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江戶姬傳 第二部 惡之芳華

 江戶姬傳《第二部 惡之芳華》

 

第四話 看不見的鬼 (01)

 

享保二十一年,六月,即位甫逾半年的新帝,第一百一十五代天皇昭告天下,改年號為「元文」。

初晨,天色微亮,才剛要破曉,濃濃朝霧,將千年古都籠罩在一片雪白之中。

「主子今日便能奉召進宮,此刻有必要先來御所一趟嗎?」一路緊跟在後的真吾十分不解。

由於天時尚早,眾人都還在睡夢中,放眼望去,大內靜寂無聲,唯有層層疊疊的屋簷之上,立著兩道人影。

「聽說御所鬧鬼,若傳言屬實,要會會這個鬼魂……」慧黠眨動著美目,七姬拿起腰間紅扇,指向遠方初明的天際,「沒有比這個日夜交替的逢魔時刻更合適了!」

去年四月,中御門天皇宣布讓位,身為第一皇子的東宮踐,年底於紫宸殿即位,改年號之後,之前的東宮妃,現今的弘徽殿女御,二條舍子傳出喜訊。

本該是歡天喜地的好事,不料隨後竟發生宮廷鬧鬼的傳聞,且親眼見到鬼物出沒之人便是舍子!

照理懷了身孕的女御若誕下子嗣,可是下任天皇,身體之嬌貴可想而知,但皇室卻沒採取任何行動,既未傳喚陰陽師作法驅邪,也沒請僧侶誦經祈福,如此反常的現象立刻引起京都所司代土岐賴稔的注意,前不久他徹夜兼程趕回江戶,即是為了向將軍稟報此事。

儘管天皇僅是象徵性的傀儡,在幕府嚴密監控下,權力被大幅削減限制,到後來只能研究學問詩文,不得過問國政,然而為了鞏固幕府執政的合法性,名義上將軍乃是受天皇委託,代為治理天下,此時弘徽殿女御是否能順利產下皇子,關乎皇室存續,一舉一動自然備受幕府關注。

「那麼,鬧鬼的地方是在弘徽殿,主子跑到這邊做什麼?

「耶?」持扇高舉的手臂一僵,美眸茫然睜大,回頭望了望他,「難道這下頭不是弘徽殿?」

「……。」就知道她的方向感從來沒好過。

「以後帶頭領路這種事,我來。」無奈的手下,一個深呼吸,「妳在這裡等著,我去看看通往弘徽殿的路怎麼走。」

沿著飛簷,快步跳向另一座側殿,不多時,真吾已沒入霧中。

「怪了,剛才從西邊的陰明門進來,往東經過後涼殿,然後清涼殿,這弘徽殿不是在清涼殿後方嗎?我往北走明明沒錯呀。」

不解在空中比畫,想著想著,七姬不禁自屋頂滑下,站在天井的白沙地上,一邊打量四周,一邊往渡廊走去,茫茫朦霧不斷穿過她眼前,湧來,又散去,令人產生一種走在雲中之殿的錯覺。

正這麼想的時候,轉角處突然閃過一道高大黑影,七姬一愣,對方亦沒想到此時廊上會有人,跟著愕然停住,兩人隔著一個院子與迷濛白霧,驚詫看著彼此。

「什麼人?」清而沈的聲音深具威嚴,是名男子,顧忌到自己在此地被發現亦會惹來麻煩,對方並未高呼,僅是低聲喝問。

要命,這人想盤查她的身份,她該不會碰上值宿的武官吧?

二話不說七姬扭頭便跑,跑沒幾步,察覺到對方追過來,她在心裡暗叫,唉唷,別追了啦,她不想出手打昏他或對他用迷香呀,萬一這人倒在這裡,朝廷鐵定會追查起因,徒生事端,要是影響到她入宮可就不妙了。

「咦?這邊是?」順著長廊跑到底,是間放置衣物的小室。

低頭看了看自己為了方便活動而穿的深藍緊身衣,七姬頓時有了主意,解開束起的長髮,迅速抓起架上外褂披上,再展開扇子遮住臉。

那人會追來,多半是懷疑她心懷不軌,把她當成闖空門的宵小或刺客,只要她佯裝成侍女含混帶過,就不信宮中侍女這麼多,他都認得,反正見機行事,看什麼人就說什麼話,要天花亂墜,她很行的。

「我還道是誰醒得這麼早?」男子走近,發現狀似羞怯掩著臉,縮在廊內角落的是名嬌弱女子,雖然空氣間縈繞著渺渺霧氣,無法看清她的模樣,但至少不像可疑之人。鬆口氣,他隨即想通什麼,一副心領神會地頷首,「同樣只能在夜晚出現,一到晨間便如消散白露,必須匆忙離去的妳,內心該也是這般感嘆良宵易逝,恨天又明吧?」

嘩?什麼東西?紅扇下方,七姬泛起問號的大眼睛眨了眨。

「這種不可見人的愛戀,所吐露出的芬芳充滿罪惡,卻最是誘人。」

搞半天,原來這傢伙不是武官,而是來宮裡偷情的無聊男子,呿,那就不用理會了,正想起身甩開他,不料對方大步一跨,靠得更近,完全擋住她去路。

「不知姑娘來見什麼人?」

不好意思,本姬君不是來見人,是來看鬼。

「不能說?」

廢話,說出來會被當成瘋子。

「那就跟在下一樣了。」

喂喂喂,我的動機純正得很,跟你這個偷偷摸摸來幽會的傢伙可不一樣!

「今日不慎被姑娘看見,我很困擾。」男子手中的蝙蝠扇,一折一折打開,「能否斗膽請姑娘替在下保密?」

好啦好啦,知道了,你快點走開行不行?

「要是姑娘不小心說出去,在下這邊也有對策。」

啪一聲!

展開的折扇用力闔上,清脆俐落之勢,像把誰的頭瞬間絞斷一樣,別看只是一把五支骨架的蝙蝠扇,能在同一時間單手收起,這男人的力道遠比她想像中來得強勁。

感受到對方強硬的警告,七姬倒吸口氣,原本敷衍的心態頓時一百八十度大轉變,馬上展現出最大誠意,用力點頭。

「咦?妳看起來不太像宮內女房。」男子打量的聲更近了些,幾乎就在她身前,「妳手裡這把扇子並非檜扇。」

呃,沒想到此人觀察力這麼敏銳,她這把紅扇有別於薄紙上施以彩繪,金銀為箔的京扇,不僅折數較少,扇面輕巧,骨架堅實,邊緣還經過特殊處理,握柄一轉,裡頭暗藏鋒利薄刀。

見她低頭不語,男子頓時起了疑心,後宮女房通常擁有高度文學素養,風雅合宜的對答更被視為必備條件之一,思忖片刻之後,他突然出口試探。

「『此情自古悲中求,總是離愁換白晝,捱過漫長日,醒後又依舊。』為了這分世俗不容的戀情,只能夜裡來,清晨走,姑娘剛與情人分開,為何毫無眷戀不捨的跡象?」

來這套?七姬微微抽慉了一下嘴角,這傢伙也不知是打哪來的公家貴族,怎麼這麼麻煩。

當下她想也沒想,立刻接口回道:「『相逢只在夜與夢,徒留思念送天明,強忍離情意,淚落比風輕。』並非不想表現出留戀之意,而是晨間霧色太濃,遮掩了眉間深鎖的心事。」

風情萬種的答辭,輕快而敏捷的反應,令男子當場愣住。

嘿嘿,還來嗎?七姬暗暗揚了揚小鼻頭,好歹她是將軍家的公主,又是周旋於各色男女中的花魁,詩歌還會玩得少嗎?

「呵。」男子忽然發出一笑,「在眾多女房中,妳算是相當出色的,都不免還要瞞著眾人,遮遮掩掩地談情說愛,更不用說我了。」

一陣晨風驀然吹起,拂過他衣袖,帶來一陣高雅香氣,以扇相隔的七姬愣愣嗅了嗅,好香,濃郁中帶著清洌的味道,微甜,微苦。

這是六種薰物之一的……菊香?

「會在這樣的清晨相遇,也是冥冥中有緣,妳手拿紅扇,我就叫妳緋之君吧!」男子半帶戲謔地為她取名,「但願哪天妳、我各自的戀情都能受到祝福,屆時可別忘了我這個有著同樣遭遇的淪落人。」

緋之君?這是啥鬼名字!

感覺到他轉開身,七姬收起扇子,白霧繚繞中,只看見男子離去的背影高挑清瘦,穿著白綾雲鶴紋樣小直衣,舉止優雅,不似尋常偷香竊玉的登徒子,但在警告她不得洩漏半點口風時,他不惜露骨威脅,似乎很怕被人知道,難不成他偷情的對象是後宮嬪妃?

壞了壞了,七姬糾結起小臉,該不會她這趟來,鬼沒看到,倒撞見深宮說不得的醜聞?

「『莫道聚散終成空,心若相許至深濃,共度晨昏色,繾綣與夢同。』妳放心,不論黑夜或白晝,我們都會在一起。」

嘎?這、這詩,這、這、這嗓聲──咕嚕,嚥下差點噎到的唾液,七姬僵硬扯開微笑,將頭慢慢轉到右邊,果不其然,一道熟悉的縹色身影朝她緩步踱來。

「呃,師、師父。」他他他他又聽到了?

「妳一早跑來御所,為師還當妳想做什麼,結果妳迷了路,在這跟人吟詠和歌。」瞇著眼,清水御飛一笑,拉起她小手,「既然徒兒這麼有詩興,很好,我們回去好好研究。」

「噢不不不,」每次他說到「研究」這兩個字,就表示事情很大,小腦袋惶恐狂搖,「七兒作詩最不行了,聽到就頭痛呀。」

往昔平安時代,男女互贈詩歌,代表的可是定情,之前不過拜個師,莫名其妙就婚約上身,誰知這次跟他對個詩會怎樣,她才不要又自己挖坑跳進去。

「啊,啊,等一下,真吾他──」

「他已經先回左大臣府。

 哇,這個棄主潛逃的傢伙,一定是剛才找到路,回來尋她時,見清水御飛站在一旁,就猜到她會有這種下場,所以很聰明地先走了,把殘局留給自作孽的主子自個兒去收拾。

「妳今日要進宮?」轉過迂迴長廊,清水御飛忽然話題一轉,沒放開她的手,反而一個緊握。

「要小心。」彷彿感應到什麼,他瞇細的眼閃過一絲異亮,往方才那名男子離去的方向望去,「這裡的氣,很亂哪。」

咦?七姬右眉莫名跳了一下。

清水一族善用催眠術,對人心、情緒的浮動,感受特別強烈,但附近除了他們又沒其他人,還、還是說他對幽靈之類的東西也很有感應?

被他這麼一說,迎面拂來的霧氣,涼意驟起,想起御所鬧鬼的傳聞,她下意識縮了縮被他握住的小手。

「不過不用太擔心,」走在前頭的他停住腳步,回過一笑,「有我陪妳。」

果然不出她所料,他也要跟著入內呀,就像他說的,不論黑夜或白晝,兩人都會在一起,唉。

「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人其實比鬼還可怕。」七姬頗有感觸地長嘆。

「妳說什麼?」

「我是說師父對徒兒真好,我真是太感動啦!呵呵呵。」

離開御所,兩人在霧氣散盡,天將大明之際,回到左大臣府。

這回七姬入宮事宜,全由弘徽殿女御的父親,左大臣,二條吉忠安排調度,名目上,七姬將以左大臣家侍女的身份參內,以協助女御安產。

「從抵達京,在這裡住下,到今日都快進宮了,左大臣大人連露個臉、打聲招呼都沒有,有沒有搞錯?我們是要去保護他女兒耶。」已換好十二單衣的清水秋燃一邊幫七姬著裝,一邊絮絮抱怨。

清水御飛要隨她入宮,身為侍影,清水秋燃義不容辭,自然也要跟去。

「二條大人畢竟是朝廷公卿。」七姬靜靜望著身上繡著濃梅的唐衣。

自從幕府掌權之後,不僅公家(天皇、朝廷與公卿貴族)失去政治力量,連經濟都被牢牢控制,以歲收狀況來看,幕府獨占七百萬石,天皇不過分到三萬石,整個朝廷,包括其他貴族加上寺廟都還不到六十萬石,比一個小領地的大名更不如,造成朝廷雖無力反抗,卻不滿已久。

「只是我沒想到公家對幕府的積怨這麼深。」

宮中鬧鬼,弘徽殿女御飽受驚嚇,左大臣擔心女兒,向天皇請奏,希望能為女御舉辦法會或加強守衛,奈何天皇以為女御只是懷孕過度緊張,並未放在心上,不得已之下,左大臣只好私下向幕府求援。

然而把人請來幫忙是一回事,維護公家尊嚴又是另一回事,對代表幕府前來的使者,左大臣竟故意避而不見。

「噢,對了,上京之前,出羽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忽然想起清水御飛曾特別出城處理族事,她隨口問起,「後來還好吧?」

公家女房髮式與武家不同,清水秋燃解開七姬髮笄,幫她往下梳成大垂髮,再結上丈長。

「這個嘛,情況可大可小。」他輕輕嘟噥,「只不過,有樣不見了會很麻煩的東西被偷了,得找回來。」

低喃的聲近乎耳語,七姬聽得不是很懂,還想再問,門口響起衣料窸窣拂地而來的聲響,一襲浸染菱紋,萌白為表,蘇芳為裏,層層衣袖豔若長夏,交織出絢麗之色,襯著朝陽而來,準備妥當的清水御飛緩步踱進屋內。

雖然他的女裝之姿已經看過好幾次,但每次見到,七姬還是忍不住要大嘆,沒天理呀,為什麼男人可以美成這樣?

正當她為天下眾女子不平之際,清水御飛手中捧著的漆器食盤已優雅放下,推到她面前。

都忘了她還沒用早膳,七姬順手拿起竹筷,端起碗,夾起一塊碟子上的漬物放至飯上,正要就口時,驀然聞到一股竹葉清香自飯食中飄出,她大震,瞪圓眼睛,停住。

『小姐,妳是不是已經知道下毒的人是誰?』

『……君棲聞起來有股很淡很淡的竹葉香。』

為什麼?自從她被奉子刺傷之後,她的膳食已經不曾再出現這股竹葉香,為何他又……?

抬起錯愕睜大的眼眸,望向清水御飛,他不閃不避也在看她,兩人靜靜望著彼此,沒有聲音的對峙,在兩人之間,空氣很緊繃,幾乎令七姬掌中的筷子快生生折斷。

片刻,他啟口問:「妳不吃嗎?」

簡單一句話,她全身竄過悚顫,呼吸,倒抽,有種被陽光刺亮,快睜不開眼的感覺,想轉開頭,但他凝然的目光是如此直接,不假掩飾,將她完全定住,無處可躲。

而她也不會逃!

在他的注視下,七姬把雙眼睜到最大,以同樣筆直的視線看著他,然後舉起筷子,將碗中飯食放入口中咀嚼,嚥下。

等她用完餐,清水御飛退出內室,負責打點的清水秋燃跟著出去,安靜室內只剩一主一僕,七姬掏出衣襟下的懷紙,將食盤上沒吃完的飯食夾入紙中包起,遞給真吾。

「把這拿給國內三位不同地方的大夫作鑑識。」

接過懷紙的真吾一愣。

「我想知道裡面有沒有一種毒物,叫君棲!」

什麼?真吾猛然抬起頭,莫非她懷疑清水家督對她下毒?

那剛才不就……心一驚,他倏地攫住她的手:「既然有此懷疑,妳還把膳食吃下去?萬一──」

她搖搖頭。

「我有解藥。」

那時她請藏海大夫幫的忙,就是將解毒藥草製成藥丸,隨時帶在身。

「原本只是拿來預防,帶個心安,所以我封得很緊,」掏出小瓷瓶,用力拔出布蓋,倒出其中一顆,含入口中,七姬垂下眼睫,「誰知最後還是得把它打開了。」

藥丸在口中融化,化為說不出的苦味,一點一點擴散開來,就像流淚似地,悶悶的,澀澀的。

為什麼他要這麼做?他真想殺她嗎?那麼在御所時,他為何又要牽住她的手?

她,不懂。

將摻有竹葉香的早膳端來的,是他,會提醒她小心的人,也是他,到底哪個才是他的真面目?

一口氣嚥下喉頭的苦澀,七姬將藥瓶收入衣袖深處,起身揚開疊疊大袖,走向房門,門外的風吹起裳上飄帶,兩片緋白衣帶盈盈飛起,交錯,又各自落回左右。

風息過後,七姬以指尖按住腰帶前方的美麗大結,在這層層衣物之下,是將軍親自授予的印盒,她用細微的動作將手心緊緊握起。

雖然從一開始,清水御飛的立場便十分可疑,但她希望不會有對他用上這印盒的一日!

 

 

 

第四話 (02)

 

弘徽殿,因鄰近天皇居住的清涼殿,多作為中宮或地位較高的女御居所,天皇登基後,特意將二條舍子安排在此,足見對她的重視,再加上舍子懷了身孕,幾乎等同於準中宮了,這樣一位出身高貴的女性深受皇上寵愛,又事事如意,著實羨煞世人。

低著頭來到弘徽殿主屋,七姬在房外簀子(走廊)伏身跪下,此時女御會象徵性地問「廊上那位是誰」,由身旁女房為七姬介紹之後,女御再喚她進屋,面對面談話。

然而五秒鐘過去,仍不見舍子開口,七姬大感納悶,女御應該已經接到左大臣通知,知道她今日進宮的來意,為什麼不說話,任她一直跪在門外?

違背常情的靜默,連她身後同樣伏地低頭的清水御飛與清水秋燃都感覺到不尋常,清水御飛眸光微動,劃上幾縷興味,面對這種情況,一般人恐怕會覺得不知所措,不過他很清楚他這位小徒兒的能耐。

「造次了!」直接抬起頭,七姬無畏的目光筆直望進屋內,一看見女御,她手上扇子差點滑落。

這哪像眾人羨慕得要死的對象?

雖然距離很遠,但憑藉著忍者極高的眼力,七姬將坐在上位的舍子看得很清楚。老實說舍子長得並不美,頂多中人之姿,可這不是重點,她驚訝的是女御沈著臉,表情陰沈不定,悒悶中又交雜著隱隱怒氣,只差背後沒飄兩朵烏雲。

好吧,女御娘娘前陣子才撞鬼,心裡多少覺得不舒坦,臉色自然好不到哪去。

「小的名喚七──咳,星扇,」跟清水御飛相處久了,差點說溜小名,七姬趕緊拗回在外使用的名字,「此番受左大臣大人所託,得以入內拜見,深感無上光榮。」

殿內依然一陣沈默。

耶?再怎麼說,身為主人的舍子也該說些「遠道而來,辛苦了」之類的場面話,可等了又等,女御還是沒任何反應,這叫她怎麼接下去?

突然間,几帳內傳來幾聲掩嘴竊笑,像在嘲笑她進退兩難的窘境,而舍子更是以一副看好戲的表情冷冷望著她,看得七姬一愣,問號滿頭亂飛。

怪了,她很確定,她與女御是首次見面,沒道理舍子會敵視她呀,而且她還是來幫忙保護女御安危的人,對方幹嘛給她難堪?

「哈、哈哈,」主人冷眼相待,七姬只好很尷尬地笑兩聲,「看來女御娘娘今日心情不佳,星扇改天再來。」

話才說完,唰一聲,七姬忽然站起,一改唯唯諾諾的陪笑,她挺直背脊,昂然走向前。

「如果娘娘以為星扇會這樣說,可就大錯特錯!」

「妳想做什麼?」不敢相信她未得允許,居然敢擅自入屋,方才竊竊低笑的女房大叫,紛紛驚慌起身想阻止她。

但七姬面色堅定,走過門口捲起的竹簾,一步步帶著不容冒犯的氣勢長驅直入,渾然天成的魄力,懾住前方企圖阻攔她的女房。

主屋內,舍子坐於上座,距離她兩個榻榻米的左前方與右前方,各有一人隨侍,一老一少,其他女房則坐在遠處,七姬進屋後,非但越過那些地位較低的女房,逕自走到舍子左前方坐下,下一秒更舉起闔起的紅扇,對著底下眾人果決指示。

「奉左大臣大人之命,星扇與女御有話相談,妳們先退下。」

她不但妄自闖進屋內,竟然還當著女御的面,作主揮退眾人,如此大逆不道之舉簡直前所未聞,眾位女房面面相覷。

「不走的人,」聰靈轉動著眼眸,七姬勾起一笑,二條大人,暫且借你的名一用囉,「星扇自會一一記得,將來好說與左大臣大人知道。」

左大臣是朝中最具影響力的公卿,一搬出來,果真使得女房面色發青,偷偷看了舍子一眼,雖然主子沒發話,說她們可以退下,但她們不想得罪左大臣,畢竟自己的兄弟子姪有好幾位還要仰賴二條吉忠的提拔。

「嗯,少了閒雜人等,這樣好多了。」那群女房走後,換門外的清水御飛與清水秋燃接替她們的位置,進屋坐到一旁,看著清過場的大殿,七姬滿意頷首。

「妳……」見此,一言不發的舍子終於打破沈默。

「喔?女御娘娘想說什麼?」好不容易聽見舍子出聲,七姬立刻回身轉向她,一臉慎重地傾聽。

「妳、妳不過是我母家的侍女,竟敢對我這麼無禮!」舍子原本深鎖的眉頭皺得更緊。

現年二十一歲的舍子,近看更顯容貌平凡,瘦長臉上,鸛骨特別突出,真的稱不上美女,氣質雖然不錯,卻給人難以親近之感。

「女御娘娘也知道我是一名侍女。」面對舍子的指責,七姬清揚著聲反問,「那麼就該展現出上對下應有的風範,上位者之所以能服人,靠的不是出身或權勢,而是氣度與德行!對侍奉自己的人,保護他們,照顧他們,難道不是身為上位者的責任嗎?」

雙手鄭重按在地上,她直言無諱繼續往下說:「剛才您卻故意讓自家侍女在眾人面前出糗,做出如此有損威嚴之事,恕星扇斗膽說一句,身為主子,您是失職了!」

「妳、妳……」生平頭一次被人這樣教訓,舍子氣得渾身顫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繼而將頭忿忿轉開,「哼,對付妳這種另有所圖的女子,用不著客氣!」

咦?另有所圖?七姬困惑指了指自己。

「別以為我不知道,妳會入宮,真正原因並不是為了我。」

呃,女御要這麼說也沒錯啦,幕府派她前來,是為了舍子腹中的小生命,深怕未來皇嗣有什麼閃失,而非當真關心女御本人。

「這點星扇無法否認,雖然對女御娘娘有失公平,但這個使命既是在我身上,無論如何我都會盡全力完成它!」

原本還希望對方會辯解幾句,沒想到她居然一口承認,舍子震驚不已,像是瞬間失去氣力般,身子巍巍向後顫了一下。

「唉呀,女御娘娘。」右前方的貼身侍女趕緊上前攙扶。

「果然……果然妳最終的目的,」舍子又驚又怒,「是要進皇上的後宮!」

「沒錯,我最終目的是要進皇上的後──」等等,接得太順口,等到察覺每個字組合在一起的意義時,七姬猛然打住,眨大了雙眸,「呃──」

完了,她剛才說了什麼?

「喔?」一聲極輕的低吟自她背後傳來,清水御飛刻意放柔的聲頗為玩味,尤其是那淡淡上揚的尾音,帶著幾分被挑起興趣的慵懶,與幾分等待解釋的……警告。

當下七姬背脊毛悚地涼起,趕緊火速撇清:「不不不,我我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

開玩笑,這種事不在第一時間澄清的話,會出人命的。

「妳剛才不都已經承認這是妳的使命了?」舍子忿立起身,怒瞪著她。

「那是誤誤誤會,呵、呵呵。」天哪,七姬可以感覺到後背也有道炯起的目光,正犀凜鎖視著她,好、好有一種刺激到快斷氣的感覺。

「誤會?」拖著朽葉色的褂,向前幾步,舍子指向跪坐於下方的兩人,再指向她,「如果不是為了吸引皇上注意,我父上何必挑選美貌女子進宮?這次還一口氣送來三個,他是覺得三位之中,總有一人可以得到皇上青睞吧?」

美貌的女子?七姬張口「啊」了聲。

除去她不算,底下那兩個,一個是男人,另一個是連男女都搞不清楚的傢伙,他們會對皇上有遐想的話,她馬上把自己的頭當蹴踘踢!

「女御娘娘,您這話未免不合常理,天底下哪有父親會故意讓別的女子來跟自己女兒爭寵?」二條吉忠希望藉幕府之力,查清御所鬧鬼的傳聞,保護女御,何時變成舍子說的那樣了?

「別人或許不會,但我父上他……他本來就不認為我能得到皇上的寵愛。」從小她相貌平平,不會吟詩,不會彈琴,說話拘謹又無趣,若不是出身公卿家,根本不會有入宮的機會,父親在她成為東宮妃之前,時常這樣告誡她,「在我有了身孕之後,他深怕皇上不會再來弘徽殿,所以常把漂亮的侍女送進來,好幫我抓住皇上的心,但這麼做又將我置於何地!」

二條家的狀況,似乎是出乎意料的複雜,七姬決定稍後要請真吾去查一查。

「妳聽好,在我的弘徽殿,妳最好離我遠一點,我不想再看見妳的臉!」長褂一甩,舍子怒氣沖沖地離開坐塌,走出主屋。

「呃,等一下,女御娘娘──」她是來保護她的,要怎麼離她遠一點?七姬頭大地看著那道離室的背影。

偏偏這時有個很不識相的笑聲「噗哈哈」響起,出自坐在下方,拍地狂笑的清水秋燃。

「難得會看妳吃鱉呀,嘻嘻嘻嘻,哈哈哈哈。」

美貌、聰慧兼具的她機智風趣,一身朝氣蓬勃,像有源源不絕的活力,讓人忍不住想接近,再加上大而化之的個性,平易近人的脾氣,在男女之間七姬向來都很吃得開,不料在弘徽殿女御面前,她居然會被厭惡成這樣,連七姬本人都很錯愕吧,清水秋燃再次捧腹笑倒。

「你到底是站在誰那一邊?」一個威嚇的目光,冒火地朝清水秋燃掃去,七姬扳扳手指頭,考慮著是要現在扁人,還是等夜深人靜時再加上利息一起算,眼角餘光突然瞥見那兩名侍女跟著起了身,要隨舍子離去。

「兩位姊姊請慢!」她連忙回過身喚住,行了個禮,「星扇有事請教。」

「妳想知道女御娘娘為什麼會這麼生氣?」先出聲的是剛才坐在右前方,曾上前扶住女御的侍女,約略五十多歲年紀,福泰的臉,帶著和顏悅色的微笑,朝七姬回以一禮,「妳別放在心上,大概是殿內哪位女房搞不清楚狀況,只聽說妳要入內便斷章取義,對娘娘說妳是為了接近皇上而來,不慎引起娘娘的疑心跟震怒。」

原來是這樣,後宮難免會有搬弄口舌之徒,七姬擰緊扇子,都是那個亂嚼舌根的傢伙,害舍子對她有成見。

「喔,對了,我叫濃,以後有什麼事不懂都可以問我。」笑著行完禮,濃也為身旁之人介紹,「她是神雪。」

被稱為神雪的女子,安靜低下頭行禮。

許是兩人年紀相仿,使得七姬不禁對她多看了幾眼,真是人如其名,膚白,雙眸似水,性情沈靜,一股很熟悉的感覺突然流過心頭,卻又說不上來是在哪看過。

「神雪……好特別的名字。」七姬好奇問,「有什麼特殊的意思嗎?」

她搖搖頭:「家母僅是以初懷我時的月份來命名罷了。」

開口的聲,清泠而純淨,帶著白雪紛飛時的空靈之美。

「喔,我知道了,」七姬小手拍膝,「妳母親一定是在十月──神無月──的時候懷上妳的,是嗎?」

只是一般人都比較重視孩子的出世,第一次聽到會有人以懷胎的第一個月來命名,可見她的母親認為孩子到來的這一天,比生出來的意義更重大。

「是神無月。」她點頭,然後話題到底結束。

看來她的人也跟霜雪一樣,冰冷淡然,靜靜的,不多話,好吧,要探聽事情還是要找年長一點、活潑一點的侍女比較有用,七姬轉頭。

「濃姊姊,能不能跟我說說,女御娘娘入宮之前,與左大臣大人之間──」

話未說盡,一聲尖叫驀然自外廊傳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舍子的驚喊!七姬警覺起身,匆匆往聲音傳來處奔去。

現在可是大白天,不可能會有鬼魂出沒,但舍子的叫聲驚駭至極,像是看到什麼恐怖的東西,幸好她已讓真吾隱身於弘徽殿暗處守護,若女御真有危險,也還有他在。

「女御娘娘!」

「娘娘!」

長廊外,聞聲而來的女房們慌張圍在舍子身旁,卻沒人知道該怎麼辦。

「神、神雪!」遠遠地,在眾人之中看見那道雪白人影,舍子驚慌朝她伸出手。

「放下御簾,」神雪快速穿過人牆,握住舍子抖個不停的手,隨即朝眾人大喊,「快將御帳台準備好,讓娘娘歇息,燃沈香,請宮中侍衛在外鳴弦!」

清楚明快的號令,讓原本慌亂的眾人全鎮定下來,在神雪陪伴下,舍子被扶入了寢舍,從後趕來的七姬看著這一幕,偏著頭思索。

嗯,反應鎮定,當機立斷,這位神雪表現得相當不錯,超乎年齡的穩重,遇事臨危不亂,很快穩住人心,實在不像尋常侍女!

「唉啊,怎麼又長出來了呢?」

「好可怕,該不會這裡真有什麼不潔吧?」

兩、三名還沒走的女房站在廊上交頭接耳,接著拿衣袖遮住臉,趕緊離開。

「這是當藥?」走下台階,七姬蹲下身,看著長在陰涼廊下的藍色花冠,細弱的花梗上長著成串的淡藍小花,葉對生,開著五瓣花萼。

「娘娘非常討厭這種花。」濃跟著走下階梯,來到七姬身後。

「為什麼?」

「這花生性帶苦,既使用水沖洗一千次也洗不去那份苦味,所以又叫『千振』,娘娘覺得這種花暗指人生悲苦,很不吉利。」

那也不用反應這麼激烈吧?七姬微皺起眉,剛剛女御的樣子簡直跟撞邪差不多。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娘娘命人把長在弘徽殿的當藥全部連根拔除後,過沒多久,卻還是會在同一個地方長出來,這種情況就好比在說,無論妳怎麼拔,怎麼除,充滿苦味的當藥還是會在妳的人生中繼續生長,嚇得娘娘每次見到都會驚恐病倒。」

咦?有這種事?

「可能是附近有種子散落的關係。」伸出手,抓住那株開得燦爛的當藥,七姬用力一扯,將根莖拔起,交給旁邊等著將花拿去燒掉的女房。

「我也這麼覺得。」濃幫忙剷起一部份的土,讓人拿走,好確保不會再有種子留下。

「娘娘其實過得很苦。」整理完花土,兩人一起淨手,走回廊上時,濃略為遲疑了一下,壓低聲音,看了看左右,在階梯上停下,「雖然依我的身份本不該這樣說,但娘娘外表剛強,內心脆弱,是很容易鑽牛角尖的人,又什麼事都悶在心裡,常常一個人胡思亂想。」

望著一臉擔憂的濃,七姬猛然意識到什麼:「莫非之前御所鬧鬼不是真的,而是娘娘自己想像出來的?」

方才見到廊下之花時,舍子近乎歇斯底里,不難猜想她的心理狀態已非常人。

「這也是為何皇上沒有讓人來念經驅邪的原因。」濃長嘆口氣。

皇上早就看出,那個鬼是舍子的心病,請人誦再多經,貼再多符,也不會產生任何作用。

「存在心中的鬼……嗎?」轉開視線,移向舍子寢舍,七姬以不經意的語調問起,「娘娘似乎很看重神雪姊姊?」

那麼多侍女當中,舍子會呼喊、求救的,是那名沈靜如雪的女子。

「是啊,很不可思議,她有種讓人感到平靜的力量,跟她在一起,心靈都會安定下來。」說完,濃面帶羞赧垂下頭,「真是慚愧,她來到弘徽殿也不過幾日,便能得到娘娘全心的信賴,相形之下,我卻一點也幫不上娘娘。」

捕捉到某種訊息,七姬展開扇子,再度確認:「她才剛到這裡沒多久?」

「我想想,」濃數了數指頭,「她只比妳早進宮幾天吧,也是左大臣大人引薦的。」

喔?這麼巧?舍子說她父親常把漂亮的侍女送進來,這個前例指的就是神雪?

「女御未免偏心得太嚴重,神雪也是美女,就沒事,為什麼獨獨對我有意見?」回到廊上,濃已經去寢舍幫忙燃香,剩七姬站在原地嘀咕。

「因為那個漂亮姊姊五官端正,一臉誠誠懇懇,人家當然會放心。」清水秋燃帶著笑,自走廊另一端緩步走來。

「你的意思是我就長得很不誠懇嗎?」一把抓住他的五衣,七姬磨著牙,逼近到他面前。

「妳這張臉呀,」清水秋燃反揪住她雙頰,「眼太活,眉太媚,看就知道會勾人,一點也不可靠,哈哈哈。」

「清水秋燃,別以為這裡是御所,穿著十二單衣,我就不會扁你!」

望著兩人在廊內打鬧,清水御飛微勾起唇一笑,隨即想起什麼,走過長廊,往被拔除了當藥的廊下看去,接著環視了整座天井一周,又驀然回到原處停住。

「七兒。」

伸出手,清水御飛突然握住七姬的肩。

「在弘徽殿內,妳最好不要離開我的視線!」

有力的音調,不似平日的悠然散漫,察覺到他的改變,七姬驚訝回過頭,赫然發現總是氣定神閒的他,一雙幽深黑眸,灼亮得駭人,很認真,很認真地看著她。

這還是七姬第一次見到他這麼嚴肅的模樣。

 

 

 

第四話 (03)

 

舍子真的很討厭她。

來到弘徽殿頭五天,不管七姬做什麼,說什麼,舍子都把她當成透明的空氣,完全無視,但哪怕對方看也不看她一眼,七姬還是善盡侍女之責,天天到舍子身旁服侍,許是這分鍥而不捨的誠心與堅持,到了第六日,舍子終於改變態度,主動對她說──

「妳認為上位者對下就該展現出應有的風範,那麼當人家侍女,也要盡力做到自己的職責,全心侍奉好主子,妳說是吧?」

好不容易舍子願意跟她說話,表示兩人關係總算有所突破,可是也不用高興得太早,因為後來七姬發現舍子對待她的方式,根本只是從原本的漠視,變成現在的找碴。

舉凡梳髮、換衣、用膳,到沐浴、服侍就寢,種種貼身瑣碎的工作,必定指名要她負責,偏舍子又極盡挑剔,常拿小事找麻煩,例如淨身的水不夠熱,搭配的褂顏色不對啦,再加上舍子的脾氣陰晴不定,睡不著,是她的錯,心情低落時,她要想辦法,希望看到晴天,所以她必須馬上讓雨停──喂喂,最後這一點也太強人所難了吧!

幾日下來,七姬掛著又黑又深的黑眼圈,雙眸浮腫,疲倦到都快睜不開,只靠一口氣撐著,連原先看熱鬧的女房都對她投以同情的目光。

「哇塞,要不是大白天,我還以為弘徽殿真有鬼出來了!」剛步出東庇(東邊廂房),前來會合的清水秋燃大嚇一跳,眼看她臉色一日不如一日,到如今氣竭力盡,走路虛浮的樣子,簡直跟遊魂有得拼了,「不過妳也真能撐,到現在仍不打算放棄?」

「哼。」捧著硯箱,上頭是趕了一夜寫好的拼字,七姬努力眨著渙散的雙眼,磨牙低喊,「我就是要讓女御娘娘看看,什麼叫做敬業!」

雖然弘徽殿鬧鬼,全是舍子想像出來的,實際上並沒有這回事,她已經沒必要再為了那個子虛烏有的鬼魂,繼續留下來保護舍子,大可直接回江戶去,但那日清水御飛的反應太不尋常,直覺告訴她,他一定發現什麼,否則不會露出那麼慎重的表情,要她別離開他的視線。

那傢伙行事詭秘,思慮卻很深遠,上次他出口示警,她果真胸口挨了一刀,差點飛了小命,誰知這次會不會更嚴重,為免舍子出了差錯,七姬決定多留幾天。

可是──這就是讓她很頭痛的部分了,舍子處處刁難,擺明不會給她好過,令她神經緊繃,天天都像在打仗一樣,之前查案也沒這麼傷神。

「我看妳直接向女御娘娘低頭好了,省得她老找妳麻煩。」清水秋燃建議。

「那怎麼成,本奉行是什麼人?」七姬馬上挺起胸膛,「我的原則是,無論遇到再大的強權,面對再多的脅迫,都要有節操,有骨氣,絕不能跟人求饒,屈服於他人淫威之下!」

語氣一頓,她沒什麼大不了地聳肩。

「況且跟你家主君比起來,女御娘娘那點整人的手段,我根本沒在怕,又不是你家主君,還沒看到,光想像他這個人,心裡就會開始發毛,再加上他的性格,噢,冷汗馬上就會高速飆下來,尤其是他唇一勾,那種陰險的味道更是……你幹嘛一直眨眼睛?」

看著清水秋燃拼命使眼色,七姬不解,下意識轉過身,一看到站立不遠處的清水御飛,他雙手環胸安靜聆聽,修長食指還隨著她的話語,在臂上一上一下的輕點,七姬二話不說馬上跪下去。

「師父不要誤會,剛才七兒講的全是兒時剛認識師父的時候,後來跟師父互動越多,就越瞭解師父的為人,與最初印象完全不一樣,不僅長得賞心悅目,讓人看了還想再看,看不到的時候,也會常常放在心裡溫習,性情更是親切得沒話說,堪稱正直與誠懇的最佳表率!」

轉得還真快,清水秋燃彎下腰,在她耳邊小聲問:「妳不是說要有節操嗎?」

「咳,說到這個,我個人還有另外一項原則。」她壓低聲回答,「如果碰到很現實的狀況,無法兼顧性命與操守,一定要懂得取捨,千萬不要做無謂的犧牲,且此原則高於一切,其他原則與之抵觸者無效。」

頭一抬,見清水御飛淡抿的唇似要掀動,七姬連忙趕在他開口之前,搶先安撫:「就因為師父做人光明磊落,影響所及,七兒也深知守信的重要,絕對不敢違背清水家的族規,請師父放心。」

「我清水家的族規?」一旁的清水秋燃聽得一頭霧水,「那是什麼?」

「婚約啦。」七姬扁著嘴,非常悔不當年地說,「你們清水一流的忍術不是從不傳外人,除非成親或入贅?」

咦?清水秋燃一愣:「什麼時候有這樣的規定了,我怎麼從沒聽過?」

什麼?

「沒有?」那她之前都是被人威脅得好玩的嗎?重重放下硯箱,七姬激動抓住清水秋燃的衣領,「你再仔細想想,真的沒有嗎?」

「是沒有。」回答的是始作俑者本人,清水御飛上揚起唇角,承認得很乾脆。

這個驚人的真相讓七姬有股衝動,想衝過去改掐那個明明長得很美,行徑卻很惡劣的男人。

不過,等等,如此一來,她與他不就等於沒有婚約在身嗎?

哇哈哈哈,她自由了,她解脫了!

「那這樣我──」

「之前是沒有。」清水御飛隨即補充,臉上美麗的笑意更深,「但繼位家督之職後,我說了算,所以從我這代開始就有了。」

意思是這個規矩全是針對她而設的?。

開心綻到一半的笑容剎時僵住,下一秒,七姬心裡飄過無數暗啐,正想抗議,赫然被他一句「有人來了」堵住嘴,來的人是濃,她形色匆匆,似是急著找人,一看到七姬,急忙忙便繞過迴廊趕來。

呿,就說他這人陰險,看吧,那傢伙早算準她不會丟下濃不管,連給她上訴的機會都沒有,七姬不甘地嘟著唇,收拾一地散落開來的唐紙,放回硯箱,起身迎向來人。

只剩一頁被風吹到角落的紙張,沒被七姬發現,清水秋燃靜靜走過去,撿起,上頭是個「心」字,他抬起頭,看了看七姬,再看了看站在她身旁的主君,接著他咬住唇,圓圓亮亮的眸子裡有些懵懂,又有些理解,似是看出了什麼,可又不想……看得太明白。

「喔,星扇,原來妳在這裡,」濃氣喘吁吁,擦了擦臉上因奔波而冒出的汗,「娘娘今日心情非常煩悶呢。」

「沒問題,」七姬舉了舉硯箱,「娘娘昨日就要我準備拼字遊戲,要大家陪她玩。」

那是一種在紙上寫下漢字偏旁,再利用各種偏旁組合成字的遊戲,為了讓舍子玩得高興,她花了一整夜的時間,絞盡腦汁寫下全部能拆解開來的漢字。

「噢,不,娘娘說她又不想玩拼字了。」

啪答,腦中有根叫理智的東西當場斷裂。

「她想喝茶,而且要用宇治川的水。」

啪,再斷。

「星扇,我知道妳昨晚都沒睡,一定累了,」濃一臉抱歉地道,「可是娘娘很堅持,要在天黑之前喝到妳泡好的茶──啊,我也得快去準備菓子才行。」

望著濃握了握她的手,匆忙給她打氣後離去的背影,七姬咬咬牙,肩膀動了動,舍子說她要喝茶,她說她要喝宇治川的水泡出的茶,她說她要在天黑之前喝到宇治川的水泡出的茶……!

「吼」的一聲,七姬再也忍不住,咆出壓抑至今的怒氣,之前再多的耐性、再好的脾氣、再寬大的度量全部炸光。

「怎麼會有這麼任性、這麼無理、這麼驕縱的女人!」

「主子。」

「真是氣死我了!」

「主子。」跪在廊下的真吾再喚。

「我在生氣,不要跟我說話。」她轉頭撇向一邊。

「我把弘徽殿女御的調查結果帶來了。」

「哼,現在心情很差,不想看。」小臉改撇另一邊。

深知自家主子性情的真吾,直接把報告書展開遞上去:「她其實是個對自己很自卑的人。」

七姬愣住。

「自卑?」轉回的臉龐有著詫異。

二條家是攝關五家之一,身為二條家的千金,又入宮成為女御,往後將產下皇子或皇女,怎麼說都是備受羨慕的對象才是吧?

「她長得並不出色。」

「那又怎麼樣?」七姬皺眉,長相比舍子平庸的人多的是,怎能只用外貌來衡量自己的價值。

「是不怎麼樣,不過如果自己的姊姊是人人公認的美女,且文采洋溢,就是另一回事了。」

一個是風采翩翩,表現出眾的姊姊,一個是不論如何努力,都不被注意的自己,兩人對比越強烈,在父母心中的優劣差異就越大。

「更別說二條大人原先希望能送進宮,當上帝妃的女兒並不是她,而是她姊姊,二條淳子。」

聽到這邊,七姬將身子完全轉回來,伸手把報告書接過去。

二條淳子,比舍子整整大了十五歲,自小便深得父母寵愛,長相甜美,落落大方,詩寫得好,琴藝也有過人之處,二條吉忠深信她若成為前代天皇的妃子,必能豔冠後宮,無奈左等右等,都沒有適當時機,直到二條淳子二十七歲,確定入宮無望了,才帶著遺憾,將她嫁給有栖川宮的職仁親王。

大女兒出嫁之後,二條吉忠開始把目標轉向舍子,但這個女兒跟她姊姊相比實在差太多,後來雖然順利成為東宮妃,進而晉升女御,作父親的還是擔心什麼都比不上其姊的她沒有美貌,說話不得體,才藝乏善可陳,以後鐵定會失寵。

如果當初入宮的人是姊姊,就好了,父親心裡一定是這麼認為的吧。

一折一折闔起報告書,七姬還給真吾,想不到這位站在眾人之上的女性,對自己竟是這麼沒自信。

「主子?」將書紙收回衣襟下,真吾看著她沈默低頭思索,然後抬起頭,望向他。

兩人四目相交,她朝他挑挑眉,沒說話,可真吾明白她的意思。

「宇治川的水,是嗎?」他也挑眉。

於是在太陽西下之前,一杯甘甜熱茶,優雅推到舍子面前。

「娘娘,請用茶。」

瞪著那杯冒著白煙的茶湯,這回向來不給她好臉色的舍子,終於出現冷淡以外的表情,一臉不敢置信。

原本只是故意整她,壓根兒沒想到她居然真的取來宇治川的水,煮茶送上,從京到宇治,坐車來回起碼要一天一夜,她是怎麼辦到的?

「這杯茶……泡得不錯。」端起茶碗,舍子淺啜一口,不怎麼美的眉動了一下,接著又喝了一口,似乎頗為滿意。

可是舍子畢竟是舍子,放下茶碗之後,她將手擺回膝上。

「不愧是千方百計想進後宮的女子,連茶道都懂。」

啥?這就是她喝完茶後的看法?

黑著眼圈的眼角頓時扭曲了一下,果然,以為一杯熱茶就能感動舍子,讓她敞開心房,是太過天真了。

「這件事,星扇已經鄭重否定過。」努力拉平眼旁那道糾起的青筋,七姬再度重申,「此次進宮純粹是來協助娘娘安產,對今上,星扇絕對、絕對沒有非分之想。」

別說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就算真有這個機會,她也沒那個膽呀!

只要想到此刻坐在她左後方的傢伙被惹毛後,會怎麼給她好看,去,她又不是嫌命太長。

「這很難說,現在沒有,不代表以後沒有。」尤其她條件那麼好,年輕貌美,個性又討人喜歡,跟那時候的姊姊一樣……低下頭,看見自己短而醜的指頭,舍子不禁將手縮回袖內,正想喚人撤下茶碗,忽然聽見走廊外頭傳來窸窸娑娑的腳步聲。

「女御娘娘,皇上正往弘徽殿而來。」一名走在前頭的女房來到廊外通報。

頓時殿內掀起一陣騷動,眾人紛紛起身,舍子走下主位,退到下方,原本侍立左右的侍女亦挪動腳步,端開茶具,依序落坐至更遠之處,七姬與清水御飛、清水秋燃亦跟著退到一旁。

就在大家忙著座位大搬風之際,七姬注意到舍子身後少了一個人,她看了看四周,發現神雪並沒有在殿內,這倒有些稀奇,舍子那麼依賴她,走到哪幾乎都會將她帶在左右,今晚竟沒要她隨侍。

這時,皇上進屋了。

由舍子領頭,殿內所有人全伏下身行禮,將臉貼近端放身前的手背跪著。

外界都傳聞,新登基的天皇與弘徽殿女御感情非常好,但進宮都已過半個月,一直不見舍子受皇上傳喚,七姬還覺得納悶,幸好今晚皇上移駕弘徽殿,七姬大鬆口氣,謝天謝地,總算能擺脫舍子的猜忌。

這下就可以當著大家的面,證明給舍子看,她對這位當朝天子可是半點興趣也沒……咦?

移動的步伐走過七姬前方,帶來一縷香氣,雖然很淡,但七姬從小精研迷香,對味道相當敏感,就算同一種薰香自不同人身上散發出來,她也能分辨出不同,因此當她聞到此刻飄過的香味時,她立即意識到這個菊香是──

錯愕抬起頭,望向中央那個高挺的背影,她目瞪口呆,手中紅扇滑下,啪,掉落到地上。

這個突如其來的聲響,令已經走過去的人影停下腳步,好奇回過頭,這不看還好,一看到那把紅扇,他一震,驀然想起什麼,目光迅速轉向七姬。

「啊!」

「耶?」

兩人認出對方,驚愕叫聲同時響起。

「是你()!」

天哪,七姬的呼吸完全停了。

那個身帶菊香,曾在御所質問她身份,威脅她不得說出去,還吟詩試探她的男人……竟然是當今聖上?

 

 

 

第四話 (04)

 

由於太過吃驚,兩人詫訝望著彼此,全然沒料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見到對方,停在半途的皇上亦大感意外,正打算折回腳步,往七姬走去。

「咳。」剛在廊外通報的女房連忙輕咳阻止。

無論再怎麼想說話,也不該在來到主位坐定之前開口,且此處是弘徽殿女御的寢殿,沒先問候舍子就直接與侍女談話,是很失禮的事。

意識到自己失態,皇上硬生收回跨出的步伐,轉身走向主位坐下。

「再過月餘便入秋了,朕想趁此時夏日未盡,把握良辰,與妳共賞今晚的夏夜之美。」短暫的驚詫過後,皇上很快恢復鎮定,對舍子說道。

面對君上致意,舍子卻充耳不聞,氣氛頓時顯得有些僵,七姬偷偷抬起頭瞥向舍子,喔喔,舍子正臉色鐵青瞪著她,慘了,女御娘娘一定是誤會了,以為她方才那些舉動全是想吸引皇上注意。

「妳……總是這樣。」看著不發一語的舍子,皇上微嘆口氣,似是很習慣她的沈默。

這對夫妻是怎麼回事?七姬疑惑的視線不斷在兩人之間瞄來瞄去,外傳他們極為相愛,現在看來並不太像呀,可要說處得不好,似乎也不盡然。

「想不到朕幾日沒來,弘徽殿多了不少人。」既然該問候的人已經問候過,皇上轉開臉,果決的目光瞬間朝階下掃去。

七姬趕緊低下頭,很努力地假裝自己不存在。

「啟稟皇上,她們全是由左大臣大人引見,進宮陪伴娘娘說話解悶的女房。」見舍子完全不想理會,身為貼身侍女的濃急忙幫女主人打圓場。

「是嗎?」彷彿被勾起了興趣,皇上手中的扇子輕輕敲了敲地板,「其中一位看起來……有點兒眼熟啊。」

沒聽到,她什麼都沒聽到,七姬繼續裝死,因為她感覺到舍子瞪來的目光已轉為質疑。

「那位跪在中間,身穿茜色外褂的侍女,把身前紅扇揀起,到朕面前。」

看看附近眾人,再看看在場唯一身著茜色衣裝的自己,對方已經講得如此明白,想賴都沒賴不掉。硬著頭皮,七姬拾起跟前扇子,拖著粉色長褂,自清水御飛與清水秋燃中央走出。

「今晚承蒙皇上賜見,星扇不勝惶恐。」來到中央地板合身跪下,行完禮,七姬深知躲不過,乾脆抬起頭,讓雙方都把彼此看個夠。

眼前的皇上很年輕,今年御齡十七,一雙烏眸睿亮有神,帶著幾分公卿的瀟灑儒雅。

「星扇?這是妳的本名?」聽見七姬聲音,更加確信她就是那天在霧中遇見的女子,皇上展開蝙蝠扇,揚起了笑,「相逢只在夜與夢,是妳親口所說,就不知此刻對妳是夜還是夢?」

聽到他刻意提起這首詩,七姬也確定了那位偷情男子真是他,但貴為帝君,整個大內沒有他不能去的地方,甚至要誰侍寢,只要他一句話,直接召妃子去清涼殿就好了,他幹嘛偷偷摸摸潛入後宮,怕人知道?

「這個,小、小的沒有什麼印象。」幸好那時沒出手打昏他或下迷香,不然後果可就嚴重了。

「沒印象?」皇上狀似思索地輕吟,「『猶記天時未明,霧色朦朧,人不見,意闌珊。』如今想來的確有些難為情,難怪妳與朕都不想承認。」

不會吧?都什麼時候了還玩這個?七姬在心裡悲嗥。走出來後,離右前方的舍子也更接近,她可以明顯看到女御表情一變,但對方是皇上,收到他的贈詩而不答就是失敬,不得已之下,七姬只好硬著頭皮回道。

「『既是曉光微薄,入眼即過,莫思量,兩相忘。』那天發生的事,小的早就已經──呃,不不不記得了!」皇上指的是那天被對方撞見時,兩人都剛從各自的情人處分開,情況很尷尬,意在警告她不准說出去,所以七姬連忙表示自己雖然看見,但很快就會忘了這回事,然而聽在舍子耳中,卻像是一對幽會的男女,在討論著前一晚的激情該如何自處,氣得舍子當場站起身,嚇了七姬一大跳,最後一句不禁說得結巴。

「怎麼?愛妃有話想說?」對於舍子的反應,皇上黑沈沈的眼突然亮了起來,轉向她。

「她、她──跟皇上──」

「怎樣?」彷彿在等待什麼,皇上交疊雙手,熱心指引她說下去。

「她只是名侍女。」

對對對,七姬急忙點頭表示認同,她只是無關緊要的小侍女,夫妻間有什麼不愉快,也別拿她開刀哪。

「朕知道。」他笑著望向七姬,「長得這麼美又這麼聰敏的女子僅生為侍女,是可惜了點。」

隨著皇上的目光看過來,舍子的怒氣也跟著射向她,夾在中間的七姬頓時像被兩面包抄的小動物,動彈不得,一邊暗暗哀歎自個兒不能叫皇上閉嘴。

怪了,皇上是哪根筋不對,不好好安撫舍子也就算了,竟還故意火上加油,而且似乎還挺……樂在其中?

「皇上欣賞這樣的女子?」

噢不不不,七姬換成用力搖頭,表示兩人完全不是舍子想的那樣。

「若朕說是呢?」

嗚,她好想轉身逃走。

「那我……我……」一個衝動,想叫人將七姬攆出去,卻在最後一刻看見自己難看的手指緊抓著袿衣,舍子雙唇一顫,頹然坐回原地,閉上嘴,沒再說半句話。

乍看之下是舍子忍氣吞聲,退讓了,皇上應該會覺得鬆口氣才對,但七姬驚訝發覺皇上一點也不高興,反而沈下臉,方才泛蕩在眼底的光芒已經消失。

她……果然還是不行,揉了揉蹙起的眉心,皇上忽然起身站起。

「回清涼殿!」再睜開眼,他喚來隨侍自己的女房。

「啊,皇上,您不是要在弘徽殿過夜?」濃趕緊為女主人請命,好不容皇上來一趟,怎能讓他就這麼離去。

「夏夜的美麗,朕,無福與人共享。」垂下眸,他看了咬緊著唇的舍子一眼,再特意轉向七姬,「能明白塵世之美的知音者大概唯有妳了,緋、之、君!」

大步走下主位,皇上離開弘徽殿,一路沒再回頭,隨行的女官跟著遠去。

殿內僅剩弘徽殿眾人,偌大房中悄然無聲,瀰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靜默。原以為舍子會大發脾氣,但七姬忐忑等了又等,也不見舍子有進一步動作,雖然之前舍子將她使喚來使喚去,很讓人吃不消,可此刻她倒希望舍子依然是那副趾高氣昂的樣子。

「聽皇上與妳的言談,你們似乎之前就認識?」過了許久,舍子才抬起頭,雙眸含著被利用、欺騙的淚水,強忍至今,終於崩潰滑落。

「呃,只是一面之緣。」

「他叫妳緋之君!如此親暱的小名,怎可能僅是見過一面!」

「那是……」事到如今,再不說清楚不行了,七姬將雙手鄭重朝地一擺,「女御娘娘,請聽我解釋,這一切全是──」

「失禮了。」原本跟隨皇上離去的女房,走回廊外跪下,「星扇小姐,皇上有旨,召妳到清涼殿。」

什麼?七姬全身僵住,抬頭望向舍子,她已甩袖離席,不想再聽下去。

完了,這下誤會大了,就算跳河也說不清啦!

 

 

 §

 

 

奉召前往清涼殿,等於正式晉見,必得換上最隆重的禮裝,清水秋燃在旁幫忙,為七姬穿上十二單,等到準備完畢,來到門口,便見清水御飛側頭在七姬耳邊說了幾句話,七姬當場瞪大雙眼,像是嚇得不輕,跟隨女官走出渡廊時還差點滑倒。

「主君這回不跟上?」來到主子身後,清水秋燃嘟起嘴,萬一她真被皇上看中,要她留在清涼殿怎麼辦?

「以她的伶俐,不會有問題。」清水御飛挑起一笑,「而且剛才我已經跟她說得很明白,相信她知道世界上有些事是絕對不能做。」

美麗無暇的臉龐一抬,轉向殿內深處。

「現在該處理的……哼,是另一邊的人。」

清涼殿距離弘徽殿並不遠,經過筆直長廊,便到皇上寢殿,領路的女官在七姬進屋後即欠身退下。

熒熒燭光,自夜御殿四隅的燈籠間透出,皇上端坐殿內中央的帳代(帳台)內,看到他的身影,七姬忍不住就想唉兩聲。舍子、濃她們都以為她今晚來清涼殿,會跟皇上發生什麼香豔刺激的事,連清水御飛那傢伙都想偏了,,虧他還是一族家督哩,連這點判斷力也沒有。依她看皇上並非貪好女色之徒,喚她來清涼殿,肯定是對她起了疑心,一想到等會兒還要面對皇上咄咄不絕的質問,她已有今夜不好過的預感。

果然剛進門,即看見他手中拿著參內名冊,七姬心裡登時有了底。

「朕看過妳進宮的日期。」不待她行禮,皇上開門見山,立刻指出不合理之處。

雖然優雅依然,但與他在後宮時的模樣不同,在妃子、女房面前,他談笑自若,給人很輕鬆的感覺,此時的他卻神色端肅,一舉一動充分展現出天子的果斷與威儀。

「那天清晨,朕以為妳是與宮內哪位侍從私會的小侍女,其實不然,當時妳尚未入宮。」他放下冊子,「未進宮之人竟出現於大內,朕有十足的理由懷疑妳!」

發現她形跡可疑,卻沒馬上叫人逮捕她,看來這位少年君主挺沈得住氣,不過這也表示能騙得了他第一次,絕不會再有第二次,今晚要想過關得費點心神了。

「請皇上安心,臣入宮絕無惡意。」端正交疊雙手,七姬於進門處行了個禮,「僅是受人之託,前來保護有娠在身的女御。」

她的自稱變了,不再稱「小的」,而是「臣」,察覺到這點不同,皇上微愣:「妳到底是誰?」

「這臣不能說。」

「不告以真實身份,要朕相信妳很難。」

嘖,好難纏的對手。

「那麼只好請皇上下旨,出動檢非違使調查了。」挑高眉,七姬料定這樣一來事情勢必鬧大,連左大臣都會牽連進去,審問公卿對朝廷是很傷體面的作法,她就不信皇上敢冒這個險。

「無須動用到檢非違使,朕就可以查清楚。」他舉起兩手,一個擊掌,「來人,為朕更衣。」

咦?皇上要睡了嗎?

見七姬拉著裙擺想起身退出,他當機立斷叫住她,要脅的一笑,隨後劃過他嘴角:「今夜,朕要妳留下來侍寢!」

啥──侍──侍──侍──侍寢?

她沒聽錯吧?

耳邊頓時響起離開弘徽殿前,清水御飛以溫雅低柔的嗓聲撂下的警告,她圓睜著唇,臉色瞬間刮下一層紅潤。

哇啊,她她她她她她死定了──!

 

 

 

第四話 (05)

 

「等等!」

一想到侍寢的後果是什麼,心臟差點麻痺。

「皇、皇上要不要再考慮一下?」好不容易壓下驚惶,她動動僵掉的嘴角,努力扯開笑容諫言,「臣來路不明,還、還是不要太太太過親近比較好。」

「對於可疑之人,朕的作法向來都是,與其讓他們在看不見的地方為禍,不如放到身旁就近看管。」

今上如此聰明是萬民之福,可是對此刻的七姬而言,她唯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偏偏這人身份尊貴,若在這裡用迷香擺平他,往後她在宮裡也甭混了,唯今之計只有──

深吸口氣,七姬站起身,自進門處直直走向前,隨著她的移動,皇上跟著挑起眉。距離遠近象徵著地位高低,離御前越近表示地位越高,眼看她幾乎來到榻前,才在他面前坐下,並自懷中掏出一只印盒,端放至身前,剎時美麗的三片葵紋清晰印入他眼簾。

她是幕府之人!領會到這一點,皇上瞪大雙眼,片刻他揚起手,支開所有候在外頭等待差遣的女官。

「星扇並非臣的本名。」直到附近的腳步聲全都聽不見了,七姬才道出更驚人的事實,「臣真正的名字是──德川──千香離!」

那不是將軍家的公主嗎?皇上大驚站起。

「接下暗夜奉行一職,四年來,臣只對最重要的兩個人,親口說過真實身份。」一個是穎姬,一個是真吾,「皇上是第三位。」

暗夜奉行!又是一個出乎意外的訝然。

「您可知為什麼?」

清澈堅定的目光,恢弘無畏的氣度,雖是女子,才智膽識卻更勝男子,回想起民間流傳的奇談,皇上有些恍悟過來,看著御前之人,他緩緩穩下呼吸坐回。

「妳相信朕是聰明人,不會說出去,而且這個身份有助於妳在宮內活動。」

儘管朝廷僅是徒具虛名的擺設,公卿們的一舉一動皆受限於幕府,但兩邊並非完全的對立關係,為了維持公家的存在,幕府在必要時亦會提供協助,這點皇上心裡有數。

「正是。」七姬劃上一笑,「有皇上當靠山,要調查事情方便得多。」

調查事情?他皺起眉。

「妳進宮也有一段時日,應該明白鬧鬼之說純屬無稽,還有什麼好調查的?」

「您果然知道舍子娘娘並非真的看到鬼,而是介意自己不如人的自卑心作祟,」聞言,換七姬蹙眉,「您卻不打算安慰她?」

好歹舍子都懷著他的孩子,這樣未免太無情,看出七姬的不以為然,皇上搖搖頭。

「如果妳是舍子,接連幾次生下的孩子都是女兒,之後卻有另一位嬪妃產下皇子,妳會怎麼做?」

好奇怪的問題,七姬將印盒收進懷裡,不多想地聳了個肩:「那還不簡單,我會把皇子接過來當養子。」

「喔?」就像在弘徽殿,看到舍子氣得站起身時一樣,皇上眼中驀然劃過一絲清亮。

「反正後宮內女御身份最高,把皇子抱過來養,對方也不敢說什麼,還能藉著養育皇子的恩情,提升自己的地位,等皇子將來成年……呃,您、您幹嘛這樣看著我?」

頭一抬,就見皇上一臉認真地打量著她,似乎在盤算什麼。

「說不定今晚朕還真該讓妳侍寢,以妳的身份,將軍家的公主入宮也不是沒有前例可循,二代將軍最小的女兒,德川和子,就曾入內成為後水尾天皇的中宮。」

重要的是她擁有作為帝妃,統御後宮的稀有資質!

「好可怕的提議,在那之前會有人先出手解決我吧?」七姬自言自語地搓了搓雙臂直豎的寒毛。

『敢撇下我們之間的婚約,與別的男子有任何親密關係,湯殿山上那處秘境馬上就是妳往後人生唯一的歸處,一輩子,妳都別想出來了!』

敢情那傢伙早料到皇上會有這種想法,所以事前特別告誡她,別輕易嘗試。

「咦,等一下,希望臣入內,跟您去安撫舍子娘娘是兩回事吧?」別想閃避話題。

「有人說朕不會長命。」

「耶?」哪位仁兄膽子這麼大,敢咒當今皇上短壽?

「他叫土御門重卿,是朕見過最奇特的人,曾任宮內陰陽師一職,後自請出宮,隱居嵐山一帶。」

「您相信玄術之言?」

「不。」他搖頭,「但他的話卻讓朕想到即位後該做什麼。」

聰慧如她,立刻明白皇上的意思。

就算在位時間不長,也希望能夠有所作為,他需要的是堅強、有能力的女性,與他擁有相同的信念,勇於面對挑戰,然而今日地位最高的舍子卻對自己毫無自信,遇到問題也只會在原地踏步,一個人賭氣,最後悶聲忍下,更遑論明年生下的若不是皇子,她會從此一蹶不振,變得更加消沈。

七姬終於明白,晚間皇上對舍子的反應是在期待什麼。

「朕是帝君,位居天下之職,朕身旁的女子也必須有站在人上的胸襟與勇氣!」

溫言給予安慰很容易,但若他現在心軟,伸手扶舍子一把,她永遠無法靠自己的力量走出自卑,終其一生都只會依賴著他,無法獨立自主。

他對舍子的期望並非僅止於此,他理想的中宮,是個能主動跟上自己腳步,陪伴自己,支持自己的堅韌女子。

「皇上,」展開手中紅扇,七姬微笑點了個頭,中肯地道,「以後您絕對會成為名君。」

如果不是目光遠大,他不會以這樣的標準來衡量伴侶,可想而知他對自己的要求一定更嚴苛。

「妳這是在取笑朕嗎?」年輕帝君白她一眼,雖然她代表的是幕府,以立場來看,他不該對七姬說這麼多,但他知道她不同,她會懂,「舉凡朝廷官員的任命、服色到出巡,事事都要先徵得幕府同意,朕可不覺得除了誦讀詩書之外,朕的一生還能有什麼成就。」

自從武家興起之後,皇室失去實權,淪為仰賴幕府鼻息的傀儡,就算他有心振興,也苦於現實只能屈從。

「儘管如此,也一定還有皇上可以做,且只有皇上才能做的事!」

毅然闔起扇子,七姬雙手按地,有力的目光直望向前。

「不是非得以武力奪回統治權,才叫傑出有為。」

他氣量非凡,很有自己的主見,也很敢於實踐,但以現有局勢而論,若想復興皇室,便貿然與幕府對抗,反而會造成反效果,鬧事的公卿將遭受嚴厲處分,進而引發朝廷動盪不安,人心惶惶,她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皇上,臣很喜歡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個國家,這個時代。」正因他是一位難得的明君,她,也想保護他,收回手,七姬端正坐定,粲若晨星的雙眸,凝然看著他訝抬的臉,「因為時代會不斷更迭,國家會不斷改變,人,才能跟著不斷向前。多年之後,幕府也會跟先前歷史一樣,被別的時代所取代,可是不管世界如何變化,臣也相信有某些東西是不會改變的。或許身在我們這個時代的皇上,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將這種值得長久保存下來的價值復興光大,而非致力於短暫的權力之爭。」

值得長久保存下來的價值?他從沒想過皇室的存在,除了天命神授的權勢之外,還有這層意義。

「啊,這樣吧。」忽然想起什麼,七姬嫣然一笑,「若能順利完成這次任務,臣便在常寧殿為您獻上五節舞!」

傳說此舞源於千年前的飛鳥時代,吉野一地出現天女獻舞,翩翩舞姿中,五度揚振其袖。

「妳、妳要跳五節舞?」瞠大雙目的皇上因為不敢置信,而問得有些結舌。

自古以來,唯有宮中舉行新嘗祭或大嘗祭,以及豐明節會時,才會由公卿之女及受領殿上人的女兒共四人(大嘗祭用五人),在御前表演這種樂舞,其中十一月丑日,天皇會先在常寧殿觀看五節舞的試演,稱為「帳台試」。

新嘗祭,在古時是朝廷重要祭典之一,由國家最高地位的天皇代表所有人民,以當年稻米的初穗來祭祀天神與先祖,感謝上天賜與豐收,天皇即位後舉行的新嘗祭則擴大規模,特別稱為大嘗祭,兩者都是展現朝廷權威的重大祭儀,後因戰亂、王權衰落而中斷。

身為將軍家的公主,竟要親自披上舞衣,在他面前表演這種舞蹈,這豈不等於支持他去──

「之後,能不能讓曾經中斷過的王朝儀式再次復興,就要看皇上的努力了!」肯定地朝他行了個禮,七姬拿起紅扇,正欲起身退出。

「為什麼妳要幫朕?」她不是效命於幕府嗎?

「因為這樣才是天下之幸。」以這種方式提升王室威嚴,比跟幕府進行沒有勝算的爭鬥,造成朝廷動亂要好得多,走到門前的她笑著回過頭,「而且皇上事理分明,臣很佩服。」

「事理分明?」為何他覺得她的笑很有深意,彷彿看穿了什麼。

「是啊,不然皇上何必要掩人耳目,秘密進後宮。」回想起兩人初見的那個清晨,七姬已隱約猜到原因,「也真難為皇上會考慮到舍子娘娘的心情。」

經過今晚七姬很遺憾地發現,他與舍子並不相愛,這是事實,並不是每對夫婦之間都會有愛情,更多是迫於出身與職責的無奈,尤其皇室婚姻通常代表著大臣勢力的結合,政治因素占絕大部分,當初舍子也是在這個前提下成為他的東宮妃。

不同的是,他很理性地做出了區分。

登基之後,明明想臨幸後宮哪位妃子,他大可直接將人宣到清涼殿,但如此一來妃子勢必會經過與清涼殿相連的弘徽殿,皇上不希望舍子看了難過,所以從不讓人知道,每次都是暗中進出其他妃子的寢殿,也因此外界一直以為他心裡只有舍子一人。

這是他對舍子的補償,在要求舍子達到他理想中,一個中宮必須具備的條件的同時,他希望自己也能給她不同於其他妃子的對待。

「如何?臣說的可對?」求證似地,七姬故意對他挑了挑眉。

「妳可以退下了。」咬著牙,他有些窘地低呼,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頭一回嚐到被人看透的尷尬,不禁別開臉嘀咕,「否則妳這麼冰雪聰明,朕還是應該將妳留在身邊,讓妳今晚侍寢才對。」

「唉呀,不可不可,臣不想下半輩子都跟某個很可怕的人,在俗稱絕不可能逃出生天的地方度過呀──咦?」說得正起興的談笑硬生打住,她突然一頓。

「怎麼了?」

仔細聆聽遠方傳來的吵雜聲,七姬神色驟變,收起戲謔的臉龐向外望去:「弘徽殿出事了!」

踩著拖地長,隻身走出大殿,來到外廊,一道無聲黑影立即出現在她下方暗處。

「主子,弘徽殿女御說她又看見了鬼。」

什麼?她訝然掩唇,回過頭,望向坐在帳代內的皇上。

聽見這個消息,他深嘆口氣,大概是今晚為了查清七姬來歷,喚她來清涼殿,卻因此刺激到舍子,以致於舍子精神錯亂,又說自己的寢殿有鬼出現。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碰到打擊只會以這種方式逃避的舍子,真的能擔當起中宮之責嗎?

硬要一個不可能做到的人,去做超乎能力之事,他是不是錯了呢?

「皇上,臣先告退。」見他陷入深思,七姬掛心舍子的情況,連忙偕同前來通報的手下,匆匆行完禮,便拖著十二單,一起趕回弘徽殿。

此時舍子的寢殿內人影幢幢,眾人來回奔走,忙著安撫驚惶大叫的女御,但現場少了神雪,女房們手足無措亂成一團。

「真是的,每次心情不好就這樣。」兩、三名侍女退出門外,端著水盆走出來,小聲地抱怨。

「什麼……有個身穿白衣的女人站在塗籠內對她冷笑,怎麼就這麼巧,只有她一個人獨處時會看到,別人卻從沒見過?」

「唉,好了好了,少說廢話,快去換熱水,免得等一下動作太慢,女御娘娘又要罵人。」

眾人一陣搖頭,走向另一道迴廊。

「主子?」見原本想進屋探望舍子的七姬停住腳步,真吾跟著停在長廊下。

「塗籠內的女人……」思索著侍女的談論,下一秒,七姬並未進屋,反倒掉頭邁開步伐,往北側方向走去。

弘徽殿北邊的母屋設有塗籠,在寢殿造的建築中,主屋與其他廂房之間皆以御簾、屏風或襖障子相隔,唯有塗籠四方有牆壁,專忙放置貴重物品。

來到黑漆漆的塗籠外,由於眾人來察探過,發現無異狀之後,都集中到舍子的主殿去了,使得塗籠附近悄然無聲,連燈都沒點,僅靠薄弱月光勉強辨物。

「好安靜。」環視一周,七姬走出塗籠,經過相連的廂房,步下戶外台階。

「此處不常有人過來,自然安靜。」

「不,你聽,」她勾勾手,示意真吾走近,「這裡連蟲鳴都沒有,未免太不尋常。」

然而兩人繞著四周天井查看了一圈,又找不出異樣,正想走回去,一陣陰涼笑聲,忽然自草叢邊斷斷續續響起,拉住兩人腳步。

「誰?」主僕兩倏地回過頭。

只見一縷雪白身影立於月色下,透過月光的映照,女子面色枯槁,凹陷的眼窩中,一雙沒有瞳孔的眸子,竟是慘綠色的!

 

 

 

第四話 (06)

 

一股竦然涼意,當場竄過心頭,七姬呃了聲,本要喝叱的小嘴,變成吞吞口水。

「嘻嘻嘻嘻。」女子猙獰笑著,伸出枯木般的雙手掏出懷中匕首,突然拔地跳起,毫無預警地撲來。

憑藉著平日的敏捷,七姬立即閃身避開,但身上的十二單實在太重了,在退後之際險些跌倒,幸而一雙強有力的手臂即時穩住她的踉蹌

「到我身後,不要出來。」

聽見這聲低渾嗓音,七姬回過頭,為了方便活動,清水御飛已換回男裝,一身縹色勁衣,在月下更顯軒昂,清水秋燃亦然,以少年之姿跪在他右後。

「師父?」看見他的神情,不見平日慵懶,反倒透露出幾分嚴陣以待的蕭肅之氣,七姬微愣住,覺得這樣的他好像在哪見過。

對了,第一天來到弘徽殿的時候,他也曾──尚未有時間推敲他的轉變,七姬已被他強行拉到背後,他整個人擋在她面前,電光火石之間,攻擊七姬的白衣女子再次持刀襲來。

「破空──鳴動──」對著逼近到眼前的白衣女子,他嚴聲大喝,雙目登時蕩過精茫,炯烈亮起。

那是天魔輪舞第六式,屬性為「雷」的催眠術!

據說只要被這第六式催眠,都會看見自己最害怕的東西,就如同破空而來的雷擊,直搗人心深處,使之發出最驚悸的共鳴──嘖,果然當清水家督的人不會有多少良心,看他所學的天魔輪舞就知道──後面這幾句純粹是七姬另行加上的註解。

不過她倒沒料到那名女子被催眠後,非但沒倒地,甚至半點痛苦的感覺也沒有,繼續拿刀向前,見此七姬深感有異,隨即柳眉一揚,自他背後靈巧躍出,掌中紅扇正要出手,卻被清水御飛抓住,將她拉回身後的同時,他體內的震動亦傳達到她身上,他眉心微蹙,似在強忍什麼,緊接著胸膛一個起伏,一道鮮血自他唇角殷紅滑下。

頭一次看到他吐血,七姬呆了呆,忙向前扶住他。

太可怕了,一直以為只有他會讓別人吐血──氣到吐血或嚇到胃出血,沒想到現在這種事發生在他身上更恐怖,尤其他又勾起了唇緣,俊美的臉孔顯得絕魅至極,似乎並不意外會有這種結果,下一刻,他瞇起的眼眸朝左前方的真吾瞥去。

接到他的指示,真吾取下十字弓,一箭射穿白衣女子左胸,女子終於停止前進,往後跌了一步,旋即握住穿胸的短箭,轉身跳上屋簷。

「秋燃。」側頭轉向右後,清水御飛下另一道命令。

「是。」擅長跟蹤的清水秋燃立刻追上,循著白衣女子逃逸的方向奔去。

看著三人熟練無間的行動,七姬茫然眨眨眼,啊?請問她去清涼殿的這段時間是錯過了什麼?

「我清水家的人,因為精通催眠術,精神與意志都特別強大,尤其是修習過天魔輪舞的歷代家督。」舉起右指,抹去唇邊鮮血,清水御飛垂下眼睫,靜靜看著指間的紅意,「只要是人,絕不可能抗拒得了我的催眠。」

那名白衣女子卻完全不受影響,使得他施放出的力量,全數彈回自己身上,這也是使用催眠術的風險,為了催眠對手,得消耗相當大的心力,若不幸催眠失敗,還會反向襲擊術主本人。

不過話說回來,一般人被天魔輪舞第六式催眠,大多會被自己的恐懼活活嚇死,哪像他承受返回之力後,只是吐吐血,如此看來他心智之深沈,果真跟尋常人不一樣,這點更嚇人吧,七姬忍不住再加上一條附註。

可是再仔細想想,不對呀,他說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抗拒得了他的催眠,換句話說,能不受他催眠的,肯定不是人!

「師師師師父是說剛才那個……」猛然意識到他的話外之意,七姬瞪圓的雙眼都快掉下來,戰兢兢的小指頭,比比剛才白衣女子逃走的方向,再比比現場活生生的三個人,「跟、跟、跟我們大家的構造都不太一樣嗎?」

「她沒有流血。」蹲下身,真吾將手放在地上,檢查著女子逃離的路徑,卻沒找到半滴血跡,以他一箭穿心的準度與力道,一般人必定重傷無疑。

「但她被射中後,馬上就逃走了。」這是人類才會有的反應吧?七姬立即提出反證。

「不,她會撤退,恐怕是因為這樣東西的緣故。」真吾搖搖頭,自衣襟內取出白色符紙,稍早清水御飛便要他將另一張折成長條狀,綁在箭簇上。

「你怎麼會有這個?」難怪剛才箭射出去時,箭矢末端的形狀跟平常不同。

「今日一早在妳的房內發現的。」見她接過那張符咒,清水御飛思忖的眸瞳一凝,面色轉沈。

他的寢房與七姬僅有一道壁代(長幅布帛)相隔,一大清早,感覺有人出入她的臥榻,他掀開壁代,發現她的枕旁多了兩張寫滿陰陽咒術的符紙,那時他就有預感今晚會發生什麼變故,而事先做了安排。

「看來,」揚起側臉,他將目光轉向高處,在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重重屋角矗立於黑暗中,呈現出一大片陰影,「弘徽殿中,有人想對妳不利,也有人在暗中幫助妳。」

原本宮廷就是怨氣最重的場所,經過千年歲月,曾有多少不為人知的陰謀、貪慾、愛憎,在這些屋簷下上演,其中不乏枉送生命之人,飲著強大的恨意而死,若說御所內會出現冤魂,也不是太奇怪的事。

這下七姬終於明白清水御飛的表情為何會這麼凝重,因為他的催眠術再厲害,面對非人的鬼物,也起不了半分作用,他……將失去保護她的力量。

這些天來,他所擔心的就是這一點嗎?

「師父。」一隻諒解的手搭上他的肩,拍了拍,「你此刻的心情,七兒完全明白。」

「我──」

「師父覺得很慚愧,想表達內心的恐懼與無助,是很自然的,大聲說出來沒關係,就算師父的能力在這裡完全派不上用場,我也不會因此嘲笑師父平常只會利用催眠術作威作福,除去這一點,啥都不行,哪像我們身手好,跑得快,射得準,靠的是實力,憑的是努力,畢竟每個人長處不一樣,我瞭解的。」

「妳──」

「七兒的為人,你放心,不但胸襟跟山一樣高,度量也跟海一樣深,雖然有人天生陰險,老是算計我、威脅我、恐嚇我,這些七兒全不會記在心裡。如果師父遇到危險,當人家徒兒的我還是會義不容辭地站出來,拯救無法自保、很需要別人罩的師父,可是──」拍呀拍的小手忽然停下,改環在胸前,一臉嚴肅地開導,「俗話說的好,人生禍福難測,說不定師父運氣差了點,尤其動不動就愛欺壓善良的人,通常報應會來得比較快,萬一七兒趕過去的時候,師父已經怎麼樣了,大家有個遺憾,總是不好。」

說完,七姬拉起他雙手,以體恤的眼神,感性的語調,脈脈看著他。

「為免憾事發生,師父還是先離開御所,剩下的,就交給我們專業的來,您覺得怎麼樣?」

比起那種飄來飄去的鬼魅,七姬更怕眼前這個人,當然要把握千載難逢的機會勸他離去。

另一方面,雖然他立場不明,但身為暗夜奉行,守護蒼生是天職所在,若弘徽殿真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清水一族毫無反擊力,她不能讓他和清水秋燃繼續留在這裡。

「七兒,為師的天魔輪舞,是對付不了無生命的鬼物。」反握住她的手腕,清水御飛勾起唇,將她拉近,「但對妳卻綽綽有餘。」

他、他要幹嘛?看著逼至眼前的炯魅雙眸,七姬大感不妙,想抽回被緊握住的手。

「鬼的可怕,不在於造成肉身的傷殘,而在於心竅的淪喪,幸好有一種方法,可以讓兩人腦中感知相連在一起,在妳受創時,為師便能為妳分擔一半的傷害,只是這麼做風險很大,本來我還有些顧慮。」

假如她失去意識,他也會跟著昏厥,除非不得已,否則他不會讓自己進入毫無防備的狀態。

「那、那現在呢?」她緊張潤潤喉嚨。

「在聽到妳那段感人的宣言,表明一、點、都、不、希、望、我、在、妳、身、邊之後,就再也沒有任何疑慮了。」

「這意思是?」

還來不及細問,一道燦光赫然閃過雙眼,七姬大驚,下意識想推開他,眼前的炫亮已襲來,光芒乍現之際,她聽見他沈啞的聲這麼說。

「如夢雙迴……無論醒著,還是睡著,我們都同心共赴吧!」

他、他、他又對她下天魔輪舞了?問題是這次是哪一式?

等到芒色褪盡,七姬忙退開三大步,努力眨動雙眼,揮去腦中前一秒殘存的閃光,先前有過被他催眠的經驗,不是被大水淹,讓烈火烤,就是全身長出花朵,後面一群大黃蜂追著跑,她很怕這回又會碰見什麼恐怖異象,但在原地站了好幾秒,也沒看到任何幻影,亦不覺得體內有何異樣,再摒住呼吸看看自己,嗯,一切很正常。放心之餘七姬忍不住想,這一式的威力似乎還好,沒多大感覺,往後如果她發生不測,還有人幫忙頂去一半,嚴格算起來,嘿嘿嘿,她並不吃虧嘛。

「對了,為師忘了說,這第八式又稱『月之式』,有個後遺症。」就在她暗自慶幸時,清水御飛揚起笑,慢條斯理補上一句。

「後遺症?」

「一旦兩人心神相通,入睡後也難分彼此,每晚我們都會在同一個夢中相見。」

啪滋!

如同燒得正熱的火燭突然被風吹熄,周遭頓時陷入黑暗一樣,陣陣發黑的眼前,什麼也看不見,七姬愕睜著唇,強烈的昏眩感一波波打上來,意識滿天旋轉。

上、上天不是這麼殘忍的吧?

平常清醒時,面對性格、心機皆非常人的他,已經讓她冷汗狂冒,神經快繃斷,今後居然連作夢都會看到他──喔,喔,不行,一想到未來即將會有的體驗,她雙腳虛軟,視線又要黑了。

「呵。」勾揚著唇角,清水御飛將僵掉的她攬入懷中,「瞧妳開心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一定十分期待我們每晚的夢中之約,是不是?」

「……。」眼皮抽動,呼吸困難,七姬發出溺水似咕嚕咕嚕的聲音。

「主君。」此時結束追查的清水秋燃輕快返回天井,來到他面前單膝跪下。

「如何?」他回過頭。

「屬下親眼見她進入一間屋子,然後……」遲疑著的小臉,流露出不解,「她就不見了。」

「不見了?」聽見這個離奇的消息,在他懷裡的七姬一動,跟著驚訝望過去。

小時候曾見識過清水秋燃的本領,她實在很難想像,世界上會有人躲過他的追蹤。

「那間裡屋由內到外,我已詳細找過,除了原本就在屋內休息的人之外,並未發現其他人。」

換言之,那名白衣女子入屋後,簡直就像沒有形體的幽魂般,從空氣中消失。

本來七姬還有些存疑,聽完清水秋燃的敘述,不相信都難,原來舍子見到的並非幻覺,弘徽殿鬧鬼一事是真的!

低頭看著手裡的符紙,再望向真吾,他手持十字弓,亦抬起頭,無聲望著她,兩人不約而同一起挑起眉,從沒想過她身負天下安寧,責任已經夠重大,現在還連斬妖除魔這檔事都來了。

然而真吾一如往常靜待原地,等候她指示,彷彿不管她想做什麼,只要七姬需要他,他都會奉陪到底,這個如常的舉動令七姬笑開了顏,朝他堅定點個頭,繼而轉向清水秋燃。

人鬼殊途,她很清楚,或許這並不是她能力可敵的事,但那名白衣女鬼的出現,已經嚴重驚嚇到舍子,凡是企圖加害這片土地上任何一位子民的行為,她絕不會坐視不理,就算對方是可怕的鬼物也一樣!

「你說那間屋子原本就有人,」琢磨著手邊現有的線索,七姬立刻敏銳想到,為了安撫受驚的女御,侍女們都集中到舍子的寢殿,怎麼還會有人沒過去,「那人是誰?」

唷,剛才真吾與她都沒開口,兩人只用眉目交流,是要拼默契是吧,清水秋燃捲起袖子,學他們挑挑眉,再用力眨眼,最後歪了歪嘴角。

「你……臉抽筋嗎?」看了半天,七姬只得到這個結論。

啐!」沒好氣地給她一個白眼,清水秋燃握緊小拳頭,跺著腳嬌吒,「誰跟妳抽筋,我指的是,今晚皇上來弘徽殿時,哪一位沒在場,那個人就是啦!」

拜託,誰看得出來他五官扭曲成那樣,是在暗示什麼呀。

不過他的回答倒是讓七姬一愣,腦中緊接著浮現出一縷冷靜、淡漠、雪一般的身影,是她?

──神雪!

 

 

 

第四話 (07)

 

舍子的情況越來越糟糕。

本來她的精神狀態就稱不上正常,經過那一晚,舍子更是性情大變,鎮日將自己關在寢舍內。

「緋之君,娘娘不想看見妳,妳不用進來伺候了。」

倒是之前頗同情七姬的那些女房,這下又全部倒戈,認為女御會胡思亂想看見鬼,都是七姬勾搭皇上的關係,皆以挖苦的語氣,故意喚皇上為她取的小名。

只有濃是唯一的例外,站在眾人之中,濃充滿歉意地朝她搖搖頭,隨同擋在門外的女房一起走進殿舍。

「妳在這邊,人緣真的很差耶。」清水秋燃用手肘撞了撞她。

一個白眼馬上橫過去,七姬揪住他衣襟:「現在我的心情也很差,正想找個人來痛宰,你想自願的話,我絕對成全你!」

「不過這樣也好,」笑嘻嘻扯回前襟,清水秋燃安撫地輕拍她的肩,「少了女御娘娘的刁難,妳也可以喘口氣啦。」

這倒是,不用再頂著黑眼圈,被女御使來喚去,可是七姬開始有些能體會皇上的感嘆。

身為攝關之女,無論出身或教養,當中宮絕不是問題,然而一遇到困難,舍子礙於自卑,連真相都不敢問清楚,便認定事情已無轉圜,只會沮喪躲在房內,眼不見為淨。如果七姬真是有意前來爭寵的女子,舍子這第一仗便輸了,更別說皇上嬪妃何其多,往後還會有其他大臣之女入內,她卻沒有能力處理這種狀況,將來要如何管理整個後宮?

就算撇開這點不談,眼前也還有另一個迫在眉睫的危機得先解決,那就是弘徽殿的鬼。

這幾日女房們怕舍子再度失常,動了胎氣,不敢讓她獨處,身邊隨時都有人陪著,也就沒再發生鬧鬼的傳聞,就在大家更加確信這一切只是出自於女御的幻想時,憑著多年在外查案,歷練出的直覺與思維,七姬卻隱約覺得不對勁。

「主子。」廊下傳來低喚。

「知道是誰了?」聽見聲音,七姬往渡廊外側走去。

連日來真吾遵照她的指示,密切注意皇上的起居動態。

「是住在淑景舍的典侍娘娘。」瞞著眾人夜訪嬪妃居處的皇上,並未專寵哪位妃子,不過最常去找的人倒有一個。

淑景舍?」將闔起的扇子壓在唇上,七姬低聲問,「那麼是小路定子?」

點點頭,真吾遞上報告書。

小路定子是已故權大納言小路實武之女,去年皇上即位後,入宮仕進,任典侍一職,比舍子小一歲。

「好,」明眸骨碌轉了轉,七姬折起書紙,「進宮這麼多天,也該去拜訪女御以外的娘娘。」

「妳想調查小路定子?」把那張報告書接過來,清水秋燃好奇跟著讀了一遍,「這跟典侍娘娘有什麼關係?鬧鬼的地方是在弘徽殿,要調查也是調查神雪才對吧?」

「說到這個,」她無奈攤開兩手,「你又不是沒看到她的反應。」

事發隔日,七姬便找了藉口去問神雪,對於自己那晚為何沒陪在女御身邊,安靜不多話的神雪以頭痛為由,一句話就把他們打發了。

至今七姬仍清楚記得,神雪回話時,直直看著她的表情,總是冷靜自持,少有情緒的清雅面容微蹙起眉,彷彿覺得他們不該懷疑她,看得七姬好生納悶。

之後暗中觀察神雪許多天,也看不出任何異狀,七姬只好轉移追查目標,另找其他可疑之人下手。

「可是那一夜,我分明看著那個穿白衣的女鬼進屋後就不見了,妳該不會還在懷疑鬼物的真實性?」

「這麼離奇的事情,我一時也很難解釋,姑且先別管這個。」個頭與清水秋燃差不多高的七姬,伸臂環上他的肩,像個大姊姊般,耐心開導著還在狀況外的小弟弟……呃,還是小妹妹,「最近我一直在想,為何白衣女鬼只在舍子落單時出現,若對方真是怨魂,到處嚇人不是比較威風?」

如果說怨靈是衝著舍子而來,在舍子獨處時,多的是下手的機會,不需只在女御面前虛張聲勢,卻從未傷害她分毫。

「我倒覺得有人刻意在背後營造一種,只有舍子一個人看到鬼,所以是她精神有問題的迷思,會這樣掏空心思,迂迴佈局的絕不會是鬼,而是人!」

舉起的紅扇若有所指,在空中轉了一圈。

「再來只要想想,這麼做,誰能從中得利,不就跟典侍娘娘連上關係了?」

「咦?是耶,」眨眨眼,清水秋燃一點就通,馬上會意過來,「妳這麼說也對耶。」

「如何?」驕揚的小下巴,朝他得意抬了抬,「你以為我暗夜奉行的名號是叫假的嗎?想出來闖天下,就多跟本奉行學學什麼是智慧,什麼是敏銳。」

「的確,天性相近的人比較知道同類在想什麼,像我這種品格高尚、思想單純的正直好青年,只愛與光明為伍,那些作奸犯科、見不得人的事情,哪有妳熟──」

砰!七姬當場從後腦勺賞給他一個爆栗。

「喂喂,很痛耶,妳這個──」

「什麼?」

面對冒出怒火的美目再次橫睨而來,他識相嚥下抱怨,撇了撇嘴角:「沒,我是說,那個頭腦很有智慧,眼光比誰都敏銳的暗夜奉行大人,請問您現在往那邊走,是要去淑景舍嗎?」

「沒錯。」事情既然已經有了眉目,自然要去查清楚。

「那您請慢走,不送。」

這太反常了吧,七姬狐疑停下腳步,回過頭,發現自家手下也沒有跟上的意思。

「怎麼?你們都不想跟我一起去?」

「對。」兩人異口同聲。

「為什麼?」

半跪於廊下的真吾無奈伸出一指,往反方向指去:「因為淑景舍在那一邊。

「……。」

淑景舍,因苑內遍植梧桐,又稱「桐壺」,位於御所東北邊,一路自弘徽殿走來,越走越遠,七姬沒想到淑景舍這麼偏僻,難怪住的通常是身份較低的嬪妃。

「對了。」跟在七姬身後,清水秋燃突然想起什麼,快步挨近,「這幾天晚上,妳……還好吧?」

走在前頭的背影一僵,腳步頓停。

「聽說中了如夢雙迴的兩人,會依誰的精神力強,便由那人主導整個夢境。」以他家主君的能耐,應該遠遠勝出才是。

「原來如此!」恍然大悟的小臉,氣呼呼轉過來,「怪不得這幾個晚上都是我被拉進他的夢中,跟他──」

說得激昂的聲驟然停住,發現清水秋燃正全神貫注看著她,連廊下的真吾都跟著抬起頭。

「跟他……」想起夢中情景,聲音突然小了下去,一股燥熱漸漸爬上雙頰,七姬不由得紅了臉。

每天夜裡她都會看見那傢伙,原以為清水御飛會藉機整她,但他一反常態,僅是帶她回出羽,兩人一起看著湯殿山上秀逸不染的雲峰,積雪已融,春意漸濃,正是六年前雙方首次相遇的時節。

他將她抱在懷裡,有時聽她說話,有時什麼也不做,就是靜靜坐著,微笑望著她,七姬卻很怕見到不整人,流露出溫柔眼神的他,對清水御飛哀也哀過,求也求過,軟硬兼施,又是裝傻又是耍賴,希望他能解除催眠術,難得的是,夢中的他心情非常好,無論她怎麼抗拒,他都沒發怒,彷彿只要她眼裡沒有眾生,認真地只看他一人,她的所有言行,他都能包容。

一直以來不管天下發生什麼事,政局會怎麼走,是浩劫還是重生,他都不感興趣,對世間名利更無心理會,只想遠離塵囂,與她在湯殿山上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

可是隨著幾個晚上下來,七姬越來越不敢面對他的夢,因為夢境中的生活有多切合他意,就表示真實中的他放棄這分平靜,為她離開出羽,南下江戶的這分感情有多強烈

他是如此專注地,只為她一個人而活!

這種心情說是執著也好,任性也好,深深揪住了她,儘管很早以前就知道她心在天下,天下太大,她不可能只屬於一個人,可是這是頭一回,她,很羨慕他這樣的執著,這樣的任性。

「所以我說他是我最無法認真面對的類型呀。」低嘆的聲,不若先前說出這句話時的苦笑,幽然語調中,多了幾分不可辨的飄渺。

察覺這點不同,真吾微挑起眉,想用眼神詢問,她已飄開視線,被清水秋燃拉到一旁。

「怎麼樣?怎麼樣?跟他怎麼樣?」緊張的催促,充滿迫不及待。

「咳,」七姬掩飾性地清清喉嚨,「還能怎麼樣,就跟他……一起欣賞山上風光,研究大自然奧妙。」

「就這樣?」他家主君的性格,他清楚得很,怎麼可能只有這點程度?

「唉,大人的世界很複雜,小孩子別問。」雖然清水秋燃只比她小了兩、三歲,但心性好動的他,常被她當成小弟弟看待。

「作夢跟大人的世界有啥關係?」

「就跟你說這種事很複雜嘛。」含糊應著,七姬在心裡連三嘆,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自己不要這麼快認識到什麼是「大人的世界」。

「啊,對了,」四處張望,確定某人不在場,她悄悄問,「你見過你家主君真正的模樣嗎?」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那個男人太棘手,對付其他人還可以直接了當的拒絕或敷衍,再不行,搬出身份保證一勞永逸,偏偏這三樣用在他身上,找死比較快。

「這還用說,好歹我成為侍影,侍奉他左右也有八年,主君大人的實際樣貌,我當然……」甜笑著的小臉,下一秒,立刻換上惡狠狠的表情,「不、知、道!」

「不會吧。」她哀叫。

「妳幹嘛問這個?」他們一族擅長易容,尤其是家督,從不讓人得窺其面,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看過他真實模樣的人,普天之下只有一個。」

伸出不甘願的食指,殺氣騰騰地直指向她。

「妳!」

「我?」這麼慘?連想作弊也不成?她深感扼腕,用力抱住頭,「壞了壞了,這下想靠他承諾,只要講得出他當年容貌,就能解除婚約的機會也泡湯了。」

「喔?」清水秋燃的神情忽然變得很微妙,「主君當真這麼說?」

「是呀。」她狐疑挑高眉,「有什麼不對嗎?」

她果然不記得了,清水秋燃若有所思,以觀察的眼神看著她。

「我清水一族歷代家督都修習過天魔輪舞,這種催眠術威力很強,但相對的,也會消耗大量心神,尤其最後四式,依序是生、死、無、有,不到緊要關頭,絕不輕易動用。」

七姬一愣,這小鬼幹嘛跟她說這個?

「其中最後第二式,無之式,一生只能使用一次,據說……」拉長的語音,猶豫著該不該說下去,不禁停頓了片刻,「它最厲害之處,在於能將人的某個記憶、信念,或者情感,完全抹除。」

例如心中原本深信不疑的某種真理,或喜歡誰的心情,一瞬間都會消失殆盡,彷彿從未存在過。

「這跟我有什麼關──」話說到一半,七姬瞠大眼睛,「等等,你該不是在告訴我,我會忘記他的長相並非意外,而是你家主君幹的?」

之前那傢伙居然還好意思指責她不記得他的模樣!

「呃,這個,」見她嘴角抽動,額頭冒著青筋逼近,清水秋燃連忙退後,「妳、妳先別激動,這種情況也不是沒得轉圜,只要妳能做到他當初下無之式時,留在妳身上的暗示,即可破解催眠之力,恢復記憶。」

可惡,他給的暗示,不會是「想記起來,下輩子再說」吧?

啐,難怪他會把這個當作解除婚約的條件。」扳著手關節,氣憤咬牙說完,她又想哀嚎。

那個工於心計的傢伙,一旦決心要做什麼,果真防範周密,佈局得毫無破綻,這下好看了,任何逃婚的可能性,想都不用想。

「由此可見他一定很喜歡妳。」以微小的聲音,清水秋燃喃喃說道,「總有一天,妳也會……如此吧?」

「什麼?」七姬沒聽清楚。

「沒有。」他立刻抬起頭,如狐似,溫潤圓亮的眸子細細掙扎了一下,最後有了決定,「不過有件事一定要讓妳知道。」

從這一刻起,什麼是該藏的,什麼是該說的,他完全明白了。

「當時主君清除妳的記憶,是為了救妳一命。」

「咦?」沒想到會聽見這麼離奇的原因,七姬愣住。

「詳細情況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當年奉子夫人想接妳走時,族裡三位地位最高的家老堅持妳不得離開,除非妳死。」

七姬倒抽口氣。

為什麼?那時她只是個十歲小女孩,雖然學過忍術,但也不是多厲害,對清水家理應不構成威脅,他們幹嘛殺她滅口?

「因為妳見過主君真正的模樣。」

就只因為這樣就要她的命?清水家老們會不會太小題大作了一點?七姬眉目呈現出難以理解的扭動。

「這也是我一直想不透的地方,後來經過我多方奔走,才勉強向家老們探聽到一點口風。」他壓低聲音,在七姬耳邊說出更具爆炸性的消息,「他們一口咬定,如果妳記得主君當年的面貌,鐵定會造成清水家全族覆滅!」

啥?有沒有搞錯?知道那傢伙的長相有這麼嚴重?

錯愕聽著,下一秒,七姬突然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當年她無意誤闖,哪知道會撞見這麼不得了的秘密,奇怪的是為何要阻止她想起來?

難道真正的他,有著絕不能被她認出的模樣?

 

 

 

第四話 (08)

 

「喂,妳沒事吧?」她幹嘛突然抱著頭,蹲到地上去?

「小時候第一次遇見他,我就知道認識這種人,未來絕對會很坎坷,當初也不過是走錯路,看到不該看的東西,這個代價未免也太大了,嗚嗚,我好冤喔。」

跟著蹲下身,清水秋燃這才聽見她在哀什麼。

「有這麼慘嗎?」他給她一個斜眼,「反正妳現在又想不起來。」

「就是這樣才煩惱。」想得起來,清水家老不會放過她,想不起來,可怕的婚約又擺脫不掉,真是兩難,小臉嘆口氣,繼而思索偏了偏,「不過說也奇怪,你們清水一族不涉世事,除了每代家督繼位,必須接見幕府的冊封使者之外,幾乎不與外界往來,何必擔心會全族覆滅?又不是蓄意欺瞞幕府或意圖造反……咦?」

說到一半,七姬不解站起身。

「怎麼啦?」清水秋燃隨她的目光望過去。

前往淑景舍的路共有兩條,一是穿過西邊的宣耀殿,二是如同渡廊盡頭出現的身影,自南側的昭陽北舍走來。

「神雪?」她怎麼會在這裡?七姬大為詫異,匆匆快步追上,「妳來淑景舍有事?」

被她喚住,神雪安靜轉回頭,深深看了她一眼,泰靜的目光隱約流過波動,不錯嘛,她也跟自己一樣,想到了定子的可疑之處,特別過來察看。

傳聞無論多複雜的案件,她都能多方面思考,理出各種可能性,其聰慧果然名不虛傳。

「妳來做什麼,我就來做什麼。」片刻,神雪別具深意地挑起眉。

充滿暗示性的回話,令七姬不由得愣了下,她是奉命前來保護女御,釐清弘徽殿鬧鬼的疑點,難不成神雪亦是受誰所託,才會進宮調查此事?

就在七姬往前走近,想進一步確認,神雪又恢復平日淡漠,退後讓出路,只要她不想說,怎麼問也沒用,深知她性情的七姬只好作罷,被等得不耐的清水秋燃拖著步入淑景舍正殿,等到兩人都進屋後,神雪才靜靜跟上。

殿內,主位上空無一人,七姬好奇張望左右,弘徽殿講究上下之別,眾人畏懼舍子,總是戰戰兢兢地服侍,淑景舍卻完全相反,女房們有說有笑,也沒堅持要先通報,便讓她們進了屋。

「定子娘娘大概在後院,從東庇過去,就會看到了。」對於她們的身分、來意,女房問也沒問,也沒打算為她們引見。

這也太隨性了吧?頂著問號的三人順著指示走去,經過東庇,七姬赫然認出此地即之前在晨霧中不小心撞見皇上的寢舍,想必那天清早皇上是從定子居處離開。

「咦?」走到半途,一股芳香突然沁入鼻腔,七姬忍不住停下腳步,仔細嗅了下

雖然淑景舍以栽植梧桐著名,但吸引七姬注意的,卻是這股繚繞魅惑的香味,她沿著花香走下階梯,在築地塀(環繞庭院周圍的泥牆)旁,見到立於花叢前的身影,兩人視線相接,莫名地,誰也沒開口,七姬卻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此人必是小路定子。

以容貌來看,好吧,七姬不得不承認,她目前侍奉的舍子就輸了,但宮內美女如雲,能讓皇上再三流連,倒不是定子的外表,而是那分揉合了自信與慵懶的氣質,看似剛強,又似無心,誘人直想一探究竟地走近。

「妳就是那位進宮當人家女房,背地裡卻與皇上私通,害弘徽殿女御氣到病倒的緋之君?」定子亦一眼即猜出她是誰,落落大方的詢問更是一氣呵成。

這該不是後宮對她一致的評價吧?七姬的臉色登時黑了半邊,聽見身後傳來「噗」一聲,她回頭瞪了清水秋燃一眼,再轉回來。

「定子娘娘說笑了。」這些日子在弘徽殿受到不少排擠,想也知道,謠言是從哪散播出來的,七姬再度無奈地表示清白,「星扇絕非這種人。」

「哈哈哈哈。」發出爽朗大笑,定子隨意揮了揮手,「沒關係,妳再加把勁,直接氣死女御算了。」

「加把勁?」同樣服侍於帝側,定子討厭身分高於自己的弘徽殿女御,可以理解,但她如果受寵,對定子有何好處?

「怎麼?妳以為我會吃醋?」彷彿聽到什麼笑話,定子翻了個白眼,「皇上又不是我一個人的。」

喔?好特別的女人,七姬不禁認真打量起面前的定子。只要是男人,很難不被她的美貌所吸引,加上夜裡私會,更有一種偷情的快樂,剛開始皇上或許是著迷於這種刺激感,就如同她身後那片月下香,總是在入夜後散發出惑人的濃郁,難怪此花有著「在危險邊緣尋歡」的意味,可是經過幾次相處,恐怕連皇上都沒想到自己會真的愛上她。

「後宮之中,皇上最喜歡的人卻是定子娘娘。」七姬試探道。

「那又如何?」原以為定子會覺得高興,但面無喜色的她反而沈默移開視線,轉向蠟白色的穗狀花苞,「他,是皇上。」

月下香,又稱晚香玉,一般植物以白日開花居多,月下香卻只在黃昏過後才開,且比起晴天,陰天時的香氣更濃。

跟她很像,只有夜晚,以及眾人看不見的時候,才能向所愛的男人吐露芬香。

「我知道他對我是真心的,但也僅止於此,他會因此為我捨棄弘徽殿女御,只愛我一人嗎?」

她搖搖頭。

「答案是不會,他是英明的帝君,不可能為了私人感情,激怒左大臣,做出引發公卿不滿,朝廷震盪的舉動。」甚至顧慮到舍子的立場,皇上從未召她去清涼殿侍寢,每次都只在夜裡獨自前來,「他要考量的東西太多,政局的安定,人民的未來,每一樣都得放在個人私情前面。」

在真實世界裡,並非只要有愛,就足夠了。

「我不怪他,早在入內之前,我就知道皇上不是任何人能獨佔的對象。」

回過頭,定子神色複雜咬著唇,直挺挺站在月下香前。

「雖然我不後悔,可是愛上心中有著天下的人,是世間最幸福,同時也最不幸的事,因為不管自己再怎麼努力,都無法成為對方的唯一!」

那一瞬間,定子的話深刻刺入七姬心裡,她愕然聽著,啞了。本質上,她與皇上其實是一樣的,差別只在於為了政治需要,再怎麼不愛,皇上還是得不斷迎娶其他女子,接受滿朝公卿將女兒一個接著一個送進後宮,而她則是不能屬於任何人,再愛,也不會對誰許下承諾。

她與皇上都是為了天下,所以皇上的苦衷,她能瞭解,但透過定子,她恍然發現對深愛他們的人,這何嘗不是一種殘忍。

輕撇過頭,將目光投向外廊暗處,儘管看不見,不過七姬知道真吾就在那裡,甚至她能感覺到真吾正抬起頭看她。至今他仍是自己僅有一次許過的諾言,然而她能給的,最多是她的命,而不是情,不知不覺中,她對天下的愛是不是也傷了他呢?

然後她想起夢中將她囚困在湯殿山上的清水御飛,除了他,不讓她眼中出現其他人,是他最想做的事吧?以清水御飛的能力,要讓夢境成真也不難,現實中的他卻選擇留在自己半點也不感興趣,但為她所鍾愛的塵世。

望著心裡只有百姓的她,他又是用什麼樣的心情,站在她身旁?

突然之間七姬有些明白,為何清水御飛總是那麼強勢,不容她逃離或拒絕,因為他不想跟定子一樣,只能在某幾個夜晚,擁有自政事之外分割出來的,一小部份的皇上,而這一小部分中,還要與後宮其他女人共享。

他要的,是她全心全意的關注,且僅能由他獨占,要他與天下人共有?別開玩笑了,他向來就不是心胸寬闊的男人。

「唉,由這點來看,皇上是比我幸運得多,碰到的不是像那傢伙的人,否則把我們的處境對比過去,如果我是皇上,那傢伙是定子娘娘,現在後宮應該早被夷為平地,不,搞不好我連活命都是個問題。」思及此,七姬忍不住抖了抖,把袿衣拉緊些

「所以我很討厭弘徽殿女御。」停頓半晌,定子再次開口,口吻中多了分憤慨不平的責難,「身為左大臣家的千金,統御後宮,地位比誰都高,只有她能正大光明地陪伴於皇上左右,這樣的她到底還有哪裡覺得好不如人的?」

明明是嫌惡的口氣,可是七姬隱隱感覺到她不單只是出自於氣憤而已。

「定子娘娘似乎希望女御能振作起來?」這倒特別,七姬抽出腰際紅扇,放在掌中思索地輕敲。

「當然。」用力哼了聲,定子揚起下巴,「她越懦弱,我就越生氣,只會執著於自己的自卑,卻不想想自己也有贏過人的地方,這對出身遠低於她,僅能區居典侍的我,簡直是侮辱!」

說到後來,定子咬牙切齒,很想跺腳。

「沒有人是完美的,與其在意自己的缺陷,不如好好磨練自己的長處,這麼簡單的道理,那個女人為什麼就是不明白?」

看著表面氣沖沖的定子,七姬突然有種想法,除去兩人共侍一夫的芥蒂,外表高傲卻內心自卑的舍子,與性情隨性但意念剛強的定子,兩人其實是意外地合拍也說不定。

誰也沒想到,五年後定子所生的第一皇子,八穂宮,會成為舍子的養子,由兩人共同撫養長大。

「妳回去告訴妳家主子,既然坐上那個位置,就要展現出該有的樣子,別老是拿撞鬼當藉口躲在寢舍內,鬼再可怕,也比不過看輕自我的自己!」扭開頭,定子走上階梯,朝庇走去。

「娘娘。」為了理清真相,已經確定某事的七姬陡然叫住她,「您真的不會嫉妒弘徽殿女御,想仗著皇上的寵愛取代她嗎?」

側著額,定子一副她說了廢話地睨她。

「我也是很驕傲的,要我定子嫉妒她,得等她有超越過我的能力,夠資格站在我愛的人身邊才行,到時候我一定會非常用力地嫉妒她!」

至於仗恃皇上的寵幸,除掉舍子,她搖搖頭,望向那叢垂閉的月下香。

「從入內以來,我很清楚身為典侍的意義是什麼,他亦然,既要顧全大局,在後宮眾多女子當中,我只會是其中一個。」她輕吐口氣,帶著些許自嘲地道,「如果不是如此,他也不會成為賢明的帝君。」

為此,必須與國家、與別的女人分享皇上的她,努力在不逾越身分的界線內,愛著這個只在夜晚才會來的男人,論氣度,論見識,絕非尋常女子比得上,難怪皇上會動心,七姬猜想,有時皇上不免也會覺得,或許定子才是最適合當中宮的人選吧?

這樣的定子,卻讓七姬由衷感到心疼。

「只是我心裡雖然清楚,但對身處其中的我、皇上,以及後宮同樣侍奉皇上的妻妾,未免太不公平。我多希望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只能有一位伴侶,儘管有生之年我大概是看不到了,可是我還是期盼哪天會有那樣的時代出現!」

並非天真地以為自己能改變世界,也不因知道自己做不到,就放棄存在希望,就算這一生自己無緣見到,也要繼續對未來懷抱更美好的夢想,相信著以後有這樣想法的人會越來越多,時代就是這樣不斷革新,前進的,七姬深覺能說出這種話的定子非常了不起。

「好,我會努力。」漾開鼓舞人心的笑容,她朝定子用力點了個頭。

「妳?」這跟她有什麼關係?離去前的定子狐疑回過身,「妳要努力什麼?」

「呃……」接得太順口,每次聽到人們說出幸福的期待,她總是忍不住想努力為他們實現,七姬乾咳了幾聲,趕緊偏開視線,「不,沒事。」

好險,差點露底,目送著定子離開長廊,七姬輕拍胸口,長吁口氣,接著面色一正,沈忖地思凝。

「不是她,弘徽殿會鬧鬼絕非定子引起的!」

篤定的低喃同時響起,不僅出自七姬之口,還有一路站在她背後,默不作聲的神雪,聽見對方竟與自己有著相同的想法,七姬與神雪皆是一愣,忡然望向彼此。

「唷,妳這麼有把握?」片刻過後,七姬斜著小臉,仿效她之前一副意味深遠,挑挑眉的模樣,「不搜一下淑景舍,看有沒有什麼證據,僅聽典侍娘娘片面之詞,就認定她與鬧鬼無關,不會太武斷嗎?」

「好說。」微愣過後,雪花似的清靈之聲,帶著一絲難察的笑意回敬,「妳不也如此?如果連人心的真偽都分辨不出來,妳就不會在這裡吧?」

「那麼妳也已經知道那個鬼是誰造成的了?」彎揚的黛眉挑得更高。

這次神雪嘴邊勾起的笑痕,明顯加深了幾許。

「就跟妳現在猜的那個人一樣。」

看著神雪移動輕勻的腳步,優雅穿過她身側,拾階而上,七姬內心閃過驚奇,直到最後一片衣角消失在轉角,她的目光都沒有移開。

「妳們說的是哪位呀?」把頭伸到七姬面前,清水秋燃很想知道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既然妳們都覺得小路定子沒有嫌疑,一切不是等於回到原點嗎?

他實在搞不懂,她跟神雪兩人幹嘛一臉真相大白的樣子?

「孩子。」以感慨的口吻輕歎著,七姬伸手搭了搭他的右肩,「要做這一行,智慧,敏銳,真的要有,不然很辛苦,若是不合適,我覺得還是不要勉強比較好。」

沈沈地再拍了他一下,七姬轉身步上階梯,沿著神雪離開的方向走去。

「喂喂,」納悶搔了搔頭,依然毫無頭緒的清水秋燃連忙拉住半跪於走廊下方,準備要跟上的真吾,「你知道是誰嗎?」

沈默看著他的真吾沒有回答,也沒有像七姬那樣拍打他的肩,可是從真吾充滿同情的目光中,分明也很想安慰地拍拍他,然後語重心長地跟他說,智慧,敏銳,在他們這一行真的很重要。

啥?不會只有我看不出來吧——喂——等等,你別不說話,好歹告訴我答案呀!

追逐的說話聲逐漸遠去,內院再度回到寂靜,空氣間驀然淌入一陣迷人濃香,但也僅限於天空微陰之際,當密佈的烏雲被風吹散,浮動的香氣便再也聞不到了。

經過許多年之後,七姬偶而還會想起夏秋交替的這一天,她與神雪在月下香前說出同樣一句話,或許她們的默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吧?

後來十幾年,二十幾年,三十幾年過去,她們才恍然大悟,不僅是默契,往後她們理不清的關係,分不開的牽絆,都是從那個片刻開始的,只是這時候的兩人還不知道,這一日對她們而言,堪稱是一場命運的交會!

 

 

 

第四話 (09)

 

一路直趨弘徽殿,來到舍子寢舍,門外已有人比她們早到,清水御飛和身跪坐在簀子上,他抬起頭的瞬間,兩人只剩兩、三步距離,七姬卻停住腳步,不再移動半分。

在兩人無言的對望中,千言萬語,似是幾百個世紀也說不完,又似一個剎那,便道盡了。

『愛上心中有著天下的人,是世間最幸福,同時也最不幸的事,因為不管自己再怎麼努力,都無法成為對方的唯一!』

他的心情,她明白,可是——紅唇微啟,七姬正欲開口,意識到她要說什麼,清水御飛立刻先她一步,硬生轉開話題。

「二條舍子在裡面,妳進去吧。」

七姬不禁一愣。

「你早就知道御所為什麼會鬧鬼?」難怪他沒跟去淑景舍,直接在這邊等她回來。

「本來只是懷疑,那晚妳受召前往清涼殿,看見鬼物出沒後,才證實了我的猜測。」

原來他這麼快就看穿了,這傢伙的腦袋到底是什麼東西做的呀,怎能精明成這樣?

「吹琉,人心再複雜,掩飾得再巧妙,在你面前都是無所遁形的吧?」她驚嘆著,一時口快,不小心說出藏很久的真心話,「畢竟正常人,跟陰險程度已經可以泣鬼神的你怎麼能比嘛,哈哈哈。」

清水御飛挑起眉。

「妳說這話,是出自於敬佩的意思?」

咯噹,胸口突然大跳了一下,差點忘了他十分在意自己在她心中的評價,七姬豪爽的大笑頓時改成乾咳:「當、當、當然是表示敬佩的意思,呵,呵呵,我這就進去了。」

轉身,走入寢舍前,她斂下眸,默默說了句。

「……御免(ごめん)。」

比風還輕的耳語幾近無聲,僅是動了下雙唇,他卻看到了。

御免,有兩個意思,許可,以及……抱歉。

一字雙關,身懷將軍特許的她,天下御免,對他只能說抱歉,只是不知她那聲「御免」是拒絕他的用意多一點,還是對他的歉意深一些?

所以剛才他並不想聽她說出口,清水御飛一陣無語,凝然不動的眸瞳,深深看著她走進屋內。原本走在前頭,待七姬追上後便自動退到她身後的神雪接著走過,在兩人交錯之際,神雪止住步伐,刻意看了他一眼。察覺她的停頓,他抬起頭,神雪暗示性地朝他輕頷螓首,清水御飛一愣,對於她的來歷,以及前不久環繞在他與七姬周遭發生的大小事件,忽然明白過來。

「呼呼呼,」神雪進去後,最後一位趕回弘徽殿的清水秋燃匆匆來到他面前,席地一禮後坐下,「主君,您在看什麼?」

「原來如此。」他臉色微晦地低喃,「是她。」

他的時間,所剩不多了。

「啊?」

「沒什麼。」收回思忖的視線,清水御飛轉向手下,「去淑景舍玩得開心嗎?」

「唉,還說呢,搞半天居然是白忙一場。」狐狸似的小臉,很哀怨地扁起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鬼是誰引起的呀——嗯?主君,您幹嘛拍我的肩?該不會您也知道?」

「你看她們此刻進去找誰,那個人就是。」

「咦?」困惑的目光往屋裡飄過去,再飄回來,「可是裡面不是二條舍子嗎?怎麼可能是她?她是受害者才對吧?」

「能讓自己成為受害者,同時亦是加害者,也只有人類才做得到。」

旁人之事,在他心裡無足輕重,但只要七姬在乎,他就不會放著不管。

「嗚嗚,我還是不懂哇。」這下清水秋燃更混亂了,抱著頭,露出好喪氣的表情,「你們都知道的事,只有我不明白,好像我是笨蛋似的。」

「怎麼會。」淡淡一笑,他輕拍著那顆垂下的小腦袋,「就是這分單純,以後你才能繼續陪在她身邊。」

「主君?」感覺到他話中有話,清水秋燃懵然抬起頭。

收回手的他已經站起身,翹首望進寢殿,彷彿能穿透過層層御簾與几帳,看見那道從不走近他的身影。

「御……免?」重複著七姬說過的話,他闔起濃長眼睫,輕柔而緩慢的語調像在玩味著什麼,繼而透出一抹犀利危險的氣息,「對我,妳只有這二字可說是嗎?」

勾起唇角,他綻出美得動人心魄的微笑,再次睜開的眼眸,轉瞬精芒畢現。

「那麼,什麼才叫做陰險程度可以泣鬼神,妳很快就會知道!」

幹、幹嘛突然有股涼悚的感覺,一路從後背冰冰冷冷地爬過來?走到寢殿內的七姬莫名哆嗦著,心想氣候果然入秋,是該多穿一點了。

「緋之君,妳進來做什麼?」

來到御帳台前方,左右侍女立刻蜂擁而上,擋住她去路,連濃都驚訝上前阻止:「星扇,沒有娘娘允許,妳不能過來。」

「唉呀唉呀。」對於自己被當成瘟疫看待的處境,七姬連嘆了兩聲,接著面色一正,「請先退下。」

「開什麼玩笑?」其中一位女房立刻過來趕人,「該出去的人是妳才——」

「退下。」冷靜的喝叱不高不低,既未加重,亦未大叫,聲調卻威嚴有力。

臉上的戲謔陪笑已不復見,七姬神態肅然,逐一掃視過眾人,阻擋的人牆剎時宛如坍塌的土石流,一個接著一個低頭退開。

「妳太無禮了——」御帳台內的舍子面露不悅,斥責到一半,在看見她凜起的表情時,不禁跟著閉上嘴。

揮退眾人後,七姬在御帳台外坐下,清澄圓亮的眼眸充滿魄力,筆直看向前,看得舍子有些心虛,撇開視線。

「說看到鬼,是娘娘編出來的吧?」雖是問句,語氣卻十分肯定。

舍子倒抽口氣,不安地望向神雪,希望她能像之前那樣,在自己惶恐無助的時候給予鎮定支持,但神雪沒有向前走去,反而在七姬身後安靜坐下,似乎也在等她回覆。

「請娘娘回答我!」七姬再次大喝。

嚴正的口吻,難得帶著一絲峻厲,饒是擺慣架子的舍子都被震嚇住,紅著眼,遲疑片刻後,終於點了點頭。

果然,七姬蹙起眉。

「娘娘為何要說謊?」

這次舍子緘默得更久,久到七姬以為她不打算吐實了,正想起身動用其他管道,舍子突然以顫抖的聲音,摀唇哭了出來。

「因為我事實上並沒有……並沒有……身孕。」

啥?非同小可的自白,令七姬聽得目瞪口呆,儘管稍早就猜想舍子另有隱情,但沒想到會嚴重到這個地步,皇室對子嗣之重視,可不是鬧著玩的,舍子竟敢謊報有妊,說欺君都不為過!

怪不得懷孕之事一公開,弘徽殿便鬧鬼,舍子是打算中途以鬼魂所擾,受驚流產了事吧?反正鬧鬼傳聞由來已久,不論是真是假,大家看到她的精神狀況糟成那樣,屆時流產也合情合理,還能博得眾人同情。

「娘娘,您真是太傻了。」七姬輕嘆口氣。

說來都是舍子的自卑感作祟,自從皇上祚,不比東宮時期,往後將有更多才貌出眾的女子入內服侍,她只好出此下策,為的,也僅是引起皇上的注意,留住自己在丈夫心中那一點虛幻的地位。

只能以這種方式,生存於姬妾成群,爭奇鬥豔的後宮中,舍子其實是很悲傷的吧?

「娘娘的心情,星扇明白。」歎息過後,七姬想起什麼,雙手莊重置於地板,「可是您的作法解決不了問題,只會引來真正的鬼!」

「真正的鬼?」舍子錯愕停住哭泣,「弘徽殿鬧鬼是我捏造出來的,實際上根本沒這回事。」

七姬搖搖頭。

「不,星扇親眼看到了。」從懷中掏出曾遺留在她枕旁的符紙,七姬將之推向前,「原本並不存在的鬼,照理應該是看不見的,但有人將您內心的期盼、恐懼、脆弱,變成了鬼的模樣,要不是有符紙護身,那名白衣女鬼恐怕還會再跑出來。」

「咦?」太可怕了,事情竟會弄假成真,舍子嚇得張望左右,「妳、妳是說殿內當真出現那、那種東西?」

「沒錯。」篤定朗聲的她,隨即揚唇一笑,「不過這個鬼,跟大家想像的不太一樣。」

望著雙眸慧黠轉動的她,舍子被搞糊塗了,再看了看神雪,後者亦沈靜看著七姬,等她說下去。

「以玄妙之術,召喚出沒有形體的幻影,」一個彈指,七姬清脆揭曉謎底,「這是陰陽術!舍子娘娘,看來您身邊有位很厲害的高人哪。」

被這麼一提醒,舍子猛然低頭望向自己微攏的腹部:「當初也是她說能利用陰陽術幫我做出有孕的假象,無論外表或御醫診斷,都會像真的妊娠一樣,肚子越來越大,連癸水都跟著停止了。」

難怪舍子聲稱懷胎時,沒人起疑,但七姬總覺得哪裡怪怪的,思索偏了偏頭。

「就算能力再高,陰陽師能做到這種程度嗎?」卜占吉凶,祈福避禍,與鬼神溝通,這些才是陰陽術的本業吧,說到讓人假性懷孕,會不會太扯了點?

「當然不能。」一直保持沈默的神雪,忽然語出驚人,「因為舍子娘娘是真的懷有身孕。」

「什麼?」突如其來的消息,令七姬與舍子愕眨著眼,同時訝喊。

面對兩人驚詫的目光,神雪三言兩語淡淡帶過:「我略懂醫術,可以證實您確有喜象。」

只是這段時間舍子害怕被人揭發,整日惶悚不安,情緒大起大落,反而差點真正流產,等孩子生下來後,先天體質恐怕也會受到影響,這點神雪不便明說,故略去未提。

「這……這……怎麼可能?」一時間難以置信,舍子盈滿熱淚,伸出短短的,醜醜的手指,輕覆上肚子,原來她腹中當真孕育著一個小生命,「濃為什麼要騙我?」

「濃?」怎麼?在背後煽動舍子的人,竟是弘徽殿內唯一對她比較友善的濃?七姬挑起眉,朝神雪看了一眼。

明白她的意思,神雪立即起身走出內寢,打算傳喚濃進屋。

「那麼在我與神雪進宮前,濃是否曾說我們入內是想接近皇上,並慫恿娘娘給我們難堪?」不僅如此,後宮會傳出她與皇上的曖昧謠言,鐵定也是濃散播的,七姬漸漸理出頭緒。

「是呀,」舍子一驚,「妳怎麼知道?」

後來,神雪竟能在短時間內迅速取得舍子的信任,再加上她開始介入調查,想必令濃十分驚慌,一來怕她與神雪看穿鬧鬼的緣由,二來怕舍子發現自己真有身孕,所以利用陰陽術,以咒力讓神雪在那一晚病倒,並召喚式神攻擊她,若能因此殺了她自是省事,若不能,亦可轉移她的注意,改去懷疑神雪,要不是思慮夠周延,她也真差一點就上當了。

只不過七姬想不通的是,濃千方百計,似乎是想阻止舍子生下孩子。

從舍子有孕以來,濃的種種行徑,根本就是在折磨孕婦的身心,彷彿希望舍子真的流產似的,就算孩子生下來,濃大概也會偷偷把嬰兒抱走,然後對外宣稱是死胎吧?

正在推敲著各種可能的解釋,見到去而又返的神雪隻身進來,七姬一愣,看了看她左右:「咦?濃呢?」

神雪搖搖頭,表示已經找過,卻沒看到人。

「喔?」是感覺到危機,所以先逃走了吧?七姬回頭望向舍子,連帶地,神雪亦朝她視線的方向看過去。

「妳們……幹嘛看著我?」在兩人一致的注視下,舍子再遲鈍,也發覺她們有所意圖。

「娘娘。」依照公家禮法,七姬移動腳跟,以標準的跪居之姿,站起身,「您是濃的主上,濃的下落,您完全沒有線索嗎?」

「線索?」這種問題不是應該交給宮內負責治安的檢非違使去調查?舍子被問得莫名其妙,「濃來到我身邊也不過半年,我怎會知道她離開御所,還能去哪裡。」

半年?七姬覺得奇怪,不禁再次確認:「濃是在娘娘成為女御後才進宮服侍?」

「沒錯,宮內還記有她首次參內的日期。」算算日子,正是她剛懷孕不久那幾日,舍子越想越覺得可怕,「她竟想加害我腹中的孩子,真是太可惡了,虧我之前那麼相信她,聽到她說當藥象徵人生的淒苦,見了就會發生不幸,還怕得要命,想來是她故意嚇唬我的,像她這樣居心叵測的人,一定要叫衛府將她抓起來,重罪處置才行——」

「等等!」七姬猛然意會到什麼,「這也是她說的?當藥象徵人生淒苦?」

舍子用力點點頭,想再繼續數落,卻見七姬恍然移開目光,一歎後,才又轉回來。

「怎麼了?」她又沒說錯,濃扭曲事實,蓄意欺騙,又企圖殺害皇室子嗣,每樣皆是不可饒恕的重罪。

「娘娘,辜負了對方的人不是濃,而是您!」往前朝舍子走去,進到御帳台內,七姬在她面前就近坐下,「當藥真正代表的意義是什麼,娘娘知道嗎?」

見舍子滿臉困惑,七姬直接說出答案。

「是俠義,用在濃與娘娘主僕身上,就是恩義!」

雖然還不清楚濃會這麼做的原因,不過七姬相信,濃的出發點並不是要害舍子,相反地,濃非常明白自己冒的風險有多大,是抱著必死的覺悟,竭力維護侍奉的主上。

「依濃對您的瞭解,絕對不是在您成為女御後才進宮的,應當在您當東宮妃,甚至更早,從您還小的時候便見過您了,您對她卻沒有半點印象。」

有著「千振」之名的當藥,其苦味,訴說的不是舍子害怕的不幸,而是一片忠心卻從未被主子看見、珍視,這樣無奈,被冷落,卻還是不改初衷,堅持效忠到底的,濃的心情吧。

「您大概不曾關心過身邊侍者,這一點,從您絲毫不清楚濃的來路,猜不出濃會去哪裡,便看得出來。」

字字屬實的陳述,當頭棒喝,舍子無法辯解,活像被打了個耳光,面頰立刻火辣辣紅起。

從小笨拙、孤僻的她就不太知道該怎麼跟人相處,不管是家人還是侍臣,總覺得大家注意的焦點都是光彩亮麗的姊姊,可是也許先疏離他們的人是她自己。長年活在對姊姊的自卑之中,僅剩身世可以驕傲,在自卑與自傲交替影響下,她從未親近過任何人,周遭侍女只是需要的時候拿來使喚,至於她們在想什麼,會有什麼感覺,完全與她無關。

「擁有良好的出身,是上天賜予的福分,娘娘很幸運,生下來是公家貴族,地位顯赫,衣食無憂,相對的,職責也更重大。對於服侍娘娘的人來說,他們唯一能仰賴的人,就是身為主子的娘娘,當他們遇到困難,最有資格、最有力量去聆聽他們的心聲,平撫他們的痛苦,理解他們、關愛他們、保護他們的人,也只有坐在上位者的您才做得到,不是嗎?」

半跪於廊外陰影處的真吾默默聽著,深知這些話亦是七姬不斷銘記在心,對自己的惕勵。她非常清楚身為將軍之女,有權有勢,可以比普通人多做一點事,且只有站在她這個位置才能做到,所以她一直很努力。

同樣地,她也是以這樣的標準,回報他的一切付出,作為他的主子,她,當之無愧!

「可、可是濃企圖謀害我與皇上的実子(親生子),難道就沒錯?」舍子大感不服,有罪的人是濃,為何現在是她要受人指責?

「濃自然有錯。」七姬點了個頭,「只不過一個上位者之所以能被倚靠、信賴,不也是因為當屬下做錯事,行為有偏差時,他能夠給予指正,導引對方走回對的道路?」

倏地自舍子面前站起,七姬話音一重。

「然而在聽到濃犯了罪,娘娘第一個反應卻是將她扔給衛府去處理,連半分聽她解釋的機會都沒有,就先遺棄了她!」

「我……」第二道無形的巴掌,打上另一邊面龐,在七姬雪亮的目光下,舍子感覺雙頰變得更為滾燙,仰起的臉想閃躲,卻不得不承認自己被指摘得一點也沒錯,這是此刻的她必須反省、面對的,就算再怎麼刺痛,也要將浮上心頭的狼狽、慚愧,逐一嚥下去。

見舍子紅著眼眶,抓緊疊放在膝上的衣袖,分明被譴責得很難受,卻沒有逃避地轉開頭,七姬劃上一笑。

「如果娘娘曾關懷過濃,必能知道她此時的下落,可惜娘娘錯過了一次,不過沒關係,這回就由我替娘娘彌補,把濃找出來,以後就要靠娘娘自己了。」

不知為何,舍子突然很想放聲痛哭,她抓起袖口,用力按在唇上,一邊點著頭,一邊嗚噎哭了出來。

這一刻舍子突然有種很奇異的感覺,眼前之人宛如輕舞的春光,乍看散漫,不可靠,卻在不經意間將人吸引過去,等到發現時才驚覺自己已移不開視線。

與生性沉穩,帶給人心靈安定的神雪不同,她充滿活躍的力量,對人心的不安、不滿,並非單純的安撫,而是正面將人推上前去面對,有時很嚴厲,有時又很溫柔。

「妳打算從何找起?」移到御帳台內,神雪來到舍子身旁,在她徐緩的輕拍下,舍子慢慢止住哭聲。

「嗯,問得好。」思喃片刻,七姬轉頭,朝外揚聲喚了聲,「真吾。」

御簾外的長廊上,立刻出現一道半跪身影。

「你去左大臣家,調查歷年侍女的進出紀錄,尤其是有栖川宮王妃出嫁前那幾年。」

「是。」低沉接下指令,轉眼黑影一晃,又消失無蹤。

吃驚看著這一幕,舍子有些傻住,那是傳說中的忍者嗎?

「妳懷疑濃來自左大臣家?」神雪意外地挑挑眉,她居然這麼大方把手下叫出來,是她太過相信舍子,不怕舍子驚喊後宮竟會出現男人,還是太過相信自己能讓女御鎮定下來?

「不錯。」展開紅扇,七姬輕置於唇邊,「我猜有栖川宮王妃當年無法入宮,也與濃有關。」

照理二條淳子在當時是美貌聞名的才女,父親又是朝中公卿,卻遲遲等不到進宮的機會,直到二十七歲,早過了適婚年紀才出閣,怎麼說都很反常。

「我姊姊?」這麼快就找到關連的疑點,舍子覺得不可思議,眨了眨哭過的雙眼,愣愣望著七姬,「呃,我現在才問妳到底是誰,會不會太晚了點?」

對於舍子的問題,緋扇後方的清麗面容輕輕搖了搖,帶著微笑,春陽般地,這樣回答:「我只是一個希望大家都能幸福的人。」

為此,不能把心只給一個人,她也不後悔,只不過望著方才真吾跪坐之處,以及自己說出「御免」的那個瞬間,她的胸口會暗暗疼了一下。

暗暗地。

 

 

 

第四話 (10)

 

秋至,風涼水冷。

發源於琵琶湖的瀨田川,往南流經中游,稱之為宇治川,川上江闊水深,河面卻平緩無波,宛若明鏡,彷彿在遠離了京的繁華之後,連江水都樸實起來,以沉穩無華之姿,徐徐流過朱橋而去。

如此青山綠水,使得宇治在往昔平安時代便是貴族出遊勝地,然而此刻佇立於岸邊的人影背對著河道,顯然並非前來踏青的遊人,一雙細藏風霜的眼遠眺前方,似在回憶多年前深埋的往事。

「從此處望去,妳希望看見什麼呢?濃。」

清潤如玉的聲自背後響起,濃一震,回過頭,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遲早會被押解回京,卻沒想到來的人竟非宮內武官,而是這位小姑娘。

「那邊是平等院吧?」走到她身旁,七姬迎著風,指向她方才眺望的方向。

「裡頭有座阿彌陀堂,狀似展翅禽鳥,樑上兩側立著欲飛的鳳凰,故又稱為鳳凰堂。」兩手在空中畫出飛簷的輪廓,再往下迤邐寫了個「阿」字,流暢的描繪,彷彿景物就在她們眼前,「鳳凰堂外是座阿型水池,池塘、小島左右對稱,莊嚴肅穆,營造出世人對極樂世界的追尋與嚮往,那裡,就是濃心中的淨土嗎?」

看來她都知道了,濃咬住唇,垂頭避開她望回來的視線。

「那麼為何不進去,只在這外頭看著?」七姬再問。

瞬間,濃的眼中蓄滿熱淚,搖了搖頭。

當年來平等院參拜,她與妹妹還是孩子,父親雖為貴族出身,但官位低微,是個負責菜果、醬餚等食物調理,從六位下的大膳少進,在全國經濟都牢牢掌握在幕府手裡的情況下,連皇室分得的收入都很微薄,更別說這些底層貴族。

在濃的印象中,從小家境便稱不上富裕,全家出遊也僅這麼一次,至今她仍清楚記得走進平等院時,秋楓正紅,清透的池水倒映著鳳凰樓閣,清雅玄幻得不似人間。她與妹妹從沒見過那麼美的地方,彷彿什麼煩惱、痛苦都不存在了,而那一年也是她們最無憂無慮的一年,可惜,如同所有美好的事物達到頂點之後便是衰敗,不久整個家開始走下坡,生活變得越來越拮据,最後甚至得靠借錢度日。

「是因為就算進去了,記憶裡的景物依舊,在乎之人卻已經不會再回來,兩相對比,更感神傷?」側著頭的朱顏,一語道破她的裹足不前,停頓片刻,七姬眸色驟亮,直望入她眼中,「濃,令妹的遭遇,是這個時代女子的悲哀,不是妳的錯。」

沒想到會聽見這樣的安慰,濃睜大眼睛,一臉震驚,似是內心最脆弱的部分終於得到了諒解般,痛哭失聲。

儘管日子過得辛苦,但這不是害死妹妹的主因,沒什麼才能也不會鑽營巴結的父親對她們非常疼愛,一家四口除去清貧,倒也和樂,妹妹的悲劇,是在出嫁後才開始的。

當時還是權大納言的左大臣,無意間聽聞大膳少進的兩位女兒頗具才氣姿色,便向大膳少進提起結親之意。大膳少進簡直嚇壞了,五攝關之一的二條家可是貴族中的名流,家世背景懸殊太大,大膳少進怕女兒嫁入二條家會被瞧不起,不敢高攀,但二條家降貴紆尊提出要求,若拒絕必被認為不知好歹,以後更別想在官場立足,他惶惶終日,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我的妹妹自幼善良柔順,不忍父親為難,主動應了二條家的親事,事實上是她知道我心高氣傲,寧可一輩子獨身,也不願嫁人作妾,所以才會這麼做。婚後她一點也不快樂,生性羞怯的她不擅表現,很快被丈夫冷落,其他妻妾又看不起她,時時出言諷刺,她性情溫婉,什麼都自己忍受下來,許是長年鬱悶的結果,明明是花一般的年紀,她卻容顏枯槁,心力交瘁,只活了二十二歲便死去,臨終時只有我在她身旁,她流著淚握住我的手說,『花開七重又八重,惜山吹終無一實』,情景甚為……淒涼。」

山吹,又名「隸棠花」,重重花瓣,金澄如絮,此詩出自《後拾遺集》,中務卿兼明親王的和歌,意指「縱使花開得再多再美,可惜山吹卻結不出果實」。

「世間女子不都是如此?再怎麼姝麗無雙,出嫁後,要想立足於丈夫眾多妻妾間,只有兩種方法,一是出身高貴,擁有母家庇護,二是仗恃丈夫寵愛,凌駕他人,若是這兩點都沒有,下場就如同無法結果的山吹花,我妹妹不過是許許多多悲劇女性當中的一個。」

濃說的那兩種人,分別就像舍子與定子,然而除了她們之外,偌大後宮更多的是山吹花般的女子,往上不及舍子顯貴,往下難與定子爭寵,只能默默被禁錮在角落,耗盡芳華,最後什麼都不留不剩地消逝。

就連能依恃出身與寵愛的舍子和定子,在眾妃嬪當中也有她們的苦處。

「所以妳千方百計阻止有栖川宮王妃入內,成為帝妃?」七姬依此推測,濃必是覺得大臣妻妾不少,妹妹的遭遇已經夠慘了,更遑論進入佳麗如雲的後宮,只會更不幸。

「那孩子對我妹妹有著特殊的意義。」點點頭,濃將目光放得更遠,越過秋天麗水,望向飄渺雲間,「妹妹生前曾早產生下一名死嬰,若那嬰孩還活著,該與有栖川宮王妃差不多年紀,因此對她疼愛非常,死時還一直惦記著,生怕她長大後會被送進宮,重演自己的經歷,妹妹走後,我決定進府成為女房照料她,以慰妹妹在天之靈。」

濃見過幼年的舍子,應該也是在這個時期,七姬不禁一笑:「有栖川宮王妃最後果真如濃所願,有機會入宮時,已過了適婚年齡。」

「不,真說起來,王妃那時並沒有逾齡。」拉回視線,濃回以一笑,充滿紋路的嘴角竟顯得有些童心,天大的事,倒像在說著孩子間的秘密,「王妃現年不過二十四,僅比舍子娘娘大三歲。」

咦?這也差太多了吧?七姬豎起耳朵,真吾的報告書上,明明記載著二條淳子已經三十有六,她不覺得真吾會寫錯。

「王妃出生時,記在譜上的日期亦是正德三年六月初三,但王妃十五歲那一年,我見左大臣大人有意安排女兒進宮,連忙透過關係,結識宮內一位陰陽師,請他設法讓眾人雖知王妃生於何年,但下意識都會為她多加上十二年的歲數。」

有這事?七姬大奇,難怪左大臣開始為女兒的婚事做準備時,會以為女兒已年過二十七,年紀太大,就算進宮,對上任天皇太過失禮,徒遭他人恥笑。

這種類似集體暗示的手法,足見濃口中的這位陰陽師相當厲害,七姬彈了個指,當下第一個反應是——

「這麼好用的人有機會定要結交一下,看能不能幫我加個五十歲。」

腦中浮現出自己老氣橫秋地拍打清水御飛的肩,然後仰高臉,很跩地撂下話:「小子,不是我老人家要毀約退婚,實在是你我年歲差距太大,今生沒有緣分,來世又會錯過,我們就不要太執著了」如此情景該有多暢快人心哪!

「妳在說什麼,星扇?」

「呃,」回過神,七姬清清喉嚨,「我是說,那天我在弘徽殿看見的式神,也是此人傑作?」

濃「嗯」了聲,嘆出口長氣。

「有栖川宮王妃出嫁後,我便寬心離開了左大臣家,哪知六年後,左大臣的二女兒竟成了東宮妃,我破壞了有栖川宮王妃進宮的機會,反倒害了她妹妹,但先前那位陰陽師,土御門重卿大人已離開宮廷,我無計可施。又過了兩年,東宮即位,他忽然來找我,說舍子娘娘來年將會產下女嬰。」

土御門重卿……?七姬一愣,好熟悉的名字,這不是皇上提過,膽敢諱言帝君不會長壽的陰陽師?

「期望越高,痛苦便越深,舍子娘娘的脾氣,我清楚,好不容易有孕,卻非眾人千盼萬盼的小皇子,對娘娘的打擊更大。」帶著深透的無力感,濃倦極地張開手,摀住臉,「況且就算小公主生下來,長大後不是像舍子娘娘、定子娘娘,就是像我妹妹,又要走進千萬女性相同的命運裡,那樣悲哀的女子之道,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出生!」

女子難為,她不希望舍子生下孩子,再為這世間多添一則傷心。

為此,就算明知自己設法讓那名腹中女嬰流產,等於親手殺死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她也寧可當這個惡人!

有了這層覺悟之後,在她心中,便已住著一個看不見的鬼。

「濃。」輕輕拉下她的手,七姬朝她搖了搖頭,「不要輕易放棄一個生命,就像妳在這裡,我在這裡,無論會經歷多少苦痛,當初我們能被母親生下來,就是一種福氣。」

綹灰白的髮絲,垂落在濃疲憊的眉心,七姬將之細細掠開。

「請妳試著去瞭解,在相同處境下,未必會有同樣的結果,因為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

「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怔怔抬起頭,濃跟著念了一遍。

「妳想想,能改變世界的只有人,如果妳不讓那孩子生下來,妳怎麼知道她將來會不會就是那股改變命運的力量?」

恍惚中,濃看見她的微笑,彷彿一縷吹開重重濃霧的風,為大地帶來暖日春煙,內心的陰霾一點一點地散了,盤桓在濃眼底的淚,接著了悟地流下來。

「再說了,舍子娘娘可沒有妳想像的那麼脆弱,就算被土御門重卿大人猜中,這次生下的是女兒,對娘娘來說,也是獨一無二,珍貴的孩子。」回身側過頭,七姬朝不遠處的草叢喚了聲,「星扇說的可對?舍子娘娘。」

舍子娘娘?濃瞪大眼睛,驚詫看著身穿絽之紺色地的舍子,雙手高舉著遮覆全身的被衣,自花叢深處走出來。

「妳、妳、妳……」一口氣,差點就這麼嚇得提不上來,濃不敢置信,匆匆回頭望向七姬,「妳竟然把懷了身孕的女御娘娘私帶出宮?」

附近既無侍衛隨身,表示宮裡並不知情,萬一中途出了什麼事,後果不堪設想。

「人的一生,總要做一、兩件蠢事。」七姬笑瞇瞇拿出扇子,唰一聲甩開,掩住朝上彎揚起的菱唇,「事後想想或許會覺得自己太過衝動,但比起此時不做,將來追悔,當下的魯莽又不算什麼了。」

當然,七姬也知道這樣做有點冒險,若不慎驚動宮廷,或在來往宇治的路上發生意外,根本沒人擔待得起。可是如果舍子只會被動待在後宮,等著別人收拾殘局,那麼她永遠只會有這點程度,所以當舍子堅持要一起來的時候,七姬沒有阻止她。

「我想起來了。」拿下覆在頭上的被衣,抱在胸前,舍子目光含淚,朝濃重重點了個頭,「小時候有回父上生辰,姊姊與我都寫了和歌祝壽,父上卻只有誇讚姊姊寫得好,我心裡難過,悶悶走回寢殿,妳曾為我泡過一壺茶。」

濃愣了愣,有些尷尬地笑著回道:「我也記得,娘娘那時氣悶,在我倒好茶後,還把我斥退開。」

「可那杯茶,我喝了。」

「咦?」

「整壺都喝光了。」轉開頭,舍子不好意思地承認,目光望向悠悠遠去的河水,「濃就是用這宇治的水泡的吧?那是我喝過最甘甜的一壺茶,之後我就特別偏愛宇治之水的味道。」

「娘娘……」

移回眼眸,舍子輕環住小腹,第一次,她明白了該怎麼當人家主上。

「我會努力生下這個孩子,往後濃也與我一起,守護孩子長大,妳願意嗎?」

身旁淙淙流過的江水,閃耀著金波,似要將人世間的歲月全部流盡,濃跪下來,雙手併攏置於身前,彎下腰,慎而重之地行了個禮。

「濃……瞭解了。」哽咽仰起臉,她掏出懷內符紙,緊抓住,「當初我賭上命,絕不讓那孩子出世,但只要撕開這張符紙,所有咒力都會消失,只可惜濃是看不到娘娘的孩子了。」

舍子與七姬同時一凜,難不成──

「土御門重卿大人交給我這張符紙時,就曾警告過,當藥是俠義之魂,以當藥為引的咒力非常強大,通常用於俠士間義氣相殉,一命換一命,一個生,另一個就是死,我以當藥咒其死,娘娘的孩子便永無出世的機會,除非以撕開符紙之人的性命相換,咒力才會破除。」

怪不得剛到弘徽殿時,清水御飛見到長出當藥的廊下時,會突然變了臉色,想必他那時便察覺到事態嚴重,七姬神色一緊,沈思疊起紅扇。

「妳、妳的意思是,妳與孩子只能有一人活命?」緊抱住腹部,舍子大駭,這豈不是要她在忠義的侍女與自己的骨肉間做選擇!

那……她該選誰?評斷的標準是什麼?看哪一個對自己比較重要嗎?還是她能狠心捨下的人是誰?

眼看濃伏下身,陡然握住符咒就要撕裂,舍子著急驚喊,匆匆往前踏去,幸好離她較近的七姬已屈膝蹲下,握住她的肩攔阻。

「都說不要輕易放棄生命了,濃的命,並不比任何人輕賤。」

「但是──」

「妳那樣做,舍子娘娘會傷心的。」七姬提醒。

望著站在另一端的舍子已快哭出來,濃頓覺不忍,微微一遲疑,七姬趁隙自濃手中抽出符紙,站起身,置於掌中打量。

忽然想起什麼,她探入袖內,掏出曾放在她枕旁的符紙,原有兩張,一張被真吾綁在箭頭射出,另一張她後來便隨身帶著,如今與濃的符紙做比對,她驚訝發覺上頭書寫的字跡,竟出自同一人之手。

那位已經自願退隱的陰陽師,土御門重卿,到底有何目的?

『看來弘徽殿中,有人想對妳不利,也有人在暗中幫助妳。』

清水御飛的話驀然浮現耳畔,七姬一愣,不知此時為何會在腦中掠過他的影像。

『鬼的可怕,不在於造成肉身的傷殘,而在於心竅的淪喪。』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一想到那傢伙,她慢慢定下心神,連帶有了主意。

「以當藥為引的咒力常用於俠士間義氣相殉,是因為執念之強,不容人破壞,一旦撕開符紙,釋放出的力量足以摧毀一個人的心智,故有死亡一說,可是我不同。」十指緊蜷成拳,七姬暗自咬牙,對著自己唸唸有詞,「要守護天下蒼生,必須用心去體會眾人苦難,設身處地,感受他們的愛憎與仇恨,一直以來我都很努力,所以我的心靈一定夠堅強,我一定承受得住,我必須相信自己!」

見她面色肅靜,雙眉顯露出決心,真吾立刻察覺到不對勁,糟,她該不是要──

「濃,妳放心。」秋日微光中,七姬對一旁歷經過妹妹之死,身心創痛過的老婦展顏一笑,「妳的舍子娘娘,以後絕對能成為受人愛戴的中宮。」

語盡,她毅然撕斷手中符紙,動作之快,不過眨眼之間,俐落的碎裂聲,驚心在空氣間迴盪開,伴隨著流水而去。

那一瞬間時空彷彿靜止了,久聞陰陽術玄奇詭秘,可畢竟沒親眼看過,在場四人全摒住氣息,包括七姬自己,誰也不知道再來會發生什麼事。就在真吾自幾步之遙的陰影處火速躍起,心急朝她奔來,下一秒,七姬「哇」了聲,痛得仰起臉,繫在腦後的兩片緋白丈長應聲而斷,長髮全揚散開來,甩過虛空,當她感到神智一陣暈茫,整個人已不支地往後倒落。

身旁景物彷彿變成了慢動作,揚起的髮絲一片片越過眼前,她看見真吾急奔過來,知道他擔心,七姬蠕唇想說些什麼,卻出不了聲,接著進入視線的是舍子與濃,兩人深受震撼,彷彿經歷一場心的洗禮。

舍子娘娘,這就是我能教妳的最後一件事,身為優秀的上位者必須相信自己,同時也相信手下!

不管情況有多凶險,她都相信真吾的能力,因為她深知真吾為了成為跟得上她腳步的左右手,是多麼努力地鍛鍊自己,所以她很放心,將自己交給他。

益漸迷離的心智,在真吾健臂一伸,將差點撞上地面的她攔腰抱住時,宛如繁花凋散,剎那間花瓣盡落,七姬驟失氣力,終於闔起雙眸倒入他懷裡。

意識即將遠去之際,她這才想起另一個也很重要的問題,不由得在心中長嘆,師父呀師父,你說有任何傷害都會幫我頂去一半,可千萬別誆我啊!

遠處,正沿著宇治川趕來的清水御飛一震,疾行的步伐倏然止住,感覺到他停下,跑在前頭的清水秋燃不禁回過頭。

隨行還有另一名女子,前幾日清水御飛喚人送去書信,請她上京,今日一離開御所,他與清水秋燃皆換回男裝,與女子會合後,才一起出發前往宇治。

「七兒……」她破壞了咒術!一股衝擊之氣瞬間貫入眉心,清水御飛按住前額,下意識想壓制,猛烈襲來的暈眩令他舉步艱難,踉蹌之中,他雙膝跪地,支手撐住草地。

見此,清水秋燃趕緊快步折回,將手遞過去攙扶,一邊暗自著急,猜想七姬那邊大概出事了。

「月之式?」撩開市女笠上的及膝薄紗,露出一張清冷容顏,赫然是來自佃島,曾救過七姬的女藥師,她漠然看著發出一記輕哼,「看來玄明大人這次冒的風險不小哪。」

稍有差池,他也會跟著失去意識,甚至性命,高傲如他竟肯做出這麼大的犧牲。

「記住我告訴妳的話。」淡勾起唇,清水御飛從容拿開手,內心早有定見,一雙犀亮如水的眼眸,顯得譎豔魅麗,「『他』一定會來,只要照我所說去做,妳就能一償宿願再見到他。」

既然他的小徒兒這麼有勇氣,不惜以身試險,代替別人承受咒力,怎好不為她鋪條路,鼎力相助,只是……七兒呀七兒,這回為師既下了重本,相對地,要妳回報的代價可是很高的,妳都不怕了,為師又何需客氣,妳說是吧?

「主君!」

耳邊響起清水秋燃的大叫,他不再抵抗逐漸被吞噬的意識,任由自己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當他與七姬完全昏厥過去,身在嵐山的土御門重卿,摘下眼前親手種植的淡藍當藥,露出一抹恭候多時,悠遠深長的笑。

 

 

所謂的恩義,其實是一種上位者的胸襟。

 

 

 

第四話  看不見的鬼《完》

 

 




 

第五話  陰陽 (01)

 

他們根本就是被利用了!

林間小徑上,馬蹄急馳,透過被風吹起的竹簾,西斜紅霞薄薄透入車內,隨著顛簸的山道,光影不斷變化,神雪默然凝視著夕落射進的細碎璀色,生平第一次有想按揉太陽穴的無力感。

窄小御車裡,她半攙著七姬坐在左側,右側依序是清水御飛、清水秋燃,以及一名陌生女子。照理男女同車時,女性應坐於左方,但女子一上車便直接往清水秋燃身旁坐下,神雪雖然覺得奇怪,但此時讓她大感頭痛的,並非那名來歷不明的女子,而是倒靠在清水秋燃肩上,與七姬同樣暈厥不醒的那一位。

離開宇治之後,真吾和清水秋燃先送舍子、濃回宮,由於事關重大,舍子不敢隱瞞,一五一十上奏,得知消息的皇上思及七姬出身,雖說她此行機密,表面上以左大臣家女房之名入內,但畢竟真正身分是德川家的姬君,若在京出事,朝廷亦難辭其咎。他心一沉,立刻下令,將引發這一連串事件的濃關入塗籠,靜候發落,另一方面寫好聖諭,備妥車馬,只是他和舍子礙於身分不便出宮,由深得舍子信任的神雪代為前往嵐山。

皇上不知道的是,車內另一個倒下的人,來頭更棘手。

暗暗咬牙,神雪睞向眼前的清水御飛,平常喜怒未形於色的她忍不住抽動了幾下額旁青筋。鬧鬼一事順利了結,女御無恙,本來這裡已經沒她的事,再來只要等東西到手,他便得隨她回去,卻沒料到對面那個男人居然來這招。

如今仔細想想,大家都被他算計了,以他冷然的性子,就算濃撕開符紙會死,也與他無關,人本就該自食其果,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他會按兵不動,任由七姬代其承受咒力,純粹是想藉由這次事件拖延時間,且吃定現在他與七姬意識相連,他們絕不敢對七姬出手,否則也會傷到他。

……真是個機巧到極點又有夠任性的男人!

「咦?」發覺車子止住行進,清水秋燃掀開垂簾,往外探去,「為何停在這裡?」

「馬……突然不動了。」在前頭駕車的真吾語帶異樣地回答。

山澗突然濃霧大作,空氣亦越發冰涼,不多時天色已完全暗下,一盞六角燈籠緩緩穿過迷霧,晃呀晃地,朝他們而來。

「什麼人?」抽出短刀,真吾立刻躍下馬背,機警擋在車前。

「還能是什麼人,」一名三十來歲的男子,瀟灑悠哉地踱近,「不就是你們想要找的人?我不來,你們找得著我嗎?」

探出頭的清水秋燃與神態充滿戒備的真吾愣住,臉上冒出相同的問號,這傢伙是哪號人物?

近看男子生得極為斯文,有雙大而亮的鳳眼,五官輪廓分明,蓄著兩撇短鬚,舉止風流,卻也夾雜著幾分浪蕩,尤其是他身上穿的直衣,色彩鮮豔不說,上頭還繪著大紅大綠的牡丹,圖樣招搖得很,顯然不知道低調二字怎麼寫,衣著的品味實在……恐怖得令人不敢恭維。

「土御門重卿大人。」

車內傳出清淨的叫喚,道出來人身分,神雪鎮定地致意。

「嗯?」撫著小鬍子,朝昏暗的車內看了一眼,土御門重卿勾起笑,「還是小姑娘眼力好。」

「我等奉上諭而來,誠心向大人討教解咒之法。」

「知道。」又是一抹輕佻之笑劃過面龐,他高舉燈籠,「不要跟丟了喔。」

轉身,沒出夜霧中的身形動作極快,一下子僅剩模糊光點,真吾微蹙起眉,他行事謹慎,正猶豫著該不該相信此人,如果是七姬,她會怎麼做呢?

盤算片刻,真吾跳上快馬,在遠方燭火消失之前迅速追上。

「妳見過土御門重卿大人?」途中,清水秋燃好奇問。

神雪搖搖頭:「皇上把手諭交給我時,曾欲言又止對我說過一句話。」

「喔?陛下說了什麼?」

「他說土御門重卿大人的個性……呃,有點怪。」

豈止是有點怪!來到土御門重卿的居處,下了車,站在渡廊外的眾人深覺皇上的形容還太保守了。

原以為陰陽師性情孤傲,不愛與人來往,所居之地又在幽幽深山,自然該是一片清瑟蕭索,但眼前這座寢居燈火通明,華麗的屏風帳幔內,人影幢幢,不時傳來絲竹笑語,若非他們已離京甚遠,會以為來到哪座風流貴族的大宅。

「他真的是土御門重卿嗎?」真吾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是冒牌的吧?」清水秋燃也看得有點呆掉。

陰陽師,身懷異能,自古深受世人畏懼,多半過得既孤獨又苦悶,可是眼前這一個縱情聲色,看起來很懂得享受生活,哪裡像受不了眾人目光而離世隱居的陰陽師?

說不定他自請出宮,不是因為受到其他人排擠,而是厭惡拘束,想要放縱玩樂才來隱居的,在場眾人十分有志一同地歸納出這個結論。

「我的朋友喜歡熱鬧,晚上會吵了點。」渾然不知自己成為眾人質疑的焦點,土御門重卿踩著輕快步伐,擊掌喚來小廝,一邊回頭朝他們勾勾手,「來,隨我到西北對殿去吧,那邊較清靜。」

將七姬抱下車,真吾大步越過搬來被衾正要幫忙接抬的侍者,走上渡廊,清水秋燃亦不想假手他人,直接背起自家主君,別看他個頭小小,力氣卻不輸高壯的大人,隨著引路侍女,一行人往西北對殿前進。

到了目的地,房內四角燈臺全被點亮,七姬與清水御飛並躺在中間,兩側各置了道几帳,稍早進屋時,神雪自懷中掏出的諭令依然原封不動,安放於文台(放置書籍、信件等的長方形低矮漆台)上,土御門重卿並未拿取,他盤坐在中央,五指併攏,隔空拂過七姬與清水御飛的臉,最後停在兩人前額上方。

襲襲山風吹來,半透明的絲絹飄帶緩慢揚起,在土御門重卿檢視的這段時間,眾人摒息以待,耳邊隱約聽見前方寢舍傳來琤琮琴聲,奔騰的音色繚繞起舞,越彈越快。

彷彿在呼應著遠處跌宕的琴音,土御門重卿一下挑眉,一下閉眼,人腦是很精密的構造,能把兩人心智連結在一起,真不簡單哪,他收回手,翻正衣袖,很乾脆地宣布:「很遺憾,目前這種狀況我也使不上力,他們已經不在這裡。」

那此刻躺在大夥面前的是啥?眾人聽得一頭霧水,問號亂飛。

「簡單地說,你們現在看到的這兩人只剩下軀體,他們的神智,」比比自己腦袋,土御門重卿睜開雙眸解釋,「已不在裡頭。」

胡說八道,哪有人身體跟腦袋是分開活的?焦急了一整天,清水秋燃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揪住他衣襟:「你在說笑吧?」

「呵,我發誓我從來沒有比此刻更認真不過了。」

不知為何,這人故意正經八百說出這句話,本身更像個笑話。

「土御門大人,你的咒術能讓人失去神智?」見清水秋燃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真吾連忙將他拉開,免得咒還沒解開,先鬧出命案。

「不能。」

「不能?」

「咒,由心生,世間最強的力量,莫過於人的心智,一旦撕開我的咒,產生的反彈會破壞人腦部,下場是死。」

直到這邊,他所言與七姬的猜測完全吻合。

「他們沒有死。」真吾反駁。

「那是因為這兩人的心智夠強大,又相連在一起,衝擊當時等於有兩個人一同抵抗,分散了破壞力。」土御門重卿聳肩,「不過硬碰的結果,他們的意識也被彈開來……啊,就像靈魂出殼一樣,只是他們脫離身體遊移出來的是神智,畢竟是我親下的咒,威力自然不小嘛,哈哈哈。」

這傢伙還好意思吹噓!在場眾人齊唰唰賞他一個白眼,殊不知地上那兩人失去意識,麻煩可大了,牽連層面之廣,光想就頭疼。

「說來他們都是能力、自信兼具之人,才敢下這麼大的賭注,但對追隨他們的人卻很辛苦,沒有同等才幹,絕對無法在他們身邊仕事。」若有似無地,土御門重卿瞥了兩人一眼,「有這樣的主子,兩位大概是天底下最不幸的部屬,就這點看來,沒有他們反而是件好事。」

真吾與清水秋燃一愣,下一秒,立刻默契十足地同聲怒喊:「住口,不准你侮辱我家主子(主君)!」

話一出口,兩人突然意識到自己反應太過度,雙頰不禁泛起一縷可疑紅暈,各朝左右撇開臉。

「……噢?」遭到喝叱,土御門重卿也不在意,看著兩人欲蓋彌彰的遮掩,他自喉嚨深處拉長了尾音,像是看穿什麼秘密般,興致盎然地審視,「我看你們會心甘情願侍奉主上,都不是單純出自主僕之義吧?」

「你──」

冷靜!真吾制止地按住清水秋燃的手,一邊亦深呼吸好幾次,壓下跟著推出刀柄的衝動。

「土御門大人。」皇上都傳了上諭,可見情況之緊急,他的表現未免太鎮定,居然還有閒情捉弄別人,和身跪坐於門邊的神雪覺得他似乎還有話沒說,「依你之見,他們的神智既已不在此處,那麼會在哪裡?」

「有兩種可能。」彷彿就在等人提出這個問題,土御門重卿回過頭,爽快伸出兩根手指,「慘一點,漂流到空氣中,變得越來越稀薄,最後散掉消亡,再怎麼說神智離開肉體,是無法獨立存活的,不過他們的心智比一般人堅強,我想應該會是第二種,趁著別人抱病、昏迷或意識特別虛弱時,進入對方體內棲身。」

後面這一種並沒有比較不慘吧?眾人倒抽口氣,不約而同轉向地上的七姬與清水御飛。

「沒有辦法將他們的神智招回來嗎?」這一刻神雪突然很想嘆氣。

「辦法嘛,是有,不過困難度很高,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怎麼說?」

「如果他們的神智已經附著在他人軀體,必須等到霜月(十一月),月陰正盛,我才好施法。」他屈指數了數,「這之間他們原本的軀體不食不喝,根本撐不了兩個月。」

「若我能讓他們的身體保持完好呢?」門外,冷然飄進一個聲音。

唯一沒進屋的人,就是那位女藥師,她動也不動坐在廊上,淡得像投到雪白紙門上的一抹黑影。

「說的也是!」清水秋燃大叫,這位姊姊能讓花木維持長青,開花不絕,自然也能如法炮製用在人身上,主君請她來該不會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那麼,至少妳爭取到了天時。」望著勾勒在紙門上的身影,土御門重卿聲線忽然一低,饒富興味地輕喃,「再來的地利人和,就要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

「喂喂喂,什麼叫看造化,你說清楚呀!」清水秋燃忙擋住起身想走的他。

「他們的神智會附在誰身上,沒有人知道,他們可能距離我們很近,也可能很遠,在這兩個月內,必須把他們找出來。」

咦?

「這不是大海撈針嗎?」

「未必。」他邁開步伐,繞過清水秋燃,「我說過他們都是心智很強的人,且意識相連,只要思考一下,他們當中精神力較強的那一方最想見的人是誰,最想去的地方是何處,就會把另一個人一起帶到那裡。」

「精神力較強的那一方?」那應該是主君吧,清水秋燃琢磨道,之前也是七姬被拉進他的夢境,若說到主君最想帶她去的地方,該是清水本家所在的出羽。

「找到他們之後,儘速帶回嵐山,在我施法時,必須先把他們從被附者身上拉出來,那是很高深的咒法,普天之下除了我之外,沒有第二個人辦得到……」想起什麼,他驀地一頓,綻開詭異一笑,更正說法,「不,我差點忘了,這世界上還有另一個人也辦得到,若他們有幸碰到,由那人來做也成,只是他雖然也是很了不起的陰陽師,不過性情不同於常人,一般會覺得他很怪吧。」

再怪,有比你還怪嗎?眾人再次有志一同地在心裡反駁。

「喔,對了。」移動的身形來到門口,停住,他表情嚴肅地回頭,「還有一點很重要,天一黑,得馬上點起房內這四盞燈,且要定時添油,千萬不能讓任何一盞熄滅。」

「萬一熄滅會如何?」聽他這麼說,真吾與清水秋燃兩人心一緊,急忙追問。

「萬一熄滅的話……」

「怎樣?」是會收不回他們的心智,還是要再多等兩個月?

「你們,」走回來,土御門重卿各拍了拍兩人肩膀,忍著笑回答,「再點上就好。」

就這樣?三秒過後,領會到土御門重卿根本只是在耍著他們玩,兩人臉色登時一黑。

「等主君他們安然回來,我定要痛揍那傢伙一頓。」瞪著那個已走到屋外,笑聲不絕的背影,清水秋燃惡狠狠地磨動拳頭。

「沒問題,到時我幫你。」真吾低聲應了句。

長廊上,樹影婆娑,月牙如鉤,土御門重卿走出寢房後並未走遠,直直走下階梯,踩上內院的白沙地,與女藥師一個在前,一個在後,抬頭仰望星夜。

許久,女藥師覺得他一直站在自己視線前方很礙眼,開了口:「你很得意?」

「我是。」他微笑回首,毫不掩飾對自我能力的自豪。

「包括把咒紙送給一名無辜老婦,煽動她去殺害帝君実子?」女藥師冷言問,一路跟到這裡,她多少聽說了事件經過,「為什麼要這麼做?」

那名犯下大罪的老婦人會有什麼下場,她沒興趣管,但眼前這個男人仗著陰陽術任意擺佈他人命運,行徑實在卑劣,她不齒!

「因為我看不慣。」他好整以暇地環起雙臂,整個人轉回身,正對著她,「妳知道何謂陰陽嗎?」

陰陽?這跟他們現在說的話題有什麼關係?

「陰陽化生萬物,有陽必有陰,互為依靠制約,對立消長,世間也是這樣,總要陰陽流動,抗衡,才會平衡生存。」他背對著月亮,臉孔陰晴難辯,唯有一雙鳳目清亮有神,似有星光,「可是如今我們的世界生而不公,出身決定一切,朝廷內,尊貴的永遠高高在上,卑賤的命如草露,任人踐踏,面對權勢只能無助臣服,連自己的想法都不能有。如果我學了陰陽術,還不能給他們這些活在弱勢中的人,一點表達自我的力量,那學了何用?」

他下咒竟是為了那名老婦,女藥師有些吃驚。

「可是到頭來你反而害她為此背上罪名,說不定會因此喪命。」

「至少我給了她選擇的機會,要不要做還是在她自己,既然做了,自然要勇於承擔後果。」他給的絕不是同情,而是一場堂堂正正,傳達自己想法的對抗!

「你……」女藥師不禁有些震動。

「而且妳不覺得,一直活在被權貴打壓中,渺小的、絕望的人,如果連這點選擇機會都沒有的話,不是太可悲了嗎?」

餘音猶在,土御門重卿已邁步走出沙地,往前方充斥著嬉鬧聲的寢殿而去。

陰陽師,美其名是服務帝側備受尊敬的官僚,實際上還不是帝制下被利用的棋子,他是因為看盡了在上者仗勢欺壓的醜態,才決意離開宮廷的吧?她想。

回過頭,女藥師望向屋內擱在文台上的那紙諭令,今晚他會提著燈籠出來接他們,也不是源於皇上命令,而是他覺得自己惹出來的事端,他自己解決,所以從頭到尾都沒瞧那張書紙半眼。

那封手諭,便這樣在文台上放了兩個月,都沒被人打開。

 

 

 

第五話 (02)

 

這是什麼地方?

睜開瞳眸,映入眼簾的天空一片漆黑,顯見夜已極深,剛過中天的月牙即將落下,再努力眨眨眼,七姬發現自己躺在乾草堆上,四周峭壁聳立,儼然是在某座山崖下方。

「啊,痛!」一坐起身,後腦剎時劃過尖銳疼楚,她咬牙低呼了聲,驀然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不知濃與舍子現在怎麼樣了?為什麼她會在這裡?真吾呢?

「妳的頭會先痛上一陣子,別亂動。」

從未聽過的聲音自身後響起,七姬回過頭,一名年約十五的少年背靠著山壁,直勾勾看著她,似乎在等她醒來。

「餓了吧?雖然妳平常挑食得很,不過附近能吃的東西不多,妳愛吃的柿子又不適合空腹吃,」少年將採來的幾枚白桃遞給她,「先吃這個墊墊胃。」

這位仁兄,請問我跟你很熟嗎?幹嘛說得好像很瞭解她,連她愛吃啥都知道?七姬有些戒備地打量對方,並不打算接受這種來路不明的好意。

「要我餵妳?」少年挑了挑眉,微勾起唇。

等、等等,這人看她的眼神、說話的方式、揚起嘴角的模樣簡直就像──七姬呆了三秒鐘,再吃驚指著他駭叫:「師父?」

還沒來得及問他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便看到自己伸出去的手指又小又短,不,不只是手,她的身體完全縮小了,從外表看去大概只有十歲大。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幽靜山谷驀然爆出連串驚叫,七姬又抱頭又跳腳,這、這、這是怎麼回事?對面那傢伙換了張臉,還有可能解釋成易容,但她怎麼可能變成小孩子?

等她一陣亂叫亂跳發洩完,清水御飛緩步來到她身前,執意將辛苦找來的桃子放入她手中。

現在不是吃東西的時候吧?斜睨了他一眼,七姬深覺他鎮定得很有鬼。

「師父一點都不擔心?」莫名其妙變成另一個人,難道他無所謂?

「為師需要擔心什麼?」他一派理所當然地聳肩,「目前這種狀態應該是我們的神智被彈出了軀體,進到別人體內,在這段時間,妳那位手下拼了命也會守住我們原本的軀殼,妳就是因為相信他的能力,所以才敢撕掉符咒,不是嗎?其他人亦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我們變成這樣,絕對會想辦法讓我們回去。」

再則,早在事發之前,能做的防範、該找的人他都已經安排妥當。

「等等,」七姬有些聽懂了他的意思,想必這傢伙看準這一點,明知她撕毀符紙會產生這種後果,卻沒阻止她,「說到底,師父根本就是故意的吧?」

結果現在最慘的人就是她了,失去原本的身體,來到不知名的地方也就算了,眾人居然全不在身邊,只剩下兩人獨處,光想就覺得後背好涼,整顆頭好想去撞山壁。

「七兒。」

「呵、呵呵,」專心啃著白桃的小人兒,朝他咧開裝傻一笑,「師父請說。」

「妳幹嘛突然退後?」環胸的手臂,指了指她瞬間跳開後刻意拉出的距離,兩人之間起碼多了十呎以上。

「這樣比較能表現出徒兒對您的敬愛之意。」廢話,現場只有他們兩個人,不保持點安全距離怎麼行。

「其實……」向來慣於掌控全局的清水御飛,此刻露出些微困擾的神情,「雖然這次我考慮得很周詳,但卻有一點沒料到。」

「喔?」難得這個男人也有失策的時候。

「就精神力來說,原以為我比妳強大,在咒力生效之後,我們的神智應該會被帶到我想去的地方。」畢竟他從小修習催眠術,心智上的鍛鍊比她深厚得多,「想不到我竟會輸給妳。」

在撕破符咒,喪失意識的一瞬間,她必定抱持著等同於覺悟的決心,其意志之強烈,甚至能擊倒心智比誰都深沈的他。思及此,清水御飛看著她的目光隱約一動,心湖不禁掠過幾許柔情。

也好。若沒有勝過他的能耐,他不覺得以後她有辦法和「那個人」對抗。

「呃,」用食指刮刮臉頰,七姬有些好奇,「那敢問師父,如果是你贏的話,你打算帶我去哪裡?」

「當然是清水家。」他笑著,此時附身在少年體內的他雖然長相平凡,屬於讓人過目即忘的那一型,但側頭微笑的模樣卻是他一貫獨有的從容雋雅,「還記得我跟妳提過湯殿山上有處秘境嗎?為了讓妳徹底放棄逃避敷衍的念頭好好正視我的存在感受我的用心我保證妳在那裡從日出到日落看的人想的人都只會是我無論我想對妳做什麼都不是問題!」

這、這傢伙連換氣都不用,說得可真流利,真不知他在心裡盤算多久了?

暗暗翻了個白眼,七姬決定當作什麼都沒聽到,低頭把剩下半顆的桃子啃完比較實際。

「而且相較之下,我並不覺得現在這樣有什麼不好,反而該說求之不得。」邁開步伐,他走向那個愣住的小身影,將被七姬拉開的距離一步步填滿,直到她面前,「因為妳不再是德川吉宗的女兒,天下之於妳,已經不是妳背負得起的責任和全部!」

這才是他此回費心策劃,甘願陪她一起離開原有軀體的目的。

既然她對天下的大義,是她無法回應任何人的原因,他就從這個根源下手,徹底斷絕她與德川家的關係──在弘徽殿的時候,他就說過,如果她只能給他「御免」這兩個字,那麼他絕對會讓她見識到什麼叫作真正的陰險!

「此時此刻妳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沒有身分沒有力量,但無須再把眾生視為一切,可以自由去愛人、被人擁有的,普通人。」

聽見他點出這個事實,七姬瞠大眼,小手下意識滑到腰際,粗布衣襟之下,少了那枚刻著三葵葉家紋的印盒,顯得空落落的。

……沒錯,現在的她已經不再是德川家的姬君,更非效命於幕府的暗夜奉行了!

一時之間,小腦袋有著短暫的空白,像是突然間失去很重要的東西,同時又從某種束縛中解放一樣,說不出該喜悅還是該悲傷,或者兩者都有。

「這樣的妳,就沒有不好好面對我的理由了吧?」彎下腰,清水御飛輕托起她的小臉,壓低的面龐幾乎快碰上她鼻尖。

明明眼前的他是張陌生人的臉孔,但七姬彷彿能從他有力的凝視中,望見一片因渴望而璀亮竄起的火焰,比他施展天魔輪舞時更加美麗熾烈,激揚魅惑。

胸口,驟然一悸,隨之劃過一種綿蜒、深層的疼痛,她想起此刻不在身邊的真吾。

他呢?當她身分轉換,不再是當年坐在充滿夕落的和室內,將匕首推到幾近崩潰的他身前的那個人時,他與她,是否也會跟著不同?

「妳……」原本想輕撫她右頰,指頭才一動,掌中的小臉已失去蹤影,清水御飛不悅歪了歪頭,「幹嘛又退後?」

「哈,哈哈,」乾笑兩聲,抽回思緒的小人兒火速甩頭跳開好幾步,自言自語地暗啐,「你看過有哪隻小動物不小心把腳踩進網子裡時還不逃,等著被捉住的。」

剛才那傢伙的意思,翻成白話一點就是:以前妳的眼中只有天下,如今少了德川家這層身分,妳若敢再把萬民看得比我重要,除非跟天借膽!

「什麼小動物?」

「沒、沒有,呵呵呵,七兒只是好奇,不知這裡是什麼地方?」吃完桃子,七姬趕緊轉移話題,假裝很忙地撥開草叢探路。

說是探路,其實前方也沒多少路好探,放眼望去盡是片深山野地,兩邊斷崖聳立,崖上長滿老樹,崖下野草荒涼,勉強有幾條小徑,應是附近農人閒暇時上山採摘果物走出來的。

「莫非這裡不是京?也不是江戶?」七姬推測。

「雖然不確定我們身在何處,不過此地應是妳最想來的地方。」支著額,清水御飛略微思索了一下,「在妳破壞咒術時,甚至有著『如果無法再睜開眼睛醒過來,在死去之前,我一定要去那個地方』,這樣的決心。

咦?在死去之前一定要去的地方?抱著腦袋想了半晌,一時也說不出是哪裡,七姬撓撓頭,繼而垂下目光打量自己,再看看清水御飛。

──她忽然有種他們好貧窮的感覺。

兩人穿的相當破舊,衣服表面已經洗到褪色,袖口與肩膀有好幾處磨損到快裂開來,裙擺更是髒得不像話,長滿厚繭的雙掌一看就知道是生活刻苦的勞動者,想必這兩個身體原本的主人都是農民,且是被歸類為收成很差連溫飽都有困難的那一種。

之前都是站在上位者的位置,去體會眾生苦難,考慮國家的未來,這次穿著破舊衣物,直接變成底層百姓,撫摸著自己粗糙的掌心,七姬心裡有著說不出的微妙。

「為什麼我會想來到這裡呢?」她不解地自語。

「啊,找到啦,在這邊!」

還沒機會細想,便聽見遠處傳來大叫,提著紙燈籠的數十名武士似已搜查多時,從分散的山腳紛沓而來。

「果然是他們。」撥開草叢,第一名現身的武士舉起燈籠,照了照七姬與清水御飛兩人,接著第二個武士抽出長刀抵達。

「這次看你們往哪跑。」從後方冒出來的武士亦拔刀出鞘,朝七姬他們奔來。

「耶?」這是怎樣?隨著數道高大身影的逼近,七姬不得不往後退到清水御飛身旁。雖說眼前這個陣丈跟她以前遭遇過的相比,實在不算什麼,但現下她明明只是種田維生的小老百姓呀,為啥還會碰到這種被人圍剿的場面?

「算你們命大,從上面摔下來竟沒死。」轉眼之間,數十名持刀武士已從兩邊包抄而上,將兩人團團圍住。

想必這兩位身體的主人剛才是被這群武士追趕,逃到山上,不小心自山崖摔下來,在失去意識的時候,被她和清水御飛所取代。

「呃,請問我們是犯了什麼罪嗎?」看樣子,她附身的這個孩子是做了挺嚴重的事,通常是重罪之類,才會驚動武士前來捉拿,否則一個小小的農民與統治階層的武士,地位有如雲泥之別,哪值得他們這麼勞師動眾。

「不要跟我說妳掉下來後摔壞腦袋了,敢在我們紀州籓內兜售禁書,你們是活膩了是吧!」

紀州籓?聽到為首的武士說出這三個字,七姬大吃一驚,睜圓了小嘴,想不到此刻她竟身處於紀州土地上!

位於大阪南方的紀州籓,又稱為紀伊籓或和歌山籓,是御三家之一。當年首代將軍德川家康創建幕府後,將寵愛的九男、十男和十一男分封為尾張、紀州、水戶三籓籓主,除了准許使用德川這個姓氏及三葵葉家徽之外,當將軍本家血脈斷絕時,便從三家中選出下任將軍。

七姬的父親,在尚未當上八代將軍之前,即是紀州第五代籓主,直到七代將軍病歿,將軍本家絕嗣,才入主江戶。

「原來如此。」心頭,緩緩流過一道暖流,她會來到此地,是因為這裡是父親的故鄉,她想看看孕育出父親的家鄉是什麼樣子吧?

不過在這之前,得先解決眼前的麻煩才行。

「大人說的禁書,可否容小的看一下?」七姬恭敬伸出雙手請示。

沒誤會的話,武士所謂的禁書,是指主要自中國傳來,內容涉及西方科學、文化、宗教,由西方人撰寫或透過中國人翻譯的漢文書籍。由於幕府採取鎖國禁教政策,自寬永七年(西元1630)頒佈禁書令,對禁書取締非常嚴格,嚴禁輸入、私藏及交易。

「我正要問妳,」自衣襟內拿出書冊,武士認為七姬不識字,並未遞給她,僅在她面前揚了揚,「這東西是從哪偷來的?」

偷?七姬一愣,隨即想到,也對,她借用的這個身體家境貧困,自然不是透過買賣取得,大概是家裡太窮,從別處偷來後,因為看不懂裡面內容,不知那是違法書籍,拿去變賣時被逮到。

「快說!」見她沒回應,武士惱了,立刻把刀一橫,作勢要砍下去。

「啊是是是,」平舉的雙手馬上投降舉起,七姬好聲好氣地安撫,「我想想,努力想想喔。」

唉,說來這孩子只是個小角色,武士真正想追查的是背後私藏禁書的擁有者,但她怎會知道這名孩子先前是上哪偷來的呢?瞄了眼對方手上的書冊,看見印在外頭的書名,七姬忽然大叫:「啊呀,冤枉呀,大人,這本《測量法義》早就從禁書目錄中刪除,可以自由流通啦!

她居然念得出書名?武士愣住。

「自從將軍大人放寬禁書令,允許輸入除了基督教以外的外國書籍後,負責查驗書籍的長崎奉行已刪掉十九本禁書,《測量法義》就是其中一本。

吉宗本身對西方科學非常有興趣,當西學東漸,地圓說、地動說、望遠鏡、經緯儀等等新思想與測量儀器不斷傳入,為了吸取知識,吉宗於享保五年下令緩禁,還曾派人學習荷蘭語,編纂蘭和詞典,研究外國植物,找出大規模種植甘薯的方法,以便代替時常因為歉收而導致飢荒的米糧。

「放寬禁書令?」武士懷疑地挑起眉,「我們並未接到這樣的通知。」

咦?紀州籓與將軍家關係密切,怎麼可能沒有接到通知?七姬大奇,放寬禁書令已有十多年,早不是什麼多新的政令。

「是真的!」眼看武士還是不相信,七姬趕緊用力點頭強調,小時候她還曾在幕府文書間看過這項告示最初的手稿呢。

「夠了,妳這小鬼哪會知道什麼禁書令,」武士怒喝,「真是一派胡言!」

「可是……」蠕唇想再解釋,見對方又把武士刀粗暴指過來,七姬只好閉嘴。

也難怪武士不相信,光聽她講得出書名已經夠驚人了,一個窮苦農家的孩子居然還知道什麼是長崎奉行,如果再說出不符身分的言詞,只會讓武士更起疑。

「看來不給妳一點苦頭吃,妳是不會說實話,哼,全抓起來,帶回去審問!」一聲令下,包圍住她與清水御飛的武士從前後兩邊逐漸靠攏。

「咦?咦!咦──各位大人,請等一下──」

事情大了!此刻她非但沒有將軍親授的印信可以證明自己是誰,要美色又沒美色,紅扇與迷香也不在手邊,連最得力的手下,真吾,都不知在哪裡。

「師父。」飛快轉身拉起清水御飛的手,誠摯非常的小臉啣滿笑,討好地仰望著他,「有件事七兒一直沒機會告訴你,對我來說,師父向來都是最重要的人,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站在師父這一邊,尤其是危急的時候,捨棄對方、自己苟且偷生這種行徑,我個人最為不屑,所以我們一定要齊心協力共同面對,有能力的千萬不要吝嗇拿出來用。」

在他們離開原有軀體,手無寸鐵之下,只能靠他了,再怎麼說清水家的忍術憑藉的不是外在器物,而是精神力,就算換了個身體,心智還是同一個人。

「聽妳這麼說,為師十分欣慰。」主動拉起他的小手,被清水御飛反握住,「在這個身體裡,我無法施展天魔輪舞,正想著該如何是好呢,沒想到妳會把我視為最重要的人,如妳所說,不管發生什麼事,妳都會站在我這邊嗎?」

嘩?七姬呆了呆。

「你、你、你無法施展天魔輪舞?」她僵硬眨眨眼。

「嗯。」他很愉快地點頭。

一片落葉,涼涼飛過兩人背後。

──」下一秒,握緊的小手立刻放開,七姬轉過身,迅速對著上前逮人的武士跪下去,「大人,我知道錯了,但我會這麼做,都是我後面這個人指使的,全部的事情只有他最清楚,我不過聽命行事負責跑腿,請各位大人放過我,要抓就抓他吧!」

這小傢伙連考慮都沒有,變節得可真快,清水御飛不由得扯唇一笑,就算沒有高貴的出身、厲害的忍術,那顆小腦袋之機靈,應變之迅速,無論身處何地,她都有辦法應付得很好。

一直以來吸引他的就是她這個人,而非附加在她身上的那些地位與價值。

「七兒,妳這不是出賣我?」目光帶著寵溺地,望著眼前那顆小腦袋瓜。

「與其兩個人被抓,不如師父犧牲。」回過頭,七姬安慰性地拍拍他,「有機會七兒再去救你,如果沒機會就──咳,請師父看開一點,自己保重。」

那模樣實在可愛得讓人好想狠狠抱進懷裡,然後再……痛快修理一番,他暗暗勾起唇角,瞇了瞇眸。

「既然這樣,把男的綁起來!」帶頭的武士吆喝。

「島田大人,」清水御飛忽然喚出其中一名武士的名姓,「之前我不是已經跟您說過那本禁書是從哪偷來的了,您沒跟其他幾位大人解釋嗎?」

「咦?什、什麼?」被喚作島田的武士停住腳步,莫名其妙看著他。

「啊,」吐出一個狀似驚訝的音,清水御飛像是瞬間會意過來般,連忙壓低聲,「原來您沒說呀,也是……讓大家都知道的話,就不是什麼大功勞了。」

頓時,在場的武士全朝島田看過去。

「啐,你居然想一個人去邀功!」

「等等,你們別聽他亂說,我並不……」慌張的島田急忙撇清,看在眾人眼裡更像是被說中的心虛。

「可惡!」

「喂,你們幹什麼?快住手!」

原本圍住七姬與清水御飛的十幾個人起了騷動,到最後演變成互相大打出手,望著前方這片混亂,七姬很確定這都是她後面那個傢伙的計謀,他根本不認識那位島田,純粹是剛才聽見這群武士在呼喚彼此時,叫出這個名字。

「師父。」趁著那群人鬧內訌,七姬與清水御飛挑了條不起眼的小路,悄悄溜出現場,途中七姬忍不住想問。

「嗯?」一手牽著她,走在前面的他好整以暇地應聲。

「你其實不是人,而是狐狸,再不然就是狼或狽吧?」

「……。」

不然哪能狡詐成這樣?看來他根本不需修習什麼催眠術,光是心夠黑這一點,就贏人家很多了。

「為什麼你會說現在無法施展天魔輪舞?」越想,七姬越覺得奇怪,「難道非得用你原來的軀體才可以?」

步伐倏地一頓,清水御飛沈默放開她,就著最後一絲月光,他拉開右邊袖子,露出上臂。

「妳知道清水家的家徽是什麼嗎?」他忽然提起不相關的問題。

七姬想了想,食指在空中畫出圖形:「一隻展開雙翅飛翔的白鷺。」

他搖搖頭糾正。

「說得更正確一點,那不是白鷺,是鷺草。」

雪白的鷺草,又稱為鷺蘭,花朵形狀相當特殊,宛如遨遊天際的白鷺,故名。

「我們清水一族精通易容,為了辨識,每個人都會在胸口紋上鷺草圖樣,以證實自己是清水家的人,從某方面來說,這也是對一族家督宣示效忠的象徵。」

好特別的作法,第一次聽聞清水家有這種規定,對外人而言,應該是不可洩漏的秘密,七姬有些詫訝清水御飛竟會告訴她。

不過,她怎麼有種很熟悉的感覺?好像哪邊也有類似作法,只是忽然間想不起來跟什麼有關。

「而歷代家督除了繼任前紋在胸口的家徽之外,繼位後,右上臂還會多了枚鷺草,但那並非藉由外力烙上去的,而是修習過天魔輪舞之後,狀似鷺草的圖案便會從手臂自動浮現出來。」

好不可思議,七姬在心裡驚嘆,這個家族果然神秘,行事作風充滿外界無法想像的奇異詭妙。

「和你們修練體能式的忍術一樣,催眠術亦非一蹴可幾,身體得經過日積月累的反覆操演,才能成為操縱心神的容器。」抬起的目光遙望向遠方,片刻,他閉上雙眼,「想要習得天魔輪舞的過程就更不用說了,艱苦之餘,還得付出一點……代價。」

他口中的「代價」是什麼,沒有明說,但光想就覺得應該很可怕,七姬沒有笨到去追問這種聽到答案保證會嚇死人的問題,小手試探性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師父。」

「什麼?」他睜開雙眼。

「你現在手臂上沒有鷺草,表示無法使用天魔輪舞,對不?」

「是這樣沒錯。」他都撩開衣袖,親自解說證明給她看了。

「連普通的催眠術也不行?」

他很大方地點頭確認。

「既然如此。」深吸口氣,七姬臉色驟變,突然朝他撲過去。

許是沒料到她會有這種舉動,清水御飛一個重心不穩被她撞倒在地,只見七姬跨坐在他胸前,雙手猛揪住他頸子。

「本姬君等這天已經等很久啦!你這個性格惡劣、心胸狹窄又愛整人的傢伙,之前受你百般欺凌,我再怎麼想揍你也得咬牙忍下衝動,就當作尊師重道順便鍛鍊胸襟,但今日既然有此機會,我不好好痛扁你一頓實在對不起自己!」

瞧這小傢伙說得嘶牙咧嘴,反應火爆得很,可知她平日積壓了不少怨氣,只是忌憚於他的能力,一直忍耐至今。

儘管七姬對他又打又罵,但對於此刻將他強壓在地,不斷猛掐著他叫罵的小佳人,清水御飛一點也沒動怒,反而伸手從她身後環抱住,親暱揉了揉她的後腦,甚愛她主動接近自己的模樣。

接著清水御飛勾起唇緣,用壓低的聲,在她耳邊撂下異常輕柔卻份量十足的警告:「沒問題,妳想怎麼打怎麼揍,我都接受,但在那之前,妳最好先確定我們永遠回不去,否則當我們恢復原貌之後,依為師的個性,妳也很清楚會有什麼下場。」

坐在他身上的小身影赫然一僵,像是突然思及後果,她一時大意,竟忘了這人心思詭譎,說不定有什麼沒讓她知道,兩顆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後,「嗚」一聲,掐住他脖子的雙手改環上他的肩,七姬順勢伏在他頸窩旁,原本氣勢激昂的吒斥瞬間變成很委屈的嗚噎。

「嗚嗚嗚嗚嗚,師父,人家只是突然換了個身體,剛才又差點被當成犯人抓走,一時調適不過來嚇壞了,所以才會對你口不擇言以及不禮貌,你、你不會生氣吧?」

嗯,雖然不是什麼多光彩的事,不過她覺得她對求饒這門學問,真的越來越上手了,尤其此時面對的是不具催眠術的他,總覺得壓迫感沒那麼大,摟住他時也沒那麼可怕。

「妳明白就好,為師也怕妳跟小時候一樣,常衝動做出讓自己事後得到更大教訓的事。」笑地抱著她坐起身,此時小小的她,年紀就跟他們第一次相遇時差不多,都是十歲左右,清水御飛伸手想拿開她髮上草屑,來到半空的指頭驀然停住。

「怎麼了?」她轉過身,隨他的視線看過去。

「有人來了。」

「咦?」

「而且不是剛才那些人。」

剛說完最後一字,一群帶刀武士從山腳湧上,排排圍住兩人。

「我說,」七姬露出苦笑,「為了知道禁書是從誰那裡偷來的,你們到底派了幾隊人馬來堵我們?」

這次負責的武士問也沒問,直接拿出繩索捆人。

「喂喂喂,你好歹先聽我解釋呀!哇──」雙手被重重縛起,硬拖向前,七姬不得不起身跟上。

當她和清水御飛被漏夜帶下山,關進土牢時,天已破曉,太陽正自地平線上冉冉升起。

坐在冰涼的牢房地板上,七姬愣愣望著四面土牆,太奇怪了!就算是取締禁書,對一個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偷錯書的小角色,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

而且這些武士是真不知道,還是明知禁書令早已放寬,卻繼續欺騙領民,隨意逮捕百姓,無論是前者或後者,都十分可疑,難不成紀州籓內有什麼問題?

「現任的紀州籓主,是德川宗直大人吧。」七姬思忖。

正德六年,吉宗就任八代將軍,紀州籓由吉宗的堂兄,松平賴致,繼位家督之職,後受吉宗賜名,改稱德川宗直。

江戶時代施行參勤交代,大名們必須在領地及江戶之間輪流居住,對於這位第六代紀州籓主,七姬只跟他遠遠打過幾次照面,彼此並沒有往來,不知德川宗直是什麼樣的人,此刻是否在籓內?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能見見這個人,畢竟身為籓主怎可不顧禁書令緩禁,放任底下武士做出擾民之舉!

只不過……低頭看看自己,七姬長嘆口氣。現在她只是一介草民,哪可能見到籓內地位最高的統治者,那種身為無權無勢的小老百姓,滿腹冤屈卻投訴無門的無奈,七姬此刻非常能夠體會了。

「在想什麼?」聽見她那聲長嘆,清水御飛踱到她身旁。

從沒想過自己居然也有被捕下獄的一天,看著牢房上方窗口透進的秋日初陽,七姬頗有感觸地回道:「一夜之間突然從伸張正義的執法者,變成牢裡的偷竊犯,真讓我不禁對自己的人生際遇感到……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的奇妙哪!」

 

 

 

第五話 (03)

 

沒有?

瞪著回信,一臉震愕的清水秋燃以為自己眼花看錯,連忙用力揉了揉雙眼。

昨夜聽完土御門重卿的解釋,他立刻寫下密函,飛鴿傳回湯殿山,請家老密切注意那兩人是否已在領地現身,一發現便馬上護送他們前往嵐山,可是家老信上卻回報,兩人並沒有來到出羽的跡象,換句話說他們失蹤了。

「怎麼會這樣?」難不成意識較強的那一方不是主君?

「啊,」轉念一想,清水秋燃闔上信箋,匆匆自廊外跑回內室,「喂喂,你知道你家主子最想去的地方是哪裡嗎?」

跪坐在七姬身旁的真吾沈著眉,思索片刻後,他搖搖頭:「很難說。」

比起只執著於七姬一人的清水御飛,她的心太過寬大,容納了整個世界,恐怕連七姬自己都不清楚答案。

「就跟她說不要對誰都一視同仁,好歹有點私心比較正常。」也很瞭解她的清水秋燃忍不住哀嚎,抓著信箋跳來跳去,「看,天下這麼大,每個地方在她心中都沒差別的話,叫我們上哪找人?總不能把她知道的地方全部列出來,一個一個試吧!」

「也不是每個地方都沒差別。」真吾忍不住想糾正,「雖然不知道她最想去哪裡,不過倒有個地方,她絕對不會去,可以直接從你的名單中剔除。」

「喔?哪裡?」

「清水家。」

「……。」真是一針見血,不愧是跟了她那麼久的人,相當清楚她怕什麼,扁著嘴,清水秋燃在他對面沮喪坐下,「那等於完全沒線索了嘛。」

如果他們在清水家,還能靠家老聯絡上兩人,但若在別處,七姬身分特殊,絕不可能發信給各地大名,光明正大地尋人。

「嗯,這點的確是需要擔心的。」自廊外走來的身影撫著下巴,慢條斯理地閒步走進。

聽見他的聲音,屋內兩人紛紛抬起頭,一看到進門的土御門重卿,兩人表情同時僵住,雖然眼前這人終於脫下昨晚那件紅紅綠綠的牡丹外衣,卻換穿黑黃相間的豹紋直衣,下著桃紅色指貫。

為什麼這傢伙總是能不斷挑戰常人的接受程度,以及對品味這兩個字的認知極限?

「如果他們的神智一直無法離開附身之人,時間拖得越長,情況將會越不利,一旦錯過霜月,就很難回到原本的身體了。」捻了捻修剪得相當整齊的小鬍子,土御門重卿笑著坐下提醒。

「你的意思是,最慢得在霜月結束前找到他們,否則他們會回不來,永遠附在別人身上?」昨晚他並沒有這麼說呀!清水秋燃驚駭抱住頭。

「沒錯。」倒了杯熱茶,土御門重卿悠哉捧在手裡喝著,「不只如此,他們附身在他人體內,萬一遇險被殺,他們也會跟著死去。」

「這……」

「這真是緊張刺激又有趣到極點,對吧?」

「……。」這傢伙不只品味嚇人,激怒人的本事也很一流。

握住拳頭,清水秋燃氣得就要衝過去,被安靜起身的真吾架住。

「哈哈哈,」這孩子真逗,小狐狸似地,稍微踩一下尾巴就會立刻跳起來,土御門重卿大笑,搖了搖食指,「不過這不是你們應該煩惱的,對你們來說,當前最重要的是別讓他們的身體發生任何意外,不然那兩人也會回不來。」

起身走出房門之際,他回過頭,朝兩人用力眨了下眼睛。

「好好加油吧,兩位,這段時間會很辛苦唷。」

望著土御門重卿哼歌離去,對於他話中意有所指的暗示,真吾忽然會意過來,當天晚上嵐山果然來了不速之客。

添完角落四盞燈油,正要走回榻上,一道強風驟起,自門口沁涼灌入,清水秋燃按住被風吹得翻飛不止的衣袖,決定先把門關上,免得昏睡中的兩人受涼。

「哇!」手指才剛碰上紙門,一記青光冷不防掃來,嚇得他連忙縮回指頭。

身穿深紫色夜行衣的奉子,臉戴般若面具,手持短刃,無聲站在門外長廊上,刀身反射著清冷月光,透出一抹青色鋒芒,再加上那張恐怖猙獰的雪銀面具,乍見之下真有幾分駭人。

「讓開。」奉子冷冷地道。

如主君所料,她還真的來了,清水秋燃吞了吞口水,想起清水御飛先前的交待。

『如果服部奉子趁我昏迷之際,想對七兒下手,你就想辦法先稍微抵擋一陣。』

眼看奉子手上那把鋒利短刀逐漸高舉,清水秋燃擦擦臉頰淌落的冷汗,很想奔回室內把自家主君用力搖醒,嗚嗚,請問這是要完全不會打鬥的他怎麼抵擋呀?

「那個,呵呵,今晚月色不錯,還蠻適合出來散步──哇啊啊──」招呼還沒打完,「唰」一聲,奉子已朝他俐落揮刀襲來,就在刀刃即將劃過他頸部的前一秒,清水秋燃感覺到有人抓起他後領,將他用力甩到後面去。

緊接著,兩把兵刃撞擊的聲音清脆響起,迅速上前的真吾擋下奉子攻勢,用的不是忍者平常使用的暗器,而是武士刀。

對於他的阻擋,奉子並不意外,早料到他會守在七姬周遭。真說起來他能有如此身手亦是出自她的調教,如今兩人立場逆轉,在面對奉子時,特意不用她所教的忍術,是他對這位昔日教導自己的長輩表達尊敬的方式,同時也是一種宣示──他不會只靠她教授的東西,更要用自己習得的力量,保護最重要的人!

「哇,真吾哥哥,幸好有你在。」千鈞一髮之際被他救下的清水秋燃跌在他身後,滿懷感激地合起雙掌,對他的稱謂立刻從「喂」晉升為「哥哥」。

對嘛,這種危險的工作就是要交給高手來的呀。

「那麼,真吾哥哥,這個場子你先頂住,我去搬救兵!」雖然不明白主君為何下一步要他去找那個人,但他相信以主君之精明,絕對不會有錯,清水秋燃趕緊爬起身,邁開雙腿往隔壁內室跑去。

在他連聲催促中,步出寢間的神雪來到渡廊,真吾與奉子已從簀子一路打鬥到庭內白沙地,月夜下,兩人身影交錯,踏得細沙飛揚,刀光隨風閃動。

「奉子夫人。」踩著階梯緩步走下,神雪制止地輕喚。

空靈的嗓聲不高不低,淡然,卻清晰有力,令揮刀的兩人同時停住動作,下一秒各自朝後大步退開。

「妳──」見到停在最後一階的神雪,奉子有些驚訝,面具下的表情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微妙,「這是要阻止我?」

從兩人反應來看似乎是舊識?這點不尋常,令真吾微挑起眉峰,暗自有了警惕,既然奉子夫人是菊月的夜般若,那位神雪該不會也與菊月有接觸?

「不要誤會。」神雪淡淡搖頭,「我無意破壞妳的任務,只是妳受命前來殺害的對象,現在還不能死。」

「為什麼?」

「她死了,」神雪轉頭望向內室,「他也活不了。」

停頓片刻,她頗為無奈地嘆氣:「這樣換我會很困擾。」

咦?這話說得挺耐人尋味哪,清水秋燃不解歪了歪頭,她又不是清水家的人,幹嘛在乎他家主君的生死?

「原來如此。」難怪她會出來阻止,奉子突然很能明白她話中的無奈所為何來,「是天魔輪舞,月之式……?」

那個狡猾的男人到底有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立場,竟看準菊月承受不了失去他的風險,而如此為所欲為。

「好,今晚我不動手。」將短刀果決收回鞘內,離去之際,她朝室內隱約透出的澄黃燈光看了一眼,「不過下次來的人,可就不是那麼容易打發了。」

下次來的人?難不成是……!神雪一凜,張口想說什麼,見奉子已轉身躍出庭院,她在心裡暗叫了聲不好,雖然「那位大人」溫柔至極,但該冷酷行動的時候,絕不會有半分遲疑或心軟,一旦親自前來──

夜空之上,飄過朵朵黑雲,神雪無言望天,從小到大她的冷靜是出了名的,就算好幾座山在面前同時塌下來,表情也不會有多大變化,可是自從碰上屋內那個不省人事的男人之後,她發現昔日心如止水的自己很難再像從前那樣鎮定。

再次長嘆口氣,除了莫可奈何,這回更多了分難以理解的情緒湧上心頭,最後神雪認命地轉身走回渡廊,頭一抬,真吾與清水秋燃站在廊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一個戒備握緊刀柄,一個困惑環胸思索。

「不用這麼緊張。」面對真吾眼中流露出的防衛之色,神雪毫無閃躲地迎視,「目前你我利害一致,首當要務是讓他們清醒過來,在這段時間內,我不會愚蠢到去傷害你最寶貝的人。」

沒想到她會說得如此坦然直接,最後一句更是觀察敏銳,一語道破,真吾不禁愣住,還在驚訝之際,神雪已越過他,走進後方內室。

「咳,」清清喉嚨,清水秋燃用手肘撞了一下他右臂,半調侃半認真地確認,「最寶貝的人,嗯?」

無表情的俊顏微愕,突然間被說中了心事,真吾有些措手不及,要掩飾已經太遲,迅速翻紅燙起的面頰早已洩露出答案,他不擅說謊,只好沈默轉開臉,望向天上半隱的星月。

「說實話,我還蠻同情你的。」清水秋燃拍拍他肩膀,「真慘,跟我一樣,偏偏愛上注定不會有任何結果的人。」

喔?真吾狐疑轉回頭,之前土御門重卿曾揶揄他們,說兩人對自家主子並非單純懷有主僕之情而已,如今看來土御門倒是沒猜錯。

「可是那有什麼辦法,愛上就是愛上了嘛,誰叫我是他的侍影呢!」率性地聳了個肩,清水秋燃走下長廊,來到階梯中央坐下,「你想想,如果有個人可以讓你連性命都願意交付,你都能無條件為他死了,要不愛上對方很難吧?」

清水家歷代家主與侍影之間,是不是都會產生這麼深濃的感情,他不清楚,只知道自己成為侍影以來,對於更勝於自己生命的主上,就算要他付出一切也是理所當然的,也因此會愛上這麼重要的人,再自然不過。

「原來你是女孩子。」之前連七姬都不知道他的真實性別,這下真吾可確定了。

「咦?你怎麼會這麼想?」一手支著頭,清水秋燃不解側過身仰望他。

「你不是說你喜歡清水大人?」

「嗯,是喜歡哪。」

「所以你是女孩子吧?」

「為什麼一定要是女孩子,才能喜歡他?」

這……不是常理嗎?被反問得有點語塞的真吾,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解釋常識這種東西。

「只要喜歡,不管對方是男是女,我都會付出真心,如果會因為性別而有所顧忌、退縮,就不是真正的喜歡了吧?」

這樣說也沒錯,但總覺得有著說不出的怪異。

「老實告訴你,我也愛上了你家主子。」

什麼?繼續保持啞口狀態的真吾瞪大雙眼。

「很容易喜歡上人,似乎是我與生俱來的天性,對於他們兩個人,到底我愛誰多一點,我想了很久,還是不知道答案。」皺著眉的小臉左右搖了搖,看起來相當苦惱,「有時我覺得我應該比較喜歡我家主君,可是有時我又感到自己應該是更愛你主子一些,這對我來說也非常困擾……嗯?真吾哥哥,你怎麼啦?」

一抬起頭,就看到廊上的人一臉張口結舌,彷彿被雷劈到般動也不動。

「沒……沒事。」勉強從僵掉的嘴角吐出聲音,要不是聽見當事人親口說出來,真吾實在很難相信居然會有人同時愛上一名男子與一名女子,這麼離奇的事,遠遠超乎他理性專一的腦袋所能理解的範圍。

「喔,對了對了,最近我發現我對你也蠻有好感的。」尤其今晚還被他救了一命,當他及時出現擋住奉子時,英挺站在前面的背影看起來多麼氣宇軒昂,「說不定以後我也會愛上你唷!」

轟,腦中名叫理性的那根神經再度受到重創,真吾當下立刻舉起一掌阻止:「不,現在情況已經夠混亂了,我想,我們大家保持現狀就好。」

今晚太過衝擊,他需要時間平撫一下驚嚇的心情。

「也是。」微微一頓,清水秋燃轉回頭,帶著傷感的聲像輕煙似地,緩緩在晚風中飄散開來,「雖然我很容易動心,但我的戀情似乎都不會有好結果呢!」

遙望遠方,想起先前得知自家主君以族規之名,與七姬締結婚約關係的那一刻,他,很吃驚,因為他們同時都是自己喜歡的人。

「我覺得很難過,所愛的兩個人,喜歡的對象都不是我,而是別人。」

雙臂環抱住弓起的雙腿,清水秋燃將臉埋入膝蓋中間,苦笑地低喃。

「可是我同時也很高興,他們喜歡的人,都是我所愛之人。」一顆晶瑩淚珠,靜靜滑下臉頰,他哽咽地說,「這樣一來,只要他們以後能夠幸福,我一定也會跟著覺得幸福吧!」

這孩子個性未脫稚氣,行事浮躁,不夠穩重,感情卻意外的纖細及體貼。

默默走向階梯處,真吾什麼話也沒說,安靜伸出大掌拍拍他的頭。

「嗚嗚嗚,真吾哥哥,我失戀了。」抓住真吾的袴褲,哭得淅瀝嘩啦的小臉用力將眼淚鼻涕抹上去,「你知道我為什麼會精通追蹤之術嗎?」

擦完淚水鼻水,清水秋燃嘟著嘴,從台階上站起身,來到庭院白沙地。

「一般說來,清水家每任家督都會從分家選出一位侍奉左右的侍影,並讓侍影修習自己指定的武術或忍術,然而我成為主君的侍影之後,他卻沒交代我該學什麼。」

彷彿當初選他當侍影只是個形式,一點也沒有要求他必須保護家主的意思。

「直到你家主子來到出羽,他才開始要我修練追蹤人的技巧。」

也多虧七姬那時常常企圖逃出湯殿山,讓他三不五時就有實際演練的機會,以致於身手越練越厲害,短時間便能從各種蛛絲馬跡把人找到。

「那時候我不是很明白,為什麼主君要我培養這種能力,既不能保護他,對他也沒多大幫助。」回過頭,清水秋燃定定看著廊上的真吾,眼中一片靈靈清澈,「一直到最近,我才終於知道原因。」

廊上廊下兩人目光交錯,一陣夜風吹起,答案同時掠過兩人心頭。

──因為七姬方向感太差!

別說追蹤敵人,連好好走在路上都有可能把自己搞丟,這對她往後執行任務會是很大的阻礙,甚至危險。

領悟到這一點,真吾不無詫訝,原來那位清水家督早在多年前,就已經為她設想得那麼周到,要清水秋燃學追蹤術,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替七姬的將來作準備。

那個男人為她投注的心力,一點一滴,是如此綿長深遠,看不到盡頭,此等柔情與執著,簡直強烈得可怕!

「讓你知道這些,也是為了你好。」像是明白真吾此刻感受般,清水秋燃以了然透徹的目光,注視著眼前默默跟隨七姬左右的男人。

「我家主君一旦下定決心要做某件事,絕不可能半途而廢,任何恐怖……呃,我是說任何高明的手段都會使出來。」

言下之意,希望這人不要介入七姬與他家主君之間,免得到時候跟他一樣傷心。

「你放心。」哭得亮晶晶的眼眸倒映著夜空,清水秋燃用過來人的口吻,朝他大方亮出笑顏,「以後換你失戀的時候,我會像你今晚那樣,陪你好好痛哭一場的!」

「……。」這孩子未免也想太多了,真吾有些啼笑皆非地做了個深呼吸,見他一臉殷切,只好回道,「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應該不需要。」

他與七姬,不管現在或未來,都不會成為那樣的關係,這是四年前,兩人跪坐在灑滿黃昏的和室內,她將匕首推給他時,便已注定的命運!

既然沒有所謂的開始,又哪來的失戀可言?

「我覺得,在他們醒過來之前,我們還是想辦法防範菊月的偷襲比較重要。」將武士刀慢慢推回刀鞘內,真吾轉過身,走入敞開的紙門。

「啊,說的也是!」奉子夫人離去之前曾說,下回會有另一個似乎頗為棘手的人物前來,清水秋燃趕緊大步跑回廊上,嘀咕嘀咕地跟在真吾後頭,「而且我也很擔心主君和你家主子附身在別人身上,不知會不會有事。」

走在前方的真吾腳步一停,目光望向內室,只見屏風另一側,那張昏睡中的熟悉小臉毫無生氣,靜靜躺在鋪被上,頭一回明知她會有危險,他卻無法站在她面前,為她擋去可能發生的傷害。

「不會。」他忽然開口。

「咦?」聽見他的聲音,清水秋燃好奇側過頭看他。

「他們絕對不會有事,我相信她!」

成為七姬侍臣以來,她的能力,他再瞭解不過,所以真吾相信她,就算失去學得的忍術、身分,他也相信她會安然回來!

「真吾哥哥,你……」愣愣看著他篤定的側臉,清水秋燃在心中暗嘆口氣。

他還說他不需要,卻沒發現自己在說到相信七姬時,臉上充滿毫無保留的信任與自豪,比起單純的愛慕,那分由如此深厚的默契層層堆疊出來的感情,將更讓他無可自拔!

「到時候你可別哭得比我還厲害喔。」用唯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清水秋燃在他背後如此說道。

 

 

 

第五話 (04)

 

那年的櫻花,開得特別遲。

都已過了初春,天候卻異常寒冷,尤其是高海拔的湯殿山,氣溫更低,錯綜複雜的山徑,加上雲霧長年繚繞,很容易讓人迷失方向,一般人絕不敢擅自走入此山。

「哇,真是不來不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這麼漂亮的地方!」只有早就迷路好幾天的小女孩具備此等膽量。

眼前雪白的路,雪白的樹,宛如被時間凍結的無垢大地,安靜,潔淨,與她自幼成長,以火災與打架聞名,充滿活力又吵鬧的江戶截然不同。

世間各種不同面貌,向來吸引熱愛探索的她,凍得通紅的小臉興致盎然地看著周遭美景,全然忘了自己找不到路回家這回事,還往山間小路越走越遠。

「咦?」不知走了多久,來到一處冷泉邊,自冰岩細縫湧出的泉水,在低溫中竟未凝結,涓白暢快地沿著山壁流洩而下,正覺乾渴的她不禁走近,伸手就要掬取飲用。

「別喝。」冷不防出現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

即將掬水就飲的她赫然停住,驚訝回過頭,一瞬間,分不清是霜雪的反光,抑或眼前之人自身散發出的光輝,讓她看得有些目眩。

記憶中的臉龐,像被外力強行洗白了般,她已想不太起來,隱約只記得對方有雙很美的幽黑眼眸,冷泉似地,深不見底,一身月牙雪色,皓白得似會透光。

「咦?」她的目光逐一往下,將僅著單衣的他從頭打量到腳,住在這麼冷的山裡居然沒穿半件外衣,好可憐哪,這人大概很窮。

當下立刻咚咚咚跑到他面前,她脫下穿得暖呼呼的外褂遞過去,自始至終,神色清冷淡漠的他一愣。

「來來來,不用跟我客氣。」主動展開外褂,披上他的肩,一張粲然小臉,笑得宛若耀眼初陽,「我生來心地善良,最看不得別人受苦。」

「我不──」

「不好意思收下是嗎?」小手很豪邁地拍了拍他,「你無須放在心上,以後我會變成很了不起的人,守護天下,幫助每位百姓,本來就是我的責任,現在照顧你也是應該的。」

「那妳──」

「噢噢,我知道,我知道,你很想報答我,不過遺憾的是,我不能告訴你我是誰,怕說出來太偉大了會嚇到你,所以你的感動與謝意,我心領就好。」

從小到大幾乎不曾有過喜怒的他,微挑起一眉。

「對了,剛才你為什麼叫我別喝這泉水?」該不會有毒吧?走回水泉流經的岩石邊,她好奇湊近研究。

望著那個小小身影,他發現自己很難將視線轉開,總是對任何事物皆視若無睹的目光,首度在一個人身上有了停留。

片刻後,他靜靜答道:「資格。」

「啊?」

「有資格喝的人,世上只有一個。」

「喔?」她忍不住想知道,「誰呀?」

「清水家督。」

「清水……」驀然想起這個神秘氏族的傳聞,她恍然大悟,「不會吧,我居然走到出羽來啦。」

那麼這座被清水家視為聖地的冷泉,來頭可大了,難怪這人會阻止她。

戰國時代,各大名為了刺探敵方軍情,大量起用忍者,使得不同派別的忍者家族達到空前發展,然而清水家卻是個例外,本身便是大名出身,男女自幼修習忍術,由於位居湯殿山深處,鮮少涉足世事,在忍者最活躍的戰國時代亦未加入任何一場征戰,對外界而言是個謎一般的存在。

「據說清水家督每年都會到聖地取水飲用,一有潔淨身心,」她轉過頭,「二有祈福之意……咦?」

原本站在身後的他,不知何時已來到她身旁,無聲蹲下身,進行一早來此的目的。他掬起冰涼泉水,優雅就口啜飲,一氣呵成的動作,令她看得目瞪口呆,既然這座水泉唯有清水家督會來飲用,那眼前這人──

「噗,哈哈哈哈哈哈!」下一秒,像是看見什麼滑稽之物,她捧腹笑倒,只差沒在地上打滾。

「妳笑什麼?」她誇張的大笑,引來他側目。

「你該不會要告訴我,你就是清水家督吧?」

「妳不相信?」他挑起另外一眉。

「對。」朝他篤定豎起食指,用力搖了搖,「雖然我一時忘了現任清水家督叫什麼什麼飛的,但我很肯定,你,絕對不是他!」

當她說出原因時,他有些吃驚。

「妳居然能看穿我的偽裝。」

長年以來,連族人都沒看過他真實相貌,這名不過十歲大的小女孩竟能識破他的易容術!

「而且清水家都是男性繼承嘛,呵呵呵,你當然不可能是囉。」她繼續笑嘻嘻地補上理由。

誰知不說還好,一說,遠處山陵驀然響起一道春雷,轟──

「……。」一秒鐘,兩秒鐘,一陣沈默過去,他的額頭上,漸漸有根青筋清晰浮上來。

這女孩難能可貴,能正確辨識出他真正容貌,但──卻將他誤認為女性,敢情她剛才徹頭徹尾都將他當成「她」,難怪她會將自己的外衣脫下,大方為他披上!

「啊?」察覺他變了臉色,小姑娘終於發現自己說錯話,瞠目大驚,「不會吧?難不成你是男……」

霍地起身跳開,她詫訝直指著他大叫:「天哪,長成這樣,你簡直是詐欺呀!」

頓時,另一條血管,從剛才浮出的青筋上面交錯過去。

「妳的名字。」

「嗯?什麼?」

扳了扳修長手指,似在暖身,他輕勾起形狀姣好的唇:「我說,妳叫什麼名字?」

清水一族個個擅長易容,男扮女裝、女扮男裝再尋常不過,相形之下,對性別觀念較為薄弱,就算真實模樣被人誤會,也不用太在意才是,但不知何故,平常很少在乎過什麼的他,對於被她當成女性看這件事卻異常耿耿於懷。

「呃,呵、呵呵,你、你在問我嗎?」胸口莫名驚悸了一下,小人兒憑藉著本能,乾笑著退後,「那個,我我我母親都叫我七兒。」

不可能讓外人知道自己真實身分,她結巴著供出小名,眼看披著她外褂的他一步步走近,一股絕美、妖異又威嚴的逼迫感,鋪天蓋地般朝她襲捲而來,她僵了僵身軀,頭皮微微麻起。

「七兒?」低低念了一遍,他微瞇起眼,唇角的笑意逐漸轉深,語調剎時變得森寒無比,「很好,本家督叫清水御飛,這個名字,希望往後妳都會好好記住了。」

「……耶?」

再來的回憶簡直不堪回首,只能說她當時年紀小,膽子大,仗著自己有幾分機智與能力,幹下的蠢事真的不少,在他報出名字後,還很不知死活地回嗆,要他拿出證明。

那時她天真以為就算他是貨真價實的清水家督,催眠術再厲害,只要搶在他使出催眠之前撂倒他就行,哪知腰間紅扇才剛抽出來,就被人家用天魔輪舞第一式整到撲地不起,自此整整半年,開始了她在湯殿山水深火熱的日子,也種下日後兩人江戶再會之因。

自往事中醒來,七姬睜開雙眼,發現自己正被某人毫不避嫌地抱在懷中,想來那個某人趁她睏極睡著時,將她理所當然地抱過去,貼身摟著她一起入眠。

「唉,當初真是自己造孽來著。」對於自個兒此刻處境,她很是感嘆。

現在想想,當年他身上所穿的薄衣,是執行儀式用的白地綾文單衣吧,她居然會以為他是窮到沒外衣穿,簡直把人家當成流落荒郊的小貓小狗看待,唉唉,果然飯可以亂吃,但衣服千萬不能亂給。

與她同時醒來的清水御飛,心情卻好得很,雖然換了個身體,月之式的力量卻未消失,兩人依舊會作一樣的夢,不同的是,來到紀州後,變成他被拉進七姬的夢境,他自然也看到了剛才景象。

「沒想到妳這麼懷念我們的初遇,連作夢都想再重溫一遍。」他發出一聲低笑,「這表示妳心裡開始在意我了吧?」

「師父,有種東西據說叫惡夢。」吊高的雙眸,無力看了笑得很開懷的他一眼,七姬推開他起身站起,一邊不解地問,「話說回來,當年師父不過被徒兒不小心認錯性別,有必要那麼生氣嗎?」

言下之意,堂堂家督,竟跟一個十歲孩子計較,度量未免太小了點。

「那的確不太像是我會做的事。」尤其,當年的他對人毫無興趣,連高興、發怒的情緒都很少有,如果換做其他人,他大概會直接叫手下解決,連看都不會看一眼。

後來經過那六個月的相處,他終於知道自己一開始為什麼會有那種反應,甚至不惜動用繼承家督一職後從未使用過的天魔輪舞,將她強留在湯殿山。除了看過他真正面貌,不能放她離開之外,她實在太過特別,個性機靈萬變,像春光一樣明媚飛揚,有著令人驚奇的活力與力量,讓他忍不住想知道她會有何反應,再來還會做什麼,不知不覺中,看著她變成他的習慣,漸漸地他想瞭解她,隨著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越來越頻繁,他的世界開始有了變化。

──一種不再以無所謂的心情活下去,哪怕毀天滅地,也想將那抹耀動春光緊緊留在身邊的變化!

「而且師父如果那麼介意,南下江戶後幹嘛還用女裝來嚇──咳,來與徒兒相見?」之前被她誤會成女子明明那麼震怒,在江戶城時看他扮吹琉卻自然得很,一點也沒有不情願的樣子,呿,這傢伙心思之多變,還真難捉摸。

「因為那樣才能隨時待在妳身旁,讓人看見也沒關係。」

與安靜隱身於暗處的真吾不一樣,他不想躲藏,更不願僅能像影子般無聲跟隨著她,說得更明白一點,她也別想用對待真吾的方式對待他!

他,不會滿足於他們那種互相扶持,情逾生死,卻永遠無法碰觸彼此,再貼近也必須保持一定距離的相處模式!

七姬微微一愣,聰明如她,自然知道清水御飛是何意,垂下眼睫,她沈默背過身,很頭疼地撫額。這傢伙很擅長用簡單一句話,把很多事情挑明來說,每次面對他如此直接坦露的言詞,總叫她難以回應起。

「呵、呵呵,」既然無法回應,她只好硬著頭皮轉回來,笑笑地搓手附和,「師父易容後的吹琉之姿,艷色逼人,更勝一般女子,的確是讓人看見也沒關係,哈哈,大家真有眼福,只要看到美麗的師父就天天好幸福。」

這頑黠小鬼,就會跟他裝傻賣乖,清水御飛不意外地勾了勾唇,倒沒再進一步相逼,只是沈沈望著她,能像現在這樣,看著她對他綻開笑容閒扯的時間……也不多了。

當那天來臨,她是不是就不會再對他這般俏皮自若地談笑?

「不過剛才的夢,讓我對師父的實際相貌更好奇了。」七姬接著道。

除了他當年長相,怎麼也想不起來以外,她其實並未刻意忘掉那次相遇,只是接下暗夜奉行一職以來,諸事繁忙,加上恐怖的回憶能不去想就盡量不去想,這次會夢到當年情景,該與她希望解除兩人婚約有關,且從清水秋燃口中得知,他的容貌竟會給清水家帶來滅族之禍,實在可疑,很有追查深究的必要。

「不知第一眼被七兒誤認成女子的師父,當年是生得怎樣美貌,七兒真是期待之至哪!」哼哼,屆時非但能擺脫婚約,說不定還能因此抓到清水家的把柄,換她反過來威脅他。

「一旦妳真的想起來,對妳未必是好事。」他忽然站起,一下子比她高出許多,低頭看她的眸子定定望入她眼底。

在這個短暫得不過流星劃過天際的時間裡,他神色莫測,表情變了又變,七姬察覺到異樣,想看清楚他眼中連番變換的風雲是什麼,他已經轉開頭,走過她,微帶嘶啞的聲音像在壓抑著某種情緒,幾不可辨。

「在妳知道的那個瞬間,恐怕……也是妳一生最痛苦的時候。」

咦?愣愣看著他走向牢屋大門,他說得太輕,七姬有些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見他最後那句話,正欲開口問,他已經帶開話題,回頭指了指外面走廊傳來的腳步聲。

「妳會乖乖受縛進牢房,想必已有對策?」

對策?驀然意識到兩人還被關在土牢裡,得先想辦法脫身才行,七姬「喔」了聲,跟著看向牢房出入處,有人正拿著鑰匙打開上鎖的大門。

「對策有是有,不過有點冒險。」如果真吾在便不成問題,如今她僅有七成把握,很難擔保最壞的那三成不會發生。

「妳想怎麼做儘管去做,」狀似相當信任她,完全沒追問她有何計畫,清水御飛牽起她雙手,一臉溫柔地握住,「出了差錯,也還有我在。」

就是有他在才可怕!七姬再次想撫額,與其說他相信她的能力,不如說清水御飛更期待她最後會向他求助,這傢伙可不吃為善不求回報那一套,事後會怎麼跟她索償,光想就冒汗。

「喔不不不,」趕緊把手抽回來,七姬用力搖完頭,換成上下猛點,「師父放心,七兒絕對、一定、再怎麼樣都能應付的!」

開玩笑,讓他出手相助還得了,七姬話一說完,牢門便被打開來,在鍵役(負責保管牢房鑰匙之差役)的監督下,兩人走出牢屋。

離開牢屋敷,左右各有兩名武士押解,一路直到裁判所,情況比七姬預想的來得好一點,至少不是先送他們到「拷問蔵」嚴刑逼供。

兩人被帶到白洲(陣屋前方的白沙地)中央,武士押著他們在筵(草蓆)上跪下,七姬迅速環視周遭,一抬頭,她立即愣住了。

昨晚被捕時天色昏暗,看不清被帶到何處土牢,但此刻天光大亮,將不遠處連立式三重三階的天守閣照得巍峨鮮明。

雖然之前從未到過紀州,但那座與橹、城牆連結成為小郭城的天守樣式,她一眼就認出來,此處該是藩主所在的和歌山城!

太奇怪了,七姬內心閃過警覺,不過偷禁書,竟然會被帶到和歌山城審問,這已經不是一般刑事等級,而是由藩主下令詮議(審判)的場合,表示另有隱情。

不對勁──紀州藩真的不太對勁,七姬不禁在心裡暗啐,完了,她有預感,這回她欠清水御飛的人情是欠定了!

 

 

 

第五話 (05)

 

「志津大人,人犯已經帶到。」

隨著武士的通報,七姬將視線拉回審判場上。

若是訴訟(民事)詮議,原告跪坐左側,被告在右,公事(刑事)詮議則將囚犯以繩綑綁,並排跪於筵上,左右兩名武士穿著卷羽織,手持長棍蹲在筵前,再往屋內看過去,由外而內共有三階,調查役、負責紀錄的書役坐在下段,中央最上段是此次審判者,看到如此排場,七姬立即明白這是相當正式的詮議場合。

不知這位志津大人在和歌山城裡是何職位?彎下腰,把額頭抵著手背,全身伏跪行禮的七姬暗自琢磨,既然將她與清水御飛當成犯人審問,為何又不將兩人綁起?

「大人,這兩位就是販賣禁書的竊賊,男犯叫友也,女犯叫沙羅,是對住在由良町的兄妹。」武士捧著書狀稟告。

原來她現在使用的這個身體叫沙羅,而且與她左邊這位仁兄還是兄妹,七姬偷偷瞄了清水御飛一眼,同樣跪於筵上的他眉梢微揚,似乎也有些意外,見此七姬很想對當初把兩人意識帶到這對兄妹身上的自己大叫,幹、的、好!

這下在回到原本的身體之前,她與那傢伙便是兄妹關係,喔嘻嘻嘻,哇哈哈哈,她忍不住在心裡大笑,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地繼續把頭伏低,裝出一副沒見過市面,恐懼得發抖的樣子。

「把臉都抬起來吧,志津大人要問話。」拿著書狀的武士轉過頭,對著底下兩人說道。

很慢很慢地直起腰,七姬望向屋內,坐在中間最裡側的男子年紀頗輕,約二十多歲,面貌溫和,但或許是坐在屋內陰影處的緣故,總覺得他的目光極黑極深,有點看不真切。

為了弄清此人身分,與他視線相接的第一眼,七姬立刻又把頭磕到地上去,放聲嚎啕大哭。

「嗚嗚嗚,我就跟哥哥說,不要拿那本書,他偏不聽。」看起來就像普通小女孩知道自己闖了禍,嚇得哭出來一樣。

「喔?」被稱為志津大人的男子首次開口,聲音不徐不緩,平穩而冷靜,「為什麼妳覺得不該拿?」

雙目含著兩泡淚的小人兒抬起頭,怕怕地回答:「我、我不敢說。」小手恐懼絞在胸前,扭了又扭,「我怎麼知道你們是不是壞人?」

都還沒指責她是小偷,這小鬼倒先質疑起他們來了,天真的童言童語,令在場眾人哄堂一笑,之前叫兩人抬起臉的武士不由得跟著揚起嘴角,笑著解釋。

「在妳眼前的,是執掌目付一職的志津中繁大人,妳不用怕,只要說實話,志津大人不會為難妳。」

目付?七姬大吃一驚,這位志津中繁年紀輕輕,竟已擔任如此要職。

「目付」一詞源於戰國時代,負責監視自家部隊與敵方動向,向主君匯報,到了江戶時代,德川幕府在老中之下設「大目付」,監視大名與幕府高官,若年寄下設「目付」,監視旗本與御家人,並兼管江戶城內警政,各藩亦仿效幕府,以目付監視底下家臣。

換言之,一個小小的偷竊案竟會出動目付親審,想必紀州藩內有地位極高的家臣牽涉其中。七姬思路敏捷,立刻猜到志津中繁的用意,他懷疑這對兄妹行竊的對象不是一般人,而是藩內重臣,若真如此,家臣間竟有人膽敢窩藏所謂的「禁書」,等同於紀州藩藐視幕府禁令,後果非同小可。

難怪他會將她和清水御飛帶進和歌山城審問,卻又未將兩人綁起,大概也知道他們只是誤打誤撞把禁書偷出來販賣,打算從兩人口中問出當初是在哪偷得,小小申誡一番後便飭回。

「妳似乎很驚訝?」剛才唯一沒笑的,就是志津中繁,看見七姬眼中一閃而逝的詫愕,他目光平靜,面上表情依舊不冷不熱,卻一語點出她的異樣。

「呃,」這人不簡單哪,不愧是弱冠之年便爬到高位的男人,絲毫不因她外表只是個孩子就輕忽大意,七姬斂下眼皮,嘟著嘴咕噥,「小民家是種田的,從沒見過這麼尊貴的人物,自然吃驚嘛。」

對於她避重就輕的回覆,志津中繁未置可否,停頓半晌,繼續方才中斷的話題:「那麼現在能說說,為什麼妳要兄長別拿那本書了吧?」

微微側頭,與清水御飛交換了一個眼色,七姬突然神色一正,兩手端正置於地,不答反問:「志津大人看過那本書嗎?」

問題一出,眾人譁然,沒料到這小姑娘竟會反過來質問坐在上段的目付大人,連志津中繁也不禁愣了一下。

「您是看過的,對吧?」她向來善於觀察與剖析人心,志津中繁這個男人如此沈得住氣,在進行審判之前,勢必已詳讀過任何與此案有關的情報,以便做出最合宜的判斷,由此看來現任紀州藩主非常有眼光,知道要任命這種人當目付,「那本《測量法義》共分成兩個部分,前面講矩度的構造和應用,後面以十五個命題說明高、深、廣、遠的測量方法與算法。」

既然紀州藩內人人把《測量法義》當成禁書,七姬索性不再多費口舌解釋此書早已解禁,反而直接從書本內容談起,小時候聽人說父親非常喜愛這本書,她一時好奇也拿出來翻過,後來變成她的睡前讀物,幾年下來都快看到倒背如流。

「雖然是由國外引進,內容卻相當實用,若僅因著作之人是天主教徒,便一味排斥在外,我國永遠無法進步!」

抽氣聲此起彼落,眾人瞪大眼睛,下巴簡直要掉下來了,聽著她近乎等同於大逆不道的說詞,身在屋內陰影處的志津中繁表情還是沒有半分變化,但七姬注意到他平放膝上的右手陡然收緊,隱隱握成拳狀。

「真說起來,冒著生命危險收藏此書的家臣,才是紀州藩內真正具有遠見之人!」將腰完全挺直立起,她收回置於地面的雙掌,凜然的坐姿彷彿她才是此地最高位者。

那一瞬間,她與志津中繁的目光在空中鋒利相對,交會而過,七姬看到他一貫沈著的眼底終於掀起波動,似有暗流,很深很深地流過。

裁判所內頓時像被炸開了鍋,其他人嚴聲斥責,要她趕緊住口,不准再說出如此駭人的異端言論。

「妳……知道那位家臣是誰嗎?」在一片討伐聲中,志津中繁看著她,一開口,立刻讓吵雜場面完全靜下來。

「現在不知道。」至於以後她離開這個身體,那位真正的沙羅知不知道,就不一定了,七姬回得乾脆,仰起的小臉帶著一絲俏然微笑,「就算知道,我也不說。」

這小鬼把裁判所當成什麼啦?眾人正欲再次喝叱,卻見志津中繁忽然唰一聲俐落站起,一步步,走下最上段的地板,來到下面第二層,最後停在最低階的走廊地板上,他緩緩蹲下身,似是想縮短距離,好將白洲上的七姬看得更仔細。

「為什麼?」

單膝半跪在廊上的志津中繁,此時立於陽光底下,七姬靜靜打量他,儘管他的面容被光照亮,沒有了屋內陰影,但那種看不真切的感覺卻仍存在。

「如果我說出那位大人是誰,他一定會被定罪處死,我不能讓紀州籓失去如此珍貴的人才。」她直視著他的眼睛回答。

彷彿,有抹極其複雜的細碎光芒掠過他眼瞳深處,快得像是她的錯覺,七姬一愣,還在思索著那道光亮背後是何種用意,他已移開目光站起身。

「來人,先將兩人押下,擇日再審。」

「啊?可是志津大人……」

兩旁差役驚訝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何要中止審問,正要開口勸阻,志津中繁大手一揮,示意下方武士將兩人帶走。

誰也沒發現,在步出裁判所之際,他朝其中一名押解的武士微微點了個頭,才大步離去。

 

 

 

 

 §

 

 

 

 

 

「咦?」

在武士帶領下,經過漫長甬道,七姬方向感再差,也發現這條路與稍早走出土牢,前往裁判所的路線不一樣。

以眼神傳達,她朝身旁的清水御飛望去,他亦朝她望過來,微勾的唇角帶著一絲興味,輕輕「哼」了聲,似乎早就發現不同。兩名武士一路無語,直到城牆邊,竟將偏門打開,帶著兩人走出和歌山城。

這是打算私下放他們走嗎?

走了一段路之後,七姬才知自己不用高興得太早,如果真要放他們離開,無須出了和歌山城,還一直跟在他們後面,而且看武士有意將他們趕往偏僻山區,該不會是要……!

「走──」

電光火石之間,清水御飛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毫無預警地拉著她跳下山徑,順著陡長坡道滑到溪邊,溪水很淺,一落地,他與七姬立刻踩著溪中碎石,飛奔涉水而過。

兩名武士見狀,連忙抽刀追過來,本來想將他們帶到遠一點的地方再下手,想不到這兩個小鬼倒機警,半路就逃了。

「呼呼呼……師父……你說出了差錯……呼呼……你會在的!」一邊逃命,一邊大口喘氣,七姬緊跟著清水御飛,啪啪啪濺著水跑過小溪。

幸好這對兄妹的身體做慣粗活,長得雖然瘦小,腿部肌肉卻很有力,越過溪河,是片濃密樹林,清水御飛牢牢抓著七姬的手,繼續在林間狂奔,兩人一輩子大概不會再像此刻這樣狼狽,不僅表情猙獰,頭髮全散開來,活像瘋子一樣,為了逃生,什麼形象都顧不得了,只能不斷跑向前。

這就是七姬最不希望發生的那三成,她很驚訝,志津中繁竟會殺人滅口,只要他們一死,他再向上呈報,說兩人從土牢逃走,不管事後再派出多少人追捕,也不會有結果,因為死人是不會再洩漏任何口風的。

為什麼志津中繁要這樣做?

「哇!」感覺武士已經逼近到身後,朝她揮刀而來,七姬感到頸後涼意四起,伴隨著刀鋒劃過空氣的呼嘯聲,她不由得發出驚叫。

下一秒,清水御飛將她用力拽過去,那把刀便錯開來,沒從她後頸砍下去,呼呼,好險好險,差點腦袋就要分家了,七姬突然好懷念有真吾隨侍左右的日子,如果他在,哪需這麼疲於奔命。

「哇哇哇哇!」

又是一連串驚嗥,不過這次可不是出自七姬小嘴,她詫訝停住腳步,轉回頭,兩名武士被人用短箭射中,重重倒地死去,事情演變得太快,她還來不及看清是誰殺了那兩人,一直握著她的那隻手臂深深一個震盪。

愕然抬起頭,她看見清水御飛朝她直直倒下,壓上她的肩,這時七姬才發現他背後有道斜長刀痕,深得幾乎見骨,原來剛才清水御飛為了救她,直接讓那一刀結實砍到他身上去。

天哪!七姬駭然看著他的鮮血泊泊湧出,染上她衣角。

「我說過……」艱難舉起右手,他環住那個小身影,「我……會在。」

半跪著,緊緊抱著她,他的臉垂在她身後,兩人長髮交纏,溫熱的血一滴一滴灑在地上。

剎那間七姬腦中一片空白,不是不知該如何思考,而是她驚恐地發現,自己無法推開這個靠過來的擁抱。

這男人心機深沈,權謀多變,無論情況再危急,都有辦法出手逆轉,可是他剛才居然不使任何詭計,反而用最單純、最純粹的方式,用身體為她擋刀。

「你……」心,痛得驟然一縮,像是被抽光了空氣般,泛起陣陣疼痛,七姬輕嘆口氣,懸在空中的兩手緩緩往上提起,「不帶任何算計的師父,才是最狡猾的呀!」

偏偏這樣的狡猾,讓她拒絕不了,只能苦笑地伸手抱住他。

「咦?」一邊抱著他,一邊扶著他慢慢坐下,七姬察覺他左手緊握,不斷流出鮮血,她大驚抓起他的手檢視,「你還傷到哪了?」

他搖搖頭,儘管後背那道傷口痛得他快說不出話,可是唯有此刻,她會這樣抱著自己,所有的焦急、關懷,只屬於他一個人。

「只是……小傷……」張開手指,他的掌心佈滿傷痕,全是為了保持清醒,不停將指甲刺進自己手心造成的傷口,「我怕……我受傷會……失去意識……妳……也會跟著……昏迷……」

這句話提醒了七姬,他剛才被砍中時還抓著她奔跑,使得背後的傷撕裂得更嚴重,沿途盡被他的血染過一道長紅,要不是那兩名武士被人射殺,說不定他還會強忍著疼痛,帶著她一直跑下去。

「……御飛大人。」

天空一般高遠寬廣的心,有一處,崩塌,陷落了,她拼命想把坍落的碎片撿起,塞回原處,裂痕卻越裂越大。她驚慌張開手擋住裂口,不這樣,彷彿就有什麼東西要破繭而出,從縫細間流洩出去。

腦中忽然想起那年兩人在冷泉邊初相見,他的面貌依舊模糊,但那身白單衣似雪,他的髮在飛揚,優美的頸部有如冰玉,晶透無瑕。

「這還是妳第一次……這樣喚我……」閉上眼,清水御飛在她耳邊笑著低喃,「以後……直接省略掉『大人』這兩個字……我會更歡喜……」

親暱貼近的唇語,令七姬一下跌回現實,耳根剎地紅起,她連忙揮去前一秒莫名浮現出的回憶。

記得她剛到湯殿山時,每回偷跑,他都會生氣,一生氣便用天魔輪舞第一式修理她,她常一邊抱頭鼠竄,一邊在背後連名帶姓地咒他,帶著牙關打磨,滿心不甘的切齒聲,之後拜他為師便改叫他師父,一直持續到現在。

想想她還真沒那樣喚過他的名字,剛才不知為何,那稱呼竟自然而然地從她口中說出,帶著一絲毫無防備的安心之感。

還沒推敲出自己為何會有如此轉變,便聽見身後響起腳步聲,七姬猛想起兩人當下處境,急忙定了定心神,回頭看向遠處來者。

一名約略十四、五歲少女,身穿深色緊身衣,背後掛著一把輕巧十字弓,繞過武士屍體,拔出自武士後背插入心臟的短箭,用布包起箭端收起。

少女眉目清秀,不論腳步、動作都極為俐落,一看就知道是長年修習過忍術之人,拔出短箭時,眉頭皺也沒皺半下,眼中更無半分憐憫,有的,是一種絕對的堅定,令七姬聯想到冬日茶花。從花苞著生於樹梢到完全盛開,為了最後的怒放,歷時長達半年之久,到了凋謝之時,卻非花瓣一瓣瓣緩慢落下,而是整朵花毅然離枝委地,有著蟄伏等待的耐性,也有著果斷絕決的風骨。

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同行,看著少女不凡的身手,七姬不禁在心裡小小地哀悼一下,這少女年紀只比自己真正的身體小一點,瞧,她之前也是這般矯健,走路有風,多麼美好的曾經呀!

「那名私藏禁書的家臣是誰?」半句廢話也無,少女開門見山,直直走到七姬面前。

少女問得如此斷定,恐怕方才亦躲在和歌山城某處,看著他們受審,之後尾隨他們出城,怕他們被武士所殺,斷了線索,才發箭射死那兩名武士,而非真心想救他們一命。

「這位姊姊,不是和歌山城的人?」琢磨著此女身分,七姬將清水御飛擋在身後,用眼神示意對方別再前進。

「不是。」知道七姬對她有戒心,少女停住腳步,簡潔解釋,「我來紀州藩調查已有一段時日,每次都被志津中繁暗中破壞,一旦他發現你們未死,必定會再派人來封口,妳若還想活命,就告訴我禁書是從何處偷得,我送你們離開這裡。」

嘖,這名冬茶花似的少女好實際喔,說話完全不拖泥帶水,雖然不知她聽命何人,不過敢直呼志津中繁名諱,大膽刺探御三家之一的紀州藩內政,身手又如此了得,她該不會來自幕府轄下的忍者組織,御庭番眾吧?

若真沒猜錯,大家又不是外人,那就好說話啦,眼珠子骨碌轉了一圈,七姬猶豫著該不該表明自己身分,命這少女護送她與清水御飛上京,以便換回兩人身體。

「可是我不想害死那位藏禁書的大人。」想起紀州是父親出生地,七姬搖了搖頭,決定先處理和歌山城的問題。

少女陷入沈默,似乎在思索,目光移向她身後重傷之人,手指微微一動,想抽出手裏劍,以她兄長性命要脅逼她吐實。

「不、過、呢,」彷彿知道少女意圖,七姬先她一步伸出食指,笑著制止,「只要有人願意救我兄上一命,等他傷好一點,我就告訴對方。」

換句話說,如果她哥哥有個三長兩短,她死也不說!少女有些愕住,沒想到眼前這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農家小鬼,反應竟如此機敏。

「哼。」悶哼了聲,少女移開原本伸向暗器的指頭,轉而將手伸進衣襟下,掏出一個小藥瓶。

忍者外出都會攜帶救急藥物,少女也不例外,七姬知道她身後那傢伙絕不會讓她之外的人碰他,連忙把藥接過來,湊到鼻下聞了聞。

嗯,這名少女性情冷淡,只在乎任務能否達成,不管這樣的結果會讓誰死去,不過很會審度情勢,做出判斷,而且為人磊落,給的是真藥,除去沒有人情味這一點,心還不壞。

轉身將藥揉著粉狀,小心灑在清水御飛背上,七姬迅速處理著他的傷,暫時先將血止住。少女個性倒也乾脆,既然已經決定等,索性扯下纏在臂上的乾淨布巾遞給七姬,讓她去包紮。

「我叫沙羅,兄上叫友也,」把剛才在裁判所聽到的原封不動搬過來用,七姬抬頭問,「姊姊呢?」

少女沒理她。

「這樣比較好稱呼嘛,」執行任務中的忍者,對外一概不留名,這點不成文的規定七姬也懂,「姊姊不說的話,那我直接幫妳取囉,嗯……嗯嗯……好,我想到了,姊姊就叫茶茶吧!」

沈默,不代表不會發怒,少女立刻橫了她一眼。

「怎麼樣?真是有夠威風,響亮,有力,又是名人的名字,我取的好棒對不對?」回視少女的烏瞳一派天真,彷彿很希望被人摸頭稱讚。

「……。」這小鬼是故意的嗎?

茶茶,是豐臣秀吉最寵愛的側室,秀吉死後,茶茶在年幼的兒子身旁輔政,獨攬豐臣家大權,後被德川家康打敗,偕子自殺於大阪城。

在歷史評價中,茶茶常被描述成玩弄權術、盲目、虛榮的女人,又與侍臣、乳母之子皆有曖昧傳聞,時常被說書人惡意蔑稱為「淀君」,暗指妓女等貶義,然而作為誕生在動盪時代的女子,她的一生何嘗不是歷史的一場捉弄,在璀璨中綻放,也在悲劇中殞沒。

「妳不說話,我就當姊姊同意囉?」算準少女不屑跟人爭辯這等小事,七姬馬上很自動自發地把這個提議定下來,叫得可順口,「喏,茶茶,妳知道附近有哪裡可以休息嗎?要能煮水,又要夠隱密。

剛才幫清水御飛上藥時,七姬大略查探過他的傷勢,那一刀砍得極深,救急傷藥只能頂住一時,得快找地方讓他躺下休養才行。

「再過去有幾處農家……」雖然不情願,但一時也想不出其他稱呼,少女茶茶便默許了這個名字,只是茶茶絕不會承認自己的妥協,是因為這小鬼身上有股令人不忍拂逆的力量,「──誰?」

說到一半突然噤聲,茶茶臉色驟變,抽刀,轉身,躍起,動作幾乎在瞬間同時完成,一眨眼,短劍已朝林後凌厲刺去。

「哇──」這邊是七姬對其機警的讚嘆。

「呃──」那邊是遇襲男子錯愕的抽氣。

他表情愕然,驚看著那翦飛躍起的輕盈身形從天而降,落在他面前,陽光穿透林間,變成細微光束,照亮她清如秋水的眼,冷揚的眉,鋒銳的劍。

鏘一聲撞響,短劍與長刀在空中交鳴,饒是樹林後方的男子反應夠快,見她刺過來,連忙匆匆抽出太刀橫過胸前,才沒讓那把冰冷劍身送入心口。

瞬間抬頭的兩人看向對方,交抵在一起的刀劍,無聲滑過一道樹影波光。

這就是兩人第一次看見彼此的場景,如此鮮明,如此震撼,往後誰也不會忘記。

「茶茶姑娘,請等一下!」非常從善如流地跟著這樣叫她,男子錯開刀鋒,隨即搖手後退,顯然並無惡意。

身材高大,體格精壯的男子約三十出頭,皮膚曬得極黑,五官輪廓略顯粗獷,並不特別好看,但雙目清澈,予人親近爽朗之感,雖是武士打扮,一身穿舊了的棉布衣卻與平民無異。

「你跟蹤我們?」聽到小鬼幫她取的名字被人當面喚出,茶茶面無表情的臉微微抽搐了一下,在未落地之前,借由他揮開的力道再度躍起,跳回原處,短劍繼續隔空指著他,頗有警告意味。

「我是為了……」

男子正要解釋,被身後追來的聲音氣急敗壞地打斷。

「放、放肆!」見自家主子被人拿劍指著,比男子大了十多歲的中年武士怒急喝,原本還在丈外的身影立刻飛速抽刀趕來,「妳知不知道這位是誰?竟敢對主──少爺如此無禮!」

情急之下,差點脫口道破男子身分,還是男子一個眼神過去,才讓他硬生一頓改口。

「上園,把刀放下。」微皺起眉,男子比了個手勢,要手下收起武器。

「可是少爺……啊,這是──」看見路上死去的兩具屍首,上園連忙蹲下察看,發現他們已斷了氣。

「妳竟然殺了和歌山城的守衛?」抬頭瞪著下手的茶茶,上園快步起身,緊緊護在男子身側,深怕她也會對男子不利。

「不然你希望現在死的是他們嗎?」茶茶冷笑,用下巴指指坐在路旁的小兄妹。

男子與上園這才想到此次事件的主角,不約而同看向被晾在旁邊很久的七姬與清水御飛。

「啊,沒關係,就當我們不在,你們要討論的話請繼續。」感受到眾人視線,席地坐著的七姬很低調地搖了搖手,一旁清水御飛更沒把當前詭異的狀況放心上,難得七姬對他的靠近沒閃避,他非常懂得利用時機,閉眼靠在她肩上。

「你們……」看到那個小小少年背部被砍出好大一道傷,男子露出痛心之色,上前想要幫忙。

對於男子的舉動,茶茶微愣,還在想著要不要阻止他,上園不滿的大叫聲再次響起。

「妳胡說,志津大人才不可能做這種事!」她剛才話中的意思,根本就是在暗示那兩名武士是受了志津中繁唆使,前來殺害這對小兄妹,「志津大人為人正直,是藩主大人特意栽培的能臣,不但才智出眾,對紀州忠心耿耿,且奉公守法,對領民極為愛護,妳不要隨便污衊那位大人!」

「喔?」茶茶聽了,眼中流露出一絲嘲諷,「你這麼相信他?」

她,從小最討厭的就是武士!

表面上崇尚忠誠,重視榮譽,私底下君臣之間還不是互相猜忌?否則幕府也不會要求各地大名必須把妻小留在江戶當人質,更不時派她去各藩收集情報,就怕大名有反叛之心。

這次她會來紀州,也是出自幕府密令,要她調查紀州是否有違反查扣禁書的嫌疑,依她來看,志津中繁此人大有問題,說不定連紀州藩主都被瞞在鼓裡。

「當然!」上園毫不遲疑地為志津中繁辯護,「這次禁書一案會由志津大人負責,就是因為藩主大人信得過他的人品,才會交給他處理。」

聽到這邊七姬眼神一亮,忍不住插嘴:「上園大人這麼瞭解內情,該是和歌山城內很有地位的人,能不能安排我們進城?小民想見藩主大人一面。」

七姬做事向來從大處著手,只要能見到現任紀州藩主,她有把握說服對方重新展開調查。

「妳想見藩主大人?」回應的卻是那名三十出頭的男子,他走到這對小兄妹面前,神態有些微妙。

「是呀!」七姬用力點頭,姑且不論志津中繁是否就是追殺她與清水御飛的背後指使者,光是《測量法義》早已解禁,在這裡卻還被當成禁書,就可知和歌山城必定大有蹊蹺。

「很可惜。」男子嘆口氣,「我和上園是無法進城的。」

「為什麼?」

「之前我們太愛管閒事,頂撞了上頭幾句,被關進土牢,同僚見我們可憐才偷偷放我們出來,怎好現在進城自投羅網。」

啥?搞半天這兩人也是逃獄的?原以為可以請他們幫忙,瞞著志津中繁進城,這下大夥兒倒都成為了通緝犯,七姬跟著長嘆口氣。

「不過如果妳肯告訴我,禁書到底是從誰那兒偷來,我就可以將功贖罪,帶你們進城,我相信藩主大人定會接見。」

原來男子一路跟蹤,打的是這主意,自從他現身以來,茶茶就不怎麼喜歡他,現在更有些鄙夷。

「如何?妳願意說嗎?」男子蹲下身,平視看著七姬。

唉,頭大了,恐怕只有真正的沙羅和友也兄妹知道書是在哪偷的,但她此時若答不出來,鐵定會讓男子起疑,該怎麼辦才好呢?

「啊……」輕輕一個痛苦的呻吟,出自自始自終一直毫無行動的清水御飛,他突然臉一滑,狀似昏厥地倒至七姬膝上。

按理兩人心智相連,如果他當真因失血過多而昏倒,七姬也很難倖免,但她此刻還很清醒地坐在這裡,可見清水御飛是裝的。

不愧是狡獪成精的傢伙呀!七姬馬上會意過來,十分配合地驚慌大叫:「兄上,你怎麼樣了?嗚嗚嗚,雖然你平常為非作歹,算計他人的壞事也幹得蠻多的,是不應該活得太長,留在世上危害善良百姓(沒錯,指的就是我),但你現在千萬不能有事呀,你死了,沙羅也不活啦!」

中間那段話是多餘的,清水御飛暗暗掐了她的腰一把警告,七姬抖了抖,「嗚」的一聲,很逼真地連淚都噴出來了。

這一倒一哭,果然唱做俱佳,引得其他三人一陣手忙腳亂,眼下禁書的線索全在這對小兄妹身上,茶茶也好,男子與上園也好,都不希望兩人就這樣喪命此地。

「前面有我母親住過的小屋,我看,先扶你們過去,把妳兄長的傷口處理一下。」男子建議道,隨即攙起清水御飛的手臂,上園見狀,趕緊過來接手協助。

「真的嗎?」七姬扶著清水御飛另一邊,緩緩站起,「但我又不知道你是誰,該不會也跟茶茶一樣,要我幫你取名吧?」

男子停頓片刻,搖了搖頭,表示不用她費心,他不介意告訴她一個名字。

「我……叫新之助。」

 

 

 

第五話 (06)

 

下雨了。

入秋的雨夜已有寒意,或許是地處深山的緣故,總覺得冰涼雨水淅瀝淅瀝打在竹葉上,與平地聽見的聲音不同,顯得特別清脆,也特別空蕩,彷彿能傳到很遠的地方。

屋內,滿室寂靜,四盞油燈台昏黃亮著。須臾,緊閉的紙門被緩緩推開,廊外雨聲頓時變得清晰無比,隨著秋風湧進,兩側几帳飄帶高低飛起。當那道推門而入的修長人影走過,最靠近門邊的燈苗跳動了一下,火焰閃爍,過了幾秒終究不敵冷風而被吹滅。

几帳後方,清水御飛與七姬並躺於蹋上,那人來到中央屈膝蹲下,靜靜伸出手,似是想探視,只是不知他查探的對象是躺在左方的清水御飛,還是右方的七姬,指頭才來到半空,便被一道冷聲制止。

「不准動。」

警告響起的同時,一把武士刀已雪亮抽出,直指那人背心,真吾面色肅然,持刀站在男子身後,剛被搖醒的清水秋燃亦緊挨於他身側站著。

這幾日兩人不敢大意,天一黑便輪流守夜,早在對方進入宅邸,踏上外面長廊前一刻,真吾即已察覺有人闖入,只是今晚這個男人打扮完全不似夜襲者,一身山吹色深衣,有如將開的秋菊,儒雅恬淡,一路走來步履清平,踏著門外下得滂沱的秋雨而來。

這人如果不是笨蛋,就是太有自信,身上竟未帶一刀一刃,唯有懷中抱著一只笙,笙上有十七根黑色簧管,乍看只是一般樂器,但清水秋燃一瞥見每根笙管上皆有道以丹青繪成的鷺草圖案,小臉神色大變,立刻認出來。

「那是我清水家的神器,勾墨!」

此笙素來被供奉在清水家祭祀用的主屋內,由三位家老共同看管,幾個月前突然失竊,此事曾驚動當時身在江戶城內的清水御飛,為此他還特意出城處理,可惜後來並未發現竊賊或勾墨下落。

然而丟了這麼重要的神器,清水御飛似乎也不急著尋找,更沒追究責任,令三位家老羞愧得差點要切腹,還是清水御飛一封信過去,表明誰要切腹他不會阻止,不過記得先通知他這個家督。天魔輪舞當中有一招,據說能讓人笑到斷氣,他一直沒機會使用,要切腹的話,不如交給他了斷,這才讓家老們打消以死謝罪的念頭。

「為何勾墨會在你手上?」大步向前,清水秋燃劈頭便問。

根據家老們的說法,勾墨遺失之前,出羽並無異狀,唯一可提的是,有名女子發燒昏倒在湯殿山小徑,被清水家的人帶回靜養,直到風寒痊癒,但就在她鄭重道謝離去後,勾墨便不見了。

儘管如此,也無法斷定勾墨遭竊絕對是女子所為,因她完全不會忍術,也從未習過武,很難想像普通人能在清水家的地盤上,帶走由三位家老嚴密看守的神器。

「啊,抱歉,雖然不告而取有失光明,但……」態度謙恭的男子充滿歉意地笑笑,隨即轉過頭,望向蹋上安睡的清水御飛,他目光溫澄,像在看著令人頭疼的孩子,語氣間帶著一絲微微嘆息,「但他總是隨心所欲,依照自己的心意行事,我實在很傷腦筋,不得不預先防範,命人先把勾墨帶出來,以備不時之需,請見諒。」

毫無辯駁,直接承認自己就是偷竊勾墨的背後指使者,坦然正直的氣度,反而讓人一時難以對他生氣。

「不時之需?」猛然察覺到對方意圖,清水秋燃張大眼睛,一滴冷汗從頰旁淌過,這名男子究竟是誰?怎會知道勾墨的功用?

對尋常人來說,勾墨其實只是一把普通樂器,唯有懂得清水家內情的人才知道,勾墨音色特別清亮,感染力強大,具有解除月之式之力!

雖然不清楚眼前男子與清水家的關係,不過看此人對蹋上兩人意識相連的狀態似乎十分顧忌,該不會想吹奏勾墨,分開兩人神智後,再下手殺了七姬吧?

而且早在他們上京之前,勾墨即已被偷,顯示此人已經預料到清水御飛可能會這麼做,就才智與思考的縝密度而言,這兩人恐怕不相上下!

「不好……」意會到嚴重性,清水秋燃第一個反應便是張開手臂去搶,「把勾墨還來!」

身旁真吾動作更快,武士刀猛然向前刺去,閃著白銀光芒的刀尖直取男子胸口,男子皺眉「啊」了聲,有些笨拙地退後,然而他的身手遠不如真吾矯健,以致於沒能完全躲過,胸膛登時被劃開一道細平傷口,但下一秒,真吾與清水秋燃兩人眼前彷彿閃過皓日強光,剎那間,兩人一震,像被光芒硬生推開般往後摔落。

砰!

齊聲落地後,兩人瞬間失去知覺,雙目看不到,耳朵聽不見,嗅覺、味覺、觸覺完全喪失,真吾掙扎著想爬起,卻不知該如何移動,連武士刀還在不在手中都感覺不出來,身體猶如沒入無聲海中,不斷下沈,再下沈。

糟──主子她──下意識想望向七姬所在,卻什麼也看不見,動不了,突然之間他驚覺自己竟然保護不了她──

 「這、這是……!」愕睜著觸目所及一片漆黑的雙眼,清水秋燃不敢置信,這是天魔輪舞第七式,厲芒貫日,能讓人在半刻鐘內失去五種感官。

怎麼回事?那人施展的居然是歷代清水家督修習的天魔輪舞!

按住微微抽痛的眉心,男子氣息紊亂,閉了閉眼,以便平息體內衝擊。

許久沒用,果然是有點生疏了,男子睜開雙目,門外驟雨不知何時已停,僅剩西風襲襲,一陣陣吹過腳邊。望著地上無法動彈的真吾與清水秋燃,男子露出些微不解,停頓片刻,視線轉向蹋上的清水御飛。

總覺得事情不可能這麼簡單,以這孩子善於揣測人心,凡事運籌帷幄,安排得滴水不漏的作風,原以為這趟來會碰上大陣丈,但他居然僅讓那兩人守著,且明知有人盜走勾墨,就算用了月之式也會被破解,為何他還是執意如此?

雙手托起勾墨,正想將吹嘴含入口中吹奏,內室另一邊,紙門突然被人推開,男子驚詫轉過頭。

房內只剩三盞油燈亮著,卻已足夠將跪坐在紙門後方的女子照得分明,一時間,男子臉色微變,十六年前的過往匆匆閃過面前,不,不止兩人分開的那個黑夜,還有更早之前,那些一起長大的點點滴滴,都在多年後重逢的此刻一一湧現,有溫暖相伴,有背叛遺憾,有愛,有怒,也有恨,種種複雜交錯的情感充斥在目光相對的兩人之中,最後化為男子嘴邊一絲苦笑。

「絳宵。」輕喚著她的名字,男子放下笙。

一身梔色的色無地,腰繫蘇芳色腰帶,來自佃島的女藥師,絳宵,靜靜坐在紙門旁看著他,睜大的雙眼眸光顫動,似有淚花。

清水御飛沒騙她,他果然來了,暌違十多年,她終於再度見到這個男人!

說來可笑,當年她為了他,不惜一起被逐出清水家,卻又在多年後遭他流放佃島,兩次放逐之罪都是因他而起,後者更由他親手執行。

「你很意外嗎?」一改從前相處的模式,她沒有朝他行禮,雙唇緊咬的齒間艱難吐出話音,「是意外我出現在這裡,還是意外我會阻止你?……藏海大人。」

再次喚出這個名字,心竟是如此絞痛,痛到想衝上前抱住他,又想狠狠甩他一記耳光。

這個男人曾背叛她的情,愛上別人,她則出賣過他的義,倒戈幕府,結果他們最終誰也沒對得起誰。

「都有。」短暫的詫訝後,藏海淡淡嘆口氣,表情已恢復平靜,輕瞥了蹋上的清水御飛一眼。

終於知道這孩子為什麼會這麼有恃無恐,把絳宵帶到此處,不僅看在她精通藥理,最大目的恐怕是料到他會來,難怪沒讓太多人守在這裡,因為人再多,碰上他也不啻以卵擊石。

「你……現在還愛著她?」等了這麼多年,她最想問的還是這一點。

早在離開清水家後,兩人皆不再使用易容術,此刻倒映在彼此眼中的,都是自己真正的模樣。

「嗯。」他嗓音溫柔,毫無隱瞞地點頭,「她終於回到我身邊。」

剎那間,熱淚逼到眼眶,他總是這樣,對任何人皆充滿溫柔,唯獨對她,明明知道她會痛苦,說的仍是最殘忍的事實,連半點曖昧的餘地都不會給。

「絳宵,妳別哭。」他嘆息著,收起勾墨站起身,「這回看在妳的面上,我撤退就是。」

看著眼前含淚怨懟的女子,他露出苦笑。

「自幼就在我身邊,一直支持著我、瞭解我的妳,妳要的感情,今生我無法給予,算是我辜負了,但妳也曾讓我失去所愛之人十六年,我們之間到底誰欠誰多一點,大概很難說得清。」

提及往事,他沒有隱藏,沒有閃避,而是以真實的心情坦然面對。

「雖然如此,當年妳勾結德川家,背叛組織,我明知比起賜死,放逐佃島恐怕才是最傷妳心的懲罰,我還是選擇了後者,因為我希望妳活著。」慢慢背對著她,轉身走向戶外,「這是我的私心,就像此刻妳要阻止,我便成全妳一樣,不過這也是最後一次了。」

一步步走到門邊,他停住。

「下次妳再出面干涉,我會殺了妳。」

說到最後一句,他的表情依然是那麼和緩溫文,微寒的語調卻也明顯表示出,往後他不會再顧及舊情,無論是兩人曾有過的主從之誼,還是她那分出自真心他永遠無法回應的愛意,他都不會再在意了!

「等等!」見他離開房門,往長廊走去,絳宵心一急,匆匆起身追到門邊,「你胸前的傷……」

從小到大他受了傷,都是她負責包紮,就算過了今夜兩人情分盡絕,至少在末了這個時刻,讓她最後一次為他療傷。

沒回頭的他,卻將頷首輕輕搖了搖:「我會自己用藥。」

他、他學了醫術?他竟然在這十六年間學了醫術!

恍然看著他逐漸遠去,她身子一個搖晃,險些失足蹌倒,心頭像被劃了一刀,再被狠狠撕裂開來。

還記得當初她會鑽研醫術,是他之故,那時小小的他,笑著對小他一歲的她說,「絳宵,既然妳在我身邊,就非得學什麼的話,那就學醫,不要拿刀,就算要保護我,我也不希望妳為了我殺人。妳放心,我會保護好自己,要是不小心受傷,也還有妳可以幫我治療,所以妳就學醫吧,好不好?」

從那時候起,她默默站在他身後,照顧他,看護他,組織創立之後,只要他開口,無論是誰受了多重的傷,她都會義無反顧為其醫治,曾經那也是她對他最大的價值。

可是現在他竟自己學會了醫術,這句話遠比他說下次再干預便要殺她,更令她痛得錐心刺骨,原來她的存在對他而言不再有任何影響,他真的……已經不再需要她了!

雨不是停了嗎?為什麼耳邊彷彿還迴盪著秋雨落地的淒冷之聲?

自隔壁相連的和室走出,神雪一言不發,靜靜看著走廊上痛苦抽氣的女子背影,原來這位隨車跟來嵐山的女藥師,就是當年投靠幕府,為德川吉宗獻上奇毒,造成菊月停止活動十六年的始作俑者,絳宵!

說不出此時內心複雜交加的情緒是什麼,神雪安靜走過,轉身進門,將被風吹熄的那盞油燈點上。照理今晚「那位大人」把勾墨帶來,最後卻徒勞而返,她應該覺得惋惜的,可是她竟莫名地覺得鬆了口氣。

對於自己沒來由的反應,她只好解釋成她也是有驕傲的,再怎麼說任務都還沒完成,如果中途受了那位大人的幫忙,以致於提前結束這次使命,她未免太沒用。

只不過更讓她困惑的是──目光轉向蹋上的清水御飛,表面上,他把女藥師帶來是為了保護七姬,但她並不覺得他的動機有那麼單純。

雖然這次的確成功保住七姬性命,可是他會如此安排,更有一種故意製造機會的味道。如果說本來那位大人對女藥師還有一點心軟或愧疚,過了今宵,也把所欠的人情還清了,那位大人大概是意識到這一點,所以最後才順了清水御飛的意思離去。

如此一來,此舉對七姬倒不見得是件好事,只會讓她的處境更加艱辛,因為往後能令那位大人產生動搖的因素,已經在今晚被清水御飛徹底斬斷除去。

為什麼他要這麼做?他不是深愛著那位姬君嗎?

就著一下明一下暗的油亮燈光,神雪來到蹋前,還要再一點時間,被催眠的真吾與清水秋燃才會恢復知覺,她索性代替兩人,合身在蹋旁坐下。

幫忙守夜的同時,她思索的目光忍不住從清水御飛臉上輕滑而過,頭一回,她想將這個男人看清楚,可是不管怎麼看,她都無法看透那張深沈俊美的臉孔。

只有一種隱隱的直覺告訴她,他,似乎終於打算開始執行自己當年承諾的「本分」了!

 

 

 

第五話 (07)

 

「我的本分?」

避開後背傷口,斜倚在竹籬旁的清水御飛,迎著院內微冷的午後秋風,雙眸半閉,一派慵懶地抬起頭。

「兄上該不會忘了自己正在療養中吧?」端著一碗湯藥,從屋內找到屋外,再從屋外匆匆找到後院,看到眼前景象,七姬瞪圓的雙目都快冒出火來。

從沒碰過這麼任性的傷患!

在農舍住下後,這傢伙完全把病人的特權發揮到極致,不但藉口傷處痛,每次喝藥、換藥都要她來,只要他醒著,非得見到她不可,連睡前也要她握著他的手才肯乖乖閉上眼睛。

由於這次傷勢深可見骨,剛開始他還算合作,在床上躺了幾天,等到傷口逐漸好轉,臥床靜養這回事簡直跟他有仇,一旦她稍微離開,這傢伙絕不會乖乖留在病榻上,一下爬進放置棉被的壁櫃,一下爬到台所(廚房),常讓她翻遍屋子四處找人。

「傷患的本分就是要好好養傷,你的燒好不容易才退,幹嘛跑到外頭吹冷風?」蹲下身,七姬騰出一隻手,將他隨意披在肩上的外衣拉緊。

上回她被奉子刺傷,是他在照顧,這回兩人立場倒過來,換她負責照料,但不管他們誰是病人誰是看護,被吃定的一方似乎總是她。

「如果哪天我不在妳身邊了,妳也會像這幾日這樣尋我嗎?」眼中映著她的倒影,他笑著,突然問她這個問題。

七姬一愣,本著直覺要回答,清水御飛已經猜到她會說什麼,頓時有些後悔自己何必要問。

「不,沒什麼。」不想從她口中聽見那個答案,他垂下眼睫,轉開話題,「我的藥煎好了?」

朝她傾過身,他「啊」一聲張開嘴,見此,七姬額頭上不禁浮出一道青筋。

「兄、上,」自從借住在新之助家中,為了取信外人,七姬與他已習慣以兄妹相稱,「你都能一個人從屋子爬到院子,今天應該能自己喝藥了吧?」

這半個月每回喝藥、進食,他都以手一動便會拉扯後背傷口為由,要她用調羹一口一口餵。

「不能。」他毫不遲疑地搖頭,「我的傷還會痛。」

是嗎?對於他臉不紅氣不喘的否認,七姬覺得很可疑。

「啊。」再次朝她張口,他輕聲催促。

算了,他會受傷也是為了她,跟個病人計較這些做什麼,七姬拿起調羹,舀起一匙黑濃湯藥。

「我怕燙。」當她將藥汁遞到他嘴邊,清水御飛搖了搖頭,絲毫不覺得自己對她得寸進尺有什麼不對,「要先吹吹。」

這──這──傢──伙──咬著牙,深呼吸,再深呼吸,七姬忍住將整碗藥湯直接倒到他頭上的衝動,不斷在心裡告訴自己,病患最大,好,忍,我忍。

見她氣嘟嘟鼓著腮幫子,為他吹開藥湯熱氣,將藥餵進他嘴裡時,動作卻十分小心,深怕當真燙著了他,清水御飛勾起笑容,咽下她一匙一匙送入口中的苦藥。

短暫時光中,秋陽漫漫,七姬捧著碗,用小小身子幫他擋住風頭,他安靜凝視,把她餵來的藥慢慢喝完。

「等等還有一碗。」餵完最後一口藥汁,她放下調羹,準備再去台所端過來。

清水御飛愣住,還有?

「你是不是對茶茶他們說了什麼?」回想這幾日情景,七姬覺得納悶。

那天抵達小房舍,一行人先將清水御飛安頓好,再將這間樸實簡陋的屋子稍做整理,生活起居已不是問題。

新之助提及這裡其實是他母親之前的住所,他父親是城內武士,農民出身的母親生下他之後,礙於身分差距,把他送到父親處,自己繼續務農維生,還是他年紀稍長才終於說服母親跟他回去。

除了她、清水御飛和茶茶,上園亦在小屋住下,偶而新之助也會過來看看。

「我們在這裡住下後,藥原本都是茶茶去買的,昨日新之助大人來的時候,居然也塞給我一包名貴藥材,說是要你比較一下他和茶茶的藥哪個有用,氣得茶茶直接寫信回江戶,要人火速把御用傷藥送過來。」

這兩人未免太拼了,好像在比賽誰對傷患比較好似的。

「呵,果然。」一如他所料,清水御飛勾起唇緣,「我曾私下跟他們說,禁書是從誰家偷來,我記得很清楚,等我傷好,只會告訴他們其中一個人,就看誰對我恩惠比較大。」

啥?

「這樣一來,不管哪邊都會盡全力救助,為了得到情報,他們也會好好保護妳、我安危。」

「……。」這傢伙的心機,真的不是普通人能及。

「那等你傷好了,你打算怎麼說?」實際上他根本不知道書是打哪來的吧!

「簡單,就說書是志津中繁的,所以他打算殺人滅口。」

「什麼?」這不是捏造事實,栽贓嫁禍嗎?

「誰叫我背上那刀是他命人砍的,哼。」

「……。」這傢伙之愛記恨,更不是泛泛之輩能比。

「怎麼了?」幹嘛朝他又搖頭又嘆氣?

「沒有,我只是好奇當初你母上懷你的時候,到底是不小心吃到什麼。」

遠處,站在院外的茶茶一言不發,靜靜看著那一大一小席地相對的身影。

這就是兄妹嗎?雖然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但從對待彼此的方式,可看出兩人關係一定非常密切。

為什麼?難道只因是兄妹,就會向對方付出關愛嗎?

當她第一次遇見這對小兄妹,小女孩抱著倒在膝上的兄長,說出他若死了自己也不活時,茶茶其實非常震驚。

因為她……就絕不會為了自己的兄長這樣做!

「喂,妳站在這裡做什麼?怎麼不進去?」一隻大手在茶茶面前揮了揮,上園提著好幾串藥包,剛從外面回來。

「你家少爺又交代你去拿藥?」轉過頭看到他,茶茶腦中不禁浮現出另一張討厭的臉。

從見面就莫名對那人沒好感,現在居然還叫手下送藥,擺明是想跟她搶功勞,想到茶茶就恨得牙癢。

「是呀。」拍拍藥包,上園可得意了,茶茶曾殺害和歌山城守衛,打從主子要他留在這裡保護那對兄妹,他對這名少女便從未放下過戒心,後來主子有意與她競爭,他自然站在自家主子這邊,幫忙蒐購藥材。

瞪著上園走進後院,與小兄妹們打招呼,茶茶用力扯了下唇,沒關係,要比是嗎?她已經安排人從江戶城帶藥過來,那藥可是專門給將軍大人喝的,她就不信比不過一個紀州的鄉下武士!

「茶茶,妳笑得好猙獰喔。」仰著小臉,站在她面前的七姬拉拉她衣袖。

住在一起已經泰半個月,七姬大略摸清了茶茶脾性,雖然為人冷漠,不善交際,對於自己的決定卻絕對貫徹到底,在清水御飛傷勢痊癒前,她絕不會半途反悔,強逼他們說出禁書來自何處。

「我哪有笑得好猙──」她不是喜歡開口的人,但每回遭這小鬼調侃,她總是忍不住想回嘴,才說到一半,眼尖的她馬上察覺到不對勁。

數十枝弓箭突然從四面八方射過來,有的瞄準還在院內的清水御飛,有的瞄準她跟前的七姬。

「妳快過來。」迅速抽出手裏劍,打落其中兩枝驟來的飛箭,茶茶抓住七姬,想將她護到身後。

「兄上!」七姬卻不顧前方亂箭,竟從她手中滑開,直直跑向差點被射中的清水御飛,小小的身影撲過去,張手抱住他。

眼看箭矢就要穿過她的身體,清水御飛想也沒想,立刻將她反手抱住,硬生轉了個方向,以血肉之軀擋在她身前。

那一瞬間,多年前的畫面紛亂閃過,茶茶呆愕住,訓練有素的敏捷身手一時間竟如鉛塊般沈重,不,此刻情況危急,她應該趕快擊退偷襲者,免得那對小兄妹被殺才對,可是她的雙臂凍結在半空,連腳足都邁不出去。

「小心!」

一枝冷箭擦過她右上臂,劃開一道口子,她痛得回過神,看見另一枝箭驚險飛到她面前,被從後趕來的新之助揮刀砍斷。

「妳還好吧?」新之助連忙將她拉到背後。

她的臉色不太對,剛才居然愣愣站在原地,要不是他快一步趕到,後果不堪設想。

是啊,她,她在做什麼?茶茶不敢相信自己竟會在任務中走神,目光急忙往院內搜尋,幸好那對小兄妹沒事,那枝箭射偏了,只射中少年衣角,上園已從屋內飛奔而出,將小兄妹護至一旁。

「箭停了?」七姬自清水御飛懷中抬起頭。

「嗯。」他點頭。

「你笑什麼?」她不解。

「那個,」目的達成,他愉悅回道,「我後背的傷好像又裂開了。」

啥啥啥啥啥?七姬一陣哀嚎,悲痛得想搥地,不會吧,她方才那麼焦急地飛撲過來是為了什麼,還不是怕這傢伙又掛彩,嗚嗚,她不想再照顧這麼難搞的傷患呀!

「沙羅,先帶妳兄長進屋。」新之助建議,一面朝上園使眼色,狙擊者從他趕到後就緊急抽身撤退,他深覺有異,立刻要上園追過去。

「妳的手……」收起刀,新之助回頭看見茶茶一臉慘白,抱著手臂坐到地上。

不是因為流血,也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她、她的胸口好難受,雙眼又酸又熱,像有什麼東西要奔洩而出。

蠕蠕唇,想開口說話,最後新之助跟著彎下腰,什麼也沒問,從懷中拿出一卷繃條,把茶茶的手接過去包紮。

「我是幕府派來刺探紀州籓的間者(間諜)。」毫無預警之下,茶茶忽然向他說出自己來歷。

纏繞著繃帶的動作微微停頓,新之助低著頭,下一秒,繼續幫她裹傷。

「你似乎並不意外。」茶茶仔細看著他的臉。

「將軍大人懷疑我紀州籓取締禁書不力,會派人來查探也是遲早的事。」

「那你還不快稟報紀州籓主大人,志津中繁此人有問題?難不成真要等我收集完證據回江戶,讓將軍大人降罪廢去紀州籓?」不知為何,茶茶對他這副不採取行動,似是仍在等待著什麼的樣子生氣,雖然從他打扮明知他只是個出身不高的階下武士,人微言輕,但她對他竟有股覺得他應該能做出什麼的期待。

「志津大人不會,我相信他。」抬起頭,新之助語氣堅定,直望進她眼底,「他是個具有武士之魂的男人!」

這個笨蛋,他不是一直想立功回和歌山城嗎?都好心要他快去通報,他居然反過來幫志津中繁說話!茶茶在心裡暗罵,但她更想罵的是自己,沒事幹嘛告訴他這些,啐,人家又不領情。

「比起這個,妳剛才那樣子更讓人擔心。」他將繃帶綁好,打上結。

原本還在氣頭上的茶茶沈默了,過了片刻,她將受傷的臂膀從他手中抽回,站起身。

「擔心?有什麼好擔心的?這世上唯一應該為我擔心的人,在生前也從不曾擔心過我,你以為你是誰,有什麼資格說這話。」

「茶茶姑娘。」他把她的手再度抓過去,茶茶這才發現自己手腕上還有另一道傷口,他拿出繃帶繼續幫她包裹,「擔心就是會擔心,跟是妳的什麼人無關。」

他這人還真是……對於他固執的舉動,茶茶不知該不該再把手臂扯回來。

「尤其妳一個女孩子家哭成這樣,叫人怎能不擔心。」舉起長著厚繭的指尖,輕輕一掃,他拭去她的淚。

「我……」原來她哭了,什麼時候流出的淚,她完全不知道,一直以為自己沒有感情,更不可能會有哭的情緒。

「我是幕府派來刺探紀州籓的間者!」反抓住他的手,茶茶再次對他大叫。

新之助一愣,這個她剛才不是說過了?

「我們一家,世代侍奉幕府。」轉頭,望向遠方漂浮的白雲,她靜靜看著,姣好的眸子倒映著那片潔白,「我三歲時,雙親死於任務,只剩我和兄上兩人,我的一切忍術都是兄上所教,他很嚴厲,從來不曾對我笑過,常說生在忍者家族,不是成為忍者,就是死。」

她回憶的思緒,逐漸跟著那朵雲飄遠。

「我們只是工具,對主上絕對服從,一有任務,不問對錯,只有執行到底,因為不能完成任務的忍者是恥辱,不會再有活著的必要。」

聲音一揚,她笑了,年少的面容卻笑得如此空靈,像要消失在空氣間。

「從小兄上就灌輸我一個觀念,為了完成任務,哪怕有天必須捨棄親人也不能心軟,所以我……那次跟他一起出任務,雖然順利拿到證物,卻不幸被發現,在逃跑中他被箭射中,我知道,他在雙足中箭的情況下已經不可能逃出去,當他把證物塞進我手裡時,我……我二話不說……就……就丟下他……自己……自己……」

這也是兄長教她的,當任務風險太高,需要兩人同行,只要能讓其中一人回去覆命,就算得犧牲另外一人,也絕對不能回頭。

「可是跑到一半,我還是回頭了,遠遠地,他倒在路上,那天月色很明亮,我看見他冰冷瞪著我,冰冷地,那個目光……我永遠不會忘記!我想……他是恨我的,雖然我會那樣做,全是遵照他的教導,可是他還是會恨我的吧?因為他是我在這世上最後的親人……我……我在那個時刻……卻還是……卻還是見死不救……把他……一個人……丟在那裡……」

摀住唇,她渾身顫抖,那晚的月色,那條小徑,那雙冷得刺人的眼神,鮮明歷歷,她一震扭過頭,背對著兄長,終於邁出步伐奔跑,越跑越快,直到將他遠遠拋在後面。

「茶茶。」

雙手一環,她被擁進一堵溫暖的懷抱,不是帶著情慾的逾舉動作,而是一個令人安心、可靠的給予。

「他會用那種目光看著妳,因為他是妳的兄長,知道妳一定會回頭。」新之助輕拍著她的背,「如果妳回頭時,看見的是他充滿焦急,要妳快點走的眼神,妳反而會拋不下他,為他折回去。」

是嗎?兄長是希望她活下去,所以才會用這麼笨拙的方式趕走她嗎?茶茶抓緊新之助的粗布棉衣,用力抓在手中。

「我真是個一點也不善體人意的妹妹。」

枉費兄長對她如此呵護,臨死前寧可她誤解,也不要她牽掛。

「我想,妳兄上一點也不會介意,因為我也有個無論如何也希望她能幸福的妹妹,這種心情,作兄長的我最了解!」

她的淚又流了下來,這次是溫熱,想念,透徹的,她在他懷裡點了點頭,痛快哭了一陣,等到哭得鼻子紅了,聲音也啞了,才抹抹眼睛,故作鎮定地推開他。

「我問你,」她舉起他包紮過的手臂,「你身上為什麼會有繃條?」

「喔,早上我讓上園帶藥包過來後,才想到那名少年後背的外傷也需要包紮,乾脆自己送過來。」

「什麼?」茶茶豎起眉毛,「連準備外傷藥的功勞,你也要跟我搶?」

「當然。」他堅定點頭,「為了獲取情報,妳付出這麼大的努力,如果我沒有全力以赴,對妳豈不是太失禮了!」

他認真看著她,絲毫不因她僅有十四歲年紀,便有半分輕視之心,相反地,他是以十二萬分慎重的心情,看待她這位競爭對手。

一時間,心口突然失去規律,急跳了一下,茶茶忙撇開視線。

之前他的聆聽、他的安慰,令人覺得溫暖,卻不會像現在這樣有心跳加快的感覺,而他剛才那番話,竟讓她感到不明所以的慌亂。

「這、這可是你說的!」用力揮去內心那股陌生的騷動,茶茶昂起頭,迅速走過他,一邊往屋子走去,一邊低咒,「我要再寫信追加,叫他們連外傷藥、繃條一併帶過來!」

太好了,她恢復精神了,目送著她進屋,新之助不自覺上揚起嘴角。

其實他不是一個很會安慰別人的人,每當看到女孩子哭,他總是手忙腳亂,不知該做什麼好,但聽到茶茶說起她與兄長的事時,他很自然地感受到她的心情,忍不住想理解她,支持她。

明明知道她是幕府方的間者,他該多加提防,兩人年齡又差了快二十歲,他卻有種有朝一日少女也能理解他、支持他的奇妙預感。

或許,這是起因於他們都非常羨慕屋內那對小兄妹的關係吧!

將目光調向一地亂箭,新之助緊握住雙拳,方才那對小兄妹拼命想要保護對方,不惜爭相為彼此擋箭,如此兄妹情深的那一幕(儘管很顯然是他與茶茶都誤會了,不過他們永遠不會知道),不僅深深打動了少女,同時也重重震撼了他。

如他告訴茶茶,他的確有個無論如何也希望她能幸福的妹妹,但他與茶茶一樣,身肩重任,都有著哪天必須為了大局,忍痛捨去家人的覺悟!

因為他是──

「主公。」返回農舍後院的上園壓低聲音,在他身後跪下。

看樣子剛才那群殺手是追丟了,鬆開拳頭,他回過身。

「知道是誰派來的嗎?」

搖了搖頭,上園手指按地,面帶愧色地回稟:「他們個個蒙著面,只知道襲擊者共有五人。」

「蒙著面?」他陷入沈吟。

奇怪的是,那五人似乎認得他的模樣,他一趕到,五人居然立即收手,不敢再放箭,彷彿怕不小心射中他。

「主公,您覺得指使者會不會真是……」上園亦注意到這一點,雖然不願如此懷疑,卻還是得盡責地說出推測。

「不,」他堅聲打斷,「不可能是他。」

事到如今,他還是想去相信那個抱著赤誠之心,以節義自律的男人!

「可是,主公……」

「你先回和歌山城。」

思索片刻,他終於有了決定。

「傳我口諭,禁書一案,即日起不再交由目付詮議。」

「咦?」上園大驚,「您該不會是想──」

轉向遠方的視線,定定凝視著和歌山城的天守閣,他站在原地,眺望了許久,才緩緩閉上雙眼。

「對,我要親自審理!」

 

 

 

第五話 (08)

 

紀州的深秋,紅葉飛揚,樹上、地面,層層疊疊,鋪滿紅色琉璃般的晶瑩碎片,放眼望去,直至天地盡頭皆是一片蜿蜒酡紅。

「茶茶,妳是不是在等新之助大人?」

面向門前滿地紅葉,七姬坐在玄關上,兩手托著雙腮,看著自午後開始便不斷在門外來回踱步的茶茶。

被她這麼一問,茶茶狼狽止住腳步,想也沒想,馬上紅著臉扭頭否認:「誰在等他了!妳別誤會,我是因為今天天氣特別好,才會出來外面散步。」

話一說完,茶茶便狠狠打了個大噴嚏,一邊流鼻水,一邊在心裡暗咒,去他的鬼天氣,好冷,好想揍人。

「是喔,」七姬露出擔心的表情,「新之助大人已經好幾天沒來了,妳說他會不會發生什麼事?」

咬著唇,茶茶默然垂下頭。

雖然那男人偶而還是會交代上園把草藥送過來,但他本人已許久未曾出現,該不會真的出了什麼意外?

「茶茶,妳喜歡他,對不對?」七姬促狹的眼兒眨呀眨。

這次佈滿雙頰的熱度直接燒到耳根,茶茶火速大跳開一步,雙手一陣亂揮大叫:「我我我我我我哪裡喜歡他了!」

「哈哈哈。」一眼就看出她的口是心非,小鬼捧腹狂笑,笑得很沒節制,很沒良心。

「不准笑,」對於自己臉上褪不去的燥熱,少女有些懊惱,「妳來門口做什麼?妳兄長的背傷換好藥了?」

原本開懷大笑的小鬼驀地僵住,下一秒,小臉抽搐似地扭動了一下,大概是在掛念兄長的傷勢(當然這又是茶茶單方面誤會了)

自從清水御飛背傷再度裂開,除了先前看顧他的慘痛過程得再重新經歷一遍,這幾日天冷,那位仁兄簡直把她當成了活動暖爐,走到哪抱到哪。

「比起背傷,我覺得病得比較嚴重的,是那傢伙的性格。」七姬小聲撇唇道。

「喔?我的性格哪邊不對嗎?」

不徐不緩,有禮的請教,自背後飄來,嚇得七姬瞬間從玄關跳起,轉頭便見清水御飛披著外衣,好整以暇站在她身後。

「呵、呵呵,兄上,你怎麼起身了?」是有沒有這麼神出鬼沒呀?都已經刻意壓低音量了,這樣他也聽得見?

「少了妳,房間好冷。」慢慢踱近,他笑著將她拉到一旁,「而且麻煩事出現了。」

「咦?」順著他抬高的下巴看去,門外多了幾名不速之客,七姬不禁眉頭一皺,認出是上次發箭偷襲的那五人,「啊?他們還來?」

再這樣下去,這傢伙的傷是要養到什麼時候才能好哇。

「你們到裡面去!」抽出刀,大步走過兩人,上園神色嚴肅,守住門口。

這位四十多歲的大叔近日來臉色不太好,話很少,不像剛到小屋時那樣常跟小孩子模樣的她玩耍,偶而還會買糖給她吃。

打量著他沈重的背影,七姬猜想他是不是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知道這些人是受誰指使而來?

抬頭再望向前院的茶茶,她已用短劍俐落刺穿其中一人胸膛,剩下四人在她的痛擊下亦紛紛撤退,很快便循著原路掉頭離開。

沒有理由去追的,茶茶深吸口氣,忽然轉過頭,朝上園意味深遠地看了一眼,上園一愣,有些驚訝她甩落劍上鮮血,再提劍追過去。

她明知那些人只是想將她引開,因為她是幕府派來的間者,不能讓她看見接下來發生的場面,茶茶卻還是配合他們離去。

收回目光,上園握著刀的手微微顫抖了起來,瞪大的雙眼,不願去相信地看著自另一條小徑走來的身影

「志津大人,你……」

一身便裝的志津中繁,左手握著未出鞘的武士刀,一步接著一步,踩碎了滿地楓紅,安靜走來。

「上園大人,請你讓開,今日我非殺了那對兄妹不可。」

平靜說出來意,志津中繁面色淡然,沒有半分遲疑或起伏。

站在玄關內側的七姬忍不住發出小小的驚呼,想不到意圖殺害他們的指使者,竟當真是這位身負目付重職的志津中繁!

「你、你怎會……」上園激動得漲紅了臉,又是憤怒,又是悲嗟,「這樣做,最痛心的人是誰,你可知道?」

「……。」

停頓片刻,志津中繁嘆口氣,轉向小屋另一頭:「主公,您就在此處吧?」

咦?

在七姬驚詫的視線中,新之助滿臉沈痛地走出,原來這幾天他都沒來小屋,但一直潛伏在附近,暗中保護他們。

不過……為什麼志津中繁會稱呼他「主公」?

「難、難道新之助大人是……!」伸出手指,愕然指著那道高大的背影,七姬突然有種很荒謬的預感。

事到如今,已無須再隱瞞,上園一口氣證實了她的猜測:「這位就是我們紀州的藩主大人。」

七姬張圓小嘴,努力眨動雙眼,以不可思議的目光,將站在前頭的新之助從頭到腳重新審視了一遍,這名穿著樸素,直爽,待人毫無上下之別的男子,居然是現任紀州籓藩主,德川宗直大人?

為什麼總覺得有哪邊不太對勁?刮刮臉頰,七姬一時難以解釋自己心中那股奇妙的違和感是從何而來。

「新……之助?哼,原來如此。」

倒是她身後的清水御飛突然發出一記冷笑,下意識伸出手臂,將小小的她緊緊從後抱住。

「兄上?」感覺到他緊握的力道傳來薄薄怒意,七姬不解他在氣什麼,想轉回頭問他,一看見志津中繁對著紀州藩主拔出武士刀,她整個人震驚得定住。

「大膽!志津大人,你竟敢在主公御前拔刀,如此大逆不道之舉,你是打算造反嗎?」上園怒叱,「還不快把刀放下!」

沒理會上園的申斥,志津中繁靜靜直視前方,眼中一片堅定,就像第一次他因提出有效的水利方案,被召喚到和歌山城,見到紀州藩主那一天。

之後在藩主刻意栽培之下,他的才能受到重用,很快晉升參與藩政,一路走來,無論楓樹紅了多少遍,他的目光都未曾變過,始終正視著前方道路。

「主公,得罪了。」

高舉起武士刀,志津中繁一個快步,朝新之助衝過去。

「慢著,志津大人!」驚慌大叫著,上園匆匆上前正欲攔阻。

「你……」眼見自己最看重的青年竟向他舉刀砍來,新之助臉上閃過震驚,表情驟痛起,不僅是這個舉動來得太過突然,更令他難受的是,志津中繁此舉讓他別無選擇!

唰──

身影交錯,上園驚訝發現自己還來不及做什麼,前方已傳來一聲身體某處被刀口活生生貫穿的悶響,志津中繁手中的武士刀高高停在半空,並未落下,而從他胸前穿透而過的武士刀,緊握在紀州藩主手中,鮮血流過刀鋒,流過刀柄,流過那雙持刀顫抖的手。

手的主人,淚流滿面,衣袖漸漸被血染紅。

「看來……我果真如您所說,是喪命在自己的武藝不精之下哪!」見自家主公,一個三十多歲的大男人在自己面前哭得涕淚縱橫,向來一本正經的志津中繁,此刻竟有些說笑地調侃。

雖然出身武家,從小他長得並不健壯,進和歌山城入仕後,常被精力充沛,愛好運動的主公拖去武場練習。

兩人一邊用竹刀對打,主公一邊說,志津,你天資聰穎,論才智,很多人不如你,但既然身為武士,就要保護好自己與重要的人,你年紀比我小,千萬不能比我早死,尤其是喪命在武藝不精之下,我可是不允許的喔!

話,猶言在耳,多年回憶亦歷歷在目,撇去主僕身分不看,主公待他,更像在督促、愛護著一個才幹出眾的弟弟。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看出他是故意逼自己出手,新之助大慟,悲痛不已。

「如果我沒有先向您揮刀,以您的為人,一定說不出口……命人斬殺。」

這對公正無私的主公來說,會很困擾吧,所以他索性以下犯上,將罪無可恕的死罪一次做足。

「志津大人,你……唉,你這是何苦?」目睹整個經過,上園跟著紅了眼眶,「主公那麼信任你,直到最後一刻,他都相信來的人絕對不會是你。」

下令解除目付審問禁書之責,乍看之下像是要測試志津中繁失去主導詮議的機會後,是否會因心急而採取行動,故守在小屋周遭等他現身。可是他們如果真的懷疑志津中繁,反而不可能這麼做,因為志津中繁太聰明,一看就知道這是陷阱,絕不可能愚蠢到還來自投羅網。

事實上,志津中繁的確也看穿了這一點,可是,他還是來了。

「知法犯法,這未免太不像志津大人會做的事。」至今上園仍想不透,多年來一直盡忠職守的志津中繁為何會一反常態,執意要殺那對小兄妹,他年輕有為,在同輩家臣當中最被看好,何以要自毀前程?

「我的武藝雖不專精,但主公也曾說過,身為武士,我必須……保護……重要的人!」握住插入胸口的刀柄,志津中繁艱難抬起頭,目光搜尋著,望向屋內的七姬。

兩人視線相交,七姬微愣,回想起那天在裁判所的情景,心頭豁然開朗。

「那位私藏禁書的家臣,就是志津大人想要保護的對象?」七姬突然明白了,他會對這兩位知情的小兄妹趕盡殺絕,是怕那人的名字被供出來。

那名家臣不畏背上私藏禁書之名,也要學習有用的知識,將來勢必會成為紀州或整個日本不可或缺的人才,為了這個國家的未來,他要努力讓這種人活下去!

「雖然我不知道妳後來在裁判所時,為什麼會像變了另一個人,說出那些話,」一道鮮血,從他嘴角徐徐流下,「但我不能冒險……妳和妳兄長曾收了錢,答應我絕不會說出去,過幾天後卻又不停來……勒索。」

什麼?七姬愕住,之前居然有過這種事?

想必當初志津中繁曾打算網開一面,是這對小兄妹見錢眼開,不斷以此要脅,終為自己惹上殺身之禍。

「為什麼不能瞭解?」志津中繁淚眼模糊,痛聲道,「那個人……那個對未來那麼重要的人,一旦被發現就會被處死,一個……對時代具有先見之明的人,他的性命竟是操握在你們這麼貪婪……短淺的人手中!」

位於下階層者,不完全都是善良無辜的,當中亦有猥瑣之人,為了拿到錢什麼都做得出來。

「可是──」胸口的劇痛,令志津中繁倒抽口氣,搖搖晃晃的身子再也撐不住,咳血跪倒。

「志津!」

「志津大人!」

新之助與上園同時大叫,匆匆攙扶住他。

「可是你們會這樣,是因為你們真的太貧困了。」吃力抬起眼皮,志津中繁轉向新之助,毅然決然的目光,直直望向前,「只是我明知不能全怪他們,還是要說……在我死後,請您……務必殺了他們兄妹兩人!」

此語一出,在場眾人皆是一震。

這是死諫!

他今日來到這裡,莫非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七姬摀住雙唇,內心一陣驚愕,這個男人深知那對小兄妹也是為了生存,行事才會如此卑瑣,卻還是堅持不留活口,到底是什麼樣的信念,能讓他做出這麼狠心的決斷?

「志津大人,你這是──」

「因為追根究底,是幕府的禁書令……在殘害著那些深具遠見之人。」不等上園說完,志津中繁一臉嚴正地打斷,「要廢除不當政令,只有成為最上面的主政者,才有可能做得到!」

原來他是顧忌到這一點?新之助心頭大震,終於完全體會到這位年輕家臣的苦心。

「此刻的江戶正……處於最關鍵的時期。」逐漸被死亡吞噬而放大的瞳眼,睜睜看著新之助,每說一字,志津中繁口中便湧出濃紅鮮血,「您是改變這個國家的希望,現在絕對不能……留下證據,讓幕府發現紀州藩有違反……禁書令之事,否則……您會失去江戶那邊的……支持!」

為此,現在犧牲兩條無知的小生命,德澤的是以後更廣大的人民!

這個道理,新之助明白,可是他拼命搖頭,想到自己這個身分所具之責任、大義,竟得以奪去屋內那對小兄妹的生命為代價,這叫他如何下得了手。

「我不會說自己這樣做……是正確的。」感覺到他的掙扎與痛苦,志津中繁閉上雙眼,沈沈一歎,「但身為上位者……未必每次都能做對的事,有時為了更遠大的目標,也有……不得不殘酷的……時候。」

最後一次抬頭,望向漫天紅葉,他的血滑下嘴角,滴落雪白衣角,滲進身下同樣紅透的緋葉中。

「總有一天您會成為……那樣的為上者,在您眼前的,將是一條更艱難、更痛苦,為善也為惡的……修羅之道!」

當志津中繁吐出人生最終一段辭句,一片紅葉飄下,落在他停止呼吸的胸膛上,新之助僵硬抱著他逐漸冰冷的身軀,片刻,痛哭失聲。

從那個時候起,他永遠失去了這個忠誠聰慧的家臣,也是從那個時候起,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眼前的大道展開了,楓紅似血,又似燒人的烈焰,在這年深秋的紀州土地上開出前所未有的刺眼斑斕。

定定看著這一幕,七姬緊摀住自己的唇,一眨眼,才發現雙眸已蓄滿淚水。

志津中繁,他究竟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來到這裡的呢?

這個品行高潔的男子,是與非,分得很清楚,會為犧牲別人而心痛,但為了守護更重要的事物,卻甘于背棄自己良善的那一面,並毫無虛偽地面對,踩著鮮血,也要將信念貫徹到底。

他真是個武藝奇差,精神卻最像個武士的武士!

只是七姬不解的是,身為紀州第六代藩主的近臣,他對德川宗直大人到底有著什麼樣的期待?為何德川宗直絕不能失去江戶的認可?

「戲看完了?」

冷不防從後傳來戲謔聲,七姬一愣,正要回頭,身旁突然掠過一陣冷風。

「那還不快走?難道你們兩位真想在這兒等死?」

聲音嘻笑問著,兩扇紙門忽然砰一聲關上,屋外的上園聽見聲響,匆忙回過身,將門用力拉開後,他不禁張口結舌地瞪著屋內。

「那兩人……」望著裡頭空蕩蕩的屋子,他一臉驚異,「消失了!」

這下該如何是好?志津中繁不惜以死明志,要他們殺了那對小兄妹,以免被幕府方發現,這分用心良苦,上園也很清楚,但畢竟與小兄妹一起生活過那麼多天,難免覺得不忍,回過頭,正想請示是否要追捕,赫然發現主公已經站起身。

低頭看著被平放至堆滿楓葉的地面的志津中繁,新之助牙一咬,拔出他胸口的武士刀,刀上滴著血,如淚一般。

「主公?」見他不發一語,僵立風中,上園頓時覺得喉頭有點緊。

「不要追。」

「咦?可是志津大人說……」

「讓他們走!」壓抑著哽咽的聲音,低低地咆哮,新之助用手背將臉上的涕淚用力抹去。

志津中繁的苦心,他明白,這回是志津中繁代替他作這個惡人,以後他就得自己來了,所以……請讓他再任性一次。

「不過這也是最後一次了!」

他,不會辜負志津中繁用血抹紅他的刀,以生命寫下的諫言!

「主公……」

愣愣看著前方,上園隱約覺得主公似乎哪裡不一樣了,有些東西,正在一點一滴失去,又有些東西,慢慢注入那個逐漸變得剛強孤獨的背影。

握著刀鞘,新之助將長刀推回鞘內,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邁步往林間走去,上園一愣,本要出口詢問他去何處,一看見他走的是剛才茶茶追刺客的方向,立刻明白過來。

樹林的另一端,同樣一片朱紅,落葉翻飛,輕盈掠過茶茶的髮絲,再落到她腳下。

聽見他的腳步聲,她將臉轉過來,他看見她腳邊倒著四名蒙面人,她看見他衣上染著斑紅血跡,兩人靜靜看著彼此,什麼都沒問,他卻明白那四人是死在她手中,她彷彿也明白了他袖上的血是誰的。

感覺到新之助的悲痛,茶茶依然沒開口,默默掏出懷紙,拉過他的手,將他手上的血跡一寸寸擦去。

此時的茶茶並不知道他是紀州藩主,以為他在發現企圖殺害小兄妹的兇手竟是他最相信的目付大人後,為了保護友也兄妹,不得不與志津中繁決鬥,最後殺了對方。

「為什麼要袒護紀州?」當茶茶擦完他滿手的鮮血,正要退開,新之助一把拉住她。

身為幕府密探,要舉發紀州藩有意袒護違反禁書令的家臣,剛才應該是最好時機,她居然刻意離開現場,甚至還殺了志津中繁派來的狙擊手,這下就算幕府有心追究,也已死無對證。

除非她能找到那對小兄妹,把他們當成證人帶去江戶,不過新之助認為她並無意這麼做,否則剛才留在小屋就好,何必特意避開。

「我不會再回幕府。」茶茶忽然對他這麼說,與她當初坦承自己是隸屬幕府的間者一樣,語出驚人。

新之助聽得一震。

「從家康公以來,我們服部一族世代侍奉德川家,無論接到什麼命令,不問對錯,都是抱著一死的決心去完成,以前我也以為這就是我們生存的方式,一如我兄上教導的那樣。」深吸口氣,她將目光轉向紅葉之上的高空,「但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的雙親、兄長,連為了什麼都不知道,就獻出自己的性命,實在是太可悲了。」

這絕不是她所想要的未來!

「生為服部家的女兒,我不怕死,如果哪天必須送上這條命,我希望自己是死在我認為有價值的事物上,而那樣事物能讓我覺得溫暖,讓我笑著流淚,讓我深感自己有幸活過這麼一生。」

收回遠眺的視線,茶茶眼中倒映著新之助的臉,兩人身後紅葉紛紛,天上風起雲湧。

「那個事物,可能是一個人,一個理想,就從今天開始尋找,我相信我一定可以找的到!」

短短不到兩個月,這名十四歲少女耀眼地成長了。

細細看著她,新之助露出一笑,笑容有些複雜,他緩緩放開手,從衣襟下方拿出一枚髮簪,簪子是黃陽木製成,頂端是朵綻放的茶花。

「該不會是你親手作的?」茶茶朝他挑挑眉,想不到他一個大男人竟會雕了個茶花髮簪送她。

新之助點點頭。

「茶茶,當初沙羅幫妳取這個名字,並非覺得妳像那位在大阪城自殺的淀夫人,而是因為妳會讓人聯想到,在冬天迎風盛放的山茶花。」

山茶花,又名曼陀羅、晚山茶、耐冬、寒樁,花形雪白清冽,是經過長時間的等待,才於嚴冬中堅定無畏地盛開。

將木簪遞向前,新之助繼續說道:「本來我想將它當成定情物,問妳願不願意留下來。」

定、定定定定情物?雙頰剎地染上酡紅,茶茶聽見自己的心,噗通跳動了一下,同時卻也注意到他開頭說的那兩個字。

「本來?」

「嗯,本來。」他眼中複雜的笑意更深了幾許。

「那現在呢?」

「現在,我希望妳離開紀州。」

茶茶一愣。

「為什麼?」

他搖搖頭。

「因為我永遠無法成為能讓妳感到溫暖、笑著流淚、不枉此生的男人。」

這是他們的命運吧?就在他決定進入幕府的這一天,她決定離開幕府,他的未來已經有了明確的道路,她的人生卻才要開始追尋。

「以後妳會遇到那個人,從他身上,妳能看見此生尋找的價值與理想,你們有著相同的目標,也會愛上彼此,到時請妳一定要幸福。」

連同他無法給她的那一份,一起幸福下去!

「那、那你幹嘛還要送我簪子?」聽到他這麼說,茶茶忽然覺得胸口有點酸,有點怒,又有點痛。

「我想讓妳知道我此刻的心情,是認真的。」

就算不能在一起,他喜歡她,這個心意半分不假。

「不過,看來這樣只會給妳帶來困擾。」見她一動不動,久久沒有打算接過遞至她面前的茶花木簪,新之助勉強揚高嘴角,擠出一絲苦笑,「對不起,如果妳不願收下,那我……」

正想將簪子收回衣下,茶茶驀地伸出手,一把搶過去,她好氣,這個男人明明拒絕了她,卻又露出那麼落寞的表情,彷彿他這個拒絕的人比被拒絕的人更難受。

「你給我記住!」不能哭,她不能哭,她哭的話,好像會殺了他似地,「不要看我現在年紀小,以後我一定會變成很好的女人,讓你後悔今天沒有挽留我,後悔得要死,哼!」

將差點奪眶而出的眼淚全數逼回去,茶茶高揚著下巴,腰挺得筆直,在他的目送下扭身跑開。

這個山茶花般的少女,以驕傲的姿態離去,就是體貼地,不讓他看見半滴眼淚,而他一直等到茶茶完全跑出視線,才敢以低啞的聲,吐露出唯有他聽得見的憐惜。

「不,妳現在就已經是很好的女人了。」

楓樹林外,一輛色彩鮮麗的牛車,巍巍顫顫地在山道上急馳,兩邊窗口懸掛著避邪用的布條,只差神社用的是白色,牛車外則什麼顏色都有,綁在車頂的鈴鐺更是沿路響個不停,任誰都會忍不住多看一眼,卻在抬頭的剎那,只覺一陣寒風撲面而過,什麼都還沒來得及看清,牛車已在遠方成為一個小點。

更令人稱奇的是,車外正飛快急行,車內竟感覺不到半分顛簸,平穩得像坐在室內,若放上一碗淺碟茶水,也不會濺出任何一滴。

「呃,我突然覺得我們都好鎮定,居然沒人要尖叫。」

前一秒兩人還在屋內玄關,後一秒便莫名來到了車上,七姬抓抓頭,打量四周,身旁的清水御飛卻是一臉從容,一副靜觀其變地繼續沈默環胸,她畫滿問號的目光只好再往前看去。

兩人對面是名少年,年紀與茶茶差不多大,頭戴著烏帽子,身穿鞠水干,打從他們一上車,少年便一直閉眼沈思,似乎陷入天大難題中。

「咳,」實在不習慣這種太過安靜的氣氛,七姬清清喉嚨,雙手端正置於膝前,「雖然不知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不過蒙你出手搭救,沙羅在此先謝過。」

「搭救?」少年終於覺得有趣地睜開眼眸,一雙清亮有神的鳳眼,朝她彎彎一笑,「我可沒有這個打算喔。」

「咦?但是剛才在小屋時,你不是說我們留下來是等死?」

「嗯,嗯,我是這麼說沒錯。」少年輕快點頭,「我怕你們繼續留在屋內會有危險,不得不施法把你們帶出來,因為更想親手殺死兩位的人是我嘛。」

啊?等等,這小子是開玩笑的吧?伏下行禮到一半的七姬,整個人瞬間定住。

「況且……」少年拖長語音,雙眸閃過一道深沈,「妳的名字應該不叫沙羅。」

他竟然知道!猛抬起頭,一接觸到他的視線,七姬機伶伶倒抽口氣。

從未見過有人的雙眼生得如此光亮,同時又如此灰暗,宛如月下琉璃,剔透處能穿透人心,漆黑處如臨深淵,正驚疑著他究竟知道多少,少年再度開口了。

「我現在看到的,根本不是你們自己的身體,對嗎?……德川家的姬君殿下。」

 

 

 

第五話 (09)

 

聽見自己的真實身分被人斷然道出,七姬錯愕張圓眼唇,幾秒的驚詫過後,她眉梢一動,思緒飛快流轉,愕張的嘴角逐漸拉平,甚至往兩邊淺淺勾起。

不懼反笑,如此奇特的反應倒令少年一愣。

「妳笑什麼?」

「既然閣下能認出我們是誰,鐵定不是尋常人。」加深唇角勾揚的弧線,七姬大膽推測,「以閣下之能,大略也知道我們為何會在這裡、要怎麼做才能回到自己的身體,由此看來,我們在這裡遇見閣下可是件好事。」

「喔?」這位德川家的姬君腦筋動得可真快,少年學她揚高嘴角,「妳好像忘了,我也說要親手殺了兩位呢!」

一點也不覺得這是問題,七姬繼續笑得好燦爛:「雖然不知閣下在顧忌什麼,不過看你剛才為難的樣子,殺了我們對你未必有利,倒不如現在做個人情,送我們回去。」對誘敵這一套再熟練不過的小人兒,張著閃亮亮雙眸,非常盡責地規勸,「你不覺得這樣比較妥當嗎?」

犀利入微的點破,讓少年背脊一僵,看著七姬的視線不禁有著瞬爾的出神。

不似自己擁有那種「能力」,她靠的是縝密細膩的推理,從眼前各種線索,一一推論出對方想法與可能採取的行動,但能推斷得這麼準確,恐怕還是源自於她對人心的瞭解與掌握。

不過想想她的真正身分,以及暗地從事的工作,其實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了,若不是具有洞悉事理的智慧,體察人心又能言善道,她也不可能有命活到現在。

「依妳所說是有幾分道理。」少年語氣漸變,帶著一絲旁觀者的嘲諷,「如果我沒看見妳的未來,說不定就會答應了,只可惜在知道妳將來的作為之後,我開始覺得現在就殺了妳,對我們整個國家的後世才是好的。」

咦?隱約捕捉到某種詭異的訊息,七姬胸口一跳,這少年說的並非假設,亦非預言,而是平鋪直述將結果講出,簡直就像已經親眼看到一樣!

緊接著,最殘忍的事實更是從他口中毫不留情地道出:「換句話說,妳的存在,在以後將會成為妳所鍾愛的這個天下的,阻、礙!」

什……?七姬驀地站起,一股涼冷入骨的刺痛感,觸電般自四肢肆意竄爬,她心如擂鼓,登時提高了警覺:「閣下到底是什麼人?」

被這樣評斷,任誰都會想問清楚吧,少年也不隱瞞,指了指自己:「我叫土御門悠人。」

土御門?熟悉的姓氏,馬上讓七姬聯想到曾任宮內陰陽師一職的土御門重卿,不知兩人是什麼關係?

「從小只要我願意,無須藉助外力,閉上雙眼便可看見一個人的過去與未來,想看這人一年前的樣子,就看一年前的他,想看他十年後的樣子,就看十年後的他。」土御門悠人靜靜說著,聲音乾冷冰涼,像極了倒映著星月的深夜流水,「這麼方便的異能,對自平安時代以來即是陰陽師名門──土御門一族來說,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寶物。」

也因此雙親對他疼愛非常,家族亦對他極盡保護,不輕易讓外人知道這個秘密,每當家族裡有誰想做決定,卻不知哪個選擇有利時,都會跑來問他。

「一開始我也以為能看見別人的未來很神氣,可是後來我越來越依賴這種能力,不管認識誰,我都無法克制自己,非要看一下對方的將來才能安心。如果這人以後對我不好,我現在就不要對他好,慢慢地,我失去了去喜歡一個人的心情。」

如果從一開始就知道,對方將來不會像現在這樣喜歡著自己,自己也會不敢去真正喜歡對方吧!

七姬默默聽著,難怪少年眼中總是泛蕩著一抹看盡世態的無謂,這是一個多麼寂寞的人,比起每天平淡也好認真也好,都在生存著、生活著的眾生,他更像個知道太多的局外者,難以參與,難以融入,只能冷眼看著。

「不,應該說……也許就是因為我看了那個人的未來,所以那個人才會變成那個樣子。」要是他在一開始便真心對待對方,說不定對方後來會一直喜歡著自己,「而且我太低估了每個人在未來交互影響的程度!」

想起什麼,他的雙眼瞬間變得一片冰冷,像是一望無際,陰暗濕軟的沼澤,不慎踩進便是屍骨無存,萬劫不復。

「幾年前家人曾帶我來紀伊遊玩,有個乞丐睡在路旁,我看他再無人理睬,再過三天便會餓死,索性拜託家人拿東西給他吃,哪知……我忘了去看這樣做之後他會變成怎麼樣,結果他是活下來了,不久變成盜匪,半年前殺了我的孿生妹妹!」

天哪──這未免太巧合了,巧合得令人戰慄,欷噓,又感嘆,七姬震撼地看了土御門悠人一眼,他表情扭曲,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要不是我……妹妹她本來可以活到變成白髮蒼蒼的老婦人,會有一堆很討人厭,只會流著鼻涕的小鬼圍繞在她身邊,因為早在之前,我看到她的未來就是那樣的,可是我的插手改變了那個乞丐的未來,也改變了我妹妹的未來!」

等到他發現,一切已經太遲,妹妹支離破碎的屍首倒在野草間,鮮血淋漓,死狀可怖。

「雙親、家族,沒有人怪我,都說那是妹妹的命,只有我很清楚,是我害了她。我開始痛恨起自己的能力,翻遍家中所有書籍,終於找到讓我不再看見未來的方法。」

說完,他猛抬起頭,惡狠狠瞪向前方,感覺到他目光中的怨恨,七姬心裡突然有點發毛。

「我在紀伊布法,費了兩個月心血,就在快要大功告成的最後一刻,你們意外闖進我的法陣,被人砍下一刀,鮮血見紅,破了我的術法。」

說是意外,也是他一時疏忽,加上深受妹妹的悲劇重創影響,他一心只想盡快消除身上異能,根本不想再動用那種力量,以致於未能提前預知施法過程會發生何事。

結果七姬與清水御飛從和歌山出來後,一路遭人追殺,清水御飛為她擋下的那一刀雖然救了七姬的性命,卻同時也毀了土御門悠人的希望。

「呃,」七姬擠出一朵好抱歉的苦笑,「不能再重做一遍嗎?」

他陰森森地回睨:「如果可以重來,妳覺得我還會這麼想親手掐死兩位嗎?」

就在他心中悲涼,滿臉怨恨得幾乎快要飆出鬼火時,一隻小手驀然搭上他的肩,七姬不知何時坐到了他身旁,一臉正色,認真,嚴肅,在他肩上輕拍。

「你的心情,我完全瞭解,要不是我師父,你現在也不會這麼痛苦。」既然土御門悠人能看見過去未來,鐵定也知道清水御飛是誰,七姬索性恢復對他的稱呼,不再叫他兄上,「這樣吧,為了彌補你的損失,你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把我一個人送回去就好,至於我師父,我決定展現出最大誠意,留給你全權處置,只要能讓你消氣,看你是要對他這樣這樣,還是那樣那樣,我都無條件支持你!」

啊?沒料到她會這麼說,土御門悠人愕然看著七姬,絕少流露出詫訝的面容難得為之語塞,像隻兩頰被穀物塞得鼓鼓的小雞,吐不出來,吞下去又會噎到,突然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能呆呆僵住。

一直以來他知道得太多,總覺得世間已經沒有什麼能讓他驚訝的事物了,可是就算他能看透這位姬君的未來,她的一言一行還是令他大感意外,彷彿一齣安排好的戲碼,她都有能耐脫序演出一樣。

「哈,哈哈哈哈哈哈……」土御門悠人突然爆出一陣大笑,起初只是低低地笑著,到後來他捧腹絕倒,笑得不可扼抑。

有趣,真是有趣!那一瞬間,土御門悠人甚至產生一種感覺,或許她的存在對這個國家的未來並不是好的,但世間若少了她這個人,真的太可惜了。

「那個,」見對方笑得前俯後仰,七姬納悶收回手,「可是我說錯什麼話?」

好不容易止住大笑的土御門悠人,目光瞥向清水御飛,後者依舊一言不發,唯有嘴角幾不可辨地動了一下,似是在磨牙。

「以你們最後會演變成的關係,我奉勸妳現在最好待他好一點,對你們將來的相處比較有幫助,不然妳以後會過得……嗯,很有特色。」看過兩人未來的土御門悠人忍不住良心贈言,說到後來他轉向清水御飛,目光透出深意,「畢竟他是……」

這位陰陽師既能通曉未來,自然也知道他「那層身分」,清水御飛迅速接口:「土御門大人,我也奉勸你現在不要說出來比較好。」

果決而清晰的打斷,是提醒,同時也是警告,對於他特意出聲阻止,土御門悠人微闔起眸,笑了笑,當真沒再講下去,視線再度投向身旁滿頭問號的七姬,他陷入長長沈默,再一次思索著將兩人弄上牛車後,便不斷縈繞在心的問題。

不,應該說早在一個多月前,他的法陣被破壞後,這個問題便一直懸宕在他心裡。那時他本來氣得想喚出陰陽術殺了那兩名半途跑出的小鬼,卻在看過兩人未來後,硬生生克制住殺意。

世間大多數人其實都是平凡的,就算消失,對世界也不會有什麼影響,但那兩人來歷太不尋常,是能動搖整個世局的那類人,如果殺了他們,改變的將是上千上萬人的未來!

對此土御門悠人開始有了遲疑,孿生妹妹的死,給他很大的警惕,他猶豫不定,才會遲至今日才現身。

然而將他們弄到身邊後呢?他到底要不要為了一己之恨,動手殺死兩人,直到此刻他仍拿不定主意。

「出來。」

等到牛車完全停住,土御門悠人拉開門簾跳下車,回頭朝車內兩人勾了勾手,礙於對方身具異能,七姬毫無抵抗之意,乖乖鑽出車外,身後的清水御飛亦跟著走下車。

眼前是土御門家座落於紀州的小宅院,建地不大,四周悄然無聲,最外圍種著一排排枯樹,枝上光溜溜,沒有半片葉子。

好安靜,此處連風都沒有,川流不息的時間,在這裡彷彿也是停止的。

「這四邊都有我佈下的結界,你們別想要逃。」一下車便直接脫鞋走上木造長廊的土御門悠人,目光回也不回地進屋,「這幾天你們就住在這裡,等到我想好該怎麼處理你們為止。」

換言之,要他們生,還是要他們死,全在他一念之間。

「師父。」

看著土御門悠人進了屋,七姬立即乖巧挨到清水御飛身旁,仰著小臉看他。

「嗯?」他一副就等著她過來解釋地應聲。

「剛才七兒會那樣說,是為了試探土御門大人。」

「喔?不是想趁著為師此刻沒有催眠術,無力反擊時,藉機擺脫我?」清水御飛側著頭,不緊不慢地反問。

「哈、哈哈,師父真會說笑。」雖然她的確也抱持著試試看,如果他真被土御門悠人留下來就算她賺到的心理,不過為了小命著想,還是別承認得好,努力按捺下心虛,七姬小心打量他神色,「奇怪的是,師父剛才竟沒發火,該不會是七兒看錯了吧?」

依他那麼會記恨的心胸,往常早就整翻她了,哪可能像現在這樣平靜。

「不,妳沒看錯,為師是發火了。」那雙幽深的眼眸中,帶著些許道不明的光亮,沈沈地,熾熱地注視著她,清水御飛彎下腰,以一種格外親密的語氣,在她耳邊低喃,「只不過我決定,等我們最後變成土御門悠人所說的那種關係時,再用另一種方式對妳發火……會更令我開心。」

太、太可怕了!

無論是他的貼近,還是話中極其隱晦,也極其曖昧的措辭,都讓七姬呼吸差點斷掉,幾乎是在他一說完的剎那,七姬馬上往後跳開好幾大步。

清水御飛卻沒將她拉回來,僅是扯了個很深的微笑,十分從容,十分愉悅地移開緊盯的視線,踏階步上長廊。

戶外只剩七姬一人,本來她對土御門悠人所言還有些存疑,畢竟他說自己能透視未來,實在太過離奇,但現在七姬突然有點在意,他說她與清水御飛最後會變成的那種關係,究竟是哪種關係?

「未來……嗎?」抬起思索的目光,遙望遠處秋日長空,七姬靜靜站在原處,四周無風,她小小的身子卻宛如身處看不見的風暴中央。

──妳的存在,在以後將會成為妳所鍾愛的這個天下的,阻、礙!

腦中響起土御門悠人的譏諷,她露出淡淡苦笑。

儘管天賦異稟,幾乎無所不知,土御門悠人卻不會知道,對於這個結果,她其實早就比誰都明白。

從一開始,她就是帶著這樣的覺悟,去接過那只印盒,成為暗夜奉行這種矛盾、苦澀而又壯麗浩蕩的存在!

 

 

 

第五話 (10)

 

最近土御門悠人心情很鬱悶。

基於七姬與清水御飛身分特殊,殺與不殺,動輒得咎,他將兩人先帶回紀州別莊,打算一邊觀察,一邊琢磨,再慢慢做決定,可是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非但離結論越來越遠,心中反而猶豫更甚。

因為他能看到未來,但他無法理解那兩人明明遭他拘禁此地,生死懸於一線,卻能整日好吃好睡,一副彷彿來他家渡假一樣,悠閒得不像話。

「彩彩。」

天井傳來童稚女聲,軟甜的叫喚,自是出於現今年僅十歲外表的七姬,當場令無聲站在廊上的土御門悠人臉色黑掉一半。

她、她什麼時候與他的式神混得這麼熟了?

而他那位自小即帶在身邊,負責照料他生活起居的小式神,彩彩,聽見呼喚,竟也漾著笑容回應,開心朝她奔過去,令土御門悠人立刻黑掉另一邊的臉。

「怎麼樣?帶來了嗎?」端著熱湯,七姬興奮問道。

「嗯。」彩彩乖巧地點頭,展開手裡捧著的和紙,中間是四塊栗子羊羹,「姬君要配茶吃嗎?」

從土御門悠人口中,彩彩也知道七姬真正身分。

「好,留兩塊待會我們吃,一塊給土御門大人,最後一塊就放進來吧。」

「咦?」以為自己會錯意,彩彩困惑歪著頭確認,「加……到味噌湯裡?」

「沒錯。」今日一大早,她特別為清水御飛煮了熱湯,他的背傷已經癒合得差不多,終於不用再喝藥。

「妳師父喜歡湯裡放羊羹?」怎麼想都覺得這種組合很怪異。

「當然不是。」七姬嘴角勾起一絲詭笑。

雖然感到奇怪,不過身為一個聽話的式神,彩彩仍照七姬所說,將羊羹放進碗中,這時才發現湯裡除了豆腐,似乎還有其他東西,山葵、苦瓜、醃蘿蔔等等,上面還浮了一層厚厚的七味粉,相形之下羊羹出現在味噌湯裡似乎就不是那麼奇怪的事——不,雖然很想這樣說服自己,但仔細想想,還是會覺得詭異的。

感覺到彩彩的疑惑,七姬神色一正,平靜地解釋:「彩彩,妳可能不知道,我這個人向來最有原則,出生的時候比別人多帶了一分骨氣,長大後又特別有志氣,對於膽敢出口威脅我的人,我一定——會先看狀況再決定要不要叫對方閉嘴,如果對方真的太厲害,那我們就不要硬碰了。」

說到這裡,她忽然口吻驟變,嘴角一陣陣磨咬。

「只是叫我這麼一個有原則、有骨氣又有志氣的人就這樣忍氣吞聲,我又不甘心,哼哼,妳看看,我精心製作的這碗湯讓他喝下去,保證他喝的時候會呵呵呵,喝完的時候會嘿嘿嘿,點滴不只在心頭,也會在麻痹的舌頭!」

感覺他們這對師徒好糾葛喔,除去自己服侍的主人不算,這還是彩彩第一次現身於人類面前,平常土御門悠人只有在獨處時才會喚她出來,這次情況特殊,他來紀州沒有告知家人,也沒有讓僕役跟隨,現下再加上七姬與清水御飛,生活上總要有人幫忙處理雜務。

「可是妳師父喝了第一口,發現味道不對,就不會再喝第二口了吧。」彩彩敬畏地看著那碗已經不能再稱之為味噌湯的不明液體,要是她,大概連第一口都會吐出來。

「不,他會喝,而且會全部吃完。」因為這是她親手為他做的,以清水御飛的性子,必定會吃得一口不剩,而且吃的時候還會微瞇雙眼,面不改色地對著她笑。

「就像他之前為我做的早膳,明知有問題,我還是吃了。」小聲嚅著唇,七姬自言自語,想起他先前可能對她下毒這一點,她目光一黯。

兩人入宮後,膳食都有宮廷專人負責,到了紀州,清水御飛也沒有機會,再端著帶有竹葉香的飯食給她吃,但七姬對他的懷疑一直從未消褪過。

「那、那他事後會不會很生氣?」沒聽見七姬的獨語,彩彩流露出擔心,她很喜歡這個外表小小的,總是充滿朝氣,親切又風趣的小姬君,相比之下,對清水御飛則有些畏懼。

倒不是清水御飛有何惡行,而是彩彩隱約覺得主人似乎對他頗為忌憚,也就不太敢接近這個人。

「噢,生氣,他當然會很生氣。」那傢伙可沒有半點被人惡整還能寬大不計較的心胸,七姬用力點頭,隨即挺起肩膀,一臉豪情萬千,波瀾壯闊,「不過他都已經明白說以後會給我好看了,橫豎下場都很慘,不如在被好看之前,來幹一票大的,這樣才不會虧太多。」

這孩子好正面,好積極喔,彩彩充滿敬意地看著她,崇拜之情油然而生。

「彩!」再這樣下去,土御門悠人深覺自家式神很有被人帶壞之虞,一直在旁冷眼旁觀的他忍不住插嘴,「裡面地板髒了。」

聽見主人的吩咐,彩彩立即轉身循聲看過去,一見到廊下的土御門悠人,她匆匆一笑行禮:「啊,悠人少爺,我馬上去擦乾淨。」

順道幫七姬把熱湯端走,彩彩踩著輕飄飄的步伐,走上階梯進屋。

她是土御門悠人的式神,土御門悠人用剪紙為她做了個簡單的人類外型,模樣就像個十三、四歲的小侍女,普通時候看不太出來她和常人有何不同,唯有走路時,她會形同被風吹起的蒲公英般離地飄去。

「彩只會清掃屋子、做飯、泡茶,沒有什麼力量,妳接近她也沒用。」土御門悠人懶懶地說明,直覺認為七姬一定有什麼目的,才會對他那位心智單純得近乎白紙的小式神如此示好。

不知為何,對於彩彩與七姬在一起時開心的模樣,他有點不是滋味。

「我沒有要彩彩做什麼呀。」七姬回以一笑,他該不會以為她想利用彩彩逃出結界吧,「放心,我只是很純粹地想要讓這個小姑娘快樂而已。」

「她不是人類,妳應該知道。」

「嗯,這點土御門大人第一次將彩彩喚出來時,就跟我們說過了嘛。」

土御門悠人一愣。

「妳……不怕?」一般人對式神這種差不多等同於妖怪的非人類,在心理上多半是排拒恐懼的。

「剛開始有一點。」七姬老實回答,「可是跟彩彩接觸過後,我實在找不到害怕的理由,她天真稚氣,真誠,毫無防備,和她在一起,心情很輕鬆。」

……因為根本不需用大腦思考,對自家傻里傻氣的式神亦了解極深的土御門悠人,自動在心裡把話接下去,身為主人的他,這一刻忽然很想搖頭。

「不知土御門大人是否看過彩彩的未來?」七姬以很慢的速度,自庭內踱過來。

土御門悠人下意識往後拉開距離。

「沒有,是吧?」見他沈默沒回答,七姬便知自己猜對了,繼續走上長廊,毫不在乎他皺起眉,防備瞪著她,似在讀她再來會有什麼舉動,「為什麼呢?土御門大人,你不是要看過對方的未來,才能安心嗎?」

真要問為什麼,他也說不上來,土御門悠人臉上漸漸浮現出惱意,明知眼前這位姬君機靈狡黠,少理會為妙,但她一開口便說進人心底,想裝作不在意走開,雙腳卻定在原地,亟欲聽她說下去。

「還是你認為彩彩不會對你構成威脅,你對她也沒有任何期望,以後她會不會在你身邊,對你都沒差,是這樣嗎?土御門大人?」

不對,不是這樣!連自己都沒察覺,土御門悠人陡然緊握起雙拳,一個衝動,對著七姬怒聲反駁:「那是因為不管我看到她的未來是什麼樣子,我都相信她不會──」

……離開我。

最後三個字沒說出來,卻已在他內心清晰響起,他愕訝張著說到一半的雙唇,發現七姬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對著他狡獪一笑,這才恍然大悟,她根本就是故意說反話,誘他說出心中所想。

「你看,土御門大人,你也是有願意去相信,更甚於利用自己能力去窺視對方未來的人,不是嗎?」

從出身於貧困農家的小小身軀,透出一種不屬於這個身體的風華,溫煦而強烈,當她一笑,周遭彷彿都亮了。

「之前的你太在乎別人,所以害怕失去,拼命去看每個人的未來,卻不曾去瞭解自己、傾聽自己,就算你看得到未來,只要好好經營當下,你就不會只有活在知道過多的恐懼裡。」

這到底是什麼感覺?鼻腔似有一股熱液直湧上眼眶,要不是土御門悠人先前退後,背部正好抵住柱子,此刻他恐怕會顫抖到失態跌落。

是,他是恐懼,從小便能看見每位親人的未來,甚至死亡,對於終歸會有的結局,他只能學著冷漠以對,然而深藏在心底的卻是對於失去的懼怕,尤其當他時時刻刻都清楚地意識到,那些事情什麼時候會發生、怎麼發生的情況之下!

「啊,我有個主意,雖然土御門大人的名字叫起來不錯聽,不過我額外再給你另一個。」習慣性移動右手往腰際伸去,撲空之後,七姬才想到自己身上早已沒有那只印盒,只好尷尬收回手,乾咳一聲,清了清喉嚨,「形式不重要,反正你知道我身分,在此我以德川家姬君的名義,將『日向』這個名字賜給你,希望土御門大人不要辜負我的心意。」

在七姬一生中,總共有三人得到過她的賜名,土御門悠人是最後一位。

「日……向……」有些忡愣,有些笨拙地,土御門悠人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將這個名字念出來,念得極為艱難,極為緩慢。

然後他笑了,笑得很複雜,很挫敗。

「對一個想殺死妳的人,還花費口舌去開導,妳真是個怪人。」

拜託,他才比較奇怪好不好,七姬面部微微抽搐了一下。

「你真的要殺了我嗎?」微作停頓,她坦然反問。

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土御門悠人轉開目光,靜靜看向遠方。

「在不久的將來,德川家能度過危機,都是因為有妳在的關係,封閉、短視、死守鎖國政策的德川幕府才會又多延續了一百三十多年。要是沒有妳,說不定我們可以提早開國,提早富強,以後就有力量對抗外國軍艦侵略,畢竟……與妳站在敵對立場的主事者,是個很有才能與遠見的人。」

他指的是菊月?七姬摒住呼呼,心臟用力跳了一下。

「妳希望德川家最後能無血開城,這個期望立意雖美,到後來也的確如妳所願,可惜無血開城的德川家死傷是少,但在舊幕府與新政府衝突中喪命的人卻很多,妳的一切努力全部付諸流水。」

既然百年後政權轉移也會死傷無數,不如現在就掀起戰事,早一點開始,早一點結束,讓日本提早進入改革。

「那麼,殺了我似乎是更好的選擇,你還在猶豫什麼?」聽完土御門悠人的描述,七姬顯得異常平靜。

「因為最近我一直在想,妳……或許是這個時代的必要之惡!」

說到最後一字,土御門悠人轉過來正視著她,兩人視線一高一低,在空中交會而過,似有一道冷風乍起,凜凜穿過兩人中央。

輕嘆口氣,七姬內心那縷苦笑緩緩泛開來,必要之惡,土御門悠人居然這樣稱呼她,旁人聽了恐怕會覺得他說顛倒了,怎麼以蒼生為念的她會是這個世界的惡呢,可悲的是,他說的一點也沒錯!

對比站在象徵舊世界、舊思維的幕府這一方的她,菊月才是未來能帶來革新,推動這個國家向前進入嶄新局面的希望。

然而菊月目前僅是個地下組織,還不足以推翻現有政權,唯有經過不斷失敗,才會逐漸壯大,就像人在一次又一次痛苦中,一步步成長,蛻變,堅強。

如果沒有她,說不定以後的菊月缺乏這股阻力,反而不會如此強盛,所以她必須是阻撓這個新生力量的,必要之惡……!

不會有人知道,當她體悟到自己是這樣的存在時,心中之悲有多深,有多濃,可是也正因為體認到這一點,她更加明白自己走上的是什麼樣的一條路,不管前方充滿多痛的荊棘,都要帶著驕傲踏上去!

「妳看起來並不意外?」從七姬默然的表情,土御門悠人赫然發現她似乎早有所察。

一時間,他又看見了七姬的笑容,並非來自眼前這個十歲小女孩的身體,而是彷彿穿越了時空,在另一名明麗決然,堅定飛揚的少女臉上,劃開一縷朱然微笑,那笑,笑得動人心魂,艷若花開。

宛如一世永不凋零,奪目絢麗的,惡之芳華!

「他會對妳如此執著,我總算瞭解其因。」土御門悠人忽然冒出這句感嘆居多的結論。

「他?」

「之前我對殺妳一事有遲疑,除了剛才說的理由,另外還有一層顧慮,便是妳稱為師父的那個人。」

清水御飛?一提起這個傢伙,七姬不禁特別拉長了耳朵,留神聽下去。

「此刻他雖無力量,我若要殺妳,他也阻止不了,但他一定會擋在妳面前,先死的必定是他,偏偏他是死不得的人,少了他,往後的革新也不會發生。」

砰砰,砰砰,砰砰,七姬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急促起來,張開唇,她差點就要將清水御飛與菊月的關係問出口。

「七兒,妳是不是在懷疑我什麼?」

即時響起的詢問,自後方平穩傳來,清水御飛環著雙臂,站在不遠處轉角。

「有任何問題,妳大可直接問我。」放下環胸的雙臂,他慢慢從駐足處走過來,直視著七姬的雙眼眨也不眨,一路走來,始終定定看著她,「只要妳開口問,我一定會回答。」

咬住下唇,七姬也不是不知道,若她當真問了,他的確會有問必答,而且絕不會騙她,應該說在這之前,只要她願意,她其實有很多機會可以直接找他問清楚,可是她卻沒有這麼做。

此時亦然,她欲言又止了好幾次,最後還是把話嚥了回去,畢竟依他們現在處境來看,並不是彼此攤牌的好時機,尤其他越走越近,表情不豫,似在責怪她背著他去問一個外人,頓時三人氣氛有些微妙,簡直就像某個被捉什麼在床的場景一樣。

「房、房房房間的地板太大了,我我我我我去幫彩彩擦地!」

當下勇氣盡失,僵笑著後退的小人兒很沒種地找了個藉口,火速逃離現場。

目送著她匆匆奔進屋內,清水御飛微一扯唇,勾揚起嘴角,隨即拉回視線,轉身望向土御門悠人:「日向大人,你不要嚇她,跟她說那些有的沒的。」

刻意用七姬所賜之名稱呼對方,顯示他剛才一直都在,兩人之間說了什麼也聽得一清二楚。

「你很心疼?」土御門悠人冷哼,怎麼在他看來,真正驚嚇到她的人是這位仁兄自己才對吧。

「沒錯。」毫無保留地表達對她的維護與珍視,她為這個時代所背負的哀痛,清水御飛都明白,儘管知道那是事實,不去談論,事實還是存在,可是他不希望有人去提醒她,讓她的心又痛苦一次。

呿,你也真寵她。」再度從鼻孔發出一記不怎麼苟同的悶哼,由於深諳未來,土御門悠人很清楚眼前外表為少年,體內實為那名善於謀算的男子,心智有多深沈,手段有多精密,不管發生什麼事,皆能氣定神閒面對,如此從容,讓人看了真的很火大,土御門悠人不禁帶了點惡意,想利用自己看見的未來,狠狠打擊這個男人,「只可惜你後來迎娶的人不是她,而是另一名女子!」

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清水御飛明顯一愣,然而從土御門悠人幸災樂禍的表情,他知道對方說的是真的。

他用情至深,機關算盡,一心都要得到的人,竟非將來結髮之妻……!

剎那間,清水御飛的眉陡然挑起,一瞬間氣勢險惡,宛若雷霆,下一秒,那道銳利挑高的眉鋒驀然緩緩降下,竟是悠遊地舒展開來,彷彿烏雲驟散,雷雨轉瞬消散於無形,那樣的短暫,那樣的……可怕。

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恐怖之處,是他在這一起一落之間,已找出某個可能引起這種結果的環節,腦中隨即產生新的計策,然後他勾起一縷笑。

「日向大人,」沒有土御門悠人預期的憤慨或消沈,他饒富興味,很有求知精神地慫恿,「你要不要再跟我多說一點未來的事?」

知道的越多,對他只會越有利。

「你……」不僅看得目瞪口呆,土御門悠人當下還有點兒……毛骨悚然,「我、我沒有騙你!」

以為對方不相信他的話,才能這麼一笑置之,輕鬆以待。

「噢,我知道,我也相信日向大人說的情況一定會發生。」

「那你──」

「所以我更要感謝你現在告訴我。」

「為什麼?」這下土御門悠人是真的驚詫不解了,「你將來成婚的對象可是別人!」

「那又如何?」他眼中的從容笑意又更深了幾分,「如果情勢無可避免,勢必要發生,與其耿耿於懷,不如想辦法將它變成達成目標的過程與助力。」

助力?他該不會連這個本來應該是打擊的境遇,都能將之扭轉成對自己有利的情勢吧?

這、這個男人實在太強大了,連命運都能拿來當成手段掌握,土御門悠人越聽越驚駭。

「一直以來我想要的人只有一個,不管你看到的未來是怎樣,我都會讓她與我的關係最後僅能是我所認定的那一種!」他加重語氣,說得低沈帶笑,氣勢萬鈞,「為了達到那個結果,我始終步步為營,朝著那個方向前進,所下的苦心遠超乎你的想像,能預料到的先防範,碰到阻礙就移除,如果沒有機會,就自己去開創!」

不是天真,也不是狂妄,而是他始終相信,自己想要什麼樣的未來,就要用最大的努力去贏取!

「所以,日向大人。」目光一轉,他直直看著土御門悠人,雙眼漸漸瞇細,「在我看來,上天賜予你預知能力,實在暴殄天物,若是我……」

「若是你、你會怎樣?」一身冷汗,唰地自土御門悠人後背冰涼滑落。

所謂的不寒而慄,原來是這種感覺,本來他對七姬剛才逃開的舉動還有些不齒,如今才知道──英明!她真是太英明了!

不知他現在若說要去幫屋內那兩人擦地板,還來不來得及?

「呵呵,當然是拿來好好利用得夠。」輕笑幾聲,清水御飛將雙眸瞇到最細,「為了確保將來每個事件能照著我的安排發展,我費了不少心血,把與她有關的事物盡量考量進去,但我畢竟是人,不可能凡事料得精準。」

不,我現在一點也不覺得你跟「人」這種生物是同一個種族,土御門悠人在心裡暗自反駁。

「假如我像日向大人一樣,能清楚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就好了。」

「……。」你好,別人可不好,土御門悠人嘴上沒說,兩邊臉頰卻在抽筋。

之前他一直覺得上天胡亂賦予他這種能力很沒道理,此刻才驚覺老天爺其實有長眼,對人選也是有挑過的,萬一真讓前方這位仁兄得到那種力量,光想就要流淚。

「不過今日我來找日向大人,並不是為了這件事。」話鋒一轉,清水御飛直接道出來意,向來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有很明確的目的,「我想跟日向大人談一個交易。」

「交易?」

「雖然先前你的法陣被我破壞了,不過我有另一個方法,可以讓你不再看見未來。」

聽見他的提議,土御門悠人一愣,瞪大雙眼。

「前提是,我必須能夠施展天魔輪舞第十六式,死之式。」

「死之式?」等等,他是不想要那種能力,但也還想活命呀!

「放心,那只是表面上的字意。」看表情就知道他誤會了,清水御飛解釋,「被我用死之式催眠後,你的能力還是存在,但在你體內,啟動那種能力的開關會像死去一般,再也動不了。」

從某方面來看,以後他不能再使用預知力,自然就不會再看見未來。

「你要用這個……跟我交換條件,讓我送你們回去原本的身體?」

土御門悠人也不愚昧,立刻猜出他的用意,他現在附身在別人軀體裡,不具任何催眠之力,必須先讓他回到原本的身體,才有辦法施為。

「進行這種深度催眠非常危險,我身為清水家督,一生也只能用一次,是不是真要放棄這個唯有你才擁有的天賦,你要想清楚。」語氣一頓,他若有深意地瞥了土御門悠人一眼,「等我回到原先的身體後,我會再你問一次,在這之中,我相信你會有很長的時間可以慢慢考慮。」

猛然倒抽口氣,土御門悠人感到腳底瞬間涼起,忍不住向後倒退一步,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莫、莫非你已經察覺到了?」

清水御飛雙唇未動,沒有回答,但眼底那抹浮沈的鋒亮,早已給了肯定的答案。

見此,土御門悠人有些敬畏地再次退後,從心底發出由衷驚嘆。

「清水大人,你真是個深不可測的男人。」

土御門悠人並不是第一個這樣評斷他的人,往後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可是每一個與他交鋒過的人,都會深深同意這一點。

「如何?」他漫然一笑,故意多此一舉地詢問,「你要接受我的提議嗎?」

咬緊牙根,土御門悠人臉色不定,一下青,一下白,過了許久,才勉強從齒縫間吐出掙扎萬分的決定。

「好,明晚是霜月首日,月陰最盛,我送你們回去!」

 

 

 

第五話 (11)

 

沒想到會這麼順利。

當土御門悠人告知,不但不殺他們,還要送兩人返回自己的軀體時,七姬心想定是清水御飛跟他說了什麼,嘴上卻沒多問,笑笑地調侃:「唉呀,想不到日向大人換個名字,居然就跟著轉性了。」立刻被土御門悠人白了兩眼。

然後她接著說:「我很喜歡你的彩彩,可以讓她跟我一起回去嗎?」

這次土御門悠人直接把「妳滾」兩個字送給她。

於是,在霜月的第一個晚上,月黑風高,七姬與清水御飛並肩跪坐在四周點著燭火的屋子裡,她仰著小臉,充滿期待,以為土御門悠人會進行什麼華麗的儀式,結果他竟然只拿著兩張畫滿陰陽圖案的符紙,隨手按上兩人前額,動作就像拍蒼蠅一樣簡單,她「啊」一聲,還沒來得及表達「就這樣?」的失落,眼前突然一黑,整個人無法控制地往上飛起。

抽離的意識逐漸離她越來越遠,接著越來越近,一陣暈眩之後,她感覺到前方有小小的光亮,不禁睜開雙眸,時間一樣是夜晚,地點一樣是屋內,不同的是她平躺著,身上蓋著被衾,且印入眼中的天花板,與土御門悠人房內的樣式不太相同。

她有些愣忡,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想開口說話,驀然覺得口乾舌燥,喉嚨乾澀得像要燒掉。

正在思索著這股不適從何而來,有人抱起她,隨即一碗溫熱魚湯送到她嘴邊,她如飲甘霖,模模糊糊啜了幾口,等到喉間乾啞漸漸舒緩,四肢也開始回暖,她才勉強抬起頭。

「真吾。」

看見那張再熟悉不過卻多日未見的面容,她叫了一聲他的名字,真吾緊緊握著她的肩,在聽見她呼喚的剎那,他溢滿關心的眼底綻放出炙熱火光,知道她已平安、完好地醒來,他在心裡舒出一口長氣,隨即那雙不小心洩漏出喜悅的俊眸閉了閉,稍過片刻,再次睜開時,那縷竄出的光芒又悄悄隱入雙瞳深處。

「醒了就把碗端好,自己喝。」拿開原本環在她肩上的手臂,真吾向後移開半步,把她未喝完的湯塞到她手中。

「嘖,明明就很高興我回來。」捧著熱湯小口喝著,她美眸斜瞅,嬉笑挑起一眉,「幸好你家主子不是只看表象的人,我知道你這陣子其實很擔心,每天都以淚洗面,就怕失去我這個正直、可靠、有智慧又最會體恤下屬的好主子,對不對?只是你生性害羞,不好意思表達,沒關係,你不用說,我都瞭解的。」

她真的毫髮無傷地回來了,連不正經的個性都沒折損半分,對於她戲謔的玩笑,真吾多半是翻翻白眼,任由她說。

等到七姬將湯喝完,問起他們現在在什麼地方,真吾便將她昏睡後發生的事,一一挑重點報告。

「神雪……嵐山……土御門重卿……」她逐一聽著,當真吾說到那晚被一名身著山吹色深衣的襲擊者催眠時,她微微吸了口氣,繼續聽下去。

雖然會使用催眠術的人未必來自清水家,不過事後真吾去找過清水秋燃,後者支支吾吾,非常含糊地帶過,不免覺得可疑。

「你說被催眠後,完全喪失所有知覺?」七姬臉色一沈,眉間閃過幾分深思,片刻,她轉頭望向另一邊空蕩的床榻,「我師父呢?」

「清水大人比妳早醒半個時辰,已經起身去外頭散步。」

躺了這麼久,是該活動一下筋骨,七姬披上外褂,忽然想起什麼:「你怎麼知道我今晚會醒來?」

在她醒後,真吾馬上扶她坐起,連魚湯都是事先準備好,簡直就像料到她什麼時候會睜開眼睛一樣。

「是……土御門大人說的。」一提起這個人,真吾在開口之前不禁咬了一下牙。

還記得今日下午土御門重卿漫悠悠踱進西北對殿時,劈頭第一句話便是叫他們準備一下:「你們家那兩位主子晚上會清醒過來。」

突如其來的通知,令他和清水秋燃愕訝不解,之前土御門重卿不是說得找到他們附身的對象,才能把他們的神智拉出來嗎?

「喔,不用,反正那件事會有別人做,我們只要坐在這裡等就行了。」那位名滿天下的陰陽師大人這麼說。

「等?」這樣聽起來,土御門重卿根本沒有任何用處,不,應該說有沒有來找他都沒差,時間到了兩人自然就會醒來。

「那你幹嘛還叫我們去找被附身的人?」辛苦了兩個月,不斷想辦法尋人的清水秋燃很想搬桌子砸他。

「這兩個月這麼漫長,總要找點事情給你們做,你們才不會無聊呀。」土御門重卿瀟灑聳肩,在桌子飛過來前閃身離去。

一想到這個場景,真吾不禁又磨了一次牙根。

「那位土御門大人,性情倒特別。」七姬決定找個時機,問問他與土御門悠人是什麼關係。

「姬君,妳醒了嗎?」紙門外傳來細細女聲,有禮地詢問。

正驚訝對方竟會知道她真實身分,七姬轉頭想看看來者是誰,誰知不看還好,一看她「哇」聲大叫,嚇得往真吾撲過去。

門旁那那那那那那個身穿白衣,臉皮乾枯,有著綠眼珠的女子,不正是在御所撞見的女鬼嗎?為什麼她會在這裡?

「主子,那是土御門大人的式神。」對於她倉皇撲到他身上,死命抓著他衣袖的舉動,真吾一點也不意外,很冷靜地任她拉扯,先前土御門重卿喚出式神時,他已經被尖叫著的清水秋燃抓過一次。

「式神?」驚魂未定地喘口氣,七姬埋到他身後的臉很緩慢、很小心地探出來,再次望向門邊。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嚇妳的。」女鬼模樣的式神除了長得恐怖一點,性子其實頗為溫順,怕她害怕,還趕緊往後退開幾步,一邊低頭謝罪,一邊用手抹著從綠眼珠中流出的大淚珠,「在御所的時候也是,為求逼真,我反覆練習了好久才敢拿刀對妳刺過去,嗚嗚嗚,可是我好怕真的刺到妳。」

眼前這個極不協調的畫面,有著說不出的詭異,詭異中又有點奇妙的好笑。

「是土御門大人叫妳做的?」順了順已經沒那麼怕的胸口,七姬放開真吾,在原地坐好。

「嗯。」

「在我枕旁放符紙的,也是妳?」

「是。」很乖巧地用力點頭。

「又是土御門大人的交代?」

「沒錯。」她真聰明,推論得一言不差,女鬼式神破涕為笑。

「……。」好個土御門重卿,竟安排了這麼一手,之前清水御飛曾說,弘徽殿中有人想對她不利,也有人在暗中幫助她,現在看來根本都是同一人。

「啊,姬君,妳一定餓了,先吃點東西。」乾癟癟的雙手提起門邊食盒,女鬼式神輕飄飄走進屋,在七姬面前擺開。

很想問對方,為何會知道她身分,不過在這之前先飽餐一頓也不壞,睡了這麼久,不宜一下激烈進食,女鬼式神極為貼心,準備的都是清淡、鬆軟、好入口的小點,七姬立刻拿起碗筷吃了起來。

「等姬君吃飽,我就帶妳去見日向少爺。」

等等!七姬扒飯的筷子陡然一停,日向?

「妳、妳說要帶我去見誰?」她吃驚抬起頭。

「呃……日向少爺,姬君不記得了嗎?」女鬼式神有些慌,手忙腳亂地解釋,「之前我都叫他悠人少爺,後來姬君賜他日向這個名字後,他比較喜歡別人那樣叫他。」

一瞬間,像有電流穿過全身,七姬手上那碗飯匡噹一聲,掉回餐盤。

「妳──妳是彩彩?」她失聲大叫。

「姬君還記得我?」女鬼式神,不,彩彩好高興,熱切移動身子,往七姬坐近,「彩彩也一直記得姬君。」

「可是,妳、妳怎麼會變成這個模樣?」她離開的時候,彩彩明明還是個很可愛的小侍女。

「喔,這個啊,」摸摸自己的枯骨,彩彩一副很正常地拍了拍,「日向少爺每年都會幫我剪紙,做新的身體,今年他說想要嘗試特別造型,所以換點恐怖的來看看。」

那也太亂來了,好歹考慮一下別人觀感與心臟承不承受得住呀!

「為什麼你們會在這裡?」七姬忽然覺得很奇怪,彩彩與土御門悠人不是在紀州嗎?

「我與日向少爺已經來京好多年了,之前一直住在御所,三年前日向少爺辭去陰陽師職位後,才來到嵐山隱居。」彩彩毫無隱瞞,一五一十回答。

看似平常的敘述,卻在七姬心中激起巨響,她錯愕睜大雙眸,完全無法理解聽到的訊息。

等一下──等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土御門重卿大人是誰?」

「就是日向少爺呀,『重卿』是上皇(前任天皇)親賜的名,外人也就習慣那樣稱呼他,只不過少爺本人還是比較偏愛日向這個叫法,私底下都用這個名字居多。」

一時之間,七姬竟有種很荒謬的想法,該不會──之前該不會是──

「不……不可能……不可能……」她驀地站起,緊緊摀住自己的唇,滿臉震撼、驚駭,不斷搖頭。

「主子?」察覺她的異狀,真吾跟著迅速起身。

天哪!一股激動情緒猛地在她心裡奔淌開來,她雙目含淚,踉蹌衝到屋外。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土御門重卿就是土御門悠人,也是她賜名「日向」的少年,她與清水御飛的神智脫離身體,不僅穿越空間去到紀州,還穿越了時間,回到二十一年前的過去!

那麼,她在那裡見到的紀州藩主,根本不是現任藩主德川宗直,而是──而是她親生父親──那時尚未入主江戶,年方三十二歲的第五代紀州藩主,德川吉宗!

新……之助?哼,原來如此。」清水御飛曾抱著她,隱隱帶怒地這樣冷哼。

那時七姬不明白他為什麼會有這種反應,現在她終於明白他在氣什麼。

那位名叫「新之助」的男子──幼名源六,十歲改名「新之助」,十二歲元服起名松平賴方,直到二十一歲才獲前任將軍賜名,正式稱為德川吉宗……想必清水御飛當時已從名字隱約察覺到兩人穿越時空的可能性。

她破壞咒術,生死關頭,最想去的地方居然是她父親年輕時所在的紀州,難怪清水御飛會氣炸!

奔出屋子,來到夜下長廊的七姬,莫名地覺得想哭,回想起紀州的片片段段,許多疑點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當她得知新之助竟是紀州藩主時,總覺得不太對勁,那股違合感原來是來自於年紀的不相稱,如果是現任紀州藩主德川宗直,現年理應五十多歲了,那時的新之助卻僅有三十出頭。

而緊跟隨於新之助身旁保護的「上園」,照年紀與個性推算,應該就是半年多前就任樂人眾一職的上園澤光!

也怪不得當時的紀州必須嚴格取締禁書,因為二十一年前,幕府尚未放寬禁書令,若被發現私藏禁書可是重罪,所以志津中繁才會……想起那個以己身為諫,死於遍地楓紅中的紀州青年,七姬再次對他興起肅然敬意。

依時間點來看,那年深秋,七代將軍身體已不甚樂觀,幕府內部為了下任將軍人選分裂成兩派,一派支持紀州藩主,另一派支持尾張藩主,在這麼敏感的時機,萬一被人發現紀州意圖包庇私藏禁書的家臣,勢必掀起波濤,說不準會被有心人士利用,密告幕府,讓紀州失去繼承將軍之位的機會。

為了不讓幕府起疑,志津中繁對新之助拔刀,以死寫下諫言──就為確保主公將來能成為整個國家的主政者,進行改革,廢除不當政令,這就是志津中繁對那時候的紀州藩主的深厚期待!

這分寄望,分量之重,同時還包含志津中繁多少信賴,如今想來,更能深刻體會他揮刀時的苦心,以及深知他是為了自己而死的新之助,對失去這名家臣,心中又是何等痛惜,何等悽愴。

或許父親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改變,下定決心要掌理國政吧?七姬閉上眼眸,腦海盡是那片紛飛紅葉,飄落又飄落,失去的,決定的,放開的,拿起的,都在那年的秋天成為一段經歷,然後深埋。

「現在,妳知道之前的自己是回到過去了?」

陌生的嗓音與腳步聲同時響起,七姬一愣,睜開雙眸,深吸口氣再吐出,兩個徐徐吐納,平緩下內心激盪後,她才轉過身面向來者。

面前三十四、五歲的成年男子,模樣英俊,姿態灑然,一雙鳳目似笑非笑,雖從未見過,但七姬已猜出來人身分,朝他輕揚起眉,一字不差地問候。

「好久不見,日向大人。」

對她而言,兩人不過上一刻鐘才分開,對他來說,再次相見卻已過了二十多年的悠悠歲月,昔日少年已長成青壯男子。

長廊下,再度聚首的兩人,皆以不同於先前之姿,面對對方。

另一邊的庭院裡,有座天然湖泊,亦有兩人佇立於湖畔,一個面對月光,一個背對月光。

「主君,你……是不是知道那個人是誰?」

面向月色的清水秋燃神色激動,望著昏睡後歸來的主君,表情都快哭出來。

真吾從未接觸過催眠術,不會意識到自己是被什麼所催眠,但他出身清水家,非常清楚那個雨夜,那個帶著勾墨而來,清雅絕倫的男子,對他們使出的是唯有歷代家督才會的天魔輪舞!

他內心驚疑,卻不敢聲張,一直壓著這個疑問,直到清水御飛醒來才敢說出,並焦急地想求證,若那人真是源自清水家,為何要對七姬下手?

此舉豈不等同背叛幕府,意圖造反!

而他面前,隨意披著白堇色外褂的清水御飛,修長身軀立於月下,長髮披散,一身烏髮雪衣,毫無綴飾,自從醒來一直沒說半個字,逕自穿衣推開紙門走到湖邊,聽完手下的報告與追問,依然靜靜仰頭望著秋夜月空,不發一語。

主君回來後,似乎有哪裡不一樣了,清水秋燃著急地看著,雖然他本來就很難捉摸,但今晚的沈默久得超乎尋常,一身銀白映著天上月華,越發顯得幽深清靈,看不真切。

「在我回答你之前,」經過一陣縝密思量,清水御飛終於收回凝望夜空的目光,轉向那張心急小臉,「我先問你兩個問題。」

也該是時候給他一點心理準備,讓他釐清自己的意向,才好進行下一步安排。

「第一,你身為侍影,效忠的是清水家督,還是我?」

咦?乍然被如此問及,清水秋燃大眼愣愣,頭一個問題便答不出來。

在他心裡,清水家督與眼前之人早已劃上等號,從未有過區分,此時自然不知該如何把這兩樣分開來看,還在遲疑之際,清水御飛隨即又問出下一個。

「第二,如果哪天我與你喜歡的人為敵,你會選我,還是選她?」

喜、喜歡的人!清水秋燃整個人震愕住,在對方彷彿早已看透的視線下,他不禁低下頭,雙頰逐漸熱起,染上羞紅。

原來主君早就發現了,他一直默默喜歡著那個常與他爭吵、打架、搶東西的鮮儷身影,只是主君可能不知道他也……!

「你無須馬上回答。」

一隻大掌放在他肩上,清水秋燃訝然抬起不知所措的臉龐,有些驚詫主君竟走到他面前,目光依舊高深,無法丈測,卻難得離他這麼近。

「等你仔細想過,有答案後再告訴我。」語調微微一沈,清水御飛收回手,浸染著月光的眸子彷如一片清透皎亮的秋夜湖水,「屆時……你就會知道『那個人』究竟是誰。」

事後清水秋燃才明白,精於心機算計的主君從未對人如此寬大,通常都是按照自己的計畫佈局,步步圖謀,可是這一天,他前所未有地,給了他一個選擇的機會。

 

 

 

第五話 (12)

 

深秋的嵐山已帶料峭之勢,夜風當面吹來,相當醒神,不過也因為太醒神了,在看清眼前男子一身服飾後,七姬用力眨眨呆掉的雙眼,神智完全清醒過來。

「只是我從沒想過,日向大人長大後會這麼……有風格。」

也不知他打哪弄來的,直衣上有美女圖也有武士、商人浮世繪,更有松竹梅蘭菊,看得人眼花撩亂,至於下半身的指貫……呃,還是不要看,對心臟比較好。

「過獎。」踱著悠然步伐,來到長廊邊,土御門重卿大袖一揮,直接坐在扶手上,「我倒是在多年前就知道妳真正的樣貌。」

成年後的土御門重卿變化極大,少年時期那段經歷,是他人生很重要的轉捩點,時間雖然短暫,卻幾乎可以這麼說,他是從那時候才學會「如何活著」。

只不過這人後來未免也活得太不羈了吧,瞧瞧這座寢殿,柱子上還有他興之所致的塗鴉,哪有半點像是陰陽師住的地方?七姬越看,越難克制眉目間的扭動,回頭看了一眼跟著她來到廊上,一如往昔安靜跪坐在她身後的真吾,很想拍拍他肩膀對他說,這段時間真是難為你了。

「要不是在這裡遇見日向大人,我實在很難相信,人竟能去到已經發生的過去。」將目光轉回土御門重卿臉上,再想想還是少年時的他,七姬依稀覺得這一切仍如作夢般,離奇得不像是真的,但一閉上眼,紀州的和歌山城,紀州的紅楓,又是如此鮮明深刻,令她無法懷疑自己的確參與了那一段歷史的曾經。

「不要說妳不相信,當年你們闖進我的法陣,我發現你們在別人體內,根本不是那時代的人時,也差點掉下巴。」在空中攤開一掌,土御門重卿做了個真拿他們沒辦法的手勢,「只能說你們的意志太驚人,無論是妳死前一定要去那個地方的執念,或是他想保護妳的心願,都太過強烈,在你們被咒力彈出軀體後,正常時空無法承受你們一起產生的力量,如果不讓妳如願越過時空狹道,世界恐怕會崩解。」

後半部就算聽了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前半部那句「他想保護妳的心願」,七姬知道話中那個「他」說的是誰,卻也僅能保持沈默,改口問別的事。

「那麼我們離開後,那對小兄妹會如何?」

「死了。」

「咦?」

「說的更精確一點,他們跌到崖下時,即已瀕臨腦死狀態,是你們強力注入的神智激發兩人腦部,才會讓本該死去的身體存活下來。」一旦將兩人意識猛然抽離,那兩具軀體失去能量,自然無法再獨活。

七姬頓時大感悵然。

可惜志津中繁當初不知真正的友也兄妹早已身亡,不會再有人去告發私藏禁書的家臣,否則他也用不著以死明志,堅持非殺那對小兄妹不可,但如此一來她父親恐怕也不會下那麼大的決心入主幕府。

「命運之翻弄,陰錯陽差,對你真不知是殘忍,抑或成全?志津大人……。」

低聲發出嘆息,七姬輕輕搖了搖頭,停頓片刻,她打疊起精神,抽出腰間紅扇輕抵於唇上,一副似笑非笑,凝睇著土御門重卿。

「妳……還想問什麼?」見她對著自己但笑不語,土御門重卿忽然想起多年前曾跟這位姬君打過交道,內心頓時生出警惕。

「這次宮中鬧鬼,日向大人出力不少,可以告訴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嗎?」

從最早接受濃所託,對眾人下暗示,扭曲有栖川宮王妃年紀,到故意告知對方,舍子來年將產下女嬰,連弘徽殿內拔了又長的當藥,大概都是他指示濃偷偷種下,以便利用當藥產生咒力,還特意留下符紙這個線索,安排彩彩入宮裝神弄鬼,讓她一路追查到宇治,如今想來,處處都有土御門重卿暗中活躍的影子。

「這是以暗夜奉行的身分盤問我?」他挑眉,一邊示意彩彩擺上茶具,就著深夜月色,在長廊煮起熱水。

「總是我的天職嘛,你知道,」七姬也朝他揚揚眉,「對於違法亂紀之事,好歹要查個清楚,有個交代。」

不意外她會質疑,趁著熱水尚未煮滾的空檔,他將之前對絳宵說過的話,又重複說了一遍。

「陰陽流動?」在他們這個時代,階級十分嚴格,身分、職業皆為世襲,嚴禁變換,土御門重卿卻認為應該打破出身侷限,讓身分低下之人也能表達自我,想法不可謂不大膽,連七姬都是前所未聞。

「自然,我這樣做是早了點,就算我有心,也還扭轉不了目前體制上的限制。」打開壺蓋,注入滾沸泉水,土御門重卿親自斟了一杯茶,遞給七姬,「但是時代的改變本來就不是突然間發生,都是經過醞釀,越來越多人感受到想去改變現狀的渴望後,才會集結成力量,現在的我,不過是站在剛開始的位置而已。」

他竟然會有這麼大逆不道的想法!不僅批評現有身份制度,更有企圖顛覆既有體制的意味,但他說得坦然,著實令七姬愣了許久,才將那碗茶接過來。

以她站在幕府方的立場,不可能去認同如此大不敬的論調,但她仔細想了想,微微一笑,雙手捧起熱茶送到嘴邊。

「妳笑什麼?」這名女子本來就與眾不同,會接下那碗茶也在他意料之中,但看到她居然笑了,土御門重卿還是深感驚訝與想不透。

「我覺得,」一口一口啜著清泉水煮出的香茗,她慢慢品嚐,將茶喝完後,笑著放下碗,「我們真的處在一個很了不起的時代!」

了不起的不是時代本身,而是活在這個時代裡的人。

如同他,如同定子,追求之物雖然不同,一個是對出身決定地位的打破,一個是對男女單一伴侶的提倡,卻同樣在明知此生無法如期所願的前提下,勇於說出主張,懷抱夢想。

更何況他還是一個清楚知道,自己只是站在最初始之處,有生之年根本看不到任何成果的人!

「看來日向大人已經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在做了許多年的旁觀者之後,他終於知道如何在所知的未來與生活的當下之間取得平衡。

也許今後他還是會因自己的判斷而改變他人命運,結果或許有好有壞,但也因為會犯錯,讓他開始像個人,且正因他的每個決定都有可能導致未來變化,他必須對自己的舉動負責,在對待別人的未來時也會更加小心與尊重。

只有瞭解這一點,他才能成為不愧擁有先知之能的陰陽師!

「喔?妳不怕我這麼做,反而害死那名女房?」他輕哼,「據報她現下被關在塗籠裡,下場凶多吉少。」

預謀殺害皇室血脈,可是死罪!

「呵,日向大人長大後也變狡猾了。」七姬卻絲毫不擔心,反而已經看穿對方詭計的搖頭,「你明知我會出面求情,便這樣設計本姬君,不過我想應該用不著我開口,會有另一個人為她請命。」

「弘徽殿女御?」

「正是。」

對舍子來說,濃的作為確是不可饒恕,但從反面來看,濃在她的生命中也是一種必要之惡,沒有濃,舍子就不會有以後統御後宮的氣度。

「說到這個,」雙手在胸前合十,七姬兩眼閃亮,期待望著土御門重卿,「日向大人,我很好奇舍子與定子兩位娘娘將來誰會生下皇位繼承人?」

「我怎能洩漏天機呢。」他顧自喝著茶,表面上彬彬有禮地回絕,語氣卻可跩的了。

「反正我知道了也不能怎麼樣,大家都這麼熟了,何必這麼小氣,喔?」

「不行,我不能告訴妳。」

「真不能說?」

「就是不能。」

「好吧。」很乾脆地放棄說服,七姬大步坐到他身邊,兩人近得連袖擺都交疊在一起,親暱垂落於扶手間。

土御門重卿背脊一僵。

「妳那位師父很可怕,一旦引發他的妒火更嚇人,能否勞煩妳坐遠些,別給我招禍?」萬一撞見這一幕,那位仁兄可能會改變主意,不對他施展死之式,而是直接讓他體現那個字的原義。

「誰叫日向大人成年後這麼有魅力,就算我師父再恐怖,我都願意冒險犯難,向你表達仰慕之意。」偶爾拿那傢伙來唬人的感覺真不賴,七姬一臉甜笑,表情比他更跩。

「算妳狠。」他真笨,竟忘了這位姬君心竅玲瓏,也是另一類的可怕,土御門重卿認命閉上雙眼,搜尋著泛現腦中的浮光掠影,「弘徽殿女御共有兩次生孕機會,不過產下的都是女兒。」

彷彿有整個宇宙在他面前浩瀚展開,歲月流轉,人世變換,一幅幅風景,一段段人生,須臾且短暫,卻又在時間長河中相互交錯,綿延成永恆。

「淑景舍典侍則會在五年後,生下唯一皇子,之後便由這名皇子繼承帝位。」

換句話說,下任天皇之母是誰已經不言而喻,七姬長吁口氣,頗有幾家歡樂幾家愁的感嘆:「雖然我很喜歡定子娘娘,不過我也深信舍子娘娘教養的孩子一定會非常出色,她無法成為未來天皇生母,總覺得很可惜。」

「這……又未必。」低聲一笑,土御門重卿語沒再多作解釋,反正那是很久之後的事,已與她無關。

「日向大人,」旋身離開扶手,七姬提起茶壺,換她為他斟上一杯熱茶,「天亮後,你隨我們離開嵐山,去一趟御所吧。」

「我去御所做什麼?」要善後的話,有她在就夠了,他何必去湊熱鬧。

「我想皇上是想見你的,不然也不會特意讓人送手諭過來。」醒來時,見房內有封摺疊整齊的信函,原封不動放在文台上,七姬便猜出皇上有此意。

「他是怕我袖手旁觀,才會下諭令,無論如何都要我想辦法讓妳清醒過來。」她的背後是幕府,皇上自然重視,信上會寫什麼,約莫不過如此。

「日向大人何不把信拆開讀一讀,也許會有你意想不到的內容。」

斟好熱茶,聽見院子裡傳來衣袖婆娑翻飛的響動,七姬回過頭,一襲月牙色身影印入眼眸,於沉靜夜風中,清水御飛緩步徐行,踏著庭內細碎白沙走近。

秋末月夜之下,兩人四目相對,無聲吹過他唇角的風,劃動空氣,細細膩膩拂上她的面頰,兩個月不見對方這個模樣,一時還真是久違了。

「日向大人。」目光微移,望向她身前男子,與七姬反應相同,毋須多想即推測出此人身分,清水御飛看了看廊上兩人不到一步的距離,淡淡啟口,「太近了。」

唰!接收到警告的某人立刻從扶手起身,很識相地把茶端到遠遠的角落去。

簡單一句話,便把七姬眼前之人打發掉,清水御飛這才走進廊內,剛自湖邊回來的他,面容明淨如畫,彷彿還帶著湖光水色的映照,幾分秀麗,幾分瀲灩。

雖然瑰麗至極,卻與他刻意易容成吹琉時不同,此刻的他僅著單衣外褂,一身清華,彷彿超越了性別的界線,既不屬於男性,亦不屬於女性,反倒似自然界裡,第一道紛揚飄落的冬日冰雪,抑或早春山巔上,月色悠長皓涼的夜。

看到這樣的他,七姬有著片刻恍惚,不由得想起兩人首次相遇,清水御飛亦是身著雪色白衣,長髮烏亮散灑於胸前,如此身影實在太相似了,她微愣著,下意識想藉由眼前的他,回想起記憶中總是模糊的面孔,無奈試了幾次,仍是徒勞。

既然想不起來,七姬只好搖搖頭,擺手說出此刻心得:「當初不小心把你誤認成女孩子,根本不能怪我嘛。」心裡突然冒出一個很荒唐的想法,「啊,有沒有可能……從小到大都是你自己弄錯了,師父其實應該是女人才對?」

自從走上長廊,一直含笑注視著她的清水御飛,嘴角明顯頓住,當他壓下愕然,繼續拉開上揚的弧線時,微笑已不帶期待,而是帶著牙根打磨的莞爾:「喔?妳這麼認為?」

今晚故意以初見之姿出現在她面前,是他有心試探,看她能不能因此想起什麼,結果這小人兒──真有種把人氣到腦血逆流的本事!

「不只徒兒這麼認為,」沒注意到他變了臉色,小腦袋不停上下猛點,「這個疑問我老早就想弄清楚了,師父長得比女人還漂亮,根本就不可能是男人吧!」

嗯哼,眉梢斜長挑起,清水御飛迅速伸出雙臂,攬上她的腰,將她用力壓入自己懷裡,俯首在她耳畔低啞說道:「為師很樂意讓妳身體力行,親自體驗一下這個答案。」

一氣呵成的動作,快得不過眨眼之間,溫燙的體溫,呼吸的鼻息,透過彼此緊密相貼的身軀清楚傳來,七姬動也不動,連眼眸都沒眨半下,整個人嚇到完全僵掉。

「呃,」說此刻的她險些魂飛魄散都不為過,七姬乾笑著,嘴角一抽一抽地抖聲,「那個,現、現、現在我又沒那麼想知道了。」

低著頭,緊靠在她身後的俊容低哼了聲,極短的幾秒之間,清水御飛更為篤實地擁緊她,下次要再這樣摟她在懷,恐怕會是很久以後。

仔細將此刻的柔軟深記於心,當下一陣晚風吹起,他鬆開手,一離開他的箝制,七姬立刻倒退兩大步,雖然之前在紀州時也常被他摟過來抱過去,但兩人返回原本軀體後,對於他的擁抱,七姬不禁多了一分難以說清的糾結與微妙。

尚未想通為何會有這點不同,忽然望見他身後還有一人,雖然清水秋燃依然跟隨於自家主君後方,距離卻比平常遠了些,站在通往長廊階梯上的他,只走到一半便停住,低垂的小臉雙眉緊蹙,不知在想什麼。

往昔這個情況,他早蹦蹦跳跳蹭過來,察覺到他的反常,七姬踱過去,小臉一橫湊到他面前,打趣地問:「唉呀,你該不會太想我了,一見我醒來,反而高興得說不出話吧?」

清水秋燃一愣,抬起頭,定定看著她,那張嘻皮笑臉的明媚面龐,目光澄亮,燦若春陽,不再是沈睡時毫無生氣的模樣──而她走向了自己。

從兩人小時候就是這樣,每次他心情低落時,最先注意到的人總是她,然後她會走到他面前說笑話,再不然就是故意惹他生氣,讓他氣呼呼追著她跑,最後兩人一定會打起來,打著打著,他常忘了自己前一刻還在鬧情緒。

他知道,那是她關心他的方式,就像現在她笑笑看著他,一眼就察覺到他的異狀。

心頭驀然淌過一道暖流,清水秋燃伸出手,拽住她的衣角,小聲回答:「嗯,我很高興妳醒了。」

這傢伙真的不太對勁,七姬歪著頭細細打量他,再看了看往土御門重卿方向走去的人影,一直以來他最在意之人不外乎自家主君,該不會剛才清水御飛對他說了什麼,他心裡難過?

「心情不好就別硬撐。」手肘拐過他的肩膀,七姬將他往室內拖去,「彩彩準備的膳食,我才吃到一半,你來陪我吃完。」

「為什麼心情不好的人是我,被陪著吃東西的人是妳?」他嘀咕。

「因為看我吃東西是一種視覺享受,美不勝收的畫面,總是能讓人由衷感到愉悅呀。」

「這種亂七八糟的鬼話好久沒聽到了,我敢說回到這個身體的意識真是妳,絕對沒有被掉包……咳,咳咳咳,妳幹嘛掐我脖子!」

靜靜站在長廊上,聽著兩人的吵鬧聲逐漸遠去,直到他們進到屋內,清水御飛才繼續邁動步伐,來到土御門重卿面前。

「考慮了二十多年,日向大人,你的決定是如何?」之前他就說過,回到自己的身軀後會再問一次對方,是否真想封住預知能力。

「以清水大人精明的程度,我常在想,當初你在紀州時就預料到答案了吧?」嚥下最後一口熱茶,坐在角落的土御門重卿抬起頭,口氣很無所謂,只是一想到這人居然從那個時候就在算計他,還是要寥表一下不滿。

「那麼,」佯裝沒聽懂對方的抱怨,清水御飛再次確認,「就是不需要我進行催眠的意思?」

隨性聳了個肩,他一副很看得開:「反正能不能知道未來,對現在的我已經沒有差別。」

「也是。」環視四周,世上沒幾人能像這位陰陽師過得如此逍遙,不過話說回來,不知他是看到誰的未來,有樣學樣,把自己的雕像擺在天井中央,石像其中一隻手臂還向上弓起,露出健美有力的肌肉,這點就真的太超過了。

「清水大人。」眼看他移動腳步要走開,土御門重卿忽然喚住他,「你要開始行動了,是嗎?」

背對著土御門重卿的他一頓,停住前進。

「就算我告訴你,此舉將令你付出慘重代價,你還是不會放棄?」雖是疑問句,語氣卻非詢問,亦非勸告,而是深知對方一定會這麼做,非他阻止得了,說到後來,土御門重卿幾乎是一半無奈,一半佩服地嘆息,「希望你以後不會後悔。」

沒有回應,也沒有遲疑,等他說完,清水御飛依然沒有回過頭,一步步,沿著燈火明滅不定的長廊堅定走去。

「既然這樣,很好!我也該準備準備。」擊掌兩聲,打算叫自家式神過來,頭一轉,卻見彩彩已捧著文台,笑瞇瞇,充滿期盼跪坐在他面前,青白的鬼臉貼得極近,嚇得他差點失態跳起來,「妳、妳做什麼?」

今年幫她製作的造型,突然看到還真怪恐怖一把。

「姬君希望日向少爺看一下皇上的信函。」

「妳幹嘛這麼聽她的話!」

「彩彩也想知道皇上寫什麼。」

「哼。」心不甘,情不願地把文台上的信件拿過去,唰一聲甩開,撇頭讀著,土御門重卿一愣,信中完全沒提到要他解除咒術一事,只淡淡寫道,希望能在宮中紅葉落盡之前邀他一敘。

不說七姬身分貴重,非要他相救,是因為皇上相信他的為人,根本不需命令,他就會做好該做之事,如果還要動用諭令才能使喚他,倒是對他的侮辱。

「日向少爺?」見他看完信突然大笑站起,彩彩不解。

「枉費我能看見過去未來,」將信件一折一折闔起,土御門重卿搖頭,「論知曉人心,我還遠不如她。」

下巴朝彩彩指了指。

「收拾一下,等天亮,我要與他們一起進宮。」說完卻發現她仍坐在原地,「怎麼了?」

「喔,彩彩已經收拾好了,因為姬君說你一定會跟著入宮。」

表情微微一搐,土御門重卿無言了幾秒。

「……妳到底是誰的式神?」

走至長廊最末端,經過轉角、反橋,來到另一側廂房,清水御飛停住腳步,似是等人般環胸不動,靜待一道纖靜身影走出,來到他右後方。

「潛入我清水家的祭祀主屋,是否盡興?」

兩人首次交談,第一句便直言她偷了清水家神器,神雪微愣,想不到他已猜出勾墨失竊是她所為。

「遠不及你來嵐山玩樂的暢意。」既被識破,神雪也不掩飾,今晚他會站在這裡等她,想必也已經知道她的身分與來意,以他們兩人今後的關係,她是最有資格指出他不該這麼做的人。

對此,清水御飛僅是一笑,亦沒否認。

「在御所時,你早知道二條舍子與濃有問題,為何不明說?」神雪接著質問。

他們之中,就他最早察覺御所鬧鬼一事與女御、濃有關,如果早點說出來,後面這些麻煩都可省下,無須繞這麼一大圈跑到嵐山來,但他卻隻字不提,除了有意拖延時間之外,神雪總覺得他的考量不只如此。

「妳與她心思敏銳,不管有沒有我的提醒,都會發現真相。」

無須道出姓名,神雪也知他話中的「她」指的是七姬。

「不同的是,我相信她的能力。」襯著銀白月色的俊美面龐遙望遠空,神色淡淡,眼眸卻深凝於天際一處,那裡黑雲密佈,風勢洶湧,毫無半點星光,「這並不是說她有多高強,而是無論對象是誰,碰到再大的困難,她都會想辦法努力去克服,且連她自己恐怕都沒發覺,她靠的是自身那股強烈打動人心的力量。」

拉回視線,他轉過身,直直望向微皺起眉的神雪:「以後妳就會明白。」

「那現在告訴我這些是為了什麼?」

「讓妳小心一點。」垂下眼睫,他聲線漸低,似是想起六年前與七姬在湯殿山上的點點滴滴,「那樣的力量可是會令人深深折服其中,難以自拔。」

啊?

「更何況……」話鋒驟轉,他勾起一笑,清冽雙眸剎那間深沈如水,「如果太早讓她查出真相,你們在江戶那邊哪有時間完成部署。」

猛然領悟出他話中之意,神雪神情大震,至此她才深深感到自己之前完全小看了這個男人!

原來他來嵐山不僅源自於私情,還有這層心思在,他拖延時間的另一目的,竟是為了將七姬牽制於京中。

「在天未亮之前,妳先走吧。」

當他說出再來要她做什麼時,神雪再次大吃一驚,若說她對清水御飛本來還有些疑心,在聽見他的計畫後再無任何懷疑。

「我知道了。」朝他點了個頭,她俐落轉身,離去之際忽然想起什麼,「那你呢?」

拉起半披於肩的外褂,唰地一振雙臂穿上,清水御飛疊起衣襟,眸色微涼,輕揚的嘴角帶著幾分鋒利的玩味。

「我會以妳意想不到的身分回到江戶,在妳無法置信之處,與妳碰面。」

 

 

 

第五話 (13)

 

今年御所的紅葉紅得非常深透,尤其是接近秋盡的最後幾日,晶瑩葉片漫空飛舞,很輕很輕地飄落,酡紅了階上長廊,階下白沙。

「女御,妳這是何意?」端坐於走廊中央的皇上,靜靜望著階梯下方。

舍子伏身跪在沙地上,她的身後,緊鄰著原本被關在塗籠裡的濃。

「臣妾有話要說。」

印象中,這是舍子第一次主動來找他,雖然平放在身前沙地上的十指有些顫抖,聲音也透露出絲絲緊張,但她沒有退縮,背影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此次宮內傳出鬧鬼一事,造成莫大騷動,不但有辱皇室之名,且引發後宮動盪,人心不安,一切,都是臣妾的不是。」

「娘娘!」濃聽得心驚,舍子為了替她求情,竟一口氣擔下所有責任,「這不是娘娘的錯,是我——」

「濃。」不讓她說完,舍子回過身,低低看了她一眼,「不管妳做錯什麼,身為妳的主子,我責無旁貸!」

咬著牙,舍子一字一字說得清晰有力。

「之前我漠視自己身為在上者的職責,絲毫不知侍奉著我的人背地在策劃什麼,是為不察,沒能即時導正妳的作為,在知道真相後還拋棄過妳,是為不義,現在若連承認妳犯了錯等同於我失職的勇氣都沒有,妳叫我還有何面目當妳的主上!」

如果他們這個時代,人一生下來即貴賤有別,無法改變出身決定地位這個事實,那麼,就讓她當個可以保護在下位者,不愧於仁義的主子!

淚流滿面的濃深深在地上磕了個頭,朦朧中,彷彿見到一片青藍當藥,在她與舍子往後的人生中緊密燦爛地綻放開來。

「因此,」轉回頭,舍子朝階上的皇上再次堅定地一叩首,「對於此次騷亂,臣妾自知有失上位者之職,過錯深重,非常,誠心地,致上最大歉意!」

最後一句話鏗鏘有聲,似劃破了空氣,遠遠傳到天際,這一刻,一位能夠站在帝側,輔佐三代天皇的傑出女性,在歷史舞台上正式登場!

「舍子。」

自從成為他的東宮妃以來,從未聽他如此喚過,舍子一時驚訝,忘了自己尚是待罪之身,愕然抬起頭,卻見皇上目光溫亮,笑著朝她伸出一隻手。

「上來。」

震驚看著他指向自己身旁,舍子眼中蓄滿熱淚,定定回視著他,片刻,她深吸口氣,似是有了決心,拉著外褂直挺起身,一步步緩慢登上階梯,來到他身側坐下。

或許他們之間不會像一般男女那樣相愛,但他身旁這個位置只屬於她,在他心中,永遠不會有人比她更尊貴。

「臣,恭喜皇上。」

輕快悅耳的女聲自不遠處響起,舍子原以為皇上已經摒退所有左右侍從,沒想到此刻對面那片放下的竹簾後方還有人。

「喔?恭喜朕什麼?」他笑問。

「皇上仁德,不追究罪責,臣對幕府那邊,也不會多嘴。」細細密密的簾子中央,隱約映出一道纖秀身影。

至此舍子才認出說話者的聲音,只是她不解七姬為何要坐在對面寢殿內,且以一道竹簾相隔。

「以及,恭喜皇上,找到理想的中宮娘娘。」七姬俏皮地說。

「誰叫妳當初拒絕朕的提議,不然朕的中宮早是妳。」皇上故意調侃,「現在就算妳後悔,不斷苦苦哀求,朕也不會換人了。」

聞言大笑,七姬搖了搖頭:「聽到皇上這麼說,臣真是悔不當初,損失可大了哪,看來德川家的公主能嫁入皇室,也只有後水尾天皇的中宮一人了。」

忽然語調一變,七姬鄭重交疊雙手,低頭行了個禮。

「倒是今後皇室聲勢將逐漸振興,」想起土御門重卿還是少年時,在紀州對她說過一席話,無論她再怎麼努力,幕府也僅能再支撐一百多年,在被取代之前,天下勢必大亂,「因此臣斗膽懇求,往後幕府若發生變故,為了維持天下秩序,希望到時皇室能將一位堅強的公主賜給德川家!」

她真是個無論何時何地皆心懷萬民的女子──沈沈注視著七姬身前那片竹簾,皇上用力點了個頭:「好,朕答應妳,朕會將這個心願當作遺言,世代相傳。」

一百二十多年後,和宮親子內親王以皇女身分,下嫁江戶將軍家,成為第十四代將軍的御台所(正室),在倒幕聲浪中,為江戶最後能夠無血開城,竭盡心力遊說朝廷。

「原來妳是……」聽到這邊,舍子終於猛然領悟到七姬可能是何人,在差點心驚叫出口前一秒,即時摀住雙唇。

「皇上。」暗暗壓下詫訝,舍子轉向身旁君主,「今後臣妾若有幸再生下第二個女兒,想將她命名為『緋宮』。」

這個「緋」字,自是源於皇上曾為七姬戲謔所取的小名,舍子深知七姬身分敏感,不能光明正大地說破,於是改用另一種方式表達對她的感謝,以及對於這段不可思議的相遇的紀念。

「緋……宮。」輕輕念了一遍這個名字,是啊,身為無法曝光的暗夜奉行,她的存在總有一天會被抹滅,但在某個地方,總會有人默默記住她,這樣算不算是一種她曾來過的證明?

當時連七姬都沒預料到,這位被取名為「緋宮」的第二皇女,日後會成為日本史上第八位女帝!

定子所生的八穗宮繼位後,僅二十二歲便過世,留下的英仁親王才五歲,過於年幼,便由那時二十三歲的緋宮於1762年登基為第一百一十七代天皇。

這也是七姬聽到土御門重卿的預言,感嘆舍子無法成為天皇生母時,土御門重卿為什麼會神秘地說「這又未必」的原因。

「很美的名字。」拉起伏下身的背脊,七姬佯裝嘟起嘴抱怨,「不過為什麼是第二個女兒?」

「因為,」伸手輕撫著隆起的腹部,舍子將視線移向沙地上的濃,「第一個女兒的名字我早就想好了,叫『美喜宮』。」

「美……喜宮?」濃錯愕抬起頭。

「我問過父上,濃的妹妹,叫喜,不是嗎?」

想不到舍子竟會以她已逝的妹妹命名!濃掛在兩頰的老淚都還沒流完,喉嚨又是一陣哽咽,張開嘴想說些什麼,卻已泣不成聲。

只可惜在場眾人也沒有想到,舍子因為之前懷孕期間受到太大的精神刺激,這位小公主生來體弱多病,後來僅活了十歲便亡故。

「好了,濃,妳就別再哭了,待我離開之後,妳可要比誰都堅強,才能好好協助女御娘娘統御後宮。」七姬在簾後比了個手勢,要濃擦乾眼淚,抬起頭坐好。

「妳要離開了?」此時天色已不早,舍子以為她至少會在宮中過夜,明日再走。

「嗯。」緩緩站起身,一道黃昏時分的秋風乍起,吹動竹簾,隱約露出一小截薄紅衣角,「不過在走之前,我與皇上還有一個約定得先兌現。」

轉身,朝跪立一旁的真吾點了個頭,真吾立刻捲起前方竹簾,除了皇上之外,一看見站在寢殿內的七姬,舍子與濃皆大吃一驚。

最裡層身著蔥綠單衣,再疊上深紫、粉櫻、豔紅碎花等五衣,外罩金紅唐衣,繫上紅裳,一襲緋色十二單的七姬顯得絢麗非常,比戶外紅得正盛的楓葉更勝幾分,但讓舍子與濃驚訝的是,她頭上戴著日陰系的長綴飾物,左右各有兩條雪白珠綴自側臉垂下,唐衣前襟還繫在裳的小腰裡。

這分明是五節舞姬的裝扮!

「『深秋紅碧葉,天涼漸凋謝,一路踏雪去,不回,直至此身滅。』眼看秋日過後便是蕭瑟寒冬,明知前方荒涼,也要朝著目的地堅定走去,到死之前都不能放棄。」隔著紅楓四落的白沙地,皇上定定望著對面寢殿內那翦麗色身影,「一旦看了妳的五節舞,朕再無退路,不努力也不行了,是吧?緋之君。」

從七姬這邊望過去,兩人之間亦是隔了一大片細碎白沙,紅葉在空中陣陣飛揚,同樣肩負著天下,許多時候也是身不由己的皇上,或許是最能瞭解她處境的人,七姬雙唇微揚,勾起一笑:「『已知冬風惡,哪怕染秋色,走過風沙處,天明,淚也唱成歌。』皇上決心強烈,一定能克服困難,成就所願,在此臣便先獻醜了。」

右手握著五節舞專用的繪文檜扇,七姬平舉雙臂,側身,展開兩端繫著長長色帶的大扇,冉冉高舉起。

唰,左手長袖陡然優雅一振,端正踏出第一個舞步。

──一祝,陛下聖體安康。

將扇子緩緩移至胸前,七姬在心裡默禱。

──二祝,皇室子嗣綿長。

雖然從沒見過,僅在書上讀過相關記載,但看著七姬翩然起舞之姿,舍子已經很確定,七姬跳的是五節舞沒錯!

難怪皇上今日會下令,要常寧殿內眾人迴避,畢竟這個五節之舞與大嘗祭、新嘗祭息息相關,其中的政治深意不言而喻。

再轉頭望向凝神看著七姬起舞的皇上,真正的帳台試,皇上應該坐在殿內觀舞,此刻他卻坐在長廊上,因為這不是真的帳台試,他認為唯有等到大嘗祭名符其實地恢復後,自己才有資格坐到殿內看舞。

──三祝,宮中君臣和美。

理想遠大的櫻町天皇,享年僅三十一歲,在位其間聰叡賢明,在他的努力下,兩年後復興了大嘗祭、新嘗祭等朝廷儀式,被後世稱為「聖徳太子の再来」(聖德太子再世)

──四祝,人民安樂富足。

澄紅夕陽,靜靜照耀在七姬起舞的舞殿上,只見她大袖輕揚,衣帶一波波蕩漾開來,似清風拂過荒野,動作悠長而莊嚴,每踏出一步,裙邊便像是開出一朵緋麗紅蓮,宛如吉野天女在無垢花瓣之中,迎風踩著雲霞從天而降。

──五祝……天下萬世太平!

最後一次舉袖,飄飄飛起的衣袂,被霞光染得繽紛如虹,隨著七姬舞畢,彎下腰伏身一禮,一件件交疊的衣袖徐徐落回身側,漸漸地,平息下來。

當裙上掀動的漣漪完全消失,靜止後,她身前那片竹簾再度放下,天邊落日亦沒入了地平線,未點起冓火的常寧殿逐漸轉暗,僅剩稀微月光,一點一點照在御所的屋簷、長廊、沙地、屏風、竹簾上。

眼前這場五節舞太過人心魄,儘管已經結束,對面觀舞的三人依然一陣屏息,久久才回過神。

「緋之君。」好不容易找回聲音,皇上有些嘶啞,想要告訴七姬,她透過舞姿傳達的那五個祝福,他都感受到,並慎重收下了。

舞殿內卻無人回應。

感覺到什麼,濃匆匆走過白沙地,爬上寢殿,一把掀起竹簾,簾內一片空盪,七姬與真吾早已離去。

「走了呢……那位大人。」濃愣愣看著空無一人的大殿。

「天女,也有需要回去的地方。」土御門重卿坐在迴廊轉角處,也不知他是什麼時候來的,一出聲著實嚇了眾人一跳。

「土御門。」看到他,皇上大感意外,隨即露出欣然一笑。

「有人邀我來御所賞楓,只是天都暗了,這邊又不點燈,別說楓葉了,連路都看不清楚呀,皇上。」

涼涼的口吻,果然很符合土御門重卿的作風,皇上站起身,往右側走道踱去。

「最適合賞楓的地方,並非此處,」走在前頭的皇上,笑著回過頭,「而是夜晚的弘徽殿內。」

當他們走出常寧殿時,七姬已除去五節舞的裝扮,且脫下十二單,換上小袖,髮式亦不再是大垂髮,改梳成嶋田髷,由於是秘密離宮,她與真吾不走正路,兩人沿途飛簷走壁,打算與之前先去準備回江戶事宜的清水御飛主僕在朱雀門外會合。

「主子。」越過朝堂院,便是朱雀門了,真吾突然出聲喚住她,「上回,妳交代送去給大夫作鑑識的結果,已經出來了。」

眼前盈立於簷上的身影驀然停住。

差點忘了,進宮前,她曾在左大臣府上,發現清水御飛送來的早膳內有竹葉香,為了判別清水御飛是否對她下毒,她包起沒吃完的飯食,要真吾拿去作毒物鑑定。

「你說吧。」回過頭,七姬靜靜看著他。

夜空之下,兩人凝視著彼此,向來對她毫無顧忌的真吾,那一瞬間竟不想把結果告訴她,他怕會在她臉上看到難過或心痛的痕跡,一旦她流露出那種神情,就表示她在意──在意那個男人對她做了什麼事!

於是對望的兩人一陣沈默,七姬沒有催促,耐心等著,直到真吾願意說出真相為止,在她靜默的注視中,真吾暗嘆口氣,幾秒過後他手指按地,屈膝跪下稟報。

「三位大夫,都檢驗出了君棲。

聽到這個結果,七姬微微睜大雙眸,移開視線,望向他身後的弦月,片刻,那雙映著月光的清澈眼眸輕輕轉回來,她笑著,看似雲淡風清地回了句:「是嗎?」

不該意外,卻也該意外,彷彿心裡早有預感他會這樣做,沒有必要驚訝,可是在確定清水御飛當真對她下毒後,明明是預料中的事,為什麼除了對著真吾笑以外,她做不出更好的反應。

「主子?」她的臉上沒有出現悲傷或痛苦,卻勉強自己笑著。

「如此一來,也只能這樣。」還是在笑著,七姬點了個頭,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嗯,也只能這樣了。」

轉過身,背對著真吾,靜立於屋簷之上的她緊閉雙眼,仰頭深吸口氣,隨即睜開眼眸,轉身掏出印盒遞給真吾。

「現在就去二條城(德川家在京都的居城),以將軍之名,調派番方(值勤警衛軍)。」

真吾一愣。

「妳該不會要……」

「立刻逮捕清水御飛,將他押回江戶候審!」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時間遲疑了。

「對方是擅長催眠術的清水家督,要制伏他,方法只有一個,待會照我所說的去做。」與清水御飛相處過那麼久,她雖然摸不透他這個人的想法,但她深知清水家的弱點。

只是……看著真吾依照她的指示,往二條城方向遠去,七姬獨自站立在夜風中,目光緩緩望向遠處的朱雀門,她喃喃發出一聲誰也不會聽見的低嘆。

──結果,你還是讓我對你用上了那只印盒!

 

 

 

第五話 (14)

 

入夜了。

今晚天空無雲,顯得特別清明高曠,寬敞的朱雀大路上,月涼如水,清水秋燃手持火把站在路旁,一邊低頭想事情,一邊輕輕踢著腳下的小石頭。

感覺到有人走近,他小臉一抬看見七姬。

「跳完五節舞了?」清水秋燃立刻朝她跑去,再與她並肩踱回轉角,考慮到前往江戶途中需長路跋涉,他換穿時下町人旅行時的便衣,肩上繫著紺地白棒縞文樣的合羽(披風),上身是僅及臀部的小袖,下著股引(長褲)、腳絆、草鞋。

「咦?怎麼只有妳一個人?」舉起火把,照了照周遭,卻沒發現平常總是與她形影不離的真吾。

「他,待會到。」語氣稍微停頓了一下,似是思索,七姬定定看著眼前的清水秋燃,繼而目光一轉,定定投向他身後。

沿著朱雀大路走去,會遇到第一條與之垂直交叉的三条坊門小路,路與路交會兩旁各設置一座坊門,此時右邊坊門下方立著一道修長身影,儘管背對月光,又被樹蔭遮住泰半,但七姬知道那人就在那裡。

星眸一動不動,直視著對方站立的陰影處,七姬緩緩越過清水秋燃走去,然而在兩人錯身之際,她忽然伸出手,頗有深意地拍了一下他的肩。

清水秋燃一愣,困惑望著放開手的她繼續往前走去,還在思考七姬為何要對他拍肩,她下一個舉動更讓他看得眼珠子差點掉下來。

只見七姬步伐綽約,走得極輕極慢,一步步宛如踏在水上,涉著山谷清泉而過,連清水御飛都預想不到,她面色如常,似笑非笑走到他面前後,腳尖一踮,美麗臉蛋一側,就這麼吻上他的唇。

「嘎?」身為目擊者的清水秋燃詫然掩住驚呼。

突如其來的親吻,令清水御飛身形細微一震,清亮雙眸吃驚睜大,然後他察覺到什麼,緩緩閉上雙眼,緊吮住那對溫軟姣好的唇瓣,加重力道,甚至略帶怒氣地吻回去。

一陣即將入冬的夜風揚起,捲動兩人衣袖,亦吹開原本遮蔽住這個轉角的枝椏,月色迤邐而入,灑向兩人烏黑的髮,就在月光乍現的同一瞬間,七姬迅速抽出藏在袖內的正絹紅綾,唰一聲,他睜開雙瞳,靜靜看著她揮動紅綾,縛住他眼眸,冰涼綾帶繞著雙目纏了兩圈,迅雷不及掩耳地在他腦後打上死結。

防他扯落,七姬抓住他雙手,用另一條紅綾,將他的手腕牢牢反綁在身後,動作之快不過一眨眼的時間,而他分毫未動,從頭到尾都沒有抵抗,任她敏捷擒下自己。

正如七姬得知他下毒時,不意外卻也意外,他早知道她在接獲消息後會這樣對他,可是如今她真的這麼做了,還是令他暗暗咬了一下牙。

「妳、妳、這是怎麼回事?」對於七姬主動獻吻這件事,心底的驚愕都還沒平復過來,下一秒竟又看到她突然出手襲擊,清水秋燃覺得自己一定是在作夢,才會目睹這麼荒唐的景象。

可是這還不是讓他最意外的,一陣整齊畫一的腳步聲,噠噠噠自朱雀大路及三条坊門小路兩邊傳來,沒多久全副武裝的警衛軍即包圍住整個轉角,為首之人赫然是真吾。

眾人手握刀柄,在兩旁嚴陣以待站定,七姬望著雙眼被綁住的清水御飛,緩緩,緩緩自他身前往後退開,改站到這些警衛軍前方,接過真吾交還的印盒。

印盒上,那枚象徵幕府的德川家紋,在月下清晰可見,她默默看了看,陡然將印盒高高舉起。

「拿下。」

聲音不輕不重,沒有半分遲疑,只有七姬自己知道,她是花盡多少力氣才壓下喉間不住的顫抖。

終於明白她與清水御飛回到自己身體後,對於他的擁抱,為何她會多出一分在紀州所沒有的糾結感,因為他們的立場又回來了,她是將軍親授的暗夜奉行,為了天下蒼生,隨時都有捨棄誰的準備,更別說對方已被證實是下毒者,她絕不能再對他存有半分私情或心軟!

「等、等等──」見七姬拿出那只背後由將軍親自題字的印盒,清水秋燃這才驚覺事態有多嚴重,再怎麼說他家主君都是堂堂大名之身,就是二條城番方也不得隨意逮捕,但此刻七姬亮出那只印盒,等同擁有將軍授意,這些警衛軍自然無須再顧忌。

眼看帶刀眾人一擁而上,拿出繩索套住清水御飛胸口,將他一圈圈結實捆起,清水秋燃真的急了,平常就算對方人數再多,只要主君從天魔輪舞當中隨便挑一式出來施展,要擺平這些人不是問題,然而現在他的雙眼被布蒙住,根本無法對人進行催眠。

這就是清水家的弱點!

「主君。」匆匆邁步上前,清水秋燃想跑過去,肩膀驀地被七姬按住,他驚訝回過頭,看見她眼中流露出制止之意,原來七姬剛才拍他肩膀是這個意思。

「清水大人,」將清水秋燃留在原地,七姬自己往前走了三步,停住,「你與菊月是什麼關係?」

終究,他們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嗯,什麼關係……呢?」眼被蒙,手被縛,雙臂、胸、肩全被綁住,清水御飛輕聲重複著她的問題,嘴角隨即綻開一笑,「我為菊月出謀獻策,他們很多人聽命於我,大概……就是這樣的關係吧。」

果然!七姬心口一窒,指尖全涼了。

一旁的清水秋燃亦是滿臉不敢置信,手指頹然一鬆,火把啪答落到地上,被地面積水弄熄。在嵐山時,有名身穿山吹色深衣的男子意圖殺害七姬,還曾對他與真吾施展天魔輪舞第七式,莫非清水家與菊月早有勾結?

「秋燃。」感覺到手下內心的衝擊,清水御飛微側過頭,在腦後打成死結的紅綾兩端被風吹起,在空中颯颯打轉,看得清水秋燃一陣心慌。

難怪他昨晚會問,身為侍影,效忠的是清水家督,還是他?

如果哪天他與自己喜歡的人為敵,會選他,還是選她?

不,不行,清水秋燃不斷搖頭,全身像是突然失去了力氣般,雙膝一跪,手掌顫抖撐住石子地,他現在整個人太過混亂,根本無法思考。

見此,七姬已經很確定他絲毫不知情,於是她向前幾步,將清水秋燃擋在身後。

「妳還想知道什麼?」聽到她走近,清水御飛轉正臉龐,低醇的嗓聲極盡溫柔。

「為什麼?」咬著唇,七姬放下印盒,在掌中捏得死緊。

「因為──」儘管視線被綾布阻隔,清水御飛神色驟變,雙目綻放出灼亮,彷彿能穿透眼前黑暗,堅定直視著看不見的她,「這就是我對妳的心意!」

啊?眾人皆是一愣,包括七姬自己。

這傢伙在開什麼玩笑?一股莫名的燥熱自雙頰騰騰升起,七姬再度咬了咬唇。

「你該不會連對我下毒,也要說是你的心意吧?」

「是。」沒將大家愕然抽氣的反應放在心上的某人,用力一點頭,「將來妳仔細回想就會發現,我的一切作為,都是出自對妳的一片真心。」

這、這個男人還真敢說!七姬臉冒黑線,對於他詭異的辯詞,簡直無言到不知該不該佩服。

「從以前到現在,我可曾騙過妳分毫?」他突然反問。

七姬不覺愣了一下。

是……沒有,這傢伙心機深沈,雖然時常算計她,但確實未曾對她說過半句假話。

「以前我不曾騙妳,將來也不會。」他搖了搖頭,「比起這個,我想妳還是趁早啟程回江戶得好。」

「什麼意思?」今晚他們本來就要離開平安京,返回江戶。

「八月十二,大岡忠相大人,已由南町奉行,晉升為寺社奉行。」

什麼?彷彿平地落下一記驚雷,轟得七姬腦中一片空白,她迅速回身看向真吾,真吾聽到這個消息亦驚訝挑起眉,朝她搖搖頭,表示並未接到江戶來的通知。

表面上寺社奉行地位高於町奉行,負責管理全國佛寺與神社,大岡忠相並非大名,卻能當上寺社奉行,如此殊榮整個江戶時代也只有他一人,然而寺社奉行身分雖然崇高,卻是個宗教行政工作,比起掌管江戶立法、市政、司法、員警、消防等實務的町奉行,怎麼看都是一種明升暗降。

「怎麼會……!」如此重大的人事異動,她事前竟未聽聞,事後亦未獲通知。

自從被授予暗夜奉行,她時常與大岡忠相合作,掃蕩犯罪,這次大岡忠相被調離町奉行,更像是有人精心策劃,趁她不在江戶之際,拔除四年來一直在背後支持她的重要支柱。

換句話說,這是衝著她來的!

「是你──」猛然抬起頭,愕視著眼前的清水御飛,這段時間他人雖然也在京中,卻比她更早知道江戶人事調換,七姬馬上聯想到這幾月來他們滯留京都,顯然是他有意為之,「就算不是你親自動手,也是你叫人做的?」

正因她是這樣機警聰慧,讓人想少用點手段,不多做點安排都不行,清水御飛勾起染著月色的雙唇,笑得有一些苦惱,又有一些委婉從容:「我叫人做的,可不只這一樣。」

明明是等同叛國的行徑,由他口中說出,竟似一陣微風在雲端舒展開來那樣清淺,散淡,然而卻也不會再回頭。

儘管七姬不明白,倘若他當真對她有情,為何不是站在她這邊,反而要聯合菊月對付她,甚至對她下毒,但他素來就是心志強大之人,此刻既已表態,便打定就算與她決裂,也會以無比的手腕與毅力執行到底。

她與他之間,似乎有什麼東西無聲碎裂開來,又有什麼東西在重新形成,往後兩人壁壘分明,什麼都不一樣了!

轉頭朝領隊的番方有力一點,七姬定定看著他們將清水御飛當成重犯般押進目籠(押解犯人用的竹籠),雖然被人以十分屈辱的方式關入籠內,清水御飛卻依然沒做任何反抗,她力持鎮定的心口突然有些緊繃。

驕傲如他,怎麼可能被這樣對待還無動於衷,七姬緊握的手心不禁滲出微微冷汗,暗暗轉動目光,遙望向遠方,一道驚悸驀地劃過心湖,不對,一定是江戶發生了什麼變故!

同一時間,平安京內楓樹正紅,江戶城外亦紅葉紛飛,一陣又一陣,很像那年血染似的紀州。

凝神看著葉片落到橋下,在流動的河水中載浮載沈,接著隨波而去,令人意識到秋天已走到盡頭,即將來臨的是──山茶花的季節!

自袖口掏出一只細長布袋,靜靜置於雙掌中,停滯了半晌,奉子才拉開繫繩,將那根茶花髮簪抽出,經過二十一年的歲月,木簪顏色變淡了,但那朵手雕茶花依舊綻放如昨,彷彿人的回憶,有的褪色,有的鮮明。

那個曾被喚作「茶茶」的自己,以及自稱「新之助」的男子,兩人輪廓早已模糊得幾乎辨不清,然而當時他忍痛放手、她忍痛離去的心情卻變成一種紋身,一種烙印,深深留在靈魂最隱密的底部,忘都忘不掉。

以致於後來儘管她遇見很棒的人,開始新的戀情,在接下菊月暗殺令,潛入江戶城準備刺殺將軍,卻驀然發現對方竟是自己初戀之人時,她才會那麼震驚、猶豫,最後甚至下不了手,反被生擒。

只不過她沒想到的是,她那幾秒鐘的遲疑,竟會造成無可挽回的後果,非但使得菊月被迫停止全部行動,還讓第二個她所愛上的男人,在江戶城外等她等了整整十六年。

不,就算她早知會有這種結果,她對準吉宗胸口的那一刀還是不會刺下去!

將髮簪放回錦袋內,打上繩結,奉子抬起頭,靜默望著不遠處沐浴於夜色中的江戶城。她不會後悔當初在紀州喜歡過那個人,也不會後悔那時刺殺失敗放過他,她向來都是這樣,坦承面對自己的心,所以現在回到組織,為了革新,為了國家未來,必須顛覆他苦心維持的幕府,同樣是她的決定。

轉身,背對著江戶城,一步步走下新開橋,奉子收起放置髮簪的小布袋,從今以後她再也不會打開。

 

 

絕不因為痛苦便放棄,哪怕必須熬過漫長等待,再怎麼哭泣,都會繼續相信,如此傻得可以的固執,就是被稱之為「信念」吧。

 

 

 

第五話  陰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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