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花牋令 卷一

 花牋令 卷一 

 

[楔子]

 

根據古籍記載,天地創立之後曾有兩次滅世。

在第一次異變中,創世七神之一的水神為保生命萬物,散盡一身神魂、形貌於天地,消亡而去,後雖藉神器勾玉復生,兩千多年之後,第二次滅世卻由祂親啟而始。

那是一場空前絕後的浩劫!

天上神山一座座掉落,各處驟雨傾盆,海潮倒灌,陸地全被洪水吞沒,可怕的末日景象遠比第一次廣大,影響亦更深遠。就在避難至舟船上的眾人以為世界即將滅亡,無一生命可倖免之際,眾神決定聯合擊殺引起滅世的水神,平息下異變。

在那場慘烈戰役裡,諸神為了與擁有勾玉之力的水神對抗,曾開啟另外兩件神器,劍與鏡。其中以劍為形的素心鳴斷,雖然力量強大,但本身殺伐之氣過重,在成功解除滅世危機之後,殘破不堪的世界已再難承受,諸神於是利用鏡的結界,於正常時空之外,另外劃出一化外之地,將素心鳴斷封印於該處。

那是一個完全沒有輪迴的世界,生命萬物雖然照常繁衍生長,但因為沒有神鬼、沒有天堂或冥土,人死後,魂魄便自然消散,無人擁有前世來生,因此他們從不求神問卜,亦從不祭拜死者。

在這片無神之地,人類經過多次征戰分合,逐漸建立大一統的帝國,稱為「月明」,由沐氏統治。月明國第九代君主有五個兒子,三個女兒,其中最受矚目的是排行第七的公主,沐於蘅,為敏妃所生,自幼便十分聰慧,八歲所作策論,其文采之斐然,論理之精闢,連當朝文士皆自嘆弗如,不僅具有驚世的才情,且精音律,所填詞曲一出必滿城傳唱。

然而也不知是否世間美好皆難以長久的緣故,公主十四歲那年,某日夜裡王城走水,大火一發不可收拾,位於西側的飛柳宮一夕之間化為焦土。

當夜葬身火海者,除了公主本人、伺候的宮人宮女之外,還有自小與公主一同長大的關家巫女,關靈兮。

這關家是皇族之下,身分第二高貴的家族,其女代代擔任御巫女一職,負責守護封印於內宮深處的素心劍。而關家之所以擁有如此殊榮,靠的不是異能,卻是血緣,唯流有關氏之血的人具有呼喚神器的能力,素心劍也只會回應關家人的聲音。

據聞飛柳宮被大火包圍,烈燄直衝天際時,曾有人聽見,封印著素心劍的聖殿發出一聲錚鏦鳴響。

同一時間,京畿東側外海三哩處,一小舟遇暗礁翻覆。

 

 

 

[1-1開頭,素未謀面

禮部尚書言祥安的女兒,言子釉,有一個秘密。

烈日當空,一輛單騎馬車自小徑輕快行來,道路兩旁矮樹寥寥無幾,地上長得參差不齊的雜草也被晒得乾裂,顯見天氣炙熱,已多日無雨。

坐在前方駕馬的少女頭戴斗笠,身穿藏青色衣褲,模樣伶俐,約略十五歲年紀,一路哼著歌,直到過了毫無遮蔭的山路,進入青翠竹林,忽然聽見身後一聲驟響,馬車側門被人倉促推開。

「長歡,先……停一停。」

被稱作長歡的少女連忙拉起韁繩,正欲停車過去攙扶,裡頭探出身子的言子釉已迫不及待,兩步一躍,自行出了窄小車駕。

「小姐當心階差!」

提醒的聲才剛落,甫一下地的言子釉已經整個人跪下去,卻不是因為腳步踩空,而是因為哆嗦的身子一陣虛軟無法站穩,細看她神色慘白,表情有些驚恐,似是費了極大氣力,才將內心懼意強行壓下。

「就跟小姐說妳走這趟太過勉強,瞧,都嚇出冷汗了。」來到她身前的長歡拿出絹帕,擦著她前額汗滴,另一手脫下斗笠為她搧起徐風。

「放心,我沒事。」拿過絹帕,自己按去冷汗,言子釉做了三次深呼吸,扶著車輪緩緩站起,「只不過是對大熱天擠在狹小之地有點陰影。」

隨著徐緩的起身,她臉上驚惶也逐漸平復下來,姿色中等的言子釉正值十六歲年紀,五官平凡,並不甚起眼,連隨侍在側的長歡都長得比她好看,若不是身上衣著頗為體面,質料一看就是高級織品,說不定會誤以為她是丫環,她旁邊那位才是小姐。

「要說陰影,小姐小時候差點溺斃,也該是怕冷才對,怎麼會是怕熱呢?」對此,長歡一直不解。

她不喜坐車,特別是夏季,非不得已要出門也寧可徒步,這回實在是路途太遠,才破例坐車前來。

「我這個人嘛,從小陰影比別人多一些。」恢復精神後的言子釉說笑似地回道。

「既然這樣,小姐還執意出府跑這一趟,豈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搖搖頭,長歡扳著手指數日子,「往年這個時候,我們早已回到迴音谷了吧。」

「是啊。」點了個頭,她狀似苦惱地打量四周竹林,「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留在這個熱得要命的京畿度夏。」

幸好距離目的地只剩一小段,比起剛才在大太陽底下趕路,竹林裡還算涼爽,她望向前的目光不禁滑過一絲清亮,意味深長地低語:「可惜有件事只有這個時候才辦得成。」

疑惑望著她往前邁步的身影,長歡見她不打算再回馬車,迅速牽了馬從後跟上。

「那個私吞了官家公款的前京畿府尹,當真讓小姐這麼感興趣?」

「那是。」嘴角牽起一絲淺笑,言子釉平淡無奇的臉龐,此刻竟有幾分說不出的風情,令人匆匆一瞥後,莫名想再回頭多看幾眼。

「三年前轟動京畿的大案,刑部審到一半卻不慎跑了人犯,經過多年追捕依然一無所獲,眼看官府是很難將他緝拿歸案了,我們來幫點忙也是應該的。」

主僕兩走了兩刻鐘,來到一處破舊宅院,從外觀不仔細看,會以為是無人居住的廢墟,然而拍開外表腐朽的大門,裡頭竟是另一扇堅實鐵門。

未作思索,言子釉抓起門環敲了五響,一長四短,似是暗號的節奏,令裡頭以為是自己人而拿下鐵拴開門,卻見門外是兩名陌生少女,不禁驚訝瞪大眼睛。

「妳們是何人?」

「唉呀,」舉起一根手指,言子釉嘆息地糾正,「開頭這樣問,氣勢上就輸了,因為你不知道我們是誰,我們卻知道被通緝在案的前京畿府尹,張猷大人,就在此地。」

看門的四名大漢倒抽口氣,趕緊朝其他人使了使眼色。

當兩人被帶到內堂,脖子上皆橫著一把刀,就怕她們中途逃跑或呼救,若非確信兩人不曾習武,此刻肯定會再加上又綁又捆,但言子釉並無半分抵抗,走在後頭的長歡亦面色如常,有著幾分司空見慣的鎮定。

「妳如何知道老夫在此?」

內堂中央,一張低矮座榻上方,坐著六十多歲老者,從左右稍早稟報中,已知闖入的兩人一口便報出他名姓,守衛大驚之下不敢耽擱,連忙把人帶過來給他問話。

「張大人,你為了避風頭,不得已屈居此處,但與外界依然常有聯絡吧,當聽過留步樓的樓主,容近晚?」

張猷一愣。

「是她?」難怪眼前這兩人能找到這裡,張猷恍然大悟。

表面上,留步樓是座遠近馳名的茶樓飯館,兼營字畫、絲帛、河運,四年前在京畿開業,之後便在月明各地廣設據點,目前共有八十多家商舖。暗地裡,留步樓卻是一個十分神祕的江湖組織,專門從事情報買賣,但凡經由留步樓接下的生意,不論是什麼樣的情報委託,留步樓從未失手。

只不過要與留步樓做生意,可不是簡單的事,除了高額酬金外,還得看留步樓意願。根據這幾年看下來,此組織行事詭祕,與朝廷各方勢力都有接觸,卻無明顯立場,所做所為亦是正邪莫辨。

而這位令朝中顧忌,又渴望與之合作的留步樓樓主容近晚,出身、年歲皆不祥,只知是名女子,有幸蒙她親身接見者,都說她面部曾受火燒,故總是戴著一張黑色面具以掩飾傷疤,加之聲帶受損,說話聲十分低啞難聽。

「妳們與那位容樓主是什麼關係?」留步樓消息果然靈通,三年來官府都難以追查到他行蹤,留步樓卻有辦法打聽出來。

「張大人認為求助於容樓主,還能有什麼關係?自是一場你情我願的交易,有人出錢,有人出力。」言子釉也不隱瞞,大方解釋給他聽,「三年前家父在刑部擔任主理時,曾受張大人逃獄一案牽連,因看守不力,被處丈責。後雖調職禮部,官至尚書,這件事他卻一直耿耿於懷,引以為恥,當人家女兒的我見了實在不忍,一心想找出張大人行蹤,好洗刷父親當年污名,為父分憂。」

原來她是言祥安的千金,這下可不太好辦,張猷面色遲疑,忽然想起手下剛才說門外只有她們二人,不如……。

「張大人,容我先提個醒。」彷彿已料到對方下一個反應,言子釉笑著阻止,「我這人不喜歡做沒把握的事,出發前曾去信通知京衛督護,算算時辰,圍捕的人馬應該在路上了吧。」

言下之意,消息早已外傳,這裡很快就會被大批禁兵包圍,此刻他想逃也來不及了。

「妳……」雙拳暗暗在衣袖下握緊,張猷臉色一沉,「難道不怕我拿妳當人質要脅,或直接殺妳滅口?」

「嗯,這是我要提醒的另一點,張大人的手下實在不該在還不知對方底細之前,就貿然把人帶進來,此舉很容易把禍害招進門。」臉上笑容未變,言子釉舉起掛在右腕上的雪白凝脂玉,「這玉石浸過特殊藥物,透過空氣散播得極快,會令人在一刻鐘後四肢麻痺,動彈不得,剛才我一路從門口走過來,又在這裡站了一會兒,諸位是不是開始感到手腳無法使力,頭有點暈,還有點想吐?」

話未說完,原本橫在兩人脖子上的刀驟然鬆落,除了她與長歡事前已服下解藥,周圍眾人一個個癱軟倒地,坐在主位上的張猷大驚站起,下一秒也跟著跪倒在地上。

這言家千金的心思太周密了,從一開始,便一步步計算好了這一切!

剛才還覺得她相貌平常,不引人注意,與身後漂亮侍女相比,更是相形失色,可如今她微微勾著淺笑的面龐,清淡從容,彷彿事事都在她掌握中,如此卓然之姿,根本令人難以忽略其存在!

「言姑娘不愧是迴音谷主的徒弟,的確如傳聞中聰慧。」錯愕望著她踱到另一邊椅子坐下,喃喃自語的張猷,赫然回想起兩年前市井間的傳言。

其實她並非言祥安的親生女兒,原本出身極為卑微,只是名漁人之後。

十年前發生船難,雙親不幸溺斃,僅她僥倖存活下來,蒙當時路過的迴音谷主救起,取名為「子釉」。

說起迴音谷主函蘭,那可是天下聞名,素有鬼才之稱的隱士,言子釉所學幾乎都來自於他親傳,但他深受世人景仰的原因,並非僅在於他的才能,更因他的為人,雖然朝廷多次商請,他卻無意仕途,一心縱情於山水,時而仗義於江湖,及長,便歸隱迴音谷中。

言子釉拜他為師後,好長一段時間也鮮少涉足世外,直到兩年前出谷時,因緣巧遇言祥安伉儷,雙方相談甚歡,她還救了被毒蛇咬傷的夫人一命,言祥安夫婦感激之餘,認她為義女,她會姓言便是由此而來,此事在當時還傳得沸沸揚揚,京畿引為美談。

「只是老夫不懂的是,妳直接通報官府就好了,何必冒險來這趟?」事到如今已無法脫逃,張猷懊惱著,直想問清楚。

「張大人沒聽明白,我通知的並非隸屬京畿府尹的府兵,而是京衛督護。」京畿府尹聽命於百官之首的上相,京衛督護卻是隸屬禁軍,負責鎮守王城安危,由皇帝直接管轄,「如果是京畿府尹的府兵抓到張大人,勢必會先稟告府尹,再通報上相,經由一定程序移交刑部,但若是落在京衛督護手裡,先通知的人是陛下。」

言子釉一面說著,跟著來到身側的長歡也沒閒著,將桌上茶具熟練搬過來,以爐中沸水清洗杯具,再從隨身香囊拿出茶葉,重新沏了壺清茶。

「要是在平時,陛下也該是責令刑部去審理,想來結果亦不會有什麼分別。」接過長歡遞過來的茶,輕啜一口,言子釉雙手捧著杯子,表情頓時有些詭譎地,朝張猷綻開一笑,「但現在是夏至,陛下已出城,前往青碧行宮避暑,目前留守京畿,負責監國之人是東宮。」

換言之,京衛督護此刻第一個上稟的對象,是具有監國之權的東宮!

「這……!」張猷倒抽口氣,忽然想起什麼,臉色剎那間變得死白。

「沒記錯的話,三年前東宮尚未被冊封,還只是五皇子時,張大人曾被五皇子叫去問話,沒多久就傳出您霸佔官銀,遭刑部拘提。奇怪的是,看守向來嚴密的刑部大牢,張大人竟然有辦法逃走,且一躲就是三年。」

吹開杯中飄起的熱氣,再喝了兩口,言子釉放下杯盞站起身,緩步來到張猷面前。

「比起想幫家父雪恥的我,我認為,更希望逮到張大人的人,應該是先前的五皇子,現今的東宮殿下才是。」

屈膝蹲下身,言子釉刻意放慢速度,用只有他聽得見的聲音,在他耳邊低語。

「尤其這三年來,東宮已經查出張大人其實並未犯案,您卻謊稱官銀失竊是您所為,寧可背著這個莫須有的罪名在外逃亡,未免太過反常,也難怪東宮會心生疑竇,特別想找張大人聊聊。」

唰!一瞬間,張猷連嘴唇都白了。

明明是酷熱盛夏,他後背淌冒出的汗卻是冷的,一張老臉,雙眼驚悚瞪大,從他噤若寒蟬的神情,言子釉已經十分肯定這老人果然另有隱情。

「小姐,他們來了。」聽覺敏銳的長歡,隱約聽見遠處響動。

「嗯,我想知道的事也已清楚。」心中的推斷已在張猷表情中得到證實,她不再逗留,迅速起身帶著長歡走出內堂。

主僕兩順著走道出了大門,沿途地上橫豎倒著好幾個同樣被用藥力迷癱的守衛,來時停放在門外的小馬車還待在原地,長歡拉起韁繩,轉身扶她上車。

「小姐方才與張大人說了什麼?瞧他臉色大變,好像一道雷劈下來,狠狠打在頭上。」剛才她聲音壓得很低,隱約只聽到與東宮有關。

「我只是讓張大人先有個心理準備,他的案子,不過是一個開頭而已。」

步上馬車之際,言子釉動作忽然一滯,抬頭望向遠方馬蹄踏出的煙塵,在那片隆隆接近的黑影當中,「那人」必定也在其中,收到消息的他鐵定會親自策馬前來。

略作思索,她側頭交代:「長歡,回去時走另一條山道,別與他們碰上。」

當身穿銀灰甲冑的京衛督護抵達,領兵走在前頭的東宮匆匆下馬,急步穿過腐朽大門,一見裡頭匍匐在地的眾人,他大吃一驚,再趕到內堂,看到倒在地上無法移動,只能束手就縛的張猷,他輕吁出口氣,放心之餘,不免又蹙起眉心。

眼前這個傑作,無庸置疑,定是出自言子釉之手。

對於她這個人,他並不陌生,從一介漁人孤女,到拜鬼才函蘭為師,兩年多前更成為禮部尚書之女,她的人生便是一則傳奇,向來為人所津津樂道。

雖未曾見過一面,但他也聽過她寫下的詞,譜出的曲,那造詣確實不同流俗,然而這樣一位才情卓絕的女子卻讓他困惑,今日所行之舉更讓他費解,甚至對她有些莫名的忌憚。

她告發張猷藏身地,是為了義父,乍看之下是很合情理,但她通報的對象卻是京衛督護,而非京畿府尹,若說此女別有用心,刻意想藉此引他注意,為何不留下來邀功,反而提前離去?

回想起這兩年多來,她開始以禮部尚書之女的身分出現於京畿後,發生在他周遭大大小小的事件,隱隱約約都有她的影子,她似是從旁協助,又似有意指引,但每次都像今日一樣,從未現身相見。

唯一留下的,只有擱在桌上,那杯她喝到一半的茶盞,幽微地飄散著一縷裊裊清香,一如其人,若有又似無。

 

 

 

[1-2. 如果,註定相遇

七日後。

「小姐,那個關在天牢的張猷又逃了。」

乾熱多日的豔陽天,午後終於下起傾盆驟雨。

坐在四樓雅室內的言子釉斜倚在窗邊坐榻上,怕熱的她向來偏愛靠窗迎風的位置,從雕著精緻花紋的窗櫺看下去,京畿最熱鬧的市街盡收眼底,抬頭再望得更遠一點,還能看見高聳的宮城一角。

「妳好像並不意外?」見她不為所動,繼續吃著桌上瓜果,長歡猛然會意過來,該不會小姐早料到是這個結果!

「昨日陛下不是突然回鑾了嗎?」拿著小銀叉,言子釉將一小片蜜黃香瓜送入口中,這夏天唯一好處便是果物種類繁多,特別香甜多汁。

「嗯,好像是隨行的齊妃犯病,陛下急著帶她回京宣太醫診視。」長歡回想著聽來的消息。

「喔?」覺得有些可笑,言子釉微微勾動唇瓣,「這便是官方說法?」

虧他們想得出這種藉口,若身子嬌貴的妃子當真犯了病,原本四天路程,硬是快馬縮短成兩日,如此瘋狂趕路顛簸回來,小病都要變重症了吧。

「難不成陛下急著回宮,是為了別的事?」聽她語氣,好像還有檯面下的理由。

「總之,陛下回京之後,東宮便被解除了監國之職,張猷的案子也循例送交刑部,既然刑部弄丟人早不是第一次,這回估計會丟得更熟練些。」

「這個叫刑部的官衙未免太不濟事!」沒聽出弦外之音的長歡十分不滿,「小姐都親自去一趟了,連谷主調製的藥物都用上,結果竟還是讓那個張猷給跑啦。」

說到這個,忽然想起昨日收到的信函。

「對了,小姐,谷主說妳之前回去時曾帶走幾本書冊,裡頭是他研究藥草與毒物所寫下的方子,真遇緊急狀況,用無不可,但長期接觸對妳身子不好,要妳盡量少碰。」

言子釉一愣:「妳連我那日用藥之事,也向我師父稟告?」

「是啊,谷主先前不是說了,妳的舉動,鉅細靡遺,都要寫給他知道。」為了不負所託,她可是非常盡責地連小姐何時晨起、就寢,三餐吃了什麼,都日日飛鴿傳書報告。

「難怪我看妳養的信鴿一隻比一隻健壯啊。」不然哪堪腳下綁著厚厚紙條長途飛行。

「谷主也是這麼誇呢,嘻嘻,長歡覺得好驕傲。」

望著眼前說得眉飛色舞的小丫頭,言子釉有些失笑。

這丫頭作事伶俐,就是生性太過單純,從裡到外都是簡簡單單的小腦袋瓜,從不曾想得太複雜,更沒太多心眼,然而當年函蘭答應她上京的唯一條件,卻是要她將長歡帶在身邊。

一開始函蘭其實是不同意她出谷的,曾在谷中布下九道迷陣,當時她只解開八道,最後一道用盡各種方法還是無法破解,最後她乾脆在雨中跪了一天一夜。

明知她此舉是在耍賴,但他終究心軟,最終還是順了她意。

思及此,腦中不免浮現出一抹獨立於山林間的身影,那個丰姿俊秀的男子,溫文靜雅,卻絕頂聰明,至今她仍想不透,為何他堅持要長歡陪她一同出谷?

他應該很清楚,她……不,任何人要瞞過長歡實在太容易了,若真想知道她在京畿所行所為,透過這小丫頭能看出什麼?

「小姐放心,其實我們也不算白忙。」見她擱下吃到一半的涼瓜,偏著頭沉思,以為她在懊惱張猷再度逃獄一事,長歡遞上剛沏好的茶,「既然刑部又弄丟了人犯,想來是牢房哪處有疏漏,不單單是主理的過錯,妳看這回也沒有重罰,表示陛下不是真心怪罪,言大人心中的疙瘩也可以放下了。」

「對現任刑部主理沒有重罰,但對逮捕張猷的東宮也沒有大賞,只有口頭上勉強褒獎幾句。」這才是真正耐人尋味之處哪,言子釉捧過茶,低頭斂眸一笑。

「就是!」用力敲了下桌面,長歡忍不住想為遠在宮城內的東宮抱不平,「好歹是抓到逃逸多年的欽命要犯,陛下對東宮未免太冷淡,怪不得大家都說,陛下原本最屬意的東宮人選,並不是五皇子。」

「喔?」掀開眼睫,朝上看了長歡一眼,難得見這小丫頭談論朝政,言子釉來了興致,「妳又知道五皇子如何不稱陛下心意了?」

「這可不只我知道,還是眾所皆知的呀,五皇子原先就是最不可能成為儲君的人。他母親謝良妤出身不高,無論朝廷、後宮都沒有得力靠山,母子兩很早便放棄與其他皇子競爭,只求安穩度日,不然謝良妤早年也不會讓兒子與關家人訂親。」

關家血緣特殊,只會生女,五皇子當年與關家結下這門親事,不管是象徵上的意義,或本人的確有此想法,再再都擺明了他毫無角逐皇位之意。

「關家人……」低聲念了一遍,言子釉看著自己映在杯中的倒影,靜靜舉杯啜飲。

「記得那位關家小姐好像還是當時的御巫女,叫作……什麼來著的?」畢竟是多年舊事,又是從言府侍女口中聽來,早已完全回想不起來細節的長歡搔了搔頭,「只是這門婚事還沒來得及辦,就發生了飛柳宮火難,不幸身亡的關家小姐與他終歸沒有夫妻緣份,我想五皇子註定命裡剋妻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吧。」

「噗──咳咳咳!」一口茶嚥下去,直接嗆個滿懷,言子釉趕緊放下杯子,拍了拍胸口順氣,「五皇子命裡剋妻又是哪來的結論?」

從朝政怎麼會講到剋妻上,這小丫頭的思維會不會太跳躍了點?

「小姐不知道嗎?關家小姐死後,五皇子雖然悲痛,但隨著年歲漸長,且畢竟是個皇子,不可能一直獨身。陛下曾作主為他賜婚三次,一次是吏部侍郎孫女,一次是高太史堂妹,還有一次是大內羽林尉的千金,結果人都在還沒過門前,不是得了重病、失蹤,就是無故去投河,到後來朝中已沒人敢請旨與他聯姻。」

再加上之前喪生於火中的關家小姐,算算就有四人,這位五皇子訂親訂了那麼多次,卻仍是孤家寡人一個,如今都已御齡二十四,也真是月明國絕古無今的奇聞了。

「不過言夫人也說,去年他被冊封為東宮,身分越發顯貴,朝廷大臣們又開始躍躍欲試起來,說不准把女兒嫁給他,將來就是中宮皇后呢!」

聽到他們有這個打算,言子釉卻搖了搖頭,拿出巾帕,將剛才不小心潑到手腕上的茶水擦乾。

「如果他們夠聰明,就不該做這等傻事,五皇子就任東宮大抵不會超過兩年,很快就會被廢,到時有這層姻親關係反而麻煩。」

長歡一愣:「很快就會被廢?」

窗外,落雨已停,這場夏季雷雨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烏雲散盡,感覺戶外又吹起了悶熱空氣,言子釉轉動目光,望向東方天際。

「那個人,不是做帝王的料。」

長歡所言都是官宦女眷閒暇時的議論,但她手邊有更詳盡的資訊。

現任月明國主,子嗣眾多,大皇子是正宮皇后所生,身為嫡長子很快便被立為東宮,可惜早夭,十歲就亡故了。接下來幾位子女都是妃嬪所出,二皇子體弱多病,一直在別宮休養,再來的三皇子與四皇子,兩人母親來頭都不小,皆位列五妃之一,在朝中各有勢力,為了東宮之位鬥得相當厲害。

三皇子為人陰險,善用權謀,四皇子也不遑多讓,兩人明爭暗鬥十多年,六年前總算讓四皇子覷得機會擊敗對手,入主東宮,黯然失勢的三皇子被貶出城,從此退出政治舞台。

原以為就此便可高枕無憂的四皇子,卻因去年一樁驚動朝野的「桃若案」失盡民心,皇帝盛怒之下,下令廢儲,改立原本完全不在考慮名單內的五皇子。

再說到這位五皇子,本名沐雲謙,在皇室子女中排行第六,當年其母謝良妤為了明哲保身,不惜讓他與關家締親,以示無心爭奪儲位,因為比起母子兩在宮中無權無勢的現實面,他的性格才是真正問題所在。

不似前面兩位兄長,沐雲謙為人極其正直,但也因個性剛正,太過直來直往,實在不適合爾虞我詐的宮廷,之前皇帝也是讓這個兒子掌管軍務,從不讓他碰內政,如今上位東宮,該也是情勢使然,不得已之下,才造成這個令人哭笑不得的局面。

只不過以沐雲謙的個性,鐵定無法在這個位置上坐太久。

收回目光的言子釉瞥向身旁被雨淋濕的窗櫺木,深覺他就像那一截雨水痕跡,很快又會被火辣辣的日頭蒸發一樣,將不留痕跡地消失乾去。

「那真是太可惜了,現在這位東宮生得器宇軒昂,相貌頗為好看,只是表情嚴肅了點,不太愛笑的樣子。」挨在她身側的長歡支著下巴,感慨地說。

「妳又知道?」這小丫頭八成又是從言府侍女口中聽來,「那種什麼器宇軒昂的形容,聽聽就好,就算他走在街上,光憑那些片面之詞,也不可能認出他的。」

「呃,小姐,」面朝窗外的長歡拉拉她衣角,指向市街,「我想不只我,下面很多人都認出來了。」

「咦?」轉過頭,隨之往下望去的言子釉,眼中倒映出一抹明黃身影,正騎馬穿過對街朝此處而來,她先是一愣,隨即瞪大雙眸。

不會吧?

深怕是自己眼花,言子釉用力揉了揉雙眼,下方,那襲醒目的東宮服飾依舊頑固躍入眼簾,像在向她昭告著怎麼也不願去相信的事實。

忍住去按一按額頭的衝動,她心思何等深沈,立刻猜出沐雲謙此行來意。

「張猷的案子,果然讓他注意到留步樓。」低聲說著,言子釉目光深深,看著沐雲謙甩韁下馬。

由於向光,他的面容、身姿一覽無遺,許是長年投身軍旅,他胸膛結實,身形高挑修長,帶著一股武者氣質,清俊的五官之上,雙目澄明,面色微冷,兩道銳利濃眉刻劃出堅毅,一看就是律己甚嚴之人。

但這傢伙也不想想自己如今身分,就算要出宮,好歹微服換個裝,就這樣穿著東宮皇服現身市井,引起百姓騷動不說,留步樓是個什麼地方,大家心知肚明,他難道不怕遭人非議?

「我剛才說他當東宮不會超過兩年,還估得太長了點,說不定他根本撐不過這個月。」對於他深信做任何事都得光明正大的性子,言子釉很是搖頭,正想對他翻個不以為然的白眼。

彷彿感覺到什麼,突然停住腳步的沐雲謙抬起頭,往她所在的四樓窗台望上來,嚇得她連忙拉著長歡向後退開一大步。

 

 

 

[1-3. 擦身,卻又錯過

「小姐,妳幹嘛收東西?」見她快速收著桌上書冊,長歡不由得也跟著拾掇自己帶來的刻刀和木片。

留步樓位於京畿西面,左右連接著繁華衢道,四通八達,往東可遠眺壯麗王宮,往西可欣賞運河日落美景,就算不是來談生意,單純來品茶吃小點也十分愜意。平日主僕兩若不是待在言府,大多是來此地,言子釉看書寫字,她在旁刻刻木作的小動物,有時一待便是整個下午。

「東宮親自上留步樓,定是要找容樓主。」

「那也是容樓主的事,小姐躲什麼呢?」很少看她行事這麼匆忙,被拉著走出雅室,穿過重重走廊下樓的長歡提出疑問。

「這個嘛,」走在前方的言子釉回過頭,訕訕一笑,「妳家小姐忽然想到,前幾天我做了一件……咳,不是那麼對得起他的事。」

納悶中的長歡還想再問,她已往後門快步走去,一邊迅速交代。

「回府之前,我去北口小路看一下周夫子的拓本印好了沒,妳走芙蓉大道,幫我買份廣馨餅鋪的黑棗糕回去當點心。」

於此同時,沐雲謙自正門邁步而入,進到一樓開放式深廳,原以為這個名震天下的江湖組織,出入會有特殊設置,但一進到裡面才發現,此處與一般茶樓飯館並無二致。

時間已過正午,大廳內尚有八桌來客正在吃著飯後小點,看起來都是尋常人家,他的出現令廳內眾人全錯愕止住談話,其中有六個人吃驚掉了筷子。

天家皇子,對他們這些人來說簡直是雲端上的人物,向來都是遙不可及的存在,如今一襲尊貴身影竟忽然現身眼前,大夥兒除了呆愕,還是呆愕,過了一會兒才有人反應過來,匆匆離座跪下。

「東、東宮殿下千歲!」

一時間,眾人如夢初醒,風吹草偃一般趕緊跟著跪地行禮。

「都起身。」沐雲謙聲音低沈,在軍中賞罰分明極受敬重,但因生性嚴謹,自有一股凜然之氣,令人不敢親近,成為東宮後依然如此,「本宮此行純屬私事,諸位無需顧慮,繼續用餐無妨。」

說完,他略略瀏覽整座一樓大堂,一位管事領著小廝迅速前來施禮。

「東宮大駕光臨必有要事,鄙人劉旬,恭請殿下上樓詳談。」沒有半句廢話,劉旬態度不驚不亂,是見過市面之人。

「殿下!」見他提步就要跟著拾階而上,身後兩名隨身武衛連忙出聲示警,再怎麼說留步樓龍蛇雜處,江湖人士居心叵測,不可不防。

沐雲謙側面點了個頭,表示心底清楚,便隨劉旬步上樓階,兩名武衛也亦步亦趨地跟上,皆手按佩刀隨時警戒。

上了樓,倒是另一片天地,留步樓腹地極廣,由三棟高樓依傍建成,中間以長廊相通,為數眾多的廳房,再加上錯綜走道,若無人領路,恐怕極易迷了方向。

「請殿下在此稍後,鄙人這就去請示樓主。」

將他帶到四樓面東廳間後,劉旬便娓娓退下,小廝送上茶水,亦未作任何停留,且即便只是個送茶童子,一路也是目不斜視,絕不多言多看,顯見訓練有素。

寬闊廳間內,佈置簡約清雅,每樣器物擺放得恰到好處,都有其功用,沒有一件多餘,置身其中也想不出還缺了什麼,彷彿房間的主人早已計算好來此之人一切所需。

為什麼有種很熟悉的感覺……?微皺起眉,沐雲謙看了看身旁桌案,想弄清這股莫名的再視感是從何而來,一陣開門聲已響起,卻不是從他們方才進門處,而是自房間內側傳來。

原以為是座泥牆,定眼細看,卻是掩飾得十分精巧的門扉被人緩緩旋開,身穿寬袖衣袍的容近晚,踱著不緊不慢的步子走進屋內。

那一身顏色深得接近玄黑,卻在衣袂飄動間呈現出寒星似的鈷藍之色,長髮全數綰起,外罩一件同樣色系的大斗篷,輕紗暗掩,直直垂落身後,臉上如傳聞中帶著一只黑面具,隱約可見她露出在外的細白肌膚有著凹凸疤痕,深淺交錯,佈滿頸部,直到沒入衣領下方。

那一瞬間,他胸口驀然一跳,明明是首次初見之人,連五官都覆蓋於面具下,但一見如此景象,他突然心生奇異之感。

「東宮冒了這麼大的風險來到我留步樓,想必已有覺悟。」

她一開口,沙啞的聲音難聽至極,似是粗糙石礫,在琉璃板上來來回回地刮劃。

原本有些忡愣的沐雲謙陡然回神,想起自己此行目的,連忙壓下前一秒萌生的異樣,再度抬眸望向前,見她已顧自在對面椅榻上坐下,對於她先行落座的無禮之舉,沐雲謙未置一言,跟著撩袍入座。

「都說東宮為人嚴謹重紀律,今日一見倒是頗為隨和親切,不擺架子呀。」容近晚一副嘖嘖稱奇地說道。

「宮外不講究虛禮。」他表情端肅,坐姿挺直。

「既知是宮外,還以東宮之姿來此,弄得人盡皆知,明日上朝,等著糾舉殿下的人可不會少。」往來她留步樓的人當中,其實不乏朝廷官員,但大家只敢悄悄私下來訪,哪像眼前這位這麼堂而皇之地進行。

「回宮後如何向陛下、百官交代,這是本宮的問題。」

「那什麼才是本樓主該煩惱的?」

「前京畿府尹張猷一案,容樓主知道多少?」

「噢,張猷啊。」貌似思索地停頓了一下,「這名字彷彿有些耳熟。」

要管理留步樓這樣龐大複雜的組織,其首領絕非泛泛之輩,洞悉人心的能力、快而敏捷的反應必是高於常人,該直接時直接,該迂迴時迂迴,不消說,他面前這位女子絕對是箇中好手。

「七日前,京衛督護接獲言尚書之女告發,在北郊隴山捉獲前京畿府尹張猷,這個消息據說是容樓主所提供。」面對容近晚刻意裝傻,他不介意幫她重溫一下記憶。

「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她點點頭,語調中刻意帶著關切的熱絡,「據說殿下也是如願抓到人了,如何?可有問出什麼?」

從捉到張猷至昨日被解除監國之權,起碼有六天時間,人都在他手上,別說他什麼收穫也沒有呀。

「張猷堅稱官銀是他所偷盜,其餘一概閉口不言。」

「所以殿下就跟他耗了六天,沒有用刑逼供?」

「屈打易成招,非正人君子之道,本宮不屑為之。」

「……。」

於是,房內陷入一陣長長沉默。

沐雲謙向來寡言,但連不多話的他,都覺得這段靜默有點過長了些,不禁看了看她,接收到他視線的容近晚冷冷一哼。

「那麼,若是殿下現在想知道張猷藏身於何處,本樓主也愛莫能助。」以他的性子,就算讓他找到人,也甭指望他能問出什麼關鍵。

「這點本宮清楚,張猷能自刑部大牢脫逃,第一次可說是僥倖,第二次可就一定是人為了。」他生性固執,對於是非曲直有著不容動搖的堅持,但並非愚笨之人,「由此可見張猷一案背後,必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內幕,花再多心力抓捕,也只是一再重演他逃獄的結果。」

不錯,他總算有些開竅。

「這件案子,本宮會另從他處追查,今日前來留步樓是為了──」

「我拒絕。」

忽然被打斷,沐雲謙一愣。

「殿下這筆生意,我留步樓不接。」

「什……」他明明什麼都還沒說!

「殿下請回吧。」

她攤開手,往旁一擺,明顯已是下達逐客之意。

「容樓主,本宮連來意都還沒說完。」

「我知道殿下想問什麼。」

「妳知道?」他面上浮現錯愕。

「方才進入一樓飯堂時,殿下不是說是為了私事?既然是私事,必定不是來打聽張猷下落,那麼就只能是你個人有求於我。」

她竟從一開始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在殿下眼中,留步樓買賣情報,以不正當的方式、見不得人的手段圖取暴利,但你不惜違背自己的原則,竟來求助我這個你向來最為不齒的投機之輩,那個消息對殿下來說,還真是分外不同呀。」

直到此刻,沐雲謙才完全領教到這個留步樓樓主的厲害!

雖看不見她的臉,但她未被面具遮掩的雙眸鋒亮逼人,似能看透一切,他有種全身被冰冷月華浸透而過的錯覺。

「那妳……有辦法查出我想要的消息?」他緊握拳心,問得字字艱難。

「殿下冒著被彈劾的風險來到這裡,不正是因為知道我有多大能耐?」言下之意,她是有這個把握,「不過本樓主也說了,殿下這筆生意,留步樓不做。」

站起身,她轉頭便要離座,兩聲劍器鏘然驟響立即傳來,他身後兩名武衛的長劍皆已出鞘,露出兩道森然寒光。

「我雖不會武藝,但討厭受人威脅,如果殿下以為可以用武力逼我就範,就大錯特錯。」既然敢放人進來,自然不會毫無防備地現身會面,她偏過頭,發出一聲輕笑,「若殿下不信,可以試試,看你身後武衛的劍,是否會比我留步樓影衛的刀更快?」

語畢,房中氣流驟變,未見人影,卻感一股殺氣自四面八方湧來。

「我無意以武力逼迫,僅因此事對我至關重要,請容樓主慎重考慮。」抬起一掌,示意身後武衛放下兵器,起身的沐雲謙面色肅穆,堅定看著她。

默然迎視著他毫無虛假、一片赤誠的目光,過了幾秒,似是發出一聲嘆息的她搖了搖頭:「時候不早,殿下該回宮了。」

「容樓主──」

換她舉起右掌,制止他再往下說。

「看在殿下不忘故人,對過去頗為念舊的份上,我就多事提供一道計策,可令殿下免受非議。」這已是她難得的破例,「明日面對陛下、大臣們的責難,殿下只需說你來留步樓是為了追查張猷一案的線索,哪知撲了空,無功而返,出去也別說殿下見過我。」

不然明日早朝可有他好受的。

「不,我不會這樣說。」

他卻一口回絕了她的獻計。

「我來,不是為了張猷,而是為了我自己。」

容近晚一愣,只見他直挺挺望著她,眼中仍是一片堅定無偽。

「明知自己不認同留步樓營生之道,卻因別無他法,還是昧著良知前來求助,這件事本身確實是我的過錯。」

他眼神毅然,聲音低沈有力。

「既然做了錯事,本就該承擔應有的責罰。」

這個人,還真是宮中少有的奇葩。

「身處陰謀充斥、人心難測的宮廷,誰不是花盡心思,用盡手段,哪怕骨肉也能利用,至親也能相殘,沒有永遠的信任,更沒有誰永遠不會背叛。」她的眸子清清冷冷,有如徹骨冰涼的古井,「殿下卻還能忠於本心,保持著這分純真性情,實在不可思議。」

原以為她被他的良善所折服而要出口褒獎,誰知她下一句卻是──

「只可惜這樣的人在宮中只會死得更快。」

沐雲謙臉色登時黑了黑。

「本宮雖不講究虛禮,但對於出口不遜的言詞,也很難裝作沒聽見。」

沒理會他飽含警告的瞪視,容近晚一副沒什麼大不了地揮揮手。

「稍後我會命人將借據送過來,殿下簽完字便可離去。」

「借據?」他一愣。

「留步樓從不做虧本生意,酬金一萬兩,明日劉旬會拿您簽下的借條,去府上收款。」

「容樓主不是不接我這筆生意?」他連留步樓裡的茶一口都沒喝,該不會見個面而已便要獅子大開口敲詐?

「喔,殿下今日想談的生意,本樓主是不接,但您積欠的是先前那一筆。」

「本宮可不記得之前曾欠過妳容樓主半毛錢。」

「殿下難道不好奇,我既不打算與殿下做生意,為何還要讓人帶你上樓?」

雖然她帶著面具,看不見表情,但沐雲謙感覺她似是詭異地挑起一眉。

「張猷藏身隴山的消息,言姑娘是從我這邊得知,以致京衛督護能順利逮捕張猷,這點殿下不否認吧?」

他點了個頭,也因此他才會注意到留步樓竟有如此神通廣大。

「容樓主不接我的生意,對言尚書的義女倒是頗為幫忙。」他語多不滿地表示。

「她是迴音谷主的徒兒,過去我曾受函谷主一恩,言姑娘有任何請求,本樓主都會鼎力相助。」

函蘭之才,世人皆知,早年所行之俠義,更是名動天下,想不到連留步樓樓主也承過他恩情。

「只不過留步樓畢竟是做生意的地方,在商言商,該收取的酬勞一分也不能少。」

等等,他開始有不好的預感。

「言姑娘跟我說,比起她,東宮才是最想緝拿張猷之人,於情於理,都該幫她付這一萬兩。」

這、這個言子釉居然……!

「殿下好歹是一國儲君,該不會賴帳才是。」

最後這句話,成功令沐雲謙前額浮上青筋,濃眉豎起的他有幾分咬牙切齒地確認:「這也是言姑娘說的?」

「是啊。」容近晚隨手比了比右側,「剛才她人就在隔壁小室,若東宮早個一時半刻進來,便能見著她了。」

當下,內心忽然閃過一抹說不清的感覺,沐雲謙縱身飛步而出,大掌一拍,震開走道間相連的另一道房門,房內已空無一人,桌上一小淺盤,剩下半片瓜果,旁邊一壺茶彷彿還帶著餘溫,顯然佳人才剛離去不久。

此情此景,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沐雲謙磨了磨後排牙根,緊握住微微刺癢的掌心。

兩年多前,從他第一次知道言子釉這個名字之後,她便像漣漪一般,深深淺淺,不斷在他周遭來去迴盪,有好幾次,他都差點伸手捉住那個時不時出現,引起無邊震盪的她,卻總是一再錯身而過,緣慳一面。

這回,竟又被她即時避過了!

「殿下?」

聽見身後跟來的武衛輕喚,深感扼腕的他按了按太陽穴,回過頭。

「把借據拿過來。」

「殿下,您……當真要支付那一萬兩?」那位言姑娘,幾乎等同大大占了他便宜一把呀!

「難不成你要本宮賴帳?」接過小廝遞來的紙墨筆硯,沐雲謙直接在言子釉吃過瓜果、喝過茶的桌案上,一邊就筆揮毫,一邊在心裡嘀咕,反正遭她算計也不是頭一回。

細數這兩年多來她在京畿頗為活躍,什麼命案現場、貪污案、竊案,言大姑娘都會露一下臉指點,等他趕到時,調派府兵的公文要他補畫押,弄壞的場子要他幫忙賠償,遭竊的失物要他一一去向失主比對歸還,諸如此類,舉凡能算到他頭上的,言大姑娘都會將他人盡其用得無愧無疚。

「我看世間最了解我的人,她都快能排第一了,下回該不會要我……」說到一半的低語忽然停住,他猛抬起頭,迅速望向她遺留於桌上的半片瓜與茶,再回想剛才在容近晚房中,那物品完全不落多餘的擺放方式,一個驚人念頭赫然在腦海形成。

該不會……!

「趙晟,」喚了身後其中一名武衛,他面色沉忖地問,「維州回京了嗎?」

「杜大人剛結束差務,正從郱城返回京畿,估計再三日。」

「嗯,維州一入京,立刻差人請他來東宮一趟。」

「是。」

收回視線,投向桌上寫好的借條,署名最後一字只差一劃,他眸色深凝,拿起剛才擱下的狼毫筆,將最終那一筆撇捺不偏不倚地寫完。

若他直覺無誤──

言子釉,這下我可知道了妳的祕密!

 

 

 

[1-4. 天大秘密,就是用來拆穿的

京畿東部臨海,北部傍山,南部接著丘陵地,西部是一大平原,四面城門皆設有通關隘哨,出入得在戶冊上按印,對過名字才可通行。

這日依舊豔陽高掛,萬里無雲,小馬車通過哨兵查驗,自東口而出,一路往南行。

「小姐一年也才回去個夏天,這回晚了兩個月才出發,谷主口裡雖然不說,內心該要望穿秋水了。」馬車行進間傳來長歡的說話聲。

不待車內之人回應,手持韁繩在外駕馬的長歡忽然「咦」了聲,不得不緊急勒馬停車。

「怎麼了?」車內傳來詢問。

濱海小道上,一隊輕騎攔路而立,擋住前方道路,當馬車接近,甚至還有十數名兵衛自左右湧出,大有呈現包圍之勢。

「在下杜維州,恭候多時。」中間,一名身穿深緋勁裝的男子,同樣騎在馬上,笑臉盈盈地自我介紹。

「原來是左太律台輔司,杜大人。」

太律台,是專司調查的單位,又分為左太律與右太律,左太律台聽命於上相,右太律台直屬皇帝,一般用來監察百官及調查重大案件,其長官稱為主簿,副官稱為輔司。

「盛暑之時,杜輔司還要在外出公務,真是辛苦了。」車內女子不卑不亢地回應,「許是敝人車駕妨礙了杜輔司執行勤務的出入,長歡,還不快讓開。」

「言姑娘,東宮有請。」不讓她有機會推搪,杜維州快人快語,直接亮明來意。

「喔?」

馬車側門被推開來,見車內之人踏出,回過頭的長歡面有難色地問道:「呃,二總管,這是⋯⋯?」

杜維州不禁一愣,走下車的女子年紀較長,約三十初許,加上那聲「二總管」更道出女子身分,怎麼樣都不可能是言子釉本人。

看來面前這齣掉虎離山是演給他看的,杜維州舉起一掌,誇張拍拍額頭:「言姑娘還真是洞燭先機,狡猾得讓人好想流淚呀。」

同一時間,自南口徒步而出的言子釉,一身輕簡衣裳緩步於林間,雙手拉著自頭頂垂落的雪色朝羽,以輕紗織成,長度直到腳踝,是月明女子遠行時,用來遮陽或擋風的一種薄外披。

打從得知沐雲謙招左太律台輔司入宮,她就有了警惕,立即飛書迴音谷,請祁湘前來京畿接應。比起長歡,身為迴音谷二總管的祁湘為人穩重,遇事機警鎮定,每有要事必是交由深思熟慮的祁湘去處理。

一早她要兩人從東口出京,自己則走另一條路,再相約南方五里的驛站會合,便是料到東宮說不定會有動作。

「難怪我們敦厚老實的殿下時常中計。」不似朝中那些說話拐彎抹角的官員,杜維州有話直說,很愛不正經地開玩笑,「論心機,東宮的確完全不是妳們家小姐的對手,不過……」

一抹銳利笑意,驀然浮出他上揚的嘴角。

「言姑娘恐怕也低估了他認真起來的程度!」

踏在草上的腳步倏然止住,言子釉終於感覺到不對勁,深吸口氣後,她突然加快行走,但只前進了幾步,便被不遠處陡然出現的一排人牆擋住去路,她連忙掉頭往後走,還是同樣結果。

明白自己已經被四面圍堵,她雙眸一動,停住腳步,索性拿下罩在身上的雪白朝羽,回過頭一嘆:「我接旨便是,諸位請帶路吧。」

京畿南郊有座綠水胡,平日不甚奇特,唯有夏季湖中蓮花盛放,才顯得出絕色,湖旁築了一座八角涼亭,當中立著一道拔長身影,等人似地面湖而望。

「殿下,言姑娘帶到。」

在趙晟低聲稟報中,言子釉緩緩步入亭內,看了看前方湖畔負手而立的修長背影,再望望四周,貼身武衛全數屏退,連偕同她前來的趙晟都已躬身退下,此刻除了他們二人,再無其他,看來是要說秘密來著的了。

她暗暗覺得頭疼地扶了一下額,見他轉過身,趕緊放下手,低頭欠身跪下。

「言姑娘?」

口中的「東宮殿下千歲」還來不及問候,便聽見他低沈反問,她一愣,一雙足靴已邁步來到她面前,從她低垂的視線,僅能看見他的黑靴與一截明黃衣擺。

這回出宮他依然穿著皇服,顯然還是十分堅持為人必須光明磊落這一點。

據說上次前往留步樓,隔日早朝眾臣行完跪拜禮,正準備上奏,他就自己站出來招認並直接請罪了,倒讓那些本來要告狀的朝臣,一時錯愕得差點要反過來為他求情,講了幾句才發現不對,趕緊轉回來,卻是他們指責一句,他討伐自己十句,且句句嚴厲,比他們更不留情,整個場面頓時有著說不出的怪異,最後是皇帝出聲制止,要他閉宮自省十五日,便斥他退下。

以他耿直的性子,也老老實實領了這項責罰,直到今日禁足期滿才出宮,這之間言子釉並不是沒想過先離京,只是這幾日她大病了一場,好不容易等到身體好轉能出遠門,卻沒想到雖然刻意安排了祁湘去聲東擊西,還是在這裡被他逮個正著。

「是。」此時此地,她也只能硬著頭皮承認。

他的目光,落在她濃密的髮上,與時下官宦小姐一樣梳著相同髮式,衣著款式亦十分平常,簡單而素雅,並不特別。

片刻,他堅定地下令:「抬頭。」

簡潔兩個字,再清晰不過,沒有半分商量、模糊的餘地。

深吸口氣,言子釉依言抬起頭,那是一張很平凡的臉龐,長得不算難看,但也稱不上特別美麗,頂多是清秀白淨,入眼看得舒服,過後卻也很容易忘記。

盯著她的面龐,沐雲謙似在研究什麼,看得十分仔細,看到後來,饒是平日鎮定的她都覺得心底有點發毛。

「東宮妃的人選,向來得過內廷三司初揀核可,才可報帝后親鑑欽定,容貌需秀美絕倫,再不濟也得五官端正,眼前這樣貌……應該可算是後者吧。」

從他自問自答中,言子釉終於聽懂他剛才在琢磨什麼,見她會意過來,沐雲謙也不迂迴,直接開口明說。

「言姑娘,本宮希望能迎娶妳為妃。」

還以為他擺出這麼大陣仗來堵人,是要跟她清算這幾年來的舊帳,畢竟在她設計下,他是出了不少力,卻沒料到他今日竟是來……呃,求親?

「這不好吧,子釉怕高攀了。」雖不知他為何會突然提出此意,但礙於東宮之尊,直接回絕未免太不識抬舉,她試著拒絕得委婉而不失禮。

「嗯,妳原本只是百姓之後,就算認言尚書為義父,畢竟不是真正親生父女,身分上的確是高攀了。」

「……。」這傢伙不會講場面話,口是心非更不是他的專長,但有必要這麼認真地附和嗎?言子釉內心暗啐飄過。

「不過妳是函蘭先生唯一的門生,光是這點,就足已令其他擁有尊貴出身的名門女眷也及不上妳。」

函蘭才識過人,天下士子無不尊崇,連王室間提及此人都會尊敬地稱呼一聲先生。

「可是,子釉天生膽子小,福份薄,很怕與前面幾位小姐一樣,剛訂完親就……」一抬出他聲名遠播的剋妻事蹟,他總不好意思再強人所難了吧?

「妳說的不錯,我那幾位未過門的婚約者,都曾接連發生事故,雖然還不清楚原因,但有人刻意居中阻饒是確定的。」

原來他自己也察覺到這一點,與他訂親的對象接連發生意外,根本不是巧合!

「為此,在陛下為我賜婚羽林尉之女時,我便暗中派人保護,見人將她推落急流,及時救起。」

「既知有人蓄意謀害,為何殿下不舉報?」反而緘口認下剋妻之名?

「對方手法十分俐落,未曾留下任何證據,我口說無憑,而且……」他一頓,目光剎時變得有些遙遠,「正因為這樣,朝中大臣無人敢嫁女予我,我便不用遵從皇命迎娶其他女子,如此甚好。」

靜靜看了他一眼,言子釉雙瞳閃過一絲隱暗波光,當他再度望過來時,她匆匆移開視線,用力搖了搖頭。

「那恕子釉更不能接受殿下美意了,都已知有人想破壞親事,弄個不好,下場非死即傷。」

說得更白話一點,她又不是笨蛋,幹嘛去當人家箭靶!

「言姑娘放心,本宮會負責妳的安危。」

邁著步子踱近,沐雲謙忽然在她面前曲膝蹲下,與她平視而對。

「更何況,若言姑娘只是一般官宦家的小姐,真碰上危險,或許難以自保。」傾過身,他逐漸放大的五官,直直來到她眼前,「但若換作是留步樓的樓主,可就又另當別論了。」

咦?言子釉呼吸瞬間一停,四目相對的兩人之間,彷如暗流乍生,波濤拍上裂岸,水花驚起四濺。

「本宮說的可對?」

隨即,加重語氣的他,忽然朝她半分不差地改喚。

「嗯?容樓主。」

 

 

 

[1-5. 密謀協議,達成共識

一絲清亮,滑過她烏眸,下一秒,言子釉收起吃驚,將睜大的雙瞳闔起,淺淺綻笑。

「不知本樓主是什麼地方露出破綻,令殿下起了疑心?」既然已被人識破,再否認就顯得沒志氣了,她睜開瞳眸,處變不驚地反問。

「妳,給我的感覺。」

還以為他是從哪個沒安排好的環節發現端倪,但,感覺?那是什麼東西?

「妳城府深沉,思維縝密,想得十分長遠通透,從開始到最後一步,都會仔細規劃好步驟,再一一設局,將情勢導向自己所要的結果。」站起身,沐雲謙俯視著她的雙眼微微一瞇,「這兩年多來,本宮可是承蒙妳言姑娘不少關照。」

看來這幾年設計他是設計得太多,都讓他被坑出心得來了。

「若我未曾去過留步樓,或許還不會聯想到妳與容近晚是同一人,但那日從一上樓到會面結束,整個過程無論是進行的方式、對話、節奏,全是照著妳的意念在走。」

甚至連那間廳房每樣器物的擺放方式,彷彿都經過精密計算,不容一絲疏漏,這種感覺實在太過熟悉也太過強烈。

「於是,我開始懷疑容近晚與妳的關聯性,讓維州深入調查了這四年來留步樓動態。」

那個左太律台輔司,杜維州,果然是個人才,言子釉趁空在腦中搜尋了一下此人來歷。

杜家,是月明最有權勢的士族,朝廷上有不少要職都由杜氏把持,連當朝上相也是出自杜家。杜維州算是杜氏旁系,弱冠之年便狀元及第,能力強,本來家族非常看好,但因個性「頗為獨特」,以致難受重用,到了三十多歲仍只是個從四品的副官。

「那麼杜輔司查出什麼,讓殿下如此篤定我便是留步樓樓主?」她一臉願聞其詳地請教。

「雖不知原因,但容近晚從未在夏季出現於京畿。」他搖搖頭,「這幾年言姑娘也是每逢春末便會返回迴音谷,可今年夏天都過一半了,妳們二人卻不約而同都在京中停留。」

一個思慮如此細密的人,通常不願留下什麼易使人察覺的習慣,除非有逼不得已的理由,而一旦形成慣例,便不太會打破。

「我不認為,兩人同時破例留在京中僅是湊巧。」

每年一到夏季便得遠遠逃離京畿,果然成了她的致命傷,言子釉暗自苦笑。

「加上容近晚每次出面,聲音嘶啞,必帶著面具,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如傳聞中聲帶受損,以面具遮掩臉部傷疤,另一種可能則是不想讓人知道其真正身分,事先吞下使聲音變得沙啞的藥物,再用面具掩飾真實面貌。」

聽他說到這裡,的確與事實相去不遠,當初她創立留步樓時,並不想讓人知道她是函蘭的徒弟,以免有損師父清名。

「再者,兩年多前妳成為言尚書義女,世人皆以為那是妳首次出谷,其實不然,維州重新確認了妳當年離開迴音谷的時間卻是更早,於四年多前即已來到京畿,只是鮮有人知。」

連這也查到了?這個杜維州改天還真該會會。

「現在想想,妳能掩飾得這麼好,多年來居然無人發現,連妳身邊貼身丫環都被蒙在鼓裡,實在不可思議。」

「你知道長歡?」這個杜維州查得可真徹底。

「每回需要面見重要人物,或下屬有事找妳參酌,妳都會藉故要她走別條路,自己卻折回留步樓處理,還叫她去買需要大排長龍,等很久才能買到的糕點。」

以致於每次她都能比長歡早先一步回到家中,從未穿幫過。

「東宮說了這麼多,是想拿這點威脅我?恐嚇我?脅迫我?還是?」把柄落在對方手裡,她得先問問他有何打算,再看看自己有多少籌碼談判。

「本宮稍早已經說了,希望能迎娶妳為妃。」

她陡瞇起雙眸。

「那便是要威脅、恐嚇、脅迫一次同時做齊了!」

嫁他有如此不堪?他一愣:「這是從何說起?」

「第一,與你訂親,我的性命會受威脅。第二,就算有幸活到婚後,殿下地位那麼高,再有不滿,也不能違背你的命令,對我便是精神恐嚇。第三,之後殿下倒台,身為你的女眷一定會跟著倒楣受牽連,卻不能跟你說斷就斷,還得以夫妻之名道義相挺,簡直是變相脅迫。你看看,前面這三點加起來,難道不是威脅、恐嚇與脅迫一起?」

沐雲謙聽得半邊臉有點黑掉。

「容樓主,本宮不會讓妳所說的那些情況發生。」

「那殿下不如讓源頭連開始都不要開始。」她意思意思地提議,「就……當作今日你我只是碰巧散步偶遇,看完這邊開得很大朵的荷花後便就此別過,我回我的迴音谷,你回你的東宮殿,日後有事,呵呵呵,留步樓大門為你敞開。」

知道她只是在敷衍應付,他沉默下來,半晌,依然沒聽他開口說半個字。言子釉開始覺得氣氛有點僵,原本盯著他袖擺衣紋看的她悄悄抬起頭,卻見他定定望著她。

「容樓主,我以為妳想做的事與我是一樣的。」

哐啷!彷彿聽見自己的心急速墜落,瞬間摔到地上破掉的聲音。

「你……」剎那間她臉色驟變。

「四年來留步樓貌似以情報買賣營生,不斷蒐集各方資訊,但妳真正想查探的,其實是十年前那場飛柳宮火難吧!」

飛柳宮……她面容驚忡,微微恍惚了一下。

京畿夏季,熱得有如身處窒息的火場一般,彷彿連天地都要跟著燒起來了。

「喂?容近晚!」

直到聽見他略微急促的呼喚,她才猛回過神,發現自己身軀搖搖一晃差點撞上旁邊石桌,一雙健臂即時穩住了她。

「這也是杜輔司所說?」恢復氣力的她,迅速推開他的碰觸,自行抓住桌緣穩下重心。

「不,這是我的推測,維州並不知道。」有些尷尬地收回被揮開的雙手,他索性走到長亭中央,在椅子上坐下,見她還跪在石板地上,沐雲謙眉頭一蹙,舉起右掌示意,「容樓主,妳起身坐著吧,我們這個談話還要一時半會。」

除了之前央求函蘭讓她出谷,曾跪過一天一夜之外,她很少在地上跪這麼久,現下雙腿確實有點酸麻,便沒推辭,在他對面石椅坐下。

「我不記得曾在外提過任何有關飛柳宮的隻字片語。」她行事謹慎,向來不輕易顯露真意,連她尊為師父的那人也沒透漏過半字。

「是,容樓主擅長布局,那些乍看分散、無關連的小事,不仔細推敲,的確很容易忽略過去。」說起來這還是拜她所賜,在跳了她挖的坑那麼多次之後,梳理事理的能力很難不越來越厲害,「若妳創立留步樓的目的只是單純為了錢財名利,妳完全不需言姑娘這個身分,只要繼續住在尋常宅院,與妳的小丫環玩著分頭走的把戲就好。」

桌上放著燒紅水爐,已煮到滾沸,沐雲謙拿起布巾墊著手把,將滾水倒至已放好茶葉的藍泥壺中。

「言子釉開始出現在京畿的時間,與我決心當上東宮,是同一個時候,都是兩年多前。」

從飄散出的茶香,言子釉發現那是她向來喝慣的斜陽落,想來他注意到她每回離去遺下的杯中,裝的都是這種茶,而幫她事先準備著。

「我想妳也知道,從小我未曾想過要去爭王儲之位,母親與我在宮中並不受重視,性情上我也無意於宮廷鬥爭。然而三年前有次換防回宮,書庫屋樑倒塌,我與幾位將領剛好經過,過去幫忙抬出被壓在裡頭的宮人,順道將掉落一地的書籍搬出,其中有一落是專門記載王城各宮室修繕紀錄的文冊,我想起過去年少時光,忍不住翻出元文二十三年那一卷。」

那是十年前,他十四歲,人生中印象最深、活得最痛的一年!

「其中,竟有一頁被人撕去了。」

那便是飛柳宮火難前後幾日的記錄!兩人視線相交,蒸騰的茶水徐徐冒出白煙,朦朧,又繚繞地飄散於四目之間。

「我不禁起了疑心,將當年的事想了又想,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那場大火喪生者共十五人,照理當年皇妹靜出公主是父皇最疼愛的皇女,在她身邊伺候的宮女宮人不可能這麼少。」

靜出公主,閨名沐於蘅,靜出是她死後追諡的封號。

「況且,她原本居住的宮殿在寶闕宮,發生大火那一日,是宮中負責營建的工部侍丞通知,寶闕宮地板滲水需全數拆換,臨時將公主寢處移到飛柳宮,事後關於寶闕宮更換地板的紀錄卻被人刻意銷燬。」

簡直就像要湮滅什麼不可留下的痕跡!

「我找了當年那位工部侍丞前來問話,想向他求證十年前寶闕宮地板滲水是否真有其事,那個人,就是後來的前京畿府尹,張猷。」

壺中茶葉已經泡得過久,他將茶湯緩緩倒出,斟入兩只對杯中。

「張猷對十年前的事矢口不提,後又因盜取朝廷官銀遭刑部通緝,逃獄兩次,更令我懷疑他知道什麼內情,想必當年那場大火並不單純。」

放下茶壺,他面色沈痛,定定望向她。

「靜出公主,與當年死去的那十四人,很有可能是被人預謀縱火殺害的!」

遠處,響起了低沉鐘聲,是宮中報時的銅鐘,那聲響渾厚悠遠,她靜靜聽著,慢慢數著,足足數到第七聲才停。

「倘若真是如此,我絕對不會原諒兇手!」想起那晚失去之人,他濃眉一緊,雙眸閃過決心,「多年來飛柳宮火難一直被當成意外事故,若想釐清疑點,找出真相,憑我之前身分絕對不可能辦到,為此只有當上東宮,才能留在宮中進行調查。」

伸出手,他將其中一杯熱茶端到她面前放下。

「之後幾乎是在隔年一開春,妳便以言尚書義女的身分出現在京畿。」

現在回想起來,她會認言祥安為義父,必是看在他對張猷逃獄一案心存芥蒂,打從一開始接近言祥安時,她就已計算到往後可以如何運用此事。

「世人說妳與言尚書夫婦相談甚歡,應該都是假的吧──嗯?等等,妳成為言尚書義女的契機是救了言夫人一命,」他忽然狐疑看著她,嘴角有些抽搐,「該不會連那條毒蛇也是妳放的?」

言子釉白了他一眼。

「我需要那麼大費周章?」對於他只能想到這點程度,言大姑娘很是鄙視地擺擺手,「言夫人被毒蛇咬傷,自然也是假的。」

「那為何言夫人對外要這麼說?」

「我握有她紅杏出牆的證據,她怕被丈夫發現。」

他呆了呆。

「那言尚書為何也跟著配合?」

「他在外有私生子這件事,同樣也不想讓夫人知曉。」

「……。」

每個人都喜歡追問真相,但事實往往殘酷。

「咳,總之,」端起茶喝了兩口,他一頓,過濃的茶葉帶著苦味,入喉只能嚥下,「察覺出我在調查張猷,並開始積極爭取東宮之位,妳明裡以言尚書義女的身分活躍於京,巧妙引我介入各大案件,為我提高人望,暗裡透過留步樓收集前東宮罪證,一一散播給朝中官員去舉發。」

去年一樁「桃若案」更是驚動帝京,本以為只是簡單的買官鬻爵,誰知竟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到最後甚至爆出種種令人髮指的罪行,直到現在四皇子人還被羈押在秋堂審理中。

「在我成為東宮後,這個夏天,妳趁陛下前往青碧行宮,京畿由我監國之際,讓我領著京衛督護去找出張猷。」

她有此舉,應該也沒指望他會問出什麼,但經過這一回,足以令他驚覺刑部竟敢私縱要犯,上頭的指使者,恐怕與當年靜出公主的死有關。

「妳不惜違反每年夏季離京的習慣,可見此事特別至關重要,非得親自進行才放心,種種跡象都顯示出,妳對我同樣想追查的飛柳宮火難有著特殊……容、容樓主幹嘛這樣看著我?」說完一連串推論,發現她雙目凝神,看他看得很專心,他一愣。

「今日才發現,殿下在抽絲剝繭方面還蠻有才的,往後倘若殿下失勢,要不要考慮來投靠留步樓?」

「妳──」

「我留步樓伙食好,待遇高,本樓主又思想開明,保證不打罵,不壓榨。」

「……。」

臉上青筋,自從遇見她之後,似乎有越來越容易失控的趨勢。

「容樓主,記得本宮說過宮外不講虛禮,但對於冒犯的言語,本宮還是會介意。」

正如當日在留步樓,面對他充滿威儀的警告,她全然沒當回事一樣,言子釉也只是眨眨眼,有些漫不經心地拍了拍剛才沾上塵土的綾羅裙。

「既然已經知道本樓主有心協助你追查縱火原兇,彼此心照不宣地進行就好,何需指名要我當你的東宮妃?」

不經心的口吻,問出的卻是最核心的關鍵!沐雲謙止住了呼吸,須臾,他緩緩吐出一口長氣。

面前這位可是四年間無需參與朝政,便能在宮外呼風喚雨,將上任東宮從青天拉下泥地的女子,心計之深沈無人可比,果然察覺到他真正用心。

「十年前發生火難那一晚,靜出公主自寶闕宮移往飛柳宮,這件事決定得很突然,進行過程亦十分倉促,陪同公主過去飛柳宮的宮人宮女,平日並未在寶闕宮當差。據我這幾年掌握到的消息,這些人全是皇后身邊的女官,執儀崔氏,所選出來,崔執儀必與此案關係重大。」

喔?想不到他已經查到這個地步了,言子釉垂下眼睫,無聲移開視線。

「近幾年皇后深居簡出,與我們這些皇子不甚往來,很難找到機會接觸她身邊女官,但若是以我王妃的身分,便能名正言順進出皇后宮請安,接近崔執儀。」坦然向她解釋完原因,他沒有保留繼續說道,「之前我曾想過委由信賴之人進行此事,然而每每與我訂親的婚約者都會發生意外,要找到勝任這個角色的人並不容易。」

所以挑她這個後台比較硬、看起來比較有可能挺過追殺的留步樓樓主?她抬頭橫了沐雲謙一眼,再低下螓首沉思。

皇后的執儀女官,崔氏……嗎?思考中的她眸色迅速變換,過了幾秒,她抱著掛在左臂的朝羽站起。

「通過內廷三司初揀後,在我接受帝后親鑒那日的章台試上,你必須在場。」

沐雲謙先是一愣,下一秒才會意過來她已答應婚事。

「那麼,有件事我得先問清楚。」深吸口氣,他慎重望著面前的言子釉,「我想追查當年真兇,是因為那場大火奪走我最親的手足與……最重要的人,容樓主又是為何如此執著於十年前的真相?」

十年前,她才六歲,理應與那場宮中大火沒有任何關連。

「難道這是函蘭先生的指示?」所以派她這嫡傳弟子前來京畿調查?

那日在留步樓,她曾說函蘭有恩於她,指的該是小時候的救命之恩,此恩之深重,日後不管函蘭有什麼吩咐,銘記於心的她想必都會竭力為他完成。

「不,這與迴音谷沒關係。」她卻搖搖頭,「本樓主是受人之託。」

受人之託?他愣住,倒沒想過她會是這個理由。

「殿下提到最重要的人,本樓主也曾有一位故人,情如姊妹,更勝生死,雖未說出口,但我想這是她臨終前最想知道之事。」

那一瞬間,從她眼中,沐雲謙深知她說的是實話,不管她城府有多深,這一刻她沒有騙他。

「五萬兩。」哪知下一秒她忽然轉開話題,開口要求道。

「什麼五萬兩?」

「之前說過規矩了,我留步樓開門做生意,自然不能做白工,這次借條自已準備,明日正午前找劉旬奉上。」

他深深一呼吸。

「上次說的不是一萬兩嗎?」

「那是上回,這次生意特別危險,自然得給個加成。」說完,她轉身就要離座,忽然被他喚住。

「如果容樓主也願意接我去留步樓那日所說的生意,我可以再給妳雙倍!」

腳步倏地打住,她回過頭,給他一個無奈的表情。

「那日都已經明白拒絕了,還提?」她問。

「不能重新考慮?」他也反問。

好歹他們現在也算是達成了某種程度的共識,大婚後,關係又更不一般。

「留步樓不做的生意,就不會再談第二次。」

聽她回得如此斬釘截鐵,看來是難有轉圜機會了,沐雲謙嘆口氣,端起桌上的茶想喝,卻想到那味道實在苦得很,只好又放下來,頭一抬,發現放在她面前的那杯茶,她半口也沒喝。

往常備茶都是宮人宮女在做,他難得自己動手自然生疏,泡得也確實難喝,不過她連禮貌上做個樣子都沒有。

「殿下以後不用費心了。」看出他的疑惑,言子釉乾脆明說,「我只喝長歡泡的茶,其他人給的,我不會入口。」

等等,她該不會以為他可能在茶裡下毒吧?沐雲謙眉心一皺:「既然妳我今後將結為夫妻,容樓主可以試著信任我。」

沉默望著說得一臉坦蕩的他,片刻,她雙眸逐漸浮上薄冰,朝他冷然一笑:「是嗎?殿下可知,當年我那位故友,就是死在她最相信的人手裡!」

這個信任的代價太慘痛了,她絕對不會再付出第二回!拿起左臂上的朝羽,雙手一振,唰地展開披上頭頂,言子釉回也不回地轉身就走。

那單薄身影離開得毫不拖泥帶水,一步步,自他面前飄然遠去。

 

 

 

[1-6. 章台試,勢在必得

今年夏天,從第一個月到最後一個月,京畿都很熱鬧。

先是躲藏多年的張猷被捉又逃,激起士林儒生熱議,後發生東宮親訪留步樓,引發朝堂震盪,接著又傳出有女入選為東宮妃,這回連京中閨閣裡的小姐們都沸騰起來。

這東宮剋妻之名流傳許久,大夥不禁好奇這次是哪家小姐,打聽之下才知是禮部尚書之女,其原本身分竟是名平民!

比起其他幾位皇子娶的都是重臣之後或親王家郡主,眾人都覺得先前皇帝為五皇子賜婚的三次對象,身分只是足堪匹配,已經不算高了,但這回未免低得太離譜,連最基本的水平都搆不上。

但凡王族婚配對象,都得經由內廷三司從其才貌、家世、品性,初步評判是否適切,本以為言家千金在初揀這一關就會被刷下,然而出乎大家意料地,在經過近一個月審查後,內廷三司居然放了行,呈送結果恭請帝后進行親鑒儀式。

在夏季最後一日,一大清早,言府東南廂房,一隻體型健碩的白鴿子拍動羽翅,啪嗒啪嗒,朝遠空飛去。

「妳又給谷主送信?」立在長歡身後,祁湘靜靜看著。

「是啊,這是谷主之前交代的嘛。」轉過頭,長歡走下露台,回到屋子裡,「二總管,妳去送小姐上轎時,她看起來還好吧?」

內廷派來的轎輦,跟馬車比起來沒大上多少,怕是這一路她又要不好受了。

「嗯,宮轎已經出發。」一旦她做了決定,便是再痛苦也會咬牙忍下,誰勸也沒用,但這倒讓祁湘想起另一個也很重要的問題,「小姐通過東宮妃初揀,今日將入宮進行章台試一事,妳在信裡可有向谷主提起?」

長歡老實搖搖頭。

「喔?妳寫了那麼多,最重要的一項居然沒說?」那張折了好幾折的紙條,可是厚到她試了三次才綁得上信鴿腳踝,裡頭竟只寫滿了吃飯、睡覺這類芝麻瑣事。

「咦?原來那是最重要的呀!」長歡驚慌捧住雙頰,「二總管,妳覺得我應該告訴谷主嗎?可、可是不知為何,我有點……不太敢寫耶,還是二總管妳來跟谷主說?」

反正作為傳遞用的鴿子她養了好幾隻,要多少有多少,隨時可以派上用場。

「不,這件事還是讓本人親口去說比較恰當。」一想起自家小姐的性情,祁湘非常有先見之明,立刻將長歡端過來要她幫忙動筆的紙硯推回去。

「是噢。」小丫頭只好惋惜地放下寫字用的端盤,「不過半個月前,谷主的回信就停了呢,以前至少三日便能接到一次來信。」

雖然谷主給她的信中,通常也只是很簡單的交代,譬如要她在準備小姐膳食時放哪些菜式,或者要她在旁提醒早些就寢等等。

「難道谷主近日在忙什麼,以致無暇回信嗎?」長歡不解地歪了歪小腦袋思索。

月明王城,依照東南西北的方位,一樣設有四道門,由於是帝居,出入查驗更為嚴格。

坐著內廷安排的宮轎,言子釉從南禁門而入,穿過外側甬道,到了外御苑,便得下轎步行。這一路搖晃,出轎時她已有些想吐,加上從小懼怕夏天乘車坐轎,探出身子的她一踏上地,腳步立刻一個虛浮差點跌倒。

「言姑娘!」左右宮女連忙攙住,心想這言家千金大概是太過緊張,畢竟是平民出身,不曾來過王宮,此時心中忐忑也是難免。

然而當言子釉調整重心,靠著自己的力量緩緩站定後,原本略微急促的呼吸已逐漸恢復平常。側過頭的她,望向前方即將通過的巨大宮門,那扇已有兩百多年歷史的朱門,平日僅會打開一半,但這半個入口已足夠五輛馬車並行通過。

在宮人引領之下,她緩步穿過宮門,再一抬頭,眼前聳立的宮殿如高山般壯大,綿延不絕的黃色琉璃瓦層層映掩,朝四面八方延伸,彷彿永無止盡。若要細數,宮內大殿共三十六座,小殿五十九座,光是水池花榭就有百餘個,庭院千餘,更別說迴廊就有上萬條。

見到如此巍峨壯觀的王宮,言子釉面上卻是波瀾不驚,半點震撼的跡象也沒有,兩道墨筆細細描過的柳眉,更是連揚都沒揚,彷彿對於眼前景象並不陌生,這又讓兩旁負責迎接的宮女感到驚奇,原以為這民間女子會看得目瞪口呆。

「東、東宮殿下。」前方有宮女眼尖,連忙躬身,朝等在過道上的人影行禮。

沒想到東宮竟會來到此處親迎!趕緊跟著上前施禮的眾人無不恍然大悟,看來那個傳言是真的。

據說東宮會結識言家千金,是出於一次意外邂逅,東宮一見佳人,深深為之傾倒,回宮後實在念念不忘,於是主動向皇帝請旨,求娶言尚書義女為妃。

除了年少時與關家小姐訂親,是他親口所提,後面三次皆為皇帝賜婚,難得睽違多年之後,由他再次提出娶妃之意,可見他對言家千金是真心喜歡。內廷三司恐怕就是看在東宮如此鍾情的份上,才破例降低了標準,再看今日他甚至早早候在此地,竟是打算與言家千金一起參加章台試,更顯示出她在東宮心中的份量有多與眾不同。

所謂的章台試,因歷次都在章台宮舉行而有此稱呼。皇子大婚之前,入選的女子必須經由內廷三司初揀,在帝后看過名冊後,若中意便會遣使接入內廷,在章台宮舉行正式召見。

有時入選者僅一人,有時多人同時進行,唯有通過章台試,獲得帝后認可的女子,才得與皇子成親。就算有些名門小姐,從小出入宮廷,帝后早已見過且熟悉此人,還是會象徵性地舉行這個傳統儀式。

「妳今日的妝容還真是……不同。」

等言子釉行完禮走過來,一近身看見她的臉,沐雲謙不覺愣了一下。

當日在湖邊,她脂粉未施,此時的她水粉卻塗得極厚,雙頰也拍上濃胭脂,腰際還繫著一只濃烈香囊,看得出她為了今日特別打扮過,但很難說這樣會比較好看。

「要通過章台試,只能如此。」她淡淡解釋。

以為她是對自己平凡的長相沒信心,努力想靠妝效增色,就算她是在外叱吒風雲的留步樓樓主,再怎麼說都是名女子,對於自己不如人的外表或許還是會有些在意,他忍不住安慰道:「妳放心,女子的長處並非唯有容貌。」

「當然,我向來都覺得靠腦袋比較管用。」

「……。」差點忘了她不是一般女子,那種纖細的情緒根本不可能出現在她身上。

她心機深沈,又工於計算,每個舉動必有圖謀,只是他實在想不通,畫上大濃妝對章台試究竟能有什麼幫助?

頂著大大問號的他走在最前方,跟在他身後左側的言子釉與他保持著兩步距離,這回進宮她倒是收斂不少,該行的禮、該守的本分全照規矩來。

隨行的宮人宮女們則在他示意下離得更遠,遠遠跟隨於兩人後方,此舉又被這些人解讀成,東宮想要把握時間,與言家千金敘敘衷情,卻不知這只是因為兩人談話內容不宜被人聽見。

「在進章台宮之前,我先確定一下,陛下頭疾又犯,照例不會主持儀式,全權委由皇后與你母親謝良妤作主,再加上你大皇姐與駙馬、你姑母媗陽長公主會隨侍參加,這名單可有變?」

她已經知道得這麼清楚,連誰會來章台宮都探聽到了?沐雲謙大感驚詫。

「這些人,每一位都會影響到章台試的結果,自然要先知道誰會參加,才知如何應對。」對於他的吃驚,她反而覺得奇怪,「你以為我會做沒把握的事?」

「不,是我太大驚小怪了。」就說這位真的不是一般女子,沐雲謙搖搖頭,「不過我並未聽說長公主會來,之前的章台試,她從未參與,幸好這回名單中也沒有她,不然來了實在不好應付。」

媗陽長公主說話刻薄又跋扈,平日不小心在宮中碰見,沒人不想繞路走的。

「是嗎?我想她一定會來。」不然豈不可惜了她一番安排,言子釉淺淺一笑,「她不來,我反而煩惱。」

沐雲謙又是一愣,停住腳步,發現自己完全跟不上她的思維,但現在追問,恐怕她也不會說,只好再繼續邁步向前。

「待會到了章台宮,若受刁難,妳別慌,我會全力維護妳。」

本想以此表達他的支持,好叫她放寬心,哪知身後卻傳來一聲很不捧場的輕嘆。

「只怕到時扯我後腿的人,就是殿下你。」

這……他的腳步不禁再度一頓。

「主動向妳提親的人是我,本宮怎麼可能扯妳後腿。」有些不滿的他轉過身,「當初妳要我一起參加章台試,不正是需要我在場協助?」

記得,這還是她特別提出來的要求。

「其實殿下在不在場,對我作用並不大。」言子釉卻搖了搖頭,朝他挑起一眉,「只不過結束時,我若情況有異,希望殿下記得發揮你的全力維護,直接帶我回東宮,這麼簡單的差事,殿下可不要搞砸。」

他真的被這個未婚妻看得很扁很扁,沐雲謙唇角一抽,忍住還嘴的衝動,轉身繼續走,兩人一路穿過三座庭院,前方站在章台宮外的宮人見到兩人,連忙進屋通報。

由於章台宮是座獨立宮殿,正殿只有一間大廳,兩側並無偏室,平日很少使用,為了今日儀式,一早宮女還特意前來掃除淨室,薰香準備。

「禮部尚書府小姐入殿晉見!」

聽見宮人在外稟報,屋內已坐定的眾人與各自帶來的宮女們全轉過頭,個個睜大眼睛,爭相想目睹那傳聞中能令生性嚴肅拘謹的東宮如此著迷之人,究竟是怎樣的女子。

都說那日東宮初見便驚為天人,能讓他一見傾心,如此愛慕,想必此女之風華世間少有,長得必定是……呃,怎麼有點普通?雖不致難以入目,但五官太過尋常,實在不算出眾,就算費心化了妝,缺乏天生麗質的條件,反而有點弄巧成拙,更突顯出相貌不夠美麗的短處。

真不知東宮怎會心繫一個這樣平凡的姑娘?眾人內心不禁浮上相同疑問。

「兒臣拜見母后、母親。」

在一片愕然目光中,沐雲謙已跪下行完禮,連那個看起來不怎麼樣的言家千金也都跪地瞌過頭。

「東宮起身吧,來人,賜座。」

坐在正位鳳椅上的皇后地位最尊,先開口喚人再搬張椅榻過來。

「言姑娘,妳也起身,站著回話。」

「是。」全身伏在地上的言子釉,緩緩收回抵地的雙手,低頭斂眉,姿態十分恭敬地站起身。

沐雲謙注意到她的跪禮行得十分標準,完全不像初學者,看來這回進宮,她也下了不少苦工學習宮規行儀。

起身的她迅速掃了大殿一眼,以確定狀況,皇后坐在前方主座,皇后下方,左邊是大公主、駙馬,右邊是謝良妤,再過去是宮人為沐雲謙搬來的座榻。

現場還有幾位主子們帶來的宮女,皇后帶了四人,其中之一很有可能是極受皇后倚重的女官崔執儀,但此刻不是注意此事的場合,至於公主與駙馬帶了兩人,行事向來謙卑的謝良妤則是十分低調地獨自前來,未帶任何隨身宮女。

如沐雲謙所說,媗陽長公主並未出現在殿內。

「今日東宮怎麼會有空暇前來章台宮?」

問話者是大公主,她是齊妃所出,在皇子們爭權期間,從不偏向任何一方,很聰明地與之保持距離,是故不管誰上位誰下位,對她都沒絲毫影響,也因為這分謹慎,王室每有大事,都會請她出面說說意見。

「該不是怕我們欺負你的心上人?」大公主揶揄道。

這麼一說,眾人都笑起,氣氛頓時輕鬆不少。

「皇姐說笑了。」已在母親身旁落座的沐雲謙,忍不住瞥了站在中央的言子釉一眼,還真被她料中,皇姐果然拋出這個問題!剛才前來章台宮路上,她已事先提醒,若大公主這樣問起,他只需回答,「言姑娘不似名門家的小姐從小熟知宮中禮儀,怕她不懂事,衝撞了規矩,我才來一旁看著。」

往常章台試,雖未明定皇子不可參加,但一般鮮少見皇子到場關注,先前與他訂親的那幾位小姐進行章台試時,他也從未在旁陪同,一定會被質疑其動機。

而他這一席回話,說得異常得體又給足了大家面子,讓在場眾人聽了頗為舒心,連謝良妤都抬起眼眸,驚訝看了兒子一眼,不知他何時這麼會說話了。

「也是呢,這回言姑娘通過初揀,全靠內廷三司破格幫忙,都說是因為東宮特別垂愛,想來言姑娘必有特殊之處。」大公主含笑盈盈地提議,「不如兩位各自說說,是哪一點讓我們東宮最為心儀?」

「才氣。」

「容貌。」

咦?眾人一愣,同聲說完卻講出不同答案的兩人,亦互相瞄了對方一眼。

才氣?言子釉朝他質疑地挑挑眉。她在京中素有才名,已非一天兩天的事了,如果他真是心儀她這一點,怎可能現在才突然要請旨娶親?

另一邊的沐雲謙則是對她抗議地皺起眉,容貌?他要娶她怎可能是為了這個膚淺理由!況且他也不認為自己只會對貌美女子動心,不,應該說在場眾人凡是眼睛正常的,都不會覺得她的相貌會是吸引人的主因!

「呃。」本意只是要閒話家常,哪知這兩人會答得如此南轅北轍,大公主嘴邊的微笑僵了僵,決定換個絕對不會出錯的問題,「那,東宮與言姑娘是在何處相識呢?」

「茶樓。」

「湖邊。」

是……有沒有這麼沒默契的情侶?聽得傻眼的眾人又是一呆,前來擺上瓜果的宮女不小心滑了手,最上面那片切好的金芒果差點滾下來。

同一時間,意識到對方又說出不同於自己的回答,很沒共識的兩人再度一副「你搞什麼」地揚眉看向對方。

他們首次面對面看到彼此,不是他上留步樓,見到身為容近晚的她那一次嗎?沐雲謙用眼神反問。

那時她戴著面具,他也還沒確定她就是容近晚,怎麼可以作數,自然是要以他在京畿南口湖邊堵她,真正看見她面貌那一回才算!言子釉瞇著眸子反瞪回去。

「這、這是怎麼回事?」大公主懵了。

「回公主,東宮曾上留步樓,這事朝野皆知。」收回目光,低頭轉向大公主的言子釉欠身解釋道,「那一回子釉正好也在樓上喝茶,受友人之邀,譜了一曲,被東宮聽了去,當場得到東宮贊言,但那時殿下並不知是何人彈奏,還以為是哪位絕世佳人。直到前些日子在湖邊偶遇,子釉剛好再度彈起那首曲子,殿下才認出我便是之前彈曲之人。」

低垂螓首,她有些含羞帶怯地說著。

「子釉雖無天姿絕色,蒙殿下不棄,因愛才而惜其貌,於是……親口訂下白首之約。」

她的說法簡直無懈可擊,把之前兩人風馬牛完全不相及的回答全部串連在一起,給了合理解釋,但這明明不是實情!

雖然很希望她能成功通過章台試,可是並不想作違心之論的沐雲謙咬了咬牙,張口想反駁,立刻遭她暗中瞪過來,那充滿殺氣的眼神明顯寫著「閉嘴,敢再拆我台,你試試看」。

沐某人倒抽口氣,掙扎了一下,比起惹毛她,他決定讓這個真相隨著沉默腐爛在心裡。

「原來是這樣,想不到東宮與言姑娘有如此一段知音之遇,也算是天賜良緣。」殷勤為大公主遞過桌上的精緻糕點,駙馬語帶讚賞地道。

「是啊,難怪東宮要主動向陛下請旨。」接過駙馬的好意,大公主笑著吃了一口。

彷彿覺得已經看得差不多,一直不太多話的皇后這時動了動,轉向右下方:「謝良妤,妳覺得如何?」

如果說皇后話不多,謝良妤便是從頭到尾都沒開過口,向來安靜得猶如不存在的她緩緩起身,謙遜又恭謹地朝前欠了個身:「若皇后不反對,妾身認為孩子們喜歡就好。」

細細的說話聲,像流得慢慢的涓水一樣,言子釉不禁抬起雙眸,望向說話聲響起的方向。

素妝輕衫的謝良妤,姿態柔軟,似乎習慣恭敬低著頭,很少見到她正面整張臉,她就像個影子一般,來時無人注意,在時沒聲響,何時離去也不會受注目。

她本只是名更衣常侍,因生了皇子,位階升為良妤,但她在宮中總是默默無聞,二十多年過去,封號一直沒再往上提,就算兒子於去年封為東宮,還是沒人想到她的位置是不是也該調一調,而她自己更從未開口去爭取過。

「嗯。」沉吟點了個頭,皇后正準備擬旨,忽然瞥見門旁進來一個宮人。

「啟稟皇后,媗陽長公主求見。」

什麼……!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沐雲謙面上愕然,迅速看了言子釉一眼。

章台試已進行到尾聲,剛才皇后也正要下旨,這時只要把旨意說完,或者回絕門外的長公主求見,便不會再徒生枝節,但皇后似是沒想到,靜靜將放在膝上的手移到椅邊。

「請長公主進來,賜座。」

不好!沐雲謙暗暗握緊拳心。

「謝皇后,不過本公主也只是來看看這回入選章台試之人,站著就行。」從大門進屋的長公主領著一名宮女,宮女端著檀香托盤,上面放著一杯茶。

對皇后行完禮,也與底下謝良妤、東宮、大公主、駙馬相互見過禮後,長公主轉過頭,望向站在一旁的言子釉。

「這就是言尚書的義女?」

說完,打量的目光,將欠身向她行禮的言子釉從頭到腳看了一遍。

「還以為是怎樣的天香國色,想不到長相竟如此平庸。」她皺起眉,語調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嫌惡,「妳僅是一介平民,出身低,內廷三司勉強讓妳過初揀,我都覺得這太不像話了,不過倘若東宮中意,想要有個賞心悅目的美人陪伴在側,也只好睜隻眼閉隻眼,但妳竟然連這麼一點長處都沒有,簡直沒有半樣可與王室匹配呀!」

這一番批評,說得完全不留情面,長公主向來口無遮攔,個性是出名的尖酸、重門第,在宮中早已得罪不少人,但她丈著自己出身高貴,夫家是異性親王,女兒又嫁予當朝上相長孫,杜氏多年權傾天下,眾人對她也只能咬牙隱忍。

「長公主,言姑娘或許沒有傲人家世,但她才情出眾,又是函蘭先生的親傳弟子。」見她受此羞辱,沐雲謙再也無法保持沉默,立即站起身反駁,「她的容貌雖不美,但本宮喜歡,而且比起天生父母給予的外貌,能否知心知意,才更是本宮所重視。」

這個五皇子,也不知能做多久的東宮呢,長公主輕蔑一勾唇。

「說她是函蘭先生的親傳弟子又如何?函蘭先生隱世多年,也不知他是否真如傳聞中賢達,還是空有其表,說不定他避世隱居,就是怕人知道他只是徒負虛名之徒。」

聽到函蘭被人用如此輕視的口吻說三道四,言子釉原本低斂的眼睫陡然一掀,下意識抬起頭。 

「長公主,家師才學深廣,胸懷坦蕩,是真正的君子,就算子釉質劣低下,不足以匹配王室,也請不要詆毀家師。」

這一回嘴,長公主臉色大變,登時叱罵道:「妳是什麼身分,竟敢站著跟本公主說話!」

剛才是皇后要她站著回話,她靜靜望向前方主位上的皇后,皇后卻彷彿沒發現她的注視,專心看著椅子上某道圖紋出神,而在場的大公主與駙馬,先前還會與她說說笑笑,此時全像是沒聽見,顧自吃著糕點。

果然是皇家。

大公主稍早雖樂意做個順水人情,但不表示此刻會願意為她得罪長公主,況且是長公主興的師,他們無能為力,東宮要怪也怪不到他們頭上。

淡淡垂下頭,言子釉雙膝一屈,跪了下去。

見她屈服,長公主頓時大覺快意,不禁越說越得意:「我看妳出身鄉野,其行多鄙,該不會是用了什麼狐媚手段得到殿下垂青?」

「長公主!」咬著牙,沐雲謙警告地低喝。

「哼,還有人說妳只喝隨侍丫環泡的茶,妳這漁家女兒,倒是比我們都還尊貴呀。」

此語一出,沐雲謙大為驚愕,這件事言子釉對他說過,所以他知道她的忌諱,但長公主為何也會知曉?

「來人,把茶端過來。」對身後宮女招了招手,長公主刻意揚高鼻頭,衝著言子釉露出一笑,「這杯茶,如果我就是要妳當眾喝下去,妳是喝,還是不喝?」

望著宮女蹲下身,將茶盤遞過來,言子釉蹙起眉心,身體似是細微一震。

「怎麼?妳是嫌本公主賜的茶配不上妳嗎?」

「不,我只是……」語多保留的她咬了咬唇,遲疑著要不要說,「只是曾有兩回喝他人泡的茶都差點喪命。」

「放肆!難不成妳是怕我在茶裡加什麼東西?妳把我當成什麼人!」

「長公主請息怒,子釉實在害怕,萬一舊事重演……」

不太對勁!從她再三拒絕的反應,沐雲謙突然想到,莫非那杯茶當真有什麼問題?

「本宮幫她喝!」蹲下身,他大掌一伸,就要去拿那杯茶。

「不,殿下。」

她更快一步握住他的手制止,這時他才驚覺她的十指竟是一片透體冰涼。

「這杯茶既然是長公主所賜,我喝就是。」

推開他的手,直接捧起宮女送上的茶,言子釉深吸口氣,仰頭就口飲下。

見她喝了那杯茶,長公主神態更顯得志得意滿,深覺自己狠狠重挫了這個妄想攀龍附鳳的低賤女子,那茶也不過是尋常南方貢茶,剛才喚人泡了,她也喝了兩口,味道普通,沒什麼特別──

「嗚!」

哪知下一刻,言子釉鬆開手中瓷杯,忽然揪住自己胸口,面色痛苦萬分。 

眾人大驚,原本坐在椅榻上的皇后、謝良妤、大公主與駙馬全部駭然站起。

「子釉!」

當她瞬間失去意識,直直往後倒落時,沐雲謙驀然脫口喊出她的名字,匆匆展臂抱住。

怎麼回事?眾人齊唰唰的目光全部投向同樣驚呆住的長公主,再看向地上摔得粉碎的茶瓷。

「長公主,難道那茶……」

「不,我、我沒有!」情況發生得太突然,有些語無倫次的長公主雙腿不斷顫抖,節節往後退。

「子釉!」再次驚喊著她的名,沐雲謙愕然發覺懷中的她渾身冰涼,連呼息都虛弱得幾乎快感覺不到。

她是真的暈倒,而且氣若游絲,已是命懸一線!

突然之間他想到她臉上濃妝,那根本不是為了美化容貌,而是要遮掩病得蒼白的臉色,早在前來章台宮之前,她竟然就已病得那麼重了!

『結束時,我若情況有異,希望殿下記得發揮你的全力維護,直接帶我回東宮,這麼簡單的差事,殿下可不要搞砸。』

當時她說笑似的言語赫然浮現腦際,他猛抬起頭,抱著她倉促起身,自章台宮飛奔而出。

「東、東宮?」裡頭眾人不禁驚呼,「你不傳太醫,要帶言姑娘去何處?」

將眾人的聲音遠遠拋在身後,他飛快急奔,只知懷中這名女子情況危及,就快死了!

為何?為何她會忽然這樣?是先前有什麼病症?還是那杯茶也有問題?

千百個疑問在他腦中轉來轉去,腳步更是一刻也不敢停下,當懷裡的身軀越來越冷,他的眉也越揪越緊。

雖不知她之前交代有何用意,但他半步也不敢遲疑,一路抱著她衝回東宮,就在前往寢殿路上,一道橫越水池的長廊,左右兩側是潺潺流水,走道中央,一名未曾見過的青衣男子迎風而立,似是等他,又或似要攔他地,站在長廊中途。

那男子面貌俊雅,身姿秀逸,一頭披散長髮隨性飄然,僅在頭頂簡單挽了個結,群青色的外衫,衣袂臨風飛揚,若非月明沒有神鬼,沐雲謙都要懷疑自己是看到了即將飛昇的世外仙者。

忽然,男子舉起雙臂運氣於指,修長分明的十指在空中帶起一陣氣流,那姿態十分優美,氣勢卻萬分磅礡,沐雲謙頓時感到周身空氣的流動驟變,三道鋒利之氣,赫然朝他懷中之人襲來,沐雲謙大驚,以為陌生男子想對她不利,正欲閃身避開,沒想到那氣流更快。

唰唰唰!

三道急風拂身而過,以為是什麼暗器,但一秒過後卻不覺得疼痛,懷裡的她亦未見半分損傷,僅僅是原本固定著她長髮的沈重金鈿、銀釵、珠飾應聲斷裂,掙脫了束縛的髮絲頓時一甩虛空,從她面容兩側滑了過去。

那一瞬間,沐雲謙心裡忽然掠過一種奇異的感覺,尚未弄清那是什麼時,青衣男子十指再揚,這次捲起的氣流是直直朝他而來,他一凜,雙手抱著她無法使力,只能往後踉蹌走避,誰知這一退,陡然近身的青衣男子身若蛟龍,行雲流水一般,將懷裡的她迅速接了過去。

「你……」

兩手一空,沐雲謙下意識便要去追,卻見青衣男子已抱著她在遠處席地坐下,一手探向她頸側,片刻,男子輕聲嘆息。

「鬼徒兒,這個機會,當真重要到妳不惜拿命去換嗎?」

從青衣男子出現,那丰姿,那神采,那極高的武學修為,隱隱都讓他有某種懷疑,直到男子開口喚她鬼徒兒那一刻,他更加確認了對方身分。

迴音谷主,函蘭……!

 

 

 

[1-7. 函蘭先生

東宮寢殿內,昏迷不醒的言子釉躺在床榻上,頭頸、雙臂、腳足幾個大穴皆插著細針,函蘭坐在床緣,正將最後一根銀針凝神施下。

等行完針,問了剛才在章台宮的具體經過,包括宮女用什麼薰香淨室、她喝下哪種茶,再解下她腰際香囊,遞到鼻間嗅了嗅,略略思索後,他轉身在沐雲謙命人送來的紙箋上寫下藥方,宮人帶著方子,領了東宮玉牌,火速前往太醫院,讓太醫取藥煎熬。

期間沐雲謙半步也沒離開,一直守在床榻邊,看著雙眸緊閉的她一動不動,呼吸清淺得幾乎下一刻就會停止。

「請殿下傳令言府,讓平日照顧子釉的人過來東宮殿,可好?」轉頭見沐雲謙還立在床邊,函蘭出聲詢問。

武藝高強的他就是禁宮也能來去自如,但祁湘與長歡兩人若無旨意,恐怕難以出入此地。

「我立即差人去辦。」正恨不得有什麼地方可以使上力,沐雲謙問了姓名,馬上交代下去。

當祁湘與長歡抵達,藥也煎好,盛在碗中由宮人送過來,函蘭接過藥碗,先喝了一口,眉心微微蹙起。

「莪术多放了一錢兩分。」他將碗退回托盤內。

一旁的沐雲謙聽了,眉頭亦是一皺,二話不說直接抓起放在盤內的那張方子步出寢殿,親自往太醫院走去。

「谷主。」等沐雲謙走遠,寢殿內再無旁人,祁湘與長歡來到床邊一同跪下。

「這是做什麼?」一手一人將她們扶起,知道兩人頗為自責,函蘭搖搖頭,「我那鬼徒兒的性子,妳們還不清楚嗎?今日就是我在,也仍然會是這個結果。」

「是我們有愧谷主託付了。」雖然之前也見過幾次她發病,但都不像這回這麼嚴重,長歡擔憂問,「小姐現在狀況如何?」

前幾日便覺得她臉色不太對勁,都被她笑笑掩飾過去,卻忘了她們這個小姐從小即是偽裝高手,就算身體劇痛到快暈倒,面上還是能不當回事地繼續笑著。

「等會兒我再行一次針,如果她能把淤血吐出來,便無大礙。」將目光轉向床上那張毫無生氣的小臉,函蘭略去他剛趕到時,情況其實有多驚險沒說。

「放心,長歡,有谷主在,小姐一定不會有事的。」拍拍長歡的肩,祁湘肯定地說道。

「嗯,幸好谷主即時上京,趕得及來這一趟。」迴音谷距離京畿約十多日路程,難怪這陣子沒接到回信,半個月前他應該已出谷,動身往北方而來。

「不過谷主怎麼知道小姐在此處?」連她們都是接到東宮廷衛到言府傳喚,才知出了變故。

「前往京畿途中,不斷聽見眾人在議論言尚書府小姐通過初揀,今日舉行章台試的消息。」坐回床榻,他伸手按上徒兒頸間,查看了一下脈象,再逐一取下銀針,「再來只要想想她的性情、病況,不難猜到她會這麼做。」

是嗎?她們就覺得要猜挺困難的,也真只有才智過人的他知道這個小徒兒在想什麼。

就在沐雲謙端著重新熬製好的湯藥回到寢殿,函蘭已以另一套銀針,做完第二次針灸,正將細針一一取出。

當銀針全數離身,言子釉微微一動,緊蹙起眉心,似乎頗為難受,函蘭見狀將她自床榻上抱起,免得她待會嗆到自己,沒想到還來不及扶她坐好,她「噗」一聲,猛然吐出一大口殷紅鮮血,直直噴上函蘭胸膛。

那一大片血花,怵目驚心地在他左胸暈開,幾乎染紅了他半片衣襟,連函蘭都沒料到她會吐出那麼多血,神情倏然一愕,下一秒連忙將委倒在臂彎中的她攬入懷裡,讓她靠在自己胸膛上坐著。

回頭,函蘭望向沐雲謙手中捧著的藥碗,沐雲謙表情一片震驚,剛才見她吐血的瞬間,他手一抖,差點灑了掌中湯藥。

她竟是病得如此沉重!

「殿下,我已逼出她滯鬱體內的血塊,再來必須讓她喝下行氣的湯藥才行。」一手抱著她,一手朝沐雲謙伸去,示意他將藥拿過來。

沐雲謙趕緊定下心神,大步上前將藥碗遞給他,他接過湯藥,想餵言子釉喝下,但意識尚未完全恢復的她卻將雙唇閉得死緊,怎麼也不願張口。

「子釉,」見她不肯放鬆唇齒,他低哄,「是師父。」

然而過了片刻,嘴邊那碗藥還是半滴也進不了她的口,沐雲謙看得詫然。

知道她只喝那個叫「長歡」的小丫頭所準備的茶水,但對方是函蘭,人品之高潔無可挑剔,還是教養她長大成人的師父,在這生死交關之際,她竟連函蘭也信不過嗎?

不,或許應該說,正因此刻的她處於瀕死狀態,身體特別虛弱,防心反而比平常更高,就算在無意識間,也堅持不讓他人餵來的東西入口。

究竟她之前曾經歷過何種可怕遭遇,居然令她如此提防,難以相信別人?

又過了半晌,言子釉依然未鬆口,眼看再等下去湯藥就要冷去,萬一走了藥性,誤了醫治時機可不成。

「我──」沐雲謙大步一跨,打算接過碗,強行將藥灌入她口中。

函蘭卻將藥碗遞到另外一邊:「長歡,妳來。」

接收到這個指令,長歡連忙上前把言子釉抱過去,在她耳畔說道:「小姐,長歡在這裡,妳知道長歡的,對不對?讓長歡餵妳喝藥。」

不可思議地,聽見長歡的聲音,言子釉雙唇一動,鬆開了牙關,任長歡將藥湯緩緩餵下,現場眾人頓時鬆了口氣,內心不禁又有些五味雜陳。

「祁湘,妳去準備一條布巾,打幾盆溫水過來。」見她順利服了藥,函蘭轉頭接著吩咐。

「是。」

他上衣血跡斑斑,一身青衫被血染得濕透,連左臂也沾滿污血,當祁湘端著盛滿溫水的木桶回到寢殿,上面放著兩個淺盆與一條白布,眾人以為他要處理自己身上髒污,函蘭卻是先用第一盆水洗過手,再用第二盆水打溼布巾。

此時長歡已餵完藥,將言子釉扶回床榻上躺下,函蘭拿著濕布來到床邊,細細將她臉上濃妝擦去。

恢復素顏的小臉,臉色蒼白得嚇人,函蘭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嘆口氣,起身來到沐雲謙面前。

「殿下能否借一步說話?」

雖是請求,但說得客氣的語調中,有著不容對方拒絕的堅定,沐雲謙看了看床上的她,點點頭,跟著函蘭走出寢殿。

寢殿外是一片高台,築於深池之上,整座寢殿四面環水,唯有那條筆直長廊連接著外面宮殿,由於距離頗遠,站在高台向外望去,入口處隱約可見有人走動,甚至好奇往裡頭張望。

全因函蘭名氣太過響亮,一聽說他現身,宮中上下引起騷動,想拜見、想結交、想一睹風采的,全擠到東宮來,實在不堪其擾,怕他們影響了函蘭的診斷,沐雲謙索性下令,未得傳喚,任何人不得接近寢殿半步。

「殿下心中想必有許多疑問,函某可以回答你三個問題,且必定據實以告,同樣的,也請殿下答應函某三件事,殿下可願意?」

沐雲謙一愣。

剛才一心掛念在言子釉的病況上,沒多加留意,如今才有機會好好打量面前這位名滿天下的人物。

從年紀推斷,函蘭現年約二十八歲左右,但他成名極早,十五歲即以渾厚內功揚名於江湖。據說他從不攜帶任何刀劍,直接運行內力於掌,便可改變周身氣流,化看不見的風為無形兵器,此等奇技,兩人一見面,沐雲謙即已見識過,果然名不虛傳。

不僅如此,函蘭的智力、悟性都高出常人一大截,但凡他感興趣的事物便去自學研究,可氣的是旁人窮盡一生鑽研,卻遠遠不及他不過花一年功夫的成就,也因他學什麼都特別快,一下就到達顛峰,只好每年都找不同主題涉獵,以致於他在各個領域皆有不凡造詣,文武兼資,醫術高,擅音律,琴棋書畫也無一不精,世人盛讚函蘭多才,便是由此而來。

望著面前這位傳說之人,沐雲謙沒有絲毫猶豫或考慮,便先問道:「言姑娘究竟起於何種急症?」

第一個問題,問的是言子釉。

「是心因症。」

心因症?他默默在心裡跟著念了一遍,不知這病名與長公主那杯茶是否有關?

「顧名思義,這病症並非來自於身體實質上的傷殘病痛,而是起因於心。」這是她原本就有的宿疾,為了讓他明白原因,以便往後應對,函蘭仔細解釋,「從小她便懼怕夏天,尤其是位處盆地的京畿,每到夏季特別炎熱,從不在京畿度夏的她,今年卻整整三個月都留在此地。雖然她靠意志力強行壓下恐懼,但時間一久,沉積於心的鬱結之氣逐漸形成血塊,足以令輕者昏迷,重則喪命。」

那麼,從她口中噴出的鮮血有多少,便是她壓抑了內心的驚懼有多少!望著函蘭那半身血跡,沐雲謙不禁握緊雙拳。

「她這病症,難道無法根治嗎?」

第二個問題,問的還是言子釉。

「既是起因於心,除非讓她如此害怕的原因消失,否則這病症會跟著她一輩子。」言下之意,此病難以根絕,就是精通醫術的他都無計可施,函蘭隨即想起什麼,連忙提醒,「我未必每回都能即時趕到,未免她發生危險,往後到了夏季,請殿下別強留她在京畿。」

「這是自然。」下回就是她想留下,他也不會允許,「先生是否知道她當年出谷上京的目的?」

最後一個問題,好吧,他問的依舊是言子釉的事。

「她從未向我提過。」函蘭搖了搖頭,「只是我隱約猜得到,雖然不甚贊同,不過這是她想做的事,不管結果為何,我都會傾盡全力,全心支持她到最後。」

如此毫無保留,甚至是義無反顧的口吻,不知為何突然讓沐雲謙有些在意。

「先生這是出自於師徒間的維護?」

函蘭淡淡一笑。

「這已經是第四個問題。」換句話說,他不會回答,「該換殿下聽聽函某提出的要求。」

雖然很想繼續追問,但沐雲謙是重信守諾之人,只好作罷。

「先生請說。」

夏末最後一日的陽光,刺眼又燙人,然而一灑在函蘭身上,完全不見半分燥熱,他周身氣息清明勻淨,彷彿連炙熱的陽光都能被他安撫下來。

不得不說他真的是非常得天獨厚的男子,外貌、才識都是最出色的,但不管傳言將他形容得多麼出神入化,唯一沒提的就是他的出身,到底他的來歷、家世為何,無人知曉。

「前面已解釋過,別讓她在京畿度夏,是我第一個要求。」伸出右掌,他屈指成圓,似是托住一團空氣,「再來,我這徒兒自幼跟在我身邊,無論學什麼都十分認真,我也從未拒絕,總是傾囊相授,只除了這一樣。」

他指手一彈,將其化為一道銳氣,朝底下水面射去,頓時水花四散,劃出好長一段驚瀾。

「小時候她與家人出海翻了船,險些溺斃,因入水時間過久,傷了肺,以致無法修習內力。她也知道自己體質不能習武,但沒有武藝防身總是個弱點,為了向我證明她能克服,她曾硬是閉氣潛入水中,直到受不了昏厥。」

隨著函蘭的話,沐雲謙腦中彷彿能浮現出那個畫面,小小的她努力學著一切技藝,像函蘭那樣的天才畢竟僅是少數,她的每一項才能都不是靠天資,更不是靠僥倖,而是下過無比苦工去磨練習得。

或許函蘭是培養了她,但真正造就她成為才情聞名的言子釉,或背地裡運籌帷幄的容近晚,還是她自己。

「當我從水裡將她撈出來,醒來後的她不死心,又試了好幾次,重複吐水吐了一個多月,最後才不得不認清事實放棄。」想起這件往事,函蘭忍不住為她的倔強與毅力一陣搖頭,「本來她若一直待在迴音谷,有我護著,習不習武也沒差,不過她終究還是提出了出谷之意。」

那九道迷陣,她沒有全部解開,他卻還是放手讓她離去,從很早以前,不,是從一開始,她的目標便相當明確,能困住她的,從來就不是外在那些東西。

「在這座深宮,她所處的位置步步凶險,她既來到這裡,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對於她所抱持的決心,希望殿下也能以同等份量的慎重,護她於危難。」

她扮成容近晚時,曾說自己不善武藝,看來是真的,函蘭才會如此囑咐。

「先生放心,她的起居飲食,我會親自照看。」本就有此意,沐雲謙認為要做到這點並不困難。

「最後,這不僅是我的希望,更是要求,無論發生何事,請殿下務必相信她。」

咦?沐雲謙愣住:「相較之下,我倒覺得是她不相信我們。」

連相知十年的函蘭,她都無法推心置腹了,他不認為她會願意對他敞開心房。

「或許是吧。」微微一笑,函蘭沒有反駁,「她防心重,不是我們能輕易改變,但相信她,卻是我們可以選擇。」

見沐雲謙似乎不懂他為何要特別提出這一點,他索性挑明直說:「她並非心狠手辣之人,但也絕非完全善良,希望殿下不要搞錯了。你們打算從事的目標,過程異常艱險,阻礙多,她的背負重,有些目的,她只能用手段去達成,有些不得不為之的傷害,衡量過後她也會去做,只要對情勢有利,別說你或我,她連自己都能利用,如果殿下有心與她合作,請永遠記得這一點。」

就年紀來看,函蘭整整年長她十二歲,又是傳授她技藝之人,然而不管是她小時候或成年,他對她向來都是亦師更亦友,再瞭解她不過。

「這樣說似乎有點護短,不過,請殿下相信她是我函蘭的徒兒,如果她做了某種傷害,一定是經過深思後,認為這樣做,比去造成另一個傷害更好。」

停頓片刻,函蘭定定看著他,說得語重心長。

「她雖然很堅強,但並不是不會受傷,如果哪天殿下不慎以此傷了她的心,我絕對不會坐視,因為在這世間,或許也唯有你給予的傷害,能傷她最重。」

面對這幾乎已近冒犯的警告,沐雲謙覺得詫訝,又有點不解,後半段實在聽不太明白,但從函蘭鄭重的口吻,不難感受到他對此事之重視。

「我想先生會有此慮,是怕我們將來在是非對錯的認知上起衝突。」以同樣不相上下、認真、篤定的表情,沐雲謙肅然回覆道,「的確,言姑娘與我性情差異極大,有些作法,我也未必認同。不過既然我要借助她的力量,便不能只以我的標準去論定她的作為,畢竟我們大婚後,夫妻一體,不論她做什麼,是對是錯,我都會與她共同承擔,永不背棄。」

嗯?是不是有哪裡弄錯了?函蘭一愣,突然間有些反應不過來,過了幾秒他才挑起一眉,表情頓時變得極為微妙,像是大出意料,又像是恍然大悟。

「莫非殿下是打算真的……」

話只說了半句便停了,他微瞇起眼眸,經過半晌沉思,望向沐雲謙的目光逐漸浮上某種深意。

「這個,函某接下來要說的話並不算是請求,就算殿下將來做不到,也沒關係,只不過往後殿下若是碰到呼吸不太順,感覺有點火的場合,可以把函某的話拿出來想一想。」

為什麼他覺得函蘭的語氣跟剛才不太一樣,彷彿話中有話?

「原本我並沒有收徒的打算,當初為她破例也是出於意外,往後已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所以對於此生這個唯一一個的徒兒,自然分外珍惜,任何違背她意願的事,我都會出手制止,這點還請殿下多點包容,就當作鍛練胸襟,增長度量。」

這是什麼奇怪的叮囑?沐雲謙聽得一知半解,開口想問清楚,從寢殿走出的祁湘已來到兩人身旁欠身稟告。

「小姐醒了。」

兩人一頓,同時轉過頭。

「谷主,小姐有話相商,請移步內室。」

 

 

 

[1-8. 十年師徒

險些丟了性命,甦醒後,她第一個想見的人是函蘭。

聽他信步走進屋,來到床邊,言子釉側過頭,雙眸映入他那一身青衫,半邊血跡清晰淋漓,看起來十分駭人,她皺了皺眉,吃力抬起手。

「這是我弄髒的?」

不願她碰觸到衣衫上的血,伸到半途的五指被他反手握住,按回薄被上,他順勢搭著她的右腕把脈,再三確認她已脫離險境,才鬆手放開。

「長歡,妳跟我去外面,看看哪裡可以煲盅補湯。」知道兩人有話要說,祁湘把還想守在床旁的長歡一起支開。

「煮湯一個人就行,為什麼我也要去──唉唷,二總管,妳幹嘛打我的頭?」

待說話聲遠去,安靜寢殿內僅剩師徒二人。

躺在枕間的她看了看他,似在考慮該如何向他解釋,之前想好的理由不知能否掩飾得過去?坐在床緣的他也望了望她,等著她說明,都沒開口的兩人,像在較量誰最能沈得住氣,須臾,他輕聲一歎。

「鬼徒兒,妳既然肯向我求救,還有什麼不能對我說的?」

除了親口幫她取的名字,他最愛叫她鬼徒兒,都說世人既喚他鬼才,他收的徒弟自然是鬼徒兒。

「求救……?」愣了一秒,她會意過來,「也是,我與師父明明不曾互通音訊,你卻從長歡的報告信,就能看出我有性命之憂。」

她知道長歡每日都會詳細記下她的飲食,飛鴿傳書給他,一個多月前,她曾大病一場,在他回信指示下,她的膳食立刻有了調整,如果那時能順利離京,或許就不會發作得如此厲害,但後來她與沐雲謙有了私下協議,已經不可能回去迴音谷,她便反過來刻意減少食量,透過這個舉動傳遞出她病況危急的訊息,他果然讀懂了她的暗示,親自上京來一趟。

論默契,他們對彼此的了解誰也比不上。

「從我帶長歡出谷,難道師父就打算只讓她寫寫我的起居,從沒想過要經由她知道我在京畿的作為?」

可是也正因這份了解,加上他又是特別聰曉之人,她更怕他會發現什麼。

「妳是我一手帶大,是什麼個性、有多少本事我清楚,妳在外做了什麼,我不過問,也不怎麼擔心,唯一記掛的只有妳打小就有的那個病根。」

「讓長歡陪著我就為了這原因?」早知他無意藉由長歡掌握她在京畿的動態,她也不用每次離開留步樓,都與長歡分開走。

「這是其一,另一個理由,妳以後自會明白。」

什麼?還有另一個理由?她心中一驚,努力回想還有什麼細節是沒注意到的。

看她這模樣就知道她誤會了,這十年來,包括之前她還在迴音谷那六年,她從未對誰放下過戒心,連他也不例外。

「子釉,若我告訴妳,我知道妳拜師學藝的目的,妳對我是否會少一些防備,多一些依賴?」他忽然語出驚人。

瞬間瞪直了雙眼的她,不禁回得結巴:「師、師父知道?」

他肯定地點頭,事到如今她已走到這一步,往後處境勢必險惡萬分,不跟她說清楚不行。

「嗯,我都知道喔,妳想學的東西,從來就不是興之所致,妳很清楚自己需要什麼,說的更正確一點,當初妳拜我為師、要我傳授的每一樣能力,都只為了十年後的這個現在,回到此地!」

他說的是「回」,而不是「來」!

意識到這個精準的用詞,她倒抽口氣,用盡全身氣力,自床榻上強撐起上半身,又驚又疑地瞠視著他。

難道、難道他知道她是──!

「這個皇宮哪……」函蘭卻轉開頭,從附近的寢榻、簾幔、箱櫃、桌椅一路看過去,「如此吃人的地方,好不容易出去了,如果可以,我真不希望妳再回來。」

他的目光彷彿看的不是眼前,而是穿越了很遙遠的過去,在瀏覽四周一圈之後,重新回到她震愕不已的小臉上,他以一種全然理解、沉靜、看透的聲音,直直道出她深埋於心的秘密。

「十年前,在飛柳宮很痛吧?」

飛柳宮!

那一瞬間,記憶中的火焰再度包圍而來,窒息的空氣,燙得要命的高溫,逐漸倒塌下來的屋樑,當火焰焚身,肌膚、骨骼燒起的瞬間,戰慄,嘶吼,厲叫,是那麼疼痛,那麼驚恐,那麼絕望──

「那些人害妳失去性命,經歷最痛苦的死亡,也剝奪了妳原本的人生,妳必然有恨,對於自己無故慘死,背後的真相卻被掩埋,妳更不可能原諒。」

當他的手靜靜放上她右頰,她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這幾年來,她已太習於掩飾內心真實的情緒與喜怒,就算藏在心中的苦痛再悲憤再難受,也從未在人前掉過半滴淚,但此時她哭得就像一個滿懷委屈,卻從沒被如此溫柔對待過的孩子。

「我是過來人,妳的心情,我完全明白。」

他的聲音乾淨,平穩,猶如拂過萬物的春暖和風,將冰封了整個冬日的冰雪徐徐消融。

滑下她臉龐的淚珠,也一顆一顆被他耐心地全部拭去,在他輕柔溫厚的掌間,言子釉緩緩抬起眼眸,直到此刻,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過去似乎不曾好好看過眼前這個男人一回。

他才智縱橫,十年來她不曾懷疑過這一點,但她一心一意,只想著如何從他身上學得有用的能力,說穿了,當初拜他為師,根本不是敬仰他這個人,而是為了將來所需,這些他卻是看在眼裡,了然於心。

對此他明明可以質問,明明能拒絕,明明應該生氣,但沒有,除了她體質無法習武,從小無論她想學什麼,他的教導總是不遺餘力,從未有過遲疑,更從不藏私,如今她終於明白,那就是這個叫函蘭的人,他的溫柔、他的包容與他的胸襟。

「可是,子釉,那些人,就算哪天他們受到應有的制裁,妳的恨也不會消失。」拿開掌心,他定定看著逐漸平息下哭泣的她,「至於真相,在尋找過程中,妳可能會失去更多,在揭發之後,哪怕對妳是更殘忍的打擊,妳還是無論如何都想知道嗎?」

他說得很平靜,宛如走過一段疾風驟雨,看盡半生炎涼後,淡淡拂開肩上落葉那般的洗練從容。

「月明,是被眾神遺棄的國度,人死魂散,沒有人有第二次來生,妳卻因為素心劍之故,好不容易能重回人世。」

素心劍……!博學如他,果然已經猜到,她之所以能死而復生的原因!

「妳確定要用今生這個多得一次的生命,去續前生未竟的怨恨、難癒的傷痛、以及早已變成過往的遺憾?」

他搖了搖頭。

「我們的世界很大,不是只有這座狹隘宮廷,妳也可以拋開仇恨,放掉執著,重新去走別條路,過另一個人生,當妳不再被過去束縛,未來便是天高海闊。」

閉上雙眸,言子釉細細想著他說的話,片刻,再次睜開雙眼的她已有定見。

「如果當初被燒死在飛柳宮只有我一人,或許我會依你所言,認清這個地方有多陰暗醜惡,根本不值得自己再痛苦一回,說不定在看破前塵後,我也會毅然選擇離去,但當年喪生於火中的還有她!」

函蘭一愣。

「你說得不錯,我們所在的月明,是被眾神遺棄的國度,正因無神無鬼,人死後不會有因果報應,就算生前作惡多端,死了也不用接受懲罰,同樣的,我與她為人所害,亦只能無奈地,默默消失於世間。」

回想起大火燒起,兩人發現出口全被封死,驚惶握緊對方雙手的那一幕,她渾身一顫。

「如今我雖然能再度活過來,重生的卻只有我一人,事實早已被刻意遮掩,她的冤,她的痛,除了當時同樣在火場中的我,還有誰能為她申訴?」

眼看火舌越燒越近,她與她抱著彼此拼命退後,那個畫面,她永遠忘不了!

「畢竟她死後……就這樣魂飛魄散,不可能再回來,我甚至連憑弔都沒有辦法。」

據說在另一個世界,人死後還會有靈魂,可是在月明這個沒有神鬼的地方,他們完全無法安慰自己,死者會去一個更美好的天堂,更無法設奠祭祀,宣洩悲傷。

「那樣的怨恨、傷痛與遺憾,我願意用今生這個多得的生命,去搏一場為她昭雪真相的機會!」

聽到她最終還是做了這個決定,函蘭淡淡一嘆,表情卻不怎麼意外。

「我以為你會繼續勸我,別再糾結於已經結束的過去。」他的反應,反倒讓言子釉覺得奇怪。

「那是我當時的選擇,雖然我希望妳也能這樣做,但終究不能為妳做決定。」

「那為何還要跟我說這些?」以他的口才,難道不想說服她,跟他一起學著豁達?

「我們師徒十年,唯有這一刻,為妳指出可能的方向,給妳自己去選擇,我才開始真正有資格做妳的師父。」

聽他這麼說,她整個人深深一震,心底似有什麼朦朦朧朧的感覺流淌而過,她不由得在他溫雅的注視中凝住了目光,兩人之間,十年來的歲月,彷彿就在靜靜的對望中重新流過。

然後,垂下頭,還沒有力氣下榻的她雙手置於寢鋪上,深深,深深朝他行了一禮。

這孩子總算肯對他卸下一點心防,多靠近他一些,函蘭伸出大掌,撫了撫她低垂的後腦勺,起身離開床緣,就要走出去。

「師父,」忽然出聲喚他,言子釉抬起面龐,望著他停下的背影,「對於當年曾經迫害過你的人,你現在已經不恨了?原諒了嗎?」

沒問他過去究竟發生過什麼,她問的是他此刻是否無悔。

「對他們還有沒有恨,會不會原諒,我不知道。」少許微愣過後,他轉回頭,朝她揚起一笑,「但我放過了自己。」

那一笑,清淺寧靜,是真正的灑脫,那些過去的陰霾已經散去,曾經的創傷也不能再動搖他分毫。

「對於過往瘡痍,我選擇離開,去看更寬廣的未來,妳選擇回來,去面對最痛的過去,我們走不同的路,想必結果也會很不一樣,但我相信就算妳我選擇殊途,都還是能有好結果。」

曾以為,一生都不可能再踏足此處,但此刻他站在這座發生過不堪回憶的寢殿中央,靜靜望著眼前從小看顧到大的孩子,他的面容充滿堅定,帶著莞爾的溫柔。

「當妳哪天也能了結過去,鬼徒兒,師父在迴音谷等妳。」

一時之間,她彷彿能看見小時候的自己,站在迴音谷最高的山巔上,朝陽初綻,雲氣飛昇,他牽著她的手,一路踏過沿途的風霜雪霧。

「畢竟在迴音谷那六年,我把妳教的很好,不管宮廷有多險惡,前路有多艱難,妳都有能力應變,不過……」臨走之前,已往房門邁去的他忽然想起什麼,又轉過身看了看她,似乎有話想說,卻微微遲疑。

「不過?」難得見他猶豫不決。

「妳選擇回來,用這方式……嗯,妥當嗎?」

方式?她愣了一下,想來函蘭指的是她以東宮妃的名義入宮。

「師父無須擔心,我的目的,東宮已經知情,我們利害既然一致,這方式正好各取所需,互為掩護。」

哪知函蘭卻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看著她躑躅了半晌,最後還是忍不住委婉地建議:「我覺得妳再重新了解一下東宮的為人,會比較好。」

沐雲謙的為人?她偏了偏螓首思索。

「此人心思單純,性格剛毅,雖然過於古板、不知變通了點,但非常重信義,就算哪天突然翻臉變掛,以他一不善權術,二做不來虛偽,三又不夠陰險,我想我也有辦法應對。」

說是這麼說沒錯,只是……一手支著下顎,函蘭看著她,似在思考該如何開口。

「師父放心,他這人行事正大,不會有事的。」她一笑,完全不覺得這是問題。

聽她說得如此肯定,函蘭罕見地乾咳了一聲:「不,我離開之前,還是先幫妳將藥調製好,妳……最好隨身帶著。」

藥?是她這次病得太重,需要再多喝幾回湯藥調理嗎?

從小她便不喜藥味,正想問他還需服用多久,函蘭卻搖搖頭,意味深遠地看了她一眼,再轉身邁步而出。

 

 

 

[1-9. 沒問題的,問題才大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披著長外袍,坐在矮桌前寫字,言子釉穿的極為簡單,白色單衣,淺堇色中衣,一頭長髮亦未束起,未著任何飾物的青絲全然放下,直直披散於腦後,完全就是養病中人應有之姿。然而這副披頭散髮的模樣,畢竟是衣著不整,除非是極親密之人,一般女子,尤其是雲英未嫁的姑娘,萬萬不可能讓其他男子見到這樣的自己。

可是當沐雲謙走進來時,看到的就是她髮絲散撒,隨性披了件袍子在寫著字,他迅速看了她一眼,那張病後的小臉略顯削瘦,幸而已不似前幾日慘白。

確定她神色已有好轉,沐雲謙立刻收回目光,望向身後兩名宮女,見他以眼神示意,宮女連忙上前,將旁邊摺疊起的屏風左右拉開,橫置於兩人之間。

「殿下來了。」聽見屏風被展開的聲音,言子釉抬起頭,透過繪著山水的布帳,隱約見他在另一頭坐下,兩名宮女立好屏風,一禮後躬身告退。

照理大婚之前,兩人不能見面,但從章台試以來他們不僅天天相見,她甚至還留宿在他的東宮殿中,只是從原本正殿,換到旁邊另闢的臨時廂房暫住。

會有如此悖離常理的安排,全因她之前病得太厲害,函蘭留下話,在她康復前切莫搬動,後來太醫來看過,也說病人宜原地靜養,才會想出這個一時權宜的辦法。

「今日我已可走動,藥有按時喝,胃口不錯,昨晚睡得也好。」

沐雲謙一愣,還沒開口,她已把他想問的事情一次答完。

「長公主的裁決應該下來了吧?」早上他要上朝,下午在東宮廳處理公務,通常是傍晚過來看她,也就這時她會問問宮裡發生的事。

因為喝下那杯茶,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昏迷實在非同小可,涉嫌重大的長公主當場被皇后禁足留宮,之後接獲稟報的皇帝更下令右太律台徹查。

 「右太律台已確認,長公主那杯茶造成妳中毒昏厥是一場意外,今早陛下下令解除長公主的幽禁,放她回府了。」

在右太律台的報告中,章台宮當日薰的香是朱華,她身上配戴的香囊是雀聆,加上那杯南方貢茶,三者分開看,並無大礙,但加在一起卻會誘發朱華毒性,致人昏厥,加上從函蘭寫下的藥方,也是針對解此毒素的行氣之效,可見她確實是因為中毒而昏迷。

殊不知這些全是她事先佈下的局。

在夏末最後幾日,她的心因症其實已經發作得相當厲害,若被發現她有此疾,絕不可能讓患症的女子成為東宮妃。為了掩飾這個病症,她探聽出章台試會用的香,再配以與朱華、茶,混合產生毒性的雀聆,製為香囊配戴於身。

長公主會知道她只喝長歡泡的茶,也是她故意讓人透漏,以長公主心高氣傲的性子,果然不負她所望前來挑釁,她便順勢藉由長公主之手,以意外中毒的名目將心因症遮掩過去。

「難怪函蘭先生在擬藥方時,會問得那麼仔細。」回想起當日情景,沐雲謙不得不佩服此人醫術高明,綜觀全局之力更令人驚嘆,考慮到她想達到的效果,在為她開方子時,特別用了能解朱華之毒與心因症的組合。

「就不知長公主如果知道她幫了我好大一個忙,還連帶解決我另外兩個煩惱,會不會暴跳如雷?」她將剛寫好的三封信函折起,各放入不同信套中封起,交給一旁祁湘。

接過信的祁湘起身離座,走出內室,原本也常陪在她身邊的長歡正在院子裡煎藥,房內只剩他們兩人。

「另外兩個煩惱?」莫非她用意不僅止於要掩飾病情?

「如今眾人以為我意外中毒,在此休養,章台試算是成功通過,日子已定,再來便等立秋正式大婚。」之中帝、后都派人來探過病,親自前來的謝良妤則走得更勤,也常為她張羅所需,儼然已把她當成兒媳看待,「經過長公主那一鬧,此事早已傳開,為了避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煩,想必以後宮中沒人敢再拿茶給我喝,這是其一。」

從此她再也不用擔心自己只喝長歡的茶,這個特殊禁忌在宮裡施行起來會有何困難。

「其二是直到大婚,我都可以留在這裡,有你看著,那些想妨礙婚事的人要下手就不容易了。」之前與他訂親之人都會莫名其妙出事,還是小心為上。

「但這也只是暫時性的舉措,離大婚還有一個半月。」等她身體好轉,內廷司便會安排她回去言府。

「是啊,不過殿下可以看看外面。」輕輕一笑,她舉起手,指向天色陰沈的窗外,「這雨也會下一個多月。」

兩人同時望向窗邊滴滴答答下個不停的秋雨,夏季一結束,京畿一帶就像是要彌補乾旱了一季的缺口,綿綿不斷的陰雨會一直下到立秋。

「雨中舟車勞頓,萬一大病初癒的我不慎染了風寒,誤了日子,這個責任內廷司應該不敢擔下吧。」

原來如此!他猛回過頭,望向橫在眼前的屏風,雖見不到她身影,但他彷彿能想像她笑得從容的小臉,以及那雙黑白分明,隱隱透出光亮的眸子。

至此沐雲謙完全明白了,章台試那日為何要他帶她回東宮。

一來她知道函蘭會出現,能立刻施救。二來函蘭是她師父,對外只要說是受東宮之邀,當時正好在東宮殿作客,當她陷入昏迷時,沐雲謙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傳太醫,而是帶她趕回東宮,亦是合情合理,畢竟沒有一位太醫敢說自己的醫術比函蘭更厲害。三來她更能以養病之由留在此處,減少他人加害的機會,一個舉動背後,不是單一目的,卻是多重作用!

恐怕函蘭也是料定她會有這個打算,故直接在東宮殿現身等她,還要他承諾對她的保護。可是這每一個環節,都得算得精準,不論他或函蘭,當日只要任何一人沒能按她的計畫即時抵達此地,後果都是她的身亡。

在無意識時,防心特別高的她不相信任何人,但當她清醒時,卻也從不懷疑他們是她可以把性命交託在手裡的人!

「下回別再這樣冒險了。」想起那日她險些喪命,心口莫名一緊,坐在屏風另一邊的他沉沉說道,「妳在這裡安全無虞,妳在言府,我同樣可以護妳周全。」

言子釉一愣。

「若妳早點告訴我夏季不能留在京畿的理由,那日在湖邊,我就不會阻止妳回迴音谷,之後在等待內廷三司初揀的那個月,妳實在不該留下。」

如果她一個多月前離京,心因症或許不會惡化,自然也無需在進行章台試時,冒著那麼大的危險去掩飾病情。

「是嗎?」她搖搖頭,「若我當時就離開京畿,內廷三司的初揀,我不可能過得了。」

咦?換他一愣。

「殿下以為他們為何讓我通過初揀?」

「因為我特別垂愛,他們破例幫忙。」

「這種表面話,殿下也信?」

難道不是這樣?他再次愣住。

「殿下在朝中沒什麼勢力,封為東宮後,不見得就能得到朝臣支持。」東宮可以立,也可以廢,至今他父皇冊封過的東宮就有三個,他未必會是最後一位,「比起之前的三皇子、四皇子,內廷三司與你沒有利害關係,同樣的,你對他們也沒什麼好處,他們又何必破例幫忙。」

「那……」

「那個月若不是我在京畿四處打點,掌握到那些人的把柄,就不會有後面的章台試。」

看不到他此刻神情,不過她感覺屏風另一端的他似乎陷入了十分震驚的狀態。

過了半晌,她忍不住問:「殿下,你知道我們月明是沒有神的國度,對吧?」

「當然。」他狐疑著她為什麼突然這樣問。

「沒有神明保佑,以殿下天真的程度,我由衷覺得,你居然還能安然活到現在,實在是一種奇蹟。」

明顯的揶揄,令沐某人臉一黑,咬牙:「本宮──」

「是是是,我懂。」聽他話一起頭,就猜到他後面要說什麼,她攤了攤雙手,「我知道你很介意,很難裝作沒聽見,不過宮外講什麼虛禮。」

「這裡是宮內。」

「……。」

一個半月後,立秋前一日,雨終於停了。

大婚在即,為了明日婚儀,再怎麼樣新娘都得從言府出嫁,故清晨一早,自東宮啟程的宮轎便出了南禁門,往言尚書府方向前進。

經過筆直的金鸞大道,左側一排泥房頂樓,有一巨大牌匾似是沒固定好,猛然往下墜落,不偏不倚砸在宮轎上頭,因事發突然,抬轎的宮人頓時摔了好幾個,驟失重心的宮轎也猛烈傾覆,在硬石地上撞裂開來。

跟在後頭的眾人不禁發出驚呼,長歡瞪大眼睛,轉向旁邊的祁湘,直說幸好轎內無人,否則看這樣子不死也重傷。

遠處,一高大駿馬停在轉角,馬背上坐著明黃身影,身前是名女子,與他高大身形相比,女子顯得嬌小,完全被他環在懷裡,她長髮束起,披著雪色朝羽,兩人共騎一騎,遠遠看著那座四分五裂的宮轎。

「趙晟。」聲音一沉,沐雲謙喚著後方武衛。

領了命令的趙晟立刻上前,將受傷宮人扶起,開始清查現場。沐雲謙看了看地上那片同樣裂開來的牌匾,下意識收緊手臂,將懷中之人抱得更牢一些,隨即揚鞭,快馬繞過事故地點,直往言府而去。

翌日,立秋,天清氣朗。

換上大紅嫁衣的言子釉坐在鏡前,長髮全部挽起,下方髮結飾以步搖玉墜,上方兩根飛凰金簪插入髮髻,左右兩端繫著明黃纓繩長長垂落身側,再由長歡將金箔花鈿貼上前額。

完成最後一道妝飾,長歡不禁倒退數步,對著這樣的她仔細看了看:「小姐這模樣與往常差好多,我都快認不出來了,可惜谷主沒能見到。」

鏡中那一身雍容華貴,金紅奪目的女子,連她本人也覺得陌生,原來穿上王室婚服的自己是這個樣子的呀!一時間有些百感交集的言子釉垂下眼睫,對於長歡的話,僅是淡淡一笑。

章台試後,函蘭在東宮殿只待了三日,確定她病情穩定下來就離開了,令原本候在外頭等著瞻仰其風采的眾人希望落空。今日她也是以言祥安義女的身分出嫁,婚前六禮都是由內廷與言府操辦,到了今日親迎,帝后、東宮派來的迎親使一早便候在前廳,她將覆上朱紅喜布,由言夫人扶上花轎。

之前她曾問函蘭,她入宮大婚那日,他會不會來?

他笑著搖搖頭:「等妳哪天真正出嫁,我一定到場。」

東宮大婚,是全國矚目的大事件,縱使先前波折不斷,這回婚儀總算能如期舉行,宮內負責籌備婚事的執事官、相關人等絲毫不敢大意。

辰時三刻,花轎按著吉時被抬進宮門,言子釉下轎後,一路由命婦扶著,先到品正宮叩拜帝后,接受東宮妃冊寶、玉印、玉牌,再到旁邊偏殿行各宮、各官員奉上的賀禮,這一整套繁複儀式走下來,等她結束所有行儀來到東宮,已是傍晚掌燈時刻。

坐上鋪著厚厚實實花錦大褥的喜床,輕吁口氣,言子釉靜靜聽著遠處宮人燃放炮竹的聲響,不一會兒,東宮禮官與數十名命婦、宮女依序進屋,準備進行最後在東宮寢殿內舉行的夫妻儀式。

等了約略半個時辰,沐雲謙一身金紅冕服,完成另一邊的宴會後來到寢殿,雙手揭下她面前喜布,往她右側坐下。兩人一一吃過禮官遞上的喜食,喝過合巹酒,禮畢,命婦領著言子釉起身,走入旁邊立起的帳幄,卸下她頭上沈重髮飾、脫去層層禮服,換上寢衣寢袍,再將她帶回床邊。

這時沐雲謙也已換下冕服,改穿便衣,兩人同坐喜榻上,接受眾人最後一拜。

終於,完成全部婚儀,待眾人全部退下,言子釉馬上站起身。

「妳去哪裡?」見她下榻,沐雲謙一把抓住她臂膀,將她拉回來。

「去洗洗睡。」這一整天實在折騰,她睜著已有睏意的眸子回道。

「喔,」知道她累,想趕緊休息,他點點頭,雙手握住她的肩,「好,我儘快。」

嗯?儘快?她一愣,見他低下頭,往她的臉靠過來。

「你想做什麼?」啪一聲,她連忙伸掌擋住他逼近的面容。

「吻妳。」他很認真地回答。

啥?睡意瞬間全醒,她還有點弄不清意思,下一秒,突然被他攔腰抱住,一個天旋地轉,她已經被他壓倒,躺上身後鬆軟錦被。

「現在又是要幹嘛?」望著雙臂撐在她兩側,上身橫在她身前的沐雲謙,她錯愕不解。

「洞房。」

足足五秒鐘,腦中一片空白,完全領悟不來那兩個字的意義,等她回過神,發現他已經很認真地解開她腰間繫帶,又很認真地拉開她的寢袍。

「慢、慢著,」匆忙制止他進犯的大掌,言子釉將被他敞開的外袍衣襟疊回去,「你我成親只是個幌子,又不是真的,對外裝個樣子就行,在房內不用做得這麼逼真吧!」

他皺起眉。

「成親還有分真假嗎?妳我目的相同而互許終身,從今往後,妳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應有的對待,我都會對妳負責到底。」

雙眸瞪得又圓又大,此刻言子釉才猛然會意過來,當初函蘭要她再多了解一下他的為人是什麼意思!

原來當初在湖邊,兩人對大婚的認知是完全不一樣的,她以為是場雙方互利的假扮,卻忘了沐雲謙這人十分傳統又正直,平日就不會虛偽行事,對婚姻大事自然也不可能作戲,在他觀念中,一旦許婚,就是真正的承諾與責任,不可能作假虛應。

這樣一個性格嚴謹,恪守禮法的男子,大婚前,與衣衫不整的她面對面,兩人之間還得隔著屏風,大婚後,自是也同樣堅持夫妻敦倫之禮名符其實。

「等、等、等一下!」眼看寢袍再度被拉開,言子釉簡直欲哭無淚,饒是她心機深沈也有失算之時,可沒料想到的問題,通常是一出事就特別要命。

偏偏這一個多月下來,沐雲謙將她保護得極好,昨日送她回言府,他離去後也做了安排,根本用不著她叫影衛隨身跟著,便讓他們在宮外待命。

況且,就算此時她有影衛可用,難道她能叫他們進來撂倒東宮嗎?那往後她在這裡也甭混了。

「殿下有沒有想過,」幸好一時驚慌後,她終於找回平日才智,知道有一事可阻止他,「殿下這樣做,對心中那位很重要的人如何交代?」

這句話,果然令他停下動作。

抬起面容的他神色忡然,似是憶起某道秀麗身影,經過十年歲月,少女嫣然的面龐,無邪的微笑,在記憶留存中有如溫華珍珠,不燦爛,但光澤朦朧美麗,是他年少時光,一抹最初也最深的繾綣戀慕。

感覺他定住了行動,言子釉鬆口氣,心想這個晚上總算有驚無險,正想默默起身退開,將被困在他雙臂間的身軀往外移出,他忽然一掌握住她肩頭,將她拉回了身下。

「我不否認,心中確實有所愛之人,她是我的第一位王妃,關靈兮。」

一雙坦然黑眸,定定俯視著她,目光極為真澄篤定,她注意到,沐雲謙與前面四位訂親的女子皆未行過婚禮,之前談起她們都是以「婚約者」稱之,唯有對第一位關家小姐是稱王妃,或許他今生最想娶的人也只有那一個。

「但我對她的感情,與我該盡的責任,都是我的選擇,對於應該承擔的後果,我不會逃避。」

這意思是他愛的人是那位關小姐,可是為了與她合作,一旦下定決心結成夫妻,依禮依法都是他的職責,他都會全力以赴做到。

「呃……我不用殿下負責,真的。」內心快要噴淚了!

「不,妳既已嫁我,這是我責無旁貸之事。」說完,他繼續將她褪到一半的寢袍整件脫下,再來就剩袍下的貼身寢衣。

什麼叫作作繭自縛,講的多貼切,活脫脫就是她現在的寫照了!言子釉一邊在心裡哀號,一邊阻止他接著要去解下她最後一條細腰帶的手,但她的力氣哪敵得過男人手勁。

「你、你等等!」就在一陣忙於慌張、抵抗、羞愧中,她赫然想起函蘭離去前交給她的一盒藥粉。

函蘭說這不是要她服下,而是要給她用在沐雲謙身上的,那時她還大惑不解自己何必要對沐雲謙下藥?況且他先前好歹也是帶兵之人,警覺性高,要放倒他談何容易。

當時,面色有點微窘的函蘭只語焉不詳地回了句:「不會,那個時候他的警覺應該很低。」

是啊,男人一動情慾,是最無防備的時候。

可是當時的她不明白,只覺得師父是多慮了,就把那藥匣子隨手放入衣奩裡,壓根兒沒想過要帶在身上。

如今這才深深覺得,人家年長她幾歲,書又讀得比較多,果然智慧就是不一樣,師父的教誨實在高瞻遠矚,絕對不能不聽!

對了,那藥──她用眼角瞟瞟寢殿西面,從言府搬來的嫁妝,包括她的衣奩都放在那邊,但想取得藥匣,她得想辦法先從床上脫身才行。

「殿下、殿下!」她忽然大叫,雙手使力抵住他胸膛,將橫身於上的他推開一些距離,「我、我想換衣服。」

沐雲謙一愣,看了看她腰間已被他解開的衣帶。

「為什麼?」他實在想不出此時換衣服的必要性,「反正都要脫掉了。」

一股羞憤熱氣自她漲紅小臉衝上來,她強自鎮定:「不行,這是情趣。」

「情趣?」

「沒錯!」

雖然不懂換衣服與情趣有什麼關連,不過看她一臉堅持,沐雲謙倒沒為難,移動雙臂,從她上方退開。

他一離身,她動作更快,火速將鬆落的衣帶綁好,寢袍穿上,再縱身跳下床榻,右手抄起案上其中一盞火蠋,匆匆閃進寢殿西面廂房,一氣呵成的動作沒有半分停頓,讓坐在床上的沐雲謙看得有些傻眼。

到了西廂,將火燭擱在旁邊小桌,言子釉迅速環視堆滿妝奩的房間,箱子大大小小疊得很整齊,但數量很多,究竟是該從何找起?

咬咬牙,她覺得雙目有點發黑,卻隨即想起隔壁某人,後背登時淌過機靈靈的冷汗,她趕緊打疊起精神,匆匆忙忙搬下各個妝奩,一個個翻開來找。

要命,真要命,那小藥盒到底是放在哪裡?她急得蹲在各大箱盒間,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兩刻鐘後,總算讓她在底層衣奩錦盒間,找到那盒藥匣。

月明沒有神,但此刻她好想跪下來膜拜天地。

於是,依照之前函蘭交代的用法,將藥粉倒出一些置於掌心,再將藥匣妥善收入衣襟內暗袋,等到一切準備就緒,她踏出西廂,回到寢居正殿,看見沐雲謙並未待在床榻上,卻是坐在桌前。

這傢伙倒是挺有風度,她在西廂磨蹭這麼久,他都沒過去催促,只因等她也真的等了許久,他索性解下自己的束冠與外衣,以致言子釉一回房,見到的是他一頭散髮與白單衣的寢姿。

剛才在床第間,她身上衣物被他剝得七零八落,相較之下他卻衣著整齊,此時突然乍見他這姿態,言子釉臉一紅,連忙轉開視線。

「妳不是要換衣服?」發現她還是穿著同一件寢衣寢袍,他困惑問。

「我後來想想,夫妻之間重情義,講實際,沒必要弄那麼多花樣。」手心緊緊一握,她回過頭,朝他陡然展開雙臂,「你來吧!」

這……看著她說得激昂的小臉,簡直就像要上場殺敵,為國捐軀一樣,沐雲謙頓時忍俊不住,嗤一聲笑了出來。

「妳過來坐一下。」對她招招手,他往旁邊移出一個位置給她。

「殿下在泡茶?」狐疑走過去坐下,言子釉看著桌上擺了一盤茶具,裡頭一只單柄急須壺,兩只杯子,一只茶海,與一壺煮好的沸水。

「嗯,我在練習。」端起靠近他那端的杯子喝了一口,他眉心蹙起,立刻放回去,顯然他泡的茶還是很苦很難喝。

望著茶盤上另一只同樣斟滿茶湯的杯子,不用想也知道是留給她的,言子釉沉默,明知她永遠不會喝,他又何必這樣。

函蘭聰明一世,知道她不可能接受,所以直接採取最有效的方式,讓長歡陪在她身側,餵藥亦然,都是交給長歡打理。

沐雲謙卻挑了最笨拙的作法,他生性執著堅忍,會用行動一次又一次證明自己的真誠,從小到大,這個剛毅木訥的五皇子完全沒變過。

「夫妻之情,或許我無法給妳。」而這個心口如一的男子,更從來不會花言巧語地哄人,也說不來謊話,「不過夫妻之義,請妳相信我,我會一輩子與妳禍福相依,永不離棄。」

窗外西風微起,屋內火蠋安靜搖曳,兩人相鄰而坐,相對而望,那一刻世界無聲,古往,今昔,光影交錯,生死一瞬。

他的目光太過坦蕩,令言子釉無言別開臉,正想不動聲色地起身離座,下一秒手臂已被他拽過,她吃驚回頭,小臉直直撞進他胸懷,再一個翻轉,她再度被他壓在身下。

「你這是做……」

「妳剛才不是說來吧?」

差、差點忘了還有這件事尚未擺平,她眨眨有點僵掉的明眸,不若方才在床榻上躺的是厚實被鋪,此刻後背下方是樺木地板,不知是木板的冰涼,抑或俯身橫在她上方的沐雲謙,讓她渾身打了個冷顫,小手連忙比了比床的方向,再指指下方地板。

「那個,會冷。」

他一愣,大掌一撈,將她抱至床上,兩人倒下,帳幔落地,床榻內光線幽微,他俯下身,正欲解衣,忽然發現枕在被上的小臉勾起意味不明的一笑。

還來不及反應,朝他迎面揮來的柔軟右掌搧起一股異香,一陣昏眩立刻襲來,他匆匆按住暈沉不已的前額,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妳竟然對我下……」

後面那個「藥」字尚未說完,他頭一傾,驟失意識地倒落厚被間,同一時間言子釉迅速翻身讓開,坐立起身。

望著他臥倒不動的側臉,散開長髮一部分灑於繡被、對枕上,還有一部分滑過她半截衣袖,她靜靜凝望,思緒頓時有如潮水般湧來,一個衝動,伸手似是想撫過他陷入沈睡的眉眼,中途卻想起什麼,硬生生停住,改將那半截白袖自他髮下抽回。

「昨夜葉落梧桐,雨初歇,今宵別後相逢,更似吹風雪。恨明朝,終將夢斷酒醒,不復記,但見風滅,雪消,無處留痕跡。」有感而發地低吟著,她搖搖頭,「你的情,那人已無法回應,你的義,我也勢必要辜負。」

拉過錦被,覆上他側臥的身軀,她低頭看了一會兒。

「你我實在不該再重聚的……雲哥哥。」

轉身離開床榻之際,幾不可微的暗聲一喚,於漸深長夜中散去。

 

 

 

[1-10. 相見,不如懷念

 雲哥哥……。

誰?是誰在叫他?已有許多年沒聽到這個稱呼了,在這世上,唯有一人曾如此喚過他。

直到十四歲那年夏天,他身邊始終有兩個人,幾乎是從他有記憶以來就認識,一個是同父異母的妹妹於蘅,一個是後來與他訂了親的靈兮。

於蘅的母親是敏妃,和他母親感情深厚,兩人同時入宮,也差不多時間一起懷上孩子。他與於蘅出生於同一日,他早上,她下午,她常說只晚生了兩個時辰就要叫他哥哥,實在不甘心。

從小他這個妹妹就是眾人焦點,活潑,機智,不僅外貌姣好,具有錦繡的才情,見解也十分獨到,她喜歡笑,喜歡熱鬧,有她在的地方總是充滿歡樂,就像撒下一層耀眼光芒,燦爛得令人睜不開眼,是最得父皇歡心的孩子。

相形之下他沈默寡言,不擅長表現自己,個性又直,然而或許是他母親與敏妃的關係,他與於蘅最要好,時常被她捉弄,也時常受她照顧,特別是王室間的勾心鬥角,不怎麼會應付的他每每都是在她的指點下脫身。

「雲哥哥,你就是只會說實話,所以總吃悶虧,有時腦袋也該稍微轉個彎。」

 她從不叫他五皇兄,認為那太冰冷、制式,對於其他兄長卻沒這層考量。

「瞧你不愛言笑,個性又過於正經、守規矩,生活得這麼嚴肅,未免太沈悶無趣。」小臉朝後一轉,望向後方,「可是,靈兮,就算這樣,妳還是嫁給我雲哥哥吧。」

如果說於蘅與他最要好,她和靈兮則更投契,同是女孩子,兩人幾乎形影不離,無論寢食、玩耍、學習都在一起。

靈兮小他們一歲,是關家人,關家從母姓,通常都是單傳,難得到了靈兮這一代,關家家主生了一對姊妹,且很早就讓長女繼承御巫女一職。當時寵冠六宮的敏妃很喜歡這位小巫女,在敏妃要求下,靈兮被接入宮中與年幼的公主作伴,之後便長留在寶闕宮,再也沒回關家過。

若說於蘅是光彩奪目的日,靈兮便是散發著淡淡微光的月,一身清靈柔雅,和慧黠好動的小公主反差極大,兩人嗜好更是南轅北轍。就拿樂器來說,於蘅最擅長彈琴,靈兮則是龍笛吹得最好,眾人皆相當驚奇,個性如此迥異的兩人居然會成為最貼近的同性知己。

「雖然這樣妳會比較委屈,不過比起嫁給別人,妳與我雲哥哥成親後,我們就是自家人。」拉起摯友雙手,一張聰慧臉蛋笑得燦燦爛爛,「如此一來,往後我們還是能一直在一起,不用分開,妳說好不好?」

這是什麼話?站在一旁的他聽得滿臉黑線。

「嗯,公主這麼說,的確有道理。」哪知微微思索後,另一個小腦袋認同地點了個頭。

被繼續晾在旁邊的他臉上冒完黑線,改揉太陽穴,就知道在她心中,公主永遠都是最重要的首位,他只能排第二。

 「雲哥哥,靈兮已經答應我了喔,嘻嘻,我幫你說服靈兮改變心意,你怎麼謝我?」

某人一陣無言,不知該不該歡喜。

論個性,他與靈兮都是沉靜之人,自幼一起長大,彼此早已認定對方是情之所鍾,然而當他十四歲,已有朝中大臣提及他即將成年,討論起他未來親事時,他不願像一般皇子受人安排娶親,直接向愛慕多年的她提出結髮之意,她卻拒絕了他。

「殿下不該娶關家女。」

如他所想,她回絕的理由,是顧忌著她身上只能生女的血緣。

這也是為何歷代皇子妃從未出自關家,一旦娶了關家女,便意味著不會有男性繼承人,以關家超然顯貴的身分,也不可能允許對方另立側室生子。

「我對名位、權勢並無戀棧,生子生女於我無異。」

她還是搖搖頭,沒有同意,他只好去請向來最有辦法的妹妹幫忙,如今在於蘅勸說下,她總算首肯,但竟是基於這種理由,實在令他哭笑不得。

 「父皇與謝良妤那邊,我去遊說,舉行章台試那日我也會在場,保證讓兩位順利結為夫婦,明年大婚記得請我多喝幾杯喜酒。」

月明男子十五歲、女子十四歲算成年,多半也是這個時候行婚儀。

「不過以後靈兮若是做了什麼好菜,你可不能獨享,一定要送一份到我寶闕宮以示報答。」想到心靈手巧的好友,親手做的菜餚、小點可是好吃極了,以後這個福利就要變成哥哥專屬,說什麼都要為自己爭取一下。

「公主不如直接過來一起用?」

「好呀好呀,往後妳出嫁,寶闕宮少了妳,一個人用膳多無味,我們還是一起吧。」

某人:「……。」

章台試結束那日,第一個踩著輕快步子前來通知他的人不是當事者,而是他那個古靈精怪的妹妹。

「雲哥哥,你猜猜,結果如何?」

抬起頭,他不假思索便回道:「有妳在,一定不會有問題。」

對於他毫無懷疑的信任,她一愣,隨即揚高嘴角:「也是,這下你欠我的人情可是越來越多了,嗯,我想想要什麼回報才好。」

「都說會讓妳過來一起用膳了……」口吻很像打了勝仗,卻還是要割地賠款,頭一轉,望見門邊慢慢踱來的秀氣人影。

「靈兮,」注意到那張小臉有些忡神,似在思索著什麼不解的難題,起身來到她面前的沐雲謙困惑問,「妳怎麼了?」

一直以為自己體內流著關家之血,對他們是一大障礙,她從不覺得兩人之間會有結果,直到剛才過了章台試,帝后當場命內廷圈選吉時,才猛然醒悟過來,這分深藏多年的情意竟有如願一日。

「我……」面對兒時由熟悉到喜歡,進而將要成為丈夫的人,生性溫婉內斂的她倒退一步,雙頰微緋撇開頭,「殿下,我沒事。」

「噢,拜託,都快大婚的人了,還殿下什麼,怎地生疏。」一邊抗議的聲,忍不住調侃地建議,「從今日起,妳跟我一樣叫他雲哥哥吧,他會很開心的。」

如此親暱的稱呼,令那張轉開的靈秀面龐愣了好大一下,回頭看他一眼,他神態端正,表情仍是一派莊重沈穩,但隱隱可見他眼中有著期待之意,她靜靜看著,過了片刻輕搖螓首。

「不,上下有別,禮不可廢,大婚前還是叫殿下。」垂下頭,紅著小臉的她越說越小聲,「等……婚後再改稱呼。」

他是嚴守原則之人,她亦然,有著不下於他的堅持。

「好,」得到她親口承諾,十四歲少年眉目欣然,朝她點了個頭,兩人一起許下這個約定,「我等妳。」

可是誰也沒想到,三個月後,一場飛柳宮火難,他們的世界一夕間風雲變色,他同時痛失了至親至愛的兩個人,而她那聲雲哥哥,他永遠也沒有機會聽到了。

……。

從過往夢境中醒來,沐雲謙睜開眼,看見床榻上方塗飾著金碧丹青的天花板,恍惚間,認出那是東宮殿的藻井,他赫然想起自己如今所處之地。

「唔!」猛坐起身,立刻一陣目眩神搖,更讓他回想起昨夜發生的一切,他按住前額,強忍著不適,迅速掀被下榻。

「殿下這樣子可是要找我算帳?」

好整以暇的詢問自寢殿右方響起,他轉頭,在大格子窗邊,看見那個害他昏睡一整晚,至今仍頭暈不已的罪魁禍首坐在小桌前,支手翻過書頁。

窗外天已大亮,秋季晨曦灑在言子釉周身,為她鍍上一層迷離金光,再看看桌上那本書冊已快翻完,想來她起得極早,連外衣都已穿整,頭也梳起。

對比著他一身狼狽,這小女子顯得特別神清氣爽,心情看起來十分愉悅。

「妳居然──」沒忘記她昨晚做了什麼,他瞇著雙眸,以不穩的腳步朝她走過去。

「殿下別生氣。」難得溫順地主動扶他並肩坐下,她將杯子塞進他手中,「先喝點水緩緩。」

「妳對我下藥,難道不怕被人發現異樣?」他語帶指責地問,一邊拿起她給的溫水喝著。

「喔,剛才有宮女來問殿下為何還沒起身,我跟她們說你昨夜縱慾過度,睡晚了。」

「噗──」嘴裡那口清水剎時噴了出來,他錯愕拍著嗆到的胸口,「咳咳咳,妳跟她們說我什麼?」

「待會就要去品正宮行見面禮,我去喚人來幫殿下準備沐浴著裝。」已讀完最後一頁,闔起書冊的小身影輕快起身,三步併作兩步往房門退去。

「言子釉,妳站住!」

他怒叱,撐起身子想追,門外一名宮女端著托盤進屋。

「殿下,妃殿下說您──」

「不,事情不是她說的那樣!」他連忙大叫澄清。

「咦?」宮女嚇了一大跳,「可、可是妃殿下說您昨晚酒喝多了,宿醉未消,命小的煮碗醒酒湯過來。」

「……。」

磨了磨牙,他幾乎可以想像那張得逞的小臉,在背後笑開懷的模樣,終於明白函蘭說的呼吸不太順,感覺有點火是什麼意思。

將那碗熱湯藥恭敬奉上,宮女奇怪著平日嚴肅的東宮為何會有這麼大的情緒起伏,只見他緊緊握著拳頭,咬牙切齒地念著令人費解的話。

「要我多點包容,當作鍛鍊胸襟,增長度量,原來就是指這件事嗎?函蘭先生……!」

品正宮位於皇宮中心,是舉行重要儀式的殿舍,大婚也是在這裡進行正式授封,只不過昨日行的是宮禮,今日行的是家禮。

龍鳳長桌置於前方正中間,是帝后位榻,下方長矮桌分左右兩行一字排開,坐的全是王室成員,除了遭貶在外的三皇子及關押於秋堂的四皇子並未到場,之前已見過的謝良妤、大公主與駙馬,再加上在別宮養病的二皇子夫婦,與最小的公主及駙馬皆入了席位,至於長公主則稱病未到,自從章台試後,長公主對她這個新晉東宮妃可是忌憚得很。

在沐雲謙陪伴下,來到龍鳳長桌前的言子釉與他一同叩首跪下,以兒媳身分長長一禮。

「東宮妃奉茶。」一旁宮人高唱道。

由宮女攙扶起身,她接過遞來的茶托,朝前踏上九層玉階,頭一抬,望向桌後帝后,皇后在先前已打過照面,並不陌生,她的目光悄悄投向了另一個尊貴之人。

之前她的章台試,皇帝沒參加,昨日授封面見,她頭上亦罩著喜布,是故,這還是她入宮後首次見到他……在相隔這麼多年之後!

眼前的月明國主,現年四十六,一襲黃櫨染帝服極盡金燦耀眼,還是壯年的他兩側髮絲卻已全數花白,殫心竭慮的面容,幾乎可說是滄桑。

這完全不是她記憶中,那個談笑風生的帝王!

她印象裡的他是勤政愛民的君主,待後輩頗為慈愛,常抱著小時候的他們逛御花園、說笑,他本人極富文采,最愛叫他們比賽猜字謎。

此刻這位身坐帝榻之人是誰?當真是那個曾經握著她的手,教她寫過字的那個人嗎?

不過幾年光景,卻是時過事非,他已不是她認識的那人,而她也不是當初模樣,雙方再次相見,竟是誰也不識!

據說十年前,他曾生了場重病,病癒後身體便時好時壞,每每頭疾嚴重發作,只能取消上朝,臥養在床。

真巧,十年前也是飛柳宮發生大火的時間點,就不知他會自此病倒,是深受愛女身亡的打擊,還是──良心有愧?

今年夏天刻意布下一局,讓京衛督護去找出張猷,除了沐雲謙先前猜測的原因,另一個目的就是要測試他的反應,結果他一接到張猷被捕的消息,立刻馬不停蹄從青碧行宮趕回來,證明了他不僅知道那場火難的真相,更有意強力掩蓋!

一抹犀亮流光,掠過言子釉雙瞳,她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反常的舉動,連原本低著頭的皇帝都發覺有異,抬頭與她四目相接,那一瞬間,卻見她眼眶突然紅起,泛起激動熱淚,令皇帝著實一愣。

「子釉?」察覺她停頓得過久,站在階下的沐雲謙不禁低喚。

「恭、恭請父皇用茶。」彷彿如夢驚醒,言子釉匆匆掩下眼睫。

怎麼回事?沐雲謙望著她似是強自壓抑下情緒,躬身呈上熱茶。

從東宮前往品正宮路上,一路皆有宮女隨身,他完全無法找她理論,走著走著,氣倒也消了。奇異的是,她穿著東宮妃服飾,與他一身東宮明黃正裝,一前一後,一同行走,竟讓他有股莫名的感覺,彷彿他曾等過這麼一天,有個如此身影隨行於後。

就在他回想之際,言子釉已向帝后敬完茶,接著坐在下方的謝良妤與各桌也輪過一回,全部行完整個奉茶禮,兩人一起走到帝后右下長桌入坐。

為了表現出和樂氣氛,大公主、小公主與二皇子妃聊起了尋常瑣事,其他人也盡責地附和談笑,每個人都像讀過同一個劇本,在既定對答中賣力演出,直到接近結尾,小公主順口提及近期收購到一把稀有古琴,琤瑽,引起言子釉興趣,盛讚了幾句。

覺得對方很識貨的小公主頓時想展現一下小姑大方,命人取了來,借給五皇嫂彈奏,剛好也試試傳聞中的函蘭高徒是否當真名符其實。

於是,琴桌擺好,琤瑽古琴擺好,準備一展琴藝的雙手也擺好,深吸口氣,言子釉十指陡然掃過琴弦,奔騰潮水似的樂音一起,眾人全部臉色大變。

這是「夜朝歌行」的起頭!

已故的靜出公主善音律,十三歲寫下此曲,被視其顛峰之作,開頭便是一連串迅速變化的掃音,氣勢萬千的磅礴之曲,激人心肺,從一開始便考驗彈奏者功力。

可是,曲再好,藝再高,言子釉都不該在這個場合彈奏。

十年前靜出公主亡故,皇帝哀慟萬分,從此這首樂曲唯有在進行「花牋令」時才會再被奏出。

如今這個東宮妃是不知皇帝禁忌,還是刻意為之,殿內人人不由得各自揣度,但從眾人驚詫的臉色,只彈了起頭的言子釉馬上察覺到不對勁,連忙止住。

她面色微慌,咬了咬唇,彷彿這時才意識到自己選錯了曲,眉心頓時浮現出懊悔,悄然朝皇帝看了一眼,乍聽此曲的皇帝倒抽口氣,一掌匆促拍在桌上,差點激動起身,下一秒才硬是吞下愕然,坐回原處。

殿內剎那間鴉雀無聲,沐雲謙暗覺不妙,正想著要如何為她解圍,收回目光的她素手再揚,流暢樂音再出,不同於夜朝歌行的激昂,在初始波濤過後,是一連潺潺流水,溫溫麗麗地淌過,眾人恍然大悟,原來剛才相似的開頭,卻是不同之曲,這轉折竟是天衣無縫地接起。

不管她之前一開始彈的是不是夜朝歌行,其後樂音曲折動人,絕對有不下於靜出公主的造詣,彷彿當初那個開頭,本來就能譜出兩首完全不同情致的音律,當下令人驚奇不已。

「子釉獻醜了。」曲畢,她起身款款一禮。

直到她走回原坐,聽得陶然的眾人才回過神。

「如此琴藝,怕是唯有函蘭先生親授才可得。」眾人不禁贊道。

「師父常說子釉頑劣,忝搏了名聲,實在愧不敢當。」她一番謙讓,「好的是此琴,琤瑽音質絕佳,用的是上好天蟬弦,果然與眾不同,公主好眼光。」

這皇嫂不僅識貨,更是個識相的,深諳出風頭也要懂得感念幫她之人的道理,小公主眉開眼笑,將她剛才奉上的熱茶端起。

「可惜天蟬弦材料難得,以後要有像琤瑽這樣的好琴不容易了。」喝完茶,小公主不禁發出感嘆。

「喔?」言子釉露出疑惑,「此物有如此珍稀?」

「這天蟬弦用的羊腸線,不是取自普通羊羔,只有懋城放養的駝羊可製成,但懋城連續八年大旱,羊隻早已死絕。」

「天蟬弦出自懋城,這我亦略有所聞,但八年大旱倒是頭一回聽說。」

「朝廷年年賑災名單上都有懋城,從國庫發出的官銀前後加起來少說有百來車,也不知旱象何時能解除。」

「這……」言子釉微微遲疑了一下,「兩年多前我曾到過懋城,位置是偏遠,不過看起來並無旱災之象,興許是我記錯了吧。」

不輕不重的幾句話,飄入皇帝耳中,本只是聽著兒女間的閒聊,竟聽出了問題,他皺起眉,想了想,揚手一揮。

「今日見面禮成,東宮與妃留下,其餘都散了吧。」

皇帝一開口,眾人連忙起身行儀,依次退出後,皇帝喚來隨侍宮人。

「去將今年懋城上奏請款的折子取來。」

同一時間,言子釉以手肘撞了撞身旁之人,沐雲謙一愣,轉過頭,她使使眼色,示意他站出去。他不解,回以困惑眼神,她再用力一瞪,用眼角餘光瞄瞄中央暗示,但沐雲謙是直到不行的一個人,哪領會得來她一片玲瓏心。

「東宮妃,朕這兒子個性直,不會拐著彎猜心思,不如妳來幫他說。」看著桌下那對兒媳互相瞪來瞪去,皇帝驀然覺得好笑。

「讓父皇見笑了。」伸手撫了一下額,她很不好意思地站起,欠身一禮,「子釉只是想說,若懋城並無大旱之實,懋城太守便有造假的嫌疑,朝廷賑災是為了百姓,絕不是給違法官員中飽私囊,此事宜清查,力求不枉不縱。」

原來她是此意,沐雲謙恍然大悟,見他現在才會意過來,言子釉拋給他一個無力表情,都已幫他鋪好前面伏筆,所有人當中,只有這個不會照劇本演。

「妳希望東宮自請去懋城調查?」

「一個懋城太守,理當不敢做得如此明目張膽,中間有多少官員包庇、掩護、圖利,長達八年之久,想必牽涉人數眾多,身為東宮,該為君分勞。」

一句為君分勞,深深說進心坎,他不由得將面前的兒媳婦重新打量了一遍。

普通的相貌,實在不怎麼起眼,可是,她落落大方的舉止、聰慧明快的反應,為什麼卻讓他有種奇異的熟悉感?

轉頭,再望向已邁步來到中間跪下的兒子。

「父皇,兒臣請奏親往徹查。」這次不用言子釉提醒,沐雲謙也知道這是他該說的話、該承下的職責。

一直以來這個兒子並不是最出色,他是非太過分明,不善偽裝,連基本的察言觀色都做不到,更別說帝王術的權衡、取捨、剛柔並濟,國家的擔子對他太沈重,尤其是內部早已腐敗不堪的這個月明哪……。

不過,若他身邊有個如她這般思慮敏捷的賢內助,此女還是鬼才函蘭親授的傳人,自是足智多謀,機警善應,就像當年的──

十指交握置於嘴邊,思考片刻,皇帝赫然下令道:「你明日就出發,帶你的妃一起去。」

聽到如此旨意,沐雲謙大出意外,驚訝抬起頭。

出了品正宮,沐雲謙依舊走在前方,走了幾步忍不住停下,等身後的言子釉走上來,他立刻揮退左右,將她一把拉過去,找了個無人廊下站定。

「是,公主會得到那把琤瑽古琴,是我找人安排,以此為契機,誘導陛下同意你出宮前往懋城,也是我的計畫。」

「妳……」每次都還沒開口,就知道他要問什麼,這種特技到底是怎麼學來的?沐雲謙一頓,決定改提別的問題,「我以為妳入宮後,會想盡辦法接近的是皇后與崔執儀,怎麼反而是離開京畿去懋城?」

懋城位於月明西南邊陲,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會引起她的興趣實在匪夷所思。

「殿下以為每日去向皇后請安,能有多大效果?」言子釉反問,隨即勾起唇角,清淺一笑,「比起我們費盡心思去接近崔執儀,自是不如等她主動找上門要來得有用。」

每當她這樣笑起,都似有風華綻放,明明不是十分美麗的小臉,卻格外引人注目,在她那一笑中微微失了神,下一秒,他連忙抓回神智。

「崔執儀並沒有來東宮的動機。」此人對皇后極為忠誠,與其他勢力幾乎沒有往來。

「嗯,的確。」她清脆一彈指,「那我們就來創造一個她不得不來的理由。」

有點聽懂了她的意思,沐雲謙問:「懋城裡有什麼?」

「一個她遍尋多年卻不得見的親人。」

看來這才是她前往懋城的真正目標,他頷首表示明白,忽然想起什麼:「剛才妳為何要彈夜朝歌行?」

表面上眾人都以為她是不小心選錯曲,只有沐雲謙知道她絕不可能犯這種錯誤,更不是一時興起隨手彈奏那麼簡單,沒有特殊目的,她絕不會去做。

「那個嘛,」前面有問必答,對於這個問題她卻沉默下來,淡淡轉開頭,「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只是到了那個時候,也是他們形同陌路之時,言子釉默默將視線移向高空,看著一片烏雲從皇宮上方緩慢飄過。

當夜,東宮寢殿內,穿著寢衣的一對夫妻,男的很認真地撐著雙臂俯身於上,女的躺在錦被間,右手腕被他牢牢抓住,緊按在她頭頂上方。

「殿下,明日一早就要出宮了,」他可真堅持,「前往懋城的路並不好走,我勸殿下早點睡。」

「該做的事遲早都得面對,逃避不能解決問題。」

「那麼,你覺得我還會將迷藥抹在同一隻手心嗎?」

他一愣,聽見身下的她嘆了口氣。

「殿下真是單純得連我都覺得不忍心了。」

沒被制住的左手迅速晃過他面前,再次中招的男人倒落,躺下,她熟練側過身,抖開被子幫他蓋上。

隨即,寢殿中的火燭被輕輕吹熄,夜深,人靜。

 

 

 

 

[1-11. 給你的功課]

 從東宮出發的車駕,天剛亮便悄悄離開,協助打點的祁湘並未隨行,於宮門外目送馬車遠去後,亦不打算返回宮中,轉身正要朝街町方向走去,赫然發現前方左側晃出一道人影,那一身絳紅官服,袖口繡著特殊黑色箭翎紋飾,極易辨識。

「杜輔司。」很想裝作沒看見,但對方已經一臉笑意迎人,大剌剌從她想走的那條路踱過來,祁湘只好停在原地,端出禮貌欠身行儀。

「言姑娘對妳甚是看重,這回出遠門竟沒帶妳一同前往。」照理言子釉已出閣,嫁的還是當朝東宮,實在不該再稱之為姑娘,但附近沒旁人,戍守宮牆的禁衛站得也頗遠,杜維州覺得沒有必要改口,「莫非她讓妳留在京畿,還有別的事要妳去辦?」

「我家小姐對我有何交代,應該與杜輔司無關。」祁湘也沒有糾正他,語氣平平地回應。

「這樣說就太讓人傷心了,好歹我也幫言姑娘保守了秘密,大家都這麼熟,何必跟我見外呢。」之前受沐雲謙委託,查出言子釉與容近晚是同一人後,他並未對外聲張,東宮大婚,他也去喝了杯喜酒。

然而正因他知道這個內情,一旦上報,揭穿言子釉與留步樓的關係,別說此事將引起軒然大波,她定會被質疑其入宮動機,連沐雲謙的東宮地位都可能不保。

「表面上,杜輔司看不慣朝中眾人惺惺作態,唯有東宮殿下待人以誠,最合杜輔司脾性,從東宮還是五皇子時便結交至今,是少數願意表態支持東宮的朝臣,我家小姐想杜輔司該不至於會對他不利。」直接明白告訴他,想要以此來要脅是行不通的。

「表面上?」杜維州一愣,一下就聽出重點。

「杜輔司畢竟出身杜家,萬一哪天東宮與杜家有利益衝突時,很難說杜輔司會選哪一邊。況且,」語氣刻意一頓,祁湘忽然提出驚人的反問,「杜輔司當真是支持東宮?杜家?抑或……兩者都不是,你真正效忠的對象其實另有其人?」

 總是掛著玩世不恭的笑臉微微一變,杜維州雙眼掠過精光,一瞬過後,恢復平常的他笑得更為歡暢:「看來言姑娘已經調查過我。」

以言子釉行事之縝密,他既能查她身分,她自然也會回敬地探他底細。

之前在東宮養病期間,她曾交給祁湘三封信,一封是安排懋城事宜的細節,一封是叫人將琤瑽古琴送進小公主府邸,最後一封就是要留步樓對他進行細查。

 「這世上有兩種人,我家小姐不會浪費時間去對付,一種是才智愚鈍,構不成威脅,另一種是有共同利害,又聰明得知道該如何做才能互蒙其利。」言子釉離開之前曾對她說過,杜維州這人精明得很,一定會前來試探,不妨跟他說清楚,「以杜輔司的能力,自不可能是前者,至於會不會是後者,就要看杜輔司自己怎麼想了。」

說白一點就是,彼此目的相同,同時亦同受牽制,誰也別想從對方身上討到便宜,若他敢去揭發,她也不會客氣。

「唉呀,言姑娘如此剽悍,咳,更正,是如此秀外慧中,我開始擔心這對東宮的未來真不知是福還是禍,妳說我們是該羨慕,還是該同情好?」

沒理會他的揶揄,祁湘欠身就想繞過他退下。

「二總管。」忽然以她在迴音谷的身分喚道,杜維州漾著無論何時何地都堆滿整臉的燦笑,大步一跨,「我話還沒說完呢,妳剛才問我是支持誰,這個問題我同樣也想請教二總管。」

再次被他堵住去路,祁湘不得不收回腳步,免得撞上。

「迴音谷人才備出,撇開身為谷主的函蘭先生不說,大總管俞行舟,據聞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對外都是由他代表迴音谷處理大小事務,與主要負責谷中內務的妳,堪稱是函蘭先生的左膀右臂。」

他做這些調查有何目的?迴音谷有兩位總管,並不是秘密,就算被他知道也沒什麼大不了。

 「妳擔任二總管的時間已有十多年,幾乎是從迴音谷創立以來,就追隨在函蘭先生左右,只不過自從函蘭先生收了言姑娘為徒之後,妳除了二總管這個角色,更是言姑娘的貼身照顧者。如果到了非不得已只能效命其中一個時,對於這兩人,妳會選擇忠於函蘭先生呢?還是言姑娘?又或者……也是另有其人?」

 呼吸猛然停住,祁湘瞪著笑得一臉深深膩膩的他,一時之間,很難看出他是當真知道些什麼,還是故意套話。

「這等小事實在不值得杜輔司操心。」這個男人太危險,跟他說越多,只怕對自己越不利,對於他的問話,祁湘決定不予正面回應,「如果杜輔司一定要知道的話,那就拿你的答案來換吧。」

 兩人四目相交,各自挑起一眉,須臾,杜維州十分識相地側身讓出道路。

望著她自身旁走過,沒入街角,杜維州一副感慨萬千地舉起手,拍了拍前額:「迴音谷的二總管,看來也不是個能讓人省心的人哪。」

出了京畿,往南共有三大官道,其中蕪菁棧道是通往西南最快的捷徑,但途中多為山路,最是崎嶇難行。

「見殿下已能順利坐起身,用如此強而有力的眼神看著我,想來昨晚的『宿醉』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吧?」微微帶著調侃的詢問自前方傳來。

雙手捧著醒酒湯,沐雲謙磨了磨牙,深呼吸,再深呼吸,只見坐在他對面的言子釉氣定神閒地翻著書冊,這情景還真像昨日的開頭,只差今日兩人是在車內。

「我才不是宿……」張口想反駁,見她身旁坐著長歡,總不好在旁人面前談起夫妻間的私密事,他不禁閉上嘴,轉頭望向窗外。

早晨天剛破曉,連路都走不太穩的他,就在言子釉的攙扶下上了馬車,由於藥力尚存,他趴在車內軟榻上,整個人幾乎是呈現半昏茫狀態,直到此刻才終於勉強可以坐起身,看看他們來到什麼地方。

窗外兩旁是狹隘山道,滿林金澄黃葉,人跡罕至,之前在外掌理軍務,對宮外世界並不陌生,一下就看出他們走的是蕪菁棧道。考慮此行宜隱密進行,這又是最短時間便能抵達的路徑,他不得不承認言子釉的選擇非常正確。

只不過以這小女子喜歡做一件事,達到多種目的的行事風格,他也不排除她挑這條顛簸得最厲害的山路,有點故意整他的味道。

「殿下是要說,不是宿醉嗎?那這碗醒酒湯應該是用不著了。」言子釉笑著,作勢要把剛才塞到他手中的那碗湯藥拿回來。

「妳──我沒說不喝!」沐雲謙趕緊護住湯碗,不讓她拿走。

也不知她下的是什麼迷藥,雖然一宿過後,藥力會逐漸減退,但要徹底消除暈眩,還得喝下一般治療宿醉的醒酒湯才行。

「咦,原來殿下還沒完全恢復呀,照理應該吩咐他們放慢速度的,不過趕路要緊,所以我請趙晟大人不用顧慮,山路難免崎嶇,這點搖晃,殿下就算頭暈,忍忍很快就過去了。」

果然,她選這條路也是要趁機整他來著!沐雲謙咬咬牙。

「殿下打算怎麼處置詐領朝廷賑災銀餉的懋城太守?」闔起膝上已經看完的書冊,放到一旁,言子釉忽然問起正事。

「詐領……」拿起醒酒湯,他慢慢喝著,「這麼說懋城的確沒有發生大旱?」

「到達懋城之後,這個答案十分淺顯易見,殿下一眼便知。」

倘若真是如此,懋城太守欺君之罪證據確鑿,依法論處就是,她沒必要特別提出來,依他對言子釉的了解,她會這樣問,鐵定表示事情沒那麼單純。

這可是毋庸置疑的殺頭重罪,只要朝廷派人去一趟懋城就會被發現,懋城太守若是貪財,幹嘛撒如此容易被識破的謊,他思考片刻。

「懋城太守為何要詐領災銀?」

「他想保護轄下的百姓。」

沐雲謙一愣,放下喝到一半的湯碗。

「怎麼回事?」

馬車噠噠前行,敞開的窗口,吹入徐徐涼風,將言子釉剛讀完的書冊掀起,白紙黑墨的書頁在風中輕輕翻動。

「八年前,西南一帶曾有人種植罌子粟,提煉後製成藥品出售,殿下還記得嗎?」

罌子粟對止痛有奇效,一開始眾人爭相搶購,因為獲利豐厚,越來越多人投入種植,不料,後來才發現罌子粟本身具有毒性,會致人成癮,產生幻覺,許多人因此傾家蕩產,最後更賠了性命。

「嗯,罌子粟帶來的危害十分巨大。」他點點頭,「我記得當年陛下已嚴令禁止,但凡種過罌子粟的田地全數燒毀。」

然而販售罌子粟帶來的利潤實在太高,還是有不少人暗中生產販賣,經過官方多次取締,違反者一律處死,嚴刑峻法之下,才讓罌子粟引起的災禍慢慢平息下去。

「那殿下可知,當初官府為何能迅速抓到種植者?」

他想了想。

「好像是因為在種罌子粟時,凡是接觸到其根葉的人,體內都會滲入少量毒素,雖不至染上毒癮,手背卻會浮出赤色蝶形斑點。」

這對官府來說非常便利,只要看一看手背就能揪出誰在種植,是當年能如此快速撲滅罌子粟的主因。

「是嗎?」言子釉冷然一笑,「可是當年奉命取締罌子粟的特判官卻未往上呈報,焚燒罌子粟田時所產生的黑霧,飛到高空後遇雨落下,澆灌在蔬果穀物上,吃了的人也會長出相同斑點。」

「什麼……!」完全是頭一次聽聞,沐雲謙驚詫。

「根據之前紀錄,最盛行種植罌子粟的地方是西南彰、帾二城,當時被補處死者也以這兩地居多,而位於這兩城西側的,就是懋城。」

說來這懋城簡直是倒楣至極,從彰、帾二城飄來的毒霧幾乎全降落在懋城東面,眼看住在附近的百姓接連長出斑點,心急的懋城太守雖然深信這些人並未種植違禁作物,但當時取締風紀嚴厲,月明各地風聲鶴唳,他們這群人若被發現定是必死無疑。

於是,懋城太守冒險將這百餘人偷偷遷至高地療養,為了消除手背上的赤色斑點,這些人需長年進食一味藥材,但此藥價格昂貴,懋城本來就不富裕,迫於無奈,懋城太守只好假冒旱災之名,連年接受朝廷賑濟。

這就是八年來懋城大旱的來龍去脈。

將醒酒湯擱在一邊,雙手交疊,沉沉支著下顎的他,聽著言子釉說到這邊,已能推想到後面發展,也明白了她剛才為何要特別問他打算怎麼處置懋城太守。

「這懋城太守是不該欺君罔上,不過說到底他也是為了百姓。」同樣坐在一旁聽著的長歡,一張俏臉皺著眉,頻頻搖頭,「若照實舉報,懋城太守可是要被殺頭的,但這又有點殺害忠良的感覺,可不舉報,難道要包庇嗎?這樣好像也有失公正。」

本來就單純的小腦袋瓜,兩難地苦思著,最後小丫頭雙手抱住頭投降:「小姐,這未免太難決定了呀!」

言子釉微微一笑:「這還不是最棘手的。」

把被風吹開的書頁闔上,她抽出下方那本藍皮書冊,遞給沐雲謙。

「朝廷撥派賑災款項之前,都會派人實地勘驗,確認合印後才運送賑銀,中間層層官員,懋城太守都得一一打通,真正拿到時已不到一成,那百來車災銀十之八九都進了受賄官吏的口袋,這是所有牽涉官員的名單。」

「妳已經知道有哪些人涉案?」他驚訝接過。

翻開一看,洋洋灑灑好幾頁人名,之中不乏具有上殿資格的高官,叫人看了幾乎要寒了心。

「小姐,妳怎麼會有這本名冊?」長歡歪著頭看了看其中一頁。

「我請容樓主幫忙做了調查。」這小丫頭還不知道她就是容近晚,她抿嘴一笑,「反正有人會付酬金。」

那個被點到名的在場某人,不禁乾咳了聲。

「殿下可有看出什麼?」

呃……照慣例,她會特別問,一定有什麼特殊用意。

將那些人名重新看了一遍,再努力思索,這回他卻是怎麼也推敲不出來,困惑的眼神一抬,望向她。

「上頭犯案者共六十二人,只有八個是上相的人馬,剩下的全是陛下這邊的人。」

她的回答,令沐雲謙愣住,似是不明白這與審判懋城太守有何關聯,言子釉不禁也是一愣,半晌,她決定先退一步,試探性地,提出更基本一點的問題。

「殿下,之前三皇子與四皇子爭奪東宮之位,鬧得再厲害也不是什麼大事。」王族之爭,本來就是各代都會有的,再怎麼爭奪都還是在皇室自家人之中,「比起皇子爭權,一直以來,王室最大的隱憂與威脅,是權傾朝野的上相與他背後杜家。這幾年杜上相不斷擴充勢力,與以陛下為首的王廷分庭抗禮,雙方明裡暗裡早已不知交鋒過多少回,這點,難道殿下都沒有警覺?」

從他愣忡住的面容,答案已經很清楚,這傢伙是完完全全的一無所知!言子釉嘴角不由得抽了一下,差點忘了他這人正直得很,政治天份更是零,對於朝堂上的刀光劍影根本就是白紙一張。

「殿下。」揉揉太陽穴,她忍不住伸出一手,拍了拍沐雲謙的肩,「你還能活到現在真是大不易,我開始懷疑,古籍上說我們月明沒有神鬼其實是一場誤會。」

幸好多年來三皇子與四皇子鬥得不可開交,眾人注意力全在那兩人身上,上相對他這位沒什麼權謀的五皇子也從沒放在眼裡,過去他又長年被皇帝指派在外管軍務,存在感十分薄弱。

就連去年晉封東宮,上相那邊亦沒多大動作,想來也是覺得這位剛正有餘,機敏全無的五皇子不可能有什麼作為,自是不足為懼。

「我……」看著一邊拍著他肩頭,一邊說得感概萬千的妻子,沐雲謙有些啼笑皆非地做了個深呼吸,「妳的意思,我現在很清楚了。」

既然近幾年帝、相之間權勢消長越趨白熱化,此案若真審下去,上相那方頂多損失少數八人,帝側這邊可是五十多個好不容易才安插進去的人手。

或許那些人就是憑恃著這一點,料想就算被發現,皇帝也不至於重罰,打自己的臉,才敢如此明目張膽地收賄,也難怪這樁原本極易被拆穿的弊案竟能持續八年!

「這麼說,要不要秉公揭發懋城太守的罪行,已經頗為左右為難,揭發之後,要處置那些趁機敲詐的官吏更是一大難題。」在一旁也聽懂了的長歡,忙拉拉言子釉衣角,「小姐,那這件懋城太守的案子豈不是燙手山芋嗎?我們現在過去,辦或不辦,無論怎麼做都很吃力不討好吧?」

「要為君分勞,當然不會是簡單差事。」言子釉收回手,嘴角一勾,「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只要……」

笑著說到一半,她忽然停住,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一個盈滿月華的夜晚。

寶闕宮中,花木扶疏,迤邐的月光灑照在庭中池水之上,粼漓波光,伴隨著一陣婉轉低幽的笛音,在微涼春夜中迴旋。

「年年今月夜,曉風微,星明滅,一寸紅塵,卻有一丈淚。」

踏著滿階月色,身後之人聲若銀鈴,應著笛曲音律,輕吟詞句,緩緩步入庭內。

「聽更漏,不辨離愁,最是斷人柔腸。怎堪明朝過後,送君遠辭去,陌上青柳,難有歸期再回,且問何日煙水仍綠,再聽一曲笛聲相隨,池底月。」

隨著後方人影走近,坐在池邊淺坡上的關靈兮放下龍笛,起身靜靜喚了一聲:「公主。」

「今晚妳的音色,帶著一絲以往不曾有過的愁緒。」比她高出許多的沐於蘅伸出手,感嘆撫了撫她的頭,「什麼時候我的靈兮已經長大,也會開始煩惱地想心事了?」

「公主剛才的詞意,亦是惆悵多於往日。」

「我那是聽著妳吹笛,有感而發。」將她的龍笛拿過來,置於掌中把玩,沐於蘅笑笑掩飾。

「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從小她們一起長大,彼此就如同鏡中另一個自己般熟悉,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不可能瞞過對方。

把玩著碧綠笛身的十指陡然停住,沐於蘅沈默望著前方那片倒映著天上銀月的麗水池。

「公主?」她不由得再喚。

知道這位閨中知己性子溫雅柔順,但決心要做的事情定會貫徹到底,既開口問了,不回答的話,她還是會另謀他法去找答案,沐於蘅只好嘆口氣,回過頭。

「上次皇宮府庫失竊的照夜璣,原來是三皇兄派人偷的,還叫那人悄悄把贓物藏在雲哥哥宮內,幸虧我即時發現,在三皇兄還來不及告發之前,暗中讓人好生處理掉。」

關靈兮一愣:「為何三殿下要誣陷五殿下?」

「明年雲哥哥與我就要滿十五了。」用著有點嘆息的口吻說道,她仰頭望向遠空半塵不染的明月,「王室子女,長大後都得面對權位之爭,三皇兄與四皇兄現在已經勢如水火,等到雲哥哥成年,勢必也會變成他們潛在的競爭者與阻礙。」

「可是五殿下並無心於此。」

沐於蘅發出一笑:「我也不認為以雲哥哥毫無心機的個性,有辦法在宮廷中與他們爭來奪去,不過……」嘴邊那抹笑意,慢慢苦澀地斂去,「我想他們會對付雲哥哥,都是因為我的緣故吧。」

她自小心思敏捷,才華洋溢,不僅深受皇帝喜愛,也常提出為民謀福的良策,其賢能早在民間廣為流傳,就算沐雲謙沒有入主東宮的潛力與野心,但她與這個哥哥最親近,從某個角度來說,是補足了他缺少的那一面,看在其他兄長眼中,不啻是個威脅。

「公主。」雙手一伸,關靈兮神色慎重,緊握住她兩隻手腕,「妳不要怪自己,也不要覺得妳的存在是錯的,正因公主機警,總是思慮通透,五殿下才能每次都化險為夷。」

說到這裡,關靈兮想起什麼,靜靜朝她點了個頭:「早上公主特別跟我說那些話,我都明白。」

那時他們三人在寶闕宮一起用完早膳,正在喝茶。

『雲哥哥,你就是只會說實話,所以總吃悶虧,有時腦袋也該稍微轉個彎。』

『瞧你不愛言笑,個性又過於正經、守規矩,生活得這麼嚴肅,未免太沈悶無趣。』

那個直性子的當事者沒察覺,但靈巧剔透如她,一聽就聽出沐於蘅話中真意。表面上,是在取笑兄長不知變通,實際上,公主是在暗示她,以他這樣的性情,未來在宮中恐怕是危機四伏。

『可是,靈兮,就算這樣,妳還是嫁給我雲哥哥吧。雖然這樣妳會比較委屈,不過比起嫁給別人,妳與我雲哥哥成親後,我們就是自家人。』

而這句戲言更令當時的她猛然會意過來,自己身為關家人,只能生女的血緣,說不定反而能讓他遠離宮廷是非,所以她考慮過後才會改變心意,答應他的求親。

這是她們不用明說,彼此就能懂的默契。

「靈兮啊靈兮,妳真是我的解語花,蕙質蘭心,是如此善解人意,果然都知道我的用心。」深深望著面前好友,沐於蘅拿著當初送她的龍笛,一個箭步,伸臂環抱住她,「在這座冰冷皇宮中能有這樣的妳為伴,我何其有幸,但另一方面,卻也害妳從小被迫離開關家,在這種爾虞我詐的地方長大,我始終對妳愧疚最多。」

這個毫無城府的少女,有著最純淨無垢的心靈,本該如明鏡一般,一塵不染的澄明心境,如今在清晨聽聞她那一席話之後,低迴笛聲中,也多了一絲替他們耽憂的愁思。

「可是,靈兮,儘管如此,我可不可以還是有個自私的請求,希望妳能讓我一直做妳最好的知己?」

埋在身後的面容微微顫抖,低語的聲,卻是說得無比堅定決然。

「妳與雲哥哥,是我最重要的家人,就算以後成年了,危險多了,我也會用盡全力保護好你們,所以妳別怕,妳與雲哥哥大婚後,一定會幸福的!」

今日的公主似乎也有些反常,往昔總是充滿自信瀟灑的語調,難得流露出如此凝重之意,想來是考慮到他們即將成人,在這宮中,三人不免會被捲入權勢爭鬥的漩渦裡。

「嗯,有公主在,我不怕。」她的公主,可是月明最機智多謀的女子,關靈兮篤定點點頭,舉起雙臂緊緊回擁,「無論將來長大後,前方道路有多險惡,我都會與公主一起走過去,我們是一世的知己,此生不離,此心不負。」

可是她們還是太天真了。

宮廷詭譎,再聰慧,也敵不過藏得最深的陰謀,再機警,也避不過世間最難防的陷阱,當時兩名不過十三、四歲的少女,根本想像不到,她們的敵人並不在眼前,卻是一個她們全然不曾預料過的人──

從記憶的片段中回過神,言子釉眨了眨雙眸,面前映入的是等了片刻不見她回答,長歡湊近追問的臉。

「小姐?」張開五根手指,長歡在她面前揮了揮,「妳怎麼了?剛才妳說也不是沒有辦法,只要怎麼樣?」

躂躂前行的馬車,在崎嶇山道上碰撞搖晃,言子釉靜靜將目光投向坐在對面,同樣也注視著她的沐雲謙。

三年前,得知他召張猷前去問話時,她其實十分心慌。

他的性子,她清楚,一旦懷疑飛柳宮火難並非意外,他必定會鍥而不捨去調查,萬一讓當時的四皇子知道他有意爭取東宮之位,以便追查真相,絕不可能容他活命!所以她在四皇子尚未察覺之前,便先下手為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京畿佈下天羅地網,精心策動了一場巧妙非常的案外案,至今被關押在秋堂的四皇子恐怕還想不通,自己為何會突然從雲端狠狠失足跌落。

當時情況異常驚險,為了保住沐雲謙性命,只能出此下策,全力將他拱上東宮寶座,但如今成為儲君的他並不見得就能因此逢凶化吉,只怕處境會越來越艱辛,再來他要面對的將是更複雜的朝堂政爭,與皇帝、上相、群臣間的權力攻防,已是無可避免。

「殿下,在安排前往懋城之前,我的確已經想好讓這個案子有個兩全其美的收場。」經過半晌沈思,言子釉緩緩開了口。

十年前,她們兩人同心合力,都還是沒能躲過那場生死劫難,十年後,只剩下一人的她,真能護他到最後嗎?

「不過我想先聽聽,如果是殿下,你會怎麼做?」

沐雲謙一愣。

「你不必現在就回答我,在這十多天的路程,殿下可以好好想一想,抵達懋城後再告訴我答案。」

若她無法陪他到最後一刻,遲早,他都得獨自去面對最不擅長的機謀權變。

「這是我給殿下出的功課,不求殿下拿高分,但好歹請有個及格的水平。」半帶玩笑地說完,言子釉將頭探出車窗,往外喊了一聲,「趙大人,麻煩你停一下車,將我的坐騎牽過來。」

在外負責警衛的趙晟連忙命車伕停止前進,將一匹白牝馬牽到馬車旁候著。

「妳要騎馬?」見她拿出雪色朝羽披上,轉身準備推開車門走出,沐雲謙問。

「嗯,車內太悶了,我去外面透透氣。」

下了車,她拉鞍上馬,走在馬車前方。

「小姐從小就不愛坐車,要不是現在已經入秋,天氣涼爽不熱,小姐是不可能在車上待這麼久的。」一般女子很少會喜歡騎馬多過於待在舒適馬車內,感覺到他的驚訝,長歡不禁解釋。

「為什麼?」沐雲謙忽然發現對她所知不多。

說到底兩人會成親,是基於合作互利,並不同於一般夫婦,甚至直到現在都還只是有名無實的夫妻,可畢竟是結髮之人,他覺得有必要多了解一下自己的妻子。

「小姐說她對擠在狹小之地有點陰影。」把言子釉之前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長歡從隨身荷包中掏出小刀,刻著快要完成的小兔子。

「對擠在狹小之地有點陰影?」他不解地思索,低頭,看見她擱在座榻上的書冊,與昨日讀的並不是同一本,沐雲謙將書籍拿起來翻了翻,是地方誌,她涉獵的主題非常多樣,昨天那本好像與鑄鐵有關,「她很愛看書?」

「是呀,小姐每日只睡兩個多時辰,通常天還沒亮就起來點燈看書。」

這倒是一個新發現,之前她在東宮偏殿養病,於禮他不可能那麼早過去探望,大婚後,連續兩夜他都中了迷藥,一點也不知她有早起的習慣。

「只睡兩個多時辰,未免也太少了。」他喃喃自語。

「小姐認為光陰有限,她想學的東西太多,只好縮短睡眠時間,不然根本學不完。」刻好最後一道兔頰上的毛鬚,長歡吹了吹上頭木屑,一隻活靈活現的小兔子栩栩如生地躺在她掌中,彷彿下一秒就會躍下她的雙手跳走。

「啊,」把刻好的小兔子放入荷包內,長歡想起什麼,薄薄刻刀在空中一揮,「我想小姐這麼好學,是打算運用學到的東西,趕快把這邊想做的事情做完,好返回迴音谷吧。」

才放下書,將那碗喝到一半的醒酒湯端起,正要送到嘴邊喝完,他陡然停住動作。

「她把想做的事情完成後,就打算返回迴音谷?」一聽到她可能會離開,沐雲謙不禁有些吃驚,胸口還有些……受到重擊似的鈍痛。

「她是我們迴音谷的小姐嘛。」長歡笑著回道,彷彿這是極為理所當然的事,「谷主也說小姐成為東宮妃,只是因應情勢,不會長久,等幫完殿下,就會帶我回去了。」

小丫頭心無芥蒂,言語一派天真,提起自家谷主時,小臉滿是崇敬之意,對函蘭說過的話更是深信不疑。

「是嗎……」他暗暗咬牙。

「不過話說回來,儘管小姐與殿下的夫妻關係只是暫時的,但畢竟相識一場,忍不住還是想提醒一下殿下,喝酒傷身,以後還是少喝點。」

比起他們溫煦親人,有如春陽一般的函谷主,這位東宮不苟言笑,長歡雖然有點怕他,不過倒不曾看他對人疾言厲色,待下屬、身邊伺候的宮女宮人也頗為照顧,見她喜歡雕刻,還命人幫她找來上乘木料,以致於長歡不禁想回報一下他的恩情,善意提出建言。

「而且,若讓人知道殿下會酗酒,傳出去實在不太好啊。」之前也沒聽說東宮有喝酒的愛好,不知為何接連兩天都醉倒到隔日。

「咳咳咳。」被嗆得猛咳嗽的沐雲謙放下湯碗,正襟危坐地駁道,「我這不是喝醉。」

「咦?不是喝醉嗎?」長歡疑惑望著那個碗。

「我這是在……」他嘴角微微一抽,「鍛鍊胸襟。」

 

 

 

 

[1-12. 無法拼默契,只好拼勇氣]

蕪菁棧道上設有幾處官方驛館,因地處偏僻,又在荒郊野嶺之中,設備頗為簡陋,平常經過的人本來就不多,會來投宿的更少,但這天傍晚,冷清驛館卻意想不到迎來了天邊上的人物。

當負責打理驛館的役人接獲通知,一整個惶惶恐恐,怎麼也沒想到尊貴非常的東宮夫婦會選這條顛簸山路前往懋城。照理另外兩條棧道走起來是更舒服得多,他們應該取道各大城市,好方便行宿,沿途鐵定有不少地方官員伸長了脖子,等著鋪張接待,怎知東宮竟是紆尊降貴,意外屈居於他們這個小驛館。

「范役人請起,本宮只是停泊一宿,一切從簡,你不用隨身招呼。」

自馬車內走出的沐雲謙雖未著正裝,僅是簡單外出常服,但畢竟是東宮服色,對這窮鄉僻野的驛館小官來說,連太守都沒見過,突然見到這種級別的人物,跪在地上行禮的他才剛要爬起,微微抬頭看一眼,就覺得眼前那一身明黃錦衣前所未見,實在是金貴耀眼得很。

「是、是!」感覺雙眼都快被閃瞎了,老人家趕緊低下頭,躬身退到一旁,見車內走出另一美貌少女,想起剛才先來通知的武衛曾說東宮與妃同行。

果然天家人就是不一樣,模樣生得特別嬌俏水靈,他不敢再看,匆匆再壓下腰桿恭敬問候:「妃殿下千歲。」

走下車的長歡一愣。

「妃殿下?」下一秒才會意過來,她指了指前方,「我家小姐在那兒。」

「咦?」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卻見一名姿色普通的女子走在前頭。

剛下了馬,左右打量周遭的言子釉笑著轉過身。

「范役人。」從趙晟口中知道這位老役人姓范,她指著屋前那排小菜園,「你把蘿蔔與蒔蘿種在一起,收成應該不太好,這兩樣可是死對頭。」

驛館役人只是個小官,所領官俸有限,大多得自種些蔬果作物,貼補生計。

「原來是這樣!」老役人恍然大悟,趕忙趨步上前,「難怪館裡蘿蔔一直長不大。」

「不如把蒔蘿換成生菜,兩者相輔相成,定可同時增加收成。」

「但是生菜容易招來蛞蝓。」

「你把松針鋪在園內,不僅可以驅除蛞蝓,對土質也有幫助。」

「噢,好好好,下官一定試試,多謝妃殿下指點。」

「另外,冬天過後,南面的雪溶得較快,你可以把喜陽的作物改種在那邊……」

一一記下她的建議,一刻鐘之後,他對這位貌不驚人的東宮妃完全改觀,待她除了本來就應有的恭謹之外,更多了好幾分崇拜。

將一行人領至下榻處,他立刻風風火火衝到後院交代:「快把雞給抓了,等等燉了給殿下他們送去。」

「咦?大人,您不是說只剩下的那隻,得留到明年過年才能吃。」

「你沒看妃殿下一路舟車勞頓,不補補怎行,快去快去!」

於是,在驛館用過便餐,簡單沐浴後,言子釉走上二樓,來到今晚歇息的寢房,拉門一推,見沐雲謙在裡頭,已換上寢衣的他正坐在桌前泡茶。

看來這傢伙比她更早洗好,且從他喝茶的表情,想必泡茶技巧還是沒多少長進,目光再滑過茶盤,上面擺著兩個杯子,一個他剛喝完放回去,另一個⋯⋯她佯裝沒注意到地撇開視線,走向妝台坐下,一一取出髮釵,解開盤起的髮。

抬頭望著她一下一下梳著長髮,沐雲謙也沒勉強,靜靜等了一會兒,再將那杯已逐漸冷去的茶水倒掉。

「明日還要趕路,」洗過茶具,拿起旁邊布巾擦乾手,他往床榻走去,「我們早些睡吧。」

早些……睡,是沒問題,不過,放下木梳,言子釉瞥了瞥屋內僅有的那張床,以及已脫下外袍、足靴,坐上床榻的他。

所幸榻上棉被有兩條,許是老役人怕他們從京畿過來,不適應山裡入夜低溫,所以多備了條厚被,她伸手就要去拿外側那條,一隻大掌突然「啪」一聲按在上面,不讓她抱走。

「這兩日妳對我下藥,我昏過去之後,妳都在何處就寢?」

沒想到他會突然這麼問,言子釉如實回答:「自然是寢殿地板。」

剛新婚,總不好馬上就跟他分房睡。

「妳睡地上?」想到她身子清瘦,前陣子還大病過一場,他皺眉,高大身軀往床榻內側移過去,讓出一個位置,「妳來榻上一起睡吧,我不會做什麼。」

喔?這傢伙終於開竅了?言子釉雙眸一亮:「殿下已經想通,決定不再堅持了?」

「當然不是,」他立刻正色否定,「既是夫妻,那件事非做不可,只是暫時往後延。」

,就知道他不會輕易妥協,言子釉哼了聲,揚手就要朝他揮去:「那今晚我還是讓殿下再宿醉到明日吧!」

深知她那迷藥的厲害,又在崎嶇山路坐了一天的車,吃足苦頭的他可不想明日又再來一次,沐雲謙趕緊往床角退去,一邊制止地大喊:「妳──妳等等!我都說今晚不會對妳做什麼了!此處不比東宮殿,屋舍老舊,外面冷風不時從牆縫灌進來,地板涼得很,睡地上對妳身子不好。」

這麼說倒也沒錯,雖然老役人已讓人細心收拾過屋子,但畢竟驛館年久失修,不遠處,一塊微微裂開的木板,還在牆角被風吹得簌簌抖著。

「我去隔壁跟長歡一起睡。」

扭頭,她邁步就要離開。

「妳不怕趙晟他們發現,覺得奇怪?」

一句話,成功拉住她的腳步。

這回隨行武衛共十人,儘管都是沐雲謙信得過的心腹,可是以她事事務求周全的性子,絕對不會想留下這個破綻,給未來的自己增添潛在風險,畢竟當初他主動請旨求親,在人前總得維持夫妻和睦的表象。

然而心裡明白應該怎麼做是一回事,實際去進行又是另一回事!言子釉轉回頭,遲疑的目光緩緩投向床榻,再往上看著坐在榻上穿著白單衣的他,兩人四目相接的一瞬間,她心一跳,匆匆移開視線。

不行,與他同榻而臥這個提議實在太可怕,光在腦中想像就覺得快呼吸不過來,真要身體力行,萬一休克了怎麼辦?

「本宮一言九鼎,絕不食言。」以為她此時的猶豫是怕他半途反悔,沐雲謙往裡側又挪過去一些,食指比了比床榻中間,「妳安心上來睡吧,今晚我不會越過這個界線。」

經過幾日相處,也慢慢摸清了她的性子,若他一直看著,充滿防備的她一定不會放鬆警戒,沐雲謙索性拉開被子,背對著她先躺下。

等他躺好蓋上棉被,站在床榻外的言子釉咬了咬牙,冷靜想想,他都保證不會發生什麼不該發生的事了,考慮到驛館環境,睡地板確實不是個好主意,去投奔隔壁的長歡也不怎麼適當。

就在她內心一陣天人交戰,半晌,睡在裡頭的沐雲謙想著要不要再開口力勸時,她總算硬著頭皮,一步、兩步,以堪比龜爬的速度緩緩坐上床緣,脫去鞋襪,背著他,掀被在他身旁躺下。

那一霎那,背對背的兩人都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喘一下。明明已經說清楚,彼此也明白不會有進一步發展,但畢竟是孤男寡女躺在同一個床榻上,兩人皆不爭氣地一起紅了臉。

氣氛頓時略顯尷尬,夫妻倆各自抓著自己的被鋪,誰也沒出聲。

然而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經過,一開始的不自在慢慢淡去之後,取而代之的卻是一股暖意湧了上來,為什麼會有這種莫名轉變,沐雲謙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知此刻就像他們大婚隔日,她穿著東宮妃服飾與他前後一同行走的那種感覺一樣。

「我有點好奇。」片刻,他突然想起什麼,忍不住問,「今晚妳把迷藥塗在哪隻掌心?」

前天是右手,昨天是左手,那今日?

「殿下覺得呢?」言子釉不禁勾起唇角。

從她巧笑倩兮的語調,沐某人後背一涼,很識相地咳了咳:「當我沒問。」

屋內微微搖曳的半截火燭,一刻鐘後燃盡熄滅。

半夜,山間飄起小雨,滴滴答答下了一陣,然後雨停,朦朦朧朧中,做了一個很短的夢。當沐雲謙惺忪醒來,原本睡在左邊的她已不在身旁,他下意識坐起身,轉頭往外看去,漆黑寢房中,隱約可見靠窗那側傳來淡淡微光。

掀開棉被下榻,一股冷意竄來,他迅速穿上外袍,朝光源走去,果不期然,角落點著一盞燈,言子釉把一張小長桌搬到窗前,正坐在那兒看書,窗外天都還沒亮,外頭仍是黑的。

長歡說的不錯,她起得好早,看樣子五更才剛過一半。

「我吵醒殿下了?」發現他走過來,翻動書頁的指尖陡然停住,言子釉反手將書冊闔起,正欲起身離座,「時候還早,殿下再睡一會兒吧,我把書拿去樓下看。」

「不必。」將她按回原地,沐雲謙在她身旁坐下,把另一盞燈台移過來,「以後妳要看書,不要只點一盞,太傷眼睛。」

看著沐雲謙幫她把燈點上,言子釉有些發愣。

這一刻亮起的光,灑在兩人臉龐,原本暈暈黃黃的光線,隨著第二盞燭燈的加入,四周變得明亮起來,他與她的輪廓,也在彼此眼中漸漸清晰,沒有多餘的動作,多餘的言語,僅是默默並肩而坐,此時的寧靜令人想鏤刻在心底,永遠珍藏。

「我看書,那殿下要做什麼?」見他點好燭火,還是沒有要離開的樣子,難不成要陪她在這裡坐到天亮?

「我……來想想妳出的功課。」

望著他雙手環胸,努力思索的側臉,言子釉跟著陷入沈思。

雖然他從小也是受著皇子教育長大,但因個性關係,無人想過他會有成為儲君的一日,故不曾在他的教育中著墨太多經世治國之道。說起來他並沒有接受過正統皇儲訓練,一時間要他馬上懂得那些複雜的官場人事,難度是高了點。

想了想,言子釉從桌上那疊已經看完的書冊當中抽出一本,遞給他。

「之前殿下多是帶兵行軍,多了解一點不同面向,對殿下的功課會有幫助。」

他接過來,打開書籍第一頁,是一個地方官寫的策論。

「這也是妳早起看書,從不中斷學習的原因?」驚訝看著她桌上那疊書,沐雲謙這才知道她為何能在短短四年內,將留步樓發展得如此壯大。

「我剛拜師的時候,師父曾跟我說過一段話。」回想起當時六歲的她,跟在函蘭身邊學習的情景,歷歷在目,彷彿不過昨日之事,「他說,『知,是人最珍貴的優勢,誰能比別人多掌握一分他人不知的事物,就多一分勝算。』」

這句話深深影響了她,從那時候起,她就明白情報的收集、掌握、傳遞有多重要,後來她會創立留步樓,即是受到函蘭的啟發。

「不過師父也說,在知道那麼多之後⋯⋯

「如何運用便要靠智慧?」腦中馬上浮現出這句話,沐雲謙不禁幫她接下去。

她一頓,朝他笑著搖搖頭。

「不,當年師父說的是,『在知道那麼多之後,如何應用便可看出一個人的品格。』」

喔?想不到函蘭先生是這個意思。

「至於早起,我不像師父有那麼高的天資,自然得想辦法勤能補拙。」在迴音谷那六年,她深知自己時間有限,不管學什麼,除了生病期間,都是天未明即起,久了便養成早起習慣,離開迴音谷後仍保持著同樣作息。

「勤能補拙……」就是經歷如此辛苦的過程,才成為了現在的她嗎?看著言子釉低垂的側臉,再望向桌上那本她給的書,沐雲謙伸手將書冊移至中間擺正,翻至下一頁。

於是天亮後,端著洗漱用具的長歡一進屋,看到的便是兩人一同坐在桌前看書的情景。

「哇,殿下也起得這麼早?」

接下來幾日皆是如此,白晝趕路,晚間夜宿驛館,清晨兩人一起看書,直到用早膳。

到了第十三日,距離懋城只剩兩天路程,一行人在驛館餐堂吃著早點,遠處傳來幾聲低啞鳥鳴,言子釉端著碗筷的雙手稍微停住,下一秒再繼續把粥吃完。

等用過早飯,趁著眾人忙著整裝準備出發,她避開注意,撿了條無人小徑走去,來到附近樹林,一站定,身後立刻出現兩名影衛恭敬跪地。

「樓主。」

「如何?」言子釉馬上切入重點。

「那十六人,依然按兵不動。」

從離開京畿,一路都有人跟蹤,也不知是什麼來路。

當初會選蕪菁棧道,除了這是通往懋城最快的路徑,另一考量就是要避開人潮擁擠的城鎮,在這僻靜山野,人口簡單,容易監控,一有人跟蹤馬上就能察覺。

「樓主,說不定他們只想在旁監視。」其中一名影衛大膽臆測道,若對方心懷不軌,早該下手了,不會等到他們都快抵達懋城,依舊只是遠遠跟著。

言子釉卻搖搖頭:「如果目的只為監視,不需來這麼多人。」

人一多,就容易暴露行蹤,這點對方心裡應該很清楚。

「可是這幾日也不見他們有任何動作。」另一人提出疑點。

「我想他們是在等待時機。」她略作思考,「這幾日我都與東宮同行,他們不方便下手,只好繼續跟著。」

原以為對方目的是想阻止沐雲謙大婚,才會讓與他訂親的女子接連發生意外,但如今她都已經成為東宮妃了,還是沒放棄繼續加害她的意圖,這點頗令言子釉不解。

之前她心因症發作,身體虛弱極需靜養,並不想多花心思去應付那些人,便藉由媗陽長公主之舉,在東宮殿接受沐雲謙的保護,那段期間有不少針對她而來的刺客,連大婚前一日回到言府,那個晚上也有人暗中在她餐食中下毒,只不過那盤菜盒尚未端到她面前,就被沐雲謙安排在言府的侍女發現,即時撤下重做。

身為沐雲謙的王妃,有著這個身份的女子,究竟是會妨礙到誰?

朝中各大勢力,不禁在言子釉腦中輪流想過一輪,卻還是沒有絲毫頭緒,而且更令人想不通的是,對方倒不曾對沐雲謙不利,鎖定的目標自始至終都只在她身上,甚至這一整路見她都在沐雲謙左右,還會有所顧忌,不敢貿然出手。

眼看再兩日就要抵達懋城,她得先把那些刺客做個處理,可不想在進城之後,還要被人跟蹤著。

「既然對方有意行刺,為了安全起見,讓手下們收拾了吧?」影衛拱手請示。

「那怎麼行。」回過頭,心中已有計策的她綻開一笑,「好不容易引出這些人,當然得禮尚往來一下。」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若對方以為她是禮部尚書義女,就把她當成普通官宦家的柔弱千金來對付,她絕對會讓那人後悔到極點!

回到驛館的言子釉換下宮裝常服,解開盤髮,改梳未婚髮式,當她披上雪色朝羽走出,沐雲謙看得一愕,趕緊在趙晟他們發現之前,將她帶到一旁。

「妳這是──」

「殿下,你們先行,我隨後就到。」

「慢著。」快步上前,沐雲謙將邁開步伐的她拉回來,「到底發生什麼事?為何要分開走?」

「殿下還記得我們前往懋城的主要目的嗎?」知道他一定不會同意她單獨離開,言子釉早已備好說詞,「崔執儀想找的那個人,叫江阮,非常厭惡宮中人,據說他就住在附近這一帶,我得私下去見他。」

「那我也可以一起──」

「喔?」朝他挑挑眉,言子釉側著臉龐問,「在殿下觀念中,凡事都得光明正大地進行,要殿下喬裝成平民,豈不是有違殿下原則?」

喬裝成平民?沐雲謙果然一愣。

這傢伙連夫妻關係都不願作假,自是不可能違背自己恪守的誠信之道,之前前往留步樓,亦不曾微服私訪。

「放心,我有影衛隨身,不會有事,請殿下幫我照顧長歡,兩日後於懋城再碰頭。」三言兩語便擋下他的阻止,言子釉抽回手臂,輕快自他身旁走過。

一陣風,往兩人身畔吹去,帶起她那身皓白輕紗,風停之後,她已翩然走出了他的視線之外。

 

 

 

 

順著官道反方向,有條羊腸小路,是附近獵戶走出來的臨時便道,言子釉雙手拉著雪白朝羽,一路急奔。

感覺身後追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喘著氣,力竭停下,右手扶著樹幹稍作休息,不過幾個眨眼,很快追兵已至,映入眼中的是名陌生男子,手中揮舞著出鞘長刀,正朝她一步步近逼而來,她露出驚慌神色,踩著細碎腳步退後。

「不,別……別殺我!」

沒理會她驚恐的哀求,男子高舉長刀,眼看就要對著她劈下去,她摀住雙眼,口中的驚喊還來不及喊出,噗一聲,前方,突然發出利劍穿透肉身的悶響。

嗯?好像有哪裡不太對勁,言子釉一愣,放下掩面的十指。

那名男子被人從後背刺入一劍,鮮血飛濺,直挺挺倒了下去,他的身後,出現另一名男子。

「你……」這回現身的男子長得倒是十分面熟,她一臉錯愕,就是剛才面對刺客時都沒這般驚詫。

從後追來的沐雲謙想也沒想,匆匆將她拉入懷裡,方才見到刺客對她揮刀的那一幕,全身血液差點沒逆流。

「別怕,我在。」察覺出她整個人僵住,以為她是一時驚恐得說不出話,沐雲謙安撫地拍了拍她後背,「另外那四個在後面追妳的刺客,我保證他們都不會再出現了。」

什麼?在他懷中的言子釉微微抽了口氣,咬著牙問:「你連那四人都解決了?」

終於感覺到她的反應似乎有點奇怪,沐雲謙愣愣鬆開雙臂,只見她蹲下來,站在屍體旁邊,一陣惋惜搖頭。

「枉費我跑了這麼長的路,終於把他們帶到這裡。」

「妳是故意引刺客出來?」他一驚,赫然明白過來,想到她竟以自身為誘餌,內心不禁生出一絲惱意,分不清是氣她故意涉險,還是氣他自己警覺得太慢。

「難道是之前那些人?」馬上聯想到兩人大婚前,那些層出不窮的意外,沐雲謙迅速蹲下身,檢視著地上已斷氣的殺手,然而就像之前屢屢發生的事故一樣,將那具屍體翻來覆去,也找不出任何蛛絲馬跡。

「刺客有十六人。」既然已經瞞不過他,言子釉乾脆把情況說清楚,「我與兩名影衛披上同色朝羽,兵分三路,將他們各自引開。」

那些人一見她離開驛館,竟變成三道身影往不同方向而去,深怕她就在其中,抱持著寧可錯殺也不能放過的心理,十六人自動拆成三撥人馬去追。

「針對這三撥刺客,我分別安排了三種做法,第一種是直接制服,看能不能從他們口中問出什麼,但剛才已有手下傳來消息,他們都在自知不敵後,立刻服毒自盡,看來要想從他們身上知道誰是指使者,勢必不可行。」

之前就是顧慮到他們若是被一網打盡,可能會集體尋死,所以下了點功夫將他們分散開來。

「三種做法!」她的思慮之縝密,簡直令人嘆為觀止!「那妳這第二種是打算?」

「讓他們以為已經得手,殺了我之後回去覆命。」

「什麼?」他劍眉陡然一揚。

「這樣我就能派人反過來跟蹤他們,查出他們與誰碰頭。」

「等、等一下,」舉起一掌打岔,沐雲謙深覺前面有一點很有必要問清楚,「什麼叫作殺了妳之後回去覆命?」

「喔,」轉過身,言子釉比向後方,「這下面是座斷崖,我本想假裝不小心踩空墜谷。」

可惜還來不及在刺客面前表演這一段,就被他打斷了。

「妳……」突然有種全身寒毛瞬間倒立,連頭髮都快豎起的感覺,他做了個深呼吸,「妳真的要在他們面前跳下去?」

「是啊,不然要他們如何相信自己成功達成任務?」看他揚起了另一邊眉毛,似要開口斥責,她連忙解釋,「此處地形特殊,懸崖邊上爬滿濃密樹藤,視線隱蔽,不會有人發現再下去五尺處有塊突起石台,我已經讓手下從山腰過去,等在台上接應,失手的機率該是不大,除非跳下去時沒跳準……嗯,那就會比較麻煩一點。」

「……。」胸膛又是一個深深起伏,沐雲謙臉色越發鐵青,聲音幾乎是從咬緊的牙關中蹦出來,「第三種呢?」

「第三種嘛,純粹是個備用方案,若前面兩種都相繼失敗,再叫手下把最後那撥人引過來。」

幸好當初未雨綢繆,預留了這個後步,等那撥人被引到此地,她還有一次機會,可以進行剛才被沐雲謙中斷的計畫。

掏出收在腰際的鳥哨,她正要放到嘴邊吹響,左手忽然被他握住。

「妳想都別想。」匆匆將她帶離懸崖邊,沐雲謙立刻往反方向走去。

「殿下?」他走得很快,被他一路緊牽住手的言子釉,不得不小跑步地跟在他身後。

這傢伙在生氣?不解望著他走在前頭的背影,那一身藍灰深衣⋯⋯咦?藍灰?方才見到他忽然現身太過驚訝,直到此刻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竟然不是明黃皇服,而是普通人家穿的苧麻布衣!

「你換了裝?」那身舊衣大概是向驛館借來,她訝然看著,隨即想到什麼,「我說要私下去見江阮,殿下信以為真了?」

大步邁開的雙腿陡然停住,沐雲謙回過頭,一張俊臉充滿怒意地瞪著她:「這麼說,妳果然是為了把我支開,而編了這個藉口騙我?」

呃,他此時瞪來的目光著實有點可怕,言子釉不由得乾笑兩聲:「江阮非常排斥宮中人,這點是真的,只是……他人在懋城內,並不在附近。」

這小女子!自從認識她之後,他的呼吸就常出現過急、不順或斷掉的狀態。

「倒是江阮若真住在這一帶,殿下居然會願意換下皇服去見他,這點頗讓人吃驚。」微微動了一下,言子釉想悄悄把手從他掌中抽回來,無奈他握得死緊,任她怎麼樣都掙脫不開。

「我想過了,為人確實應該光明磊落,不愧誠心,但事有輕重緩急,適當的變通,在特殊情況下也該是被容許的才對。」他定定直視著她的雙眼,「我不能讓妳一個人單獨前往。」

言子釉一愣,困惑反問:「殿下是在擔心我?」

咦?是嗎?他這是在擔心她嗎?所以寧可違反平日堅守的原則,也要把她的安危擺在更重要的首位,沐雲謙不禁跟著愣住。

「難不成殿下忘了我另一個身份?」她揚起一笑提醒,「本樓主向來不喜歡做沒把握的事。」

真比較起來,她這個留步樓樓主,城府、謀略、應變,遠遠在他之上,對她明明沒什麼好不放心的,可是沒有來由地,為什麼他就是想照顧她、保護她?

這種心情究竟是什麼?

「妳我是夫妻。」想來想去,也只能想到這個理由,沐雲謙一臉堅持地回道,「為妳擔心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容樓主再有把握,本宮也不會讓妳冒險去跳崖。」

原來是為了這分夫妻之義,言子釉雙眸輕輕一動,撇開視線。

也是,以他的個性,絕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妻子身涉險境而不阻,看來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另想辦法。

「這邊再過去有條河……」從兩人站立的高處往下看去,山谷下方是條蜿蜒河流,岸邊有個小小渡口,一艘小船正停在船塢上,六、七人搬著物品上船,準備渡河。

「殿下不願我去墜谷詐死,那麼,還有一種情況能讓他們放棄追殺,趕回去覆命,那就是深知已經不可能追上,又有更急的事得往上稟報。」迅速想好對策,言子釉開始細說,在他面前一陣沙盤推演,「待會我讓手下把那幾名刺客的屍首搬過來這邊,再把最後那撥人引過來,他們看到同伴被殺,一定相當震驚,沒想到我竟然會反擊。接著,又站在這裡看到我坐上船,卻不能直接從這面陡直山坡下去,只能匆匆走另一側山道,等趕到河岸,我早已坐船遠去,他們來不及下手,於是決定先回去向上頭之人稟告,我這個言家千金並非普通人。」

一口氣說完前後計畫,她動了動依然被他握住的五指,再次試著把手抽回來:「如何?這樣殿下可同意?」

她的腦袋未免也轉得太快了!沐雲謙聽得有些瞠目結舌,雖然他覺得最萬無一失的作法是直接帶她走,別讓她與那些刺客周旋,不過她一定不會答應,而且她後來這個方案聽起來危險性較低,再怎麼樣身邊也還有他在,出了差錯,大不了他出手解決掉那些人就是。

「好,就依妳。」轉身,無視於她想掙開手的嘗試,他繼續牽著她往前走。

下了山谷,來到河岸渡口,言子釉佯裝不經意地側過頭,往上看了他們剛才站立的高峰一眼,很好,一切都照著她的計畫進行,那五人已發現她來到船邊,正急匆匆地掉頭找路,打算下山來阻止她渡河。

再來只要她與沐雲謙順利上船,便大功告成,誰知就在兩人走近,詢問如何渡船時,船東大叔卻搖搖手拒絕了他們。

「兩位是外地來的吧?這幾年附近不平靜,常有賊人出沒,我們只載熟客,不載面生的外地人。」

咦?言子釉與沐雲謙雙雙一愣,想不到船東居然有這規矩,大概是怕他們為賊人假扮,萬一讓他們上了船,整船鄉親都有危險。

「大叔,我們就兩個人,都是在正經人家底下做事討生活。」言子釉立即發揮能言善道的口才,苦苦哀求道,「姊姊嫁得遠,在這邊住了許多年都很難回去,近日生了重病,我們走好遠的路,就差一個對岸了,說什麼都要探望一眼才安心。」

聽她講得合情合理,船東有點被說動:「那你們兩位是什麼關係?」

「夫婦。」

「兄妹。」

同時開口的兩人,很沒默契地吐出迥異的答案,船東「啊?」了聲,望向兩人的目光頓時浮上一絲懷疑。

「怎麼會是兄妹?」沐某人黑著臉,亦是非常有意見地壓低聲音質問身邊人。

「你沒看我是未婚打扮,說我們是夫婦誰信?」她同樣小小聲地反駁。

「所以說妳都已為人妻,怎能再梳這種出嫁前的髮式。」

「我們又不是真正的夫婦。」

「夫婦就是夫婦,還有分真的假的嗎?」

「當然有分,你我有名無實,這點你也不能否認吧。」

「那還不是因為妳對我下藥,我們才會至今還沒同──」

爭執到一半,越吵越大聲的某對夫妻突然想到時機不太對,一起尷尬轉過頭,發現這下不只船東,一整船的眾人也覺得他們很可疑。

「呃,我們的情況比較……呵呵呵,糾葛一點。」勉強擠出幾朵笑容,言子釉試著圓場。

「那,」起了戒心的船東倒退一步,半信半疑地指著兩人,決定再給他們最後一次機會,「你們一起說,他是在哪裡做事?」

深吸口氣,兩人看著彼此,下一秒,同時轉頭的兩人朝船東齊聲一喊。

「宮中。」

「軍中。」

啊……完了!

這回船東連問都不想問,解下綁在船塢上的繩索,直接跳上船,用力加速划開。

「大、大叔,你等等,我們真的不是什麼壞人!」言子釉連忙上前,站在船塢上揮手喊道,奈何小船當著他們的面遠去,完全沒有返回的意思。

雙手抱了抱頭,她轉回身,望向沐雲謙,相視而對的兩人有著一瞬的無言。

平常兩人觀念差異極大,是很難有什麼默契,但這也沒默契得太徹底!

算算時間,那五名刺客就快到了,附近一片空曠無處可藏,要假裝他們已經上船離去,根本不可能,事到如今只剩下殺了那些刺客一途。

「妳到我身後去,別出來。」把她拉到自己後方,沐雲謙轉向山道方向,正欲拔劍。

「殿下且慢。」伸手按住他的劍鞘,言子釉在船塢旁蹲下,測了一下水深,「我沒記錯的話,殿下七歲時曾不慎掉入太掖池,為免再次溺水,曾叫宮人教你泅水之法,現在殿下水性應該不錯吧。」

他一愣:「妳怎麼知道?」

你小時候的事情,我沒有一件是不知道的⋯⋯言子釉回過頭,靜靜看著他。

「留步樓的情報能力果然厲害,連這都能查到。」不待她回答,沐雲謙馬上想到她應該是透過手下探子得知。

「是啊,我還知道殿下小時候曾在御花園被狗追,爬到樹上不敢下來。」

「妳……」聽到她提起這件糗事,沐雲謙登時窘紅了臉,「妳幹嘛讓留步樓查我這種事!」

「要與殿下合作,本樓主自然得多了解一下合作者的過去都曾做過什麼。」抿著唇,小心不讓笑意溢出嘴角,她確定完河的深淺,站起身,「既然殿下會游水,那事情就好辦了。」

在兩人無法上船之後,她已另生一計。

「這河顏色夠深,我們躲到船塢下方,從上面應該看不出底下有人,只要撐到刺客以為我們已經坐船離開,他們走了就行。」

什麼!她要潛水閉氣,躲在水裡?

「我是會游水,可是函蘭先生說妳兒時出海險些溺斃,傷過肺,妳能在水中待那麼久嗎?」他皺眉,看著跳下船塢的她雙手划動,僅剩小臉露在水面之上。

「他們就要到了,殿下快下來。」比起身體一時的難受,查出誰是背後指使者這件事更重要,她催促著還在岸上的他,「誰叫我們沒默契,跟殿下只能拼勇氣了。」

這是哪門子結論?他咬咬牙。

「妳這主意,我不是很贊同。」話雖這麼說,沐雲謙還是應她要求,將劍掛回腰際佩帶,跟著跳下岸,划著水,游到她身邊。

「是是是,他們快出現了,快閉氣。」

深深吸了口長氣,兩人一起潛入河底。

畢竟已是深秋,河水相當冰冷,越是往下潛去,視線越是朦朧,四周聲音跟著消失,只剩下水流湧動,她與他的衣袖在冷水間飄蕩,隱隱約約,抓住船塢下方的岩石,兩人游過去,將身子靠在石壁上,抬頭往上方看去,河面波光粼灕,映出幾道黑影,想來那些追來的刺客已趕到河岸邊。

兩人安靜等著,過了幾秒,言子釉摀住口鼻,身體微微抽動了一下。

她的情況不太對!緊挨在她身旁的沐雲謙看了看她,再望向上方那幾道尚未離去的人影。

要她長時間閉氣果然還是太逞強,沐雲謙考慮著是否該帶她游回水面,上頭那些刺客,頂多由他揮劍殺了便是,想查出指使者以後再說,總好過她此刻痛苦萬分的樣子。

可是,當他看見言子釉明明渾身顫抖不已,她仍緊抓著岩石,拼命忍耐,說什麼也不願放棄,那一瞬間,他的心口突然有某個地方柔軟了下去,竟是不忍漠視她的努力、她的堅持。

然而他也不能冒著任由她溺水的風險,沐雲謙伸出手臂將她拉過來,雙手捧住她小臉,低頭,貼上她冰冷的唇,將口中的空氣渡過去。

這個舉動太過突如其來,言子釉杏眼圓睜,腦袋一陣空白,要不是此時他那口氣來得即時,她恐怕真會在水中窒息,可是有了他渡來的空氣,為何她有種更呼吸不過來的感覺?

就在沐雲謙渡了第三口氣給她,上面那些黑影終於離開,再過片刻,確定那五人已走遠,他趕緊帶著她往上游回去。

「咳咳咳咳!」一掙出水平面,兩人一陣猛咳。

喝了好幾口河水的言子釉一臉慘白,不斷咳著,加上河底冰冷,她原本體質就弱,整個人失溫得厲害,感覺到她體溫越來越低,沐雲謙著急如焚,迅速抱著她上岸。

「這筆生意……」回到陸地,言子釉全身發抖,吃力揪住他衣襟。

以為她有重要的話要說,他連忙低下頭仔細聆聽。

「當初只跟殿下收五萬兩,」哪知她幽幽吐出的卻是這句感嘆,「本樓主真是⋯⋯虧大了!」

這──有些哭笑不得地抽了一下嘴角,沐雲謙正想問她哪裡不舒服,見她小手一鬆,驀然在他懷中暈過去,他大驚。

「子釉!子釉──」

失去意識之前,耳邊響起他焦急的呼喊,她蠕唇想叫他交代影衛,找個安全地方弄乾衣服,卻是力不從心,逐漸變得昏沈的神智,已然墜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1-13. 不要開始,因為一定會結束]

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許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是左太律台的杜按察?」

聽見前方沐雲謙說出這個推測,沐於蘅一臉愕然,連剛喝下的那口茶都噎在嘴裡,忘了吞嚥。

「杜按察……」這名號有點耳熟,坐在公主身旁的關靈兮想了想,「殿下認為公主舉薦的,是那位杜維州大人?」

關家身份超然,絕少接觸朝政之事,卻連她都知道這個人,可見杜維州在宮中相當出名。

一般而言,新入朝的青年官吏,仕途才剛要開始,正是需要積極廣結人脈,拓展視野的時候,無不希望自己能被派至吏部當差。三年前狀元及第的杜維州,因是杜家旁系,吏部尚書特別賣人情,為杜維州在吏部安排了職務,誰知他竟以「不合志向」為由,拒絕了這項任命,自請去左太律台門下。

這太律台是調查單位,辦案壓力大,分寸拿捏上容易得罪人,大夥都覺得杜維州此舉是自毀前途,根本就是瘋了,然而本人如願進入左太律台之後,倒是挺樂在其中,完全沒去理會背後那些閒言閒語,三年來也做的風生水起,如今已是正七品,帶四名屬下的按察。

「他這人行事奇特,自有一套堅持,不像朝中那些趨炎附勢的大臣,若有機會受重用,鐵定能為現今朝局帶來一番新氣象。」將嘴裡停頓得過久的茶液嚥下,沐於蘅端起杯子再喝了一口。

「杜按察想法與眾不同,的確很容易讓人印象深刻。」雖然只曾遠遠見過幾次面,不過有回出席宮宴,席間聽到幾位年紀相仿的同僚與他聊起未來抱負,他的回答從此令沐雲謙記住此人。

當時他的同僚們,幾乎全是一面倒地訴說將來定要封侯拜相,光耀門地云云,唯有他說現在做的事最合自己興趣,他要一直在太律台發展。

有人開玩笑問,那麼左太律台主簿這個位置是否就是他的終極目標?

他回答:「不,我最想做的是左太律台輔司。」

眾人奇了,哪有人不想做最上頭的主官,而想做副官的?

他的解釋更令人噴飯。

「主簿為三品,得每日上朝,要我站一個上午去看那些人搬弄是非,實在有違我風格。」

後來他也當真如其所望地,在二十七歲那年升任左太律台輔司一職,且在這個位置上一做就是九年,這是後話。

「可惜我的舉薦,並未被採納。」沐於蘅不無遺憾地搖頭。

「是陛下有更好的人選?」切下親手做的白玉糕,關靈兮用小薄刀分成三半,盛入碟中,分別遞給兩人。

「這倒不是,」朝中能用的人有限,老一輩幾乎都是杜上相那邊的人,她將糕點接過來,「我想陛下最後沒考慮他,約莫,還是因為他對槐仁東宮的死因一直心存懷疑,到現在仍沒放棄調查吧。」

如此一說,在場另外兩人登時完全可以理解,為何皇帝會將杜維州從舉薦名單中刪除。

槐仁東宮,為皇后所生,他是當朝第一皇子,也是皇帝第一個冊封的東宮。從小聰穎好學,十歲時不幸摔落引水渠道中,八日後才被人發現,屍體已泡水許久,面目浮腫難辨,但從身上衣飾與身體特徵,確認是大皇子無疑。

死訊一出,舉國震動,尤其是身為母親的皇后,與身為皇后父親的杜上相。

杜氏權傾天下多年,杜上相更具有國丈雙重身分,後又以東宮外祖父之尊,長期把持朝政,與皇帝嫌隙漸生,在如此緊繃的時刻,傳出大皇子意外身亡的消息,難免引人揣測。

據說這件事之後,帝、后從此失和,關係變得十分冷淡,槐仁東宮死於非命的流言更是甚囂塵上,不過從未被證實。

隨著時間一年年過去,要釐清大皇子真正死因越加困難,杜維州偏偏對這樁懸案特別感興趣,雖然家族普遍認為,他不該將才能浪費在這種地方,但若真能查出什麼,對杜家不無益處,所以當初他請調左太律台時,杜上相也在背後幫了一把。

只是杜維州會這麼做,倒不是為了杜氏一門,純粹是出自於自己的志趣。

與他特立獨行的為人同樣著名的,還有他對真相的執著,難度越高的案子,他越視為挑戰,也由於他始終沒有停止追查槐仁東宮的死因,此舉不免挑動皇帝與杜家之間的敏感神經,他的官運便注定要比一般人來得坎坷。

「雖然有點不識時務,不過他這人不畏強權,堅持要查清真相,也是另一種正直。」抬頭,望向拿起糕點吃著的兄長,沐於蘅露出一笑,「我想,你與杜按察一定會很合得來的。」

他的母親謝良妤,是個靠買賣田地致富的大地主的女兒,在宮裡沒半點份量,她母親敏妃則薨逝得早,僅靠皇帝對敏妃當年的寵愛,能給的庇護有限,而且他們就快成年了,她得想辦法替身為皇子的他築起一道保命的屏障。

「只是……話說回來,雲哥哥,你怎麼知道我舉薦的人是他?」印象中她並未在他面前特意提過此人。

被這麼一問,沐雲謙亦是愣了愣,一時半刻卻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只好這樣猜想:「大概是直覺吧。」

直覺?

「妳一向別具慧眼,很有看人的眼光,以杜按察的能力、為人,我想妳應該會注意到他才是。」

這麼說是沒錯,但他向來都是那麼務實、理性,還以為他是從哪個具體事證推敲出結論,不料他竟說是一種直覺,且猜得分毫不差,這種敏銳度簡直就跟野生動物的本能一樣!

這分與生俱來的天賦,說不定連他本人都沒發現,自己在無意識間,便能越過事物的表象,感覺出裡層真正的真實。

陡然瞇起兩眼,沐於蘅忽然站起身。 

「妳做什麼?」眼看她將一旁的關靈兮拉起,還將好友往身後推去,一手護著後退好幾步,沐雲謙不解。

「男人都是狼。」拉開一段距離之後,她轉身握住好友的手叮囑,「別看他平日一副克己復禮的樣子,內心其實隱藏了野生動物的本性。」

「咦?野生動物的本性?」心思單純的關靈兮露出疑惑表情。

「靈兮,大婚之前,妳千萬不要和他單獨在一起。」

這、這是什麼跟什麼?

「這些胡話妳都從哪學來的?」沐雲謙聽得嘴角有些抽搐,「不要對靈兮灌輸奇怪的想法!從小妳說的話,她總是深信不疑,萬一當真了如何是好?」

「妳看,一定是被我說中,他才會這麼緊張,明年妳還是留在我身邊,別嫁了,不然羊入狼口──啊,雲哥哥,你要帶靈兮去哪裡?快放開她的手!」

「來,靈兮,把妳做的餅拿著,我們去其他地方吃。」

……。

睜開雙眸,模模糊糊的視線,在幾次眨眼之後逐漸清晰,言子釉躺在一張小床上,額頭放著降溫用的濕布,看來她是發燒了。

動了動不太有力氣的四肢,正欲掙扎爬起身,門被推開,沐雲謙端著一個木盆進屋,裡頭是剛換過的冰水。

「妳燒還沒退,別起身!」見她轉醒,他連忙放下水盆,來到床邊坐下,制止她掀被下床。

「不錯,我們這兒入夜後挺冷,沐夫人,妳快回去躺好。」

聽見他身後響起另一個聲音,言子釉轉動目光,望向跟著他進屋的一位老婆婆。

「沐夫人?」被如此稱呼,言子釉一愣,「我們其實是──」

「是夫婦、這個月才剛成親的夫婦!」不待她說完,沐雲謙立刻搶在她前頭揚聲打斷,免得又要重演兩人沒默契的後果,這次換成被趕出門。

「我知道,沐公子都跟我說了。」老婆婆呵呵笑著,上前往她露在棉被外頭的小手拍了拍,「沐夫人也真是的,才剛新婚就和夫君吵架,氣得換回未婚裝扮出門,還鬧到去跳河。」

喔?他是這樣跟老婆婆解釋為何她會梳著未婚髮式,兩人全身濕答答弄得這麼狼狽?言子釉斜斜覷了坐在床緣的他一眼,他這人不擅說謊,說不定這個藉口還是她的影衛們幫忙想出來的。

「小倆口一起生活,難免吵吵鬧鬧,幸好這回沒出什麼事,只是有些著涼,妳夫君守在床邊,可是憂心了一日,下次不可再這麼衝動。」老婆婆絮絮念叨道。

「呃……是。」面對七旬長輩充滿關愛的責備,言子釉就算想澄清他們並不是這種情況,也只能忍住地接受。

「好啦,醒了就好,老婆子去幫妳煮碗熱草藥,喝了燒才退得快。」轉身,老人家就要步出。

「婆婆,不用麻煩了,內人怕苦,從不喝藥,請幫忙燒壺熱開水過來即可。」

長歡不在,她不可能會喝他人熬煮的湯藥,言子釉正想婉謝對方好意,誰知沐雲謙心細,先幫她開了口。

「這樣啊,那好吧,我去煮水。」

待老婆婆蹣跚走出,沐雲謙伸手拿下她額上濕布,浸入冷水盆中,再撈起擰了擰,放回她前額。

「這是哪裡?」頭還有點沉,無法下床的言子釉轉動眸子打量周遭。

「此處離河谷不遠。」

她昏迷過去後,影衛立即現身,為他們就近找了這間民房,已經確認過老婆婆只是一般尋常人,老伴前幾年走了,兒孫早已成家,住在河另一邊。

略略說了他們是如何來到這裡,沐雲謙又幫她換了一次布巾,兩刻鐘後,老婆婆端著煮好的熱水過來,又是好生叮嚀了一番,才去隔壁歇息。

「妳現下無法服藥,至少起來喝點溫熱的水。」將滾燙開水稍微吹涼一些,沐雲謙拿開她額上的布,扶她起身。

全身軟綿綿,不太有氣力的她在他攙扶下坐起,後背靠在他厚實胸膛上,捧著碗一口一口慢慢喝著。

「還好這屋子住的是老婆婆。」喝完水,言子釉低頭看了看,自己原本那身濕衣已經換過,此刻穿的是窄袖式棉麻中衣。 

「我換的。」

嗯?忽然聽見他冒出這句話,她有點沒會意過來。

「什麼?」

「妳的衣服,是我換的。」

「你、你再說一次!」在他懷中的言子釉一時呆住,僵硬轉過頭,瞠大雙眸看著他。

「當時只有我能幫妳脫下濕衣,外頭那幾名影衛可都是男子。」

「那位婆婆……」

「老人家說她眼睛不好使,既然我們是夫妻,叫我自己來。」

轟!接收到這個驚人訊息,言子釉整張小臉火速紅起,連話都說得有點結巴:「那你都看、看到了?」

「看自然是看到了,」不然要怎麼幫她換衣服,他老老實實地點頭,「不過妳全身濕透,不斷打冷顫,我一心想快點擦乾妳身上的水,沒時間看仔細。」

還、還擦乾她的身子!

一想到他的大掌曾拿著布在她赤裸的身上游移……分不清是發燒,還是極度的羞赧,言子釉突然覺得腦袋一陣暈眩,方才敷著冰水的前額好不容易才降下一點溫度,這回熱氣全部捲土重來,一個勁地在她臉上猛燒。

更嘔的是,她全然沒料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不禁低下頭,十指用力抓著水碗邊緣,暗暗咬牙切齒:「男人果然都是狼。」

當初這句話還真沒冤枉他!

「妳說什麼?」

「沒有。」她恨恨地回道,決定下次出門至少要叫一名女性影衛隨身。

「妳是我的妻。」感覺到她的懊惱,沐雲謙離開床邊,一手拿走她的碗,一手放在那個氣嘟嘟的小人兒頭上,與她面對面看著,「我會負責。」

沒告訴她的是,那時急著弄乾她一身,他完全專念於此事,迅速處理完她身上濕漉,為她穿上乾衣後,她因高燒畏寒不停哆嗦,他坐於榻上,合衣緊抱著她,直到她不再發抖,就在終於能稍微放心的當口,他才赫然意識到自己對她做了一件極為親暱的事。

兩人大婚以來,未曾有過肌膚之親,雖然剛才出於情急,也不是真的發生什麼,但替她換衣如此私密之舉,似乎讓兩人的夫妻關係變得更為真實穩固。

不知為何,那令他有種鬆口氣的感覺,彷彿他內心一直很希望能與她以夫婦的形式盡快確定下來,如今總算有些進展。

「哼,」是她錯覺嗎?為何她覺得眼前這傢伙似乎很開心?「我不需要你負責!」

「喝完水,妳好好睡一覺。」難得見她像個孩子一般鬧脾氣,沐雲謙輕輕一笑,握住她肩膀,直接扶她躺下。

「我不要睡──」

折好的冰涼布巾,迅速放回她額上。

「容樓主,妳向來顧全大局,不會希望自己這幾日都得發燒臥床,影響了去懋城的時程吧?」

「……。」

一句話,竟堵得她啞口無言。

而且他刻意喚她容樓主,語氣間帶著一種格外的親密,令她心臟無端一跳,雙頰再度燒起,原本瞪著他的小臉頓時匆匆轉開,埋入被窩裡。

算了,目前形勢比人強,睡就睡,況且她也真的累了。

在他悉心看顧下,不一會兒,闔起雙眼的她沉沉睡去。

 

 

 

 

在小屋子休養兩日,言子釉退了燒,今天已能走出室外,坐在門前曬著許久不見的秋陽。

明日便打算動身離開,她本想讓影衛幫獨居的老婆婆做個水車,方便老人家取水灌溉,沐雲謙對她這個提議有點意見。

「我來吧,婆婆以為只有收留我們兩人,突然冒出一群黑衣人來幫她造水車,豈不是很恐怖。」

「可是,你會嗎?」

「妳畫在紙上教我不就成了。」

於是,尊貴偉岸的東宮殿下捲著袖子,在過去一點的小溪旁,認真釘著一早鋸好的木片,遠遠看著這個不協調的畫面,言子釉抿著笑,將披在肩上被風吹開的朝羽往上攏緊。

「沐夫人。」將盛著熱水的大碗遞給她,老婆婆來到她身旁坐下,和她一起望著遠處那條小溪流,「沐公子正在做的,就是妳說的水車嗎?」

她笑著點點頭,捧著水碗,吹開一絲絲飄起的熱氣。

「沐公子模樣生得俊,做事勤快,為人又踏實,雖然不太會說好聽的話,但待人真誠,實在沒什麼好挑剔,就是茶泡得難喝了點。」

就知道那傢伙的泡茶技巧依舊奇差無比,難為老人家還能面不改色,陪他把那壺茶喝完,不愧是仁心宅厚的長者,見到可以當孫子年紀的晚輩,包容力完全無上限。

「如果之前他有什麼地方,妳介意得很,心裡很難過得去,看在他是真心對妳好的份上,就別跟他計較了吧。」

咦?言子釉一愣,老人家這一席狀似無意,實則有心的開導,敢情是特別說給她聽的。

「婆婆。」大概是沐雲謙先前說他們吵架吵到去跳河,老婆婆以為他們起了什麼嚴重爭執,所以想來勸勸。

「哪對夫妻沒有一些小恩小怨,妳跳的那條河,婆婆年輕的時候也跳過十次不止。」老人家朝她擠擠眉毛,「最後還不是與我家老頭子幸福廝守到老。」

被老婆婆的神情逗笑,言子釉也對她挑起一眉,雙目間閃動著靈黠:「想必婆婆當年一身濕衣,也是夫君幫忙換下,到後來他應該十分熟練囉?」

言下之意,她已經知道老婆婆說自己眼力不好,根本是誆沐雲謙的,目的是要給他們多些夫妻間的親密互動。

「哎呀呀,」被看穿了這個小小心機,老婆婆笑開顏,食指按在唇上,「噓,這是婆婆與妳的秘密,妳可別在沐公子面前起我的底。」

彎下腰,拿起擱在腳邊的竹簍,老婆婆剝著晚膳要吃的青豆子,一邊長吁短嘆。

「妳這孩子聰明伶俐,一點就通,怎麼對自己的事就是看不透呢?」

捧起碗,湊到嘴邊正要喝,發現水還燙得很,言子釉只好打消念頭。

「婆婆認為是我看不透嗎?」她愣愣望著碗中,倒映出自己面容的水面。

「不然妳說說,你們都結為夫婦了,為什麼還這麼抗拒這種關係?」

因為他們會成親,本來就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言子釉抬起眼眸,安靜的視線一點一點投向遠處那道身影。

「婆婆覺得他待我好,其實那只是他這人性格認真,責任感強,無論娶的人是誰,他都會盡力做到自己的本分,他對我,不過是一種夫妻之義罷了。」

說出這些話的同時,她的心,深深痛了一下,圓睜的雙眸,映著他的身影,萬千思緒,在這個凝視中剎然翻湧,藏於眸底最深處的淚意幾乎快潰堤而出。

「畢竟他心中所愛的,是另一個人。」

遙望的目光,彷彿穿越了久遠時空,緩緩滲入一絲陷入回憶的迷離。

「那個人天真無邪,輕靈乾淨,與他一樣,有顆真誠、信任他人之心,既不會耍手段,也不會汲汲營營,一心想著去算計他人。」收回遠眺的視線,轉而看向掌中那碗清水所投映出的自己,言子釉露出苦澀一笑,「與我…完全相反。」

老婆婆一愣,原來她是在介意著這種事,也難怪了,丈夫心裡愛的不是自己,卻是他人,任誰都不可能不在意。

「呃,沐夫人別洩氣,人相處久了都會有感情,說不準哪天沐公子就會發現妳的好,也會喜歡上妳的。」老人家忙安慰。

「不,」聽到這番勸解,言子釉瞬間驚醒,反而搖了搖頭,「我不要他喜歡上我,我希望他就這樣一直愛著那個人⋯⋯就好。」

眼底的清淚,在即將奪眶而出的前一秒,硬生生逼回原處,她用力閉了閉眸,命令自己忍下此時襲來的痛楚與脆弱,再次睜開,不管是眼神、表情,所有情緒波動的痕跡,全被她狠狠壓抑地隱去。

「我與他,結果已經注定,婆婆不用再勸了,我們不會有開始的。」

這樣結束的時候,彼此都不會太遺憾。

「可是⋯⋯」怎麼覺得聽了好難過。

垂下頭,老婆婆想了想,張口想說些什麼,話題已被言子釉輕巧帶開,放下水碗的她,把竹簍裡的青豆捧了一把過來,放在膝上一起剝著。

秋陽之下,與老婆婆並肩坐在一起,她披著素色朝羽,白衣似雪,沐雲謙遠遠走過來,就看見一老一少剝著青豆仁,口才流利的她說起趣事,妙語如珠,逗得老人家大笑不已。

「水車做好了?」察覺他走近,言子釉剝好豆子,抬起頭問。

「嗯。」彎下腰,他大掌一伸,握住她手心,「妳去試試合不合用。」

被拉起身向前走的她愣了愣,沐雲謙的動作是那麼自然,自從那次將她拖離懸崖邊後,似乎就養成了牽著她走的習慣,之前試過好幾次要把手抽回來都失敗,她已放棄跟他比固執,索性任由他牽著。

「沐公子,」來到溪邊的她挑眉,側過朱顏,斜覷他一眼,「你那邊釘的也太歪了呀。」

「真的嗎?哪裡?我看看。」

看著遠方那對十指交扣的小夫妻,老婆婆搖頭一笑,頗是不以為然地癟了癟嘴。

「說這僅是出自於夫妻之義,叫人怎麼相信。」

老人家佈滿皺紋的臉上,閃過一抹閱歷多年的老者智慧。

「看來這兩個孩子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呢。」

隔日,告別了老婆婆,兩人回到蕪菁棧道,影衛為他們找來坐騎,一路沿著棧道策馬而行,再過兩日,與等在懋城外的趙晟、長歡他們會合。

由於天時頗晚,已到了實施宵禁的時刻,四邊城門全數關閉,一行人在城郊簡單搭營,打算明日一早再入城。

升起熊熊營火,吃過乾糧,言子釉坐在火堆旁看書,才看了起頭,便見沐雲謙走過來,在她身旁坐下。

「殿下?」感覺他有話要說。

「我來交功課。」

喔?她闔起書冊,連在不遠處沏茶的長歡都把茶具整個搬過來,好奇豎起耳朵一起聽著。

那個懋城太守詐領賑災官銀的案子,由上到下,牽涉官員六十二人,她曾要沐雲謙自己想想要怎麼處置。

等他說完,言子釉有些驚訝,微微低下頭,沉思了幾秒。

「雖然與我想的不太一樣,不過⋯⋯」略作遲疑,她對他點點頭,「明日就照殿下所說的去辦吧。」

她也贊成他的決定?對於她的反應,沐雲謙大感意外,正想問她本來打算怎麼做,趙晟剛好過來請示明日進城事宜,他只好先起身離座。

「如何如何?」他一走,長歡忙不迭地想知道,「小姐,殿下可有及格?」

言子釉淡淡一笑,沒有回答,直到進入馬車就寢,膝上那本只看了幾頁的書卻不曾再被她翻開來。

 

 

 

 

[1-14. 東宮的品格]

翌日,懋城府衙內,木造的廳間樸實無華,甚至略顯空盪,四周牆面沒有多餘的垂簾掛飾,上方主座,置著一張堅實椅榻與長桌。

「據報懋城八年大旱,本宮入城後,見到的卻非如此。」高坐於明堂之上的俊拔身影一開口,直接進入正題,「鄭太守,請你告訴我,是你遞的折子有誤,還是本宮的雙眼看錯了?」

椅榻上,沐雲謙身穿明黃正裝,頭戴束冠,束冠後方繫著兩條黃纓繩穗帶,下綴黃玉垂於身後,距離他五步的左右兩旁站著隨行武衛,再往下看去,是伏跪在地上的懋城太守,鄭裴之。

「是下官遞的折子有誤,不過下官斗膽,請殿下忘了在這裡看到的一切。」

一身松葉色官袍的鄭裴之抬起頭,面對天家威儀,沒有半點惶恐或畏縮,平靜的回答與他一樣直來直往,毫不矯飾用詞。

「你希望本宮為你隱瞞,就像之前朝廷派來實地查驗的官員一樣?」

「是。」

「那麼,你是打算對本宮曉以大義,或是用錢買通?」

沒料到東宮會有此一問,鄭裴之登時愣住。

八年來,前來勘驗的官員不外乎會有兩種反應,一種是可用鉅額賄款收買,另一種是知道他的苦衷之後,為其義行所感而不忍拆穿,只是比例上還是以前者居多。

同一時間,隔著三進廊廡後方有座偏廂,位置隱密,廂房外是片藥園,當中立著一道明黃身影,頭上同樣垂著兩條象徵身份的黃纓繩,只不過因是女子,那兩道黃纓穗帶是從平插在髮髻間的左右兩根飛凰金簪末端垂下,落於胸前。

能作如此裝扮,女子是何來歷已無庸置疑,踏進藥園的男子一見到這個背影,倒抽口涼氣,趕緊扭頭就想往回走。

「我已交代人帶你過來後,把後門先鎖上,」徐徐轉過身,言子釉面上帶著淺笑招呼,「江典記,你一時半刻是離不開的,不如過來我們聊聊?」

她口中的江典記,本名江阮,典記為職官名稱,隸屬管理皇室文書的文牒院之下。

「十年前你與崔執儀斷絕母子關係,從此下落不明,崔執儀不斷托人尋找,你卻越躲越遠,始終不肯露面,難道你打算一輩子都不見她嗎?」

而他的母親,就是皇后近侍女官,崔執儀!

早上派人去他住處,以太守之命傳見,與鄭裴之為舊識的江阮不疑有他,隨同前來,雖然礙於尊卑,此時發現自己受騙,也不能當場發作,但他表情強硬,臉色十分難看。

「因為你懷疑,是她殺了你的妻子?」

他的妻子,亦死於十年前的飛柳宮,是當年那十五名受難者當中,最後一個收到傳喚進入飛柳宮的人!

大廳之內──

「世人皆知殿下正直,自然不可能用錢財買通,至於曉以大義,殿下會有此一問,想必已經知道懋城大旱的起因。」伏下身,鄭裴之再次以頭磕地,朝他一拜,「請殿下憐憫無辜受害的那百來名百姓,就當這回來懋城什麼都沒看見。」

「不,本宮要秉公處置。」沐雲謙卻斷然拒絕了他,「出宮之前,陛下命我親往徹查,賜有御命旌旗一面,可正典刑,明法紀,全權處理此事。」

在他身前桌案上,平放著一只長型匣盒,裡頭正是那面工整捲起的正黃錦旗。

「對於所有涉案人等,本宮發落如下。」拿起旗盒旁的驚堂木,沐雲謙揚手往桌面一拍,「鄭太守假造災情,冒領朝廷賑災款項,欺君之罪,按律斬。」

窗外,清澄秋陽照入,灑在前堂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上。

「收賄官員不分派系,皆下罪查辦,嚴懲不貸。」

在陽光映照之下,他一襲皇服明衣,挺拔端坐,清朗嚴正的聲,一字一句,毅然道出裁決。

「八年來懋城詐領之官銀,統計金額總數後,亦由國庫向懋城追討繳回。」

當初走這步險棋,鄭裴之早有一死的覺悟,聽見自己被判死罪,並不特別在意,但百姓何辜,竟連這幾年用在那些人身上的賑銀,他都要索回!

就是長年跟在沐雲謙身邊,深知他剛正的趙晟,都覺得他這番處置未免太過嚴厲,不禁有些同情起底下一心為民的懋城太守。

平心而論,除去詐領賑銀的罪行不看,鄭裴之深受懋城人民愛戴,是個非常優秀的地方官,這幾年將懋城治理得井井有條,政績十分傑出。

「我月明是個無神無鬼之地,每個人都只有一次降生於世的機會,沒有什麼比這唯一一次的『生』更為珍貴。」顫抖握著拳頭,跪在地上的鄭裴之熱淚盈眶,充滿悲憤地反問,「殿下竟不覺得那百來位百姓的性命是重要的?」

沐雲謙搖搖頭。

「性命當然重要,你想保護那些人,出發點是對的,可是並非只要有苦衷,就可以違法亂紀。」

「詐領官銀,只是造成朝廷一點錢財損失,比起救下的那百來條人命,這點損害微不足道!」

「是嗎?」濃眉一挑,他定定迎視著提出質疑的鄭裴之,「朝廷在進行救濟時,都得考量各地災害嚴重程度,再決定如何撥派,運送給懋城的賑災官銀,勢必會排擠到其他地方的運用。這八年來月明二十五城,發生過天災共一十三處,那些受賄官員為貪圖利益,刻意誇大懋城災情,以至於大部分資源都被集中送往懋城。」

過去這段紀錄,清楚記載在他這幾日讀到的許多本書冊當中。

「而那些被誤判為嚴重度沒有懋城大的其他地區,卻無法得到應有資助,因此死去的那些人,人數遠遠是懋城那百來人的九倍!」放開驚堂木,直接以掌心重拍在桌上的沐雲謙厲聲反問,「他們的生命難道就不重要嗎?」

⋯⋯!倒抽口氣,鄭裴之一點也沒想過自己的做法,居然會造成其他地方有九百多人,因為這樣而死去!

「更別說真正用在懋城的官銀不到一成,八年來浪費了多少公帑,在那些受賄官員身上,造成上行下效,官紀敗壞,無德者以此招權納賄,尸位素餐,令真正有才德之士不願同流而求去。」他說得字字痛心,面色比鄭裴之更為沉重,「鄭太守,你身為一方父母官,最明白官吏的好壞對百姓們影響有多大,你敢說這些不法官員帶來的危害也是微不足道嗎?」

又是一項強而有力的駁斥!鄭裴之大受震撼,愕睜著雙眼,看著沐雲謙自椅榻上站起身。

就算你的出發點是對的,卻用了錯誤的方式去進行,也會讓原本對的事情,變成錯的。

語重心長的話,在大廳間沉沉地迴盪開來,直到此刻鄭裴之終於領悟到自己犯下什麼大錯,眼中打轉的熱淚再也無法遏抑,自面頰羞慚滑落。

遠方藥園──

江阮倒退一步,驚詫瞪著面前的她。

「那天夜裡,與靜出公主一同喪生火難者,宮人五人,宮女八人,包括你的妻子。這些人都有一個共通點,他們從未服侍過靜出公主,當晚卻在崔執儀的命令下,陪同公主過去飛柳宮。」

隨著言子釉每說一句,江阮臉上的血色便更少去一分,彷彿喚起了他最不願碰觸的過去。

「你懷疑你母親事先就知道會發生大火,因為她挑選的這些人,還有另一個相同點──在火難當日,都曾在封印素心劍的聖殿外當差。」

「妳、妳別再說了!」抱住頭,江阮痛苦萬分地摀住雙耳,閉上雙眼,不想聽也不想看。

「這絕對不是普通巧合,你猜想他們一定是不小心撞破了什麼秘密,才會一起被滅口。」

然而就算充耳不聽,閉眼不看,言子釉的聲音還是一字不漏地傳來。

「雖然崔執儀也只是聽命行事,並非真正主使,但她連自己的兒媳都不肯放過,還親手將她推上絕路,你無法原諒這樣的母親,於是決定永生不再與她相見。」

在失去兒媳的那一夜,崔執儀同時失去了他這個兒子,十年來,他拒絕所有母子再見一面的請求,總是在母親快要找到他時,提前一步離開。

「可是,你明知愛妻死得不尋常,十年來卻一直保持沈默,寧可任由她死得不明不白,也不願回去面對她死亡的真相,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又何嘗不是一種姑息養奸,你,根本就是縱容兇手的幫凶!」

血淋淋的控訴,重重擊向江阮,他整個人腳步虛浮一晃,差點站不穩。

「妳⋯⋯不懂我娘!」大口大口呼吸著,他試著穩住胸口的激昂與踉蹌的步伐,「她總是以國事為重,從不曾有過一己之私,會這麼做,一定是有不得不有所犧牲的理由──」

「江典記。」原本從容自若的小臉,笑意完全消失,言子釉語調驟然一寒,鋒亮無比的目光朝他看去,「不管那個理由有多麼冠冕堂皇,都沒有人應該被那樣犧牲!」

那一瞬間,震懾於她沉痛的視線之下,江阮突然有種錯覺,彷彿面前是死去的妻子,站在這裡痛心疾首地指責他。

「我⋯⋯」雙腳一軟,這次他怎麼也無法穩下自己,整個人跌坐到地上去。

「你跟我回去吧。」看他一臉痛苦,手足無措地抱著頭,似是不知該怎麼做才對,言子釉轉動面龐,往京畿所在的東北方向看去,「我跟你打個賭,賭你回京後,就能認清你一廂情願以為的『犧牲』,究竟會帶來何等悲劇。」

天空中的雲,飄過了藥園上方,接著又飄過了府衙廳堂。

一陣痛哭之後,用力抹去淚的鄭裴之雙掌抵地,發乎內心地朝前方那道明黃身影恭敬拜下,再無異議。

「下官已經完全醒悟,這就下去等候收押。」

「鄭太守,你等等,」沐雲謙出聲喚住他,「剛才的判決,本宮只說了一半。」

只說了一半?鄭裴之與在場武衛皆是一愣。

「正如你所言,我月明每個人都只有一次今生,生命彌足珍貴,你救下了懋城那百來條人命,這個事實並不假。你對他們的恩惠,那百來人無以回報,只能由本宮代表朝廷返還你一命,你功過相抵,死罪可免。」

從沒想過自己會被特赦,鄭裴之愕然抬首。

「懋城詐領的官銀,那些人還是得繳回,不過他們會受此波及,都是當年奉命取締罌子粟的特判官,明知手背有赤色斑點不一定就是種植者,卻為求速效,並未往上呈報。本宮回去後,除了追究罪責之外,也會代替懋城,向那六名特判官求償這八年來懋城詐領總數,以及直到消除那百來人手背斑點的所有醫藥花費。」

不只是收受賄賂的官員名單,為了全面了解整件案情始末,沐雲謙後來還向言子釉要了有關罌子粟的詳盡資料,那六名特判官,受益於當時取締有功,如今個個都是高官厚祿。

「殿下⋯⋯」聽到這邊,鄭裴之喉頭一陣哽咽,心中之激動,已不是任何言語可以形容。

可是,正因同樣身居官場,鄭裴之更知他要做出這些決定有多麼不易,在嚴懲那些收賄官員的同時,等於生生放棄隸屬皇帝這方那五十多人。

「殿下可知那些官員們⋯⋯

「我知道。」之前言子釉也曾向他分析過利害,若他執意揭發,勢必得付出相當代價,在連日思索之後,最後他還是選擇忠於本心,「如果僅是為了與上相抗衡,勉強佔住朝中官員名額,卻不惜讓不法之人繼續留任,本宮認為這是本末倒置,而且那種利慾薰心的官吏,一昧徇私苟且,不要也罷!」

從偏廂走出,踱步到附近的言子釉,在他說出這些話時,剛好來到大廳左面長廊,隔著一大段距離,透過交錯窗格,她靜靜看著他遙遠的側臉。

「雖說這番處置是大快人心,但殿下回宮後,對陛下那邊,恐怕會有些難交代呀。」站在身後的長歡亦隨她視線看過去。

「不,我覺得再來麻煩的,不是來自陛下那邊,而是上相。」

「上相?」抓抓鬢角,小丫頭頗為不解,「小姐之前也說,損失較大的是陛下這邊的人,照理杜上相應該會覺得幸災樂禍才是。」

輕嘆口氣,言子釉將雙眸微微瞇細了幾許,彷彿看見的並非只是眼前,而是即將發生的未來。

「陛下與杜家爭鬥多年,朝廷動盪不安,弊端叢生,許多人看不慣君臣相爭,對毫無節操的吏治更是心灰意冷,情願退隱民間,就算陛下想起用真正有才之人,也不可得。」再望望大廳間的沐雲謙,她面色凝重,眸底一片深邃清亮,「然而殿下這次處置,大義凜然,持正不屈,本人不過是遵從自己心志,卻沒想到這會導致天下輿論丕變,他將吸引同樣嚮往以德為治的士子前來投效,此舉肯定會引起上相的注意與警惕。」

這才是真正危險之處!

「那小姐昨晚為何不阻止,還讓殿下照他的想法去做?」

「因為⋯⋯」微微一頓,她再往屋裡看去。

大廳之內,立於桌案前的沐雲謙正沉著聲,朝底下的鄭裴之說出最後一項裁決。

「先前你也是利用朝堂上的矛盾,讓那些官員收了八年賄賂,此等作法實在有失為官之道,你的死罪雖可免,但因為這一點,本宮要撤你太守之職,革你一切功名。」

轉頭,他對隨身武衛吩咐:「趙晟,收回懋城太守的品秩牙牌。」

品秩牙牌,是相應於官員身份的一種腰牌,受封領職時由宮中發放,以木、玉或象牙製成,上頭刻有官銜圖騰,頂端繫上紅線環結,配戴於右腰,遇有調動都得繳回。

解下腰間牙牌,鄭裴之高舉雙手奉上,這道腰牌不僅象徵著他的太守職,更令他回想起從一開始科考高中,輾轉晉升,走到今日的官路點滴,如今被革去一切功名,意味著從前種種努力皆一筆勾消,全數歸零。

是他偏離了正道在先,對於這個結果,他沒有任何怨懟,只是遺憾自己清醒得太慢。

「鄭裴之,本宮革你功名,不過並沒有禁你再參國試。」

被趙晟取走牙牌,鄭裴之看著空落落的掌心出神之際,忽然聽見這句提醒,不由得一愣。

「今年舉行地方試的時間已過,是趕不及了,明年你得好好通過初試,希望後年開春,本宮可在禮部國試名單中見到你的名字。」

這分深切的期許,不僅表達出對他寄予的厚望,更是警示。

「不要忘了,曾有九百多人因為你錯誤的決策而喪命,這是你此生都得背負的責任,你得活著,成為一個有能且正直的官吏,去造福比那九百多人還要多的百姓!」

牢牢將此番訓誡記在心裡,鄭裴之雙目含淚,重重磕下頭。

「裴之,謹遵殿下旨意。」

默默看著廳內那一幕,言子釉依舊停在廊外未動,顯然自始便無走進的打算,長廊間的風,斷斷續續吹起垂在她胸前的兩道長纓帶。

師父說的不錯,知,是人最珍貴的優勢,誰能比別人多掌握一分他人不知的事物,就多一分勝算,但更重要的是,在知道那麼多之後,如何去應用,便可看出一個人的品格。

這幾日她為沐雲謙找來各種相關資訊,讓他自己去吸收,去判斷,就算他最終的決定會帶來隱憂,她也沒有制止他。

「長歡,之前我曾說過,那個人不是做帝王的料。」

月明自初始立國,傳到當今皇帝已是第九代,國力早大不如前,宮中陰謀傾軋,內政紊亂,人與人互相欺騙猜忌,宮外又有野心臣子結黨營私,彼此勾結利用,形勢極為錯綜複雜,性情耿直如他,完全不擅長用計,實在很難去制衡各方勢力。

「然而現在看來,在某種情況下,他倒是可以做得挺稱職。」

「咦?真的嗎?」好奇心完全被挑起,長歡連忙追問,「是什麼情況?」

一片離枝的紅葉,在風中打轉,斜斜飛過她身後,落地的同時,她輕啟朱唇,回答聲中帶著一絲透徹的瞭然,與一分淡淡嘆息。

「以己身賢德凝聚人心,號召天下,推翻前朝陋習的──開國君主!」

可惜,他生錯了地方。

 

 

 

 

結束前來懋城的要務,當日他們只會在城內待一晚,明日便啟程返京,但這已是十多天來,住得最舒服的一個晚上。

「殿下,這頭一泡是醒茶,要先倒掉。第二泡呢,時間不能像您停留得這麼久,就要倒出來──不,不是倒在茶杯裡,是倒在茶海裡,這時還不能喝,要加上這第三泡茶湯,混合後,這可是這泡茶中最好喝的精華了,來,您嚐嚐,是不是很順口?」

一推開房門,就看見小丫頭坐在桌前,一個步驟,一個步驟,仔細教著沐雲謙泡茶。

「原來是這樣。」學習中的東宮殿下十分受教地聽著,喝完茶,將杯子放回盤中,頭一轉,發現斜倚在門邊的人影兩手環胸,興意盎然地看著他們。

「啊,小姐,妳洗好了嗎?」長歡立刻站起身,「我幫妳梳頭。」

小丫頭輕快幫她打理完,連明日她要穿的外衣都麻利準備好後,出去帶上門,屋內剩下夫妻兩人,沐雲謙招招手,示意她在面前坐下。

「這是什麼?」卸下所有髮飾的她,一頭烏黑長髮簡單散撒於身後,從妝台起身走來。

他面前擺著一個水盆,裡頭一半是清水,一半是漂浮在水面上的香葉。

「懋城習俗,睡前用白桂葉的水洗過手,會有好夢。」

這個風俗好像曾在哪本書上看過,言子釉一笑,站起身:「那殿下你洗吧,我不在意會不會有好夢。」

「入境隨俗。」他迅速握住她兩隻手腕。

見他堅持,言子釉只好坐回去,雙手任他握著一起按入水中,兩人洗過手,用布巾擦乾,正想站起,她忽然覺得哪裡怪怪的。

「殿下,可是我臉上有何不對?」幹嘛用這麼慎重的表情看著她?

「我想和妳好好談談。」

呃,不會吧?言子釉扶了扶額:「早上殿下處理完國事,現在是打算處理家事了?」

他點點頭。

「好吧,殿下想說什麼?」將長歡剛才沏好的茶,整盤端過來,她倒了一杯。

「婆婆在我們離開前一晚,曾告訴我一件事。」

喔?她端起香茗送至唇邊。

「她說妳話都藏在心裡,顧慮太多,壓抑太深,要我直接把妳推倒,一舉解決所有問題。」

婆婆,妳──愕怔張圓著雙眸,言子釉動作瞬間一僵。

「但是我不想這麼做。」

幸好他沒把老人家的建議當真,言子釉驟鬆口氣,舉杯啜飲。

「因為我打算跟妳溝通清楚之後再推倒。」

「咳咳咳──」口中的茶水還來不及吞進肚,在喉間嗆住,她猛拍胸口。

「妳還好吧?」他皺眉,伸手拍拍她的背。

「明日又要走山路,」將杯子迅速放回茶盤上,她轉身就要站起,「殿下早點休息,我不打擾了。」

「子釉,妳坐下。」

雖未被他拉住制止,但他異常堅決的口吻,令起身到一半的她眉頭跳了跳,不得不照他所說坐回去。

「當初妳答應婚事,或許目的只是為了調查真相,可是我向妳求親,並非一時輕率,而是在認真想過之後才決定的。」

這不只是一種相互利用,當時他會有此決心,已連兩人的將來都一併考量進去。

「我知道妳對人戒心高,不會輕易相信我的誠意。」他看了看她置於身旁的茶盤,「我會一直努力,直到哪天我能泡出好喝的茶,直到妳也願意試著喝下為止,我不會放棄。」

這個男人一旦說出口,必會言行一致堅持到底,他的毅力有多驚人,沒人比她更清楚,言子釉覺得有些頭疼地移開視線,往右邊看過去。

「婚姻不是兒戲,是一輩子的承諾,妳我既已結為夫婦,雙方就應該正視這段關係,除非⋯⋯」他一頓,「妳心中另有所愛?」

⋯⋯望向一旁的言子釉愣了愣,不禁再把視線拉回來。

「長歡說妳完成這邊的事之後,就會返回迴音谷,難不成妳喜歡的人在那裡?」

等等,他好像誤會了什麼。

「如果是這樣,那妳坦白告訴我,我不會再勉強妳履行夫妻義務,之後妳想走,我也不阻擋。」

不過若是他的誤會,可以免除掉這個麻煩,倒不如將錯就錯。

「既然殿下提起了,我也只好照實講,其實我從很早以前就喜歡──」

「不,算了,」他突然舉起一掌打斷,「妳一定不會跟我說實話。」

呿,這傢伙平日遲鈍歸遲鈍,在關鍵時刻倒挺敏銳。

「我看,還是老人家有遠見,對於妳一再逃避,我直接行動比較有用。」

話一說完,站起身的沐雲謙突然伸手拉過她,速度之快,連她嘴邊的驚喊都還沒叫出口,人已被他攔腰抱起,他收緊雙臂,抱著她往寢處大步走去,將她放上鋪著被褥的床榻。

「今晚,我們洞房吧。」

橫過身,他定定俯視著被困在身下的她,面對著他貼得極近的身軀,躺在下方的言子釉卻沒半分掙扎

「這個⋯⋯我想可行性應該不高。」與他對視的小臉,亦不見絲毫慌亂。

「剛才我已讓妳洗過手。」

換言之,她掌心裡的迷藥,不管左手還是右手,都已被水沖掉。

「噢,原來白桂葉是這麼回事,殿下也懂得先發制人了。」忍不住想稱讚一下他難得的機靈,「不過殿下是否記得,我出去沐浴之前,曾端了一盅甜湯給你喝?」

慢著,該不會──

「這次我沒塗在手上,是把藥下在湯裡。」微笑地幫他說出心裡的驚疑,她招認得很乾脆,「透過食用方式,藥力會發揮得比直接吸入來得慢一些,我算算時間,殿下應該差不多會開始覺得暈暈的。」

這、這小女子!一掌按住越來越沉的額角,他拼命瞪大雙眼,以抵抗逐漸襲來的昏眩。

「不對,我記得妳也喝了甜湯!」

「嗯,怕殿下起疑,我是跟著吃了幾口,但為免我不小心弄暈自己,師父幫我調製的迷藥,只會對男子起作用,女子碰到了並不會有影響。」

什麼?錯愕地聽著,在意識消失之前,沐雲謙終於恍然大悟。

「那藥是函蘭給妳的?」

第一次,提起這個人時,他完全不想在後面加上「先生」二字!

 

 

 

[1-15. 犧牲,未必成就大義]

長日將盡,即將落下山頭的夕照,潑墨似地將光灑在地平線上方,將低飛的雲朵渲染出一層層,濃淡不一的橘紅金紫。

位於皇城最深處的璟天宮,是皇帝寢居之所,剛看完密折的元文帝站在窗邊,負手遠眺前方,那片斑斕晚霞縱然多彩,亦是稍縱即逝,就算目光望得再遠,也看不見夜色來臨後,消散的雲彩會從哪個方向逸去。

「陛下是在煩心詐領賑銀案的處置?」看他一語不發,在窗前站了許久,自小服侍他的內廷宮人,房如誨,忍不住出聲揣測。

雖然東宮自懋城離開,還得十多日才會回到京畿,但在邊城所作所為,已由遍佈各地的眼線,快馬加急傳回皇宮。

「以那孩子的性情,會這樣處理,朕不意外。」語氣間彷彿有些輕嘆。

「殿下剛直,較⋯⋯不擅長體察聖意。」說來這位東宮,是眾多皇子中最不會見風使舵的一個,打狗尚且還要看主人,他在決定之前,該不會沒去打聽那些被下罪的官員都是哪方人馬吧,哎,「枉費陛下之前苦心經營,好不容易才將那些空缺安插上去⋯⋯呃,陛下不生氣?」

見回過頭的皇帝竟不怒反笑,老宮人不禁一愣。

「若只有他隻身一人,朕的確是要惱他莽撞。」不僅折損他培植多年的人手,此舉萬一引起上相注意,更是後患無窮,「不過他身旁那位既然沒阻止,想必心中有數,很清楚要承擔下的後果是什麼。」

這是指⋯⋯東宮妃?房如誨聽得出,他對此女似乎特別另眼相看。

「只是這樣一來,」轉過身,收起笑意的他望回那片向晚霞光,「月明恐怕就快變天了。」

一陣沈默之後,皇帝突然壓低聲,問起另一件事:「鳳寧宮那邊,有什麼消息?」

鳳寧宮,是皇后宮殿,他話中所指為何人,自是不言而喻,房如誨同樣把音量壓得極低地回答:「已經行過針,咳嗽還是不太見好。」

前陣子皇后偶染風寒,已病了許多日。

「陛下可要過去探望?」這句試探性的詢問,問得更低更輕,也更小心翼翼。

沒有回頭的皇帝考慮許久,最後擺手一嘆。

「讓蕭太醫去看看。」

「是。」

蕭太醫,是宮中地位最高的御醫,專責伺候皇帝,除非有旨,才會破例診視他人。

喝著蕭太醫開的湯藥,坐在軟榻上的皇后不時停下,按著帕子咳嗽,待呼吸平復再繼續,一碗藥足足花了兩刻鐘才全部喝完。

「娘娘都病成這樣,陛下還是連看都沒來看一回?」只打發了太醫過來有何用!坐在右下方的杜上相陰沈著臉,十分不滿地問。

「陛下已多年不曾踏足女兒寢宮,爹又不是不知道。」將藥碗遞給身旁的崔執儀,皇后露出自嘲一笑。

年過四十的她,雙頰因病顯得蒼白,但從其雍容細緻的五官,隱約可見年輕時之秀美。

「好歹是正宮皇后,與陛下又是自幼相識,再怎麼說都有青梅竹馬之誼,這般待妳實在薄情!」看這座皇后宮,外表金碧輝煌,實則冰涼蕭索堪比冷宮,若不是忌憚杜家勢力,失寵多年的女兒怕是連后位都保不住。

默默聽著父親的數落,皇后眼睫微垂,沒有應聲,腦中浮現出幼年時期,與當時還是東宮的陛下攜手於花園中遊玩的情景,兩小無猜,是多麼快樂。

長大後,她如願成為他的皇后,為他生了皇子,為他懂了生存,也為他夾在家族之間掙扎痛苦,甚至──犧牲了她最不能犧牲的!

經過那一夜,她別過身,他不再來,就算兩人於公開場合不得不見面,也僅為虛應禮節,維持表面上的帝后關係。而他寵愛的妃嬪數年來一個換過一個,從最早的敏妃,接著是段妃、易妃、齊妃,到後來她已記不清那些眾多女子的面孔與名字,也不再問現在最得聖眷的人是誰。

可是無論他身邊來來去去有過多少妃妾,他的皇后始終都是她。

「今日上相大人特意前來,除了探病,是否還有要事交代?」心知皇后此時的緘默是不想在這點上多說什麼,崔執儀刻意轉開話題。

「這是探子傳回的消息。」被這麼一問,杜上相果然自袖袋內掏出信函遞過去,裡頭是審理懋城一案的內容,他收到這個密報,足足比皇帝早了半日。

「爹覺得有何不妥嗎?」看完經由崔執儀輾轉呈上的密函,皇后抬頭望了父親一眼,印象中,他從未把注意力放在現任東宮身上,不知為何會突然關注起這件事,「東宮這樣做,反而把效忠陛下的那些人換下來,不正好幫爹掃除了障礙?」

乍看之下,的確是如此,也頗像五皇子的作風,可他隱約就是覺得有哪不對。

「不久前他才剛大婚,迎娶的女子是函蘭先生親授之人,這回也跟著去了懋城,理應不會坐視東宮做出不利於陛下的決議才是。」

「東宮妃出身平民,或許有幾分才情,卻未必了解朝堂動態。」皇后搖搖頭,有不同的看法。

「希望是老夫多心了。」杜上相沈吟,「妳在後宮,多加注意東宮殿的動靜,雖然他母親謝良妤沒什麼地位,不像三皇子、四皇子的母妃是氏族之女,具有一定政治影響力,但小心點總沒錯。」

之前四皇子被廢除東宮之位,改立五皇子時,杜家完全是樂觀其成,畢竟五皇子無權無勢,個性直率,相較起來更容易預料與掌握。

這一年多下來,也正如他所想,這位新東宮簡直就像個擺設一樣,別說朝政,連最簡單的人情世故都不會應付,實在單純得很,然而今日見到探子傳來的密報,他的右眼皮便開始跳個不停,彷彿有什麼壞事要發生。

「倘若槐仁東宮還在就好了。」揉揉右邊眼皮,杜上相不禁發出感嘆,「再怎麼樣還是自己人,更叫人放心。」

槐仁東宮──!

許久未聞的人名飄入耳中,似把利刃深深插入胸口!皇后嘴唇煞然一白,根根收緊的十指,死命掐入掌心,以便忍住此刻急翻上湧的情緒。

「上相大人,酉時已到,宮門就快下鑰了,奴婢送您出去。」瞥見皇后雙拳握得死緊,崔執儀連忙找了藉口,將杜上相匆匆請出鳳寧宮。

直到父親的背影走遠,皇后僵硬抬起手,用帕子摀住嘴,發出一聲細碎且壓抑的悲鳴。

多麼諷刺,父親說,如果她的槐仁東宮還在就好,殊不知都是因為他,因為杜家,她的槐仁才會死!

而他竟然說那孩子若能活著就好──

恨,她好恨!有這麼一瞬間,她幾乎憎恨起生養她的父親,更痛恨自己生為杜家女兒,可是這一切,她什麼都不能說,只能裝聾作啞,獨自忍下這分⋯⋯十八年來她早已無權去宣洩的悲傷!

躬身送走杜上相,遠遠地,回到大殿的崔執儀並沒有馬上踏進去。這一路陪著小姐走來,從上相府到鳳寧宮,她怎會不知小姐內心悽苦,所以她默默停在門外,叫附近端來晚膳的宮女先退下,不讓人去打擾裡頭連哭都不能放聲的皇后,此時最需要的片刻獨處。

隨著原本還有些光亮的天際漸漸變暗,守在殿外的崔執儀將長廊上的宮燈一個個點起,當點亮最後一盞,她拿出收在腰帶下方的紙條,上頭寫著尋找多年的兒子終於出現的消息。

一如皇后為了自身立場,有不得已的苦衷,她也有強壓在胸口,不可告人的難處。

深吸口氣,將紙上每個字仔仔細細看過一遍,她回過頭,望向裡面尚未點上燭火的漆黑大殿,再將那張紙條緊緊揉進顫抖的手心裡。

 

 

 

 

風塵僕僕返回京畿,收到傳召的東宮夫婦,立刻前往璟天宮覲見皇帝。據說皇帝聽完東宮稟報,當場表達嘉許之意,東宮退下後,東宮妃卻被多留了半柱香的時間才步出內室。

之中皇帝與這兒媳究竟談了什麼,沒有人知道,回到東宮殿的言子釉走入寢殿,沐雲謙坐在桌前,正等著她回來,還沒來得及一起坐下來喝杯茶,便收到崔執儀暗中喚人送來的書信,請求於宮外一見。

想必是宮中耳目眾多,故而約在城外東郊,崔執儀的顧慮不無道理,兩人迅速換上常服,輕車簡從,只帶了趙晟等六名武衛前往相約地點。

抵達信上所說的小茅屋,屋內僅有崔執儀一人,見兩人走進,她伏身跪下深深行了一禮。

「妳是崔執儀?」讓武衛們候在外頭,直直來到她面前的沐雲謙開口確認。

江阮在言子釉說服之下,已與他們一同回京,得知消息的崔執儀思子心切,果然主動聯繫。

「奴婢正是。」跪在冰涼地上的崔執儀沒有起身,十分清楚雙方此次赴約的目的,「為了殿下著想,無論當年那場火難是因何而起,都請殿下將它當成一場意外,就此打住。」

沐雲謙一愣,原以為她約在這裡碰面,是想見兒子一面,哪知她對江阮的下落問都沒問,反而警告他們別再去探究十年前的舊事。

這與原先預料出入太大,他不禁轉頭望向身後的言子釉,一直沒出聲的她表情未變,彷彿一點也不吃驚。

「妳服了毒?」靜靜看著地上之人,片刻過後,言子釉終於打破沈默。

他驚詫挑起一眉,匆匆往回看向緩緩抬起頭的崔執儀,一行黑紅血絲,泊泊滑下她的嘴角。

「多年來妳不斷尋找江典記,並不是想求得兒子原諒,相反地,妳認為他避不見面,必是懷疑妻子死得不尋常,怕他洩漏出什麼,非得滅口不可。」

什麼?聽著言子釉說出更加駭人的內容,沐雲謙倒抽口氣,簡直不敢置信,多年來崔執儀處心積慮打聽兒子行蹤,居然是這個目的!

「果然⋯⋯你們已經知道得這麼仔細,」被一語道破,崔執儀也不否認,銳利起的雙眼,陡然掠過一抹決絕厲色,「不過你們知道得再多也沒用,畢竟死無對證。」

死無對證?

從門外灌入的秋末涼風,一波波吹進來,可風再冷,也比不上這四字來得令人心寒。

「奴婢出宮前,已派人趕往西市來迎客棧,取我兒之命!」

來迎客棧,是暫時安置江阮之所!原來崔執儀已探聽出他們將江阮帶到何處,沐雲謙大驚,連忙邁步朝外高喊。

「趙晟!」匆匆交代武衛趕往西市,回頭,他伸手就要去拉言子釉,打算帶她一起過去。

「太遲了,就算我們現在趕去客棧,也不可能來得及。」言子釉朝他搖搖頭。

他猛然一頓,發覺她的反應未免太過冷靜。

「子釉,妳早知崔執儀有意殺害江阮,卻還是將他帶回京畿?」比起崔執儀逆倫殺子帶來的震撼,她為了引出崔執儀,不顧江阮安危的行徑更叫人痛心!

面對他的質疑,言子釉靜靜看著他,一瞬間蠕唇似是想說什麼,下一秒,把話咽了回去的她,淡揚起柳眉反問:「當然,我城府深沈,思維縝密,這不正是之前殿下對我的認識?能利用的機會,我幹嘛放過。」

「妳⋯⋯」突然想起她昏迷時,自己對函蘭說過的話,沒錯,他們兩人有時在是非對錯的認知上,差異極大,他不會贊同她的做法,但也不該只以他的標準去論定她的作為,他能做的是與她共同承擔!

扭頭,急步走出茅屋的沐雲謙翻身上馬,以最快的速度,朝城門方向疾馳。

絕不能坐視江阮被殺,他一定要趕在殺手之前抵達才行!

「西市距離東城門共九里,現在趕去已於事無補。」雙手按在地上,努力撐住逐漸毒發的身子,崔執儀望著屋外,露出蒼涼一笑

「是於事無補,」一樣看著同個方向,留在原處的言子釉放遠了目光,直到那抹策馬遠去的身影消失於林間,「可明知如此,仍不肯輕言放棄,定要使盡全力而為,是那個固執的男人,不同於他人之處。」

一路快馬加鞭,自東城門而入,穿越泰半個京畿趕向西側,沐雲謙盡量避開擁塞市街,專挑人少的街道急行,到達來迎客棧前方,火速下馬的他直奔客棧二樓。

「殿下!」比他早到一些的趙晟候在走道上,連忙抱拳相迎,「屬下趕到時,人已斷了氣。」

還是遲了一步!左手按著起伏過劇的胸膛,他大口喘氣,緊握起的右掌朝牆面沉痛一拍。

一切,都已塵埃落定。

雙眼蓄滿熱淚,崔執儀拉回遠望的視線,發現站在她身前的言子釉,仍停在原地未動。

「妃殿下還留在這裡做什麼?」她已是將死之人,就算遭到嚴刑拷打,也不可能屈服,「關於飛柳宮火難的真相,奴婢一句都不會透露。」

她的寧死不從,言子釉並不意外,只是定定看著她,回應的語調異常平靜:「對於已經知道的事,我何必再問妳。」

驚訝萬分的她,臉色驟變:「您⋯⋯知道?」

不可能!當年除了下令者,就只有配合行動的她知曉內幕!

「靜出公主,並非陛下骨肉,而是敏妃與人私通所生。」

平緩道出這個驚人訊息,言子釉蹲下身,單膝跪地,與愕睜雙眼的她四目相對。

「當年最受寵愛的皇妃,竟與他人有染,還生下孩子,這項醜聞若是爆發,必重創皇室顏面,在旁虎視眈眈的杜家絕不會放過大好機會,勢必借題發揮,這對處境已是岌岌可危的王室無異雪上加霜。」

一字,一句,言子釉毫無保留,將十年前的隱晦一層層剝去,慢慢化為敘述說出。

「為此,威脅到皇室安定的靜出公主絕不能活命,且下手要快、要隱密,當時宮中內外都有杜家眼線,璟天宮也在杜上相嚴密監視中,陛下不便進行,所以才會下令,由妳主導,引發那場飛柳宮大火,事後就算上相對飛柳宮火難有些起疑,也懷疑不到妳。」

竟連她的真實身份都摸清了!崔執儀驚駭抖著唇,猛咳了口黑血。

「因為杜上相怎麼也想不到,自小陪伴著皇后一同長大的妳其實是陛下心腹,一直潛伏在上相府中,之後隨著皇后進入後宮,在杜家與宮中互動上,更扮演了暗中監控的角色。」

說完這一長段的話,言子釉稍作停頓,向她挑了挑眉,似在問她可有哪段細節說錯。

「妳、妳到底是什麼人?」不,不對,比起這個,當下更重要的問題是,「為何要將我引出宮外?」

既然已掌握到這麼多情報,這次她根本不是為了詢問真相而來!

「東宮發現妳與十年前的火難有關,萬一他從妳身上繼續追查下去,恐怕會驚動陛下,也會驚動杜家。」

現在時機尚未成熟,沐雲謙這時越靠近真相,只會越危險。

那日在湖邊,她會點頭答應婚事,最大因素是他已找到崔執儀這條線索,為了截斷他再往下深究的可能,她不得不以更接近他的身份,來到他身邊,好就近安排。

「這麼多年來,從未有人發覺妳聽命於陛下,這都歸功於妳向來都是單獨行動,不曾主動來往璟天宮,這次出宮,也沒有告知任何人妳去了哪裡。」

如此一來,皇帝不會知道崔執儀是被誰引開,也不會知道東宮與她已調查到這個地步。

「妳是、妳是這個用意!」領悟到自己服毒之舉,反而斷了向上通報的時機,崔執儀緊揪著越來越難以呼吸的胸口,追悔莫及,「妃、妃殿下既已知當年真相,奴婢懇求您⋯⋯念及揭發此事的後果,不要、不要讓這個秘密公諸於世!」

不能回去向效忠的主上示警,只好拼命勸阻眼前之人。

「妳就這麼想遮掩真相,哪怕雙手染上親生兒子的血,也在所不惜嗎?」看崔執儀從頭到尾只在乎這件事,對於江阮的生死提都沒提,她面色一冷。

「是,只要靜出公主的身世秘密不被揭發,」將壓著胸口的手,陡然伸過去,崔執儀緊握住她右腕,「大家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這個說法實在太過分!言子釉內心驟慟,忍抑許久的憤愾,再也無法克制地爆發。

「值得?」毅然揮開崔執儀的抓握,她怒揚起聲吒問,「你們做出這個決定時,是否想過當年被犧牲的那十五人,在火中是何感受?」

明明痛不欲生,卻無法馬上死去,每一分,每一秒,都清清楚楚感覺到烈焰在身體焚燒的劇痛,一直持續掙扎著厲吼到死!

「或⋯⋯許對那十五人來說確是過於殘忍,」費力舉起抖得厲害的手,崔執儀再次抓住她手腕,極力想向她傳達背後的無奈與迫不得已,「可是當年那十五人若不死,將來死的就會是十五萬人了!」

十五萬人!幾乎是月明三座城池加起來的總人數。

言子釉一愣,急速收縮的瞳孔,倒映著崔執儀急切說明的臉,電光火石之間,原本只是放在心中的猜想,頓時全部豁然開朗。

「原來真是這樣⋯⋯」在印證的同時,她加快跳動的心跳,瞬間如墜冰窖,硬生凍結。

難怪,難怪皇帝要命崔執儀製造出那場火難,難怪崔執儀連親生子都要趕盡殺絕,因為那不是普通醜聞,敏妃偷情的對象、靜出公主的生父,是月明最禁忌的存在!

「你們真正想掩飾的,就是這個絕不能曝光的真相?」閉上雙眼的她,語調輕顫,帶著一絲瞭然的悲涼。

不確定她猜中多少,但從她滿面沈重之色,顯然已知事態嚴重性,崔執儀焦急盼著她改變心意,然而等了須臾,睜開雙眸的她伸出另一手,二度,將死命握在手腕上的五指堅定地拉開。

「如果保住一個秘密,必須要那麼多人泯滅人性,甚至違背倫常,去犧牲自己的骨肉,那個秘密就沒有被守護的必要!」

不,她還是沒弄清楚熟輕熟重!張嘴想再苦勸,被喉間上湧的腥甜中斷,崔執儀俯身咳了咳,噴出口鼻的血沫濺濕了一雙手掌與一身衣裙。

「對於一開始就做錯的事,應該想的是如何去更正,而不是用更多謊言去遮掩。」當崔執儀沾滿鮮血的手,想再朝她伸過來,言子釉揚手一揮,直接擋開對方第三次的碰觸,「不要再把大義當成藉口,那不是偉大的犧牲,是作賤生命!」

眼看崔執儀越咳越厲害,吐出的血一次比一次多,已快到極限,言子釉索性把話說明白。

「妳可知,今日來到此地,我本打算送妳去來迎客棧,與江阮重聚後,妳母子二人就此遠遠離開京畿,別再過問這場宮廷是非。」然而她選擇的卻是飲下毒藥,自盡了事,「連一個當年在飛柳宮外負責點火,害我失去最重要摯友的兇手,我都可以饒恕,並未想過要取妳性命,妳卻不能放過妳自己。」

「什⋯⋯」已沒有多餘氣力再撐住跪姿,往後倒下的崔執儀驚訝聽著,用盡最後一口氣,將逐漸渙散的瞳孔,用力撐到最大,「妳知道我是那個晚上⋯⋯親自在外點燃大火的人?」

「我不是知道,是看到。」

看到?

「透過陌紅軒被封起的窗格間隙。」

陌紅軒,是飛柳宮南側殿舍,當晚陳屍於陌紅軒中的共有兩人!突然想通了什麼,崔執儀奮力朝她伸出十指,像是想確認什麼似地,在空中一陣掙扎揮舞。

「妳是靜出⋯⋯公主⋯⋯還是⋯⋯⋯⋯?」

伸出的手,最終什麼也沒握住,下一秒,頹然於半空中委落,連睜大的雙眼,都僵硬在死去的瞬間,永遠停止了動作。

「多日前,我叫手下故意向妳透露江阮回京的訊息,好讓妳有時間重新思考。」望著地上毒發身亡的崔執儀,她緩緩抬起素手,將那雙無法闔起的雙眼蓋上,「可惜,最後妳還是做出了令人遺憾的決定。」

站起身,言子釉走出屋外,眺望的目光,往西轉向遠方天際。

來迎客棧二樓,頗為懊悔的沐雲謙握著拳,再搥了一下牆面。

「在外十年都平安避過,若不是這回要求他回京,江典記也不至於喪命。」

聽到他自責之語,趙晟愣了愣,陡然意識過來自己的話令他誤會了,趕緊解釋:「呃,殿下,屬下剛才說人已斷了氣,是指趕來時,殺手都已橫屍斷氣,江典記並無大礙。」

咦?猛抬起頭,沐雲謙滿臉訝異地朝手下看去。

「你是說有人救下他?」

用力點了個頭,隨即趙晟有些面有難色地補充:「只是他雖無性命之憂,但得知殺手是出自於自己母親所授意⋯⋯頗受打擊。」

輕輕推開門扉,沐雲謙走進房內,入目所及是一地血污,八、九名死屍橫倒在地上,顯見經過一番拼鬥,蜷曲著的江阮坐在房間最角落,渾身顫抖,萬萬沒想到母親竟會對親兒痛下殺手。

這等人倫悲劇,就是言子釉跟他打的賭,如今他終於深刻體認到自己先前所說的犧牲,是多麼扭曲與不堪!

「雖不知是何人相救,但能來得這麼即時,應該早就在暗中保護。」跟著走入的趙晟根據現場研判。

是留步樓影衛!沐雲謙馬上有了答案。

一想到這是言子釉所安排,心中不禁生出莫名的喜悅,但再往下細想,他立刻覺得不對勁。

她讓影衛救下江阮後,為何沒叫人直接帶走?以她的聰穎,應該料到他考量江阮安危,下一步定會將人送離危機四伏的京畿。

一旦江阮離開,這位人證對她便沒利用價值,那麼剛才她何必費心派人保護?

難道⋯⋯!沐雲謙恍然大悟,自始自終她根本沒想過要利用江阮,帶他來京畿,不過是要他認清事實而已。

怎麼可能?她工於心計,最擅長佈局,能利用的人,一定會想方設法利用到底,照理不可能放江阮走才對。

這次她的做法,與他平日所認知的言子釉,差距實在太大,一時間他有些呆住,然而這分違和感,在經過更深一層的思考之後,他的腦筋突然轉了過來。

不,一直以來是他錯看了她!

是他被自己先入為主的觀念所誤導,打從初次見面,就兀自認定身為留步樓樓主的她必是心思深沈之人,想的做的都是有所圖謀,完全忽略了她層層疊疊的手段後面,那分為人著想,委婉靈巧的心意。

如此一想,忽然有種十分熟悉的感覺,一點一滴浮上心頭,他想起她笑起來的模樣,想起她眼中閃動的光芒。

這分熟悉感⋯⋯隱隱約約,喚醒了內心深處塵封許久的記憶,他亟欲釐清這股似是要破繭而出的感應是什麼,轉身,迅速吩咐趙晟去安排護送江阮離開的事宜,說完他便要步出下樓。

「殿下?您要上哪去?」見他走得極快,趙晟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

「回宮!」頭回也不回的他丟下兩個字,不待趙晟再問,人已快步出了房門。

他有一種預感,只要再次面對面,仔仔細細看著她,他就能感覺出她身上的熟悉感究竟是來自何處!

於此同時,命隨身影衛安葬好崔執儀後,回到東宮殿的言子釉,在長歡協助下,換下裙擺微微沾上血漬的外袍,改穿另一件淡紫常服。

坐在桌前喝了口長歡泡的茶,看看窗外天色,估計沐雲謙應該就快回到寢殿,她翻開書,正想趁空讀完,一個月未見的祁湘帶來一封密封書簡,呈至她手中。

之前前往懋城路上曾遇刺客,設計他們離去後,她命手下反過來跟蹤,好揪出幕後主使,沒想到留步樓這麼快就傳來消息。

拆開信套,拿出裡頭折了三折的紙箋,當寫著訊息的字句映入眼簾,言子釉雙眸倏瞠。

從未預料主使者竟是此人,她倒抽口氣,緊捏著信箋,自椅榻上震驚站起。

信上,一行字跡,清楚寫著連月來意圖除去她的人是──

東宮生母,謝良妤!

 

                                                                                              

 

[1-16. 真假公主]

她回憶裡的謝良妤,是謙卑,近乎沒有聲音的女子,因品位不高,並無獨立宮殿,只能與其他姬妾一起住在如意宮,直到誕下皇子,冊封為良妤,才在如意宮北側分配到可獨棟進出的屋舍,自此韶光閣就成了謝良妤母子的專屬居處。

敏妃在世時,謝良妤常帶著兒子到寶闕宮走動,很少加入談話的她總是站在敏妃身後,安靜看著三個孩子嬉戲。在敏妃二十三歲那年病逝後,謝良妤偶爾讓宮女送來親手熬的湯,或縫製的衣物,很少再過來寶闕宮。

之後發生飛柳宮火難,事隔十年,已成年的沐雲謙長時間派駐外地,去年又立為皇儲,遷往東宮殿,留在韶光閣裡的謝良妤依然維持之前習慣,低調待在自己房內,鮮少踏出宮門。

唯一一次比較反常的,是她與沐雲謙尚未大婚,她在東宮殿養病那段時期,謝良妤幾乎天天都來探視!

如今細想,恐怕當時謝良妤對她已起殺心,藉著為她張羅起居之舉,一方面在旁觀察,一方面尋找機會下手,只是沐雲謙防範得實在太嚴密,屢屢受挫的謝良妤只好暫時作罷。等到婚期將至,她終於離開東宮殿,謝良妤立刻在她回言府路上安排了狙擊,接著又讓婢女潛伏在言府下毒,都沒有得手。

可是一次次的失敗並未讓謝良妤死心,這回她與沐雲謙離宮前往懋城,謝良妤更是再接再厲派了十多名殺手尾隨,種種跡象顯示出,謝良妤想除去她的意念甚為堅定。

為什麼?

每一位與沐雲謙訂親的女性,除了第一個死於火難不看,先是吏部侍郎孫女,再來是高太史、大內羽林尉的女眷,然後是她,謝良妤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撓兒子親事,背後到底有何動機?

饒是她思前想後,還是沒能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倒是頭一抬,瞥見回到東宮殿的沐雲謙進了屋,朝她走來,他走得很快,步履甚至有些急切,一踏入寢殿,便先搜尋她的身影。

見他如此急著找她,言子釉一愣,難不成來迎客棧情況有變,她部署的影衛們辦事不力,沒來得及救下江阮?

「殿下形色匆忙,是出了什麼急事嗎?」但看他樣子實在不太像與江阮有關,言子釉坐回原處,悄悄將手中那封信函放至身旁取暖用的火盆上,燒得正旺的炭火轉眼間吞噬了紙張,謝良妤的名字在火中焦黑,化為灰燼散去。

燒完信,她奇怪著沐雲謙一語不發,彷彿沒聽見她的問話。

「呃,殿下這是怎麼了?」他的反應真的有點反常,言子釉不禁納悶再問。

對於她的疑惑,沐雲謙依舊沒有回答,從進了屋,一找到她,目光就直直定住,往她方向走過來時,目不轉睛看著她的雙眸,更是片刻也沒移開。

沒有錯,她身上有種他極為熟悉的感覺!

這並不是說她像誰,從相識以來,言子釉的性情、才智、手段,從未讓他覺得她與任何人有相似之處,以至於他一開始完全忽略了,但隨著日日相處,這分熟悉感卻是越來越鮮明,越來越具體。

回想起第一次在留步樓見到她,她帶著面具,甚至連長相都還不清楚,他潛意識裡其實就隱約感應到了什麼,後來透過杜維州調查,知道容近晚與言子釉是同一人後,他同時明白了這兩年多來一直在他周遭,避不見面的人就是她,那個當下他似乎是確定了什麼,第一個浮上的念頭就是想更接近她,所以他在湖邊向她提出了締結夫婦的建議。

原以為他會有這個想法,是希望經由這樣的安排,他們能合作查出飛柳宮火難的真相,可是現在想想,或許狀況是倒過來,他想用最親密的關係,將她留在身邊,才會想到這個順理成章的理由,去說服她和自己。

那麼問題來了,為何他會這麼渴望與她結為夫妻,彷彿好不容易失而復得,說什麼都要好好捉住這次機會,再也不能放開?

甚至在兩人大婚後,他不能接受所謂的有名無實,一直試著想讓兩人成為真正夫婦,唯有落實這個關係,她才不會再離開,他才不會再失去。

咦?再⋯⋯?剛才在他思緒中一閃而過的,可是這個字眼?

這未免太詭異,好像他們之前曾經歷過一次痛苦的別離一樣⋯⋯。沐雲謙凝神望著前方坐在椅榻上的她,兩人之間隔著十步距離。

再來變成九步、八步、七步、六步,他踱著步伐,朝她筆直走去,每走一步,兩人中間的相距便更縮短一分,她在他眼中的倒影,也更清晰一分。

正如函蘭曾說,如何去應用所知,便可看出一個人的品格。

五步、四步、三步,兩步,走完最後一步,來到她面前的沐雲謙蹲下身。

若此話不假,擁有龐大知識,掌握多方情報的她,展現出來的,又是怎樣的品格呢?

她讓留步樓影衛保護江阮、她教他做水車,為年事已高的婆婆解決取水問題、她堅持在水中閉氣等著殺手離去,再痛苦也不放棄、還有更早為求通過章台試,利用的是她自己的病情,她差點死去,整場章台試完成,卻未傷害到任一人。

一個朦朧的形影,一個久遠的名字,幾乎快要呼之欲出!他不自覺伸出手,想碰觸她近在咫尺的臉龐,就在差點將手放上她面頰,心裡即將浮現出答案的前一秒──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南面宮牆外,傳來一陣高亢鼓聲,讓他伸過去的右掌硬生在空中停住。

「殿下,」一個宮人匆匆忙忙自殿外奔進稟報,「有人擊了南牆的鼓!」

「我聽見了。」收回手的他微蹙起眉,被鼓聲一擾,方才險些想出的東西頓時斷了頭緒。

「陛下勢必會傳旨召見,您是否現在就要動身前往舞殿?」

「嗯,我馬上就⋯⋯」正欲站起身,沐雲謙忽然發現前方那張小臉側耳聆聽著遠方鼓聲,他動作一頓,「子釉,妳覺得這次擊鼓之人會不會就是──」

「那人不可能是靜出公主。」轉回視線,她斬釘截鐵給他否定的回覆。

「妳為何知道?」都還沒確認是誰在擊鼓,她怎能如此肯定?

「十年來爬上高台擊打御鼓,宣稱自己是靜出公主魂魄蘇生之人,少說也有百來個,殿下可見哪個成功過?」

是沒有,不然也不會直到現在,都還有人試圖去敲那面大鼓。

「那,」深吸口氣,他忍不住問出了第一次上留步樓時,想向她打聽的消息,「妳知道真正的靜出公主在哪裡嗎?」

那個時候,以容近晚之名現身的她說,她知道。

「要證明是不是死後蘇生的靜出公主,有三個要件。」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言子釉睜著清亮水眸,將眾所皆知的步驟一一道來,「第一,是去南面宮牆外,擊打置於高台上的御鼓。」

那面御鼓,為皇帝所設,當年元文帝特旨詔告天下,不分年紀,不論貴賤,皆可上高台擊鼓,哪怕身犯重罪,都可暫時免除刑罰,一旦擊了鼓,就能以準公主之身,參與接下來的測試。

「第二,由當時認識靜出公主的王室成員、侍奉過她的宮人、宮女們提出問題,包括公主的喜好、作息、習慣等等,一一作答,從中判斷此人言詞、舉止、反應,是否與公主相符。」

其中,與靜出公主最要好的手足,當是沐雲謙莫屬,每每進行測驗時,皇帝都會召他到場。

這個難度頗高,許多人一試便被識破,僅有少數二十幾人曾靠著模仿與強記勉強通過,但最困難的在後頭。

「第三,靜出公主譜過夜朝歌行,以此曲更創花牋令,能完整跳完整支舞的人,便可確認必是公主本人無疑。」

乍聽之下並不困難,不過一首曲,一支舞,過程不算繁複,然而進行這項測試時,並非在普通地面上起舞,而是站在一座靜出公主自行設計出的銅盤上。

不僅文采詞曲有著驚才絕豔的造詣,靜出公主對機械設計更具天賦,銅盤上機關一啟動,兩層圓盤同時運轉,最上層劃出十二宮格,對應花牋令共有十二道,其中蘊藏著靜出公主對天時、星辰、四季、人的理解與智慧,只要踩錯順序,轉盤立刻中止,自動轉回最初位置。

這本是公主別出心裁,十四歲那年要獻給父皇祝壽之用,待跳完整個花牋令,就能開啟公主放置在下層銅盤內的賀禮。

十年來,卻無一人可跳到最後,這分延遲的壽禮始終無緣被取出。

「那些擊鼓者,從未有機會通過最後一關。」緩身站起,言子釉與他同樣握緊掌心,定定看著煎熬地等著她把話說完的他,「殿下有沒有想過,說不定這是因為真正的靜出公主死於火難後,並未能死而復生?」

呼吸驀然一窒,不假思索的反駁,立刻自沐雲謙口中逬出:「不可能!」

這一點絕不容任何人質疑,他馬上舉出最有力的鐵證。

「那個晚上,素心劍發出了一聲劍鳴。」

那聲錚鏦金鳴,渾厚深長,自聖殿遠遠向四面八方傳散開來,使得京畿內外十里皆清晰可聞。

「素心劍⋯⋯」柳眉微妙一揚,言子釉淡淡扯動嘴角,露出一個像是笑,又像是諷的表情,「據說素心劍可令人死後仍保有魂魄,在另一人身上復生,所以眾人都相信,死去的靜出公主必能重回人世,因為她死前,在她身旁的人是關家御巫女。」

素心劍,只會回應關家人的聲音,普通人無法催發神器內的神力。

「兩百年前,沐氏得關家之助,建立月明,立國以來卻也沒有關家人成功呼喚過神器的紀錄,殿下可知為何?」衣袖下方,她十指顫抖地捏緊,「要呼喚神器,出發點必須真誠、無私、不為己,唯有從內心真正發出、不挾一絲虛偽的願望,才可為神器所聽聞。」

話鋒一轉,她毫不客氣的語調,頓時銳利得似把利刃。

「殿下怎能肯定,十年前,那位關家巫女就一定能毫無私心地,去祈求素心劍保住靜出公主的魂魄,而非貪生怕死地希望神器救下的是自己?」

這句反詰,不僅對當年關家巫女的人格提出質疑,幾乎已經是一種人身侮辱!

當場沐雲謙聽得臉色大變,連站在旁邊的宮人都心頭一跳,誰都知東宮早年與關家小姐有多相愛,無奈未婚妻慘死火中,生死兩隔,至今仍是他心中最深之痛,她這樣出言中傷,豈不是擺明往他那道舊傷疤上狠狠砍上一刀嗎?

如果被激怒的他氣憤之下,此時忽然朝她一巴掌揮過去,都不會令人意外。

「妳⋯⋯」面色鐵青的沐雲謙,氣得雙肩隱隱顫抖,明明盛怒已極,很想對她咆哮,可是看著那張直視著他的小臉,他卻是怎麼也吼不出來。

緊握於身側的右手掐著掌心,用力到根根泛白,最終也沒有揚起打她,久久,沒有爭辯,沒有斥責,他只是沉沉吐出,重如千金的四字。

「我相信她!」

宮外鼓聲已息,言子釉愕然睜大雙眼,無言望著他轉身與宮人離去,直到他走出視線,再也看不見,她才放任自己虛軟的身子踉蹌跪地。

「小姐?」身後的祁湘不禁驚呼,趕緊上前攙扶。

雙手撐在涼透地板上,言子釉渾身發顫,逕逕看著他離開的方向,眼中打轉的熱淚難以再忍抑,漸漸模糊了視線。

他說他相信。

關家人可以許願,讓他人起死回生,卻無法救自己,所以只要有人擊鼓,他都不會放棄每一次或許可以找回靜出公主的可能性,因為那是用他最愛之人的生命換來的!

靜出公主與關家小姐,自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妹,心地善良的關家小姐死前一定會捨身為公主許下心願,讓公主復生,世人一致如此認為。

可是,錯了,他們都錯了!

靜出公主已經不可能再活過來,因為,「她」,在這裡!

一股自心臟驟起的劇痛,猛然一抽,言子釉痛苦按住胸口。

永遠記得那一夜,火燒過來,就在死亡即將來臨的最後一刻,她緊緊抱住摯友,顫聲地安慰。

「沒關係的,公主,我是、關家巫女,我一定可以救妳出去!」

火舌更近了,退無可退的兩人緊抵著一個斗櫃,她匆匆拉開櫃子,將公主推進去,再碰地關上門。拼命擋在門前的她心想待會火燒上來時,她還能為裡頭之人多爭取一點時間,而且她也不想讓好友親眼目睹自己慘死在火裡的驚悚經過。

當大火燒上她的身體,她痛得淒嚎,裡頭的人拼命拍打著門,她用著火的雙臂、身軀緊緊壓著櫃子,就是不讓裡面的人出來。

「靈兮!靈兮!靈兮──」

斗櫃內,不斷傳出一聲聲嘶啞哭叫,她仰起頭,在無比劇烈的疼痛中,用盡心念向神器許願,然後她聽見了遙遠劍鳴,像在回應她的企求似地響起,那一瞬間她覺得死亡、痛楚都沒有關係,只要她最重要、最重要的公主可以透過神器復生。

她明明是這樣許願的!

然而當她痛苦萬分地死去後,再次睜開眼,發現在海中一具剛斷氣的六歲女童身上醒來的,竟然不是公主,卻是她自己。

她震驚,錯愕,不解是素心劍的傳說有誤,還是她在許願的時候不夠誠心誠意,老天要這麼懲罰她?

而且那天深夜,素心劍只響了一聲,顯然只有一人得救重生,既然蘇生的人是她,那便表示跟著燒死於火中的公主並沒有活過來,領悟到這一點,她痛不欲生。

為何會這樣?她不是關家巫女嗎?為什麼許了願,救下的人不是公主?

連沐雲謙都說他相信她,可是事實證明,是不是她根本就不值得他相信?

雖然她活下來了,但內心有太多太多疑問,又有太多太多歉疚,有時她忍不住會想,興許是她在許願的時候懦弱了,自私了,才會讓公主復生失敗,反而是自己活過來。

月明沒有神鬼,沒有地府,但假如人死後還能再相見,哪天兩人泉下重逢,公主問她為何那時救的是自己,她有什麼臉去回答這個問題!

這分深深自責,自那夜起生根在心裡,她想揭發飛柳宮火難的真相,不僅是為了替公主洗刷冤屈,更是為了替她自己贖罪。

當她開始有計畫地進行,才發現此事盤根錯節,錯綜複雜,下令殺死靜出公主的人是皇帝,她不明白皇帝後來為何又要大費周章設下御鼓,想找回靜出公主?

前幾年剛下詔書時,常有人去擊鼓,就算冒充王室的下場,是要被砍去一手一足,但只要被承認,就能享有公主待遇,往後過著榮華富貴的生活,這個誘因大過斷手斷腳的威嚇,還是吸引許多人前仆後繼去賭一把,只是花牋令那關太難闖,這幾年假冒公主的人才逐漸減少。

「小姐!」

祁湘緊急的呼叫,將她迷茫的神智拉回來,前額冷汗如雨的她痛得說不出話地倒在地上,雙目瞠睜,看著頭頂那片金黃富麗的琉璃天井。

對,這裡是東宮殿,她不但容貌改了,為了回到宮中,解開真相,這幾年她的性情也變了,還學會權謀、偽裝,變成心機深沈之人,再也不是十年前,沐雲謙所認識的那個乾淨純粹,如月色一般清透柔雅的少女。

她不後悔做出這個選擇,之前她能不懂那些複雜的人心,都是因為有公主擋在前面,為公主發下昭雪的心願時,她同時放棄了與他廝守的機會,情願他愛著以前的自己,也不要他發現曾愛過之人,現在是個機關算盡,無法真心待人的女子!

「二總管?這是怎麼回事?」不遠處,捧著一盤果物進屋的長歡見她躺在地上,顧不得驚詫打翻掉落的果盤,連忙奔過來幫忙祁湘扶起她的頭,讓她枕在祁湘膝上。

她發作的樣子分明是心因症,長歡急得如熱鍋螞蟻在旁打轉:「但現在又不是夏季,小姐怎麼會發病呢?」

「妳快去請谷主過來!」

緊揪著心口,喘不過氣的言子釉已聽不見她們說了什麼,毫無血色的小臉微微轉動,瞥向旁邊窗櫺,一張小小的「囍」字貼在下方,尚未被撕去。

重生以來,她已認清兩人此生再也無法相偕白頭,豈料冥冥之中,情勢所迫,連她都沒料到他們會有結褵一日。

可是這一切,都不過是個短暫的差錯,總有一天要回歸她原本規劃的那個結果。

唯一,她能為他做的,是守住了與他的約定,在新婚之夜,她叫了他一聲「雲哥哥」,只是這聲叫喚,她不會讓他聽見。

不能再以關靈兮的身份回應他的情,未來,身為言子釉的她,要做的事又將徹底辜負他的義。

十年前那場大火,早已完全改變他們的人生,在她痛得暈過去,閉上雙眸的前一刻,一行清淚,自她面頰蜿蜒地流過,無聲滴落衣襟。

遠處,擊鼓之人被帶入舞殿,沐雲謙在椅榻上坐下,兩旁同樣受召而來的數十人跟著依序入座,一場真假公主的問答,正要在這座詭譎皇宮中揭開序幕。

窗外靄靄,飄下了今年第一片無垢的雪花。

 

 

 

 

 

花牋令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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