哀傷,讓人看了直想為他撫平眉間泛起的憂思。

「二皇子……」少女恍然大悟,也聽懂了他的意思,原來他是如此相信她,才會對她寄予這麼高的厚望。

「堇夏明白了!」

一掃先前滿腔委屈與抗拒,自稱堇夏的少女用力抹乾淚,朝他堅定點了個頭:「能為你分憂,是堇夏自小的心願!我一定會做好神道使的本分,絕對不會讓二皇子失望!只是──」說得激昂的聲音忽然一頓,想起此次一別,恐怕很難再看到他,少女不禁再度哽咽哭起,「只是今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相見,嗚嗚嗚,希望你會永遠記得堇夏……」

流著眼淚說完,她匆匆自他身旁跑開,深怕再多待一刻,與他分離的痛苦便更增一分。

遠處,靜靜站在轉角,雙手環胸的人影搖了搖頭感嘆:「這樣的皮相,這樣的口才,嘖,真是造孽呀。」

雖然聽不見那兩人對話,不過看原本哭鬧的少女在他說了幾句話之後,馬上態度丕變,所有無法接受的都可以接受了,非但沒有半分埋怨,直到離去都還是如此心繫難捨。

「妳有資格說別人嗎?」轉角右側站著另一道高大身影,涼涼睞她一眼,「這次討伐有津國,某人好像就是靠著皮相、口才,把人家有津王哄得自個兒開城投降的,喔?」

害他率領兩千人候在城外,連第一場仗都還沒打,就莫名奇妙地結束收兵。

「有津王以為我餵他喝的真是毒酒嘛。」她兩手一攤,表示自己只是不小心講錯。

「難怪長老們反對妳上戰場,除了皇女身分太貴重,怕有閃失之外,最大理由應該是不想我們六翼將軍被空晾在一旁沒事幹吧。」

還記得屬下慌張來稟報她扮成舞姬混入有津王宮時,他大吃一驚,正恐她在裡頭發生不測,急匆匆率兵準備攻城,卻見有津王一臉痛哭流涕地開城來降。

事後才知視酒如命又好女色的有津王喚她前去倒酒伺候,結果被騙喝下的是劇毒,她恩威並施,一邊恐嚇人家活不久,一邊又花言巧語勸他降於豐邑便可保全家,以致有津王迅速出降,動作快到底下一干臣子措手不及,連阻止的機會都沒有便已成定局。

「是嗎?」她挑眉,「長老們是怕我鋒芒太過,又惹得大皇子不快才對吧。」

「唉,妳──噓,噓!」大皇子跟她向來不對盤,若聽見她今日之言,不免又是一場風波,手忙腳亂地朝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他趕緊張望左右,確定沒旁人,才鬆口氣提醒,「好友,宮內不比外頭,四處都有眼線,還是謹言慎行些。」

多年來的相識,兩人已習慣如此稱呼彼此。

「在你面前,我還須說假話嗎?」掀開眼皮,寥寥望他一眼。

「是是是,憑咱們一起長大的交情,自然是不同凡俗,妳想說就說,不過最好不要傳到大皇子或長老們耳中,不然小的人微言輕,影響力有限,到時候出事想罩妳也很難。」

「你辟邪將軍客氣了。」抬起手有些敷衍地往他臂膀一拍,意思意思展現一下對童年玩伴的義氣相挺,「放心,好友,就憑你我一起長大的交情,我對你的那點信心還是有的。」

「那還真是承蒙妳這麼看得起,不嫌棄呀。」他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回應。

豐邑以王族為首,政治上設有尹相一人,其下是代表八大氏族的八位長老,軍事上,則由青龍、朱雀、白虎、玄武四位將軍分別鎮守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再加上護衛王族的辟邪、白澤,合稱六翼。

上一任辟邪將軍,於前年因故卸下將軍印之後,破天荒地由劍術高超,年僅十六的長子九霄繼承。自豐邑開國以來,還不曾讓如此年少之人擔此重任,當時八大長老皆大表反對,是尹相力排眾議,讓長老們點了頭。

「話說回來,這回討伐有津國,妳堅持要一起去到底有何目的,現在可以跟我說說了嗎?」有津是豐邑東邊的小國,照理應該由鎮守東方的青龍將軍前往征討,他主動請旨出戰,已經是有點撈過界的搶功勞,為此惹得青龍將軍大為光火。

可是如果這回督戰之人,換做是其他六翼將軍,絕不可能答應帶她隨行。

「這個嘛,」伸手按了按腰帶下方藏得密實的小匣盒,她抿唇浮現一笑,「自有我的道理。」

九霄還想再追問,前方傳來衣擺拂地的沙沙聲響,站在轉角的兩人同時抬起頭,便見一襲白衣,有如初春落雪一般飄然進入視線。

「王姊、辟邪將軍,」含著笑,方才站在遠處屋簷下的白衣少年已走過長廊,緩步走近,「你們回來了。」

剛入春的天氣乍暖還寒,微微冰涼的風翻起他雪白衣袖與束在身後的長髮,帶起一股薄薄藥香,頓時她雙眉蹙起看著他。

「冬日才過,你怎麼就穿得這麼單薄?」一面說,一面解下身上披風,她唰一聲展開為他披上。

當初在燒成廢墟的玄武城中,這個比她小一歲的傢伙,還大言不慚地說要代替父親照顧她、保護她,可這四年下來,月殷發現實際情況完全相反,她根本就是被人誆了。

這小子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常是她挑燈守在他身邊,有時他一發高燒更是好幾個晝夜,到最後她乾脆把一套枕被搬過來,和衣躺在他床榻旁,以便隨時看顧。

「多謝王姊。」迎風吹得冰冷的身子,被留有她體溫的披風密密實實地裹住,一如往常,他笑著垂下視線,望著她的手在他胸前熟稔打著衣結。

「剛才的可是堇夏?」為他繫好披風,她不經意問起。

「嗯,根據卜筮結果,她將前往叡山接任神道使一職。」

「叡山?」這麼遠?幾乎是到西邊國境了,九霄咋咋舌,隨即豁然明白,「不過這樣也好。」

堇夏是八大氏族出身,父親早死,小時候常跟在爺爺姚長老身邊進宮,打從見到二皇子的第一眼便對他心儀至今,令姚長老非常頭痛,就怕這小孫女會一直執迷不悟下去,此回她能遠離桑原宮,也算卸下長輩心頭一樁重擔,畢竟對於不可能開花結果的戀情,還是早點痛下決心斬斷比較好。

「哪裡好了?」橫了好友一眼,月殷轉頭望向當事人,「你與堇夏也算是青梅竹馬,她都喜歡你這麼多年了,難道你沒有喜歡她半分?」

「喜歡……」被問得一愣,他目光微動,眼眸帶著一絲莫名的清亮看著她,「就算喜歡又如何?以我之身,今生註定不可能與最愛的人在一起。」

「喔,」她聽了,頗有同感地點點頭,「我懂。」

他驚訝,朝她一挑眉:「妳懂?」

「是呀,你最愛的人其實是苕華吧。」

?他眼底的驚詫轉為困惑。

「雪深,」語重心長地,她將一掌搭上他的肩,「聽姊一句勸,苕華是尹相的玄孫女,入秋就要成為大皇子妃了,你還是忍痛放棄吧,姊相信你一定可以遇見更適合你的人。」

「不,她──」

「我都看到了。」驀然向前一步,她壓低聲,「兩個月前你是否與她私下相約在宮外碰面?」

垂在臉頰兩旁的髮絲被風揚起,無聲飛過他凝住視線的眼眸,當風消失,髮落回,他眸瞳輕轉,靜靜垂下頭。

「既然王姊已經知道,我聽勸放棄就是。」

就像小時候他低頭認錯,她都會一副「真拿你沒辦法」地摸摸他的頭一樣,舉起手正想這麼做,卻發現不知不覺中他已經長得比她高了,兩人再也不是昔日稚氣的孩童模樣。

「這裡風大,我們進殿吧。」收回高舉的手,改成幫他理理披風上的皺折,她突然想起什麼,有些雀躍,有些神祕地一笑,「不過我得先去一個地方,晚些給你樣東西。」

說完,不待他問,輕快身影已掉頭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呃──等等,好友妳等等!」雙臂在空中大力揮著,無奈她走得極快,根本沒停下的意思,喚不回已經走掉的那一個,只好回頭看看身邊靜默望著她離去的那一個,九霄忍不住多嘴,「確定不去澄清一下這個誤會嗎?」

「比起知道真相,」映著她身影的眼眸遠遠看著,直到看不見,他才收回視線,似有若無地低喃,「我倒寧可她永遠這樣誤會下去。」

「可是你──」

「這次征討有津國如何?」不讓九霄把話說完,他快速轉開話題。

聽他問起正事,知道他已劃開了界線,九霄暗暗搖頭,只好遵從地回道:「在攻城之前,我們已依照您的指示,暗中招降主祭有津國主神的神道使。」

當時中土各國皆是多神信仰,地方設小神殿祭祀當地神明,而王族所在的王宮,供奉的是最高神格的國主神,其神道使地位亦高於一般侍神者,重要性可想而知。

「結果一如您所料,他為了保命,答應改信我豐邑諸神,並在有津王誤以為自己喝下毒酒時,力勸有津王開城投降。」

換言之,有津王會對那杯毒酒信以為真,一半是月殷之故,另一半是那位神道使倒戈所致。

「為了得到神所授與的神氣,神道使進行契約交換時必須獻出忠誠,立下不得違抗神意的誓言。」安靜聆聽的面容盈著淺笑,語調淡淡,再平常不過,說出來的話卻是字字鋒芒,「他竟然敢違誓去侍奉其他神明,不是很奇怪嗎?」

每當他露出這種笑容,都會讓人不由自主地覺得後背冷了一下,九霄微微退後半步,自懷內掏出一片裂開的玉楔。

「之前您便推測,有津國主神說不定早就已經消失了,現在看來的確是如此。為了隱瞞這個事實,他們對外假裝繼續供奉,實際上,根本沒有與神交換契約。」畢竟連神都不存在了,哪來的契約好換,「既然不曾得到神氣加護,自然也就談不上違誓。」

難怪有津王降得這麼快,失去神明保佑的小國遲早會被消滅,不是被其他強國併吞,就是淪為妖魔捕殺的獵物。

「向來收藏在王宮奧殿內,以神力封印過,代表著神與人締結關係的玉楔,不是人的尋常兵器可以損傷。」接過裂成兩半的玉楔,置於掌中端詳,他眸色漸深,唇角的笑也越揚,口吻卻更平靜淡然,「看這裂痕,也不像妖魔作祟,倒更像是被神器所劈裂。」

顯然有津國主神是喪生於另一個力量更強大的神靈,連置於人間的玉楔都保不住,可想見其消亡有多麼徹底。

「從去年開始,這已經是第四起。」隱隱覺得不安,九霄下意識望向眼前走動的身影。

緩緩走下玉階的雪深,站在四周積著春日薄霜的天井中央,明明體弱多病,身形單薄得如雲嵐一般,風吹便要散去,可是當他抬起頭遙望高空,臉上疏淡的神色,卻是如此高曠穩固,彷彿可以支撐起整片天地。

他靜靜遠眺著天際,視線所及白雲朵朵,裊裊雲氣中飄著幾座神山。從地面望過去,只見神山外側隱約有道金碧拱門,門後有結界屏障,看不見裡面,自然也看不見居住其中,高高在上的眾神。

而那片神山當中,也住著豐邑主祭的國主神,日神射羿,古神名為赤煉照尊御魂主,是上古創世七神之一。

「二皇子?」

聽見九霄的叫喚,他回過頭,輕勾起唇,淺淺而笑:「你說,神的世界會比人間更聖潔嗎?」

 

 

 

[02]

 

子夜,階涼如水,王宮深處卻有一地例外。

灶室內瀰漫著熱騰騰的高溫,一對主僕,大汗淋漓地蹲在土爐前。

「茱萸,咱們輪流燒火,已經是第十三遍了,對不?」

目不轉睛看著前方放在灶火上燒煮的壺盅,小心翼翼地確認。

「回二皇女,重複煮沸放涼再煮沸,已是第十三次沒錯。」勤快煽著柴火的茱萸揮汗回道。

「好。」也被爐火煨紅了雙頰的月殷把手中竹簡往旁一放,自腰間掏出一只青銅匣盒,盒外四面皆刻著漩渦紋路,看起來頗有歷史,邊緣都已陳舊磨損。

「那就是傳說中能療癒百病的神物,水魄雲晶嗎?」第一次目睹古籍裡記載的實物,茱萸語帶興奮,張亮了一雙大眼。

「也不知是否真有如此神奇。」這可是她想方設法跟去有津國,費了一番功夫才得來,希望傳說別言過其實才好。

「是為了二皇子特別去取的吧?」茱萸笑嘆,「您這個姊姊待他可真好。」

「大概是前輩子欠過他什麼。」都說世間因緣皆是相欠債,月殷隨口應著,隻手打開銅盒,開啟的瞬間,目光不由得也被眼前所見之景給凝住。

一塊銀藍色的晶石平放於盒內,彷彿山巔寒冰所幻化,色澤奪目美麗,泛著一層盈亮水光。

據說這是數千年前神明遺留於人間的神物,可治沉疴,療重疾,只是此物失落許久,連有津王都不知自個兒宮內竟藏著這麼一件珍稀神物,白白可惜了這塊水魄雲晶被裝在古舊盒中,蒙塵這麼多年。

深吸口氣,伸手探向盒內,拿起晶石的瞬間,似有一道相斥電流狠狠在指間迸開,她一聲痛叫,被股力量震得差點站不穩,連退好幾步。

「二皇女!」茱萸大驚,趕緊扶住踉蹌退後的她,「您沒事吧?」

「痛、痛痛痛痛……」用力甩著手呼疼,甩到一半,忽然意識到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似乎少了什麼,她倒抽口氣,「啊,糟了!」

剛才吃痛之下,竟把水魄雲晶拋開,她連忙屈膝跪下,兩手匆匆在附近找著,好不容易才尋來要給那小子治病用,萬一就這樣被她摔壞了,她該上哪再去找另一塊水魄雲晶。

「二皇女,我來幫妳。」

主僕兩跪著地,四隻手在地上、棚架上翻來覆去,正忙得昏天暗地,一個聲音驀然自灶室門口響起。

「是在找這個嗎?」

與茱萸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女站在門邊,雙手捧著水魄雲晶,看著趴在地上的兩人。

「茱明!」鬆口氣,月殷拍拍弄髒的手站起,「幸好妳接住了。」

「大姊,妳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跟著起身的茱萸不解。

她與茱明是對雙生子,茱明為長,茱萸為幼,儘管兩人無論面貌、身形、聲音都無一處不同,但兩人性情實在差太多,從來沒有人會錯認。

茱明耿直,茱萸機伶,茱明一絲不苟,茱萸愛笑愛鬧,很難想像兩人竟是同胎雙生的姊妹。

「二皇子說妳們應該在灶室,算算時間也忙了好幾個時辰,讓我過來看看。」她慢慢走進屋,朝兩人踱去。

「喔,對!」被這麼一提醒,月殷想起忙活了大半天的目的,趕緊回到灶前,拿厚布包住把手,將燒得滾燙的壺盅自火中取出,移到後方石桌上。

轉身正想去拿茱明掌中的水魄雲晶,突然憶起剛才的慘烈經驗,手痛倒是不要緊,怕是又把神物甩飛出去,於是她縮回手,改朝茱明指了指,示意茱明直接將晶石投入滾水中。

噗通。

三人屏氣凝神圍在桌前,六對眼睛睜睜看著壺盅放入神物之後,原本冒著蒸汽的水面竟開始變黑,彷彿月夜下的黑色大海被注入了生命般,在壺中鬧起小小波濤,就在湧動拍打的潮水越漲越高,即將溢出時,那片夜海轉眼飄起了深淺不一的濃霧,等到霧氣散盡,壺內已化為一盅銀白色的冰,最後冰消雪融,又回復為清澈透明的水。

「與古書上寫的一樣,看來真是神物無疑。」拿起剛才放在灶旁的書簡,月殷一邊讀著,一邊對照盅裡變化,「不過書中所載,水魄雲晶乃是水神之物,性涼平穩,哪會像這塊這樣傷人?」

自言自語地說完,她狐疑看向茱明。

「妳剛才拿著時,不會覺得痛嗎?」

「小的沒感覺。」

「聽說只有妖或魔接觸到神物時會覺得痛,」將壺盅裡的水徐徐倒入準備好的杯盞中,茱萸忍不住朝小主子挑眉調侃,「莫非二皇女是出自妖道或魔道,化身為人而來?」

「怎麼可能,」月殷嗤鼻一哼,「本皇女心胸寬大,待人最是和藹,就算被說成妖怪也不會生氣,不過下回出宮時,某個愛逛集市的人應該就沒得跟了。」

「呃,二皇女,您這記恨行徑完全看準他人弱點,根本與妖魔無異呀!」

「茱萸,妳怎麼可以這麼說。」一板一眼的茱明出聲制止,原以為她是要斥責妹妹沒上沒下,沒想到下句卻是,「二皇女分明比妖魔更可怕。」

向來沒什麼主從之別的月殷一愣,歪著頭咕噥:「茱明,妳能不能別用這麼正經的口氣開玩笑?」

「咦?二皇女,小的並沒有在開玩笑呀。」

「……。」那就是講正經的了?無奈地伸出一指比著自己,想說些什麼來反駁,倒完水的茱萸早已放下壺盅,在旁拍桌大笑,看自家宮女笑得那麼開心,月殷對自己身為主子卻沒半點震懾手下的威儀也只好跟著失笑地搖搖頭,任由她們去。

其實她們這對姊妹本來也不是聽命於人的從僕,父親原是南方日讀國輔宰,此職相當於豐邑尹相,論出身,姊妹倆並不比她遜色。

三年前日讀出兵,敗於豐邑,由於日讀王沒有子嗣,以輔宰之女為質,獻給豐邑奴役。茱明、茱萸兩人剛到桑原宮時,情況很難堪,身上背負著戰敗之國的恥辱,受盡欺凌也不能反抗,對她們而言,豐邑王宮是險惡之地,周遭對她們不友善,她們也以同樣敵意處處提防他人,直到她們遇到了雪深。

詳細情況,月殷不是很清楚,也不明白雪深究竟向她們說了什麼,只知後來姊妹兩各成了她與雪深的貼身侍者,三年來比起桑原宮內其他宮人宮女,月殷更信任這兩人。

「放心,就算二皇女是妖是魔,茱萸也不會嫌棄您的。」將盛著水魄雲晶之水的杯盞放入朱紅漆盤,茱萸一張嬌俏面容浮著笑意,端上前,「總算大功告成了,來,您快拿去給二皇子吧!」

「嗯。」欣悅回以一笑,月殷輕快接過來,轉身正要邁步,忽然聞到一股冰涼水香自杯中飄出,她心臟驟然一縮。

「二皇女?」茱萸驚呼。

在倒下之前,怕灑了杯中得之不易的神物,月殷將漆盤匆匆塞給站得最近的茱明,雙手甫方放開,她立即按住左胸痛吸口氣跪倒。

「您這是怎麼了?」驚慌跟著跪下來扶她,茱萸掏出巾帕,擦了擦她額間冒出的冷汗,「是哪不舒服嗎?」

「大、大概是去趟有津國太累了。」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個理由,與雪深相反,別說生病,從小她連風寒都沒犯過,也不懂自己怎會忽然變得這麼虛弱,抓著傳來陣陣心悸的胸口,月殷呼吸急促,做了好幾個吐納,等到那股驟痛漸漸平息,才扶著茱萸的肩,搖搖晃晃站起身。

「我去喚宮內醫官!」她的臉色白得嚇人。

「沒關係,我不礙事。」此刻實在不宜引起騷動,月殷拉住茱萸臂膀不讓她去,回頭轉向茱明,「妳把那杯水魄雲晶端去給二皇子,記得要看著他喝下去。」

雖然很想親手拿給他,當面看著他喝完,但為免雪深發現她的異狀,讓他擔心,她決定今晚還是先回自己寢殿,明早再過去看他。

「是。」恭敬應聲,茱明目送著她在茱萸扶持下步出灶室,然後望向被她擱在桌上的那卷古書簡。

月過中天,晚風汲汲,靜靜沐浴於夜色下,似在等待什麼的他一襲白衣倚在窗前,聽見身後之人走近的腳步聲,他轉回頭,望著茱明將漆盤、古卷平放於几案上,目光移向漆盤中央那只盛著水的杯盞,一絲苦笑溢出嘴角。

「王姊當真找到了水魄雲晶?」

點點頭,知道他不可能會喝,茱明壓低聲請示:「要小的拿去倒掉嗎?」

默然凝視杯盞的他停頓了幾秒,短暫沉思之後,他揚起指:「拿過來吧,我喝。」

「二皇子?」依他所言,將漆盤呈上前,茱明以為聽錯了哪個字,不禁再次確認。

他垂下眼睫,淡淡說出接下來的吩咐,聽得茱明不由得倒抽口氣。

「這……您又何必如此。」

被長長眼睫遮蔽的眼眸滑過流光,他向來平穩沉靜的面容,微微有些苦惱地輕歎:「為了拿到此物,她不惜深入敵境,都因此受傷了呀。」

受傷?茱明一愣,努力回想剛才可有什麼異樣。

對了,是手勢不太對勁!

豐邑服飾為廣袖深衣,層層紗袖之下內著貼身窄袖褻衣,並不會露出內手腕,可是從月殷為他繫上披風的動作,他卻看出了她右手臂上有傷。

讓九霄趕在她潛入有津王宮之前,去招降有津國的神道使,還是略微晚了一步,在騙有津王喝下毒酒時,驚怒交加的有津王命左右拿下她的過程中,兩方對峙難免不慎誤傷。

想著她前臂被劃上的那一刀,他瞇了瞇眼眸,伸手端起盤中杯盞,將杯裡的沁涼液體一仰而盡,入喉嚥下。

「二皇子──」出聲欲阻已經來不及,茱明吶吶望著他將喝盡的空杯放回盤上。

轉過身,背對著茱明走向窗口的他,聲音復歸平靜地交代:「剛才要妳去做的事,妳去辦吧。」

遲疑了一秒,她恭謹拿起案上漆盤與古卷,行禮如儀後魚貫退出。

 

 

 

[03]

 

偶爾,月殷會夢見烈燄四起的那一夜。

到處焦黑,屍橫遍野,十二歲的她任何記憶也無,坐在建物殘骸中,可是這次的夢似乎有哪不太一樣。

當時的她前方應該是瀰漫濃煙,不遠處是身穿戰甲的豐邑王后、雪深,以及一排排王宮武衛,但在這個夢中,月殷看見的卻是小小的自己,視角的差異,令她驚覺這裡並不是往常夢見的過去。

「咦?」感覺到背後似乎有道凝然視線在看著她,她一個機靈回過頭,赫然發現身後當真站著修長身影。

一襲深濃濡羽色黑袍,迎風飄揚,領襟、袖口邊緣繡著特殊白紋圖像,服色樣式十分特殊,看不出源自何國。不似笑起來有如下著春日薄雪,有些清靈又有些明媚的雪深,此人五官端肅,神色睥睨微寒,從未見過的面容,卻又極其熟悉。

見他薄唇掀動說了什麼,可是完全聽不見聲音,月殷正感到疑惑,他濃眉不悅一挑,似乎也察覺到這層妨礙,舉起兩指,正欲劃空施力,畫面突然硬生中斷,她瞬間驚醒過來。

「二皇女,睡了一宿,您可有好些?」見她醒了,茱萸捧著她的外衣來至床邊,「如果還是不太舒服,小的去喚醫官?」

「不用了。」掀被坐起的她展開雙臂,作了個伸展。

一早起來倒是覺得特別神清氣爽,彷彿昨晚身體的異樣從未發生,只不過剛才作的那個夢究竟是怎麼回事?此刻不管怎麼回想,竟記不起來夢中男子的模樣。

下榻穿上外袍,她目光一轉,望見床旁放著一盆火:「咦?那不是除穢之種嗎?」

豐邑主祭日神,宮中奧殿內設有供奉射羿的祭壇,祭壇中央燒著日夜不息的火炎,稱為除穢之種,可消災解厄,鎮定心神,每逢王族有人遭遇變故,便會請神道使取出一簇火種,移到寢殿內燒著。

與一般豆狀火焰不同,除穢之種的燄心是三道並排的橫狀火環,很容易辨識。

「昨夜二皇子要大姊去奧殿求來的,」茱萸幫她梳好髮,盤起簡單髮式,插上銀簪流蘇,「連您偷偷借去看的古卷也幫您還回奧殿去了呢。」

就知道是他,也唯有他心思如此細膩,會幫她觀前顧後地打點。

聽到茱萸提起雪深,不知她費煞苦心送去的水魄雲晶喝下後,身子恢復得如何,她梳理完畢,起身就要往他寢殿走去,前來通報的宮女動作更快,已候在門外輕聲禀告。

「二皇女,尹相大人與諸位長老有請,請移步穿陽殿。」

「尹相與長老?」茱萸一愣,打開寢殿房門,「知道是什麼事嗎?」

「聽長老們說,好像與有津國有關。」

該不會是水魄雲晶的事這麼快就被發現了?月殷心裡立刻有了譜。

邁步就要走出,茱萸有些擔憂地攔住她:「二皇女,您……不會有事吧?」

「放心,等我回來。」安撫地拍拍茱萸,她轉身隨著宮女而去。

前往穿陽殿途中,另一個收到消息匆匆趕來的人,亦急火流星地跟她一起走著,整路不斷絮絮叨叨地抱怨

「好友,妳也太不夠意思,要我帶妳去有津國是為了那個什麼神物,為何不早告訴我呢?」

「若我告訴你,你會假裝沒看到,讓我把水魄雲晶帶走嗎?」

「當然。」難不成好友叫假的?

「然後讓你這個領軍主帥也犯下知情不報之罪,罪加一等?」她挑眉,「你想讓大皇子樂壞了嗎?」

「大皇子……妳覺得這回是他?」

「不然就不會連尹相都出面了。」抬頭,望向座落於重重宮闕中,規模最為宏偉壯盛的穿陽殿,「只是大皇子未免也知道得太快。」

宮中人多嘴雜,她並不覺得這件事可以一直瞞過眾人,但不到一日便傳出去,實在過於蹊蹺。她連九霄都沒說,回到宮中,也把灶室裡的宮人全支開,不讓其他人接近,中間只有茱萸、茱明兩人來過,為何大皇子消息會如此靈通?

「辟邪將軍,請留步。」來到穿陽殿外,門外兩名武衛將矛鎗一橫,擋住也想進殿的九霄。

「尹相大人要你們攔我?」九霄揚揚眉毛。

「這是王后的意思。」                  

王后!兩人一凜,互相看看彼此,王后竟然也在裡面,這下可不好善了。

「喂,好友。」九霄一掌抓住她臂膀。

一眼就看出他在琢磨著要不要違背王命硬闖,月殷連忙朝他搖搖頭,迅速抽回手臂。看著她轉身步入殿內,被留在殿外的九霄想了想,連忙掉頭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穿陽殿是宮中舉行重大儀式、朝議,最正式的宮殿,殿內以日神的金、紅為主色,中間一道深紅長毯直達九階之上的王座,座上並無人,豐邑王后是坐在王座階下另外放置的一張椅蹋上,前方兩旁站著八大長老,尹相與左方長老們站在一起,右方長老們則以大皇子為首。

進殿前,尹相似與長老們商討著什麼,見月殷步入,說話聲頓時一停。依禮兩手平舉的她交疊著手背,低頭置於眉間,直直走過長老們,來到中央跪下,伏地朝王后行了一禮。

「月殷拜見母后。」

四年前成為豐邑第二皇女,冊封之儀也是在這座穿陽殿,從此對王后的稱呼亦改為母后,只是她與這位名義上的養母幾乎很少碰到面。

「把頭抬起。」王后冷冷地道。

一樣的聲音,一樣的表情,月殷放下高舉的手背,抬頭面對椅蹋上的王后,哪怕經過四年,王后對她的口氣、看她的眼神從未變過,與玄武城焚毀的那夜一模一樣。

不過難得喚她前來,月殷倒是發覺王后變化不少。豐邑王戰亡之後,念及兩位皇子還小,由王后暫時攝政,四年來王后治理豐邑井井有條,甚至派六翼將軍東征西討,幾場戰事都凱旋而回,國力較之四年前更為強盛。

然而王后深居宮中,平常幾乎不太對外露面,有事都是傳喚尹相或長老們前去商議,如今這麼近距離看著她,才感到她一身華服的身影竟是如此蕭瑟,失去豐邑王後,她便像是被抽離了生氣般,眼神一片空寂死沉,彷彿只剩軀體活著。

「二皇女,聽說您從有津王宮拿走了古籍所載的神物,可有此事?」其中一名站在右側的長老直接開門見山問起。

「是。」既然他們已經知道,也沒必要再隱瞞,月殷承認得相當乾脆,回答時卻不是對著發問的長老,而是長老身旁的大皇子,想也知道長老們定是有他授意才敢把尹相與王后都請來,看看眼前這陣仗簡直就是公審了。

說來她與身為大皇子的臨江也不知是先天命盤相剋,還是後天結過仇,打從入宮就被他視為眼中釘,三不五時一定要來找找麻煩。

「那神物呢?」

「已經用了。」

「什麼?」長老們驚呼,一陣交頭接耳。

「取得神物,竟不是先獻於王后,卻暗自留為私用,二皇女此舉可是大不敬!」

「獻於王后?」她移動視線,望向養母,「若我將水魄雲晶獻給母后,母后就算碰到性命攸關的時候,也是不會用的。」

因為王后是如此厭惡她!

四目相接的兩人看著彼此,王后雙眉微揚,眼中除了早已根深蒂固的嫌惡,不禁多了一分出乎意料的打量。

「就算母后不用,也得由母后決定要賜給誰,哪是妳能擅自決定的!」

「喔?」她轉向出聲的臨江,「那王兄認為母后最有可能賜給誰?」

「自是王弟。」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王弟自幼多病,母后為了他已經試過各種方法。」

一提起弟弟,臨江就有些不是滋味。

天資聰慧的雪深,自小便很得豐邑王與王后的歡心,要不是他身體太弱,並不是繼承豐邑的好人選,宮中尹相與八大長老說不定也會傾向支持他。

這在臨江心裡已是一大心結,尤其自王后攝政以來都過了四年,如今十七歲的他已成年,王后卻遲遲沒有宣布讓長子繼位的跡象,讓臨江懷疑母親是否另有打算。

「是嗎?」深吸口氣,月殷突然轉回目光,一瞬不瞬地直視著坐蹋上的王后,「明知水魄雲晶可治重疾,母后,您也絕對不會給雪深服用的,對不對?」

那一瞬間,彷彿有什麼無形的東西在大殿之中炸開來,眾長老、臨江,全部呆了呆。

「妳……」表情極度震驚的王后猛然站起,定定看著跪在毯上的月殷,瞪大的雙眼,將她看過一遍又一遍,彷彿四年來頭一次這麼仔細地審視前方之人。

須臾,泛起微笑的王后緩緩坐回椅蹋:「妳在說什麼傻話,雪深是我最疼愛的王兒,若有可治重疾的神物,我求之不得,怎麼可能不給。」

「您敢以先王之名起誓嗎?」

「……!」虛假的笑意倏地凝結在嘴角,王后整個人一震,顫抖的手指舉起,狠狠,狠狠地指著她厲吼,「妳,不配提先王!」

盛怒的王后吼完,依然情急激動不已,按住胸口猛咳著,嚇得長老們及臨江趕緊上前,你一言我一言地安撫,這時,一直沒出聲的尹相突然開口。

「二皇女,妳私挪神物在先,又出言不遜在後,可有覺悟了?」

整座穿陽殿頓時全靜下來,像是掉根針都聽得見,連王后都停止了咳嗽。

「對王后不敬,就是對國不忠,對母不恭,就是不孝,妳一為人臣,二為人子,這兩項都是重罪,按律該廢妳皇女之名,逐出宮外。」

等、等等,完全沒料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臨江啞口望著尹相,本來只是想看她被訓斥一頓,他並不覺得事態有嚴重至此呀!

不管有沒有獻上神物,最後結果都是一樣的,只差是由她私下送去或由母親賜下,反正最終都是要給同一個人嘛,臨江實在不明白,為何現在會走到這個地步?

聽見自己的處置,月殷抬起頭,看了看左前方的尹相,在進殿之前,她其實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不,應該說早在拿到水魄雲晶時,她已有這層覺悟。

失去皇女身分、被逐出王宮、甚至離開……他,如果這是讓他恢復健康的代價,她願意!

平舉起手背,她深深,深深伏下身一拜:「月殷遵──」

「慢著。」很輕很輕的一個聲音,及時打斷了她未竟之語。

殿內眾人全部轉過身,將目光投向剛踏入毯上的雪色身影,連月殷都回頭望向來人,在看清他臉上輪廓,包括因病而微微燒紅的神色、起伏得稍快的胸膛,她立刻意識到什麼,心霎然一沉,別開頰,直到他來到她身旁一同跪下,都不再看他。

「這是誤會一場。」行完禮,雪深一手撐著地,微微輕喘地解釋,「若王姊之罪有二,一是私藏神物,那麼我可證明王姊並未取得傳說中的水魄雲晶。」

「可是……」那人明明是這樣告訴他的!

「王兄,我纏綿病蹋多年,最大心願便是把身體治好,若王姊真的將神物私下給了我,你覺得我有可能棄而不用嗎?」

這個睜眼說瞎話的傢伙!此時的他擺明了昨夜就是收到神物卻沒喝,平白放棄了好不容易可以康復的機會,不是嗎?收緊掌心,月殷努力克制自己舉起雙手,改去掐身旁某人的衝動。

「話是沒錯,」看他一臉病容,方才第一個開口的長老提出另一個可能性,「不過也許是二皇女給了您神物,您飲用之後,神物卻沒有預期中的療效。」

如此一來她私藏神物,密而不報的罪名還是存在。

「神物沒有預期中的療效?」他神色平靜,輕勾起唇,「那麼就是記載有誤。收藏在奧殿內的古書,是記錄諸神最重要的典籍根據,竟然會有錯誤。」

以一手抵地,支撐住病體的他,猛然將掌朝地一拍。

「一個神物會記錯,難保其他祭神細節不會也出現誤傳,長老,你的意思豈不是指神道使失職!」

要、要命!大片冷汗自長老額上灑下來。

主祭國主神的神道使,在宮中地位非常崇高,有時王族遇事難決,還要請神道使去詢問神意,他竟然敢質疑神道使有失職之虞。

「噢不不不不不,神物絕不可能被記錯!」急於撇清責任之下,長老說的不禁有些結巴,「所、所以您既然仍帶病在身,肯定是沒服下神物,那那那就表示二皇女並、並沒有拿到。」

雪深「嗯」了聲,接著平舉起雙手,朝前方的王后再次一拜。

「至於王姊的第二罪,對母不遜,實是王姊與我姊弟情深,擔心著我的病況,卻遭眾人誤會,一時氣怒以致失言,若母后要罰就罰我吧。」

見他以己身替她求情,終於按捺不住對他的怒氣,月殷猛抬起頭:「我才不──」

左手迅速一伸,抓住她掌心,他緊緊握住,制止她往下說。從他的緊握,傳來他固執的力道,以及因高燒而燙手的體溫,她咬咬唇,很想氣惱地揮開他,卻怎麼也狠不下心這麼做。

這傢伙向來很知道如何讓她心軟。

「既是誤會,尹相,那麼就這樣叫人散了吧,以後此事不許再提。」王后站起身,吩咐宮人將已經病得快要倒下的小兒子扶下去休息,接著睨了月殷一眼,「妳跟我來。」

這是、這是怎麼回事?看著逐一退出大殿的眾人,臨江突然有種從開始到結束,他都有點狀況外的感覺,明明得知消息後,精心安排這次審問的人是他,但他怎麼好像有點看不懂呢?

「請大皇子記得,下回除非有十二萬分的把握,否則別選在穿陽殿。」待八大長老全部離去,還留在原地的尹相移動腳步,緩慢經過他時,老人家繼續目不斜視地走過去,聲音卻說的不大不小,剛好讓他一人聽見。

「我……」雖然不像雪深那樣玲瓏聰曉,但他也不愚笨,立刻明白過來,剛才尹相提出要廢掉二皇女身分,是刻意做給他看的,就為了讓他知道每件事都有其該拿捏的分寸。

在這穿陽殿,是政治上說一不二之地,今日要不是雪深出現阻止,便得真的照尹相的裁決去執行,他根本控制不了場面,更承擔不起自己無心造成的後果。

從另一方面來說,兄弟倆的才智,亦是高下立見。

每次都是這樣!天知道他背地裡其實有多麼羨慕雪深,就算這個長年成疾的弟弟身體再病弱,不能如常人一般生活,他還是羨慕他!

「可惡!」握住拳,重重搥向身旁的大殿支柱,臨江不甘心地發出一聲壓抑的怒咆。他永遠記得,當年父親戰死玄武城時,與母親一同前往的人,竟是年幼的雪深,而非他這個長子。

說不定那個時候,在母親心裡就已經有了答案,有資格成為下一任豐邑之王的人,自始至終都不是他!

 

 

 

[04]

 

自穿陽殿側門走出,沿著朱漆屋廊一路而去,走在前頭的王后,與間隔五步距離跟隨於後的月殷,兩人皆未發一語,只是沉默走著,直到轉入內宮,來到一處狹長甬道,王后才停下來。

左側是片水池,從未來過王后寢殿的月殷曾聽人說,先王夫婦伉儷情深,豐邑王曾親手為她種下一片菖浦花圃,且花種千里迢迢取自南方,因菖浦性喜水邊,還特別挖池蓄水,將花栽植於池水之濱。如今尚未到花期,池邊僅餘度過殘冬的殘枝敗梗,也不知這裡頭的菖浦種子到了夏季盛放時,會有何奇特之處。

「知道我為何喚妳來嗎?」連回頭都省了,王后打算就這樣背對著她說話。

同一時間停下腳步的月殷,看了看原本隨行宮人在踏入甬道便很有默契地退下,此刻僅餘她們二人的四周,心裡有數地回道:「母后有話不吐不快?」

感覺王后似是勾起唇,冷冷笑了笑:「妳很會捉摸人心。」連她都不得不承認,打從收養以來,便連正眼也不願多瞧的這個女兒,剛才在穿陽殿上,竟有著令人側目的表現,「不過妳本來就是異類,領悟力比常人高一些也沒什麼稀奇。」

異類?月殷微皺起眉,隱約聽出王后在說這兩個字時,語調顯得格外鄙夷諷刺。

「妳說的沒錯,神物獻與不獻,我根本不在乎,就算哪天只剩一口氣,我也絕對不會靠妳給的東西活命!」

明知王后對自己的憎惡已經深入骨髓,不可能改變,但聽到她這樣斬釘截鐵地講出來,還是讓人有種冷天中被澆上透涼冰水的感受。

「難道在母后眼裡,生命是如此無足輕重之物,一點也不重要嗎?」居然寧可放棄生命,也不願接受活下去的機會,只因那是經由她而取得!

「生命?」像是聽到極其滑稽的事,王后朝她微側過頭,語帶嘲弄地道,「妳可知這四年來我一直在等。」

「等?」月殷不解,「等什麼?」

「等死。」

愕然張著瞬間睜圓的眸子,月殷簡直不敢置信自己聽到了什麼,因為這句話,心頭突然竄起莫名暗生的忿火,衣袖下的十指不由得跟著根根絞緊。

「就因為失去一人,便覺生無可戀,母后未免把活著這件事看得太輕率!」

當年葬身火海,並非只有豐邑王一個,還包括她的親人、玄武城上下,以及王宮武衛數千名,他們也有家人為其傷心、為其流淚,莫非個個都得像王后這樣一直活在悲痛中,為著已逝之人而停止了自己的人生?

「妳不會明白。」那種接到噩耗,心被活活撕裂,從此再也無法拼湊回去的劇痛與空洞,唯有深切愛過的人才會懂!

「是,我是不明白。」沒與她爭辯這一點,月殷搖搖頭,雖然也是驟失至親,但因為沒有一起相處過的回憶,的確很難對那夜的痛苦感同身受,「但我知道的是──」

舉起手,陡然指向兩人身旁花池,她沉聲說道:「生命是生生不息的,有隕落,便會有新生,就像開過一季的花凋謝後,來年還會再綻放一樣。如果只看見它現在的枯朽,便放乾水,填平泥池,那麼再強韌珍貴的花種都不可能存活。」

正如王后有話不吐不快,她也有很多事想說,放在心裡很久了。

「更何況那人留給您的不僅是這個花池。這幾年來一直關在寢殿中哀悼自己的悲傷,您有沒有想過,在失去父親之後,還有人更需要妳這個母親的照拂與關愛!」

臨江那邊狀況如何,她不清楚,不過四年多來,不單是她極少看到王后,連雪深這個親生兒子都很難與母親見上一面,她卻是看得再明白不過。

每次發著高燒的雪深意識不清地躺在床蹋上,只有宮人奉命前來看望,從未見王后親身來過。表面上雪深從未說出口,但在他心裡,是否也曾悄悄地希望,那個握著他的手,在長夜孤燈下陪伴著他的人,除了她這個姊姊之外,能不能也有一回,是一昧沉浸在悲傷中,完全忘了還有其他人的母親?

「您可知雪深喝了那麼多藥,身子卻一直好不了,是因為……」深吸口氣,月殷毅然道出自己的發現,「宮中有人在暗中加害!」

身軀猛然一震,滿臉驚愕的王后轉回頭,急行快步地走過兩人之間原本刻意保持的五步距離,用力攫住她雙臂:「妳知道多少?」

沒問她是如何知道,而是知道多少,王后此舉證實了她心中另一個猜測。

「母后果然早就知情!」猜中這個事實,帶來的是更大的錯愕與疑問,她反握住王后臂膀,「既然已經察覺有人要加害他,為什麼母后非但不聞不問,還繼續縱容這種情況發生?」

「因為……」腦海中浮現出雪衣皎皎的他,抱著已無氣息的大皇女,靜靜坐在冰涼月夜下的悽悵身影,一時間王后神色變幻,雙唇顫抖不已,悲憤,無奈,矛盾,愧咎,種種複雜情愫一一交錯閃過,最後化為沒有回頭餘地的覺悟,「因為我也不希望他康復。」

「什……」在穿陽殿上,她大膽臆測王后若得到水魄雲晶,亦不會賜給雪深服用,沒想到竟是真的!

「您、您這樣還算是為人之母嗎?」頓時感到心涼無比的月殷,心口某個地方,突然為他蔓生出一種涓細綿長的疼痛,後來她才知原來那叫作心疼。

「妳……?」隱約從她的怒容捕捉到不尋常的情緒,王后張大眼睛,一反常態地揪過她衣襟,仔仔細細將她抓到眼前檢視。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須臾,看出了什麼的王后發出一連串大笑,就連豐邑王在世時,她都不曾笑得如此快慰歡暢,幾乎不能自抑。

被王后突如其來的反應給愣住,月殷下意識想掙脫,王后卻抓得更緊,將唇移近,低聲,陰沈,殘酷地在她身畔耳語。

「這輩子,妳永遠也不可能得到最想要的東西!」

最想要的東西?月殷疑惑揚起眉,那是指什麼?

「愛而不可得,如此刻骨之痛,我面臨的是死別,而妳未來將要承受的……卻會是生離。」

像是在欣賞著什麼報應般,王后慢慢退後數步拉開距離,將她從頭到腳徹底看過一遍,看到後來,眼神幾乎是帶著一種譏誚的憐憫,臉上一邊帶著笑,一邊滿目淚水地頷首點頭。

「頭一次,我終於覺得命運對我是公平的了。」

不懂王后究竟是何意,開口想問清楚,王后已鬆手推開她,掉頭走出甬道,被推得往後蹌跌的月殷趕緊穩住腳步,立在原地想了又想,還是摸不太著頭緒,半晌,感覺有什麼東西劃過左方視線,她轉向水池。

一片熬過冬季的枯葉,卻無法再渡過即將青綠的春天,萎萎謝落而下,掉在花池中央,原本無紋的水面霎時翻出一片漣漪,陣陣揚開的水波,載著殘葉緩緩飄向池水另一端,池中激起的震盪卻沒有因此停止,反而被緊接颳起的風吹得更加紊亂,過了許久,被水濡濕的葉片依然在淺波中浮沈不已,久久未停。

 

 

 

[05]

 

桑原宮東側有座特別高聳的角樓,視野絕佳,可將王宮四面,包括延伸而出的三道城牆、遠處青山盡收眼底。角樓頂端是一高台,每逢新年首日,神道使便會上高台祭拜日神,取第一道曙光作卜筮,以求神明開示今年國運。

如今年已過,祭祀器具皆已撤下,空蕩高台除了呼嘯風聲,牆垛旁倒是多了一個雙手抱膝,蜷曲於石板地上的身影。

「每次有心事,不想理任何人時,妳都會來這裡。」溫雅嗓音自背後響起,微長的雪白衣擺拾階而上,拂過石板地面,「怎麼了?這次是誰惹王姊生氣呢?」

聽見這個聲音,那個背對著高台入口的身影沒回頭,小臉反而改往另一邊撇去。

「看來王姊惱的人是我了。」來者很有自知之明地苦笑,雙手一振,將掛在臂上的大氅展開,披到她肩上。

當場愣住的月殷僵了僵。角樓風大,在這裡吹了許久涼風,的確感到身體有些發冷,但那個為她添衣的人,在將大氅披上她肩膀後,立刻掀起另一端,順勢窩到她身旁緊挨著坐下,動作之迅速,之流暢,簡直一氣呵成。

頓時她眼角抽動,抱著雙膝往旁邊挪過去,刻意避開他的貼近,一股冷風立即自兩人中央產生的空隙鑽進氅內。

「王姊別動。」他一臉無辜,「我冷啊。」

這小子──眼角不由得又跳了跳,決定狠心不理他,偏偏某人很清楚她的罩門在哪,當穿得特別單薄的他輕微打了個寒顫,透過大氅傳來他的瑟縮時,月殷挫敗地埋頭悶哼,下一秒立刻認命坐回來,並將他肩上那端的大氅攏緊。

「讓茱明送去的水魄雲晶,為何不喝?」就算兩人吵架,氣到不跟他說話,他也總有辦法叫她打消與他冷戰的念頭,月殷索性伸出食指,往他光潔眉心一戳,「你以為天底下還有幾塊水魄雲晶可以治你的病,錯過這次也不知還有沒有下回!」

比起王后對她的冷嘲熱諷,她寧可被趕出宮,也要讓他好起來的一片心意卻被他所辜負,更讓她難過。

「我知道妳會生氣。」沒說他就是很清楚她下了多大的決心,所以不忍不喝,但礙於其他顧忌,不得不另做安排,他唯一能告訴她的實情只有一個,「可是我不希望王姊離開。」

「雪深……」一時間她彷彿看見四年前拖著病體出城,央求著她留下的那個孩子,而此刻他更是用一種欲語還休的眼神看著她。

嘆口氣,她有些投降地舉起一掌:「好好好,我明白了,以後我不會再冒險做出可能被趕出宮的事。」奇怪了,為啥她感覺自己像是在認錯?

「嗯。」彷彿就等她親口承諾,他欣然閉上雙眼,將頭輕輕靠過來。

這個再自然不過的動作,讓她察覺到他的不適,靠上她肩頭的體溫雖然沒有在穿陽殿時那麼高,但還是帶著不尋常的熱度,這樣的他不好好留在寢殿休息,卻爬上好幾百階的角樓,來陪她一起吹風。

從兩人所在的石板地望過去,能看見牆垛與牆垛之間相隔的狹長窄縫,而透過這道縫隙,便是俯視整個宮內宮外的景致。

四年來,除了抵達桑原宮第一日曾試圖離開之外,她一直待在宮裡,就算走出宮門,也僅及於氏族重屋與外城平民地,最遠不曾再出過城門。對於城外世界,並不是沒有好奇、沒有懸念,相反地,她很想走出那道蜿蜒朱紅的外城牆,越過地平線那端的遠方山巒,去一趟記憶最初始的北地。

據說那年玄武城燒毀後,便荒蕪至今不再重建,或許是一夜之間死狀過慘,附近逐漸形成瀰漫不去的亡靈瘴氣,現在已沒人敢靠近。

但,這些都僅是聽說。

到底當天晚上玄武城發生了什麼,為何大火中只有她生還,這一切疑問並未隨著時間淡去,反而深深沈澱在她心裡。直覺告訴她,豐邑王的死,王后對她的恨,不單起因於援助她父親而已,一定有什麼被掩藏於表象之下,而這個答案,就在那座已燃燒殆盡的玄武城!

然而……低頭看了一眼倚在她肩上,還在發著燒的熟悉側臉,他安靜的吐息、已經成為習慣的輕靠,經過四年歲月,亦在她心底形成了絲絲縷縷,剪不斷,拋不下的牽掛,想去玄武城的慾望有多強烈,這分與他的羈絆就有多深刻。

「你放心吧,」月殷再次搖頭一歎,「我會一直陪著你,不會離開桑原宮的,直到……」

等了等,沒聽到她把後面那句說完,他敏感睜開眼眸,抬頭想問清楚:「直到?」

她卻只是淡淡一笑,將他的頭按回肩上,腦中想起花池旁與王后的對話,心頭越發沉重。

這幾年照顧著他,意外發現他的病並不單純,暗中調查之後才知,他九歲前其實都很正常,是在九歲那年身體才突然極速惡化。

究竟,在背後加害於他的人會是誰?

是老愛來找麻煩的大皇子臨江?還是表面不慍不火,實則精明幹練的尹相?抑或哪位懷有特殊目的的長老、宮人、武衛?

偌大王宮中有那麼多人,然而可以信賴、真正關懷他的人卻是少之又少,竟連親生母親都對他坐視不理!

「王姊?」感覺到她的沉默,他不解地輕喚。

「沒關係,雪深,你別怕。」胸口再度泛起先前為他而起的,那種細細綿綿的痛楚,她伸出雙臂抱住他的肩,將他擁入懷中,「她不保護你,姊保護你。」

他一愣,埋在她髮間的面容微微忡住,片刻,似乎明白過來月殷口中的「她」指的是誰。他闔上濃密眼睫,聽憑高台上的風吹得再冷再急,大氅之下卻有著她的體溫,她的環抱,就在她為他支撐起的,這個隔絕了冷風的小天地,他放任自己沉浸其中,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

天邊夕照,灑得角樓一片金紅澄黃,不多時日影西斜,夜幕拉下,桑原宮逐一點起人間燈火。

一間不起眼的小室內,沒點燈,兩道人影,僅就著窗外星月,隱約看出是一男一女。

「要不是妳說她從有津王宮私拿了神物,我也不會貿然去告發,」悔不當初的男性嗓音懊惱著,「這下可好,惹得母后和尹相不高興,連長老們都像在看我笑話。」

「大皇子,我只說她拿到了神物,可沒說二皇子一定會康復。」

「可是……如果她真的把神物給了他,他沒道理不喝呀。」換作他是雪深,絕不可能放過這個大好機會。

「這就說明了一件事。」背對著窗口的女性,全身披著一件曙光色絲紗,臉孔掩於暗處,完全看不清長相,「二皇女的存在對他而言,遠比我們想像中來得重要。」

竟連能治癒他的神物擺在面前,都可為她放棄,他可真執著於留下她。

我就說,從小他們關係就特別要好。」提起這個就有氣。

她名分上的手足可不只雪深一個,但她關注的目光向來只在多病的弟弟身上,從未注意過另一個兄長。雪深也是,之前大皇女還在世時,亦是與姊姊較為親近,如今再看看他這幼弟今日在大殿上對一個外人的維護,遠勝於流著相同血緣的至親,完全沒想到這會讓他這個哥哥有多難堪。

有時臨江真的會有一種錯覺,無論是否血濃於水,他永遠都是被排除在外的那一個。

「這樣不是很好嗎?」女性的聲音饒富調笑地道,「如此一來只要除掉二皇女,你就可以重創他了。」

越是重視,越是無法分離,一旦失去時,痛苦便越深,打擊便越大。

「除、除掉?」面對窗外的他,一臉的錯愕在月色映照下一清二楚。

「幹嘛露出那種表情?」裡頭人影覺得好笑,「既然已經知道你那位王弟是將來的威脅,你想先下手為強,總不會天真以為做這些事還可以不弄髒手吧?」

但她所說的除掉,指的可是血淋淋的殺人哪!

「大皇子,」見他白著一張臉,三魂七魄像被震掉一半,神色驚恐得幾乎要哆嗦,實在有點受不了,「您好歹也是下一任豐邑的王,性格怎能如此軟弱。」

聽到這半是奚落,半是規勸的進言,原本遲疑不決的他臉色一變,艱難地嚥下喉間泛起的酸澀,啞著聲問:「妳確定豐邑下一任的王……當真會是我?」

人影歪過頭:「怎麼?大皇子懷疑神諭?」

「不。」膽敢質疑神諭可是嚴重褻瀆神明的行為!

「那麼就是懷疑為你求得神諭的我?」

「這……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但凡關乎未來之事,皆屬天機,普天之下有能力窺知未來的神僅有少數幾位。

由神賜下的神諭,又與一般卜問凶吉、預測豐年的卜筮不同,所問者為影響一國興衰、眾人命運的重大事件,以神諭之珍稀與求得不易,除非國家已到存亡關頭,才會命神道使前去求取,就豐邑三百多年歷史中,也只發生過一次而已,所以儘管很想知道自己是否能繼位為王,他不能,也不敢,大剌剌驚動侍奉射羿的神道使去求神諭,鬧得人盡皆知。

就在他為著這個問題鎮日焦躁不安,煎熬不已時,主動找上門的她,竟替他帶來了最迫切想要的一道神諭預言。

「那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連神諭都站在你這邊,沒有什麼比這個後盾更有力了。」人影朝他走去,原本隱匿於黑暗中的臉孔漸漸被月光照亮,露出一雙形狀姣美,輕勾著淺笑的菱唇,「只不過要坐上前方那個唾手可得的王座,中間可還有一大段距離,你得付出相對的努力與代價才能踏過去。」

尹相與八大長老雖然不贊同那個病厭厭的雪深為王,但也不是這麼看好他這個資質普通,沒啥作為的大皇子,不用她多說吧?

「為王之道,一旦走過去,步步都是踩著血的,你將不會再有退路。」還沒走到他面前便在中途停住,她靜靜看著他。

這個豐邑大皇子,自小成長於宮,完全就是一個養尊處優,沒吃過苦的王族子弟,長相還算不差,奈何才智平平,個性優柔寡斷,雖沒什麼太大缺點,可也沒什麼過人長處,唯一可提的就是他心思單純,就算偶爾因為一時意氣去刁難他人,也只是想逞逞威風,骨子裡並不是真的想去傷害誰。

可惜過了今晚,他這分僅有的優點也要失去了。

「我……若註定為王……」從兩人出生以來,在雪深面前總是敗於下風的他,只能在暗地裡羨慕著,嫉妒著,能力的差距,不斷提醒著他的始終不如,他好不甘心,「那麼我更沒有退縮的理由!」

這一次,他說什麼都要贏一回,如她所說,有神諭在手的他還有什麼好猶豫的,既已知道結果,他就不信這樣還會輸!

見他咬緊牙根,抬起的雙眼緩緩浮上一抹戾色,便知他決心已定,她默然看著,此時此刻竟是為他感到一絲悲哀。

如果沒有神諭,或許這人就不會把自己逼上那條路,他就不會變成之後的樣子,到底是他應驗了神諭,還是神諭造就了後來的他?

然而同情歸同情,每個人都得面對自己的選擇,轉身推開虛掩的門,她輕聲道:「那小的這就去為你安排。」

知她這一去,等於手足相爭的開始,他目光顫動,努力壓下盤桓於胸,野心與良知互相拉扯的鈍痛,當她一腳跨出小室,他忽然喚住她:「為何妳要專挑二皇女下手?」

她與他平日並無交情,純粹只是剛好利益一致的合作者,他想壓制可能會成為阻礙的弟弟,而她打從一開始似乎就是針對他那個無血緣的妹妹而來。

門外的星夜之光,自她背對著的身影邊緣湧入,在她周身形成模糊光暈,她無言望著夜下的宮殿,過了幾秒,才冷著聲姍姍回答:「因為她是不該存在於此處的人。」

反手關起的門扉,在他面前砰然闔上。

 

 

 

[06]

 

春雪完全消融,連早晨堆積在屋瓦上的白霜都不再出現,天氣漸暖,和風越緩,宮苑花草亦抽出新芽,一天比一天濃綠。

正對著院內盎然春景,兩扇敞開的大窗旁,連日來一直守著病蹋,好不容易等到雪深退燒,終於能偷個空的月殷,正打算好好喝杯茶,卻在下一秒,寢殿大門被人粗魯拍開。

「好友,聽說妳不是人,而是可怕的妖魔化身而來的啊!」

一個緊跟著響起的吒喊,讓她全數噴出剛入口的熱茶。

「咳咳咳咳咳──」被茶水嗆得猛咳,月殷一邊拍著胸口,一邊接過茱明遞來的巾帕,擦拭嘴角與弄溼的衣裙,見風風火火衝進屋的九霄還想再嚷,她立刻舉起食指按在唇上制止。

「呃,二皇子睡下了?」在她怒瞪下總算知道收斂,原本的高亢咆叫,改以做賊似的氣音詢問,九霄指指內室那邊。

怕他吵醒裡頭之人,她匆匆起身掩上內室與外廳之間的門戶。

「到底是什麼事?」果然還是不該讓那小子在角樓吹風的,這幾日都在看顧病人,睡得極少的她,此刻只想聽眼前這個明顯有很多話想說的老友講完,就去躺平補眠。

「大事!這次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九霄一臉嚴肅,兩手搭上她雙肩,「好友,妳老實告訴我,妳不是人這件事,是不是瞞我很久了?」

用很想睡的臉朝他翻了個白眼,她攤開兩手:「你看我是會飛會穿牆,還是會吃人?」

「這很難說,」說不定也有力量很不濟的妖魔,「每年神道使舉行䘠禊儀式,妳都沒參加,該不會就是怕現出原形,所以刻意迴避?」

䘠禊是一種除惡之祭,每到三月上旬,眾人至水濱處潔淨身心,以水洗去汙晦,雖然豐邑主祭日神,但䘠禊是中土各國無論信奉哪位神明,都仍保有的水之祭儀,宮中每年都由神道使主導進行,且王宮上下每個人都會參加。

「沒參加袚禊就可能是妖魔,那依照你的推論,我們桑原宮內妖魔應該有兩個,」支手比向內室,「裡面那個也很可疑。」

每年初春雪深都病得特別重,她衣不解帶守在一旁,片刻也不敢離開,哪還有心情去參加什麼儀式。

「是嘛,我就奇怪怎麼會有如此不中肯的流言,就算要傳,說妳是妖魔,還不如說妳像鬼還貼切些。」瞧,她此刻掛著兩輪黑眼圈的模樣,活脫就像地府裡飄來飄去的遊魂似地,每回雪深大病她都會是這副尊容,挺嚇人的。

「呿,你是專程跑來笑話我的是吧?」月殷意興闌珊地拍掉他的手,「大門在那,不送。」

「妳去哪?」

「等我睡飽再找你算帳。」轉過身的她往內室方向踱去,這些天雪深常發燒,他的床榻邊,便是她的臨時睡處。

「關於那個妖魔的傳聞,妳不在意?」坐上她剛才位置,九霄將茶盅移到面前,倒了杯香茗,「不怕流言可畏?」

「有你在,應該已有所行動了吧。」別看九霄說笑般輕鬆講著這件事,知他甚深的月殷很清楚,她這位好友內心恐怕早已是怒火中燒。

「一旦被懷疑為妖魔,下場可是火刑!」將人綁在木樁上,四周潑上熱油點火焚燒,向來是測試是否為妖魔最常用的方法,然而就算事後證實其清白,人也已經被燒死了,「居然有人敢傳播這麼惡毒的流言,自然不能放著不管!」

他果真是被惹毛了呀。

「看樣子你已經調查過,知道流言是哪來的?」月殷不禁有些好奇,除了過人劍技之外,他的手腕、行動力才是當年能以沖年之齡拜領辟邪將軍一職的主因。

「說來可笑,那人宣稱自己是當年玄武城大火時的倖存者。」一聽就知道是謊言,當時玄武全城與豐邑王親率的武衛全部陣亡,唯一一個活口,可只有此刻正站在他面前的這一位,真不知那人怎會如此異想天開,「他還說親眼看到妳坐在燃燒的大火中卻毫髮無傷,由此判斷妳一定是妖魔才能……咦?妳不是要去補眠嗎?」

發現本要推開門扉的她邁步折回來,還將他剛湊近嘴邊要喝的熱茶抽走放回几案上。

「現在你好友我流言纏身,正面臨要被當成妖魔活活燒死的危機,哪是睡覺和喝茶的時候!」

「剛才妳不是還挺面不改色,不當回事?」怎麼聽到玄武城三字就不一樣了?

「帶我去看看那人。」

「為什麼?」

「我想確認一件事。」將他從坐榻上拉起身,往寢殿門口推去,離去前,不忘要茱明留神顧著正在內室安睡的人。

垂首行禮的茱明待兩人走遠,悄聲打開內室進入。

床榻上,理應熟睡的人緩緩睜開了雙眸,撐著才剛退燒的身體坐起,聽完茱明稟告,披上外袍的他面色一冷,以大病過後帶著些許沙啞的聲音,當機立斷地指示:「請白澤將軍速速進宮,我要見他。」

 

 

這流言……會不會太有效率了點?

上回和茱萸來平民地,摩肩擦踵的集市擠滿人,熱鬧得幾乎寸步難行,現下整條街卻是空空落落,彷彿有什麼大難快降臨,每家每戶門窗緊閉,街角一個貪玩的孩童正被娘親揪著耳朵趕進屋內。

而且,她沒看錯吧?每間屋簷上還貼滿某種看起來很像是符紙的玩意兒?

「看在大家這麼怕妳的份上,妳要不要應景噴點火,還是頭上長角,變個身什麼?」自小在王城出生,長這麼大,從未見過眼前滿街符紙亂飛的空前盛況,九霄忍不住以手肘撞撞身旁也看得目瞪口呆的另一人。

「我突然覺得自己居然是人而不是妖魔,好像很不應該。」月殷表情有些抽搐,「不過是一個沒有根據的謠言,大夥還真信?」

「豐邑有日神庇護,三百多年來發生妖魔作亂的次數屈指可數,但在人遙遠記憶中,始終忘不了根植於心的恐懼。」九霄掃過街道的目光望向最遠處,「利用這一點引起眾人恐慌,恐怕就是對方目的。」

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是唯一一間沒有貼符的屋子,月殷與他交換了一個眼神,正要快步走去,街頭反方向突然傳來嘶聲大喊。

「出現了!那個被火燒了還不會死的妖魔出現了──」

兩人一愣,回頭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扯開喉嚨大叫著跑過,聽見他喊叫,一戶戶關緊的門紛紛打開來,表情驚懼的人們抖著手走出,有的拿斧頭,有的拿柴刀,越來越多人聚集,從街道兩端包圍住兩人。

「就是她!你們的孩子生病好不了,都是她造成的!」

原來是這麼回事,看看這些人一臉害怕,見了她卻不是躲起來,反而拿出各種可以當武器的刀斧逼近,完全是被身為父母想要保護下一代的天性所驅使。

「孩子病好不了是她造成的?」九霄掏掏耳朵,「我認識她四年,都不知她有這本事,你們如何這麼肯定是因為她?」

「將軍,聽說宮裡二皇子會一直臥病也是她的關係。」一個認出他身分的老者顫抖舉著菜刀道。

「二皇子在她來到桑原宮之前就病著了,哪裡是因她而起。」身體虛弱的雪深病了那麼多年,人盡皆知,又不是秘密,九霄舉起手,要眾人把刀放下,「好了,你們不要別人說什麼就信什麼,用自己腦袋想一想,如果我身旁這位真是妖魔,四年來哪可能沒被發現,宮中有神道使,奧殿內還奉著射羿御主的祭壇呢。」

「也是……」

「大夥放心,若她真是妖魔,膽敢混入王城危害人間,本將軍第一個不會放過她!」用力拍著胸膛的九霄信誓旦旦地保證,「本將軍一定會親自將其砍成一段段,大火烤過之後再挫骨揚灰,並分成好幾袋裝,一袋埋土裡,一袋吊樹上,一袋放水流,絕對不會讓她有任何超生的機會。」

這說的未免太……兩根手指暗暗揪過他衣袖,聽得滿臉黑線的月殷在他耳邊低聲:「萬一我真是呢?」

也覺得說的有些過的九霄想了想,一掌拍上她肩頭:「好友,那妳一定要勇敢地挺過去。」

被砍成一段段又挫骨揚灰是能怎麼挺過去,你倒挺給我看看呀?她無言回視。

「是我親眼見到的!」眼看眾人開始動搖,那個帶頭鼓譟的男子連忙指著她,「普通人被火燒到哪可能沒事,她卻半點傷都沒有,你們看,她連個疤痕也沒留下!」

此語一出,黑壓壓的群眾果然又起了騷動。

「真、真的沒有耶。」

「不怕火燒……」

「哇──妖魔!是妖魔!」

恐懼的情緒再度在人群間瀰漫開來,也不知是誰先開始的,有人揮舞著柴刀一步步上前,後面的人跟著推擠湧上。

不好!迅速將她拉到身後,拔劍出鞘的九霄評估著情勢。

雖說這些農人商販武力遠遠不及他,但情緒激動的眾人層層圍上來,稍有不慎引起暴動,一時之間要護她離開也非易事。

「辟邪將軍拔劍了!」藏身於群眾間的男子趁機再次鼓譟,「將軍竟然為了個妖魔,要對我們動手。」

「她不是妖魔!」九霄揮劍,將其中一把因為太過害怕而朝兩人丟過來的柴刀格開。

「就是,將軍應該袒護的是我們才對。」

另一柄菜刀往他們頭頂飛來。

「你們還不住手!」把那柄菜刀打下,他一聲大喝,「冒犯王族是死罪!」

握在手中要扔出的幾把斧頭頓時停住,眾人不禁因為畏懼而猶豫了一下。

「她是假冒為人的妖魔,不再是王族,大家不用怕!」

「對對對,快把她趕出去。」

仗著人多,被煽動起的眾人再度近逼,眼看他們被恐懼沖昏頭,圍起兩人的圈子越縮越小,決定不再與這些人糾纏的九霄握緊長劍,朝身後的她低聲道:「待會我用劍招逼退人群,妳趁隙越過他們回宮去。」

「等等。」月殷攔住他,「一旦打傷城民,更會落人話柄,剛好中了對方圈套。」

覺得已經觀察夠了的她,撿起方才被九霄打落的一把短刀,踩著酒肆外放置的空木桶,借力使力,一躍跳至樓台上,高高站在眾人面前。

「既然我是妖魔,連大火都燒不死,你們認為你們手上的刀器傷得了我嗎?」

眾人一愣。

「妳、妳在做什麼?」用無聲的唇語緊張地問,見她站在那麼高的地方,九霄手心冒汗,很怕她摔下來,更怕她此時目標顯著,簡直是眾矢之的。

「我要徹底解決這個流言。」在眾人面前,她舉起左臂,毫無預警之下忽然將短刀朝自己上臂刺入,殷紅鮮血頓時自極深的傷處噴出,蜿蜒流下衣袖。

被這一幕震懾住的眾人倒抽口氣,九霄更被她的舉動嚇得差點魂不附體。

「張大眼睛看清楚,和你們一樣被刀刺了會痛會流血,剛才要不是辟邪將軍擋下,你們丟過來的利器就是這樣砍在我身上!」

直接以行動證明她只是區區血肉之軀,換句話說,一把不起眼的尋常短刀都能讓她皮綻血流,她哪可能在火中燒不死。

「只因恐懼,就可以不分青紅皂白,把人當成妖魔追趕,聯合起來迫害他人致死,今日是我,明日可能就是另一人!」她拔出血刀,「這種行徑跟殺人兇手有什麼兩樣?」

一大片灑下的鮮血濕紅了她左邊衣袖,她神色凜然,雙眸燦亮,長髮被風吹得高揚飛起。

不得不說俯視群眾的她姿態卓絕,整個人風采萬千,很耀眼很氣勢,可是能不能拜託快點下來?那片越流越多的血,已經沿著她的袖擺開始滴落到地面上,看得他心驚膽跳。

雖說那刀是她自個兒砍的,不是他護衛不力,但一想到回去之後很難對某人交代,他就感到頭皮一陣麻過一陣。

「不要以為站在眾人之中,跟著大家一起犯罪就可以不用負責任!」

慢、慢著,她把刀口反轉,指向自己心窩是要做什麼?

望見她唇邊緩緩綻開的凜笑,當了她四年好友的九霄突然領悟過來,這是她後面才要開始重頭戲的前兆,他頓時有種呼吸快要斷掉的感覺。

「妳,等等……」

「妖魔雖然可怕,但人對人的懷疑、臆測、逼迫,危害更甚之!」盲目的恐懼,更易受人利用,她要眾人好好記住今日震撼,認清自己此番行為比起真正的妖魔更殘忍,「今日這一刀刺下去,我若不死,就證明我是你們恨不得除之後快的妖類,但若死了,就是死在你們的脅迫之下,你們每個人都會成為殺害王族的兇手,其罪亦當誅!」

站在春陽之中,她一身凜冽地怒喝,一雙美目眸光璀璨,清亮如水。

「你、們、敢、跟、我、賭、嗎?」

 

 

 

[07]

 

答案自然是,不敢!

誰有那個膽拿自己性命當賭注呀,而且她之前刺在臂上那一刀,血都還沒有停,萬一真讓她往心口捅進去,大家都別想活了。

哐噹哐噹哐噹哐噹,趕緊丟下手上刀斧的眾人,一個個伏地跪下來。

「二、二皇女。」

遠遠看著那片跪地的人群,暗巷內,全身罩著曙色絲紗的人影挑起一眉。

故意以玄武城為餌放出假消息,吸引她前來,待她與眾人起衝突,辟邪將軍劍技再高超,想於亂中護她離開,勢必會打傷人,加深大家對流言的恐慌。

如此巧妙布局卻被她所看穿,還收拾得這樣乾淨俐落。

不過她沒想到的一點是,此時就站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她如果──移動指尖,身披曙色紗衣的人影正要動作,遠處一陣整齊沉穩,訓練有素的腳步聲噠噠響起,不多時便見百多名精良武衛自長街那一端趕來,跪在地上的眾人見他們出現,連忙起身讓開,退到街道兩旁。

「赤底白花菱……那服色是鎮守王城的白澤?」來到半空的指頭硬生停住,她暗啐一聲收回手,朝王宮方向看去。

那人反應真快,在她身邊佈下的防護未免也太過滴水不漏了!

藏身於人群間的幾名內應,在她搖搖首後,不約而同閃入小巷,當白澤將軍談贏長驅直入,來到已自樓台上下來的月殷面前時,巷尾那片曙色輕紗亦消失了蹤影。

「唷,談將軍,你來了。」正將扯下的袖擺撕成長條狀,給月殷止血裹傷,九霄抬掌招呼著同僚。

對於這個講話隨性,卻年紀輕輕便受器重,與自己平起平坐的毛頭小子,四十多歲,經過多年歷練,個性嚴肅耿直的談贏直接無視地略過,長臂一揮,後頭兩名抬著軟轎的武衛迅速出列。

「二皇女,請。」

沒有多餘廢話,迅速將月殷請進轎內,武衛們立刻退出大街,整個過程快得不過幾個眨眼,等到街上眾人回過神來,大隊人馬只剩遠方揚起的煙塵。

回宮路上,剛才在人前一脈鎮定的月殷咬牙抱著傷臂,恨不得在轎內打滾。

嗚,痛痛痛,真的好痛,該死的,怎麼會這麼痛?比之前在有津王宮不小心被刀劃過的皮肉傷還要痛得多,早知道就少逞點強,別刺得那麼用力。

然後也不知是失血過多,還是近日睡得少,很少坐轎子的她實在不習慣這種輕晃,就在痛到腦袋有點沉,濃濃睡意快闔上她眼簾時,轎子回到宮中,被放至地面。

「王姊。」來到轎旁的熟悉輕喚,讓神智暈茫的她瞬間清醒。

方才倚在宮門前,翹首等候的雪深見到坐轎,神色明顯一鬆,已踏步走近,正站在轎門前,卻在左右武衛掀起垂簾,他一眼瞧見她白蒼蒼的小臉,以及那一截幾乎像是泡在血水中的左袖時,他呼吸有著片段停滯,隨即眉稍一揚,不動聲色地往隨立在旁的九霄看去,後者昂揚的身軀登時細微微地抖了一下。

轉回視線的他二話不說,彎腰探入轎內,雙臂一撈,將裡頭的她抱出轎外。

完全沒料到他會有這舉動,口中「你怎麼來了」的話都還沒問出口,便撞進他胸懷的小臉呆了呆。

「那個……你應該看得出來我傷的是手,不是腳吧?」本來沒什麼血色的雙頰,竟有股熱度莫名湧上,她看了看在場眾人,談贏與兩旁武衛不愧是戒律森嚴的武人,非常懂得目不斜視,連九霄也低著頭,似是在研究宮門前的地板紋路,但被抱著走的她就是有那麼一點奇怪的感覺,跟些許不自在的羞赧。

「呃,你病才剛好,不是沒什麼氣力嗎?」用沒受傷的右手推推他,「讓我下來自己走。」

「王姊也知道我此時氣力不多,就別再亂動,小心摔下去。」沒理會她的推拒,他收緊雙臂,穩穩抱著她穿過宮門。

往常他都是被照顧的人,今天兩人角色忽然對調,實在令人很難……適應。

儘管姊弟倆平日裡感情很好,他時常依偎在她身旁,他難過時,需要安慰時,月殷也會抱抱他,哄哄他,每逢他重病,更是形影不離直接睡在他蹋下,對於兩人之間的肢體碰觸,已經變成很自然的事,一點也不覺得如何。

可是此時此地這個當下,她第一次有意識地覺得難為情,她的臉越來越紅,心越跳越快,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看看他袍上隱隱約約的流雲紋路,看看他耳邊垂落至胸前的一綹烏亮髮絲,就是不敢抬頭看他的臉。

難道受傷大失血會讓人變得這般失常嗎?

還在疑惑之際,兩人已來到長廊中央,發現他停住腳步似乎在看什麼,月殷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

隔著天井,站在對面另一條廊下的臨江靜靜看著兩人。

距離上回在穿陽殿針鋒相對,也不過幾日未見,眼前的他看來竟是如此陌生,彷彿另一人。

原本毫無遮掩,一眼便可望到底的雙眸,所有情緒皆清楚忠實地呈現其中,可是現在的他眼前像是升起了一片濃霧,他的感覺、他的好惡,彷彿都被這層霧氣給隱去,再也顯露不出分毫。

兩邊長廊,雙方的對視並沒有持續太久,臨江很快轉開頭,朝前方剛走入廊下的纖細身影看去,想來他便是在等此人。

一名面貌秀致的黃衣少女,雙手安靜交疊於身前,步履平穩地走過長廊,直到臨江三步之前停住,兩人微微向對方垂首行禮,接著再一同往另一側迴廊走去。

「難得見笤華進宮來,是有什麼事嗎?」與之前三不五時便找藉口進宮玩的堇夏不同,出身尹相府的笤華端莊持穩,十分恪守禮節,只有收到傳召才會入宮。

「原本與王兄預定於立秋大婚,似乎要提早到仲夏便舉行。」雪深推測回道,「今日該是去與母后商議此事。」

兩人大婚要提前?

這未免也太突然了,王族婚儀是宮中大事,過程相當繁複,自年初便開始進行準備,如今婚期一改,籌劃時間豈不是更倉促。

抬起頭,她望向雪深,想想笤華曾是他心儀之人,他知道這個消息之後,心裡多少會覺得難受吧?

然而從他沉靜的表情,完全找不到絲毫神傷,他淡淡看著,僅是有幾分了然地輕勾起唇角,幾乎是臨江與笤華一轉身,便抱著她繼續向前走。

長廊兩端,背道而馳的雙方各自離去,越行越遠,誰也沒有回頭。

 

 

 

[08]

 

王宮奧殿,是極為神祕崇高之所,各國因主祭的國主神不同,奧殿樣式亦有差異。崇尚日神的豐邑王宮,以日出方位為尊,奧殿建於王宮東側,角樓左方,一棟圓柱狀的塔式建物中,高四十尺,直徑長三十尺。外側朱牆鑲嵌著石榴色琉璃,內殿屋頂、懸樑、梯階以金箔飾之,高度雖有五層,中間卻是完全挑高至頂,周圍環繞著五層樓台,第一、二層收藏著數量眾多的古書簡、第三層是祭神用具,歷代王族靈位置於第四層,最高處則供奉著射羿的玉楔。

圓拱形的屋頂上方,繫著兩道交錯的火鶴紅絹布,直直垂落至左右地面,地板中央設有祭壇,壇上點著三百多年來不曾熄滅的除穢之種。

除了與日神交換過契約的神道使,奧殿內尚有配置神官十名,本身並無神力,主要工作為協助神道使處理相關神事,例如書簡整理、卜筮記錄、祭祀物品的保管與儀式準備、傳達通知、灑掃清潔等。

每當日落,神官們點完香,自側門全數退出奧殿,殿內便只餘神道使一人。

今晚烏雲蔽月,到了下半夜,甚至飄起陣陣春雨,滴答滴答打在拱狀屋頂上。在二樓點著火燭看書的純篤聽見雨聲,揉揉酸澀雙眼,闔起書簡,起身捻熄了燭光,正打算去隔壁小室歇下,突然聽見一樓傳來入殿的輕微腳步聲。

該不會是宮中又有哪位王族身心抱恙,想來求除穢之種?

身為現任日神神道使的純篤年近七十,踱著老邁步伐走下階梯,果不其然,一個年輕身影站在祭壇前方,凝神看著跳動火光,婀娜秀美的背影,顯見是名女子,只是身上披著曙光色半透明絲紗,奇異的他國裝扮,不似宮中之人。

「妳是?」老人家疑惑望著來者。

「除穢之種本身並沒有治療的力量,也沒有安定心神的功效,是吧?」不然宮內二皇子也不會病這麼多年,「它真正的功能其實是結界之力,只要佈下除穢火焰,妖魔便難靠近,人因此覺得安下心來,久了,大家便以為它能鎮定心神。」

雖然不知這小姑娘何以知道得如此清楚,不過純篤倒沒有辯解或隱瞞:「是這樣沒錯,我也與眾人解釋過,不過時常還是有人想來求個心安。」

前不久二皇子才為了其姊,遣人來拜託過他,聽神官說隔日二皇女便覺精神大好,想來應該是心理因素。

「那麼,」含著笑,背對著他的人影轉過身,「如果我現在就將這除穢之種弄熄,你說會如何呢?」

純篤一愣。

轉身過來的女子與他雙目相對,但因頭上罩著絲紗,正面長及鼻樑,能看見她有一雙形狀很美的紅唇,鼻樑以上,透過遮覆的絲紗織線,只印出模糊輪廓。

「胡鬧!」感受到女子來意不善,純篤沈下臉,不禁揣測起對方身分,能接近除穢之火,顯示此女並非妖物之流,那麼她究竟有何意圖,「此為射羿御主的奧殿,小姑娘,奉勸妳注意言行,莫在此張狂生事。」

「這是不讓我熄了這堆火的意思囉?」嘆口氣,她說得好生遺憾,「那只好先請你躺下休息了。」

這個無禮至極的小丫頭!從年少時被選為神道使,至今過了五十多個年頭,從未有人膽敢這樣對他說話。神道使侍奉的對象可是神明,前兩任豐邑王與他議事時都還得以禮相待了,這小姑娘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

舉起佈滿皺紋的手,掌心向上,旋空喚出一團紅蓮金火,領受了日神一道神氣的他操縱著火炎,指尖一彈,飛出的火焰朝女子俯衝而去,本想從她身旁劃過,逼她退後求饒,不料射去的火球竟在途中脫離了他的掌控,從她左邊飛過,在她身後繞了一大圈,再朝她右側飛來,她伸出右手,五指一展,輕鬆以掌托住從背後而來的烈燄。

「妳、妳竟也能御火!」

「嗯,操控火焰,布結界,求神諭,你會的,我剛好也都懂。」猛然將那團火捏熄於掌中,她笑容可掬,朝他一步步走去。

「怎麼可能!」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竟與他一模一樣!

「信奉日神的國度,又不是只有豐邑。」

瞪大雙眼,純篤領悟過來:「妳也是與射羿御主交換過契約的神道使?」

難怪能像他一樣駕馭火焰。

「神道使?」走近的她嗤之以鼻地冷哼,「哼,不要搞錯了,我的確是用誓言,取得射羿的一道神氣,但我可沒打算當祂的神道使!」

她揚開雙手,於空畫出一圓,以兩人為中心,兩臂長為半徑的地面上,跟著浮出一圈金色光環,在這個圍起之地,隨即昇起一股狂亂熱流,逼人高溫迸射襲來,純篤一驚,想用神力抵抗,卻發覺自己的力量完全被她壓制住。

雖然兩人都領受了日神力量,但以人之身施展神力,本來就非常耗費體力心神,他年事已高,實在無法像她這樣臉不紅氣不喘地持續施法。

「不過,純篤大人,正因我們都與射羿交換過契約,所以我也知道你的祕密喔。」握住在高溫中已快昏厥的老人手腕,她加重力道,往他身上送去更熱的一道氣流。

「秘……密?」面容扭曲的他,嘴角已經開始吐出白沫。

「一直以來我們小心翼翼供奉著的神,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遺棄了我們,對不對?」

「妳──」多年來深藏於心,不敢聲張的事實被她一語道出,老人又驚又懼地看著她。

「這個奧殿中,有射羿最初留下的玉楔,以前我國宮中也有一塊。有了這玉楔,只要獻出誓言,便可得到祂分予的一道神氣,直到這人死去或回歸神力,再由下一個人立誓取得,祂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力量給了誰,拿這力量做什麼。」說著說著,她格格笑了起來,「什麼神慈悲,神愛世人,實在太可笑了,幾百年來我們尊祂為主,競競業業地膜拜祂祭祀祂,絲毫不敢鬆懈,可是遠在天上的射羿始終只是冷漠看著,其實祂一點也不在乎人間會變成什麼樣子!」

在國破家亡那一日,不管逃進奧殿內,企求著祂顯靈的眾人有多驚惶多無助,當這些人被穿著甲冑的敵軍一一拖出去殺害,直到最後一刻都還深信著神恩的他們,死前睜著不解的眼睛,不懂為何這流滿地的鮮血,從頭到尾,都沒有贏得祂一絲一毫的憐憫。

他們高貴偉大的神祇,竟對地面上受苦受難的子民無動於衷!

真正令她心寒的是,原來豐邑與她的祖國一樣,多年來神道使亦只是空有神力,卻無法再與神溝通,無論侍奉祂的人是誰,射羿都不會再聆聽人間的聲音,也不會再回應眾人的願望。

不知從多早之前,他們就已經被日神徹底拋棄了!

那麼為何祂不收回玉楔,還讓人繼續傻傻地供奉著完全不再理會他們的神明?

也許留在玉楔裡的,只是祂其中一道稀薄的神氣,祂才不看在眼裡,也許祂只是純粹忘了或懶得收回去,又也許……祂任由人使用著祂的神力,看著愚不可及的眾人對祂跪地崇拜,只當成是好玩的遊戲,天上無聊生活的點綴。

他們這幾百年來的信仰到底算什麼?

人,難道只是祂可有可無的玩物嗎?

「莫、莫非妳是……」用最後一口氣力,顫顫伸出手想扯下她的面紗,指頭只來到半途,便隨著昏迷過去的神智萎然落下。

砰一聲,被熱暈過去的老人昏厥倒地。

合掌收回神力,地上劃開的火環頓時褪去金光,留下一圈被火燒過的焦痕,她深吸口氣,轉身朝祭壇走去,眼中倒映著除穢之種的橫狀燄心,一絲銳亮毅然掠過眸底。

十指反手結了一個封印,由左至右用力拂空搧過,眼前那壇燃燒了三百多年的火炎瞬間熄滅!

下著雨的天邊有那麼一剎那,雲氣似是停滯住,但亦僅止於那個片刻,很快地,流雲又恢復如昔,繼續裊渺飄過,什麼事也沒發生,天空中風照吹,雨照下。

結界被解除,射羿一定感應得到,卻也一如她所想,半點反應也沒有的天神,再一次地選擇袖手旁觀。

「赤練照尊御魂主,」故意以現今已很少用的古神名喚他,她仰起頭,遠望挑高的拱形屋頂,「既然人世會如何都與你無關,想必你也不介意我要利用你的神力做什麼。」

右手指尖朝高空劃去,燄氣閃過,將其中一道高掛的紅絹布斜斜劃破。

「那麼,神的力量是為福,還是為禍,也不過在於人的一瞬之念!」

應聲斷裂的長布自空中緩然飄落,當軟布落至她方才站立的光潔地板上,她已穿過奧殿側門,撐開進殿前擱在門邊的竹傘,徐徐走入下得朦朧的微涼雨夜之中。

 

 

 

[09]

 

「我說,你們手上那碗粥,到底是要不要給我吃?」

望了望雙手端著漆盤站在左方的雪深,再望望漆盤右方,同樣兩手緊抓不放的茱萸,坐在中間,等得已經有點餓的月殷無奈出聲。

「二皇子,餵粥這等小事豈敢勞駕您動手,還是交由小的來比較妥當。」暗暗地使力,將漆盤朝自己方向拉近。

「茱萸,做人要公平,昨日王姊的晚膳,我已經讓給妳餵了。」默默加重力道,把被拉過去的漆盤移回來。

「剛才您要幫二皇女換藥,我也沒堅持,順了您心意一次。」

「早上妳說粥給妳煮,後面就不會跟我搶。」

眼看僵持不下的兩人完全沒理會她的問題,盤上那碗鹹粥,繼續在半空中移過來移過去,月殷揉揉太陽穴。

從小到大她從沒生過病、養過傷,這幾日兩人彷彿總算逮到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誰也不願錯過似地,爭著要來照顧她起居。要不是她阻止,雪深甚至想仿效她作法,把枕被搬來蹋旁陪她,這小子也不想想他易受寒的體質,萬一真在蹋旁躺一夜,隔日她這傷患就要反過來看顧他這病號了。

「如果你們這麼難決定,那我自己吃總成吧。」又不是兩手都不能動,她伸出右掌,把那碗粥端過來放到桌上。

「王姊!」

「二皇女!」

兩道不以為然、充滿責難的視線立刻同時射向她。

「怎、怎了?」這樣也不行?

「妳手傷還沒好,別出力。」拿走桌上的粥,放回漆盤,雪深認真望著她,「萬一傷口又裂開怎麼辦?」

「呃,」她晃了晃完好的右手,「我這又沒受傷。」

立刻按下她的揮動,茱萸糾正:「雖然您這手沒事,但身體經脈是相通的,說不準右手一施力,會影響到左臂傷口,不小心讓傷勢惡化,那多嚴重呀。」

這兩人根本只是想把握機會,把向來獨立,從不需要人照顧的她當成幼兒對待吧?若非看過兩人乍見她受傷時驚愕不忍的表情,她都懷疑這回受傷,在背後搧動流言想打擊她的人都沒他兩開心。

瞧他們這些天完全不准她自己動手,穿衣換藥,事事由兩人代勞,她尚未開口,兩人便搶在前頭幫她做完,還越來越上癮。

「王姊,來,吃粥吧。」乾脆放開托盤,讓茱萸一人端著,雪深迅速在她面前坐下,拿起調羹舀了口米粥,輕輕吹涼遞到她嘴邊。

「二皇子,你──」太奸詐了,竟然偷跑!抗議地朝他豎了豎眉毛,茱萸頭一回,面對著她的臉立即換上燦笑催促,「是啊,二皇女,快嚐嚐味道吧,我特別加了妳最愛的碎胡荽呢。」

「你們兩個……」哭笑不得地看著那匙鹹粥,真的很想告訴他們,她又不是沒有行動力的嬰孩,還要人家餵食,但望著微笑迤邐的兩人,她默默在心裡掙扎了一下,最後還是妥協地張嘴,將雪深餵來的粥吃下去。

春日漫漫,透過敞開的格子窗櫺,灑在三人身上,茱萸端著朱漆紅盤,站立在一旁,坐著的雪深與月殷,一個一瓢瓢餵著,一個一口口吃著,吃到剩下半碗時,門外突然響起一陣急行腳步聲。

幾日不見的九霄推門進屋,見房內沒外人,直接大步踏過廳間,帶來此時震撼宮中上下的消息:「奧殿內的除穢之種熄滅了!」

「咦?」

「耶?」

「喔?」

裡頭的三人一愣,月殷不解,茱萸吃驚,雪深挑眉,反應各異地朝他看去。

「一早神官們進殿要作晨禱時,便發現純篤大人倒在地上,原本點著火的祭壇竟是空的。」豐邑建國以來,從未發生神道使昏迷、火熄的狀況,神官們驚慌失措,差點跟著嚇昏過去。

「怎麼會這樣呢?」驚訝摀唇的茱萸擔心地問,「純篤大人沒事吧?」

「看地上有燒焦痕跡,純篤大人應該是遇襲昏厥,不過奇怪也奇怪在這裡。」護衛王族與王宮,是辟邪將軍的職責,九霄接到通知,已經先去看過現場,「既然能襲擊神道使,定不是一般人,身手必在純篤大人之上,對方卻沒有殺害他,前來診視的醫官還說,純篤大人是中了暑熱昏倒,但同時那道熱氣亦護住他心脈,除了昏迷不醒之外,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

對方既已出手攻擊,直接殺了他不是更省事,為何還要費心保住其性命?

「看來此人對神道使與除穢之種的瞭解頗深。」略作思考,雪深那道高挑起的眉緩緩落回,繼續方才一頓後停下的動作,平穩舀起米粥,他再次吹涼,送至月殷唇邊,「如果神道使死亡,神授與的神氣便會回到玉楔,只要選出下一任神道使與射羿御主交換契約,再重新喚出除穢之種即可,那人應該就是不想演變成這種情況。」

「原來如此!」九霄恍然一拍前額,「難怪襲擊者要讓昏迷中的純篤大人活下來。」

「王姊,」見月殷沒張口,似乎也在思索,雪深溫聲叫喚,「事情都發生了,妳養傷為重,先把早膳吃完吧。」

月殷卻沒依他所言吃下那口粥,反而看著他的眼睛問:「奧殿內的除穢之種,究竟能做什麼?」既然重傷神道使,意在弄熄除穢之種,對方一定是想解除某種力量,由此看來,那道火炎絕非平常大家所說的消災解厄這麼簡單!

握著調羹的修長指頭微微一震,雪深回望著她,內心輕聲嘆息。

她一下便直指核心,看出關鍵處,具有水澤一般清透明亮,映照出本質的特性,他再怎麼防範,終究還是無法改變她天性中那抹不同於眾人的殊異嗎?

「雪深?」怎麼突然一臉沉默地望著她?凝然的目光,還帶著某種深藏的……愁思?

「除穢之種具有很強的結界之力。」他迅速掩下眼睫回答。

「結界?」

「三百多年來桑原宮不受妖魔侵擾,都是因為有除穢之種的結界保護。」

「那意思是……」立即意會到嚴重性,九霄手指著東邊方向,「一旦沒有了除穢之種,妖魔便可大舉入侵宮內?」

「短時間應該還不致如此。」雪深搖搖頭,「再怎麼說結界維持了三百多年,附近妖魔早已消聲匿跡,要發現結界被解除也沒那麼快。」

就怕這之中是有心人故意操弄,目的該不會……就是衝著面前的她而來!陡然掀開半闔雙眼,他眸色深深,望著眼前相伴了四年的人。

「二皇子,王后急詔,請大皇子與您前往穿陽殿。」來到房門口的茱明行禮稟報。

「知道了。」有些遺憾地看了一眼沒餵完的那匙米粥,他將調羹放回碗中,起身站起,「王姊,我去去就回。」

「嗯。」往好的方面想,眼下宮中雖然發生危機,但王后主動召見兩位兒子,一起商議如何度過可能的災禍,好過一個人關在寢宮內哀悼自傷。

「那剩下的我來吧。」將托盤擺到桌上,茱萸接替離開的他舀起粥,正要坐下,「二皇女,您也聽到二皇子剛才說了,養傷為重,這早膳──」

「茱萸,妳昨日要人準備的布料已經裁好,跟我去一趟黹室。」

「可是大姊……」不能等她把粥餵完再去嗎?很想這麼應著,見茱明神色堅持,她扁了扁嘴,忍痛放下調羹,跟著姊姊出去。

「這回黹室的宮人動作倒挺麻利,這麼快就把布裁完。」錯過餵粥的機會是很可惜,不過一想到挑選的衣料已經備妥,茱萸走出殿外的腳步不禁輕快起來。

從小她便十分擅長針黹,月殷身上所穿衣袍、四季衣物,幾乎都是她親手縫製。

「在春季過完之前,得快把夏衣做好,算算時間也剩沒幾天了……嗯?大姊,妳怎麼了?」發現跟在她身後的茱明走得過於緩慢,兩人已相差好幾十步,她不禁感到奇怪回過頭。

「茱萸,妳……沒有在做什麼危險的事吧?」停下腳步,茱明遲疑了幾秒,突然沒頭沒尾地問。

長廊上,兩張長得一模一樣的臉孔看著彼此,有著相同面貌,個性卻是如此迥異的兩人,一個站在有光之處,一個立於被樹蔭遮蔽的陰影處。

「大姊,妳在說什麼呀?」疑惑偏著頭,茱萸走回姊姊身旁,笑意盈盈地挽起她臂膀,「不知妳在擔心什麼,不過大姊放心,我與妳一樣,三年來始終只忠於同一人喔!」

寢殿內,剛才目送著茱萸走出房門,直到完全離去,月殷才收回目光,頭一轉,突然看見面前已經舀好粥的匙杓,停在半空等她。

「你、你這是在做什麼?」

「餵妳吃粥啊,」九霄笑咪咪坐下,「二皇子不是說了,養傷為重。」

「我有好、端、端,可以動的右手好嗎?」舉起沒受傷的手臂,在他眼前強調地揮舞。

「可是全身經脈是相通的呀,萬一──哇,妳幹嘛敲我的頭?」

去,他講的藉口還跟茱萸一個樣,她一把搶過他手中調羹,自己吃著。

「好友,妳也太偏心,怎麼他們都可以餵妳,就我不行?」

「雪深和茱萸年紀還小,」她斜眼看著抗議的他,「你一個大人,好意思跟他們一同瞎起鬨。」

在豐邑年滿十七便算成年,九霄比她大兩歲,去年不但已正式舉行過成年禮,早在前年更領有官職在身。

「誰叫妳平常沒病沒痛,也從不示弱、依賴過誰,難得碰上妳傷一回,總是被妳照顧著的大家,自然都想反過來照顧妳,這幾天要不是帶罪受罰,我也早想過來──」

「帶罪受罰?」難怪好幾日沒看到他,「是因為我在集市受傷的緣故,害你被追究責任了?」

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她二皇女的身分,連累了身負王族安危之責的他。

「咳,這本來就是我大意,」不小心說溜嘴,九霄趕緊擺擺手,表示沒什麼,「這次只是被尹相罰俸警告,領了一道申誡公文,不嚴重的。」

「是嗎?」她懷疑揚眉,「罰俸需要這麼多天不見人影?」

「呃,」真是的,她幹嘛這麼敏銳,「當然……還有就是我自覺職責有失,所以去徹查了那天狀況。」在某人命令之下,九霄暗自在心裡補上這句。

「有什麼發現嗎?」

「原以為造謠者只有一人,深入調查後才知,在事件發生前幾日,王城出現許多生面孔。」豐邑王城人數約三萬,常有商旅進出本也不是什麼奇事,「當天參與者,都與這些進城時日極短的人接觸過,流言也是他們引起,且事變過後,這些人全部離城而去,下落不明。」

月殷一愣,眉心皺起,忽然抓住他衣袖:「不,還有人尚未離開,且在宮內!」

「在宮內?」

「說的更精確一點,是在我身邊。」

「喔?」與那人想法竟是一致,九霄神色變得有些微妙,「妳如何這麼篤定?」

「那天對方分明是想引我去集市,能瞭解我對玄武城有多麼在意,一聽到除了我之外,居然還有另一人生還,必定會上當的,唯有知我甚深之人。」

「可是妳實際上卻不相信?」陪她去外城時,他也以為她當真了,所以才要去一探究竟,但從她之後的表現,連要他逮住傳言中的生還者都沒有,可見她一點也不認為那位倖存者是真的。

「因為我很清楚,那晚唯一從大火中活下來的只有我。」那時聞到的燒焦氣味,四周佈滿的模糊血肉,依然深刻留在她腦中。

「好友,那妳幹嘛要假裝上鉤,還把自己弄出那麼大一個傷口回來?」九霄簡直想抱頭哀號,她一點都不知道傷在她身,有個人看了會有多心痛。

「我想親眼確認狀況,畢竟對方是如此瞭解我的人,且就在我周遭,總得先知道那人目標是我,還是雪深。」至今仍不知暗中加害他的人是誰,她本來還怕散播流言的主導者,會與雪深的病有關係。

「什麼?妳是為了確定這件事去的?二皇子如果知道妳冒險去集市的理由,是擔心有人對他不利──」不,以他的聰穎,肯定已經猜到了,怪不得那日堅持一路抱著她回寢宮。

「反正後來發現對方的確是針對我來的,當場我也想辦法平息眾人恐慌了,你可別多嘴,被他發現,他又要覺得過意不去。」

「呃,」他本人都已經知道的事,九霄乾笑,「我自是不會多言。」

「只是……」面色轉為肅然的她思忖,「我以為經過那日在集市上的呼籲,流言造成的影響已經結束,沒想到那件事只是個開始!」

「妳覺得那個流言與昨晚神道使受到襲擊有關?」九霄撫著下巴,跟著思考,「這點倒是值得注意……唔?妳幹嘛忽然吃那麼快?又沒人跟妳搶。」

見她低頭迅速吃著餘下半碗的粥,他不解。

「我想快點吃完,去奧殿看看。」

「既然妳心急,那我們現在就過去好啦。」

「等等,」撥動著調羹,她細細吃著,「這粥煮得如此軟爛,茱萸起碼花了一個時辰才燉好,我想全部吃完再走。」

對於他人的好意,她是如此珍惜地體會在心,九霄微微一笑,伸出大掌拍了拍她的頭。

「你幹嘛?」

「妳粥都吃到鼻頭上了,哈哈哈,確定不用我餵妳嗎?」

「……。」

 

 

在桑原宮住了四年,供奉日神的奧殿,還是第一次進來。

跟在九霄身後,走入殿內的月殷,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屋頂原本懸掛的紅絹布只剩一道,另一邊僅餘一小塊布面,顯然示威之意甚濃。

「二皇女、辟邪將軍。」其中一名神官看見兩人,連忙起身相迎。

「你們很慌張?」九霄一眼望過去,殿內擺上好幾張矮桌,桌上堆滿古籍,神官們匆促翻著書簡。

「那、那、那個,宮中有魔物出現了!」

咦?兩人一愣。

「宮人們在四間御殿牆面上,發現這種記號。」神官拿出描繪到紙上的圖像,遞給兩人,上頭是個睜開的人眼圖案,「根據古籍記載,這是一種叫『噬眠』的魔物,凡是出沒之地,牆上便會留下此種紋路。」

這未免也來得太快了,月殷接過圖紙端詳:「純篤大人昏倒、除穢之種熄滅,也不過才一個晚上而已。」這位噬眠之魔是有這麼趕時間嗎?

「是啊,二皇子說妖魔要發現結界被解除,也不會那麼快,怎麼可能今日便有魔物出沒。」

「如果是在桑原宮外的妖魔,或許不會這麼快察覺,但就怕是原本潛伏在宮內,一感應到除穢之種力量消失,便解除了禁制,開始浮現而出。」

「原本便潛伏在宮內?」九霄怎麼想也覺得不大可能,「除穢之種不是有所謂的結界,怎麼還會有妖魔進入宮中?」

「辟邪將軍,妖與魔是不一樣的。」另一位神宮解釋。

妖、魔兩道,常被放在一起稱呼,實際上兩者本質並不相同。

妖,是人、獸經過修煉或繼承而成,形體會隨著妖力強弱而改變,有自己的意志、喜好,常為了增加自身妖力,去獵殺其他六道。魔,則是一種原生力量,沒有實際形體,專靠依附其他生命存在,尤其是波動的人心,最為魔所喜。

「妖者,就算用妖力變化原始形貌,已身已為妖,過不了神的結界。然而附身於人體內的魔,只要隱藏魔氣,便能以人身在結界中穿梭自如。」雖不像神道使具有神力,一生鑽研神事、古籍的神官們,個個皆十分嫻熟六道知識,「也因無法施展魔力,身在結界內的魔物通常處於沈睡狀態,外表看去與常人無異,很多人內心其實已受魔物侵蝕,多年來卻連自己都沒發覺。」

「這也是為何每年三月都要舉行䘠禊,透過水之祭儀,能將暗中躲藏在人體內的魔物逼出體外。」老神官一邊說明,一邊卻也百思不解,「只是……宮中每年亦都有進行䘠禊儀式,按理不可能讓噬眠之魔有機會藏身才對。」

神官的疑惑,令月殷眸瞳一凝,腦中忽然浮現之前與九霄的對話。

『每年神道使舉行䘠禊儀式,妳都沒參加,該不會就是怕現出原形,所以刻意迴避?』

看了看九霄,他正低著頭,打量從她手中接過去的圖紙。

「這魔物是什麼來路?」與其想破頭去推敲魔物為何能避人耳目,藏身於宮中,不如將焦點放在眼前的問題,九霄看完,將圖還給為首的神官。

「噬眠之魔,顧名思義就是一種會吞食睡眠的魔物,其魔元生於雲澤交會之處,本身不怕火燒,專以吸取他人睡意為食糧。」

「那遭他吸走睡意之後,會怎麼樣?」

「被噬眠之魔奪走睡意的人,便會無法入睡,一直保持清醒。」

僅是如此?他挑挑朗眉,拍拍表情過於憂慮的神官。

「那聽起來還好嘛,只是睡不著而已。」

幸好不是什麼狂亂暴虐的魔物,之前聽說有地方發生魔物作祟,整座城鎮一夜間百多人被屠殺肢解,死狀甚為淒慘。

「我還以為妖魔都是凶殘之輩呢。」向來爽朗樂觀的九霄大笑著,為大家打氣,「如果逮到這個噬眠之魔,看在他危害不大的份上,咱們也不要太苛責他了。」

「辟邪將軍,這噬眠之魔表面上雖然不會傷人見血,但某種程度上是很讓人崩潰的魔物。」老神官一臉災禍臨頭地嘆氣。

「怎麼說?」

「唉……你很快就會明白。」

 

 

 

[10]

 

兩日過後。

「抓到噬眠之魔,我一定要將他比照辦理,砍成一段段再磨成灰,分三袋裝!」眨著連續兩天無法睡去,佈滿血絲的眼,九霄沒好氣地道。

「我記得你之前說的是,噬眠之魔危害不大,別太苛責他。」想幫他倒杯茶,卻想到現在他都睡不著了,實在不適合再喝提神的濃茶,於是改倒了杯水遞給他,月殷同情望著眼前好友,他現在這副模樣,還真像雪深大病時在旁照顧的她。

「原來不能睡覺這麼痛苦。」糾結著兩眉,九霄將臉朝下埋到桌上。

從前天晚上開始,宮中陸續有人受到噬眠之魔襲擊,他是其中之一,不但失眠到天亮,白日亦了無睡意。

這時才深深體會到睡眠有多麼重要,一旦一直醒著,身體便無法藉由入睡來休養生息,連續兩個晝夜下來,饒是武將出身,體格精壯的九霄也覺得很折磨。

「純篤大人依舊昏迷未醒?」前天已有百多人身中噬眠之苦而無法入眠,昨晚又新增不少受害者,對於看不見的魔物,人力能及的防衛有限,重啟除穢之種是最快方法。

「還是老樣子,醫官也束手無策,只能在旁守著。」抬起頭,灌下那杯水,九霄扳了扳僵硬的後頸起身,「我去巡視了,這幾日封宮,戒備會更森嚴,有什麼事,直接喚人找我。」

未免引起全國恐慌,王后發號王令,以皇子即將大婚,需齋戒、淨化宮室為由,關閉四邊宮牆,任何人不得進出王宮,連尹相與八大氏族長老都暫時留宮不歸,一來防止消息走漏,二來噬眠之魔目前附身於人體內,得先將其困在宮裡,待時機到來再一併煉化殲除。

「噢,我差點忘了,」走開幾步的長腿折回來,他掏出一張銘黃紋紙遞給她,「妳要的東西。」

他拿到手了!朝他點頭道了聲「多謝」接過來,月殷將紙放到桌上,就著窗外晨光迫不及待打開,裡面是請神官抄錄下來各國祭祀諸神的名單。

在這片中土大陸上,目前大大小小共有十三國,她一一瀏覽而過,數了數目前祭祀日神射羿者,除了豐邑,尚有位於東南方的餘焱、瓫然兩國,目光再往下看去,赫然發現一個亦是祀奉日神的熟悉國名,卻因已亡國,而被神官以朱筆畫上橫線刪除。

──日讀!

「王姊在想什麼呢?」

清雅的聲自背後傳來,陷入深思的她猛回神,聽出身後緩步走來之人是誰,她悄悄將攤開的紋紙闔起,移到一旁。

「雪深。」轉回頭,她疑惑望向來人,「怎麼了嗎?為何這麼早過來?」

「妳該換藥了。」雙手捧著藥箱,在她身旁座榻落坐,他輕拉過她手臂,挽起她的左袖,拆開布繃。

「你看,傷口已經結痂,不太痛了,」把被他握住的左臂收回身側,她下意識想避開他的碰觸,「之後我可以自己……你笑什麼?」

「王姊何必跟我客氣。」從她養傷以來,不習慣讓人照顧的她,每每都在拗不過他與茱萸,才會一邊掙扎,一邊苦笑地接受兩人好意,對他尤其明顯,特別是如同此刻屋內只有兩人時,她總像在躲避什麼似地,老說要自己來。

「我可是妳從小照顧到大的。」毫無預警之下,他忽然傾過身,秀麗面容移到她眼前,直接與她額頭抵著額頭,四目相對,「妳為我做的每件事,我從未推卻過。」

這──忽然逼近到面前的五官,愣了她好大一下,他貼近的眉眼,輕勻的呼息,身上揉合著白檀、蘭芷與淡淡藥香的氣味,更因他的靠近而充斥鼻間。

好奇怪,傷明明已經好很多,之前的嚴重失血也在這幾日不斷被餵湯藥下補回來,為什麼她又感覺到那天在他懷中的不對勁?

四年來兩人生活緊密相依,無論是他的身貌,氣息,脾性,她都太熟悉,理應不會對他產生這般異樣的感受才是。但自從那日自集市回來,每當兩人獨處時,她就常因他的接近而呼吸不穩,心跳加快,這種怦然、慌亂的感覺讓她侷促,也讓她無措,不知該如何應對的結果,就是能避就避。

「雪、雪深?」想將頭往後移,卻在他近距離的凝睇下動彈不得,他那雙清亮黑瞳彷彿有著星河倒影,浩瀚而專注,就算她想閃躲,他充滿力量的注視,根本不容她挪開目光。

月殷忽然明白過來,他一定是察覺到這些天她有意無意的迴避,有點惱的他故意用這種方式傳達不滿。

「那個,你不是要幫我換藥嗎?」他現在這個姿態實在令人很難招架,她眨眨眼,決定先把左臂遞過去安撫。

「嗯。」微微一笑,他移開前額,拉回斜傾的身子坐好,打開藥箱,幫她重新敷上傷藥。

「昨晚又有好幾處宮殿受到噬眠之魔影響,人數已破兩百,你那邊沒事吧?」既然他一早過來,月殷忍不住關切望著他的神色問起。

「王姊放心,昨夜我睡得很好,看來尚未波及到我的寢宮。」上好藥,他拿出布繃捲繞著她的臂膀,「不過依擴散的速度來看,應該也只是早晚。」

「擴散的速度……」她低頭望著他包紮好的傷臂,「據神官所言,噬眠之魔潛伏在人體內,必須先讓附身之人睡著,才能控制人的軀體發揮魔力。」

換句話說,被噬眠之魔寄生在內的人,入夜後反而會睡得特別沉。

「噬眠之魔作祟的第一晚,是從王宮南邊開始,昨夜逐漸往西蔓延,受到影響的四座宮殿,其中之一便是我在的這個祈晴殿。」

負責服侍她的宮人宮女,包括茱萸,祈晴殿上下三十多人都度過無眠的一晚,只除了……她!

「昨晚我卻很早便睡著,直到清晨起來,才知殿內其他人都無法成眠。」在噬眠之魔肆虐下,為何獨獨跳過了她?

難道……她思凝的目光從手臂移向桌上快要燃盡的最後一盞火燭,如果她體內真有魔物棲息,她身為人的身體仍會受傷流血,便不足為奇,重點是噬眠之魔不怕火燒,如果──牙根一咬,她驀然將手朝火焰伸去。

「王姊!」

還來不及放到火中的指頭,被他一把握住,他驚訝挑揚著眉,迅速將她的手包覆在他掌中。

「妳在做什麼?」她這舉動,分明是想試試自己怕不怕火,雪深一臉肅然地責問,「王姊該不會以為自己是魔物吧?」

他在生氣?

本來也只是想測試一下那個可能性,卻被他嚴正的表情嚇了一大跳,他臉上明明白白寫著,絕不允許任何人懷疑她,連她自己也不可以!

「不、不是,我只是想說天、天亮了,可以把燭火弄熄。」比起宮中鬧得人心惶惶的魔物,她突然覺得生氣時的他更可怕。

「那就好。」聞言他鬆開掌,臉一側,吹熄那盞火燭,「妳左臂的傷都還沒完全癒合,我不想妳又燙傷了手。」

見她悶悶收回指掌,他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大,不禁放緩了聲:「噬眠之魔作祟,看起來很像是一個宮殿接著一個宮殿淪陷,但不表示祈晴殿的人都在範圍內,唯獨妳還能睡著便是魔物,王姊別多想。」

為何他能這麼肯定她絕對不是呢?

清早醒來,發現祈晴殿中只有她昨晚一夜安枕,連服侍她多年的宮女看著她的目光都隱隱帶著懷疑,在背後竊竊私語,她表面不在意,內心其實也有點介懷,才會一早把九霄找來,問問昨晚狀況。

「母后下令封宮,被關在宮中的眾人難免驚恐,互相猜疑,他們說的話,妳無需放在心上。」

「可是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封宮只能將消息壓下一時,「根本問題還是在於如何解決魔物作祟。」

他將剛才打開的藥瓶蓋上,一一放回箱內。

「前天在穿陽殿,母后已讓長老飛鴿傳書,請蒼林御主的神道使儘速進宮,應該再過四日便會抵達。」

宮中神道使昏迷,大家便把希望轉向地方神殿,以路程來看,侍奉蒼林御主的神道使距離桑原宮最近,且蒼林御主是木神,其神道使被授與回復生機之力,長老們盼著他能喚醒昏迷的純篤。

「據說這是大皇子的提議?」尹相與長老們從不讓她這個名義上的二皇女參與政事,這些訊息都是從九霄口中聽來。

「嗯,長老們也一致同意。」

「你卻是主張召其他六翼將軍回宮?」那天在穿陽殿,兩位皇子明顯有不同看法,雖然最後王后採行的是大兒子建議,但月殷想知道為何他想召回鎮守國土的武將。

「人太過依賴神力了。」收拾好藥罐,他將藥箱闔起,站起身,「每次碰到問題都想靠神力解決,而不試著自主自立,這樣人永遠脫離不了依附神道而生的命運。」

他沈潛的目光,不經意地落向桌上那張被她折起放到一旁的銘黃紋紙。

「而且我懷疑這次會引來魔物,根源其實是來自於……人禍。」

莫非他也起疑了!見他靜靜看著那張紙,月殷心口猛跳了一下,很怕他伸手去拿,正遲疑著若他當真想看紙上寫什麼,她該不該阻止?

幸好就在她內心七上八下時,雪深已經移開目光,抱起藥箱。

「王姊,我讓醫官配製了安神滋養的草藥,雖不能抵消魔物帶來的噬眠之苦,至少可安定精神,我去拿一些過來,給妳殿內的宮人宮女服用。」

「好、好啊,我等你。」她連忙笑笑點頭,起身送他走出。

來到寢殿外的長廊上,目送他沿著檐下走著,月殷遠遠望去,發現端著膳食的茱萸正好自轉角走來。

面對面的兩人,一來一往朝對方走去,在廊道中央相遇。茱萸欠身行禮讓開,他毫無停頓地走過,就在茱萸繼續行進時,他步伐驟然一停,月殷以為他要回頭,卻沒有,他佇立於原地,似是在等一陣風吹起,等風襲身而過,便再次前行,逐步遠去。

「二皇子手裡抱著藥箱,該不會已經幫您換過藥了?」走近的茱萸面帶懊惱,「真是的,又被他搶先了一步!」

「妳一晚沒睡,怎麼不去多歇會兒?」看漆盤上一碟碟都是頗費工的膳食,定又花了不少時間為她準備餐點。

「反正橫豎都睡不著,躺著也是白躺。」茱萸笑著走進屋,「您餓了吧?我做了妳喜歡的醬餅喔。」

「茱萸。」

「嗯?」

除了雪深,眼前這伶俐微笑著的少女,是她在桑原宮中最親近、最了解她的人,三年多來,已如姊妹一般的存在,月殷想了想,定定看著面前之人:「妳在這裡快樂嗎?」

茱萸一愣。

「二皇女,昨夜妳該不會也沒睡好吧,怎麼會問這種怪問題?」

放下膳食,茱萸來到她身邊,將她推到桌邊坐下。

「快趁熱吃吧。」

「妳不打算回答我?」

「是是是,妳好好的,我就快樂。」

當天晚上,宮中又有六處宮殿遭魔氣襲擊,且範圍更大,一次上達三百多人。

「妳聽說了嗎?這回連長老們暫居的東北殿舍都不能倖免。」

「還有大皇子住的東朝殿,剛才也傳出被侵襲了。」

「真是太可怕啦!現在只剩下東南七殿還沒動靜,妳們說那魔物會不會就是躲在那邊?」

「妳忘了我們這兒也有一個嫌疑者。」

「妳是指……二皇女?」

「不是她還有誰,我剛剛看見她睡下了。」

「什麼?今晚她又……」

「我看魔物八成就是二皇女!」

沒有完全掩上的房門,傳來宮女們交頭接耳的私語,點著一盞火燭,坐在小凳上縫衣的茱萸放下針線,望向床榻上那張沉睡麗顏,她靜靜看著,過了片刻,低下頭的她加快速度,在緋紅絹布上繼續飛針走線。

她的時間,所剩不多了。

 

 

 

[11]

 

捱過第四個、第五個晚上之後,東南七殿也跟著淪陷,連王后寢處都受到侵襲,如今清醒無眠的人已占多數,宮內氣氛變得越來越詭譎。

眾人開始產生一種很矛盾的心理,看著已經被奪走睡眠的人滿眼血絲,痛苦萬分的模樣,還沒嚐到這種失眠之苦的人,既怕自己很快也要步入後塵,卻又更怕自己沒有步入後塵,因為隨著能睡著的人數越來越少,誰是魔物的嫌疑人,範圍便越縮越小,已經快呼之欲出。

於是每過一個晚上,終於沒辦法入睡的人,一邊苦不堪言,一邊又覺得慶幸終於輪到自己,到了第六日,全宮中只剩下二皇子所在的徊光殿還有四十多人尚未受到波及,與……二皇女月殷。

「沒回房?」

已到就寢時間,正想換上寢衣的雪深停住拉開衣帶的手,將帶子綁回去,推開內室的門走出。

「聽茱萸說,二皇女黃昏時出去散步,不讓人跟,只說會晚點回來,但現在都已經快子時,仍不見二皇女回房。」候在外廳的茱明低聲稟報。

他轉頭,看了一眼窗外極深的夜色,隨即抓起外氅披上,踏步而出。

今晚十六夜的月,很圓很亮,盈滿月華的天空沒有半絲雲氣,高聳的角樓上方,強風狠狠颳過耳際,吹得長髮紛亂揚飛。

『聽說只有妖或魔接觸到神物時會覺得痛。』

貼著牆垛坐著的孤單身影將自己蜷曲著,縮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

『莫非二皇女是出自妖道或魔道,化身為人而來?』

一碰到水魄雲晶便被排斥的力量彈開,聞到神物所化的水香,甚至痛到幾乎站不穩,卻在那晚床邊點上除穢之種後,痛楚全部平息下來,因為除穢之種強大的結界壓下了她體內魔氣,如今細細想來,其實早有徵兆。

『宮中每年亦都有進行䘠禊儀式,按理不可能讓噬眠之魔有機會藏身才對。』

還有從未參加過䘠禊的自己!以及四年前那場玄武城大火,唯獨她不怕火燒,僥倖生還──

「王姊?」

尋上角樓的輕喚,讓她縮起的身軀一震,急急忙忙往更隱蔽的暗處躲去,想將自己藏起。

來到角樓頂端的雪深左右張望,在高台上繞了一圈,總算在不起眼的角落發現她,他立即便要走去。

「你別過來!」她制止地大叫,迅速起身退到另一邊,拉開距離。

「妳……」感覺到異狀,他視線往下,赫然發覺她握著拳的右手竟在滴著血!

向來冷靜從容的他臉色驟變,在她又要後退躲開之前,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她右腕,沉聲怒喝:「鬆手!」

難得對她,不,對任何人都不曾有過的聲色俱厲,讓她錯愕放開緊握的掌心,一塊尖銳瓦盆碎片從她掌中掉了出來。

在明亮月色下,看見她手心佈滿好幾道割裂傷口,鮮血不斷滲出,染得白皙五指一片淋漓,他呼吸倒抽,胸膛深深起伏了三次,才有辦法平復過來。

「上回是左臂,這次是右掌,為何我悉心照料,就怕傷好得太慢,讓妳多痛一分,王姊卻總是如此不知愛惜,一再為自己添上新傷?」他撕下衣擺,裹住她的掌心止血。

「今晚……我不能再睡著。」藉著掌間清晰傳來的刺痛,她一定要保持清醒!

「對了,你離我遠一點!」突然想到她體內魔氣可能會影響到他,月殷匆匆甩掉他的手,想將他推開,「你快走,別待在這裡,我、我說不定是──」

「妳是人!」毅然打斷她充滿驚惶的話語,他堅決攫住她雙肩,「王姊,妳聽清楚了,妳、是、人!」

錚錚看著說得堅定的他,她不知該認同地點頭,還是反駁地搖頭,這些天不停聽見眾人明裡暗裡的議論,再加上過去發生的事聯想在一起,她實在無法像他這樣有把握。

「我是人?」

「妳是。」

「那為什麼玄武城……水魄雲晶……䘠……禊……」不行!無論她怎麼拼命抵抗,那分漫天席捲而來的睡意還是無法壓制住,她頭一仰,在他雙臂間驟然昏睡過去。

「王姊!」趕緊上前摟住軟倒的她,攔腰抱起,雪深擇了個無風角落席地坐下,讓她枕在自己懷裡。

「看來已經輪到宮中最後一處。」抬起頭,透過牆垛間的空隙,望向東南方向燈火通明的宮殿。

在她被拉入睡眠的瞬間,他同時感覺到一股強光驟然閃過腦際,清醒得過分的神智再再顯示出,今晚,他與徊光殿內其他人一樣,都將度過這個無眠之夜!

解開大氅,仔細覆過兩人再繫上,雪深靠著牆,靜靜望著懷中那張失去意識的小臉。

「睡吧,王姊,不用擔心,妳是人,絕不是什麼妖或魔。」一手環著她,另一手輕輕放上她面頰,他神色溫柔、複雜地長聲一歎,「只是,妳卻也是我永遠不能擁有的人哪。」

低下頭的他閉上眼睫,很輕很輕在她眉心印下一吻。

 

 

翌晨,濛濛微光自山頭透出魚肚白,驅走黑夜,帶來光明的一束初昇朝陽,令月殷睜開雙眼,在他懷中惺忪醒來。

「我又睡著了!」她驚坐起身,右掌裡的傷,絲毫沒有助她維持清醒,她竟又昏睡過去。

再看看他略帶疲憊的神色,即知他已一整晚沒睡,並在這高台上陪了她一夜!

「你就算睡不著,為何不回寢宮休息?」

「王姊,妳看。」他揚起下巴指指東邊,「這還是我第一次和妳一起看日出呢。」

東方的天空朝雲翻湧,深深淺淺的霓虹霞色不斷變幻,直到日陽大放金光,高空頓時清朗如洗,一片燦亮輝煌。

「你想讓大家以為我和你一樣,一夜沒睡,在這邊看日出?」馬上領悟到他的用意,她將遠眺的視線轉回來望向他。

「嗯,經過昨夜,宮內應該沒人能睡著了,要是讓人發現妳是唯一一個例外,一定會被誤會成魔物。」說完一頓,他露出微微苦笑,「不過在這裡坐一夜真有點累,今晚王姊過來我的寢殿,讓大家以為我們在內室下棋可好?」

幸好快入夏的夜晚沒那麼冷,不然他恐怕又要發燒了。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萬一被發現,他也會被懷疑與魔物有關。

「四年前我就說過會保護妳,照顧妳。」

他好看的眼眸,映著她怔住的面容,他乾淨的聲音,漾著她懵懂的柔情,一時之間,她彷彿有種被他的眼神網住、深陷的感覺。

「你不怕我真的是魔物?」

「王姊不是。」他篤定地搖頭,「如果妳是的話,說不定我們還有機會可以在……不,沒什麼。」

意識到自己差點脫口而出不該說的話,他匆匆轉開面龐。

「之前我便覺得這次事件其實根源在人,昨晚過後讓我更加肯定這一點。」

與她一起站起身,並肩站在角樓之上,他往下俯視整座桑原宮,浸濡著破曉晨光的雙眸,鋒芒暗閃。

「既然王姊不可能是魔物,至今宮中發生的這一切根本與魔物無關,而是有心人故意為之了!」

今天是蒼林御主的神道使預計抵達王宮的日子,飽受失眠痛苦的眾人從一早便引頸期盼,見面談的都是這位神道使何時會到,然而從天亮盼到天黑,依舊沒傳來神道使到達的消息。

興許是路上出了一點意料外的耽擱,眾人苦著臉繼續捱過第七個晚上,隔日期盼卻再度落空。對從第一波便無法沾枕的人來說,已經連續八日沒睡,全靠醫官們用補氣草藥吊著一口氣。

再過一日,神道使依然沒出現,大皇子的東朝殿,卻來了一位罕見稀客。

皎潔白衣,立於春夏之交的暖陽中,薰風淡拂,髮絲微飛,三日未眠,令原本即常帶病色的秀麗面龐顯得幾分憔悴,神情卻依然淡雅恬靜,遠遠看去,就像一幅秀美的畫。

「這不是王弟嗎?」走下玉階,聽見宮人通報後出殿而來的臨江,來到他身後,「沒記錯的話,這似乎是你第一次主動來找我。」

回過頭,雪深打量臉色也很糟的兄長,就失眠日數來看,臨江比他更多天沒睡,深陷的眼窩黑得更明顯,神態亦更為疲累。

「嗯,我想問問王兄,還要再繼續這樣無意義的行為嗎?」

臨江一愣,隨即抑住差點表現出的驚詫,佯裝聽不懂地反問:「無意義?」

「現在全宮上下都沒人能入睡,表示無人被魔物附身。」他想讓月殷被誤以為是魔物引起恐慌,是不會成功的,「再這樣下去,只會累倒眾人,傷人傷己。」

「呵,你說的好像這一切都是我所安排。」

「蒼林御主的神道使中途被劫走,無法抵達王宮,難道不是王兄暗中命人做的?」

他怎會知道?臨江內心一驚,表面上卻力持鎮定,笑著搖頭。

「你在說什麼呢,蒼林御主的神道使遲遲未到,我與眾人同樣心急。」他心竅玲瓏,擅長推理,但最多也只是揣測,沒有證據之下他又能怎麼樣,「倒是王弟剛才說全宮上下沒人能入睡,這話太奇怪了,宮內三千餘人,不是還有一人……依舊夜夜好眠嗎?」

兄弟倆目光交錯而過。

表面上含笑未變的臨江,刻意挑高一眉,相較於雪深的憑空推斷,他可是有實際人證在手!

「喔?」徊光殿中有兄長的眼線並不意外,這幾日月殷都在他寢蹋上入睡,對外佯稱與他於內室下棋、看書,在這個敏感時機若被揭發,的確頗為不利,不過他感到訝異的,倒是臨江這回逮到他弱點,竟沒立刻拆穿,「看來王兄也變得沉穩許多。」

啐,這意思是他以前很衝動、很沒智慧、判斷力很差嗎?

正覺得心頭冒火,想說什麼來回擊,宮人匆匆尋到院中,下了階梯奔來。

「大皇子,王后有急事,請您過去寢殿一趟。」

母后?兩名皇子同時回過頭。

聽見這個消息,臨江暗自激動不已,強撐了這麼多天,總算等到這一日,而且母親傳喚的人是他,不是雪深!

站在一旁的雪深則是猛然意識到什麼,暗叫了聲「不好」,當臨江轉身,就要隨宮人前去,他突然伸出手,緊緊抓住兄長臂膀。

「王兄,適可而止吧。」他直望著臨江的雙眼,泛起一縷憂傷,「否則你與我都將失去一個很重要的人。」

毫不猶豫地揮掉他的抓握,臨江冷哼道:「她對妳至為重要,對我可沒什麼大不了。」

「我指的不是王姊,而是母──」

完全不想聽他說完,臨江大袖一甩,與宮人快步走出庭院,以致沒看見留在原地的他,是用何等沈痛的目光,一路望著兄長往東南方向遠去。

王后寢宮位於王殿一帶,日常起居皆在此處,豐邑王在世時,前方御殿設有接見所與議事間,如今已關閉多年,一路走過廳間外廊,靜寂無聲,在這即將入夏的時節,卻透出一股蕭瑟氣味。

來到寢宮內,領路的宮人與原本候在內室的宮女,在王后示意下躬身退出,臨江低著頭,有些忐忑,又有些希冀地等著宮婢全部走出。

「孩子,你過來。」望著站在門邊的大兒子,王后招手要他走近,經過這幾日折騰,長年抑鬱寡歡的她虛弱坐在床蹋上,靠著枕在背後的枕墊撐起身子。

臨江深吸口氣,大步走到王后床蹋邊,單膝跪下行禮。

「我想宮外的神道使是不會來了。」王后彷彿自言自語地道。

垂著頭的臨江心頭一跳,不安地想著母親是否已起疑。

「怎麼會呢……」他將頭垂得更低,就像之前面對雪深質疑時的反應,沒有證據能指出是他所為,他只要矢口裝作不知就好。

「再這樣等下去可不行。」王后卻沒繼續追問,反而綻出一笑,像是也期待了許久,「宮中出現魔物已經第九日,眾人多日未眠,已經到達極限,必須儘快重新引燃除穢之種。」

「可是能使用神力,引日神之火的人只有純篤大人。」他特意指出這便是問題所在。

「不,還有一種情況,無需透過神道使,便能重引火種,那就是──」四年來少有生氣的眼眸忽然變得炯亮,她激動而急切地高呼,「新主即位!」

是的,他等的就是這個!咬緊牙根,跟著無眠痛苦了這麼多個日夜,都是為了這個目的。

歷代豐邑王繼承當日,在奧殿獻上寫有新君之名的即位王令,新的王便能得到神明賜福。同樣都是自射羿的玉楔取得一道神氣,與神道使不同的是,新君取得的那道神氣,無法像神道使那樣擁有御火之能,純粹是一道加護力量,最早是象徵形式居多,表示新立君王受神眷顧。然而對於他們現在面臨的狀況來看,卻不僅是象徵,更有實質助益,因為新王領受那道加護神力時,身邊會先降下除穢之種的結界保護,奧殿內便能重引日神火種。

「此時選立下任豐邑王是唯一之道,你也清楚,母后就你與雪深兩位王兒。」伸手抬起大兒子低垂的臉,王后笑著審視,「比起雪深,你的才智不如他,反應沒他機敏,目光也不夠長遠,性子又太過單純,沉不住氣,謀略、膽識、洞悉人心的能力更是遠遠不及。」

越聽,臨江心越涼,原以為母親召他前來,表示他的希望比較大,沒想到……!

「所以你是幸運的人,」王后搖搖頭,「可以承擔少一點的責任,不用肩負那麼重的使命。」

咦?臨江一愣,發現母親放開手,從枕邊拿起一道黃臚染色的卷軸,放至他掌中。

「因此,豐邑之國就交給你了。」

什、什麼?顫抖著手打開那卷傳位王令,上面新主之名明明白白寫的是他,不是雪深,且這份王令並非出自母親,竟是上一任豐邑王,他與雪深的父親,在六年前即已預先寫下!

「難道……」不敢置信地瞪著卷軸裡的字跡與日期,臨江完全傻住。

明白他此刻的衝擊,王后點了點頭:「沒錯,六年前,我與你父王就已經做了這個決定。」

換言之,雙親心目中的王位繼承人,自始至終都是他!

「母后,這……」過於震撼的事實讓他張口結舌,胸口充塞著滿滿的情緒,腦中更有無數疑問,卻不知該從何說起問起。

王后望了望這個向來不善言詞的大兒子,靜靜一笑,揮手要他退下。

「你去吧,讓尹相來見我。」

一時之間,臨江有種母親似是完成了最終心願,滿足之餘,同時也瞬間老去的感覺,他想在母親床邊多留片刻,但王后朝他再度揚了揚手,要他就此離去。

等到大兒子走出視線,王后自枕下掏出丈夫生前留下的另一卷王令,腦中漸漸浮現出過往歲月,好的回憶,不好的回憶,喜悅,痛苦,一幕幕閃過,最後停在一抹聰靈雪慧的身影上。

「相較於即將成為一國之主的兄長,我們讓你背負的卻是更艱難的責任,以及……較為殘酷的命運。」她目光顫抖,用盡力氣握緊那道王令,「可是母后也絕不會給你任何退路!」

雪深,原諒母親……。

 

 

 

[12]

 

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走出王后寢宮,抱著彷彿沈重得需兩手才能拿起的卷軸,臨江腳步走得極慢。

如願所求,應該是件值得高興慶祝的事,為何此時只感覺到結果來得太不真實,他甚至覺得有些懊惱,又有些後悔,卻說不出究竟是懊悔自己近幾日的作為,還是懊悔這幾年來的庸人自擾?

「大皇子,不、不好了!」驚慌失措的宮人從後追來,「王后、王后服毒,已經……已經……」

咦──停下腳步,臨江回過頭,瞪大眼睛看著說得斷斷續續的宮人。

「你、你、你說什麼?」

不,不可能,不會的!扭頭往回狂奔,臨江踉踉蹌蹌,跑過一道道長廊,上階又下階,直至母親寢殿,內室已聚集不少聞訊趕來的宮人宮女,個個面色驚恐,看向他的目光悲戚萬分。

「母后!」

橫陳於床蹋上的王后已無聲息,從她平和的遺容看去,並無掙扎痕跡,唯有嘴角餘留一道紅黑毒血,枕際散落著一個被她飲盡的小瓶。

「不不不不不不不──」崩潰撲倒在床蹋邊的他痛哭失聲。

母親為何要這樣做?這幾日無法入睡固然痛苦,但只要他登基為王,一切便都可以解決了呀,為什麼不能再多等他一日?

『王兄,適可而止吧。』

難道……!

否則你與我都將失去一個很重要的人。

突然回想起剛才母親將傳位王令交給他時的畫面,他赫然領悟過來,那是一種職責已了,終於可以撇下所有牽掛離開的表情!

他又……太過後知後覺了,是不是?

此刻握在他掌中的那卷王令,竟是母親留在世間唯一的理由,而他就這樣奪走了她的生存之機!

那人說的沒錯,為王之道,一旦走過去,步步都是踩著血的,可是他萬萬沒想到,他第一個害死的人居然會是母親。

聽著內殿傳來嘶聲悲嚎,站在外面長廊上的尹相,手握王后死前交予的另一卷王令,長嘆口氣,轉向候在一旁的宮人。

「鳴鐘吧。」

一國之后亡歿,必須連續敲鐘三十九響,以告神明。

耳邊迴盪著沈重喪鐘,已來到王殿的雪深停下腳步,靜靜佇立於連接寢殿的甬道中央。奔相走告的宮人宮女們,大多集中到內殿去,甬道內只有他孤零一人,遠處鐘聲還在響著,他默默伸手按在甬道右方的牆面上,好撐住搖晃欲墜的身子。

「雪深!」

就在最後一聲鐘鳴響起,餘音散去,甬道入口處傳來匆忙抵達的腳步聲與憂心叫喚,他回過頭,看著焦急趕至的月殷朝他奔來,他雙眸透出哀傷,強撐起的堅強頓時瓦解。

再也無法保持站立的腳步一個虛軟,他整個人跌跪到地面上,同一時間,來到他身前的月殷跟著跪下來,緊緊抱住他,將他的悲痛、他的淚,一起擁入懷中。

「你哭,姊陪你。」

沒有安慰,也沒有要他節哀,她環抱著嗚咽的他,任他宣洩哀慟,在繚繞的風聲中,他臉上流淌的淚,逐漸溫濕了她的胸口,她的衣襟。

「經過四年,最後……母后還是選擇以這種方式離開。」過了許久,結束哭泣的他,靜靜在她懷裡睜開眼眸,「那麼當初阻止她的我是不是做錯了?」

在豐邑王死去的那一夜,母親便想飲下毒液,棄世而去,是他跪著請求,希望她念在自己身為王后的份上,至少在下任新主繼位之前,不要拋下一切尋短,原以為隨著時間一年年過去,可以慢慢消除她的求死之念,沒想到她最後依然堅決走上絕路一途。

「在勉強她留下的這四年裡,只是延長了她的悲傷,讓她活得更痛苦而已,是不是?」他哽咽地問。

環擁著他的月殷,將他抱得更緊。

當喪鐘開始響起時,她與茱萸正在藥室幫忙醫官熬製湯藥,等會意過來鐘聲傳達的是王后死訊,煽著爐火的她,手中拂扇驚詫掉落,呆住半晌,隨即想起歷經了幼年喪父,如今又失去母親的雪深,一邊擔心著他的感受,她一邊往王后寢宮趕來。

只是此刻從他話中之意,月殷這才明白,王后並非死於這幾日遭噬眠之苦而引起的衰弱,竟是自殺身亡,她胸口驟痛,內心湧起了莫名的悲怒,彷彿被辜負了什麼。

「王姊?」感覺到她在顫抖,雪深抬起頭,退開她的環抱,「妳……」

兩行清淚自她白皙面龐劃下,王后只是名義上的養母,並非她真正親人,從收養以來從未給過她好臉色,對於王后的死,理應不會像他一樣為著痛失至親而難過才對,可是她卻難以抑制此時那股落淚的衝動,心裡是一陣悲又是一陣氣。

「王姊別哭。」用指腹拭去滑下她臉頰的淚滴,他突然一悟,知道她為什麼會流淚。

重視生命的她,對生的殞滅感受特別強烈,尤其面對王后那樣自我放棄的死去,應該會比任何人都更震撼更憤怒,也更無法接受。

「這裡是……那片菖蒲花池。」臉龐的淚痕被他擦去,她才驚覺自己竟然哭了,不禁一愣,撇開頭匆匆起身,看了看周遭,認出這座甬道便是她頭一回進王后寢宮時,曾與王后對談的地點。

如今昔人已故,左方花池卻仍是一片乾枯,既沒長出新葉,也沒結出半個花苞。

「已經快入夏,為何這片菖蒲依然不見生機?」這個現象太過反常,她忍不住回過頭問。

「因為那不是普通菖蒲。」在她攙扶中站起身,雪深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許相思,相傳是神獸的羽毛掉落後所化成,相愛男女一起將帶有神力的花種下後,只要雙方情意不變,便會一直花開不絕,相反地,若有一方變了心或亡故,停止了思念,就會花枯根死。」

原來,世間也有凋謝過後,永遠不會再綻開的花。

難怪那天她指責王后只看見它現今枯朽,王后會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從豐邑王死後,這片菖蒲不論再怎麼澆灌,都不可能再盛放。

「因此有許多人為了向對方證明自己的真心,特意種下此花。」只要看花長得好不好,就知道兩人的感情有沒有生變,說起來也算蠻考驗雙方的一種方式。

「如果真的相信彼此,又何必靠神力來證明?」搖搖頭,對於這種作法,月殷實在不能理解,「只要心意是真,普通的花,每天一點一點悉心澆水照看,即已足矣。」

走向花池,彎下腰,她忽然發現什麼,咦了聲,蹲身掘開土堆上方纏繞著的枯梗,一根小小菖蒲新芽已破土而出,很艱辛地立在乾裂土壤間,她驚呼轉過頭招招手。

「雪深,你瞧,長出來了!」

「怎麼會……」他訝異走近,在植入花種的兩人皆已雙亡的情況下,這片菖蒲應該早已枯死才是。

「之前這些具有神力的花,是靠著你父王與母后的思念而活,但久了,或許就有這麼一個意外的種子落地生根,產生了真正的生命,可以不再依賴神力,獨立活下去。」

她的解釋,令他銘心一震,雙眸倒映著她的身影,那一瞬間,視線再難移開,他愣然地低喃,重複著她的話語:「不再依賴神力,獨立活下去的,真正的……生命。」

「二皇子,原來您在這兒!」遠遠從甬道另一頭尋來,幾名宮人快步來到他身後催促,「王后的……喪鐘已發,尹相大人請您前往內殿,與大皇子一起為王后覆衾。」

覆衾,是身為人子為亡故的雙親親手蓋上白巾的一道儀式。

「尹相?」察覺到不對勁,他一頓,再次確認似地問,「他已在內殿?」

「是啊,二皇子,王后故去之前,最後召見的便是尹相大人。」

母親果然不會給他留下任何退路!抬頭望向王后寢殿方向,他幾不可察地倒抽口氣。

「怎麼了嗎?」見他突然定住不動,月殷拉了拉他衣袖,她並非王后所親生,故不能與他一同前往內殿。

「不……我這就去。」靠著強大自制力,壓下內心萌生的百感交集,他朝她點了個頭,與宮人們走回甬道,就在即將離去的前一刻,他停住腳步回過身。

看著走到池邊抔起一捧水的月殷,正在為那新長出的小生命澆濕乾土,他握緊衣袖下巍顫不已的拳心,深吸口氣,接著頭也不回地轉身而去。

 

 

 

[13]

 

王后薨逝等同國喪,照理宮中要停止所有大典六個月,但這回情況特殊,新王繼任已經刻不容緩,在尹相主持下一切從權,決定翌日便在奧殿先舉行神前儀式。

一想到這將是最後一個無眠的晚上,眾人沉浸傷慟之餘,越發期待新王儘速承繼,一面匆促準備明日儀式,一面盼著天快亮。

這一夜,回到徊光殿的雪深只稍待片刻,做了幾個交代,便再前往王殿為王后守靈,而非親生子女的月殷唯有王后大殮時,才能以養女身分送行,所以這個晚上她是在自己的祈晴殿度過的。

當第一道晨曦透過窗櫺,薄薄灑在床榻旁的垂紗上,半明半暗的內室,門被無聲推開,一個走入屋內的人影輕緩踱近,撩開紗幔,走到床榻邊。

靜靜看著那張安睡枕間的小臉,人影慢慢高舉雙手,牙一咬,遠看彷彿舉刀,便要朝床上之人胸口刺下!

啪一聲,在人影作勢揮下的同一刻,月殷瞬間睜開眼眸,舉起雙臂,抓住對方落下的兩腕制止。

「二皇女?」被中途打斷,身披著曙光色絲紗的茱萸睜大雙眼,「您醒了?」

鬆開左手掀被坐起,另一手抓著她的月殷翻身下榻。

「妳想帶我離開?」茱萸並未攜帶任何凶器,剛才揮下的雙手也沒持刀,純粹是要結印施法,看了看她肩上背著一個小布兜,月殷了然地問。

「您、您怎麼知道?妳不覺得我剛才是要對妳不利?」

「妳不會。」緊握住她的手,月殷說得斬釘截鐵,「我相信妳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我。」

原以為只要她能順利離開豐邑王宮,就算被她誤解也沒關係,沒想到她卻這樣信任著自己,連誤會的念頭都不曾有過!茱萸愣愣望著她,終於明白自己為何能為她付出到如此地步。

「這幾日我想了許多,當初知道我取得水魄雲晶的人只有妳與茱明,茱明聽命於雪深,不太可能去向大皇子告發,而妳為了讓我被趕出桑原宮,卻有很十足的動機這樣做。」如果當時她真被逐出王宮,或許便不會有接下來一連串的事,「那個謠言,也是妳刻意策動已亡國的日讀遺民散播的,對嗎?我想那天的集市,妳一定也在現場。」

一來鼓譟民眾將她趕出城,二來也防眾人過於失控,在真傷了她之前,能先出手相救,只是茱萸沒料到她會刺傷自己,要不是後來白澤將軍趕到,茱萸恐怕就會在眾目睽睽之下,使出神力帶她走。

萬一她就這樣憑空消失,在當時氛圍之下,驚嚇的眾人一定會將她視為妖魔之流,事後就算她想回來,情況也不允許。

「妳甚至不惜弄熄除穢之種,解除神的結界,這是要我認清……體內有魔物的我絕不能再留在這裡,是不是這樣?」

說出來了!縱使雪深一直強調她是人,但這些天她對自己的懷疑從沒消除過,否則要如何解釋眾人皆醒,她獨睡?

「不,這一點二皇女倒是沒猜對。」茱萸搖搖頭,「那同樣是我故意要使宮中眾人懷疑妳的伎倆,等大皇子繼位後,他定會利用這點,下令殺妳,所以妳不能再留在宮裡,今日我一定要帶妳走。」

「可是這十日來宮中上下的確沒人能睡著,只有我……」

「人是很容易被蒙蔽的。」不過看見牆面有她畫下的人眼圖案,神官們就斷言有魔物出沒,「這幾日大家害怕得不得了,以為自己睡不著是被魔氣所害,其實施行在他們身上的,可是眾人崇拜不已的神力。」

諷刺的是,人連是神還是魔都分不清楚,只會盲目地推崇或懼怕。

「神力?」月殷不解,「為什麼神力會讓人睡不著?」

「日神之氣,屬火,主光明,在烈日浩光照射下,若精神一直處於『白晝』,自然難以睡去。」突然握住她左手的茱萸,神色一變,「至於妳入夜後其實並不是睡著,而是像純篤大人一樣,被我用火的熱氣弄暈,只差我在妳身上下的力道比較小,幾個時辰後便可醒來,正如現在──!」

一股昏眩頓時襲來,月殷一驚,想揮開她的抓握:「等等,茱萸!既然我是人,不是什麼魔物,讓我……唔……留下……」

不,絕不能在此時昏過去,在這宮裡,她有最重要的人,她不能走!

「抱歉,二皇女,雖然妳是人,但並不是該存在於此處的人。」

為什麼?就在她努力抗拒著越來越昏沈的神智,意外發現茱萸鬆開手,她一喜,以為茱萸改變心意。

「日神的結界之力,世間最強,可以杜絕妖魔侵犯,以及──穿越空間!」退開半步的茱萸開始十指結印,兩人腳下赫然現出兩個光點,一左一右繞著周圍,畫出一圈火紋。

眼看兩個光點就快接在一起,變成一個完整大圓,月殷意識到不對,張口想要阻止,忽然一道凌厲風聲掠過空氣,眼前的茱萸身軀重重一震,原本半掩著面容的絲紗滑開臉龐,垂落兩肩。

兩人腳邊尚未完成的火紋硬生熄滅,原本沉重壓在前額的那股不適亦突然撤去,月殷驚愕抬起頭,一枝貫穿了茱萸右肩的箭矢,映入她瞠大的眼簾。

「茱萸!」連忙撐住倒向自己的身軀,月殷大叫,那枝箭從茱萸後肩直直刺穿到身前,力道之重,幾乎是穿骨而過。

「還是被他發現了嗎?」鮮血驟噴,穿身的劇痛,讓地面那圈火紋來不及畫完,茱萸顫抖咬著唇,露出無奈一笑。

「妳、妳別說話,先坐下!」兩手扶著站不穩的她一起蹲跪到地上,越過她的肩,月殷不敢置信地望向站在門邊的拉弓之人。

「與大皇子聯手,惡意散播謠言,製造事端。」

放下手中弓弦,茱明滿臉沈痛,看著地上遭自己親手射了一箭的孿生妹妹。

「連那卷收藏在奧殿的古書簡,也是妳故意拿出來放到桌上,讓二皇女無意間看見,得知有津國裡有可治重疾的神物。」否則奧殿內古書上千卷,不會剛好看到記載水魄雲晶那一段,「茱萸,妳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憑著雙生子的默契,無需回頭,就知道背後這一箭是誰射的,茱萸苦笑望向右肩傷處:「大姊真正想問的是,為什麼我要與二皇子作對吧?」

「妳暗中做這些事,他並非不知,卻一再保持沈默饒過妳。」他唯一的底線,只有不能帶月殷離開,為此她不得不照他吩咐發箭阻攔。

「大姊,三年前與他交換條件的人是妳,不是我,我並沒有答應效命於他。」大片冷汗自她逐漸變得蒼白的臉龐滴滴答答灑下,她握住月殷想要查看她傷勢探來的手,「從來到這個祈晴殿開始,我想效忠的人就只有一個,從沒變過。」

「我知道,茱萸,妳的心意,我都明白。」反握住她的指腕,月殷驚恐發覺她的身體因為忍痛而抖得越來越厲害,「妳、妳能不能先別說話,讓我幫妳把箭拔出來止血?」

茱萸搖搖頭。

「二皇女,妳就讓我一次說完吧。」不然她恐怕以後沒機會說了,「日讀戰敗後一直想復國,將我與大姊送進桑原宮不僅做人質,其實也做棋子。」

日讀想復國?可是三年前那場戰爭都過去那麼久了,如今在豐邑統治下,並沒有傳來日讀舊民的不滿或抗爭。

「很可笑對吧?發動戰爭的人是那些老臣,打輸的也是他們,被送來承擔戰敗與復國大義的卻是我與大姊。」不知是因為肩痛,還是痛的是心,她很少流的淚落了下來,「比起見死不救的神,我更恨將我們當成工具,又不斷用職責提醒我們必須背起國仇的那些人!」

「茱萸。」站在門邊的茱明蒼白著臉,想制止她說下去。

「那時候只有妳,」她緊緊抓住月殷衣角,「二皇女,只有妳要我作為『我自己』活下去。」

剛被派來服侍月殷時,她心裡一點也不樂意,故意在湯中倒了整罐鹽。

「二皇女還記得那碗湯嗎?」想起兩人的初遇,茱萸不禁擠出一笑挑高眉,「吃下第一口,妳就發覺味道不對了,竟還是當著我的面把整碗湯吃完。」

好像有這麼一回事,月殷跟著失笑搖頭,記得事後她只問了茱萸一句。

「整到我,會讓妳想起那種遺忘許久,純粹很開心的感覺嗎?」

從日讀戰敗以來,兩姊妹都被教導活著是為了祖國,為了眾人的期望,她們必須忍辱,尋機光復被侵佔的國土,從來沒有誰在意過她們的悲喜,她愣了很久很久,發現自己似乎真的已經許久不曾感受過任何身為「人」的情感。

「我很慶幸當初來到妳身邊的人是我,因為有妳的陪伴,我放下了從未起因於我的仇恨,可以忠實地作我自己就好,相較於大姊,我是幸運的多。」想起什麼,她扯唇一頓,「當然,在那之後如果有誰敢這樣整妳,我絕對會給對方好看。」

雙眸定定一閉,眨掉盈滿眼眶的淚,再次睜開眼的茱萸陡然舉起左掌,喚出一團火焰,將刺穿右肩的箭燒成焦炭化去,此舉亦令她猛噴出一口鮮血。

「茱萸,妳不要命了嗎?」重傷之下竟然還敢再施用神力!茱明大驚,抬步正想進屋,從地面猛然竄出的火焰,立刻形成一道火牆橫過她面前,她愕然望著撲面而來的高溫烈燄。

「不!茱萸,妳別這樣!」感受到妹妹的決心,茱明駭然。

為了制止她使用神力,刻意射傷她右肩,力雖透骨,痛雖劇,但避開了要害,並不至於致命,然而若執意在身體受創之下,強力運行神氣,她一定會承受不住,力竭而亡!

「空間轉移消耗極大,如今我這樣已經不能和妳一起走,只能送妳獨自離開。」任由茱明在火牆外著急叫喊,她拿下背著的布袱,斜掛到月殷身前,一手拉起月殷要她抱緊裡頭連日趕製的衣裳,「這是幫妳縫好的夏衣,我知道妳向來不愛正紅朱色,就為我破例穿一次……好不好?」

不,不要用這種交代遺言的表情!被一道炙熱氣流制住,無法動彈的月殷拼命搖頭。

「這件紅紗衣很襯妳的雪白膚色,穿起來會很美的。」想像著她穿上後的模樣,茱明揚起微笑,從喉頭逆流湧上的血跟著滑落唇際,「而且朱色亮麗,離開時穿得喜氣一點,可以讓分離顯得較不……那麼難受。」

想伸手擦去、止住不斷自茱萸嘴邊與肩脥湧出的血流,動不了的身軀卻無法使力分毫,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茱萸以手梳理她披散的髮絲,一如每個清晨,為她梳整亂髮一樣。

「布袱裡還有一道特別為妳求的神諭。」當初她共求了兩道,一道給臨江,一道給面前之人,她卻從未替自己求過,「射羿這個不負責任的神雖然差勁,但讓人生氣的是,祂的神諭真的很準,希望有朝一日可救妳於危難。」

竟然為她做到這個份上,連未來都幫她設想到了!

不──不對,不僅如此,從茱萸此刻神情,月殷驀然領悟到她早有覺悟,她是抱著一死的決心,做這些準備的!

「我養傷那段期間,妳搶著照顧我,親手張羅我每一個起居,拼命煮我最愛吃的菜,就是因為現在要向我道別嗎?」看著再度噴出一口血的她搖晃退開,月殷痛喊。

「對不起,一直瞞著妳,我只盼以後妳回想起來,全是我對妳的好。」而不是今日分開時這麼痛苦的畫面!

強嚥下口中差點再奪喉而出的腥甜,茱萸顫顫攏起雙手,這個動作做得極為艱辛,手指每動一下,右肩的穿骨之痛便更加劇一分,她冷汗如雨,將難忍的劇痛咬在齒間,開始動指結印,地面一圈劃開的火紋再現,不同的是這次畫出的圓圈只及月殷一人腳下。

「不要,茱萸,妳停下來,停下來!」再這樣下去,她會竭盡力量死去的!

日照似的浩光,瞬間透過火色紋路向上噴發,萬丈金光漸漸模糊了圓圈內外,相視的兩人。

「對了,」就在光芒即將帶走裡頭哭喊的人,茱萸突然想起什麼,急忙上前一步,「妳要特別當心二皇子!」

咦?還來不及反應,驟然強光捲起狂大氣流,越加隔絕開兩人。

意識到這是茱萸賭上性命驅動的力量,月殷心痛如絞,與被攔阻在火牆之外的茱明同聲駭喊:「茱萸住手──」

彷彿一次耗盡所有心血、精氣、神力,也要將光內之人送離般,皓聖之光綻放,耀眼逼人的烈陽閃過,化為一束金光,直直穿透屋樑,射向高空。

──妳在這裡快樂嗎?

當光芒散盡,內室恢復幽明各半,地上火紋、攔下茱明的火牆亦已消失。

「茱萸萸萸萸萸萸萸萸萸──」

耳邊,彷彿還迴盪著她被強光帶走前的淒喊,倒在地上的茱萸嗑著血,緩緩動了動唇,笑著闔上沈重眼皮。

……妳好好的,我就快樂。

 

 

 

[14]

 

桑原宮東郊,距離外城不遠的青綠密林間,碧草如茵,卻有一處野地彷彿被火燒過,周圍三尺草葉全數焦黑,上面倒臥著一個失去意識的身影,青絲散撒,微微遮住她半邊側面,絲毫不知自己全無防備的模樣,正落入一雙俯視的寒眸中。

那道看著她的目光,深刻有力,隨著目光主人步步踱近,兩人間的距離越來越短,映著她面影的眸瞳亦起了變化,逐漸由黑轉銀,當他蹲下身,往那張小臉伸出手,雙瞳更化為一片晶透的雪銀之色。

「請別碰她。」

然而還未及撫上她面頰,伸到半途的手臂突然被拉住,他不悅撇過頭,瞪向膽敢攔阻他的白衣少年,眼中奇異的雪銀瞳仁已褪去波動,轉回一貫冷漠的沉黑色澤。

「放開。」極冷的聲自他口中逸出。

哪知少年聞言並未鬆手,神態十分堅持,顯然不打算退讓。

他眸一瞇,碎裂寒冰憑空而出,形成一道旋空冷流,迅速朝少年緊握的手指、手腕、前臂、手肘、後臂,依序飛捲而上,冰鋒所過之處,衣袖破裂,皮綻血濺,劃破肌骨的厲痛,令少年疼得皺眉,傷痕累累的手卻怎麼也不肯鬆開,依然抓緊不放。

眼看鋒利冰雪就要再往上攀昇,旋捲過少年心口,他移動視線,赫然發現少年胸前戴著一塊朱色玉璜。

那是……禁隱術!

驀然會意過來少年為何要攔阻,以她現在情況,他的觸碰,對她而言都將是狠絞五臟六腑的劇痛。

眉一挑,力隨心轉,本要直取少年心窩的冰鋒驚險錯開來,改往其身側飛去,削斷少年頰旁幾縷髮絲後,逸向外側參天大樹,頓時枝斷葉破,碎屑飛落一地。

「你們竟敢對她下禁隱術!」怪不得他一直感應不到她的氣息,「不過當時對她施下術法的那人想必也付出了相當代價,不可能還能活命,你該是他的血親者。」

唯有血緣關係之人,才能配戴那塊凝聚了術力的玉璜,他望向少年眉心,眼瞳眸光搖曳,似在讀取著什麼訊息:「豐邑?侍奉射羿的國度?你是豐邑的皇子?」

知道他不會再貿然碰觸昏臥之人,少年鬆開箝制,將充滿傷痕的左臂縮回碎袖內,對於他直接以視心之能探入自己腦中取得答案,少年轉開頭,十分不喜被如此對待。

「我叫雪深,是豐邑國的二皇子,你想知道什麼,大可直接問,無需用這種方式。」

轉開的視線,望向枯草間暈過去的她,雪深伸出沒受傷的另一手,輕輕放上那張昏厥小臉,查探她狀況。

幸好此處距離東城門只有一小段路程,茱萸施行空間轉移時身受重創,並無法將她帶得太遠。

「這幾年來一直阻擋我的人,就是你?」對比身著白衣的雪深,他一襲衣袍濃黑如墨,邊緣有著雪銀圖紋,式樣古雅尊貴,不似尋常,五官亦是難得一見的清逸絕寰,唯其目光之冷睨也同樣世間少有。

「是。」將視線再轉回來,面對他懾人的逼視,雪深並無半點驚慌,很是配合地實話實說,「為了隔絕你的追尋,我做了許多防範。連她碰到水魄雲晶,不慎令你感覺到她的存在,而得以靈識進入她夢中時,也是我命人將除穢之種移到她身旁,利用日神結界,迅速切斷你們的聯繫。」

這個豐邑國的皇子簡直找死!

「三思。」見他冷揚起眉,周遭溫度瞬間一低,似乎又要形成冰雪之勢,雪深不慌不忙地勸阻,「殺了我,束縛在她身上的禁隱術便再難解開,於她有生之年,你都不能觸碰她。」

收回放在她額上的掌,溫文從容的俊顏偏了偏,有禮地向他詢問:「你確定真要這樣?」

這小子!他眼神更冷地瞪去,雖然很想動手,但也深知對方說的沒錯,在一陣沉默之後,他斂下四周旋飛起的氣流,改朝地上那翦身影望去。

「就算你現在帶她走,也無法將她留在身邊,她一定會想盡辦法離開,因為她在這裡仍有未了的牽掛。」彷彿知道他下一步想做什麼,雪深趕在他行動之前勸止,接著深吸口氣,眸底閃過不明幽光,「如果你希望粉碎她這分牽掛,我可以做到,但你必須答應我的請求。」

「你?」他斜睨打量,「一個小小凡人,也敢跟我談條件?」

「再過半刻鐘,我豐邑新王完成神前儀式,勢必將重啟除穢之種,日神結界是連你也得忌憚幾分的吧?屆時有戴著玉璜的我在她身邊,你要再鎖定她的位置可就困難了。」

他一愣,思索的目光不禁多了分沉忖:「以凡人而言,你知道的可不少。」

為達目的,也只能如此,雪深淡淡掩下眼睫。

「那麼你願意聽聽我這小小凡人有何要求了嗎?」

 

 

睜開眼眸,自昏眩中甦醒,月殷發現自己橫躺在寢宮中,卻非自己房裡,也非床被間,而是徊光殿窗前一張椅蹋上,且蹋間並非只有她一人,靜靜坐在最左側的雪深支手環著她,她身披著他的外袍,頭就枕在他膝上。

「王姊,妳昏過去兩個多時辰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長期服用藥物,微帶冰涼的掌心置於她前額,見她睜眼才收回手。

她看了看他,一時有點不明白為何兩人會在這裡,下一秒突然想起失去意識前發生的事,她猛然移開身子坐起。

「茱萸!」匆忙下蹋穿鞋,急著想見所喚之人,卻在回頭瞥見雪深的表情時,她整個人一震,會意到什麼,「她……」

什麼也沒多說,他伸出一臂將她攬入懷中,一如她為失去母親的他,提供一個可以傷心的所在一樣,當她埋在他衣間,無法抑制的淚自他胸口暈染開來,腦中驀然響起茱萸的警告。

『妳要特別當心二皇子!』

一個機伶,月殷忽然抬起頭,看向默默擁著她的人。

要說提防,也該是提防想誣陷她被魔物附身的大皇子才對,為什麼茱萸要她防備的人是雪深?

「王姊怎麼了?」不解迎視著她的目光,他秀致淡雅的面容浮現困惑。

「我是不是被茱萸以神力帶出王宮?」

「嗯,我找到王姊時,妳正倒在東城門外的樹林裡。」

「你知道茱萸能操縱神力?」

「知道。」

「什麼時候發現的?」

「本來只是懷疑,直到四天前全宮上下只有妳還能睡著,才比較肯定。」

「為什麼你不說?」

「她的共謀者是王兄,我若去舉發,一國皇子竟聯合前日讀國輔宰之女,打傷神道使,罔顧臣民安危,解除防治妖魔的結界,又蓄意欺騙、折磨王宮眾人,不僅王兄會被嚴懲,盡失人心,茱萸、茱明,甚至滋事的日讀遺族也難逃一死。」

他有問必答,且回得合情合理。

「這不也是王姊的顧慮嗎?就算先前懷疑流言、純篤大人受襲與日讀有關,也不敢讓我知道。」

「雪深。」他果然知道她曾拜託九霄,讓神官們寫下各國祭祀之神的名單。

「嗯?」

「你覺得,茱萸為何這麼拼命想送我出宮?」對於她不能留下的理由,茱萸怎麼也不肯說。

「我想……」

「每次你打算不跟我說實話的時候,眼睛都會撇向我右肩。」

看著她右邊肩膀的他一怔,微微苦笑地把視線轉回來,與她太過親近,一起生活了四年的壞處是,她非常了解他每一個神態、動作、習慣。

「那麼王姊還要問嗎?」他泰然地回視,「或者,該是我問王姊,妳想離開嗎?」

想起全心全意為她著想,不惜犧牲性命也要送她走的茱萸,她心一緊,幾經思量,最後搖搖頭:「我說過會陪著你,不會離開這裡的。」

他的眼眸,深深映著她說得堅定的面龐,一時之間似有什麼東西在他心底乍然破碎流溢,又迅速被他壓制掩去,他暗吸口氣,正想不著痕跡調開目光,縛著傷布的左腕忽然被她以掌托起。

「你的手怎麼回事?」拉開他衣袖,赫然發現他整隻手臂都纏著布蹦。

「不小心在林子裡弄傷了,已經上過藥,無礙。」淡然拉下被她撩起的袖擺蓋住傷臂,他跟著下蹋,轉身要去吩咐,「妳的寢房有多處留下火燒痕跡,需要時間修復,這幾日王姊就留在徊光殿,我讓人收拾一間側屋給妳暫住。」

祈晴殿有太多她與茱萸的回憶,只怕她見了要觸景傷情。

「不用了,側屋的話,祈晴殿也有不少,我回去找間住就行。」婉拒了他的提議,有些傷痛是必須親自去面對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好吧。」知道她想獨自靜一靜,雪深沒堅持,望著她一步步走出視線,過了半晌,才揚聲喚來茱明。

回到自己寢宮,遠遠便見屋內屋外有幾名宮女在收拾,見月殷走過來,宮女們低聲交談了幾句,紛紛行禮退開,經過她身邊時,月殷看見其中一名宮女端著水盆,盆中水色暗紅,顯然剛才是在擦拭地板上的焦痕及……血跡。

裡面寢房已經被大略整理過,剩下被燒得焦黑的木頭地板,將待宮中負責營建的職官看過後,再擇日移開更換。

想想她來到桑原宮四年,其實待在雪深房中的時間反而比祈晴殿長,但每次回到這裡,都會有個慧黠愛笑的身影,已經幫她細心備妥所需的一切。

席地坐下,伸手輕撫地板上那圈焦掉的紋路,她目光顫動,暗暗對著已不在的那人承諾:「茱萸,妳的心意,我會收下,有一天,我一定會離開這裡,但不能是現在!」

感覺到有人走近,她回過頭,一模一樣的容顏,卻不曾錯認,如今更不會以為是那縷芳魂復生。

「茱明。」她毫不猶豫地喚。

「二皇子要我把東西送過來。」捧著那件紅紗衣,端正放到桌案上,茱明欠身行禮,便要退出房門。

「茱明,等等。」

「如果二皇女是要問布袱裡的神諭,二皇子說他並未看見,或許是中途散落,不慎掉出來。」

「我不是要問神諭的下落。」

「稍早之前,大皇子已在奧殿舉行神前儀式,順利重引除穢之種,由尹相下令,午時解除封宮,蒼林御主的神道使也已平安抵達,協助純篤大人安然醒來,明日大皇子會在穿陽殿正式即位,昭告豐邑與其他諸國。」將她昏迷期間所發生的事,一口氣全部交代清楚,「二皇女若沒別的吩咐,小的先下去了。」

「茱萸呢?」直接念出同時令兩人皆感心痛的人名,月殷定定看著那個轉身要走的身影,痛失親人,而且失去的還是與自己同日而生的雙生手足,茱明必定比她更痛苦,「日讀習俗,落土歸根,妳會帶她回故國安葬嗎?」

那張始終低垂的面容微微一咬牙,猝然停住腳步。

「二皇子說妳在這裡,她絕對捨不得走那麼遠,已經命人造棺火化,會選日葬在宮外酈山,那裡視野遼闊,可遠眺王宮西南方向。」

西南,可看見她所在的祈晴殿。

「而且我並不想讓她回國,她擅自與大皇子密謀,險些將日讀捲進豐邑的宮廷之爭,我不會原諒她。」

「茱──」

「我也不會原諒我自己。」低頭望著腳下,早上她就是站在這個地方,拉弓射出那枝箭,「儘管她做了我無法認同的錯事,但身為她的姊姊,是我先忽略了她的感受,三年來,竟未曾察覺妳對她而言是如此重要。」

如果能早一點體會茱萸的心情,她就不會用這種方式阻止,或許那枝穿骨的箭、今日的遺憾都不會發生,可是人生從來沒有重來的機會。

「如今說這些已經太遲。」深吸口氣,硬將視線從腳邊收回,「現在情況對妳及二皇子很不利,即位後的大皇子一定會有所行動,二皇女還是多想想明日要如何因應。」

聽著她強自恢復理智的口吻,彷彿自己連悲傷的餘地都不允許,月殷站起身。

「妳不想讓她歸國葬於故土,是因為妳也在這裡,並不希望離她太遠吧?」走過她身旁,月殷明白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刻意壓低聲,「連這樣小小的私心都不敢說出口,茱明,妳對自己太嚴苛了。」

隱藏的心思被一語道破,茱明一愣,愕然望著走出去的月殷,突然有點了解為何妹妹能為她付出至此,過了幾秒,茱明趕緊拉回凝視得過久的目光。

不,她不是茱萸,在完成職責之前,她不能有自我意志,甚至連活著都不屬於自己,更別說為他人犧牲的自由!

儘管那樣的自由,她的確羨慕,但她們之中總得有一人承擔起雙親死前的遺願,她是長姊,她願意成全茱萸的選擇,茱萸做不到的,她會咬牙將這條路繼續走下去,直到死去的親人在九泉之下能瞑目的那一日。

 

 

 

[15]

 

穿陽殿內,空懸四年的王位,在夏陽高照的這一天,終於迎來了新主。

因尚在先王后國喪期間,又碰到先前魔物作祟,繼任儀式全部從簡,然而出乎許多人意料的,倒是臨江正式接下王印的同時,一起宣布了即日冊后。

歷代豐邑王后,從未有人在丈夫登基之日,一同身著鳳冕王服接受朝拜,如此殊榮,更顯示出新王對妻子的重視。但明眼人一看,從新晉王后笤華一襲合身鳳服便知這絕非臨時決定,而是事前就已安排好,目的,恐怕就是要拉攏笤華背後的尹相!

當初刻意提早婚期也是這個用意,在初掌王權首日,就先將尹相籠絡至自己一方,的確不失一個辦法。跪在王座下方的雪深,靜靜對著九階之上的新王夫婦伏下身行禮,再抬起頭,高舉的雙手,接過一旁宮人遞來的王令。

今日是新王繼位大典,他身為王弟,將是次於王、王后之下,身分最為高貴者,自然不是穿平日常著的全白深衣出席。難得換上一身緋白正裝的他,白袍上朱色繡線勾勒著瑞獸祥雲,在光線折射下流蕩虹光,兩邊展開的大袖,白、淺緋、深朱三層疊色,更襯得少年身姿俊麗,別有一番風華。

也因兄長即位,他不再被稱為二皇子,改稱「溎君」。

君,是王之兄、弟的尊稱。溎,則是王賜下的封號。此刻他手中捧的便是那卷賜字王令,從今日起,他將遷出原本居住的徊光殿,移往王宮北側的未霽殿。

俯視著臣服於階下,順從接過王令再次拜下的弟弟,王座上的臨江,心中卻仍有些百思不解。母親說他不如雪深,因此將豐邑王位傳給他,言下之意似乎是雪深背負的比他更多。

他實在想不出究竟有什麼事,會比一國之主統治萬民更艱難、更重要?

「王上,溎君已經收下王令,是不是該請他請身,再來是……」站在最靠近王座的長老見他一臉深思,遲遲沒抬手讓階下之人退到一旁,連忙提醒。

由於皇子、皇女之名,日後都將指臨江與笤華未來的子女,月殷也會被授與新的稱號,依照慣例,王的兄弟稱「君」,姊妹稱「媛」。

然而臨江卻沒有準備第二卷王令,他緩緩移動目光,望向站在左側階下的月殷,舉起一掌,倏然揮下。

「來人,拿下二皇女。」

果然!月殷抬起頭,原本立於王座左右的兩名武衛,齊步包抄而上,雙矛在她身前交叉架住,將她推往中央深紅長毯。

「前幾日魔物作祟,全宮上下,只有妳夜夜睡而不醒。」臨江一個俐落擊掌,「有宮人為證。」

殿外由另一名武衛引領,一起進殿的三名宮人在遠處跪下。

「能等到今日才揭穿,王上是變得沉穩許多。」被長矛壓著,被迫跪在雪深身後,對於臨江預先安排好的這一幕,月殷有感而發地稱讚。

這話、這話居然跟雪深之前說的如出一轍!臨江嘴角一抽,額上青筋忍不住跳了跳。

「據神官所言,唯有被魔物附身之人才能入睡,妳的嫌疑最大。」努力壓下怒氣,臨江指著她,「而且更早之前也有流言傳出,妳能從玄武城大火中生還,都是因為妳不怕火燒,這與噬眠之魔的特徵完全吻合。」

如今茱萸已死,無人可證明之前的騷動並非魔物引起,反而是神力所致,她也沒有證據,能指出他才是那個導致除穢之種熄滅的共謀者,再加上先前的流言,兩件事連結在一起,更巧合得叫她百口莫辯。

「如何?妳還有什麼話要說?」人證、論證、理據,都在他這邊,他的王后還是尹相玄孫女,有了這層關係,這次他可是有十足的把握,才會在這個穿陽殿中提出來。

年初時,尹相在這座大殿內留下的教訓,他沒齒難忘!

「王上打算怎麼處置?」絕不能供出茱萸曾與他合謀,她必須保護茱明及參與其中的日讀之人。

「要證實是否真被魔物附身,方法向來只有一種。」停頓片刻,他掐緊指尖,狠下心道出二字,「火刑。」

很殘忍,他知道,但現在她顧忌著日讀之人,不敢說出他在背後密謀的實情,不代表以後她不會把這個當成把柄,反過來威脅他,他不能留下這個危險的後患。

如果說王位是要踩著血走上去,他害死的第一個人是母親,已經沒有路回頭的他只能再繼續踏著血,站在這孤涼絕決的最高處。

「王上!」聽到這邊,再也無法保持沈默的九霄自右側匆匆出列,一起跪在長毯中央,「二皇女好歹是王族,怎麼可以貿然動用火刑!」

牙根一咬,他雙掌放在地上,逕逕望向王座上的新主:「而且若是詳細調查,說不定會發現這一切始作俑者根本就是──」

「我願意接受!」一聲急咤,喝住看來也知內情的九霄,堅決不讓他往下說,月殷握緊雙拳,看著瞪大眼睛的好友,「火刑,我願意接受。」

就知道她為了保住茱明他們,一定會這麼做,跪在她前方的雪深,沉沉闔起了雙眸。

「妳、妳有沒有搞錯?那可是把人綁在木樁上,淋油點火,會死得萬分痛苦的火刑耶!」驚住的九霄震聲大吼,暴跳如雷得像要掀了穿陽殿屋頂,「什麼叫作妳願意接受?」

「辟邪將軍,請注意這是在御前。」一名長老趕緊制止。

「不,就算是王上之命,我也絕不可能坐視──」

還要再據以力爭的九霄,忽然聽見一聲輕笑自前方傳來。

「王上之命,自是不可違逆。」一直默然跪著的雪深,緩緩睜開了雙眼,「只是我勸王上不要如此待她為好,這個後果不是王上可以想像的。」

他一開口,殿內眾人微微起了騷動,臨江暗吸口氣,早料到他們姊弟情深,必不會眼睜睜看著她被處以火刑,但在這場王位繼承之爭中,勝負已分,臨江倒要看看,現在屈居階下的他還能有什麼辦法?

「既然王上已經順利繼位,我也不用再顧慮了。」只見他握著那卷王令,自長毯中徐徐站起身,朝後轉向立於右側的談贏,「請其他六翼將軍進來穿陽殿。」

咦?其他六翼將軍?

由於玄武城火焚後,並未再選出下一任將軍接掌,北方領地暫由青龍與白虎兩位將軍各自代管一半,以致目前六翼將軍其實只有五人。除了鎮守王城的白澤、護衛王宮王族的辟邪,沒有王令,其他六翼皆需駐守邊地城池,不得擅自回宮。

當青龍、白虎、朱雀三位將軍一身甲冑,風塵僕僕進到大殿內,臨江一陣驚訝。他並沒有召他們回來呀,而且豐邑疆土遼闊,駐守在邊防的三人馬不停蹄,日夜兼程,最快也要十日才有可能回到宮中,這表示他們不是在聽聞他繼位後才趕回,而是十天前就已經出發。

這是怎麼回事?

「二皇子,東之青龍十七萬武騎。」

「西之白虎十五萬。」

「南之朱雀十三萬。」

「皆已於桑原宮十里外待命。」跪下的三人齊聲道。

「嗯,新王已立,不宜再稱我為皇子。」輕揚手中王令,雪深更正他們道,「今後喚我溎君吧。」

「是。」

他們竟聽命於雪深?臨江傻愣當場。

知道白澤曾在他請求下,去集市接回險遭不測的月殷,而辟邪向來與他交好,兩人會聽他調動並不意外,但其他三位將軍長年在外怎麼可能……!

驚疑的目光,再往並列長毯兩側的尹相與八大長老看去,面對眼前這突發狀況,尹相未發一語,八大長老則有人目瞪口呆,有人低頭似不感意外。

一股冷意突然從背脊竄上腦門,臨江猛自王座上站起身,張大眼,瞪著緩緩轉過身,朝上望向他的雪深,兩人視線相交。

「你、你與他們到底……?」

階下,體弱多病的少年身姿依舊秀雅如玉,可是那雙不再掩飾的眸瞳,精光盡浮,光是一個眼神便有著雷霆萬鈞之力,當那雙犀利的眸子掃上來時,臨江幾乎停止了呼吸。

「王上太沒有警覺了,難道從未懷疑為何母后在寢宮中閉而不出,我國軍政還能繼續運作,國勢反而日益昌隆?」他振開衣袖,昔日做來風雅的動作,如今更多了一分凜冽,「因為這四年來,每一道政令都是出自我手。」

什……麼?過於震驚之下,臨江腦袋一片空白。

當場跟著倒抽口氣的人,並不只他一個,第一次聽聞此事的幾個長老,像是被雷劈中般呆住不動,雙眼瞪得比銅鈴大。

雖然知道這個小皇子自幼心思細,但他們從未想過,這四年來竟是這個孱弱的身影在支撐著整個王國!

「王后。」忽然喚著坐在高處的笤華,她的坐蹋位於低王位一階之處,雪深以眼神示意,「一天下來,王上也累了,王后不如扶王上回寢宮歇息。」

收到他的指示,笤華起身,依他所說走到臨江右側,恭敬一欠身:「王上,請。」

「妳……!」難道連她也是弟弟安插的一著?臨江赫然驚醒過來,原來如此!難怪他要提早婚期時,雪深一點也不在意,此舉根本就是他自己引狼入室,虧他當時還沾沾自喜,以為這樣能拉攏尹相。

看著這一幕,月殷也才恍然大悟,五個多月前,雪深曾與笤華私下相約在宮外碰面,原來並非兒女私情,而是為了今日布局!

再回頭看看已起身,站在殿內隨時聽候差遣的幾位六翼將軍,月殷回想起除穢之種熄滅隔日,王后曾召兩位二兒子進殿商議。臨江提議請地方神殿派神道使入宮,他主張召回六翼將軍,想必那時他就已經著手進行這件事,不然駐防外地的將軍不會趕得及在今日率領大軍抵達。

這樣的籌謀,這樣的計略,這樣……深沈得可怕的心思!月殷愣愣回過身。

她比在場原本不知情的任何一人都更震撼,在他身旁照顧了四年,竟不知時常臥病在床的他,是在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為一個國家運籌帷幄!

這幾年與他生活過的片段,不禁一一浮上記憶,她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面、她第一日抵達桑原宮,彷彿有點懂了。是啊,這個靈慧聰絕的少年,柔弱的只是身體,實際上他的心志有多麼強大,她早該注意到才是。

還在消化著心中錯愕,卻見架在她身前的兩把長矛,被骨節分明的修長十指握住,她抬起眼眸,雪深移開矛,彎下腰,將跪地的她拉起身。

「火刑不是唯一測試是否為妖魔的方法,我有一個更有力的證據,足可證明王姊絕非妖魔。」放開手,他轉向眾人,清晰的朗聲,再一次在這大殿上激起萬丈驚濤,「凡是侍奉御主的神道使,皆由卜筮選出,能成為神道使,接受神賦予一道神氣的,必定只有人!」

環視大殿的目光流轉了一圈後,他不閃不避,定定,投向了眼前愀然變色的人兒。

「根據卜筮,我豐邑的二皇女,將成為離水之神的神道使。」

他竟然──!

驚愕,不敢置信,月殷圓睜著雙眸,完全沒想到他居然會這樣對她!

「呃,二皇子……不,溎君,這個,我國並沒有離水這條河,所以沒有哪個地方供奉這位御主,溎君是不是……咳,記錯了?」一個站在最後方的老人家,心驚膽顫地舉起一指提問,純篤昏迷多日,醒後仍須臥床休養,他是代表奧殿,前來參與新王大典的老神官。

「不錯,離水位於道藏,的確不在我豐邑國境。」

「那……」哪有幫他國神明卜筮選神道使的?就算急於幫二皇女洗脫嫌疑,也得從自己國內信奉的神明去挑比較合理。

「我會修國書一封給道藏王,相信離水之神不會反對我們為祂卜筮選出的人選。」

「這、這……」這也太見所未見,聞所未聞!而且神道使向來選自氏族子女,從未出自王族,要皇女去侍奉神明,未免太過史無前例。

「道藏位於我國西部,路途遙遠。」相較於小臉上交織著驚詫、質疑、憤怒的月殷,他滿面沉靜,清冷的聲,依舊說得平穩靜固,沒有半絲動搖,「我會讓白虎將軍一路護送王姊出境,再請道藏王派人相迎,直至離水之濱。」

不,他不可能會這樣做的!掩住口,月殷震詫不已地望著他。

如果他今日在大殿上所做的一切,臨江感到的是挫敗,那麼此刻這個當下,她感受到的就是背叛!

「王姊,三日後妳便離開桑原宮,前往道藏吧。」

而他接下來說得果斷決然的語句,更深深重創了四年來一直深深相信著、支持著他的她。

心,瞬間碎裂。

 

 

 

[16]

 

從未想過自己會被軟禁,而且那道命令,還是出自她一直以來全心呵護,相依長大的那個人!

祈晴殿內,因寢房尚未重新修整,她的居處暫時移至對面側屋,食宿仍由宮人進屋準備,但他們完成手邊工作便速速退出,既不會與她交談,也不會聽從於她,屋外更佈下重兵把守。

這之中她所認識的人,九霄、茱明,一個都沒出現,連原本祈晴殿內的侍者皆全數撤換,兩日來,進屋打理起居的宮人,全是她沒見過的面孔,更別說雪深,這間側屋他是一步也沒踏進過。

到了出發前一晚,情況依舊未變,很顯然雪深打算連最後這晚都要如此。

是夜,月明星稀。

位於王宮北側的未霽殿,主屋廳間猶亮,透過薄薄窗紙,燭火透出微光。

送上新沏好的熱茶,茱明端著撤下的涼去茶盅,推門走出,再將門輕聲關起,轉身朝著外廊正要邁步,赫然驚見前方一道身影映入眼簾。

「二皇女?」被關在祈晴殿的她是如何來到這裡的?

一襲深淺藍衣常服的月殷站在廊下,過了中天的朗朗皓月,照在她異常雪亮的雙眸之上,淋漓如水。

見她向前一步,茱明立刻橫身擋住主屋入口,她停下腳步沒硬闖,出口的聲卻清冽堅定:「茱明,妳讓開。」

「抱歉,二皇女,我不能放您進去。」態度也很堅持的茱明轉頭,就要揚聲喚來附近武衛。

「茱萸說當年曾與雪深交換條件的人是妳。」

一句話,便定住茱明張口欲呼的動作。

「妳以無條件的忠誠作為代價,完全效命於他,不管他的命令是什麼,不問對錯,都會為他執行到底。」這幾年來茱明在他吩咐下,一定做了不少事,月殷一瞬不瞬直望著她問,「他究竟答應妳什麼?」

手裡端著的茶盅一抖,差點翻落,茱明趕緊持正漆盤,很想撇開頭,避開她直視而來的視線,但她看過來的目光太過直接清澈,簡直像是望進了人心深處。

「復國。」在她清亮凝視下,茱明咬牙道出他當年親許的承諾,「他答應助我復國。」

咦?復國?

沒料到會聽到這個答案,月殷一愣,先是不解,隨即閃過驚疑,不對勁,這真的不太對勁!

臨江繼任當日,他發動政變卻志不在王位,表面上仍視兄長為主,但在架空兄長權力,使得新王只是徒具虛名之後,他又大權獨攬,操控國政,還將她以神道使為藉口趕出桑原宮,甚至逼她離開豐邑,他到底想做什麼?

「二皇女!」顧不得盤上可能翻倒的茶盅,茱明匆匆騰出右手,拉住想推門進屋的月殷。

「從先王亡故,四年來豐邑不斷向外征討,已經收服許多鄰近小國,如果這都是出自雪深的命令,他的目的絕不是想擴充領土那麼單純,否則他不會答應讓你復國。」聽著掉落的茶盅在地上摔成碎片,她反握住茱明欲阻的手,「他一定是在進行什麼不為人知的計畫,是不是?」

倒抽口氣,表情少有起伏的茱明不由得露出一絲驚詫。

「妳……還真如他所說,實在聰慧得叫人不知該拿妳怎麼辦才好。」躑躅半晌,茱明回頭看了看兩人身後那扇門,最後決定鬆手退開,不再阻止她。

她繞過茱明,來到那道阻隔之前,雙手按在門上,唰一聲,用力拉開。

一道夜風,自開啟處颯然吹進屋內。深廳內,兩旁燭火因她帶來的風左右搖曳,最裡側置著一張烏木長桌,案上堆滿卷軸,自從那日政變之後,已無需再隱藏,一卷卷佈達各地的王令,光明正大地堆疊在這張未霽殿的大桌上。

書案後方,肩上披著緋白外袍,袍下仍著慣常白深衣的雪深,放下看到一半的卷軸,抬起頭輕聲一嘆。

「看來王姊想做的事,很少有人攔得住。」

深知她具有動搖人心的力量,都已調開所有她能影響的人,卻還是阻止不了她來到這座廳間,站在他的面前。

「當初是為了你才會留在這裡,如果希望我離開,你一句話直說便是。」回想起那日在穿陽殿上,他說得冷漠絕決的模樣,月殷費了極大氣力,才能將自己從揪心的記憶中拉回來,「我能為你留下,難道不能為你走嗎?為什麼你要用這麼傷人的方式?」

未霽殿與徊光殿格局稍有不同,相同的是,每到就寢時間,殿內宮人都會被他遣退,他一頭長髮完全解開,閑雅隨意地披散於身前,這白衣散髮的姿態,絕大多數時候只會展現在她面前。

「王姊說的傷人是指?」他一副不明白地請教。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咬著牙,月殷直瞪著明知故問的他,「神道使根本不是透過卜筮選出,而是你直接指定,再命神官假造卜卦結果公布。」

換句話說,要誰去擔任神道使,全是出自他的主意。

「王姊如何發現的?」

「年初堇夏前往叡山一事,時間點太過巧合,原以為是姚長老暗中拜託神官,但現在想想,應該是出於你的指示比較有可能。」

那幾日堇夏常進宮,吵著要留在他身邊,已經到了他與姚長老都感到困擾的地步,沒多久便傳來堇夏被選為神道使的消息。

如今他竟也把這一招用在她身上,而且對她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去當離水之神的神道使,對你到底有何好處?」

堇夏去的叡山,離王宮再遠,好歹是在豐邑境內,但雪深要她去的地方居然越過西部邊境,遠至他國土地上!

「據說離水一帶時常異象頻生,不是整年冰封,就是氾濫成災,身為河神的衛泱御主卻從不理會,任由風雪或大水淹沒兩岸農地、屋舍,造成許多人流離失所,連生活都成問題。雖然受苦的不是豐邑子民,但我知道了總覺得於心不忍,希望妳可以為他們──」

「雪深,我不是堇夏。」搖搖頭,月殷忽然打斷他,「你這樣哄我是沒用的。」

他一愣。

「你外表溫文儒雅,實則能謀善斷,工於心計,表面上說的話有多動聽,面目就有多虛偽。」直視著他的眼眸,她將對他的了解,一句一句毫無保留地道出,「你待人雖然溫柔,必要時卻能做的比誰都狠心,無情起來,可以比任何人都殘忍。」

聽著她坦直、不加修飾的剖析,他那雙好看的眸子越睜越大,表情也漸漸變了。在她了然注視下,他面上的從容、沉靜,一點一點瓦解,彷彿原本防範得極為嚴密的東西乍然生出一絲裂縫,從中流溢出深藏許久的真實。

「四年前,我來到桑原宮的第一日便想離開,你追出宮外時,裡頭是不是穿著故意用冰水打溼的單衣,以致病情加重,使我見了心軟,不忍丟下你走?」至於後來下起大雨則是在他意料之外,他差點就因為高燒不退而喪命。

「原來妳這麼早之前就發現了。」果然,她心思澄明清透,他能瞞得了任何人,就是瞞不過她,「既然王姊已經知道我是故意這麼做,為何還願意留下來照顧我?」

以他的能耐,他向來都是別人委以重任、仰賴、恐懼的對象,可是,她是唯一知道他的真面目之後,仍說要保護他的人。

「因為你可以很虛偽,偏偏,也可以很善解人意。」一步,兩步,三步,她慢慢移動步伐朝他走近,「如果你的狠心是真,那麼脆弱也是真。無情、殘忍是真,孤獨、哀傷亦是真。你的算計,你的淚,更沒有一樣是虛假。」

她所看見的,不是只有他溫良完美的那一面,還有他的陰暗、他的殘酷,以及他的……悲涼。

「別再說了,王姊。」倒抽口氣,雙手抵著長桌,驀然站起的他出聲制止,再聽下去,他怕他會更難放開手。

將她軟禁在祈晴殿內,避不見面,或許是因為他真正害怕被她動搖的人,是他自己!

一直以來,眾人看見的只是他展現在外的表象,就像堇夏愛慕的,不過是他的風雅、他的溫柔,然而此刻站在眼前,他最在意的這個人,雖然不清楚他做的事,卻很瞭解他是怎樣一個人,四年來更對這樣的他不離不棄,到了現在這個時候,還願意來到他面前。

「天色已晚,明日王姊一早便要出發,還是先去歇息吧。」努力壓下激盪於心的震撼,他離開桌案,迅速往門外走去,行經她身旁時非但沒停頓,反而加快速度走過,「我讓人送妳回祈晴殿。」

「雪深!」匆匆抓住他右臂,月殷攔下他,「我不能走,我在這裡還有一件放不下心的事!」

他一頓,在她緊握下停住。

「你可知你會一直生病,並不是沒有原因,我懷疑宮中有人想要加害於你!」兩手牢牢握住他,對於這項堅持,她絕不退讓,「在沒查出那人是誰之前,我是絕對不會走的。」

「如果妳擔心的是這一點,那麼王姊大可放心。」閉了閉眼眸,再睜開,他轉頭望向近在身側的她,「因為那個對我下毒的人,就是我自己。」

「什……!」她雙目瞬瞠。

「為了避免將來繼承王位,九歲開始,我便每天服用一點侵害身體的毒藥。」若非他將身體弄得如此孱弱,以他與臨江的資質,任誰都會覺得他比兄長更適合繼任。

「你、你毀壞自己的健康,就因為你不想成為豐邑的王?」

「嗯,繼承者都得進行神前儀式,我有不能這麼做的理由。」

「難怪……」緊緊抓著他的雙手不知不覺中鬆開來,月殷目光顫抖,倒退半步,直到此時才明白,「難怪你不會喝下水魄雲晶。」

當時他若喝下去,六年來毒入體內所忍受的痛苦都將前功盡棄。

「不,王姊給的那杯水魄雲晶,我是喝了。」靜靜凝望著她,他露出些許微笑,那笑容帶著一種複雜的悲喜,彷彿原本打算深埋一輩子的話,在不得已之下說出口,「那是妳費盡辛苦為我尋來的,我怎麼可能不喝。」

咦?月殷一愣:「可是隔日你並沒有痊癒,反而還更嚴重,難道神物沒有傳說中的奇效?」

他搖搖頭:「水魄雲晶的確名不虛傳,再重的傷,再難治的絕症,都可立即康復。只是我喝下水魄雲晶之後,便叫茱明再去煮一碗湯藥,裡面投入的毒,份量比平日多三倍。」

「……!」她駭然看著他。

每日服用少許,已經頗為傷身,更別說一次吃下三倍的量,毒物忽然大量進入體內,那個晚上他該是何等痛苦難當!

既然他有不能恢復健康的考量,不要喝水魄雲晶就好了,他為何要──忽然之間,月殷領悟到什麼,驚詫瞪大的雙眼,與他深刻凝望過來的目光碰觸在一起。

一瞬間月殷終於明白,他寧可受毒發之苦,也不願辜負她的心意,是因為他對她……!

「我們總是在做為對方著想的事。」領會到他的用心,剎那間她潸然淚下,同時也明白了,那日在穿陽殿上,她會那麼忿怒,那麼心痛,不是起因於他的隱瞞、他的背叛,而是他的拒絕!

當他說出要她離開豐邑的決定時,她根本無法想像,從今往後得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他的身旁將不再有她,他的歡喜、他的悲傷都不再與她有關,所以她才會那麼痛苦,那麼心碎。

不知從什麼開始,他對她,以及她對他,就已經萌生了除了手足之外,另一種曖昧不明的情愫。

「可是你在承受我的好意的同時,卻又必須傷害自己,我對你越好,你就傷自己越重。」

最看不得他為病痛折磨,最希望他身體好起來的人是她,然而在意識到自己對他的維護,竟反倒害他服下更多的毒,她痛徹心扉!

他一直藏著不說,就是怕她知道之後,會像現在這樣難過,沒想到最後還是不得不走到這一步。

他們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彼此相愛,又互相傷害。

「我若繼續留在這裡,我們便會一直重複這種狀況,不斷為了對方好,而傷害彼此,所以我非離開不可。」抬起頭,她充滿淚水的眼眸閃過恚怒,心疼,又有幾分埋怨地,看著近在咫尺的他,「今日你會說出來,就是想告訴我這一點?」

這個有著玲瓏之心的少年,假如真想一輩子不讓她知道,他完全可以將這分感情永遠藏住,但為了斷絕她留下的念頭,最終他還是說出來了。

「王姊向來都是如此的……」伸出修長清瘦的指,撫去滑下她面龐的一滴淚,他輕輕一嘆,「聰慧。」

回想起前幾日的情景,她苦笑:「在我養傷期間,你與茱萸搶著要來照顧我,她用這種方式來跟我告別,你也是嗎?」

當時兩人爭著餵她吃粥,還歷歷在目,彷彿是昨日才發生的事,那個春光瀰漫的早晨,如今想來卻格外悲楚。

「王姊。」感覺到她的傷痛,他收回手,面露艱難。

「你放心,我會如你所願地離開。」深吸口氣,努力將目光從他面上移開,月殷嚥下哽咽,轉向晚風寂寂的門外,「還記得我在角樓上曾跟你說過,我會一直陪著你嗎?那時我就已經決定,我不會離開桑原宮的,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為止。」

這就是他母后之前說的,愛而不可得吧?再怎麼相愛,都得硬生離別的痛苦,的確令人疼得錐心泣血!

「你能力強,想必往後也沒什麼事難得倒你,傷得了你,我唯一掛心的只有一件。」任由淚水無聲流盡,臨去之際,微微偏過側臉的她握緊雙拳,低聲對他說道,「臨江既已繼位,你以後別再這樣戕害自己的身體,畢竟我離開後,可沒辦法再去為你找另一塊水魄雲晶了。」

說完,往屋外走去的月殷沒有回頭,自他視線中一步步走遠,深淺背影融入漆黑夜色,漸漸模糊,直到外面不再有她,他眼中打轉的淚立刻落了下來。

是他做了這個決斷,哪怕痛得蝕心入骨,他都不會後悔,他都會承受,所以他不能在這個時候退縮!

「辟邪將軍,你在外頭吧?」用力閉上眼眸,壓下淚意,雪深朝門口一喚,再次毅然睜開雙目。

沉默站在屋外暗處的九霄,硬著頭皮踏步進屋,他與月殷向來默契最好,她能從層層看守中來到這裡,都是他暗中引開武衛的關係。

「她雖然答應離開王宮,但一定不會照我所說前往道藏。」沒追究九霄為何自作主張幫她溜出祈晴殿,雪深當機立斷,迅速果決地下令,「她想去的地方應該是北地,今晚你千萬別讓她闖出城門。」

她與九霄兩人默契是最足,但最瞭解月殷的人還是他,距離天亮只剩下幾個時辰,在這個關鍵時刻絕不能功虧一簣。

「你這是何苦?」九霄不住地搖頭嘆氣,「逼她離開身邊,把話說得這麼絕,最痛的還不是你自己。」

他未置可否,轉身準備往桌案走去。

「二皇子──溎君!」想起他的新身分,語氣一頓改口喚他,見他不為所動繼續向前走,九霄忽然大喊,「雲璧生前曾拜託我照顧你!」

多年來極少聽聞的名字,突然之間進入耳際,他猝然定住腳步,睜大的瞳孔一個急速收縮。

雲璧……豐邑的大皇女,他的親生姐姐,可是她在世時,他從未喚過她王姊,與九霄都直接叫她名字,從小三人一起打打鬧鬧地長大,直至六年前她亡歿。

「她最掛念的人是誰,你應該很清楚。」就知道搬出這個名字,一定能成功拉住他的注意,九霄咬緊牙根,將積壓在心底很多年的話,一口氣說出來,「她的死,不是你的錯,我和雲璧從未怪過你!」

前方那個身影深深一個震動,差點踩空腳步,他連忙伸手抓住桌案一角,穩住自己。

「你到底還要自責到什麼時候?從你立下誓言要去做那麼危險的事,我就頭一個反對。」看看他欲達目的,把原本好好的身體弄成了什麼德性,更別說這幾年的處心積慮,到近日奪權,「現在你竟然還要把最愛的人遠遠送到道藏去,我實在看不下去了,這次我一定要阻止你。」

揚起秀麗的眉,他回過頭,帶著警告的聲微微一冷:「辟邪將軍,你要抗令嗎?」

「是啊。」九霄也不客氣地揚揚眉,「當初接下辟邪將軍這個位置是為了你,如今還給你也沒什麼。」

平日看起來大咧咧的九霄,做什麼都很隨性,但他才是他們之中最懂得照顧大家的人。

「如果說你對別人殘忍,那麼你對自己其實更狠心,一旦你讓她走了,她的離開,同時也帶走了你對自己的最後一絲溫柔,不是嗎?」

沒有反駁,雪深緊抿著雙唇不語。

「倘若你還是執意如此,」解下腰間象徵六翼將軍的珠穗,啪一聲拍在桌上,「今晚不管你調派多少兵馬前來阻擋,我拼著一條命也要助她出城,她不願去道藏,我就陪她去北地。」

扭頭大步一跨,眼看那道高大背影就要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走。

「九霄!」

倉促的急喚,有著難得的懇求,令他不禁定住步伐,回過頭,兩旁忽明忽滅的燭火,閃過兩人相視而對的側臉。

眸色幽黑的雪深咬著牙,瞳光顫動,一臉悲愴地直望著他。

「好,那麼就讓我告訴你──四年前玄武城大火的真相!」

 

 

[17]

 

雪深料的沒錯,她會走,但不是返回祈晴殿,等著天明出發前往道藏。從離開未霽殿,一路避開巡視的武衛,月殷閃閃躲躲,靠著夜色掩護,尋隙出了宮牆,穿過氏族重屋,正在琢磨如何打開第二道內牆,遠處傳來腳步聲,她回過頭,看見從後追來的九霄獨自匆匆趕來。

「好友,你這是來送我的嗎?」她故作輕鬆地談笑。

九霄靜靜看著她,神色複雜地朝她一拱手。

「二皇女,請回。」

二皇女?她一揚柳眉:「印象中你好像很少這樣叫我。」

他一愣,思索片刻點了個頭。

「也是呢,從我們初識以來,我都是叫妳好友居多,妳可知為何?」

她揚起另一邊的眉,等他解答。

「妳可能聽過,大皇女名喚雲璧。由於年紀相近,小時候我和她常玩在一起,如果她現在還活著,我們應該已經是夫妻。」

想不到他與大皇女曾有這麼一段過去,月殷愣愣看著這個好友說起往事。

「失去她的時候,我非常痛苦,她的存在太鮮明,太難忘。喜歡上這樣的人其實並不是好事,因為一旦她不在了,會叫人更難忍受,所以我決定以後如果再碰到如她這般的人時,絕對不要再愛上她,我要當她一輩子的好朋友。」

這是指被他叫了多年好友的她,與大皇女是同種類型之人?

「我和大皇女有這麼相像?」

他搖搖頭:「不,並不是妳像她,而是……我常覺得妳們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明明容貌一點都不像,可是他卻總有這種莫名的錯覺。

「而且叫妳好友,也可以讓我死心,把妳當成朋友看就好。」他表情頓時有些無奈,「妳也知道,有人從小就心思多,時常跟我爭雲璧,雲璧又特別疼他,幾乎每次都是我搶輸。」

說到後來,他的語調不由得有著幾分哀怨。

「雲璧是他姊姊,他都還那麼小心眼,不想把她的關注分給別人了,對沒有血緣關係的妳,我不覺我有那個勝算和膽量,敢去搶他喜歡的人。」

如此一說她也恍然想起,除了雪深,九霄算是她在桑原宮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兩人幾乎是一見如故,很快成為莫逆之交,彷彿已經相識多年。

「可惜他再喜歡一個人,還是能放棄,而你叫了我四年的好友,難道也不能堅持到最後嗎?」那一聲「二皇女」從他口中叫出來,有多生疏,多刺耳,多……令她難受。

「原本我是想這樣做的,只是……」九霄暗暗握拳,「在知道他為何總是叫妳王姊之後,我無法漠視他的心情與努力。」

正如他叫她好友,以絕了對她的戀想,雪深喚她王姊,也是想提醒自個兒,她永遠不可能屬於自己!

還記得方才在那座燭光明滅的未霽殿深廳中,九霄乍然聽聞實情時,那種深受震撼的情緒,至今依然無法平復──

「玄武城大火的真相?」那時的他十分不解,「不是因為討伐異族失利,先王與玄武將軍不幸戰死,以致玄武城被放火燒毀?」

「若真是討伐異族,為何從未有人提及那個異族是來自何國何人?」雪深反問,「況且玄武城位居北地,再過去是一大片荒涼沼澤,平常人根本無法在裡面生存,哪來的異國民族?」

這倒是,那次戰事造成先王崩卒,先王后傷慟甚劇,玄武城幾乎成了宮中禁忌,眾人不敢議論細節,更別說去探究是哪國異族害死先王。

「當年玄武城上下有四千多人,先王率領的精兵從王宮出發,有整整兩萬,但並非去援助玄武城,而是去殺她。」

「殺……她?」九霄呆住。

那場大火,玄武城四千多人盡亡,以先王為首的兩萬武衛也無人生還,如果說這次行動只為殺一個十二歲稚女,結果她卻毫髮無傷,全軍反而盡數覆沒,那麼只有一種可能!

「莫非她真是妖魔?」否則哪有能力對抗訓練有素的兩萬大軍?

啊,完了,想起自己曾發下的豪語,九霄舉手擦擦滑下額角的汗,他一點也不想親自把某人砍成一段段,大火烤過之後再挫骨揚灰呀。

「果然大家聽到的第一個反應,都會先入為主,將她視為妖魔之流。」雪深微微苦笑,「可惜大家都猜錯了,她與我們一樣,今生確實是人。」

停頓片刻,他唇邊那縷複雜的苦笑逐漸擴大。

「只不過在轉生為人之前,她曾是神。」

瞪大眼睛,九霄聽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哈?」久久才能發出一個驚愕的抽氣聲。

「她是當初創世七神之一的水神,玉冉明尊高倉姬命。」

什麼?而且不是普通神明,竟還是七位創世神祇之一?九霄抖著聲確認:「你開玩笑的吧?」

「你看我像在跟你說笑嗎?」再認真不過的目光,回望著下巴完全收不回去的九霄,他繼續說下去,「不似近世才形成的地方神明,有著古神名的眾神,自遠古時期便已存在,他們的名字反應其特質,就像我們供奉的日神射羿,祂的古神名,每個字都帶有日照與火的特性。」

他認識的是已經成為人的月殷,對她身為水神的一切都是從古籍習來,照理與他無關,然而每每提起水神的名字,他都有種奇怪的情緒湧上心頭,卻說不出是開心還是惱。

「玉冉,是她最初的稱呼。明,指她如水一般映照真偽的洞悉之力。尊與高,都是崇敬之意。倉同蒼,是水的顏色。姬,表示主貴。命,除了是一種尊稱之外,也有司掌生命、治癒的意思。」

從這個名字不難想像還是水神時的她,該是如何活躍於世間,才會在六道之間留下越來越長的古神名。

「據說人間會出現第一個神道使,就是由她開始的。」以她現在的個性,更可想見這絕對是她當年會做的事,「那時妖魔橫行,六道中最弱小的是人與獸,雖然獸比人更沒有力量自保,但因為人的精氣對妖魔更有助益,所以一直遭受妖魔捕殺。她見了不忍,曾出手救下一人,並授與此人一道神氣,其他眾神於是跟著仿效,自此開啟了人與神訂定契約的慣例,面對妖魔根本毫無招架之力的人類,才有機會在大地上昌盛地繁衍起來。」

「如此聽來她對我們人有救命之恩。」九霄想了想,「怎麼我從未聽過這位創世之神?」

「人是很務實的。」雪深搖頭解釋,「創世七神代表的是原生力量,與日常生活未必息息相關,與其供奉水神,不如供奉流經自家附近的地方河神。現今也只剩下日神與地神仍受人祭祀,而廣為人知,其他幾位創世神祇,在漫長歲月中,早就連名字都被人遺忘了。」

「那你怎會知道她是玉冉明──呃,明什麼……」九霄抓抓頭,「古神名實在太難記了,她的現世名是什麼?」

射羿御主的古神名,除了神道使和神官外,大概也沒幾個人記得全。

「她沒有現世名。」

九霄一愣。

由於人希望與神親近,刻意為上古之神留下人一般的名字流傳下來,例如日神如今叫射羿,近世才出現的地方諸神也因多接受人的供奉,神名漸漸被人所同化,已很少會像古神名那麼長。

「她還沒來得及被流傳下現世名,就已神元耗盡,煙消而去。」

兩千多年前,天地發生異變,空中忽然降下巨大火球,造成海水乾枯,山崩地裂,火山齊數噴發。擁有神力的眾神,懷有異能的妖魔,與居於冥土的鬼道,紛紛施法走避,唯有地上的人與百獸躲不了,死傷慘重,世界千瘡百孔,生命近乎全滅。

由於異變太過嚴重,連神都放棄施救,唯有水神不顧同伴勸阻,為挽回生命生存之機,她毅然傾盡全部神力,散自身形貌、神氣於天地,終於穩住變異,然而此舉亦使她深受重創,連形體都無法再度凝聚。

為了這片天地萬物,她付出了自己,如今她的玉楔已毀,後世不會有人祭祀,也不會再有人記得,關於她的記載早已淹沒在歲月洪流中,僅剩一卷殘破斷簡,於偶然機會落入前任豐邑王之手,今夜終於在讀過內容的雪深低幽訴說下,娓娓道來。

這也是為何現世的月殷無法原諒他母親,她不惜散盡一身,為後世換來的生命之機,他母后竟如此輕易就放棄了!

「之後,創世神祇中的另一神,天疎見尊御中主,為免她魂神俱散,取她最後一絲神魂,引神器之力,將她融入人身內,以不斷輪迴轉世的方式,保住她殘餘的存在。」

採取這個下下之策,足見當時情況之危及,已別無他法,畢竟六道中,唯有人死後還能繼續投生轉世。

「然而要完全融進人軀,對清淨的神靈而言還是太過勉強,並無法維持太久,她只能每三百年轉生一次,算算時間,這應該是她第八次轉世。」

「慢、慢著,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四年前究竟……?」越聽越冷汗涔涔的九霄,沒忘記剛才雪深說當年豐邑兩萬大軍可是去殺她!「先王怎麼可能會對神舉兵?」

怎麼想都覺得不太可能哪!在他們這個極端崇敬神鬼的時代,人完全受神所支配,大至攻伐勝負、農事豐歉,小至疾病福壽,事事都要卜問神意,若知道她前生是神,眾人供起來拜都來不及了,怎敢對她如此不敬?

「因為一開始,大家以為她是被妖魔附體。」

人,天性排斥異己,常因恐懼,便把不同於自己的異類先當成威脅看待,分不清神、妖魔早已不是第一次。

「她進入人道輪迴之前,天疎見尊曾在她身上留下一道印記,所以她每次轉生都會出現於祂所在的西方國度。但這次不知出了什麼差錯,她第八次轉世竟脫離了印記範圍,降生於豐邑,成為玄武將軍的女兒,且生下來便一直沈睡,完全不吃不喝,身體卻還能一天天長大。」

這個現象嚇壞了將軍夫婦,但這是兩人期盼多年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孩子,就算是怪物,夫妻倆也不願放棄,對外以小姐體弱為由,只讓信得過的貼身侍女進屋看顧。

「據說她十二歲之前從未醒過,唯有十歲時某天夜裡忽然流了淚。」說到此處,雪深略作停頓,目光巍巍,望向一旁被風吹熄了幾盞的燭火,「隱瞞了十二年的祕密,終究還是紙包不住火,風聲一傳回桑原宮,念及玄武將軍為豐邑奉獻一生,父王壓下他私藏妖魔的罪行,要他暗中交出愛女,功過相抵。」

玄武城再更往北去,是無人煙的大沼澤,相傳裡面棲息了許多妖魂精怪,若真被他們混入城內,後果不堪設想。出於保護子民的立場,前任豐邑王令他交出女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低估了他的為父之心。

「玄武將軍曾是教授父王劍術之人,與父王是亦師亦友的關係,但在那一夜,兩人都在無奈中對彼此拔劍相向,結果……將軍本人亡於我父之手。」

想不到玄武將軍並非死於討伐異族,竟是由先王結束其性命!九霄感慨搖頭,雖沒見過玄武將軍,但從老一輩人口中曾聽過,這位驍勇善戰的將軍生性耿直,十分忠心,偏偏是這樣一個人,得面對忠義與親情的兩難。

而他最後以違抗王令,保護女兒,來全為父之愛,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以自身性命,謝罪於主君,來全為臣之義,在拔劍指向所效忠的王時,他其實就沒打算要贏了吧。

「玄武將軍死後,城內眾人才知道,他們的小姐十二年來竟一直沈睡不醒,不需依靠任何食物也能活著,消息很快傳開,幾個驚恐不已的城民一時激動,決定用最古老的辦法,測試她是否真被妖魔附身,那就是……」

看著他越來越沉的神色,九霄倒抽口氣,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難道是火刑?」

他點點頭。

「當他們往她身上潑油,點燃火把扔過去時,一瞬間,地獄一般的景象便發生了。」

火一碰上她衣上的油立刻熊熊燒起,她躺在烈燄中,非但絲毫無損,一股強大的反動之力更以她為中心,驟然迸散而出,包圍住她的火焰頓時產生數萬倍的力道,朝外爆裂開來。剎那間,激射出的火舌吞噬周遭,不管是人、建築物、地面,盡被捲入火中,赤燄如織,整整連綿了數十里。四千城民、二萬大軍連逃、閃避都來不及,除了豐邑王,全都在焚燒中哀號死去。

「她是水神,本身不怕火,但因天生屬性與火相剋,就算當時的她仍在沈睡中,並無任何知覺,亦會下意識將身上火焰逼退出去。」那幾個試圖燒死她的人絕對想不到,活活死於火焚的人反而是自己,還連累兩萬多人一同陪葬,「那一夜,只有父王因曾在神前儀式領受日神的加護,而倖免於難,其他人全被燒得面目全非,死得極度痛苦。」

難怪他曾勸臨江不可對她動用火刑,這個後果之慘痛,果真不是任何人可以想像的!

「那為什麼說先王最後還是亡於玄武城大火呢?」聽起來前任豐邑王不是平安脫險了嗎?

「因為……在目睹眾人下場後,父王驚覺她其實是水神轉世,那些人的一念之差,已鑄成大錯,若讓天疎見尊發現他們曾企圖殺害祂每一世都得等上三百年的人,震怒之下,說不定會引起另一場人間浩劫。」稍作停頓,雪深咬緊牙,做了一個深呼吸,「另一方面,尚在沈睡中的她,不過是想將襲身的火焰逼開,竟能產生數萬倍的力勁反擊出去,父王進而領悟到一個更巨大的祕密,那就是──當年天疎見尊為了救回同伴,曾藉由神器之力,將她融入人身中,那個神器就是傳說中的天窮勾玉。」

「天窮勾玉!」這件神物太有名了,連對神事瞭解不多的九霄都耳熟能詳。

世界初創時期,天地未穩,為調和各地之氣,創世諸神聯手打造出三件神器,分別鎮守天、地、海三處,其中置於天上,力量最強盛者,便是以勾玉為形的天窮行止,簡稱天窮勾玉。

天地穩定下來之後,三神器也功成身退,由諸神封印於層層禁制中,但因神器本身帶有七位神祇之力,威力十分強大,引起各方覬覦,沒多久就被解開封印取出。經過千年搶奪,三神器已不知流落何方,至今仍有不少神與妖暗中打探神器下落。

「想不到天窮勾玉竟會藏在人身中,只要掌握此人,等同得到神器,這是創世以來破天荒頭一遭,不僅神或妖,連普通人也有機會取得如此強大的力量,所以……」映著燭火的眸瞳顫晃,雪深緊咬著唇,聲音說得撕啞而破碎,「為成全我的決意,父王決定把這個力量留給我。」

他的決意……!想起雲璧死去時,他所立下的重誓,九霄倒抽口氣。

他下定決心要完成的事實在太瘋狂,別人聽了恐怕會覺得他不自量力,連九霄都認為此舉過於危險,根本不可能成功,唯一支持他的人只有前任豐邑王。眼看神器就在眼前,豐邑王更立刻會意到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若能讓神器為他所用,將來必能助他一臂之力。

從這點來看,雪深是像父親為多,父子兩都是思慮深遠,又反應明快,決斷冷靜之人。

「我與母后趕到時,已經來不及阻止,以自身的血、生命、詛咒自己為代價,施下禁隱術的父王把玉璜交給我,說出水神轉世、天窮勾玉短短八字之後,便向後倒落,全身血盡而亡,母后……當場崩潰。」

低下頭,望著沉甸甸壓在胸口的那塊朱色玉璜,雪深明白這是父親對他的愛,同時也是補償,以償六年前雲璧之死,父親對他們的愧咎。

「禁隱術?」不忍他對著沾滿父親鮮血的玉璜,憶起那一晚悲痛,九霄出聲喚回想得出神的他。

「父王原本是三皇子,按理不會繼位,不似受到宮中長老們嚴格管束的兩位兄長,他年少時過得很自在,常出外遊歷,禁隱術是他自一位老樹神習來的術法。」當時他父親也是抱持著有趣的心理,使了點小計誘得老樹神傾囊相授,哪知最後竟成了父親死因,「此術以施術者之血為咒,能在對方身上產生一層相反的力量。因此禁隱術不但可以阻隔她體內神息,令天疎見尊感應不到她的存在,身為水神的她,一旦碰觸到與自己有關的神物、祭儀,反倒會感到劇烈疼痛。」

這幾年來每逢春日上旬,他不惜服下加重劑量的毒,以避免月殷去參加袚禊,就是怕她接觸到這個流傳許久的水之祭儀,會因力量相斥而痛苦不堪。

「先王這麼做,確實有利於你以此為脅,掌控她的弱點,難怪茱萸怕你有意利用她的力量,拼命想帶她離開。」嘆著氣搖搖頭,九霄終於明白了前因後果,「只是千算萬算,當初先王絕對沒料到你會對她動情。」

動情……是啊,雪深默然回以一記苦笑。

當年接她回桑原宮,也不過短短幾日,他很快就感覺到大事不妙。

她是雲璧──她們並不是相像,而是根本就是同一人!

她們的反應,她們的性情,她們會為什麼事情高興,為什麼原因發怒,如果不是同一個人,他不可能會這樣熟悉,這樣在意。

這種荒謬的錯覺究竟是如何產生,他也不明白,說不定她沈睡於玄武城時,因為某種機緣,以雲璧的方式來到他身邊。

他唯一很清楚的是,他完全無法阻止自己再次深陷!從她是雲璧時,他就這麼喜歡她,當時他們年紀都還小,並不知何謂男女之情,加上嫡親血緣,再怎麼樣兩人也不可能成為姊弟之外的關係。

然而當她是月殷時,他們還是只能當姊弟,因為這次橫亙在兩人之間不再是血緣的顧忌,卻是另一種更難打破的藩籬。

她是水神轉世,她的每一世都只會屬於同是創世之神的天疎見尊,光是人、神有別,就已經不是他可以企及的距離,更別說往後他要做的事,說不定還會與她對立!

所以從一開始他就順了她的意喚她「王姊」,這個稱呼代表著他們永遠不能踰越的身分,也是他對自己的提醒。只有狠心強迫自己正視最終她都會離他而去的事實,他才能在那一刻來臨時,心碎地放手。

「雲璧亡故後,本來連見到她的機會都不可能有。」望向九霄,雪深相信他首次看到月殷時,一定也有相同的錯覺,「能再次與她一起度過這四年,已經是我們多得的了。」

無法反駁的九霄紅了眼眶,扭開頭,在深廳間大步踱了兩遍,再走回他面前。

「為什麼非送她走不可?既然你並不打算依照先王之意利用她,她跟之前一樣留在桑原宮就行了呀。」四年來他們都這樣走過來了,繼續維持現狀又何妨?

「原本我也是這樣想,如果能讓她當個普通人,一直將她留在身邊該有多好。」在她割傷手心,希望保持清醒的那一晚,曾經向她強調她這一世是人,就是希望她能永遠以人的身分留下來,不為她的力量,這完全是出自於他的私心,雪深搖搖頭,「可是現在尹相已經知道她的身分。」

九霄一愣。

「六年前尹相對我想做的事,既不贊同,也不反對,直到獨子在玄武城大火中喪命,他才開始提供協助。」包括他提議九霄繼承其父成為辟邪將軍,也是尹相出力促成,「那時我只告訴他,有人誤以為玄武將軍之女是妖魔,對她用火結果眾人反遭吞噬,父王為了平息她體內的神怒,獻出生命。她隨著天窮勾玉轉世之事,我曾特意隱瞞,但……母后故去之前,還是對尹相透漏了這個秘密。」

母親這個舉動,擺明了就是要逼他只能在利用她、與送她走之間做選擇!

對母親來說,丈夫的犧牲是要成全他六年前的決意,母親絕不會允許他中途改變初衷,痛失愛子的尹相也不會容許。

「以尹相的精明,肯定也很清楚這是掌控神器的大好機會,此地已不宜她久留。」在祈晴殿佈下重兵,最主要目的不是要看守她,而是防止尹相接近,「王兄繼位當日,我趁尹相在當下不便公開與我作對,所以先發制人,直接在穿陽殿上宣布王姊即將成為神道使的消息,尹相始料未及,想必十分火大,此刻也在等我給解釋。」

這位幹練的老人家的確不好對付,九霄鎖緊打結的眉心。

「你努力安排她離開的苦心,我是懂了,但這樣一來,你要怎麼對尹相交代?」一想到尹相這關,就覺得煩惱如排山倒海而來,「你該不會以為憑你一己之力,不靠神器,還能說服尹相,要他相信你六年前發下的誓言仍有機會成功吧?」

沉默片刻,雪深走向桌案,拿起他剛才一掌重拍在桌上的珠穗。

「我……也只能鋌而走險了。」低聲地說著,雪深轉過身,將象徵辟邪將軍的珠穗朝他遞過去,「你願意幫我嗎?」

──那條珠穗此時已掛回他腰際。

回到神的九霄,感慨萬千地望著面前好友,月色皎皎,照得她一雙眸子清靈若水,他突然會意過來為什麼雪深會以「溎」為號。

桂,是月亮之意,再加上水字邊,再再都是以她這一世名字中的「月」,與她過去身為水神的身分去取名。雖然表面上這個封號是臨江所賜,但以他的能力,恐怕連這個賜字都是他暗中安排,讓臨江寫下的。

「你、你幹嘛忽然哭啊?」月殷大驚,印象中不拘小節的老友,並不是這麼多愁善感的人哪。

「這是男子漢認輸的淚水!」可惡,就知道他絕對搶不過那個心思細膩的傢伙。

「什麼認輸──咦?你做什麼?」見他用力抹過臉後,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往回走,月殷察覺到他們要去方向,連忙想掙開手臂,「我不要回祈晴殿。」

「他說妳今晚不能出城門,如果不乖乖回去,叫我直接打昏妳。」

呿,這小子竟然這麼說!

「明日我也不會去道藏的。」

「我想白虎將軍應該不介意我幫忙護送,皇女成為神道使可是首例,人多更顯得隆重。」

「這……道藏王會以為你們是在押解重犯吧?」

 

 

一路拉拉扯扯,不情不願地被帶回祈晴殿,瞪著關上的門,月殷咬了咬牙,深知這回九霄不會像剛才引開守衛那樣幫她,還反過來站在外面守門。

到底雪深跟他說了什麼,居然連九霄都希望她去道藏?

轉頭望向窗外,夜已極深,但她知道今晚她、九霄,與未霽殿裡那個人,都將一夜清醒,睜眼直到天亮。

當夜晚過去,天空泛起微光,第一道晨曦穿過窗櫺,驚動支額坐在椅蹋上的她。她抬起頭,明白再漫長的夜都會過盡,天,終究是亮了。

環視這個短暫住幾日的廳間,宮人為她收拾的衣物、用品整齊放在角落,準備隨她出發帶去。她思索了一夜,琢磨著途中是否有什麼辦法可以另謀出路,不過若有九霄隨行,要走可能比較有難度……流轉的目光忽然停在一張小巧几案,上面放著茱萸為她縫製的新衣,宮人見她時常輕撫這件紅衫,興許以為她今日要穿這件,故並未將它收入妝奩內。

對了,茱萸!

『這是幫妳縫好的夏衣,我知道妳向來不愛正紅朱色,就為我破例穿一次……好不好?』

下榻,走向那張桌几,月殷捧起那件艷紅衣裳。

『而且朱色亮麗,離開時穿得喜氣一點,可以讓分離顯得較不……那麼難受。』

原來,茱萸早料到那日她一定走不成,所說的分離,不是指她們兩人,而是指她決定要離開,與此地分離的這一日!

知道她會難過,知道她會捨不得,所以特意作了這件大紅衣衫,要她穿得喜氣一點,少流點淚地走。

唰一聲,月殷解開身上常服,穿上那件縫製得完全合身的紅紗衣。

濃紅之色,本該顯得厚重,層層夏絹卻在茱萸巧手下,一針一線,兩袖、裙擺靈動如飛,輕輕一揚便如火焰蓮華,在空中劃開長紅。

「朱紅的確很襯膚色,極美,不過茱萸,此生我僅會為妳穿上這種顏色,如果妳能看見就好了。」

深吸口氣,她眨掉溢滿眼眶的淚,雙手繫上緋紅長腰帶。打上繩結的瞬間,腳下突然浮出一圈火色光環,比茱萸上次重傷為她施出神力時更加璀亮,透出金光的環形光芒,甚至往外散射,穿過牆壁、屋樑,整間側屋大放金紅異彩。

果然,茱萸果然將部分神力施在這件贈予她的紅衣上,就為她真心想走時能助她離開!

「二皇女!」透到屋外的熾亮金光,令守在門外的眾人驚愕不已。

在宣布她將成為神道使之後,眾人都把她當成即將侍奉神的人,看到這異象只感到驚奇,倒不再懷疑這是妖魔所為。

見此異象,九霄匆匆推開門,看見一襲紅衣,站在金色光環中的月殷,全身有如沐浴於日陽烈燄之下,隨火光流轉的氣流已經環繞她周身,她長髮衣袂齊飛,似要化作無數光點。

「啊,糟。」昨夜雪深特別交代,千萬不能讓她回北地去,此時她若闖出王宮還得了!抱頭大叫的九霄連忙想進屋阻止。

她是水神,本不可能使用日神之力,但中了禁隱術的她,身上反而被與水相反的火之力包圍,與日神神力相呼應。眼看她毅然一笑,揮動衣袖,激射開的光芒剎那間燦爛而起,不只九霄無法接近,眾人全被這刺眼光嵐逼退,下意識伸手擋住難以直視的雙眸,待光華散去,拿開手再往裡面一探,屋內的月殷已消失了蹤影。

「二皇女變成光不見了!」

消息傳回未霽殿,亦是清醒一整夜的雪深猛然自書案後方站起,迅速跑出深廳,前往的方向卻不是祈晴殿,也不是九霄準備趕赴的城外。按著因劇烈奔跑而疼痛不定的胸口,他踉蹌爬上東方角樓,站在王宮最高處。

遠眺著四面城牆,初昇的朝陽灑在他一頭散髮、一身翻飛白衣之上。遠遠地,他看見北城門外有一處青山冒出斑斕火焰,不似山林著火,而是被一輪紅燦光芒照得緋亮。

「王姊,妳總是叫我如此操心,只可惜以後我不能再當那個為妳頭疼的人了。」咬牙,扯下懸在胸前,四年間不曾取下的朱色玉璜,他漂亮的眼眸,映著遠處她引起的璀紅光芒,秀雅的面容,朝她所在的方向揚起一絲很美很悲傷的微笑,「妳說妳可以為我留下,也可以為我走,但是,妳卻從來不會為了妳自己想要留在我身邊而留下……吧。」

握緊手掌間的玉璜,他雙目綻淚,倒抽口氣,毅然將掌中玉璜用力拍碎在高台之上。

「天疎見尊,我現在就把最珍愛的人還給你!」

一道珠玉破裂之聲鏗然響起,清脆得似心也跟著碎掉,受到重擊的玉璜,在他顫抖右掌間化為一片片不復完整的缺塊,混著無聲滴下的鮮血與淚,飛落風中,逐漸成砂成塵。

──六年前,我保護不了身為雲璧的妳,這次,就算必須忍受再度失去妳的痛楚,我也一定要讓妳好好活下去!

 

 

 

[尾聲]

 

「嗚──」

剛自王宮穿越空間,來到距離北城門極遠的山道,一踏上地,空間轉換的暈眩立刻席捲過來,好不容易穩下腳步,她正想研究一下附近是何處,忽然一股奇異的力量從她身邊逆湧而上,瞬間像是衝破了什麼束縛般,從她四肢百骸破散而出。

「哇!」一聲痛叫,月殷翻身摔落於地。

這股衝擊是怎麼回事?她心裡暗暗閃過驚詫,直覺便想回頭往王宮方向看去。

──雪深,你究竟做了什麼?

才匆忙撐起手臂,驀然發現不遠處的地面多了兩雙腳,彷彿在她摔倒時,終於感應到她的方位而來到此處似地。

視線再往上看去,一高一矮的身影皆著黑袍,一個是約略十歲大的男孩,頭上卻不是結著孩童髫髻,而是成年男子髮式,另一個……有張冷俊面孔,與他目光相交的一瞬間,月殷愣住了。

是那個曾在夢中見過,醒來後又忘記的男子!

她想起來了,取得水魄雲晶那一晚,身體不適的她睡著後作了個夢,夢見四年前玄武城大火,以及這個男子。他身穿著黑色衣袍,袖口衣襬有著特殊銀白紋樣,姿容冷逸,整個人透出一股霜雪氣質,沉斂的神色也如此刻這般冰涼。

「妳就是這次被選中的神道使?」

出聲的是站在他左後方的十歲男孩,見趴在地上的她望著兩人完全呆愣住,男孩仰天作了一個無奈的表情,然後重新看過來,朗聲為她介紹。

「妳面前這位尊者,就是妳未來即將侍奉的離水之神,古神名為天疎見尊御中主。」

什……?本來趴地的她因為過於震驚,下一秒變成倒退跌坐在地上,一手撐著地,一手顫顫指著兩人。

「你、你們是……是神?」神怎麼可能出現在人面前?純篤大人侍奉日神五十多年,從沒見過日神本尊,連託夢也不曾顯靈過哪!

「是。」面對她每一世初次見到他們,都是這副活見鬼的反應,男孩暗暗揉了一下太陽穴,「御主已經等候妳多時。」

不,不不不不不,一定是有什麼地方弄錯了!月殷內心一陣驚疑,很想衝回王宮勒住某人問清楚。要她前往道藏,不是他假借卜筮之名,實則想叫她離開王宮的手段嗎?離水之神怎麼可能真要選她當神道使,還親自現身?

看她仍舊一臉不敢置信,男孩表情有些忍耐地長吸口氣,再次向她強調所言句句屬實,順道說明一下自己是誰。

「那個,蘇……」想喚他,但他的神名實在長得聽了後面,就忘了前面,只記得開頭是蘇什麼什麼,月殷索性朝他聳肩一笑,「不介意我叫你蘇蘇吧?」

蘇、蘇蘇!男孩顏面一抽,感覺額頭上有兩道青筋交錯浮過去。

不過是個長一點的名字,為什麼她每次轉世都記不住,到了第八世依舊如此?而且她每次都會幫他取小名,叫他蘇蘇!

「你說你也負責侍奉御主,但你不也是神嗎?」聽說名字越長的神,活得越久越厲害,怎麼他還要跟人一樣去侍奉其他神明?

「我……如今已不是。」蘇蘇眸子一暗。如她之前曾為神,現在卻僅剩一絲神魂,他也已神力盡失,不同的是,他是因罪受罰。

這個,她是不是問到什麼不該問的?月殷正猶豫著是否該把話題轉開,小臉忽然被握住,微溫微涼的掌心托著她面頰。她一驚,這才發現那位據說她未來要侍奉的對象,已經在她面前單膝跪地蹲下,似在細細審視她的狀況。

「呃,這位,天……」要命,這古神名都是要整人來著的嗎?

雖然神應該不會殺人,但眼前這尊,面容如冰一般清冷,如果她敢像幫蘇蘇取小名那樣叫他天天,就不保證她會不會開了神殺人的先例。

「衛泱御主,他的現世名。」接到她求救望來的眼神,蘇蘇無力抽動眉毛,用無聲的口語幫她解圍。

「噢,對,衛泱御主,」之前曾聽雪深提過離水之神是叫這個名字,轉回頭,月殷迅速起身,「我想我們之間應該有誤會。」

他輕靠在她頰上的動作,不知為何讓她覺得熟悉,但這些年她習慣的是另一個人的親近,竟會對其他人的碰觸感到不自在,下意識便想避開。

「您的神道使,不是應該由道藏之人為您選出才對嗎?我真的,咳咳,不太合適,您看要不要請道藏的神官幫您重新選、選、選過?」後面的話不禁說得有點結巴,因為她發現跟著站起身的他,冷冷的神情有轉為寒慄的跡象,四周溫度好像也有逐漸下降的趨勢。

「御主的神道使向來都是每三百年一選,且只會由他自己選出,不會讓人類插手代勞。」感覺到他的不悅,蘇蘇趕緊向她解釋。

「那這次他想選的人不在道藏,非得選到豐邑來?」她驚詫轉向蘇蘇。

他們也很無奈的好嗎?蘇蘇忍不住想抽嘴角。

就因她這一世轉生在日神統治的國度,日神結界最強,就算是其他神明要越過結界,還得上射羿所在的神居,取得他一道同意的氣才能通行。

「跪下。」既然他的碰觸已不會弄傷她,想必那人已親手擊碎玉璜,解開禁隱術,衛泱望著她看了半晌,終於開口

還在錯愕著他為何會突然這麼要求,他伸出右掌,在空中一劃,她的身子彷彿受到牽引,竟依他所說跪到地上去。

「發誓一生忠於我意,永不違抗。」

這是神與神道使的契約交換!月殷大驚,下一秒,會意過來的她連忙捂住雙唇,打死也不願開口。

然而不管她再怎麼想抵抗,神意難敵,在他施下的力量中,已轉生為人的她根本忤逆不了,最後還是不得不照著講了一遍,一說完,衛泱立刻舉起修長食指,往她前額指去,一股沁涼氣息頓時沒入她眉心。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神氣?月殷臉色驟變,這麼說事已成定局,她當真得成為這位道藏神明的神道使?

「妳起身吧。」作完了儀式,衛泱撤開對她的箝制,朝她一招手,「妳還不會使用飛空之術,把手給我,我教妳。」

站起身的月殷卻沒朝他走近,反而往後退開一大步,用力搖搖頭。

這是什麼意思?他瞇起眼:「妳才剛立誓一生忠於我意,我說的第一道命令,妳就要違抗了?」

「那你把剛才的神氣收回去好了。」她挑揚著眉,對於他警告瞪來的眼神,回以不甘示弱的迎視。

神道使不敢違逆誓言,是怕神將賦予的神力收回去,她可是求之不得。

「妳……」這挑眉的模樣,驀然讓他想起一個大膽、不知死活、偏又奈何不了的人!

『你的條件是什麼?』

那時,他這樣問白衣少年。

『你,永遠不可對我豐邑之人使用神力。』

他一愣,完全沒想到對方的要求竟是這個。

普天之下有多少人渴望神明眷顧,只有深怕祂們不施法庇祐,哪有人會要求神撒手別管的。

『還有,』轉頭望向枯草間那張昏厥的小臉,白衣少年目光綣綣,表情深刻沈痛,『為了她的安危,帶她離開之後,別再讓她有任何機會回到這裡,你必須護她永世平安。』

前面那個要求不難做到,後面這個是少年不說,他也會這樣做。

『能與神談條件,你該是第一人。』冷瞪著少年,對於此人凝視她時,眼中所流露出的深情,他覺得莫名刺眼,莫名惱火,『這兩個要求你早知我不會拒絕,事後就算惹我不悅,我既已答應你,也不能動用神力對你不利,你可真是我見過最狡猾的人了。』

白衣少年收回視線,明媚的面容,朝他淡淡挑起一眉。

『面對天賦異能的眾神,我們這些渺小脆弱的人,唯一能依恃的也只有這分狡猾。』

這個神態,就是這個神態!望著同樣對他挑眉的月殷,他有些想磨牙。

雖然無論為神,還是轉世為人,水的本性有其柔軟,也有其剛強,很多時候她都不會是逆來順受的性子,但她的第八次轉世顯然與之前很不一樣,他甚至有種她受到那位少年影響頗多的感覺!

「等、等等,就算是神,也不能這樣強人所難呀!」被他直接抱起,二話不說甩到肩上的月殷驚呼,「放開我!我才不要去道藏,更不要當你的神道使!」

「哼。」回應她的,是一記沒得商量的冷哼。

如果人的本質是狡猾,那麼神的本質就是任性。

「唉,為何每次都要這樣,一開始就跟御主槓上。」搖搖頭,跟在後頭的蘇蘇長嘆口氣,「什麼時候她才能長進一點?」

相似場面已經看過七次,再加上這回就是第八次了,蘇蘇也很清楚這兩位的脾性。

每回開頭她都會拼命抗拒,但在真正了解他,知道實情之後,便會逐漸珍惜、感動,最後也一定會對所侍奉的御主……傾心交付。

這一世,想必也不會有什麼例外吧?

 

 

明月高懸,未霽殿側屋一間小室內,四面無窗,對外通道僅有一扇半開的木拉門。室內一燈如豆,白髮蒼蒼,年近七十的尹相安靜立於小桌旁。

深夜召見,且地點並非本殿,反倒選在這間不起眼的小室,顯然不甚尋常,老人家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情緒更未顯露分毫。

不多時,自長廊獨自踏著月色而來的雪深走到門前,與室中尹相兩人目光相對,那瞬間似有什麼驚險氣流,自兩人互望的眼神中激盪而起。

三日前在穿陽殿上,他做出的決斷、挑選的時機,的確無懈可擊得讓尹相措手不及,如今人都出了桑原宮,尹相也無法再阻止,但他放棄神器的舉動,對他們日後計畫打擊太大,如果不能給出令人滿意的交代,尹相對他也絕不會手下留情!

畢竟他們失去的代價太多太珍貴,他的父親,他的獨子,那夜喪命在玄武城的每個人,他們已經沒有反悔的退路。

「年初時有津王主動開城投降,尹相還記得嗎?」

尹相一愣。

他沒有解釋為何不顧大局,放走二皇女,也沒有試著說服對方諒解自己的苦衷,做了就是做了,辯解、爭論對錯,對老謀深算的兩人更是浪費時間。

「在其王宮奧殿內,發現有津國主神的玉楔已經損毀,且從外觀看去像是被神器所傷,這是從去年開始陸續發生的第四件。」

屋外淡淡月華,灑在他素白深衣上,他形影單薄,但神態穩若磐石,略顯纖弱秀氣的身軀,彷彿蘊藏著強大堅定的力量。

「溎君……」這孩子反應實在太快了,掀開眼皮的尹相微微勾起嘴角,流露出值得一談的興趣,「何不入內說話?」

原以為他有意放棄計畫,但如今看來他對自己當初所下的誓言比誰都堅決,只是採取的方法有變而已。

天上起了風,吹過一片深藍雲氣,廊下的雪深眸色清亮如皎,步履輕徐地推門進屋,再反手按在拉門上,將那扇木門緩緩,緩緩,自身後一吋一吋闔起。

十三年前的同一日,同一地,同一時刻,屋外正下著傾盆大雨,陣陣急敲在屋簷上的落雨,隱約夾雜著壓抑哭聲。

昏暗小室內,點著幽微燭火,一名老婦跪在冰涼石板地,傷心哭個不停。久久,雨勢漸微,那哭聲依然沒斷,只是怕外頭聽見,她拼命用布掩著嘴,哭得更苦悶更悲悽。

「唉。」忽然一個嘆息聲,自角落幽幽響起。

這間小室地處僻靜,平日不太有人經過,更別說深夜,老婦一度以為自己聽錯,納悶抬起哭得紅腫的雙眼,環視周遭。

「看妳都哭半天了,我還是不知妳在難過什麼呢。」

四面空蕩的小室確實沒有旁人,但靠近門邊的角落上方,竟飄浮著一縷交錯著藍、白、黑的光影,似水一般泠泠流動著,並無固定形體,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有時看見的是半邊女子側臉,有時是柔軟如雲澤,流洩一地的長髮,有時是飄揚起的藍白衣帶。

眼前奇景,令老婦完全忘了哭泣,呆呆瞪大眼睛看著,過了半晌,老婦驚恐舉起一指低呼:「妖、妖、妖魔!」

唉呀,雖然知道自己這個樣子很不正常,但被人指著鼻子這樣叫,真的讓她好生感慨。

「放心,這附近有日的結界,妖魔很難闖進來。」

「那、那妳是……什麼?」

「我嘛,」一個轉身,翩翩袖袂齊揚,自半空飛落,那翦泛著水光的身影一衣帶水,來到老婦面前,盈盈燦笑起,「我可是比妖魔更可怕的存在呀!」

想當年她指手一劃,雨落雪封,浪翻海捲,什麼妖什麼魔,見了都要畏懼臣服,真是多麼威風輝煌的曾經!

「不過那是很久以前。」語氣驟然一變,她很認分地舉起碎裂不全的形體,「妳看看我這樣,套你們的話說,就是只剩下一口氣了。好不容易每三百年能投生一次,這回卻從生下來,就進不去那個身體,我只能在身體外面飄來飄去。」

那個身軀體內有天窮行止的力量,就算不進食,也不會死亡,可是她無法進到那具人身中,便無法讓那個身體醒來。

「為什麼不能進去?」看著女子彷彿席地在她身旁坐下,老婦吶吶地問。

本來應該要覺得害怕,趕緊呼救逃走,但女子身上帶著一股清淨之氣,看起來並無惡意,從那張時隱時現的半邊側臉,更可一睹其姿容之瑰麗絕美,世間罕見。

「依你們的說法,就是為奸人所害,不幸中了圈套。」之前留在她體內的印記已被消除,她的神魂氣息目前又太微弱,無法呼喚遠方同伴,「除非碰到火,不然我這輩子大概都要在身體外面流浪了吧。」

唯有與火相斥,引起身體反動,體內的天窮行止才會為了保護她,催發出力量,打破被下在外層的禁制,讓她融入那具人身中。

「妳看我都慘成這樣了,還是不會放棄希望。」支著額,她改問老婦,「妳又是為了什麼這樣傷心呢?」

聽她問起,老婦瞬間又紅了雙眼,低頭望向懷中緊抱的小身軀,原來老婦胸口躺著一個小女童,冰涼的小臉,不動的四肢,似已氣絕多時。

「看這樣子,我估計她已過了三途河。」已經轉世過很多次,每次人間的身體死亡,都會回到冥土的她,對整個生死交接的過程十分熟悉,「如果她還活著,說不定我還能幫點忙。」

水魄雲晶可醫治百病,但得要魂魄在,才能起死回生。

「妳很希望她能活著?」見老婦戀戀不捨看著,她心想這孩子對老婦來說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她身分尊貴,如今出了事,我們這些負責照料的宮女宮人全都難逃死罪。」這場急症來得兇猛,老婦發現時,連醫官都還來不及去叫,便發現她斷了氣,心裡又是驚惶,又是自責,不斷怪自己為何沒能早點發現孩子有異狀,「我從她一出世就在旁照顧,一直以為能看著她長大,誰知……」

看得出來,害怕主上問罪是一回事,老婦對小女童是真心疼愛。

「我無兒無女,這三年來能這樣看顧著她,說是為她而活都不為過,如今她去了,我也沒有必要再留在這裡。」

「妳難道是想……」老婦手裡拿著剛才按在嘴上的白布,竟是一段白綾。

「反正天亮後一定會被發現,到時我們也只有死路一條,不如讓我先去冥土陪陪她。」偷偷把她抱來此處,就是想在離開前,再多抱抱這個短命的孩子。

「如果我能代替她活下去,你們就不會被處死了嗎?」支著額的形影破碎開來,旋身站起,似是下定了什麼決心,「那麼便讓我來成為她吧!」

「咦?」老婦吃驚望著她衣袖似無數顆藍、白、黑的水珠子翻飛,越來越鮮明,「妳、妳這麼做是想救我們?但妳這樣不會有事嗎?」

「反正我現在那個身體,我也進不去。」女子微微煩惱地偏了下頭。

只是一旦進到人體內,她身為神的記憶都會關閉,除非死亡離體,她的神魂才會再從小女孩身上出來。這期間她本來那具軀體將會一直陷入沈睡,如此一來,遠方某個同伴感應不到她的氣息,恐怕會擔心得要命。

然而,眼前的老婦更需要她!咬了咬下唇,她暗暗低語:「對不起,天疎,你知道後可別生氣。」

翻揚起的衣袖,高高甩過虛空,頓時女子形體完全具象化,完整浮現出她整個面貌。

「今晚,是妳希望這孩子能活下去的強烈意志,吸引我來到這裡。」

清麗絕俗的面容,悠揚淺笑,高挑拔塵的身姿,帶著耀眼的水澤之光,淋漓流盪於她周身。

「別忘了,就是妳對生命的這分執著,打動吾之心。」

說完,她衣帶再揚,形體霎然崩散解離,化為綿密的三色水珠,在半空中潺潺流轉,豐沛燦爛地飛舞。

「不過為他人而活雖然了不起,但我希望在這之前,妳也能先為自己活過。」

全部變成一道水流的她,往老婦懷裡的三歲女童射去,一碰觸到女童肌膚,水光頓成氣澤,漸漸融入人身之中,僅餘她清脆悅耳的聲音,鈴鈴迴盪老婦胸懷。

「人哪,最先要面對的都是自己,光是想讓自己努力活下去這一點,就值得當初的創世,也不枉我保住這個為你們延續下去的世界了!」

老婦懷中的死白小臉開始恢復血色,僵硬的四肢亦逐漸變得柔軟,老婦不敢置信,赫然想到自己一直忘了問她究竟是何方神聖,倒是她意識關閉之前,突然也想到這個問題。

「對了,這孩子是誰?」

不確定她還聽不聽得見,老婦流著淚,緊抱住懷中重新溫暖起的小身軀。

「她的御名叫雲璧,是我豐邑國的皇女。」

屋外下了整夜的雨,在同一時間,烏雲散盡地停歇了。

 

 

 

和君同塵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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