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真實謊言 第二部 謊言遊戲(上)

    謊言

    第二部 謊言遊戲()

 

 

 

『如果必須依賴謊言才能生存,就像一般人需要水、空氣來解渴、呼吸,那麼對我來說,真實不過是種海市蜃樓的神話,我不需要真相,因為我並非為它而活!』

 

 

 

第一章

 

 

 

 

無情大火,自一樓迅速竄起,延燒至整棟別墅,一群人圍在外頭,呼救聲、滅火聲大作,屋內只有淺井優子一人,她穿著第一次與雷相遇時的雪色連身裙,蒼白美麗的臉孔從二樓窗口探出。

「亞德里夫人!」

她的出現立刻引起底下眾人一陣驚呼,她卻聽若罔聞,連逐漸逼近的火焰熱氣皆渾然未覺,逕將那雙被淚水浸溼的眼睛望向遠方,她在笑,卻笑得淒涼悲苦。

早在丈夫回到日本之後,她就覺得不對勁,他拿煙的姿勢變了,睡前喝杯牛奶的習慣也忘了,當兩人倒在床上,有過肌膚之親之後,終於證實她的疑慮。

他,居然不是她丈夫!

真正的雷已在車禍中身亡,而她竟還與害死她丈夫的兇手發生關係,她憤怒,她悔恨。

現在站在死亡面前,望著生前最後一次的夕陽,她蠕動雙唇,想咒罵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卻赫然發現她竟連咒罵他的話都罵不出口,因為他沒有名字,他一生都沒有名字,他是雷的影子,雷的雙生弟弟,一個被母親拋棄的孩子,一個為了報復命運而毀滅一切的魔鬼!

「兇手,你這個兇手!」淺井優子對著空氣又哭又叫。

站在別墅外的眾人束手無策地看著她,以為她精神錯亂的毛病又犯了,最近幾個月她的病情一直未見好轉,不斷說她的丈夫已經死去,雷‧亞德里為了讓她靜心修養,將她帶到這座與世隔絕的別墅,親自照料她,看顧她。

他們哪知道,她其實是最清醒的!

她發掘了他精心策劃的陰謀,也看穿了他以酷似雷的外表謀奪亞德里家的產業,取而代之。為此他拘禁她,斷絕所有向外聯絡的管道,並且以她和雷所生的女兒威脅她,如果她再不聽話,便永不讓她們母女相見。

他要她活著。

原本在她發現真相時,他該殺了她,但鑑於車禍發生當天,亞氏企業負責人波莉絲即不明暴斃,如果又接連傳出亞德里夫人死亡的消息,恐怕會引人疑竇,他現在勢力未穩,不能冒這個風險,更何況基於憎恨雷的心理,他還微妙地想用心擄獲這名深愛著哥哥的美麗女子。

她的確相當美麗,是個會讓男人想永遠收藏的女人,但她的性情竟有著與外表大異其趣的剛烈,若不是他拿她女兒的性命相脅,恐怕早已壞了大事。

難道她還不肯面對事實,承認他現在是唯一能撐起亞氏企業的人選嗎?只有乖乖跟他合作才能保住亞企,這個企業是她丈夫留給她最後的懷念了,然而他高估了亞企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她愛雷,亞企只是雷的附屬品,她並不在意,在穿梭於權力與金錢的遊戲之下,她並未被這些東西腐化,她的心還是一如當初嫁給雷時般純潔無暇,所以她不可能屈從於他。

之後她甚至發現他不可能讓她們母女重逢,再這樣下去,她是在不斷背叛丈夫,不能為他報仇也就算了,怎能幫助害死丈夫的兇手,讓丈夫含冤莫白!

為此趁他遠行時,她遣走別墅內所有人員,放火自焚,用如此激烈的自殺方式來宣示她的決心與控訴。

秋天風大,凶猛的火舌一下子便包圍住整棟別墅,救火車趕到時為時已晚,只搶救到放置在閣樓的一幅畫像,那是她十六歲時親自手繪的自畫像,是她最滿意的一幅創作,在結婚當天,她將這幅畫送給了新婚丈夫,被雷小心珍藏在這棟別墅頂樓。

在她死前,房外眾人看著她纖美的身子被大火吞噬,火焰蔓延至她雪白洋裝,烏黑長髮,連美麗絕倫的臉龐都在火海中痛苦地扭曲變形,她仰頭發出生命中最後一次的嘶喊。

「夜夜夜夜──」

火焰,燒熔了她美麗的軀體,化為灰燼。

隔日,各大報章雜誌競相報導她的死訊,當然,外界不知她自殺身亡,以為是意外火災而讓佳人香消玉殞。

也許是她的方式過於激烈,深深震撼了已取代雷的他,此後他便對日本絕足不往,且毀去淺井優子的照片,免得勾起這段不快的回憶,但他卻獨獨留下那幅自畫像,還在原處重建了一棟一模一樣的別墅,也許他對她依然存在著某種奇妙的情愫。

各大報皆以兩人堅摯的愛情做標題,其中有一則報導是這樣寫的:

『意外發生後亞德里總裁對外公開譴責自己照顧不周,不該遠行,致使意外發生之時無法營救愛妻脫險。由於夫妻兩人情真愛切,亞德里總裁過於悲痛,於是燒毀了亡妻所有相片,以免睹物思人,也因為那份強烈的自責,使他不願再踏上奪去他愛妻生命的日本國土半步。』

真相已被遺忘,而活著的人卻還在謊言之中,遊戲人間。

 

 

 

 

第二章

 

 

 

美國,波士頓。

入夜的街道,驟雨方歇,一片冷清,路上積水倒映著商店緊閉的大門,酒吧內,客人寥寥無幾,連調酒的酒保都不禁打起哈欠,無聊對著一排排晶亮的玻璃杯發呆。

該打烊了吧,牆上時鐘已經指向凌晨兩點,最後一批客人離去,只剩角落一名低頭沈思的女子,她將雙手放在手提電腦的鍵盤上,已經保持這個姿勢長達三十分鐘。

吧台裡的酒保一邊清洗著杯子,一邊朝她大叫:「雪梨,妳還在加班呀?外面快下雪了呢。」

雪梨抬起頭,這才感到雙手微微發麻,背部更因太久沒活動而僵硬異常,她摘下眼鏡朝椅背靠去,一面伸懶腰,一面抓頭。

「啊,完了完了,才五百個字的稿子我竟耗了這麼久?真不該幹記者的,明天我就去跟詹姆斯辭職,回家種菜算啦。」

酒保微微一笑,這話他已聽了三年,還不曾見她兌現過,記者這個工作可是她的第二生命呀。

拿起桌上的空酒杯走到吧台,雪梨隨便找個椅子坐下,又點了一杯蘭姆,看來今天早上那篇稿子是趕不出來了,她索性好好放鬆自己,與酒保閒話家常。

「喂,湯,你覺得我如果改行開花店怎麼樣?上次遇到塞車,我閒著無聊看見路旁有家花店,裡面小姐穿著漂漂亮亮,可愛極了,不像我整天操勞,才二十歲就跟老太婆一樣。」她雙手朝兩邊太陽穴一拉,擠出幾條皺紋,「你看,是不是很醜?」

湯與她多年交情,打從她進報社就常聽她抱怨,說工作太忙,作息不正常,一下子這裡痛那裡痛,她這一待卻是三年,儘管時常三更半夜趕稿,吃得隨便,穿得簡單,他卻在她眼中看見一種幸福的光采,雖然她經常披頭散髮不能好好打扮自己,但他卻覺得這樣的她非常美麗。

「怎麼會呢?雪梨和妳媽媽二十歲時一樣漂亮呢!」湯伸出右手,像在安慰三歲的女兒般摸摸她的頭。

雪梨甜甜一笑趴在桌上,舒服貼著冰涼桌面,享受這一晚難得的寧靜,突然大門一開,一股冷風吹進,門上鈴鐺叮鈴叮鈴響起,湯本想開口對這位客人說「對不起,我們打烊了」,但才抬頭看見這位來客,他那聲「對」竟硬生生梗在喉嚨裡。

好俊美的男子!

出眾的五官,令湯看得目瞪口呆,他並不是沒見過東方人,但這名外表冷酷,身材修長的東方人生得特別好看,一頭黑髮灑脫披在雙耳旁,光看風吹過髮梢的弧度,便可感覺到那頭濃黑髮絲有多迷人,那雙冷凝的眼眸就更不用說了,這男人天生是當明星的料,湯終於見識到,什麼叫做一個眼神便能顛倒眾生。

黑髮男子在距離雪梨很遠的凳子坐下,兩人隔著四張椅子,雙眼瞪得又圓又大的雪梨,吃驚程度不會比湯少,她跑記者慣了,閱人無數,連影星都採訪過,但這個男人還是首次讓她這樣臉紅心跳,不只是他出色的外貌,更因他全身上下散發出來的強烈氣息,深沈而內斂,只要一站在他身邊,就會被那股力量牽引籠罩。

真是個迷人的男人啊!兩人屏氣凝神等待這位罕見的美男子開口,他的聲音應該也不賴吧?雪梨已經打定主意,不管他喝什麼,今後她都要點相同的酒。

「請給我一瓶泡沫式礦泉水。」聲音穩穩傳來。

雪梨含在嘴裡的蘭姆酒毫無保留地噴出,濺溼了木頭桌面。

礦泉水?這名美男子來到酒吧,竟然只點了一瓶泡沫式礦泉水?她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

這個誇張的動作引起黑髮男子側目,這女人是怎麼了?好端端的幹嘛把酒噴出來,實在不淑女得很,她臉上驚訝的表情倒像是親眼看見二次大戰投到長崎的原子彈一樣。

將臉一轉,宇看見酒保的表情亦如出一轍,他不禁有些納悶,這家酒吧怎麼這麼古怪,他不過點了一瓶礦泉水,有必要這麼大驚小怪嗎?

當然,他知道酒吧內大部分賣的是酒精飲料,但他就是不想喝酒,他需要清醒的頭腦。來到波士頓已經一個星期,當初老莫說雷‧亞德里迫切想見他,如今他來到這裡,卻連父親的影子也沒見到,老莫解釋,因為夜小姐生死未卜讓總裁十分擔憂,所以決定親自去賀洛家要人,這個理由聽起來十分牽強,既然關心夜的下落,為什麼會拖到現在才行動?

更何況夜是在日本失蹤的,理當從日本找起,之前他待在日本,應該是最好的搜尋人選,他父親卻千方百計把他調來波士頓,彷彿想故意支開他,所以他決定要自己來,只差他的護照被老莫扣住,他打算再去弄一本。

這幾日他都在外遊蕩,也沒跟老莫報備,隨著夜失蹤的時間越長,他心裡越急,以前從沒這樣擔心過一個人,連他都很驚訝自己的反應。

認識夜也不過兩、三個月的事,他竟已習慣有她在身邊,以前還不覺得少了她有什麼大不了,反正他向來獨來獨往慣了,如今夜一失蹤,他才驚覺她已在他心中駐足了一個重要的位置。

她一走,他的生命頓時失去了什麼,至於到底是「什麼」,他現在還想不出來。

「呃。」意識到自己一直盯著人家看,很不禮貌,湯忙甩甩頭,對方已經重複說了兩次,泡沫式礦泉水,對,就是泡沫式礦泉水,他說。

回過神的湯,連忙走到冰箱前取出那罐乏人問津的飲料,送到他面前,他轉開瓶蓋喝水,天,他連喝水的樣子都很好看。

「你是混血兒?」雪梨忽然推開椅子坐到他身邊。

宇回頭看了她一眼,不想搭理她。

「我叫雪梨‧克萊。」不要忘了,窮追猛打是記者的天賦。

雪梨?澳洲雪梨?這個特殊的名字令他眉稍微微一挑,但依舊沒答腔。

她漾著笑,一手托著下巴,繼續說下去。

「對,就是澳洲雪梨,我母親懷我的時候一直希望能去澳洲雪梨的歌劇院。」說完,她的笑容裡掠過一絲悲傷,「不過很可惜她一生都沒機會去到那裡,因為她在生我的時候難產死了。」

這女人幹嘛跟他說這些?波士頓真是個奇怪的地方,竟還會有女人前來跟他搭訕,把錢放到桌上,宇起身簡單說了句:「對不起,我有事失陪。」

照他貫有的作風,大可一走了之,不過今晚他卻還會說句客套話給對方台階下,不是因為她是女孩子,他就對她客氣,而是她話中的悲傷讓他不至於那麼狠心。

誰知他走出酒吧沒幾步,雪梨抱著手提電腦從裡面衝出來,顯然沒把他的拒絕放在心上,她掏出口袋裡的鑰匙,追上他。

「下雪了,我送你回去吧?」

雪梨笑著,一邊搖晃那串掛著小熊的車鑰匙,宇視若無睹,繞過她,繼續向前走去,走得相當快,快到雪梨得用跑的才追得上。

「喂,你不喜歡坐車呀?」睜著碧綠色的大眼睛,雪梨狀極無辜地跟在他右手邊,「那我陪你散步。」

這句話倒讓他停下來。

「妳到底要幹什麼?」

「送你回家。」大咧咧的笑容,固執地占住他的視線。

「不必。」

家,這個字對他來說太遙遠,太陌生,不過此時的不悅倒跟這個字的定義無關。

「出來吧,你們還想跟蹤到什麼時候?」他朝身後冷冷一喝,嚇了雪梨一大跳。

窄巷內閃出幾道人影,個個穿著風衣,將帽緣壓得極低,一共五人,一字排開擋住兩人去路。

「小子,好眼力。」站在中央的男子朝他頷了頷首。

沒理會這些人,宇冷冷望向愣住的雪梨:「妳是誰的手下?」

翠綠的眼,大惑不解地迎向他的質問,誰的手下?他以為她和他們是一夥兒的?她抱緊懷中的手提電腦,仔細打量那五個人,下一秒驀然想起他們的來頭。

「你、你先走吧,」她的聲音不禁有些顫抖,「他們是衝著我來的。」

就算現在心裡其實怕得很,她依然裝出一付凜然無畏的模樣,開玩笑,已故的爹地說過,活著絕不能連累別人,更何況對方還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

這時宇終於將目光移到她臉上,第一次正眼看向她。

這些人不是雷‧亞德里派來監視他的?這倒新鮮,他長這麼大,還是首次別人來找麻煩的對象不是他。

「喂,小子,你想英雄救美嗎?」其中一人見他沒動靜,乾笑了幾聲。

雪梨巴望看著他,雖說不想連累別人,但她畢竟隻身一名弱女子,哪是那五個男人的對手,一想到這幾個月嘔心瀝血才蒐集到的證據即將付之一炬,她不禁雙腳發軟。

多希望這時候有人能支持她!這就是她眼裡流露出的訊息,宇卻輕鬆倒退,讓到一旁。

「我跟她沒半點關係。」

撇得還真是清清楚楚呀,他們的確沒半點關係,只是她勾搭人家,雪梨露出苦笑,隨即向後拔足狂奔,但她跑沒幾步,就被腳程比她更快的五個男人團團圍住。

「克萊小姐,之前就警告過妳,少管霍普家的閒事,妳這是在擋人財路。」

他們將她圍在中間,她手上電腦已被搶去,她拼命掙扎著,眼淚氾濫到眼角。

「閒事?那是閒事嗎?霍普貪污的可是人民辛苦納稅來的錢!」她再也忍耐不住痛哭失聲,因為那台手提電腦已被他們高高舉起,摔在地上,一而再、再而三連摔了四、五次,連外殼都掀開來,電子零件亦陸續飛出,整個過程當中,雪梨被架住雙臂,無法撲向前搶救。

看來他們只想給她警告,並不會取她性命,宇靜靜環胸立在一旁。

他應該掉頭就走才對,反正那是他們的私人恩怨,與他無關,但他的腳卻定在原地,他自己也感到奇怪,可能是他仍有所顧忌,怕他們最後殺了她,然而這並不是最大的理由,真正讓他佇足原地的原因,在下一秒給了他解答。

看著心愛的電腦被摔壞,辛苦多日的檔案就此銷毀,雪梨一時悲憤,痛心至極地大喊:「該死,我只是要發掘真相而已!」

那一瞬間,胸口宛如被人重搥了一記,宇倒抽口氣,不是她喊出的話讓他吃驚,而是她臉上流露出的神態,像夜!

夜在札幌苦苦追趕他時,明知追上他無望,卻仍拼死努力到最後一秒鐘,直到她倒下,那是一種永不放棄的堅強吧,那時夜的神色就跟眼前這名女子一樣。

回想起那張微笑盈盈的容顏,他抽出手槍,朝空鳴放了一槍,掙扎中的雪梨與那五個男人同時靜止,驚訝回過頭看他,他臉上的表情深沈得可怕。

「我跟她沒半點關係,但你們擋住了我的路。」他冷冷放下手槍。

五人當中有一人抽出手槍準備還擊,另一人制止他,向他使了個眼色,表示不要把事情鬧大,反正他們的目的已經得手,況且對方只對空鳴槍還算客氣。

「哼!」那人悻悻收起槍,五人再度把帽子壓低,匆匆閃入黑巷,那台筆記型電腦已面目全非,被粗魯扔下。

兩腳一癱,雪梨呆坐在地上,馬路已結了一層薄冰,就如同她現在慘淡的心情,她愣愣看著那台陪了自己三年的電腦,然後她緩緩抬起頭,看見他不知何時已走到她腳邊,正低著頭看她。

她不習慣沈默,乾脆自我安慰起來:「哎,也沒什麼大不了啦,反正電腦再買就有了,你不要自責,那些人今天不來找我,明天還是會來的,放心,我頂多難過個七、八天,沒什麼的。」

他依然一句溫言的慰藉也沒有,直接轉身走開來,見此,雪梨不禁露出苦笑,他果然還是不太喜歡說話,不愛理人。

正當她撿起電腦的殘骸,拼拼湊湊地收拾著時,他一貫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從前方飄來。

「我送妳回家。」

 

 

 

 

 §

 

 

 

 

好小好破的公寓。

走上昏暗的樓梯來到二樓,雪梨抱著支離破碎的電腦,興奮領著他來到走廊盡頭,一路上宇沈默未語,倒是雪梨吱吱喳喳講個不停,不斷跟他介紹她在哪出生,讀過哪間學校,幾歲時跟誰打過架。

至於這棟老舊建築物,屋齡起碼超過四十年,斑駁的牆壁,處處掉漆掉得嚴重,走廊上只有一盞外罩被打破的燈,露在外頭的燈泡亦搖搖欲墜,只要小小一個地震,可能就會掉下來,她一個女孩子家怎麼會住在這種地方?

「到了到了,就是這一間。」笑著拿出房間鑰匙,雪梨旋開門,但門後似乎有什麼東西擋住,她手臂緊靠著門,強硬將門推開,「哎呀,那疊書架又倒了。」

她自言自語著,好不容易推開門,已累得她滿頭大汗。

「呃,請進,那個……裡面可能有點亂。」她苦笑回過頭,一邊進屋開燈。

如果你以為所有女孩子的屋子都應該是打掃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跟著走進去的宇,才剛向前一步,一堆書雜亂堆在地上,根本看不出哪邊是地板,他皺起眉,考慮要怎麼從一堆報紙雜誌當中跨過去。

「啊,小心那個茶杯!」

「啊,當心你左邊的衣架!」

「啊,那裡有個暖爐!」

「啊,這個臉盆怎麼會在這裡?」

「啊……」

「啊……」

定定站在門口,宇一步未動,真是令人歎為觀止的景象,不知情的人恐怕會以為這裡剛遭過小偷。

她手忙腳亂忙著收拾,把地上不該出現的棉被、檯燈、鬧鐘通通撥到一旁,但客廳內林林總總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她忙了半天,客廳還是一樣被東西堆得滿滿,宇蹲下來將地上的書一本本撿起疊好,終於這個客廳第一次出現了地板。

「不好意思,我沒想到會有客人。」雪梨將一疊剪貼簿塞入箱子內,這才出現暌違已久的沙發。

「你想喝什麼?咖啡?茶?」將桌上東西掃開,雪梨忙碌找著,「咦?杯子呢?我的杯子呢?」

「不用麻煩了。」他走進屋子,目光上下巡視著凌亂的客廳,終於在桌腳發現他要找的東西,「妳過來一下。」

「咦?」

還在摸索的手被他抓住,宇將她的掌心翻過來,上面有道被劃破的口子,顯然是她剛剛收拾電腦碎片時劃傷的,他撕開OK繃貼上,再放開她的手,轉身。

「我要走了。」

雪梨錯愕看著手上的傷口,今晚她太過興奮,連自己都沒注意到這個切口,況且平常就算被割了一下、劃了一刀,她也很少費心去處理。

「等、等一下!」雙頰,不知不覺燙了起來,「既然都來了,就喝杯我泡的咖啡再走吧?」

他停下腳步。

「我泡的咖啡味道特別棒,你不喝會後悔喔。」她輕輕握起手,掌上的割傷雖然微微刺痛,可是那片OK繃黏貼著的地方卻異常柔軟。

回過頭,宇看見她臉上滿滿的期待。

「杯子,」他指向牆角,「在那裡。」

他願意留下?雪梨露出好大一個笑臉,連忙走過去將杯子撿起衝向廚房。

「你先坐一下,我馬上好。」

一進廚房,先傳來一陣乒乒乓乓,鍋子、刀叉掉滿地的聲音。

「哎呀!」接著她被什麼東西絆倒撲向櫃子,一袋麵粉打翻來,外加一包馬鈴薯滾出。

「妳沒事吧?」他站在廚房門邊,實在很想跟她說不用麻煩了,再弄下去廚房也差不多快跟客廳一樣亂。

「沒事、沒事,你快去坐好!」她匆匆將宇推回客廳中央,又匆匆跑進廚房,然後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聲響。

按了按太陽穴,宇有些頭疼,真不知道她平常是怎麼活下來的,他自己今晚也真奇怪,竟三番兩次應了一個陌生人的要求。

因為她像夜嗎?這個念頭突然閃過他腦海,他一驚,將目光轉向窗外。從二樓窗口望去,城市一片漆黑,但家家燈火隱隱在黑暗中閃爍,雖然他的眼中倒映著這片夜景,心想的卻是那張盈盈美麗的面龐。

夜,妳現在到底在哪裡?在哪個國度?哪座城市?

幾曾何時,不論走在哪條街道上,他的目光總是不自覺地搜尋著她的身影,從走動的人群到靜止的玻璃櫥窗,從日本到美國,他都希望能再看見那張笑臉,但已經過了一個多月,她依然音訊全無。

「你在想什麼?」端著兩杯咖啡走近,雪梨在他對面的小沙發椅坐下,當然,在她坐下之前得先把椅子上的面紙和餐盤移開。

宇沒回答,靜靜接過咖啡喝了一口,呃,這根本就是三合一咖啡嘛,他抬起頭,看見雪梨俏皮的眨眼。

「對,就是三合一咖啡,你沒猜錯,呵呵,」她吐了吐舌頭,「說我泡的咖啡味道特別棒是騙你的,我只會泡這一種,不過如果我不這樣說,你大概就不會好奇留下來了吧?」

宇再次按了按太陽穴。

「對了,」捧著溫熱的咖啡杯,她像隻小貓般縮起腳,「你剛剛為什麼要救我?」

他一愣。

「本來你不是不打算插手的嗎?為什麼後來又開了那一槍?」

他緩緩放下杯子,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出神瞥向九年前留在手腕上的傷痕。

「妳跟我認識的某個人很像。」不是長相,而是那份堅強和勇氣。

從他回答的口吻,彷彿讀到某些訊息,一時間她有些失望。

「是情人?」

咦?宇還來不及辯解,臉上已然一熱,又是這種心跳加快的感覺,他對自己這個莫名其妙的反應生氣。

「不,是親人!」雖然表面上立即恢復冷靜,但狂跳的胸口卻欺騙不了自己,他緊緊握住杯子。

「喔。」他幹嘛說得如此堅決?好像不只怕別人不信,還急著想說服自己似的。

「那些人呢?」不想再多談剛才的問題,他轉開話題,「為什麼要找妳麻煩?」

「誰叫我是記者囉,我的職責就是要報導真相!」說到這個她就一肚子火,「你不要看美國是個民主自由的國家,其實背地裡還是有很多見不得人的勾當,尤其是那群穿得西裝筆挺、人模人樣的奸商政客,在媒體面前說的是一回事,背後做的又是一回事。」

她氣憤放下杯子。

「為了讓大眾看清楚事實,所以我決定去挖掘那些人的惡行和醜聞,用筆名在報上發表,不過他們當中有人查出我是誰,於是就找上門來了。」

所以她要住在這種地方避風頭?

「放心,」以為他的沈默是在為她擔憂,雪梨大剌剌拍了拍他的肩,「不必擔心我,我也認識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他們喜歡看我痛批那些偽君子,所以也不希望看見我這顆最不畏強權,敢於揭發真理的報界新星發生意外。」

該說她膽子太大還是不怕死?

「這也……」她忽然眼眶一熱,「是我父親的遺志。」

他一愣,放下咖啡杯。

「兩年前我父親為了報導一個企業的背後黑幕而被人槍殺了。」說到這裡,雪梨不禁回想起那個可怕的深夜。

那個槍聲,那個奪去他父親生命的槍聲就在距離她不到五步的地方響起,砰,然後她父親重重倒地。

「喂,」宇忽然出聲打斷她的回憶,「我喝完了,可不可以再來一杯?」

他把杯子懸在空中搖晃著,雖然表面上問得不落痕跡,但雪梨似乎可以感覺到他那分好意,他不希望她太難過。

「有有有,我去泡!」將滾至眼角的淚珠快速抹去,她掩飾一笑接過他的杯子,「啊,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

停頓片刻,他回答:「冬木宇也。」

「啊?Uya Fuyuki?冬木宇也?好拗口的日文名字。」進廚房之前,她突然想起什麼,「你住哪啊?這麼晚還沒回家可以嗎?」

來到波士頓後,他自然是住在亞企大樓,由於雷‧亞德里人不在美國,偌大的頂樓除了他及老莫兩個人之外,只有僕人和保鏢。

「我沒有家。」那是一個冰冷空洞的建築物!

「咦?」沖好咖啡,雪梨再度回到他面前,「那……」

彎下腰,她笑指著自己的鼻尖。

「你願不願意跟我住?」

咦?

「我猜你不是沒有家,而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對吧?」

他的腦中再次掠過一縷美麗翦影,家,得要有家人的笑語才叫作家,像與夜在東京的時候。

「那你就當做先暫住在我這兒吧,等你想回去時再回去。」雪梨笑得萬分燦爛,「放心,我不會跟你收房租,不過你得睡客廳,因為我只有一個房間。」

住在這裡?宇環視左右。

他的確不想回亞企那棟雙子星大廈,他已經受夠了他父親那套一拖再拖、避而不見的冷漠態度,如果可以,他更想回日本找夜,但當初她被帶走時,特勒斯曾對他說「我們波士頓見」,夜或許被特勒斯一起帶來美國也說不一定。

更何況依夜的能力,很有可能已從特勒斯身邊逃脫,若是如此,她既然知道他在波士頓,她是他的監護人,他的影子,他的……姊姊,應該會來波士頓找他,他就先在這裡等等看吧。

不過,有一點,他覺得很不可思議。

「妳不怕我來路不明?」眼前這個女人膽子未免太大了,竟敢讓一個不相識的男人住進家裡。

「記者的眼睛是雪亮的。」對於自己看人的眼光,雪梨向來很有自信,相信自己絕不會看走眼。

「怎麼樣?」朝宇伸出一隻手,她問。

如果外界得知,他,亞氏企業的繼承人,竟與一名未婚女子同住在一起,不知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尤其目前蘭登家還和雷‧亞德里有聯姻之意。

不,他沈下眸,現在雷‧亞德里尚未對外公開承認他是他的兒子,所以他還是冬木宇也,沒必要去理會亞氏企業的光環之累,而且他絕對不會履行雷‧亞德里為他訂下的婚約!

見他緩緩伸出手,雪梨一個箭步向前飛快握住。

「從今以後請多多指教囉,」開心漾著笑,她一頓,「嗯?同、居、人?」

 

 

 

 

 

第三章

 

 

 

 

「雪梨,起床囉,妳看今天是個大晴天。」

好溫暖的聲音,雪梨微笑翻了個身。

「不可以賴床喔,不然妳今天的第一仗就輸啦,小懶豬,快起來。」

不要嘛,再瞇個十分鐘就好了。

「可是這短短的十分鐘可能就會讓妳的人生錯失掉什麼唷,」一隻大手疼愛摸摸她的頭,「例如妳最愛吃的鮪魚三明治啦。」

睜開眼睛,先看到的是灰白天花板,淡淡陽光從半掩的百葉窗射入,灑在她眼角剛滑下的淚水上。

啊,她翻身坐起,用手抹開臉頰的濕潤。

好奇怪的感覺,雖然在睡夢中流淚,可是她醒來時嘴角卻帶著笑,因為剛剛她夢到爹地了,彷彿回到過去,不是鬧鐘叫醒她,而是那隻溫暖的大手。

有多久沒再夢到這個令人懷念的情景了呢?自從父親過世後,她搬離了原本的公寓,離開紐約,隻身來到波士頓,雖然個性開朗,在工作上幹得有聲有色,但她其實是寂寞的,因為這兩年來都是一個人住,好久沒聽見家中有另一個人走動的聲音。

咦,說到聲音,客廳隱約傳來的聲響提醒了她,對了,她現在可不是一人獨居,還有另一位同居人!

哎呀,匆匆忙忙穿上外套,瞄了下床邊的鐘,十一點半,她今天居然睡了這麼晚,難怪太陽已經照到床上。

昨晚下雪,今天卻意外放晴,她撥開百葉窗望向窗外,雖然陽光微弱,不過這已經是不可多得的好天氣。她匆匆跳下床,越過兩座被雜誌、圍巾、公事包堆起的小山,衝進浴室,盥洗完畢後,拿著毛巾打開房門步入客廳,然後她傻了眼。

這、這是怎麼回事?她那個亂七八糟,活像被龍捲風掃過的客廳到哪去了?

眼前不但地板是地板,茶几是茶几,連那幾十堆半天高的書啦、報紙啦、剪貼簿啦,全都整整齊齊擺在櫃子裡,電視、暖爐、鞋櫃那些出現在客廳的東西都放在正常的位置,而不該出現的東西一個也看不見。

「哇!」這是她唯一能發出的驚嘆,顯然昨晚上帝在這顯靈過。

「妳醒了?」端著熱牛奶從廚房走出,宇依然是付無關痛癢的樣子,彷彿這一切的神蹟與他無關。

「這些都是你弄的?」雪梨張大嘴巴,只差下顎沒跟著一起掉下來。

「今年的在這邊,」他漠然指著櫃子中央,「去年的在下面,前年的在右邊,其餘的放左邊。」

他居然還把報紙、雜誌和簡報作分類?愣在原地,雪梨手上的毛巾啪一聲掉到地上。

「還是妳比較習慣原來的樣子?」見她呆住不動,宇放下牛奶。

「喔,不不不,這樣子很好!」

不到一天他竟然收拾得這麼乾淨,看著他依然穿著昨天的衣服,她忽然想到,對了,他就這樣離家,什麼東西都沒帶。

「走,我們去買些日用品,當作你幫我整理房子的謝禮。」雪梨興致勃勃準備回房換上外出服。

「等等,」他指著桌上那杯牛奶,「妳的早餐。」

咦?雪梨愣愣望著他,他待人冰冷,臉上也少有表情,但在冷漠的外表之下,他其實有顆很溫柔的心。

「喂,妳再發呆下去,我就不等妳了。」他拿起一旁的外套轉身。

雪梨趕忙喝完牛奶,奔回臥房換衣服,穿上一件墨綠色洋裝、套上毛衣之後,拎著大衣和皮包追出,宇已經走下樓梯來到屋外的紅磚道,雪梨的車停在附近空地,兩人上了車,往鄰近的購物中心駛去。

「妳今天不用上班嗎?」坐在駕駛座旁,他的目光,不自覺地又在走動的行人當中尋找某個身影。

「不用了,昨天那篇稿子沒趕出來,就當我休假一天吧。」雪梨轉動方向盤,將車子駛向大路。

這可是他們同居生活的第一天啊,現在多了一個人,她不想再把屋子弄成倉庫,想起那個他整理得乾乾淨淨的客廳,她決定再買些東西來裝飾一下,讓房子更像個家。

雪梨笑咪咪地望向擋風玻璃外的天空,爹地,我終於不再是一個人了,您知道嗎?

再偷偷瞥向他俊美的側臉,那頭黑髮已長過肩際,性格地披散在他瑣骨上,他仍一臉漠然,微冷的神情,卻更增添危險的魅力。

對了,她從沒看他笑過,不,應該說他過度冷靜,幾乎到了沒有情緒的地步,難道世界上真的沒有讓他激動的東西嗎?

她真想看看他何時會露出除了冷淡之外的表情,到時,或許應該幫他開香檳慶祝。

 

 

 

 

 §

 

 

 

 

因為不是假日,購物中心內沒什麼人潮,宇負責手推車,雪梨負責採買,以前她和父親一起住時,也都是父女兩一同上購物中心,將一星期要吃要用的東西一次買齊,現在這種感覺真像回到那段快樂時光,雪梨興奮極了,不時跟他解釋哪牌的空心麵比較好吃,那種除溼劑最好用。

她幫他買了幾套衣服,襪子,盥洗用具,還有一顆枕頭,順便把家裡缺少的東西補齊,為了美觀,還多買了幾條格子布好鋪在茶几上,外加幾個花瓶和蠟燭。

突然,她瞥見展示台上的聖誕樹,再過一個多月就是聖誕節了呢,自從獨居之後就沒在家裡過聖誕夜,反而特意跑到湯家,跟湯一家老小一起過,因為她討厭一個人過節的感覺,宇見她停在聖誕樹前,腳步亦跟著停下。

「我們聖誕節也買棵樹來佈置好不好?」她回過頭,笑得燦爛,「你會跟我一起過聖誕節嗎?」

聖誕節?這對他來說是陌生的字眼,之前他連生日都不過了,何況聖誕。

記得第一次過生日,還是夜幫他慶祝的,心口突然一悸,他不禁按住胸前的紫水晶項鍊,水晶彷彿感染了他的體溫,在他胸口發熱。

「宇也?」她困惑搖了搖陷入沈思的他。

「你要回家過嗎?」嘟起小嘴,雪梨雙手合掌拜託,「今年不能破例一次跟我過?」

望著滿臉期待的她,他微忖了下,接著淡淡點個頭,反正雷‧亞德里事業至上,也不會想跟他過什麼聖誕節。

「喔耶!」雪梨高興得當場歡呼,「你真的要跟我過嗎?真的嗎?」

不顧旁人驚異的眼光,她開心抱著他又叫又跳。

「你答應我了喔,就算你現在反悔也來不及了,耶,我有聖誕節了,聖誕節、聖誕節!」

這個美國女人,時常忘了他有一半的東方血統。

「喂。」不習慣被人這樣當眾摟抱的他,無奈站在原地。

「那我們現在就把這棵樹搬回去!」打鐵趁熱,雪梨興高采烈爬上展示台。

「不行。」他比了比手推車,之前經過她瘋狂大採購,整台車已被塞滿,像座小山。

「好吧,」乖乖爬下來,雪梨立刻抓住他的手,「那我們先去結帳,等一下再來一趟。」

不用這麼急吧?真搞不懂過個聖誕節有什麼好興奮的,不過看她那麼高興,他不想拂了她的興致,也就沒多說什麼,推著那台快被擠爆的手推車來到結帳區,他順手掏出皮夾拿出信用卡,雪梨一手按住他。

「你既然要離家,就不要用家裡的錢吧?」

宇靜靜看了她一眼。

這張信用卡他其實很少使用,以前都是老莫在打點一切,極少需要他親自付款,上面有多少額度他並不清楚,不過一定不少就是了,老莫曾跟他說過,就算他想買下一架飛機都不是問題。

收回手,他把信用卡放回去,不用他父親的錢,聽起來是個好主意。

雪梨微笑拿出皮包,用現金付現,兩人抱著大包小包的提袋走出購物中心,宇將東西放上車,蓋上後車廂。

「我會還妳。」看來他得先找份工作。

「包在我身上,我認識很多朋友,看你想做哪一行我可以幫你介紹。」她眼睛一亮,「啊,你做模特兒最適合了,臉蛋、身材一級棒,一定有很多雜誌搶著要。」

模特兒?宇揉了揉太陽穴。

雖然離開雙子星大廈,住在她家,是他半賭氣的做法,但畢竟身為亞氏企業繼承人是不容改變的事實,他知道不能玩得太過火,要是他去當模特兒,照片在雜誌下曝光,只怕不僅他父親會想宰了他,蘭登家也會抓狂。

既然有心拒絕聯姻,就得低調些,別把對方惹毛,給亞企添麻煩,畢竟他對亞企還存在著某種情感,所以他搖搖頭拒絕掉那個提議。

「你不喜歡當模特兒呀?那……」她靈光一閃,「啊,那就去湯那兒幫他調酒吧?湯的酒吧離我上班的報社很近,我還可以常去看你。」

調酒的酒保?很難想像堂堂一個亞德里家的少爺站在吧台後面幫客人倒酒、洗杯子的模樣,不過這個工作跟亞企八竿子打不著,看來不會有什麼問題,他點點頭。

「太好了,那以後我都要去那邊寫稿!」她一陣歡呼,又高興朝他撲過去,大大摟住。

「喂,妳可不可以不要這樣。」他無奈任她再度抱上。

「有什麼關係?我們是好朋友兼同居人啊。」

「……。」美國社會果然比較開放。

卡擦!按下快門,不遠處,一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刁著煙,放下相機。

「嘿嘿嘿,」泛黃的手指移到唇邊,取下香煙,「想不到老子今天走運啊。」

他將煙蒂往地上一扔,踩熄。

「就不知蘭登家願意花多少錢來買這張底片呢?嘿嘿嘿嘿。」

 

 

 

 

 

第四章

 

 

 

 

湯的酒吧位於波士頓海濱區,法尼爾廳市場(Faneuil Hall Marketplace)內,法尼爾廳市場是由三座十九世紀老舊的市街走廊改裝重建而成,中央那棟即是著名的昆西市場,裡面共有一百二十五家百貨店、餐廳和咖啡廳。

由於地處市政府前方,又靠近港灣,是賞鯨人潮必經之路,所以湯的酒吧生意相當興隆,尤其自從宇在裡頭打工後,更吸引了大批女性慕名而至。雖然他總是沈默不語,靜靜站在吧台後方調酒,但他冷漠的態度與東方人特有的俊美輪廓反而別具魅力,不時有女客主動送上電話號碼。

通常他下午才會出現在吧台,直到晚上再和雪梨一起回家,其餘時間湯也不知道他究竟去哪,後來雪梨才跟湯解釋他正在尋找失蹤的姊姊。

「哈囉,宇也,請你出來一下,幫我把外面剛到的啤酒搬到後面去。」湯扛著酒箱自門外走進。

推開吧台窄門,宇過去幫忙,他穿著簡單的襯衫和低領毛衣,腰上圍著一條白圍裙,一走出,立刻引起好幾桌客人的視線跟著移過去。

「放在儲藏室?」他的動作相當快,一下子已經趕上走在前頭的老板。

「是啊。」放下酒箱,瞥了眼吧台外因他而起的騷動,湯忍不住朝他擠擠眉,「奇怪,自從你來之後生意就好得過分,我看以後不用賣酒,把你放在門口就夠了。」

對於湯的調侃,宇向來不會有任何回應,湯也習慣了他的性子,拍了拍他的肩。

「你還沒找到你姊姊嗎?」

宇搖搖頭,這幾日他不斷四處搜尋,打聽著賀洛家與夜的消息,可惜依然毫無所獲。

「為什麼不登報?雪梨認識很多家報社,應該可以幫上忙。」

因為夜不是普通人,他在心裡暗暗回答。

「啊,我知道,」湯壓低聲音,把頭湊過來,「你和你姊姊一樣都是逃家的對不對?像你們這種年紀都不喜歡被家庭約束,我了解,」湯向他拋去一個「我也是過來人」的眼神,「放心,我會保密的,想當初……」

湯絮絮講起年輕時的風光冒險,一手搭在宇肩上,還表演了一段如何追到老婆的驚險過程,表演完還不忘吹噓自己當年長得多像貓王。

宇淡淡一笑,點收著酒瓶。

十九年來他的生活充滿警戒,時時得提醒自己,身為繼承人必須認清責任與應有的覺悟,有許多人想要謀害他,更有許多人仰賴他,但現在和雪梨他們在一起,他有點瞭解什麼是平凡的幸福。

湯一家十分好客,他和雪梨曾跟他們一起去海邊野餐,湯三歲的小女兒,茱蒂,特別喜歡黏著他,常要他抱抱,還說以後要當他的新娘,惹來大家哄堂大笑。

然而每當夜深人靜,雪梨回到自己的房間睡著後,他一個人站在落地窗前,望著那片客廳夜景,他知道他們的世界是不同的,他永遠無法擁有那種平凡的感情,因為他的體內流著亞德里家的血液!

夜呢?她是否也有這種感慨?他們無法當個普通人,註定要在權勢、地位和金錢當中盤旋。

「你現在跟雪梨一起住是嗎?」湯突然意味深遠地瞄了他一眼。

他一愣,湯那隻毛茸茸的手往他頭上輕輕一拍。

「雪梨是個好女孩,我從她包著尿布、拖著兩行鼻涕時就認識她。她爸是個好記者,可惜死得早,她一個女孩子家獨立求生不容易,自從她爸不在之後,我頭一回見她為男人這樣神魂顛倒。」說著說著,湯加重力道,「不要讓她哭喔。」

莫名其妙望著湯離開的背影,宇不禁有些納悶,呃,等等,湯該不會以為他跟她已經……他們只是住在一起又沒發生什麼事,為什麼要跟他說這席話?

「宇也,你有朋友外找。」剛走出小儲藏室的湯忽然又折回來。

朋友?放下點貨單,宇愣了愣,他在波士頓又沒認識誰,怎麼會有朋友?

一名戴著黑墨鏡的男子站在吧台前方等著,宇走出儲藏室時,男子正好轉過身。

「您好,」男子伸出右手,上前握住他,「宇少爺。」

咦?他警覺揚起眉,在兩人握手之際,一張紙條驀然塞入他手中。

搞什麼?宇打開紙條,上面只有一行字──雪梨‧克萊小姐比我妹妹好嗎?亞德里少爺?

難道……!他漂亮的眼眸閃過驚疑,頭一抬,對方已快步走出酒吧。

「宇也?」

「我出去一下。」捏緊紙條,他拋下驚訝喚著他的湯與酒吧內眾多好奇的視線匆匆追去。

那名戴著墨鏡的男子正站在對街等他,等宇穿過人群,男子已掉頭朝國會路走去,再轉向州議街。

該死,不管對方是誰,他們竟把雪梨牽扯進來!

從後追來的宇發現男子越走越快,似乎有意引他到什麼地方去,他跟著加快步伐,兩人一路追趕,直到波士頓公園,宇才赫然停下,戒備的眼神朝四周一掃,除了先前來通風報信的男人之外,五、六名保鏢從兩旁走出,將他團團圍住。

「亞德里少爺,你太讓我失望了。」一名身穿火紅套裝的女子,緩緩從自由步道另一側踱來,兩旁手下連忙讓路,護送她通過。

「我妹妹還沒嫁給你,你就三番兩次跟女人糾纏不清。」女子亦戴著墨鏡,約二十來歲,留著一頭及肩短髮,削薄的髮尾染得又金又紅,耀眼得有如身後落日。

「什麼意思?」宇不悅皺起眉。

她是什麼人?雪梨在他們手上嗎?

「我們蘭登家不希望還沒發佈訂婚的消息之前,就傳出你的緋聞。」女子抽出一張照片,裡頭正是雪梨在購物中心外抱住他的那一景。

「妳是?」

「吉妮‧蘭登,你未來的小姨子。」吉妮摘下墨鏡,露出一對栗色雙眼。

想不到她是蘭登家的大小姐,宇曾從讀過她的報導,都說她有很奇怪的怪僻,特別討厭男人,還有人懷疑她是否有同性戀傾向,不過都未經證實,唯一確定的是,她異常疼愛小她七歲的妹妹。

「妳想做什麼?」

「請你和照片中的女人斷絕關係。」

「這不關妳的事。」

他和雪梨只是住在一起罷了,況且他又沒打算接受聯姻,她憑什麼要求他對她妹妹忠誠?

「如果沒別的事我要走了。」他移動一步,立刻被旁邊圍住他的男子擋住。

「宇‧亞德里,我妹妹很喜歡你,」吉妮忽然大叫,「所以我不許你傷害她的感情!」

西落的紅日,更下沈了一些,宇停下腳步。

「如果你堅持跟那個女人在一起,別怪我沒事先警告你。」

真是個任性的姊姊,為了成全自己的親人,可以把別人踩在腳底。

「你那位克萊小姐現在應該會回酒吧找你吧?希望她動作夠快,免得車子著火時傷了她漂亮的臉。」吉妮看好戲似地冷哼。

她竟然對雪梨下手!宇臉色一沈,泛起怒色的俊容,透露出一股凜然的威嚴。

吉妮不禁一愣,是陽光的關係嗎?在夕陽的襯托下,他凝重的表情看起來寒厲得可怕。

「如果她有什麼三長兩短,我絕不會放過妳。」冷冷丟下這句話,宇推開面前蘭登家的保鏢,迅速走出波士頓公園。

「哼,笑、笑話,」被他的氣勢懾住,好不容易才回過神的吉妮倒吸口氣,「你以為我怕你嗎?我吉妮‧蘭登可不是被嚇大的。」

什麼嘛,明明是他在外面捻花惹草竟還對她理直氣壯,男人果然沒一個好東西。

「大小姐,您就這樣讓他走了嗎?」手下來到她身後請示。

「算了,這次只是要給他一點警告,如果他再繼續和那個女人住在一起,我有的是辦法,就像當初對付那個叫真綾子什麼的一樣,哼!」她嫌惡撕掉手上的照片,「白琳怎麼會喜歡這種男人?」

她天使般的妹妹啊!

 

 

 

 

 §

 

 

 

 

一口氣跑回法尼爾廳市場,風,不停在他耳邊呼嘯。

湯的酒吧旁有塊空地,雪梨通常把車停在那兒,果不其然,雪梨那輛銀色轎車正準備開進去,他衝到車子前方,嚇了雪梨一大跳,急忙踩煞車。

「宇也?」她吃驚從車窗探出頭,「你不要命啦,為什麼……?」

一連串的問話還沒說完,車門已被他打開,將她強行拖出車外。

最後一絲夕陽的餘暉正要沒入地平線,街道旁的路燈一個個亮起,雪梨莫名其妙被他抓著,跟著跑了起來,但他們還來不及跑遠,一聲巨響忽然劃破空氣,火花自車內駕駛座竄起,瞬間震碎了車頂與玻璃窗,雪梨驚愕回過頭,看見自己的坐車燃起大火。

「趴下!」宇匆匆將她撲倒,用身體護住她,免得她被濺開的火花與玻璃碎片刺傷。

「宇也?」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她的車子會著火?要是他再晚一步豈不是……驚恐望著上方的宇,她簌簌在他懷中發抖。

一直到碎玻璃不再彈出,宇才抱著她坐起,忿忿轉向那片火海。

可惡!那個吉妮‧蘭登和他父親簡直是同一類的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忽然想起在日本時,賀洛家也曾拿真綾子開刀。

『你的對象,白琳‧蘭登小姐是我的表妹,她聽說你在日本有個女孩兒喜歡著你,有些傷心呢,為了不讓你在婚宴前三心二意,請你來把該處理的事都解決掉吧。』

在他們眼中,只有自己的愛情可貴,別人的感情一文不值,為了消滅礙事者,他們可以隨意操控別人的生死、犧牲別人的感受,真綾子,還有現在的雪梨,都是他們這種優越感下的犧牲品,他恨,恨這種變態的王者心態,只因他們有權有勢,就可以毫無理由地踐踏別人嗎?

一想起自己的父親也是這種人,且他以後還得繼承這種人的事業,他渾身顫抖,突然有種想作嘔的感覺。

「宇也?」感覺到他的輕顫,雪梨困惑仰起頭。

他現在這個樣子好嚇人,好遙遠,彷彿是她無法觸及的世界。

爆炸聲引起人群圍觀,連湯都匆忙跑出酒吧,拿出滅火器猛噴,火光照亮了宇半邊的臉,他緩緩起身放開她。

「宇也?」他高挑的身影倒映在她碧綠的眼中,除了叫他,她不知還能怎麼表達她的擔心。

抽出皮夾裡的信用卡,宇面向前方越燒越旺的大火,火光一閃又一閃,像要燒盡一切,然後他高舉起右手,將那張代表亞德里家財富和榮耀的卡片投入火中,熊熊大火瞬間吞噬了那張金卡。

這就是他的宣示!

同樣都是人,他們憑什麼作踐他人?他不要再活在他父親那種無情的世界之中,他要選擇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生活,他已經決定要和亞德里家徹底斷絕關係!

「宇也?」雪梨跑過來,張開雙臂將他從後抱住。

她從未看過如此沈痛的背影,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能用雙手撫平他的悲怒,可是她不敢多問。

「咦?」一隻小松鼠忽然跳過她身旁,在雪梨還來不及看清楚時,牠已溜到宇腳邊,抓住他的褲管使勁咬了一口。

宇低下頭,發現牠。

「森?」驚訝蹲下,他伸出手想抱起牠,森一甩頭靈活躲開,直直跑回對街,跳上主人的手。

「我終於找到你了。」一頭閃耀金髮在路燈下發亮,森安穩坐在主人肩上。

阿瑞夫‧迪恩?夜的未婚夫──不,是「前任」未婚夫,他來波士頓做什麼?

印象中,這個金髮男子總是一脈斯文,但今晚看起來卻顯得有些冷肅。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錯,阿瑞夫突然朝他悲切嘶吼:「把夜還給我!」

咦?整條街迴盪著這個哀痛欲絕的聲音,宇內心一震,握緊了拳頭。

「你說什麼?」把夜還給他?

對方說得如此篤定,彷彿夜是他帶走的,天知道他為了找她,已經快把整個波士頓翻過來。

穿過街道來到他面前的阿瑞夫,一把抓住宇的衣領,一字一字,加重著語氣大叫:「她在你父親手上!」

 

 

 

第五章

 

 

 

 

「我不懂你的意思。」

客廳清出一個靠窗的角落,擺上聖誕樹,整間屋子頓時有了過節的氣氛。

「自從夜被賀洛家綁架後即下落不明,怎麼可能跟我父親有關?」

「不,她早就從特勒斯身邊逃出!」

調整著聖誕樹的位置,宇的思緒卻飄回遇見阿瑞夫的那一晚,天空飄起細雨,斜斜打上兩人。

「你說什麼?」夜並不在賀洛家?

「我們在旅館外遇見她,本想──」等等,宇還不知道雷‧亞德里的真面目,如果貿然告訴他真相,萬一他像夜一樣絕望得想毀滅自己還得了。

「本想跟她澄清一些事,」語調一轉,阿瑞夫將「偵訊」兩個字硬生吞回去,「但她卻突然從我身邊跑開,根據我們的追蹤,她前往你父親的赫梅斯號,之後就失去消息。」

赫梅斯號?這是隸屬他父親名下的商船之一,夜為什麼會去赫梅斯,而且居然是在他父親的船上失蹤?

這個消息來得太離奇,令人難以置信,但眼前這個男人不只神情憤怒,眸中還帶著深切的悲傷,看起來並不像在撒謊,他的嘶吼更是句句肺腑,猶言在耳

「把夜還給我,把夜還給我!我已經找她找得快瘋了,你告訴我,要怎樣你父親才肯把她還給我?」

拿出箱子裡的燈泡,宇將一串串不同顏色的小燈掛到樹上,走出廚房的雪梨捧著剛買的彩帶和保麗龍星星走近。

「你看我們用紅色的帶子好,還是藍色的?」興致沖沖的臉湊到他面前,將想得出神的他拉回現實。

他知道自己最近時常心不在焉,但雪梨卻一句也沒問,總是露出笑臉,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倒是湯對那次爆炸一直耿耿於懷,以為是和雪梨有過節的那些人,因為曾被她揭發醜聞而來找麻煩,只有宇知道實情。

這幾天以來,他怕蘭登家那位大小姐又對雪梨下手,所以要雪梨待在湯的酒吧內,他好隨時保護,她出門,他一定跟著,這個舉動更加證明他的決心,他不會如蘭登家所願,離開雪梨,他要過平凡的人生,擁有像雪梨和湯這樣的朋友。

「藍色吧,」他淡淡回答,幫她把星星掛上,「妳好像特別喜歡這個顏色。」

雪梨一愣,心裡那份悸動又被再度挑起,以前只有爹地注意到藍色是她最愛的顏色啊,這個男人總是讓她感動得想哭。

「喂,妳能不能不要又撲上來?」右手拿著緞帶,左手扶住聖誕樹,宇無奈白她一眼,「樹快被妳弄倒了。」

「誰叫我們是好朋友嘛。」

就是這種平淡卻溫馨的感覺,為此,他願捨棄亞德里的驕傲和一切,當個普通人。

突然,一張絕美的笑臉從他腦中翩然閃過,夜……驚悸地抽口氣,他推開雪梨,一絲撕裂般的刺痛從他胸口泛開,他能毅然拋開亞德里家的光環,但唯獨對這個姊姊割捨不下!

她現在行蹤成謎,是否真如阿瑞夫所說在他父親的船上失蹤還有待商榷,然而若想求證這個消息的可靠性,他勢必得回亞德里家,一旦回去,連帶又要和他父親、和蘭登家牽扯不清。

不,他已經決定要當個普通人!望著眼前裝飾得花花綠綠的聖誕樹,宇捏緊拳頭,他要像普通人一樣,興高采烈地為一年一度的節日不厭其煩地跑遍大街買禮物、買樹、買星星,看到漂亮的聖誕花圈會尖叫,停止呼吸,跳得離地三尺。

「咦?」擺好樹下的禮物,雪梨聽見公寓外傳來喇叭聲,由於兩人離落地窗很近,一轉頭便看見樓下那輛黑色轎車。

從車內走出一人,令宇不由得張大眼睛,老莫?

戴著金邊眼鏡,穿得西裝筆挺,老莫站在車外仰頭朝他頷首,宇臉色一沈,停了兩、三秒,轉身跑下二樓,雪梨連忙跟著他跑出。

「宇也?是你認識的人嗎?」

兩人來到樓下,宇速度很快,直接走到轎車前,雪梨追著他出了公寓大門,中途忽然想起什麼。

難道是宇也的家人?她不由得縮回腳,折回到門內。

「少爺,這些日子您突然失蹤,讓我們很擔心。」老莫灰白的頭髮有一小撮滑下來,落在眼鏡後方,「您為什麼要離開雙子星大廈,跑來這種地方呢?」

宇沒回答,顯然不想多做解釋,他的沈默是在等待著老莫說明來意。

「少爺,總裁已經回波士頓了。」

聽見這個消息,宇環抱著雙臂,身子微微一震。

「他現在正在雙子星大廈,等著與您相會。」當初宇來波士頓,為的就是和父親相見,所以這應該是個讓人欣慰的好消息。

雷‧亞德里回美國了,就在距離此處不到十公里的地方!十九年來他們中間隔著千里大洋,身處不同國境、適應著不同時差,而現在他們竟然坐輛車就能碰面。

沒帶外套出門的宇,只穿了件深藍色毛衣和牛仔褲,明明只是幾日未見,老莫卻覺得他現在這個樣子似乎有哪裡不對勁?

在一連串的靜默之後,宇終於開了口:「我不想見他。」

空氣中,沒有一絲暖度。

「少爺?」聽見他的回答,老莫一愣,吃驚不在話下。

為什麼他會拒絕?他不是特別飛來波士頓見總裁的嗎?等了這麼久,卻在雷‧亞德里回國之後被他斷然回絕。

「噢,」老莫忽然瞥向不遠處的雪梨,她怯怯站在門後,並未走近,「那位就是照片中的小姐嗎?」

照片?宇陡瞇起眼,是了,他正奇怪老莫怎會找上這裡,原來是蘭登家搞的鬼!

吉妮‧蘭登見他沒有離開雪梨的意思,所以乾脆把兩人同居的消息通報雷‧亞德里,一方面是興師問罪,一方面是想透過雷‧亞德里,強行分開兩人。

「是蘭登家告訴你我的行蹤?」

知道他的脾氣,老莫連忙解釋:「少爺,您誤會了,總裁其實並不贊成蘭登家的做法,他知道克萊小姐是您重要的朋友,所以不希望蘭登家傷害她。」

喔?這倒特別,他父親什麼時候知道「良心」這兩個字怎麼寫了?

「只要您回雙子星大廈,總裁保證絕對會保護克萊小姐的安全,不會讓蘭登家任何人騷擾她。」

宇卻對他父親這次一時興起的善行不感興趣,他冷冷轉回頭,往公寓大門走去。

「不勞你們費心,我自己會保護她。」

咦?沒料到他會如此堅決,這下老莫總算意識到事態嚴重。

「少爺,您為什麼──」

「我要和亞德里家斷絕關係。」他果決而篤定地說出決定。

做夢都沒想到這個一手帶大的少爺會講出這種話,老莫呆了呆,十九年來他不是應該已經接受、習慣繼承人的命運了嗎?也沒看他反抗過,如今是什麼讓他下了這麼大的決心,要脫離亞德里家的掌控?

想起今天早上臨走前雷‧亞德里的吩咐,老莫連忙催促自己回過神,向前阻止:「少爺,您不能說走就走啊,總裁現在不能沒有你!」

已轉身邁向公寓大門的他停住腳步,身後傳來老莫悲痛的聲音。

「您的姊姊,夜小姐已經不在人世了!」

那一瞬間,他的心突然不跳,呼吸,也跟著停了,腦中一片空白,完全反應不過來。

老莫剛剛說了什麼?夜她已經死了?

「詳細情形老莫並不清楚,只知道夜小姐從賀洛家逃出之後,總裁本要親自登上赫梅斯號接她回波士頓,誰知半途遇到ICPO的人,他們起了一些衝突,其中竟有一人對總裁開槍,夜小姐為了保護總裁,衝過去擋下那顆子彈,然後……」

一道清晨的冷風吹過兩人之間。

「她不幸胸口中彈,摔下海面。」

 

 

 

 

 

第六章

 

 

 

 

車窗外的景物不斷飛逝,宇緊緊握拳,端坐在後座,雖然臉色冷得像千年寒冰,但內心卻像放在爐上的熱水,不斷沸滾煎熬。

夜已經不在人世,已經不在人世了!他的心裡不斷迴盪著這句話,為什麼現在無法冷靜下來?為什麼胸口會如此疼痛?連他都差點壓抑不住自己,想發作嘶吼。

不,從小他受過如何控制情緒的訓練,畢竟身為繼承人,不管情況再怎麼危急,都該臨危不亂,他必須冷靜思考這一連串發生的事件到底有幾分真實性。

說來諷刺,之前他尋夜未果,連半點線索都沒有,現在卻突然冒出這麼多人來告訴他夜的下落,先是阿瑞夫,再來是老莫,離奇的是他們卻互相指責對方,阿瑞夫說夜在他父親手上,生死不明,老莫說夜是被ICPO的人所殺,很顯然這兩邊有一方說謊,他該相信誰?

阿瑞夫那張悲慟的臉孔忽然閃過他的記憶,那是一雙何等淒絕的眼神,這樣的人不可能說假話,他想相信他,但當阿瑞夫提到在旅館外遇到夜時,他欲言又止,似乎想掩飾什麼,這份閃躲的態度相當可疑。

深吸口氣,宇望向兩旁的行道樹。

如果阿瑞夫所言有假,那麼要他接受老莫的說法,夜已經慘死在ICPO的槍下,這又是他最不願去接受的結果,就算是事實他也不要相信!

因為他──他──慢著,他在想什麼?難道他真的對夜懷有異於手足之外的感情?

不,不可能!這是亂倫,不是嗎?狠狠壓抑下這個想法,他將頭扭開。

開著車的老莫透過後視鏡,將他的反應看在眼底。

當初任誰都沒想到,夜和宇會對彼此產生這麼大的影響力,甚至到了過分關切對方的地步,他們的情緒不該被彼此左右,只是保護者和被保護者、影子和主人的關係,不該摻雜任何情感在裡面。

現在一聽到夜小姐的死訊,他向來鎮定的小主人竟會流露出如此震驚的神情,這可不行,宇必須符合雷‧亞德里的期望,當個沒有七情六慾的繼承人,這樣才有資格領導亞企,尤其現在他又失去了影子的保護,必須更獨立、更堅強才行。

握緊方向盤,老莫在心裡細細琢磨著,他最大的使命就是要替雷‧亞德里培養一個在能力上足以接替亞企的繼承者,像雷‧亞德里教養夜一樣,只是一個在明,一個在暗,兩人都必須超乎常人,忍常人所不能忍,做常人所不能做,因此他絕不允許宇有一般人的情感!

夜這件事給他很大的警惕,看來之後他得多加留意,不能讓宇接觸太多人,將方向盤向右一轉,老莫將車開進雙子星大廈的地下停車場。

嗯,那位最近出現的克萊小姐,他得多加提防,不能再讓他們見面。

熄火,老莫下車繞到宇那邊,恭敬打開車門,滿意的目光落在從車內走出的人影上。

這孩子畢竟是亞德里家培養出來的繼承人,最終還是得回到這裡,望著那個挺拔修長的背影,老莫劃上一個深沈的微笑。

之前雪梨見宇上了車,緊張得想衝過來,當下被老莫擋住。

「克萊小姐,請您忘了我家少爺吧,他跟您是不同世界的人,永遠不會再回到這裡了。」

話說得很斯文,很冷酷。

 

 

 

 

 §

 

 

 

 

雙子星大廈,顧名思義是由兩棟雙拼大樓依傍建成,右邊是凱司特大樓,左邊是帕勒克斯大樓,取其希臘羅馬神話中代表雙子座的一對攣生兄弟之名。

兩棟大樓之間有迴廊相連,各有五十二層樓高,座落在查理士河沿岸,視野廣闊,景色優美,從雙子星大廈遠眺,可見波士頓城全景,河的對岸就是著名的哈佛大學與麻省理工學院所在的劍橋區。

雷‧亞德里的住處位在凱斯特大樓頂層,老莫和宇兩人下了車,搭乘專用電梯直達頂樓。由於雷‧亞德里偏愛深色系,一出電梯便是宏偉的深咖啡色大門,大門兩旁各有一座愛奧尼亞式的希臘雪白長柱,支撐著半圓形的拱門,雖然外觀極盡高雅古典,但大門內卻暗藏著高度科技的玄機。

門旁有座精緻花台,上面是片冷光螢幕,老莫將手按上去,除了掃描指紋,還有一個小型針孔儀器自門的雕花中探出,進行瞳孔測試,大門這才自動向兩旁打開,無須攜帶鑰匙,這倒是一個很方便的開門方法,只是造價不匪。

兩人走入室內後,大門再度關上,老莫不禁鬆口氣,終於把宇帶回來了,再來就看雷‧亞德里怎麼留住他。

「總裁在書房等你。」老莫恭敬讓出道路,父子第一次見面,他這個管家不便跟進去,反正宇在凱斯特大樓住過,對裡面的格局並不陌生,毋需他帶路。

宇二話不說,直接轉向右側通道,深紅地毯一路從客廳直鋪到書房,雖是白日,走廊兩旁依然點著壁燈,照在一幅幅印象派的畫上。

站在書房外的他,凝視著眼前緊閉的門扉,在日本時他曾想過,首次跟素未謀面的父親見面,內心一定會有特別的感覺吧?但他現在卻異常平靜,彷彿他在乎的並不是來見他父親,而是迫切地希望從雷‧亞德里口中聽到夜的消息。

他開始心跳加速,為了這個美麗的名字。

等等,他是怎麼了?竟然……不,他用力別開臉,想把這個曖昧不明的悸動一起甩開,接著提醒自己,他們是姐弟、是手足,這是一個攣生弟弟對姊姊的敬愛!

人家說雙生子的感情會特別親密,因為他們打從胚胎以來就在母親的肚子裡一起成長,直到分娩才分開,所以他們會產生比一般兄弟姊妹更強烈的手足之情,是的,他對夜會有如此深刻的感覺必是淵源於此,別無其他!

深吸口氣,宇舉起手敲門,屋內傳來渾厚威嚴的聲音。

「進來。」

沒有半點遲疑,他大步邁入書房內,先是一陣類似檀香的氣味迎面襲來,書房內是間小客廳,照例是深黑色的豪華沙發與長桌,右方經過一個拱門,才是雷‧亞德里的辦公室和書室。

不過雷‧亞德里並未出現在內室,拿著一疊報表靜靜佇立在小客廳的他,背對著門,面向前方那座大落地窗,陽光從窗戶大剌剌撒入,幾乎讓人看不清他的背影,他比宇高一些,金色短髮,披著一件黑色披風和圍巾。

阿瑞夫也是一頭金髮,不過顏色較淡,像晨曦般輕巧透明,尤其是當風吹起時,金色長髮猶如天使的羽翼,雷‧亞德里的髮色則較深,有如黑夜即將低垂的金色,這種顏色讓他看起來更加遙不可及。

第一眼見到的父親,便是這個疏遠的背影,以前宇曾想過,如果見到雷‧亞德里,一定要問他為什麼不去妻子的墳前上香?

一絲冷冷的苦笑,在宇臉上泛起。

天真。現在他已經知道答案,毋須再開口多問了,這樣的男人不可能對任何人有什麼依戀,更何況是對個死人!

這是一個毫無感情、冰冷、麻木的背影,是的,十分符合他想像中的雷‧亞德里,所以他沒有任何失望或幻滅,他已經不是那個會在日本自怨自艾的傻子,只是看見雷‧亞德里,異樣地,他居然一點感覺也沒有,就像看見一個陌生人的背影一樣。

一陣沈默瀰漫在客廳當中,誰也不願打破沈寂。

「宇,不要跟我賭氣。」無言的靜默過後,雷‧亞德里放下資料轉過身。

那是一張英俊得過分的臉,輪廓分明,而且相當年輕,一雙琥珀色的眼,精銳有神,彷彿準備狩獵的鷹隼,緊鎖住前方獵物。

「你是我的繼承人,」他慢慢走近,「應該最清楚我的法則。」

要出色、完美、不被情緒左右!

「原本我幫你準備了一個比較輕鬆的辦法,讓你站在陽光之下,無須擔心後顧之憂,自然會有人幫你除去障礙物。」

這是指影子繼承人?

「但很可惜,」刻意放柔的嗓聲一低,「現在能保護你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你得自己變強。」

夜她已經不在了!一絲痛楚,在他心弦上狠狠劃過,宇睜大眼睛,瞪視著雷‧亞德里平靜的臉。

「你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夜也是我的親人,我和你一樣惋惜。」對,他是相當惋惜,因為他辛苦栽培了這麼多年的祕密武器卻反叛他,逼他不得不將之除去。

「夜她……死了?」眉梢一揚,不顧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是他父親,宇衝上去,激動抓住雷‧亞德里,不,就算現在面前站的是上帝,他也會這麼做!

「你喜歡她?」雷‧亞德里慢條斯理地反問,眼中燃起一絲興味。

宇一愣,不禁鬆開手勁,從什麼時候開始,一碰到與夜有關的事,他就失去控制力了?

「回答我!」他將手完全放開,執意地低咆。

這就是這小子的弱點?雷‧亞德里嘴角一扁,他理想中的繼承人應該是無血無淚的,看來老莫的教育並不成功,不過話說回來,他自己調教出來的夜,感情亦是氾濫得不像話。

停頓片刻,雷‧亞德里才綻放出笑意回答:「她還活著。」

宇猛然抬起頭。

「活在你的身體裡,」雷‧亞德里緩緩走近,有力的雙手放上他的肩,「你們是雙胞胎,擁有一樣的信念、一樣的感受,雖然她已經死了,可是她的希望和精神依然存在,就在你身上。」

輕輕傾過身,雷‧亞德里在他耳邊催眠般地低語。

「宇,回來我身邊吧,唯有在亞企你才能感受到你姊姊的氣息,這是她最愛的世界啊。」

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將謊言說得如此動聽,但宇並不如他預期般受到蠱惑,反而揮開雷‧亞德里的手,踉蹌退後。

「宇?」怎麼?這樣居然打動不了他的心?

只見宇繼續倒退數步,倏地將頭一揚,閉上雙眼,天哪,他最不願去證實的事情卻在父親口中成真,夜她真的不在人世了!

直到此刻他才赫然發現自己不只把她當成親人,還……不,他咬緊牙根,逼自己將即將潰決的真情收回,他怎能用如此不堪的亂倫之愛來玷污了她的純真,夜自始至終都將他當成親人,他不該在她死後還對她懷有任何一絲異於手足之外的感情。

「宇?」雷‧亞德里不知他內心這番風暴,只是奇怪他幹嘛一付想將自己掐死的樣子。

「回來亞企吧,我的愛子。」雷‧亞德里露出微笑,幾乎讓人相信他可以扮演天底下最慈愛的父親,「亞企需要你,現在你是我唯一的繼承人,我不想失去你。」

展開雙臂,雷‧亞德里站立在陽光充斥的落地窗前,宇睜開雙眼,無視於這個友善的舉動,他的雙眸漸溼、漸熱,之前最想得到的父愛和希望聽見夜生還的消息,都在見到這個男人之後被粉碎無存。

那是一張多麼虛假的笑臉!之前在日本他居然還會抱持著一絲奢望,以為父親會有常人的感情,但他只把兒女當成工具,那個假笑說明了一切,雷‧亞德里對他女兒的死根本沒半點感覺!

淡淡瞥了他一眼,宇毅然別過身:「可是唯一能讓我留下來的理由已經消失了。」

咦?雷‧亞德里愣住,他說什麼?難道夜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比整個亞企來得重要?

「你要離開我?」

「我不會『離開』你,」走到書房門口,他停下,「因為我從沒真正『來過』。」

頭一轉,宇消失在門旁。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雷‧亞德里恨恨放下拳頭,既然他的哄騙留不住他,那麼他只好用最笨的方法,想也知道這小鬼離開這裡會上哪去,他只要讓他在那邊待不下去就可以了,而這簡單的很。

急促的敲門聲一連串響起,老莫緊張出現在門口。

「總裁,宇少爺他──」

「讓他走吧。」雷‧亞德里轉向那片光亮大窗,「我們那位克萊小姐還不知道他是誰吧?」

老莫一愣。

「克萊,克萊……呵呵,我對這個名字還有點印象,她父親就是太不切實際,才會死得早。」雷‧亞德里冷笑道。

無須他再多作解釋,老莫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心領神會地退下,當書房大門再度闔上,恢復寧靜,他拉下圍巾顯得有些不耐。

「蘿拉,我給妳那麼久的時間,妳還無法下定決心嗎?」身形突然一閃,下一秒他已來到內室,順道將窗簾掀開,頓時躲在裡頭的蘿拉驚愕抬起頭,她全身發抖,持槍瞪著眼前的男人。

「你、你為什麼要殺了夜小姐?」一向有如大理石般鎮定的臉孔泛起了憤怒,昔日平靜不再,卻是一張哭得極度傷心的臉龐。

這樣的她,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發出開懷大笑,無視直指著他的槍口,反而像在欣賞她的失控般,朝她走近一步。

「妳很難過,因為我殺了雷的女兒?」

蘿拉連忙向後倒退,撞上後面窗戶。

「怎麼?為了那個愚蠢的男人,妳默默守在他女兒身邊,不正是期望哪天她能代替我領導亞氏企業?」他一眼看穿,炯炯的目光一吋吋逼近,「現在恐怕妳要失望了,因為他的女兒、他的正統繼承人已經死了。」

雷‧亞德里一笑,俊美的五官有著殘酷的美感,美,但冷。

「我知道妳在我身邊設下很多眼線,遲早會知道夜是我親手殺的。」他張開雙臂,放在她身後的玻璃窗上,滿臉不在乎,「那又怎麼樣?」

「你該死!」竟然讓她多年來的等待全都白費了!蘿拉高舉起手槍,恨恨對準前方。

她可以冷靜看著他把亞企抹黑,因為她深信總有一天夜會拯救它,她願意耐心等待,這是她之所以活著的目的啊,而且這也是她對那個人許下的誓言。

她永遠不會忘記,她所深愛的那個人在結婚前夕曾在這個書房對她說:「蘿拉,我並不是一個適任的領導者,比起妳,妳更有能力領導亞企,我只想當個普通人,過平凡的生活,我相信優子也是這麼想的。」

優子,他未來的妻子。

「可是妳不同,妳具備了領導者應有的能力,聰明、機警、果斷,不要讓妳的才能被埋沒了。」

不,他一直不知道,她同時也是個愛著他的女人呀!

「答應我,如果哪天亞企面臨危機,幫我守住它。」

她面帶笑容,內心卻在泣血,因為在她點頭的同時,註定要把這份沒有結果的愛戀永遠深埋下去。

在他亡故之後,是這個誓言支持著她活下來,保護夜,保護他的女兒,讓亞企繼續興盛下去,這就是她活著唯一的信念,而現在……蘿拉忿忿望著眼前酷似那個人的臉,他卻將她唯一的希望徹底摧毀了。

迅速將手指按在板機上,她要殺了他!

「這樣好嗎?蘿拉?」雷‧亞德里慵懶地問,絲毫沒把她的威脅放在眼裡,「殺了我,亞企就真的毀了喔。」

「你已經毀了它!」能夠繼承亞企的人已經不在了!纖細的手微微顫抖著,綠色的眸子寫滿悲憤。

雷‧亞德里忽然傾過身,將自己的胸膛抵在她的槍口上。

「妳還有一條路可以選擇,宇。」臉上那道可惡的微笑迷人地泛起,「反正我母親波莉絲當初就打算有兩位繼承人,為的就是怕亞企發生危機時還有一個人選,哈哈哈,沒想到我母親還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蘿拉一咬牙,瞪著他被槍抵住的胸口,這個該死的男人竟如此漠視她的殺機,還自己靠上來!

她想扣下子彈,只要這麼一下,就可以將這個男人送上西天。

「現在就看妳打算保住亞德里這個病態的家族,還是這個企業?」

咦?會意到他話中的弦外之音,蘿拉倒抽口涼氣。

「讓宇繼承,妳所鍾愛的亞企可以存活下去,只不過妳願意讓一個外人來繼承亞企嗎?」

「你、你……」原本憤怒的臉色一變,蘿拉張口結舌,回得結結巴巴,「你知道宇他、他是……」

「是的,我都知道,身為亞企總裁,我不可能拿不到我母親生前的祕密檔案。」

蘿拉圓睜雙眼。

「呵,宇身上流的並不是亞德里家的血,他只是我母親從同樣日、法混血的嬰兒中抱回來的孩子。」雷‧亞德里彎身欺近,低語的雙唇幾乎要吻上她,「我說的沒錯吧?他和夜、和整個亞德里家根本沒半點血緣關係。」

原來雷‧亞德里早知道這一切!

的確,這才是波莉絲最初的影子繼承人計畫,當年淺井優子生下夜時,正值亞企出現財務危機,波莉絲體認到領導者的重要性,所以未雨綢繆,將希望放在她的孫女,未來的女繼承人身上。

她打算讓孫女隱身於幕後,名之為「影子」,這樣一來這位影子繼承人既可躲在暗處操控大局,又可保持身分隱密,避免被人殺害的危險,接著她再從別處抱來一名男嬰,對外宣稱他是亞德里家的世子,這就是現在的宇,打從一開始波莉絲就準備讓宇成為傀儡,說難聽一點就是站在她孫女面前幫忙擋子彈的槍靶,萬一宇不幸被殺,她再向外公開優子不只生下他,還有一個雙胞胎的夜。

完美的騙局,完美的計畫!可惜她死得太早,沒能看到後續,雷‧亞德里雖然憎恨母親,卻將這個計畫保留下來付諸實現,因為他覺得相當有趣,尤其現在死的居然是亞企真正的繼承人,反而是傀儡活下來,波莉絲想必沒料到上天跟她開了一個多大的玩笑,如果她死後還有知覺,一定會在墳墓裡跳腳。

「蘿拉,妳不用驚訝,夜其實也知道宇不是她的親人,只有妳天真以為我們都被矇在鼓裡。」

被淚水浸溼的臉龐驚愕抬起,感受到他鼻息間吹來的熱氣,蘿拉整個人不禁簌簌抖了抖。

「你、你為什麼要告訴夜小姐這個真相?」

印象中這個男人總是以玩弄別人、顛倒黑白為樂,這次居然會這麼大方?

「因為我要她內疚,她越內疚對我就越有利!」殘酷的冷笑一揚,雷‧亞德里在快碰上她的唇之前抽身,「夜知道宇不是亞德里家的孩子,卻被迫和親生父母分離,扮演她的角色,總覺得對不起他,所以拼命想保護他,不然妳以為她會那麼乖乖聽話,努力學習一切,接受我的訓練是為了什麼?」

蘿拉聽得愕然,她是亞企地位最高的秘書,所有訓練課程皆由雷‧亞德里親自挑選,她負責安排,自然知道夜從小過著非人的生活,不是靜態的語言、歷史、心理學、物理、化學、醫學,就是射擊、軍事訓練,一百個人的一生加起來都沒她學得多,每次訓練都是真槍實彈上場,片體鱗傷更是常有的事。

思及此,百感交集的悔恨隨著淚水一起撒了下來,她為了實踐自己的諾言,想將雷的女兒培養成最頂尖的繼承者難道錯了嗎?

她卻全然沒想到夜是怎麼看待自己的,那個小小的身影一直帶著愧疚,拼命勉強自己學會一切,一次又一次,努力去符合大家的期望,這樣的夜不知會讓天上的雷有多傷心。

「我說的也夠多了。」站直身子,雷‧亞德里將圍住她的雙臂收回,「妳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殺了我,揭穿宇的身世,好保住亞德里家真正的血統,代價是亞企的垮台。第二,繼續和我合作,讓一個不是雷所生的外人假亞德里家之名繼承亞企。」

「你……」她在他微瞇的眼中看見一抹玩味,「你是故意的?」

「呵呵,我們亞德里家一定曾受過神的詛咒,才會產生像我和我母親這種瘋子。我最大的快樂就是看她拼命想興盛家族,最後卻諷刺地落到一個毫無關係的外人手中。」

他狂妄地笑著,一邊勾起她臉旁的髮絲。

「我的好秘書,妳呢?亞德里家的真相和亞企,妳想選哪一種?」

蘿拉瞪著他心臟的部位,她的槍正抵在那個地方,她應該殺了他,揭穿一切,既然夜已經無法再繼承她所愛之人的事業,這場騙局應該要落幕了,但……

『答應我,如果哪天亞企面臨危機,幫我守住它。』

這個誓言太沈重了,你要我遵守這個誓言太沈重了呀!蘿拉雙手不斷顫抖著,看出她的遲疑,雷‧亞德里從鼻間發出一記冷哼,從容離開她的槍口。

「蘿拉,下次妳想殺我時,記得先學會怎麼狠下心開槍。」

拋下的譏諷,與他高挺的背影一起消失在書房,蘿拉雙腿一軟,頹然坐到地上,低下頭,任凌亂的捲髮遮住雙眼,手上的槍還緊握在掌心,顫抖不已。

一滴淚水落在黑色的槍管上,她突然痛哭失聲,終於將這幾年來努力堆起的冷靜徹底哭盡。

 

 

 

 

 §

 

 

 

 

麻木走出雙子星大廈,宇站在人行道上。

冷風不斷吹起他的長髮,一而再、再而三地飛過他高挺的前額,他的頭髮比之前認識夜時更長了些,已長及肩線下緣,飄逸的黑色長髮為他增添狂野的帥氣,再配上極其內斂的雙眼與令人咋舌的俊美五官,使行人不禁停下腳步,多看了他幾眼。

然而他此刻的表情卻讓人不敢靠他太近,尤其是他全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氣息充滿蕭瑟,彷彿從現實中抽離,只剩下軀殼一般,心死就是這種感覺吧?當雷‧亞德里宣告夜的死訊時,他覺得自己已經跟著死過一回。

為什麼人的悲傷可以到這種地步,彷彿要將整顆心完全揉碎一樣?

直到現在他不得不承認,他無法像雷‧亞德里那樣毫無知覺,以前他一直以為自己可以獨自活下去,沒有朋友、沒有家人也沒關係,可是自從認識夜之後,他才明白原來失去所愛是這麼的痛、這麼的悔。

可悲的是他連她最後一面都沒見到,連她的死因都不明不白,因為他不忍聽見她如何被殺的經過,一想到她死前經歷被子彈射穿的痛楚,他就心如刀割。

他木然走著,單薄毛衣抵擋不住入冬的寒意,但他絲毫不覺得冷,只覺得痛,很痛,然後他抬起頭,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要走到哪去,雙腳卻不自覺地帶他走到了法尼爾廳市場,走到湯的酒吧外,望著這個兩層樓高的建築物,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裡。

天空飄起細雪,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定定站在酒吧前,既沒走開也沒走入,只是靜靜站在外面,還是湯提著一包垃圾打開門才驚訝發現他。

「唉呀,你……你……」湯吃驚丟下垃圾,匆忙奔回屋內。

不一會兒另一個人影衝了出來,雪梨雙眼腫得像核桃,火速衝過來,三步併作兩步跳著,緊緊摟住他。

「我還以為你不會回來了,我還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淅哩嘩啦的淚水像水龍頭般一發不可收拾。

湯苦笑站在門邊,幸好這小子回來了,不然他還真不知道這小妮子的淚腺什麼時候才會洩洪完畢。

「早上你不告而別突然上車,害人家以為你要離開我。」淡淡的酒味飄來,她抽噎的頭靠在他的胸口上,雙手緊緊環住他,想必從他早上離開以來她就跑到湯這裡藉酒澆愁。

宇一言不發,沒多作解釋,但雪梨的哭聲卻像把鑰匙,打開了他壓抑已久的情緒。

從小他就被教導成不管再怎麼難過都要忍住的性格,所以儘管聽見夜的死訊,他也流不出眼淚,但現在雪梨的哭聲倒讓他悲痛的激流找到了出口,突然,兩道熱淚從他俊美的臉龐劃下!

他那麼難過為什麼不能哭?他失去了那麼重要的人,為什麼不能用眼淚來祭奠這份哀痛?這是他最真實的情感,最真情的流露啊。

埋在他胸膛裡的雪梨沒看見他的表情,反而是湯瞧得一清二楚。

怎麼了?這小子一向禁錮自己的情感到了讓人敬佩的地步,現在的他居然流淚了,不同於雪梨哭得一榻糊塗,他沒發出任何聲音,只是悲戚地掉著眼淚,淚水落得又急又快。

「喂,小子,你怎麼啦?」湯緩緩走近,一隻手搭在他肩上。

他還是沒開口,臉上有一半被凌亂的髮絲掩住,過了幾秒,他伸出手勾住湯的脖子,將之拉近,雪梨和湯同時一愣。他從沒主動做過這麼親密的動作,這時雪梨才發現他的悲傷有如此之深,是什麼人可以讓他難過成這樣?

雪花越落越快,撒在一片入夜的街道上。

知道現在不是問問題的好時機,湯忍住衝動,展開雙臂將他和雪梨一起摟住,誠心說道:「我不知道你是發生了什麼事,不過只要你還把我們當朋友,我們就會一直在這裡等你回家。」

他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走回這個地方,因為在他最難過的時候,身旁還有一群真正關心他的人。

哭吧,讓所有的悲痛都宣洩而出吧,他緩緩望向那片下雪的黑色夜空,夜,不要擔心,這些眼淚是為妳而流的,但我保證過了今晚就不會再哭了──為了妳,為了我們曾經相處過的每一個日子,每一份回憶。

 

 

 

 

 

 

第七章

 

 

 

 

 離開雙子星大廈已經一個多星期,對宇來說這種平靜的日子可說相當奢侈,蘭登家既沒再來挑釁,他父親那邊亦不聞不問,倒是湯一家來得更勤,雪梨小小的公寓裡充滿笑聲,越來越有聖誕節的氣氛。

「怎麼今天小茱蒂沒來?」拿出卡片和色筆,雪梨趴在地上著色。

「小鬼頭昨天發燒,被她媽媽抓去看醫生,姍琪要我先過來。」湯亦拿著堆得像小山似的卡片坐在地上,一張一張寫著。

姍琪是湯的太太,與雪梨的母親是高中同學,每年聖誕節都是兩家一起寫賀卡,今年也不例外。

「小孩是不是都不容易照顧?」

雪梨這一問,湯立刻搬出爸爸經說得沒完沒了,像茱蒂常把膝蓋摔破,晚上睡覺會怕黑等等,語畢還不忘拉長曖昧的尾音。

「有興趣妳自己生一個就知道嘛,還是……啊,已經有人快當媽啦,所以喜歡問這個?」

雪梨聽了不禁紅了臉,一邊偷偷瞥向剛走出廚房的宇,一邊拿起抱枕往湯的頭上招呼過去,

「討厭啦,你別亂說。」

「奇怪,我又沒指名道姓,妳那麼緊張幹嘛?」

「臭湯,搥死你!」

「哎唷,殺人啦,難怪人家說孕婦脾氣特別差,惹不得,果然是真的。」

「你、你還說?」

「希望小孩像他爸,別像他媽那麼粗暴,宇也,你說對不對?」

端著飲料,宇無奈把托盤拿高,免得被追逐的兩人撞翻,西方人愛開玩笑,他不得不入境隨俗,對於這種景象已經見怪不怪。

自從那晚狠狠哭過之後,表面上他已平復下來,又靜靜在旁看著大夥玩鬧,只有他自己明白那份脊心之痛依然存在,不同的是之前他只知必須武裝自己,絕不低頭,但現在失去摯愛的痛苦讓他深深體會到人的軟弱,原來真正的堅強並不在於把心防築得又厚又高,什麼打擊都射不穿,而是在至痛當中還能擁有勇於承受和面對的勇氣。

這就是他的成長!經過一個星期的沈澱和淨化,他蛻變了,像破繭的蝴蝶即將展翅高飛,他終於了解自己該怎麼做,這也是他該下定決心面對一切的時候。

「宇也,別見死不救啊。」湯躲到他背後,突然想起什麼,「啊,對了,你今天不是要……?」

收到湯的暗示,他點點頭:「好。」

「喂,小孕婆,我和宇也有事先出去一下。」

「你們要去哪?」雪梨一愣,匆匆丟下高舉的抱枕,還沒問清楚,湯已鬼鬼祟祟地拉著宇跑得不見人影。

「怪了,」雪梨不解歪著頭,「幹嘛這麼神秘兮兮?」

整個客廳一下子安靜下來,她默默在沙發上坐下。

原以為這幾天宇會沈浸在消沈當中,但,沒有,他是很難過沒錯,但不是那種消極的墮落,相反地,他從極度的悲痛中洗鍊了自己,變得更加成熟穩重。

有時雪梨真想問他,他到底是誰,為什麼能在這麼短的期間內成長得如此迅速?但這樣的他卻離她越來越遙遠,猶如一隻蒼鷹,當他展翅高飛,除了風,沒人能追得上,不,她希望他能留下來,哪都別去。

「咦?」電鈴突然響起,她從地上跳起來衝至門邊,他們忘記帶什麼東西又折回來嗎?宇也不是有鑰匙,幹嘛按門鈴?

「兩個糊塗蛋,你們是不是──」門一開,看見站在門外的人影,雪梨的聲音訝然打住,是那天來找宇也的老人,他來幹什麼?又要來帶宇也走嗎?

老莫脫下帽子,點頭示意。

「你家少爺不在!」她準備關上門。

「克萊小姐,」別看老莫年紀有一把,動作卻撟捷得很,他立刻伸手擋住大門,「今天我不是來找我們家少爺,而是專程來找妳的。」

找她?雪梨狐疑停下動作。

他淡淡一笑,對,他要找的人是她,為此還處心積慮等到宇不在場時才登門拜訪。

一時間雪梨猶豫著,但看他似乎也沒什麼惡意,便努了努嘴:「好吧,你有什麼事?」

「妳知道我家少爺是亞氏企業的繼承人嗎?」

雪梨瞬間張大眼睛,手不自覺地自門把滑落,僵硬在空中。

「他的本名是宇‧亞德里。」

 

 

 

 

 §

 

 

 

 

戶外積雪已深到腳踝,冷空氣朝兩人迎面撲來,湯從車內將東西拿出,緊緊抱在懷中。

「嘿,真有你的,我相信雪梨會很高興。」

宇照例沒搭腔,安靜走在一旁。

「不過你為什麼不等聖誕節當天再送?何必急在今天?」湯小心抱著,深恐自己粗手粗腳摔壞了宇的心意。

「因為我要走了。」

湯愣住,停下:「你要走?」

「嗯,我要回家,這七天的時間已經夠了。」決心,已下!「我不會再逃避。」

雪花輕緩飄落,他深灰色的風衣亦隨之揚起,像個即將遠赴戰場的將相,迎風而立。

「我曾失去一位珍貴的親人,為了躲避那種痛苦,我從唯一能獲取她死訊的地方逃開。」

夜,她一向那麼勇敢、堅強,他怎能當個懦夫,就算這是自己最不願碰觸的心結,他也不能退縮。

「所以你要回去?」

宇點點頭,沒錯,他要回去面對夜死亡的真相,不管這會讓他有多心痛,也要查出她的死因,他不能讓她死得不明不白。

「那麼你會再回來嗎?」湯有些不捨。

早知道他與眾不同,這裡不過是他暫時的停棲之所,終有一天他會回到本應屬於他的天空,而他們卻不是能和他並肩飛翔的人,他的腳步不是他們趕得上的,只是這天來得未免太快了些,雪梨她……

「湯,」伸出手,宇沒回答他的問題,反而輕聲地說,「把我忘了吧。」

不能將他們牽扯進來,一旦回到亞企就得有跟他父親周旋到底的決心,他甚至有預感這次兩人會鬧得天翻地覆,雷‧亞德里會使出什麼手段,他多少心裡有譜,所以絕不能讓湯他們捲進來,他們離他越近就越危險,越容易被他父親利用。

「為什麼?」湯卻無法明白他的設想,遲疑著該不該就這樣與他握手道別。

「因為他是幫兇!」冷冷的聲音,自兩人身後響起。

雪梨?兩人驚訝回過頭,看見雪梨從公寓大門走出,她憤怒異常,握拳的雙手不斷抖著,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有辦法站穩。

「你為什麼要騙我?你這個騙子!」失控的怒吼伴隨著眼淚迸出,她衝上前拼命搥打,「這樣有趣嗎?大少爺,你接近我們的目的是什麼,為了那張磁片?」

雨點般打在宇胸口上的雙手被湯衝過來抓住,湯十分驚訝她會如此失控,連忙將她強拖至一旁。

「雪梨?」她是怎麼了?竟連那張磁片的事都口不擇言地說出來。

「你們殺了我爸爸還不夠,連他好不容易蒐集來的證據也不放過?」她掙開湯,「我絕對不會交給你,死也不會!」

她在說什麼?看得出她很生氣,但宇不懂她的怒氣從何而來。

「什麼磁片?」

雪梨咬牙切齒,要不是湯竭力抓住她,她早把拳頭揮向他的臉。

「少裝啦,我爹地當年為了揭發亞企,將所有證據存在一張磁片上,你父親派你來調查磁片的下落不是嗎?」熱淚,再次泫開,「你怎麼可以這麼卑鄙,假裝要做我的朋友,然後……」

害她賠上真心!她哭倒在湯臂彎中,湯愕住,轉向沈默中的宇,難道他是雷‧亞德里的孩子?

「宇也,你真的是亞企的……?」

動也不動的宇,任風雪不斷飛過眼前,他深沈的目光逕逕盯著雪梨,如果她是在怪他沒報上真名,這他可以解釋。

「我沒有騙妳。」他終於開口,「十九年來我都叫冬木宇也。」

目前他父親尚未正式公開他的身份,所以他從未被冠上亞德里這個姓,他不希望被她誤會,這麼多天以來他已將她和湯視為朋友,沒人能忍受自己被朋友猜忌,但雪梨哪想得到他們父子間的關係是如此,當下立刻仰起頭怒吼。

「你不叫冬木宇也,你叫宇‧亞德里,這才是你真正的身份!」

好吧,如果她堅持要叫他這個名字,他也無話可說,他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她指控他是幫兇?還說她父親為了揭發亞企的內幕而被殺?

「雪梨,我不知道妳對我有什麼誤會,不過我不認識妳父親。」

一提起她爹地,雪梨的臉色即刻刷白,像在法庭上指證犯人般伸出手指,唰一聲比向他。

「不要跟我說你身為雷‧亞德里的兒子卻對你爸幹的好事一無所知,他走私、販毒、暗殺政要、培植恐怖份子、策劃暴動,我爹地就是因為蒐集到這些證據才會被他滅口!」

震驚,令宇揚起一道漂亮劍眉,本以為雷‧亞德里只是個無血無情的企業家,沒想到……一個念頭突然閃過他腦海。

夜!想必她的死一定更不單純,他竟信了老莫那套鬼話。

「對,我是要來找那張磁片。」停頓片刻,他的聲音忽然一沈,「很可惜被妳發現了我的企圖。」

咦?雪梨驚訝張開雙唇,雖然她一直憤怒地指責他,可是她希望聽到的是他的辯解而不是承認呀!

「打從一開始我就想藉機親近妳,好銷毀妳父親留下來的證據。」讓她恨他吧,唯有如此才不會再與他牽扯不清,因為他是亞企的繼承人,身分過於敏感,恐怕還會和雷‧亞德里的地下事業沾上關係,不能拖她下水。

看來這次回亞德里家不只要追查夜的死因,還要弄清楚他父親的偉大事蹟。

「你、你說什麼?」她瞠大雙目。

「本來我就沒打算把你們當朋友,是妳自己一廂情願以為我會希罕。」

「你……混蛋!」

望著他轉開的背影,雪梨抓起地上積雪使勁丟去,丟得其準無比,冰雪打在他背上,化為無數碎屑,她的哭喊被他拋在腦後,直到她再也分不清眼前的景物。

他怎麼可以將她和湯的感情玩弄於掌間,她對他是認真的,她愛他啊!

「雪梨。」湯擔憂扶起跌坐到地上的她。

「嗚,我恨他,我恨他。」她撲入湯懷中,沒說幾句已泣不成聲。

嘆了口氣,湯早知道他絕不是普通人,但萬萬沒想到會是仇家。

之前雪梨她爸賽門‧克萊被殺,箇中來由他也很清楚,還勸過賽門不要去招惹亞德里家,悲劇發生後,他亦知道有那片磁片的存在,不過只有雪梨知道它藏在哪兒。

雪梨最大的心願就是完成她父親的遺志,揭開雷‧亞德里的假面具,但因為時機尚未成熟,雪梨怕她還沒公佈真相便像父親一樣慘遭毒手,所以這兩年一直按兵不動,看在湯眼底著實心疼,他曾多次勸雪梨放手,但她和她爸一樣使命感特別強烈,哪可能答應,現在得知心儀之人竟是亞德里家的少爺,這個打擊對她而言未免太鮮血淋漓了。

「雪梨,妳──」

「我恨他、恨他、恨他。」

「不,妳喜歡他。」

雪梨拼命搖頭,摀住耳朵不想聽。

「我相信他不是那種人。」湯堅定抓下她的手,「妳那麼喜歡他,應該也要相信他。」

「我還能相信他什麼?他是個騙子,混帳!」

搖搖頭,湯彎腰抱起路旁的東西,剛才為了抓住她,他將這份禮物小心放到一旁。

「這就是證明。」

困惑看著湯將東西塞入她手裡,雪梨拆開包裝紙,一絲驚愕劃過她帶淚的雙眼。

「這是……?」她驚訝抬起頭,望向多年老友。

「對,這是那個騙子、那個混帳跟我預支薪水,送妳的聖誕禮物。」

一台全新的筆記型電腦!

「他隱瞞自己是雷‧亞德里的兒子的確不應該,可是,雪梨,妳不是一向堅持要挖掘出最後的事實嗎?對他怎麼這麼快就放棄了,一口咬定他的不是?」

因為身陷在愛情中,會讓人更難忍受被背叛的滋味,愕愣望著那台筆記型電腦出神,雪梨無法置信他居然會送她一台筆記型電腦!

那是她用來披露真相的工具,他竟能瞭解真相對她而言意味著什麼,她是為此而活啊。

「他是什麼樣的人妳應該最清楚,還是妳不相信自己的眼光?」

「可、可是他是雷‧亞德里的兒子,殺了我爹地的雷‧亞德里。」

湯再次搖搖頭,大手指了指那台筆記型電腦。

「那又怎麼樣?重點是妳還要不要當他是朋友?」

抹開淚,她將手上的筆記型電腦塞回湯懷裡。

「雪梨?」

「我不承認有那種朋友,湯,你知道我爹地是為什麼而死的,應該能了解我的心情才對。」

她曾眼睜睜目睹她父親死前的那一幕,忘不了,她忘不了,那個槍聲,碰,她絕不允許自己忘記這一幕,為此她要雷‧亞德里付出代價,她要看著亞企下地獄!

就算她愛上宇,但只要他是那個人的子嗣,她就必須對付他、對付亞德里家,這是她的使命。

身子一轉,她拋下湯發狂地跑著,狂奔了數十公尺後,腳下一滑撲倒在雪地中,淚水泉湧而出,一滴滴灑落,一輛從轉角處緩緩駛近的車在她腳邊停下,車內走出一名金髮男子。

「克萊小姐,」那人伸出手,「妳願不願意跟我們ICPO合作?」

ICPO?雪梨茫然抬起頭,打量著眼前的男子,一頭美麗的金髮撒在他肩後,為他帶來耀眼的光芒。

「滾開,我不需要你們。」ICPO?哼,當她父親窮急奔命,為了揭穿雷‧亞德里而慘遭殺害時,他們在哪裡?

「妳的處境很危險,我們有義務保護妳。」阿瑞夫沒被她無理的口氣激怒,態度依然斯文有禮,但他身後跟著走出車外的希艾可就沒這麼好說話。

「小姐,妳知不知道雷‧亞德里已經注意妳很久了?之前他沒出手是看在他兒子的份上,現在妳隻身一個人,他明的暗的都能弄死妳。」自從發現宇之後,他和阿瑞夫一路跟蹤,躲在附近已有些時日,甚至在她的屋內裝上竊聽器。

柳眉一挑,雪梨從雪地上爬起,這才驚覺兩人有這麼高。

「哼,多謝你雞婆。」之前她還不是一個人這樣活過來了。

「克萊小姐,令尊死前曾寄過一封信給ICPO。」阿瑞夫低柔的聲音有如微風,輕盈,舒服,使她停下腳步,「我們知道令尊收集到的證據藏在哪裡。」

ICPO知道那張磁片?她愕然回過頭。

「請妳跟我們合作吧,我們會保護妳的安全,以及完成妳父親的遺願。」

那隻修長的手依然停在半空中,雪梨思忖望著對方,她應該答應的,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要對付亞企那麼龐大的企業光靠她一個人絕對辦不到,可是一旦跟ICPO聯手,她勢必就得和宇為敵了!

不,她得徹底忘了他,他可是亞企的繼承人啊!深深吸口氣,雪梨努力克制自己不去回想他的身影,過了幾秒,她伸出手用力握上。

從這一刻起,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

 

 

 

 

 

第八章

 

 

 

 

斜倚在沙發上,雷‧亞德里握著一只盛著紫紅色液體的酒杯,聽完老莫的報告,他滿意點頭。

「這樣一來我就不信他還能任性到幾時。」他輕啜了一口葡萄酒,「老莫,你去接他回來吧。」

經過這回教訓應該會學乖一點,身為傀儡就該扮演好傀儡的角色,不要老想反抗權威,不是嗎?

正當老莫轉身準備出發時,一個冷然的聲音驟然響起。

「不用了,」抓著亞德里家的保鏢走進客廳,宇修長的手指一放,將保鏢推開,「我自己會回來。」

宇少爺?老莫驚訝他的出現,更驚訝他的從容不迫,不,不只從容,他簡直就像是來對決般了無畏懼!

「宇,我這樣做也是為你好。」雷‧亞德里放下杯子,「你身為亞德里家的少爺應該要謹言慎行,不要跟那種女人糾纏不清,她是什麼出身?隨便在街上抓一個都是這種貨色。」

被甩開來的保鏢急忙退下,從一進電梯口便被宇用刀抵住,還被迫打開凱斯特頂樓的大門,他可能不會再看見明天的太陽,雷‧亞德里向來只允許菁英存活!

「喔?」宇挑眉,「路上隨便抓一個,倒很難找到像我們這樣下個指令便能死上千百條人命的地下集團。」

他都知道了?表面上雷‧亞德里不動聲色,反而是老莫忍不住先叫出來:「少爺,您、您相信克萊小姐的說詞?」

沒想到那女人竟把事實告訴他?她死守著那個祕密這麼久,現在居然會毫無保留地說出來,雷‧亞德里勾起一縷笑意。

這不是很奇怪嗎?照理說她知道宇是亞企的繼承人,應該要在他面前假裝不知有這回事,免得被他們滅口才對,還是……嘖,是了,那女人一定是在迷戀著宇,只有戀愛中的女人會這麼愚蠢。

「少爺,您不要被她的片面之詞給騙了,她……」老莫著急望向主子,雷‧亞德里一向有把死人說成活人的本事,隨便編個幌子遮掩過去易如反掌。

「老莫,你不用再說了。」定定看著將他養育成人的管家,宇舉起手阻止,「我不會相信你。」

老莫愣了愣,藏在鏡片後方的眼眶微微一紅。

為什麼突然有種百感交集的感覺?他一生只為雷‧亞德里而活,主子就是一切,所以他遵從雷‧亞德里的指令,將宇按照大家的期望撫養長大。

對於這個孩子,雖然比不上對主子那樣忠誠到連命都可以不要的程度,但畢竟十九年來朝夕相處,他對小主人多少懷有感情,但宇卻寧可相信一個認識不到數把個月的外人,而不相信他!

雷‧亞德里緩緩起身,他是製造謊言的高手,轉瞬間就能讓自己起死回生。

「我的確是那樣,」帶著毫無掩飾的恐怖笑意,他優美伸展雙手朝旁一張,「克萊小姐說得一點也沒錯,我買賣槍枝、開賭場、走私毒品,名下的恐怖組織遍佈全世界,還親手殺過不少人,包括我母親波莉絲!」

總裁?老莫驚愕向前一步,他沒資格阻止雷‧亞德里,主子要怎麼說是他的自由,但為什麼他要這麼做?

「我可以操縱媒體,操縱政壇,看誰不順眼那人就得死,只要我高興。」

這才是他的真面目,一個來自地獄的混世魔王!

「總裁?」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走開,老莫,」他大笑著推開手下,朝宇筆直走去,「現在你知道真相,滿意了嗎?」

沈默站在他面前的宇,沒有雷‧亞德里預料中的驚訝、尖叫、後退,沒有,他依然穩穩站著,英挺的身軀未曾移動分毫。

「你承認?」宇發出冷哼。

他沒看錯吧?老莫的額頭冒出涔涔汗水,小主人現在居然一脈冷靜,不對,「冷靜」這兩個字還不夠表達這個表情的千萬分之一,怎麼回事?為什麼小主人能這麼鎮定?

「對,我承認。」雷‧亞德里一臉沒什麼大不了,舉起雙手鬆開領扣。

這小子是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為何突然變得這麼長進?很好,他總算值得他正眼看待。

「總、總裁,您……」被這種幾近抽空的氣氛壓得喘不過氣,老莫再度出聲提醒。

「如果你要當我的繼承人,就得有心理準備接受這一切。」輕鬆將過緊的領口打開,雷‧亞德里將修長有力的手轉向酒杯,優美端起,「我不要一個天真的白癡扯我後腿。」

所以他乾脆先抖出一切,免得像夜一樣培植了半天,人家卻到最後才說不玩,他要宇一開始就認清亞企,認清他所有的地下工廠,宇願意合作固然好,要是不願意,現在殺了他倒也省事。

「你說我是誰?」宇忽然開口反問,扯動的雙唇像在對自己微笑。

「我的繼承人。」

啪!兩手朝椅背一放,宇站得挺直,嘴角的笑容赫然劃大:「再說一次,我、是、誰?」

雷‧亞德里有些錯愕,一看見宇唇上那道劃開的弧線,他倒抽口氣,以往都是他讓別人嚇得魂不附體,這次居然是他被一個十九歲的小鬼唬住。

那抹笑意,那條唇邊隱隱的弧度,充滿了危險性,他在那張臉上嗅到一種可怕的氣息,突然,他驚覺波莉絲抱回了一個多麼麻煩的孩子。

「你是我的繼承人。」雷‧亞德里暗暗咬牙,「我唯一的繼承人。」

「那就請你記住這一點!」

收回雙手,宇一甩頭,輕快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我希望你不會忘了身為你的繼承人應該有什麼待遇。」手指,在空中比出第一、第二、第三,「關於亞企的所有檔案、資金、權限,明天我希望一切都會準備妥當。」

這是他的歸順還是反擊?雷‧亞德里瞪著那個比自己年輕二十幾歲,卻與他同樣凜然的背影。

「要我公開承認你的身分可以,」雷‧亞德里突然出聲,「但我有一個條件。」

宇停下腳步。

「你得娶白琳‧蘭登為妻。」

 

 

 

 

第九章

 

 

 

 

聖誕夜。

窗外雪花紛飛,柔和的街燈一一亮起,街道上不時傳來不絕於耳的聖誕歌聲。

蘭登家的毫宅座落於碧肯山(Beacon Hill),此區是波士頓上流社會的聚集之地,放眼望去不是十八、十九世紀的城市住宅,便是紅色磚道與卵石街,為了彰顯居住者的社會地位,幾乎每棟大廈都在互相較勁,是故一踏進碧肯山,眼睛便被一片片彩色玻璃窗戶弄得眼花撩亂,繁複的鍛鐵格柵、花園、古色古香的門環和煤氣街燈更是不可少的基本配備。

蘭登家的毫宅素以奢華聞名,今晚更顯得堂皇無比,因為這是蘭登家有史以來最重要的一次晚宴,由於蘭登夫人早世,今晚由大女兒吉妮充當女主人,她這次沒穿裙裝,反而穿著帥氣的長褲,配上剪裁完美的小外套,看起來相當中性。

打從雷‧亞德里帶著宇蒞臨蘭登家大門,她即相當不悅,今晚是她妹妹初次和亞德里家見面的日子,蘭登家上下沒有一人不是掛著大大的笑臉,雷‧亞德里亦笑聲不絕,不要看雷‧亞德里這人個性陰險,面對外界,他總是笑得比誰都燦爛。

配上精心佈置的餐室,隨處可見的大紅玫瑰和銀器,流蘇花邊,餐巾和燭光,氣氛簡直營造得不能再好,然而今晚晚宴的男主角卻始終沈著臉,好像有人拿槍抵在他的太陽穴上。

「喂,你不要露出那付死人臉行不行?」走到宇近側,她說得低聲,豐厚性感的雙唇明顯抿著警告。

穿過一個日光室,再經過拱形長廊便到餐室,敞開的大門流瀉出耀眼的光線,雷‧亞德里和蘭登議員走在前頭,兩人有說有笑彷彿談到什麼趣事,但兩人身後的第二代卻看彼此不順眼。

「這是我的自由。」他下巴一揚,不打算理她。

「你……」所以她討厭男人,「你想當死人我不管你,不過待會見到我妹妹,我不准你用這張臉面對她!」

手肘狠狠撞了他一下,宇回瞪,頂回去。

「臭男人!」再撞。

「潑婦。」他將她的手揮開,不甘示弱。

兩人就這樣一來一往直到餐室門口,刺眼的金黃燈光迎面而來,一行人踏入室內,白琳一身粉紅坐在椅墊上,宇不經意地抬起頭,一張白瓷般無瑕的臉龐和溫柔似水的美麗雙眼,便這樣進入他的視線。

天使?這兩個字毫無預警地閃入他腦中。

眼前的可人兒坐姿優雅,一頭波浪長髮安靜垂至腰際,包裹在雪白手套下的纖纖玉手緊握胸前,若不是她胸口微微起伏,顯示她還有呼吸,他會以為自己看見一尊禱告中的天使雕像,那雙大眼充滿無邪,世界上最純淨的湖水、最潔白的雪花都比不上這對純真的眸子。

人間,也有這種天使嗎?

「宇,來來來,」巴頓‧蘭登熱絡拉起他的臂彎,「容我介紹一下我的二女兒白琳。」

宇靜靜走到她面前。

那張小臉帶著恰到好處的羞怯和熱切,在看見他的一瞬間,像被點燃的蠟燭般亮起,好像她的三魂六魄都被他吸走了,但宇只是沈默看著她,並沒什麼特別的反應,跟看到一個普通女人坐在他面前沒兩樣,使得吉妮氣得想衝過去捏他一把。

她妹妹可是每個男人夢寐以求的女神耶!論容貌,不要說全世界的美女集合在一起都不及其十分之一,連歷代手藝最巧的工匠也無法打造出她妹妹那樣完美的臉形,更別說白琳還有天使般溫柔無私的性情,而這個死男人竟毫不動心,他到底是不是個正常的男人啊?

吉妮忍無可忍,雙腳正要移過去,雷‧亞德里適時打破這個尷尬的僵局,伸出手紳士地提起白琳的手背,一吻。

「白琳小姐,晚安。」

雷‧亞德里自然不可能讓自己既定的計畫泡湯,這只柔荑的主人可是他牽制繼承人的王牌呢,呵呵,雖然他這位繼承人是有兩把刷子,不過想跟他鬥,這小子還是稍嫌嫩了點。

「亞德里先生,晚安。」白琳報以微笑,如果天使會笑,大概就是她現在這個模樣。

「叫我雷。」騎士式地放下她的手,雷‧亞德里故意朝巴頓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應該要讓這對小兒女單獨相處,除了護妹心切的吉妮堅持留在妹妹身邊外,其他人皆退到餐室另一端。

白琳望向宇,期待他能體恤這個安排,但他還是靜靜站在原地,沒移動分毫,她卻全然沒把他的冷漠放在心上,反而欣然一笑主動起身。

「我們終於見面了,自從看過你的相片,我就一直期盼能真正見到你。」

柔軟的聲音亦如天籟,卻使他向後退開一步。

「那麼現在我可以回去了嗎?」

姊妹兩一愣,吉妮火爆的脾氣立刻發作,二話不說馬上衝過來抓住他繫著領結的襯衫。

「你是什麼意思?」

而白琳則是倒抽口氣,驚愕掩住雙唇。

「我、我不知道你這麼討厭我。」

「請妳拒絕這個婚約吧。」沒理會想把他碎屍萬段的吉妮,宇定定直視著未婚妻。

「為什麼?」

「因為我無法給妳幸福。」

看見他斬釘截鐵的眼神,白琳愕住,這個俊美的男人說得如此直接、如此肯定,毫無轉圜。

「幸福……」她喃喃念著,「不,如果你願意給我們彼此一個機會,是能讓我幸福的。」

「可是我並不愛妳。」他不想騙她,早在許久之前,他的感情已經在另一個人身上隨之塵封了。

「是那位……」白琳難過低下頭,「克萊小姐嗎?」

宇一愣,她以為他愛的人是雪梨?

「我可以容許你有情婦的。」她那付委屈求全的樣子差點沒讓吉妮瞪掉眼珠,「只要你偶爾能抽空陪陪我,我就滿足了。」

吉妮聽了不禁張大嘴,下巴掉下一寸,她忿忿放開宇,衝過去抱住妹妹。

「妳在說什麼傻話?怎能讓這個男人這樣糟蹋妳,妳可是我最寶貝的妹妹啊!」

「但是我愛他呀,姊姊。」淚水淒然滑下天使的雙頰,她望向心上人,「也許你不相信,但我從看見你的第一眼就深深喜歡上你,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成為你的妻子,就算你不愛我也沒關係,只要能默默陪在你身邊,多看你一眼就夠了。」

晶瑩的淚珠成串滾落,她的悲傷彷彿連天地都跟著哀愁起來。

「我真的不能當你的妻子嗎?」落下的珍珠眼淚,很快滴溼了她胸前的玫瑰花邊,「這個心願是我太過奢求了嗎?」

宇暗暗對自己翻了個白眼,怎會變成這樣?

原本打算由她這邊解除婚約,這麼一來是她不願意結婚,他父親應該無話可說,但現在演變成這樣,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你聽清楚了沒有?」吉妮大叫,「我妹妹這麼愛你,你是什麼東西?竟然這麼不知珍惜!」

這女人的潑辣和霸道真讓人受不了,撇開頭,他看見和巴頓站在角落的雷‧亞德里,忽然朝他銳利一瞪,他非常清楚雷‧亞德里那一眼是什麼意思!

「喂,你聾了啊?」吉妮推了推他,「我不知道你上輩子是做了什麼好事,居然能讓我妹妹這麼死心蹋地。」

她實在看不出來這個男人有哪一點好。

「但既然她心意已決,我就希望我唯一的妹妹能幸福。」

這時,雷‧亞德里偕同著巴頓往這邊走來。

「要是讓我知道我妹妹婚後過得不好,」盛氣凌人的吉妮,像個女王般食指一揮,指向他的臉,「我絕不會放過你!」

宇暗自嘆了口氣。

「白琳小姐,」走到宇身邊,雷‧亞德里一手搭在他肩上,刻意加重了力道,「妳覺得什麼時候發佈你們訂婚的消息比較好呢?我打算在你們訂婚當天,一起召開記者會宣佈宇是我的親生子,我的合法繼承人。」

夠狠!望著雷‧亞德里朝他露出勝利者的微笑,宇的雙拳緊緊握了起來。

「巴頓,你說我們今晚是不是應該狂歡一下,」雷‧亞德里轉身,笑著拍拍親家的肩,「總算了卻咱們做父親的一樁心願。」

「是啊,該慶祝、該慶祝,快,拿酒來!」對方是資本雄厚的財閥,就算要他再多生幾個女兒嫁過去,他也願意。

「等等,為了解除吉妮小姐的疑慮。」雷‧亞德里突然想起什麼,一抹殘忍的笑意戲弄似地咧開來,「宇,你得當眾留下代表愛情的一吻,作為日後善待白琳小姐的保證。」

他是故意的!漂亮的雙眼閃過憤怒,宇彷彿看見雷‧亞德里用無聲的眼神向他警告,「不要輕舉妄動,我隨時有辦法箝制你,就像現在一樣。」

對於雷‧亞德里的示威,他沈默了幾秒,接著冷眉一揚,轉身走到白琳面前,她淚水未乾,愣愣看著宇低下頭,冰涼的薄唇掠過她,毫無感情、毫無意識的一吻,在一片聖誕鐘聲中,印在她顫抖的唇上。

 

 

 

 

 §

 

 

 

 

朦朧睜開雙眼,雪梨抬起頭,她睡了多久?

無聲的客廳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閃爍的霓虹燈不時射進屋內,是別家為了應景掛在室外的裝飾燈吧,她今年拒絕了湯的邀請,一個人待在自己的公寓內。

『我們聖誕節也買棵樹來佈置好不好?』

一顆不爭氣的淚水從她臉上滑落。

『今年不能破例一次跟我過?』

她在期待什麼?竟還傻坐在客廳直到深夜。

他怎麼可能遵守約定,記得要和她過聖誕節,他可是雷‧亞德里的兒子啊!用力揮掉臉上溫溼的液體,雪梨起身走到窗旁。

她不該再這般想念他,別忘了,她有身為記者的使命,必須揭發所有隱藏在背後的真相,頭一轉,目光落在桌上那台筆記型電腦,她緩緩伸出手撫摸著光滑的機殼,一絲苦笑泛起。

真是諷刺,當初宇送她這份禮物是要她繼續實現夢想,堅持自己追求真相的理念,這台電腦就是她的寶劍,但有了這把利劍之後,她第一個要對付的人卻是他。

雪梨彷彿聽見一個掙扎的聲音在她心底呼喊,妳不想揭發亞企,不想傷害他吧?不要再騙自己了,妳看,一向有著工作狂之稱的妳,居然從那天他走了之後就寫不出任何一個字!

我、我沒有,雪梨惶恐摀住耳朵,我只是想讓自己休息一陣子。

少來了!那個聲音馬上截破她的自圓其說,妳是記者啊,妳爹地當初是怎麼教妳的?記者要窮究真理,挖掘真相,現在妳卻為了一個男人而起了私心,妳不配說自己是記者,妳污穢了這個神聖的職業!

「爹地,我、我對不起,對不起。」她突然痛哭失聲,赫然轉開的臉不小心撞上玻璃窗,這一撞,撞得她額角生疼,也令她瞥見窗外站在人行道上的身影,被淚水模糊的雙眼頓時愕然睜大。

那人披著黑色西裝,大衣的鈕扣沒扣起,露出一襲盛裝,儘管透過結冰的窗戶,看起來不甚清晰,但她第一次看見宇穿得那麼正式,高貴的質地與完美的剪裁突顯出他的高挑,更襯托出他的玉樹臨風。

他靜靜環抱著雙臂站在對街,雙眼凝神望著她的落地窗,雪花落在他翻揚的髮絲、寬闊的肩和修長的手背上,霓虹燈一閃一閃照亮著入睡後的街道,雪梨吸了吸鼻子,胸口突然湧起一陣酸楚,他記得?他竟然還記得這個約定!

離開窗邊飛快衝下樓,大門一開,外邊的冷空氣撲上她,她不顧寒冷衝到人行道上,然而被積雪覆蓋的磚道已無半個人影,她倉皇望向街口,碰,車門正好關上。

「宇──」

嘶聲的叫喚貫穿了整條街道,然而不管她追得多遠,跑得多快,那輛轎車載著他,最終還是消失在她無法到達的遠方,徒留她悵然的呼喊,被一片聖誕飛雪吹散,淹沒。

 

 

 

 

 

 

第十章

 

 

 

 

宇和白琳的訂婚宴定在新年這一天,距離兩人首次見面只有短短五日,但兩家之前已有聯姻的協議,所以籌劃婚宴的工作很早即如火如荼地進行,會場決定設在雙子星大廈左面,帕勒克斯大樓的宴會廳。

這項消息一發佈,立刻轟動美國各界,電視、電台、報紙接連好幾日都在報導這項新聞,時常可看到這對準新人雙雙出現在螢光幕前,男的俊,女的美,好一對相稱的璧人,只可惜準新郎太安靜了一點、不太愛笑了一點,不管鏡頭帶到哪,宇沈默的臉上總是不見訂婚的喜悅,反而是站在他身旁的白琳笑得煞是甜蜜,彷彿綻放在愛情中的粉紅玫瑰。

她挽著未來夫婿的手,頭上戴著雪白蕾絲的蝴蝶結淑女帽,安靜聆聽著說話中的父親,看起來真像個天使。偶而她還會友善朝那些擠在三尺之外的記者們投以一笑,這一笑總是能引起騷動,若不是保鏢們層層擋住,每個背著沈重器材的攝影師和記者早拼死衝過來。

開玩笑,能採訪到婚宴女主角或拍到她最清楚的特寫可是他們這些人夢寐以求的心願,身為記者最重要的就是拿到獨家頭條,所以他們每天守在蘭登家門外,一有什麼風吹草動馬上蜂擁而至,例如,今天蘭登小姐與她的準未婚夫會去哪個餐廳用餐,去哪家畫廊買畫。

當報界和各路媒體瘋狂投入這波採訪風潮中時,雪梨的報社卻異常沈寂,因為他們最幹練的記者、最擅長披露內幕、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報界新星」拒絕採訪這項頭條。

不,她不只拒絕採訪亞、蘭兩家的婚訊,連最冷門的釣魚專欄也不接,因為至今她仍然一個字也寫不出來,電腦裡的資料夾始終空著。

「我想退出和你們的合作關係。」坐在沙發中央,雪梨幽幽地說。

「妳說什麼?」對面的希艾驚訝放下咖啡杯,他們ICPO花了這麼多心血保護她,為的就是要拿到雷‧亞德里的情報,現在她居然出爾反爾要臨陣退出?

「為什麼?」希艾不滿地問,但他很快壓下不悅,提醒自己,雖然他們知道她父親那片磁片的下落,但只有雪梨知道密碼是什麼,所以他不得不低聲下氣,將態度放得溫和一點,「難道妳不想完成妳父親的遺願?」

一個俊逸迷人的身影再次掠過她腦海,她倒抽口氣,絞緊雙手,不,她已經不能再當記者了,因為她無法把他當成敵人。

「對不起,我不想再插手亞德里家的事,我要退出任何跟這個家族有關的一切。」她好累,好想休息,好想放棄,「請你們另找幫手吧,我打算離開這裡,離開美國。」

離開任何會讓她想起那個人的記憶,今晚他就要訂婚了啊!

希艾暗自叫苦,他最不會安撫別人,偏偏這時候他的搭檔阿瑞夫外出中。

樓下突然有人按了兩聲喇叭,希艾心生警覺,閃到窗邊,咦?那是蘭登家的車子。

雪梨亦起身,來到窗前朝下望去,一名披著貂皮大衣的女子在隨行保鏢拉開車門後高雅走出,露出那張天使般的絕美臉孔。

是蘭登家的二小姐?雪梨驚愕看著她,她也抬起頭,定定望向二樓。

她來幹什麼?

展開笑顏的白琳,下一刻竟彬彬有禮地朝雪梨點了個頭,雪梨愣住,有些不敢置信。

清晨,空氣中依稀還有著昨夜的冷意,雪梨隨意披了件毛線衣走到樓下,希艾則躲在大門內側,準備隨時保護她,畢竟蘭登家的二小姐──宇‧亞德里今晚的未婚妻居然會在此現身,未免太令人匪夷所思。

「妳有事嗎?」雪梨直直走到情敵面前。

只帶一名司機和一名保鏢,白琳此行相當簡約,這麼近和她面對面相見,雪梨心裡有不小的激盪,她本人比電視上更美,而這位美麗的天使將會是宇的妻子。

「克萊小姐,」連聲音都如此悅耳溫柔啊,「我希望今晚妳能來參加我和宇的訂婚宴。」

震愕倒退半步,雪梨面色一沈,她是什麼意思?

那張任誰見了都為之傾倒的美麗容顏神態未改,像個天真的天使,傷了別人的心卻絲毫未覺,白琳從口袋內掏出一張貴賓卡和邀請函,微笑遞上:「請妳今晚務必蒞臨。」

一瞬間,被逼至眼角的熱液差點克制不住地滾落,雪梨全身顫抖,瞪著那張刺眼的紅帖。

「妳……」是故意來向她耀武揚威的嗎?「為什麼要我去?」

有誰願意眼睜睜看著自己深愛的男人和別的女人訂婚!

「讓別人痛苦很有趣嗎?白琳‧蘭登!」她氣得大吼,「妳以為妳家有錢有勢就可以頤指氣使,把別人踩在腳底?」

憤然衝上去,雪梨雙手一推,身子纖弱得很的白琳哪可能抵擋得住,當下被她用力推倒在地,冰溼雪地弄髒了白琳美麗的大衣,白琳驚恐的眼神受傷似地抬起,那張請帖飛開她的手掉至一旁。

「二小姐!」保鏢連忙跑過來攙扶。

「妳有什麼了不起,不過家裡比別人多了幾個臭錢,說話比別人大聲罷啦。」雪梨豁出去了,積壓許久的怨氣一起爆發,「我也是有血有肉人生父母養的,憑什麼要接受妳的羞辱?」

激動不已的雙肩一上一下劇烈起伏,雪梨恨自己臉上的淚水竟不聽使喚地落下。

跑來這裡提醒她今晚是她心上人訂婚的日子,看著她的心被千刀萬剮,刨出胸口,這樣這位千金小姐就滿意了?

「我……」白琳惶恐起身,驚慌失措地望著她,「對不起,我不知道妳會這麼生氣。」

雪梨怒火中燒地瞪著她,不知道?哈哈哈,還真是個不察人情的溫室玫瑰啊,連別人的痛苦都無法體會。

「我只是希望妳能出席,」白琳不死心地走過去,撿起邀請卡和貴賓證,然後拉起雪梨的手,將這兩樣東西放入她掌心,「因為妳是我丈夫最愛的人,我不忍心見他因為思念妳而這麼愁眉不展。」

雪梨整個人傻住,沒料到她的理由竟是如此。

「克萊小姐,我們都是女人,妳應該能明白為了讓所愛的男人幸福,不惜為他做任何事的,我的心情。」

她真的是天使嗎?雪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雖然他答應和我結婚,可是我知道他過得並不快樂。」楚楚動人的瞳眸掠過一絲憂傷,「因為他愛的人是妳,不是我,我卻自私拆散你們,將他強留在身邊。」

她握緊雪梨的雙手。

「每次看著他毫無笑容的臉,我就對自己的任性懊悔不已,但是我實在太愛他了,如果失去他,我會無法活下去的。」

真是個讓人為之心碎的美麗天使啊。

「請原諒我的自私,克萊小姐,如果和妳在一起能讓他幸福的話,婚後我不會阻止你們私下交往的。雖然他嘴裡沒說,但我知道他一直很想見妳,拜託妳今晚來看看他好嗎?現在能讓他快樂的人只有妳了。」

她眼眸含淚,語帶哀求地道。

「拜託。」

 

 

 

 

 §

 

 

 

 

今晚的帕勒克斯大樓,猶如在黑暗中發光的夜明珠,不僅眾星雲集,聚集了政經名流,還特別請來波士頓最著名的交響樂團在華麗的宴會廳中演奏。

會場燈火通明,侍者穿著筆挺的燕尾服、白襯衫、黑領結穿梭其中,侍女亦穿著同樣款式的委地禮服迎接賓客,還不到七點,廳內已有不少社會名流出現。

由於宴會廳採挑高設計,等於三層樓高,顯得十分氣派宏偉,大廳除了入口,其他三邊皆是巴洛克風格的圓柱,成雙成對支撐著美麗的走廊,三道長廊間不僅相連,還各有高起的樓梯、平台和中央廣場連接,除此之外,每道走廊亦有各自的獨立通道通往二樓房間,這樣的組成讓偌大的宴廳更加目不暇給,彷彿有多重的視覺效果。

一踏進大廳,雪梨立刻被這幅富麗堂皇的景象懾住,原來一個人能有錢到這種地步啊,她強定心神,哼,今晚她可不是來讚嘆亞德里家的富可敵國。

早在出發之前,希艾就在她左胸的花型胸針內放置了隱藏式攝影機,他自己則躲在外面的箱型車裡監控影像。

不要看前來參加婚宴的賓客這麼多,這些人已是亞德里家篩選過後的名單,入口處更有安檢人員嚴格把關,沒有邀請函,絕對無法進入宴廳半步,連身為ICPO的希艾也不敢輕舉妄動,雷‧亞德里一直都知道他們在調查他,所以在這麼重要的一晚想必防衛會特別森嚴,幸好雪梨竟在白琳‧蘭登的邀請之列。

「克萊小姐,希望妳今晚玩得愉快。」接待人員看完她的請帖微笑還給她。

提著小提包,她環視了宴廳一圈,走入。

廳內賓客衣香鬢影,各自穿著最名貴的晚禮服遊走於歡笑聲中,雪梨既然是記者,大場面也見過不少,自然不會太過緊張,只是這裡沒人會來搭理她,她一個人穿著灰色小禮服孤單站在角落。

「克萊小姐嗎?」突然,一名侍者捧著一只軟墊走近,上面是朵星型胸花,「您的胸針恐怕會勾壞了您的披肩,請換下這一只吧。」

咦?雪梨大吃一驚,瞥見站在不遠處的雷‧亞德里,正與另一名商界大老交談,他的眼睛望著她,帶著笑意。

被發現了!車內的希艾亦是一愣,好傢伙。

「呃,我、我……」雪梨頓時有些慌恐,不知該答應,還是該倉皇離去保命要緊,畢竟人家都已經發現她的意圖,要是再繼續待下去,出了什麼意外,遠在停車場外的希艾根本保護不了她。

猶豫看著那朵胸花,她本想對侍者說,「不,不用了,謝謝」,然後乖乖聽從大廈主人的通牒示警,離開帕勒克斯大樓,但她才剛要開口,立刻看見有名金髮紳士朝他眨眼。

是阿瑞夫?他混進來了!

既然有盟友在場,她也就定心不少,頭一揚,動手解下自己的別針遞給面前的男侍。

「那就麻煩你了,謝謝。」她換上侍者遞給她的星型胸花,再次望向雷‧亞德里時他已經走遠,哼,好像也沒把她放在眼裡嘛,果然是個自負的男人。

七點一到,坐在西側二樓長廊平台上的交響樂團整齊歇下,燈光亦轉為柔和,顯示晚宴正要開始,大廳內的交談聲漸息,雷‧亞德里從北側大門走出,他的身後是盛裝登場的宇和穿著一襲雪白晚禮服的白琳,巴頓則是早就站在會場前方,三人的出場引起大家一陣掌聲。

「感謝各位嘉賓蒞臨敝人為小犬及白琳小姐舉辦的訂婚宴。」雷‧亞德里來到北側環廊的中央平台上,這塊台階是宴廳最顯眼的位置,高高的平台和所有宴廳的地板一樣皆鋪著紅色絲絨地毯,不同的是,平台四周綴滿象徵愛情的玫瑰花,花團錦簇,將整個氣氛烘托得更加喜氣。

「在宣佈這樁喜事之前,我還有一件多年未了的心願在今晚終於如願以償,要和大家分享。」他若有似無的視線輕瞥向站在平台下方的蘿拉。

蘿拉蒼白的臉孔毫無血色,雖然表面力持鎮定,但天知道她是花了多少力氣,才讓自己站立在此處而不至於倒下。

今晚雷‧亞德里就要正式宣佈宇是他的繼承人,而她竟是他的幫兇,眼睜睜看著一個沒有亞德里家血統的外人繼承亞企──不,亞企應該要由亞德里家真正的孩子繼承才對!她的心在滴血。

「多年前我的愛妻在日本不幸罹難。」雷‧亞德里以微微感傷的語調開場,「為此我一直不忍碰觸任何有關她的記憶,連我們唯一的孩子都怕在他身上看見他母親的影子。」

呿,說得可真動聽。身為今晚婚宴的男主角,宇照例冷著一張臉,安靜站在雷‧亞德里身後。

「所以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錯失了當父親的機會。」不愧是雷‧亞德里,能佯裝出如此柔情款款的眼神,如此感性的聲調,「直到今晚我才終於能夠體會,人間最可貴的事物莫過於能和親人相聚。」

接著他修長的手臂以一個迷人的角度朝旁一揮,高聲宣佈:「在此請容我向大家引見,我分離多年的愛子,宇‧亞德里。」

嘴邊那縷笑意特意轉向蘿拉,明亮劃開。

「我的繼承人,亞氏企業未來的總裁!」

這個瞞天過海的欺世大謊正式底定!蘿拉全身一顫,險些暈過去。

亞企居然在婚宴的同一天發佈了繼承人選的消息!頓時大廳內閃光燈不斷,有幸被亞德里邀請來的各報記者紛紛衝到平台前方,拼命按下快門,咖擦、咖擦,閃光不斷劃過宇沈默的臉。

好個冷俊耀眼的繼承人,無疑地,宇將是有史以來最上相的商界名人,可惜他應該應景跑過去擁抱一下父親,讓他們留下更感人的鏡頭才對。

在這片閃亮的鎂光燈之中,同樣身為記者,雪梨竟僵硬在原地,連小提包內的照相機都拿不出來。她應該率先奔到前側搶下好鏡頭的,她是記者啊,可是她的雙手像有千金重,動也動不了,因為她的目光全放在那張讓她無法自拔的臉上。

他是如此丰神俊美,雖然不笑,自身卻散發出深沈的魅力,她愛他,她無法欺騙自己,狠下心離開他呀,然而今晚卻是他的訂婚之日。

「宇,」被雪白玫瑰花邊環繞在胸前的白琳輕輕傾過身,在他身畔耳語,「我看到克萊小姐了。」

克萊?迅速朝她眼神指示的方向掃去,宇果然看見站在角落的雪梨,她為什麼會在這裡?

該死!他一直不希望把她牽扯進危險中,為何她卻跑來這個危機四伏的他家大廈?

白琳天真朝他一笑,以為他會高興。

不行,得快想辦法把她安全弄出去!宇腳步一動,立刻被雷‧亞德里從背後抓住,這個小動作做得相當俐落,底下沒人眼尖瞧見。

「再來就是要向大家宣佈一個喜訊,」眼神,明顯朝他透露出警告,「今晚我的兒子,宇,將和蘭登家的二小姐締結文定之約。」

可惡,一切都在雷‧亞德里的算計之中!宇回瞪了他一眼。

底下又響起了一陣掌聲,宇冷然從雷‧亞德里右側走到平台中央,昨晚老莫已將預先準備好的稿子送到他桌上,他只要照著念出來就好了,唯有這樣,他父親才不會對雪梨出手。

「如果愛情是上帝賜給人類最珍貴的情感,那麼婚姻就是上帝贈與愛情最神聖的保障。」迷人的嗓音流暢唸出,說得一字無誤卻沒放入任何感情。

「我深信人的一生必會有位摯愛出現,她將是我一生追尋,渴望能一起在神面前許下永恆的愛情誓言,用婚姻這個最崇高的形式……」

由於大家聽得很專心,沒人動一下,所以整個大廳是靜默的,使得一個緩緩從東側樓梯走下的身影變得特別顯目。

「我已經有幸找到了這名女子。」

偌大的宴會廳中,只有這個黑影在移動,讓人一眼就發現她,不,就算她此刻出現的地點是在鬧市,恐怕也很容易引人注目,因為她實在太美麗了。

步態優雅地一階階走下的女子,身穿一襲深黑色晚禮服,在胸前交叉的薄紗,環繞到頸後成為大大的黑色蝴蝶結,雪白香肩與戴著白手套的臂膀完全露出,形成無比誘人的曲線,貼身的設計更是從胸口而下,經過纖細的柳腰和臀部,徹底展露出她姣好的身形,至於那朵湛黑的黑色裙擺則像浪花般在她右腿外側開叉,柔軟流瀉至地上。

宇不經心望去,驀地發現那個移動的身影。

「請容我說出這名女子的芳名──」

黑色身影抵達樓梯最後一階,踏上火紅地毯,大廳中央那頂水晶吊燈赫然照亮了黑衣女子美麗的五官。

「那就是……」一瞥見那張熟悉的臉龐,宇大驚,聲音愕然止住。

萬萬沒想到,今生今世還能再看見這個人,宇驚愕倒抽口氣,隨即不顧一切衝向她,忘了現在是他的文定之日,忘了他還有尚未念完的訂婚頌詞,他火速跳下高臺,像風般飛奔到她面前。

「夜──」

她沒死?

從宇口中嘶吼而出的呼喊,深深震驚了每個人,整個宴廳迴盪著這個聲響,一遍又一遍,雖然只有簡短一個音節,但回聲卻如漣漪般不斷在空氣擴散著,蕩漾著,世界上不會再有比叫出這個名字更讓人心碎的聲音。

台上的雷‧亞德里亦愕住,笑容驀然僵在嘴邊,那致命的一槍居然無法奪去她的生命,夜竟然還能從那片深海中生還?

一旁的白琳將手按在胸前,困惑走下台,為什麼她的未婚夫會這麼激動?一點也不像平常的他,然而在看見他下一個舉動時,她更加錯愕,宇拼命推開人群直衝過去,一個箭步,毫不思索地將面前之人擁入懷中。

不會錯,這是他的夜,她的氣息、她的觸感、她的味道!雖然她剪去了長髮,看起來更加清瘦,卻絲毫無損她的美麗,宇一手環著她的肩,另一手埋入她的秀髮,將她緊緊壓向自己的胸口。

老天,你終於肯把她從死神身邊還給我了!

這個擁抱震驚全場,除了宇之外,大廳內還有另一個人心急如焚地想衝到夜身邊,阿瑞夫原本站在雪梨身旁,一眨眼已拼命推開擋住他面前的人牆朝中央擠去。

他要見她!這些日子他所受的煎熬不會比任何人少,她曾是他的未婚妻,至今仍是他的摯愛啊。

咖擦,一道刺人的閃光忽然毫無預警地掃向中央兩人,宇一愣,抱著夜回頭轉向閃光燈來源的方向,雪梨顫抖拿著照相機對著兩人。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看他忘情地擁抱著另一名女子,一時間她似乎懂了,平日就算面對危機也絕不會皺眉的他,竟為了懷中佳人心慌意亂,只有那個女人可以讓他出現冷漠以外的表情。

一縷苦澀的微笑泛起,雪梨緊緊握著相機,淚下,之前是他讓她狠下心捨棄記者的職志,而現在卻又是他讓她重拾了這個工作。

他不愛她,自始至終雪梨都知道,只是直到這一刻才更明白確定他的心不可能再給第二個人,原以為她對他的感情總有一天可以感動他,為此她願意放下一切,包括對真相的執著,但現在她終於知道他不可能愛她,永遠不可能,最後他們還是註定得成為敵人嗎?

感覺到懷中人兒動了一下,宇連忙低下頭,望向那張冰雪不語的臉龐,他突然驚覺夜似乎有哪裡不對勁,打從出現她就一直保持著這種漠然的神情,那雙冷黑的眸子太過清澈,像水晶般剔透,也像水晶般冰冷,她的眼神是靜止的。

怎麼回事?

「夜?」放開她,宇拉開兩人貼近的距離,不解夜為何不理會他,不,應該說她根本沒在意他這個人。

「夜!」他倉皇抓住她的雙臂使力搖了一下,但夜不為所動,連看也沒看,冷冷揮掉他的手。

好幾道鎂光燈突然一起亮起,他微怒回過頭,是那群記者!他們見雪梨帶頭按下快門,立刻跟進,拼命對中央的兩人猛照。

今晚真是太精采了,準新郎竟在訂婚會場對另一個女人投懷送抱,這下這個世紀婚約還定得下去嗎?

巴頓‧蘭登的臉頓時漲成了豬肝色,而那位引起騷動的黑衣女子卻置若罔聞,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雷‧亞德里咬牙切齒的臉上,突然她俐落舉起右手,宇一愣,朝她手指的地方看去,她在向誰打信號?

下一秒,當高舉的手指在空中直直劃下,大廳中央那盞璀璨的水晶燈赫然熄滅,整個帕勒克斯大樓頓時陷入黑暗之中。

可惡,她還有援軍!雷‧亞德里警覺跳下台階,大叫:「去,用備用電力!」

大廳剎那間尖叫四起,來來往往的賓客驚恐往門口擠去,深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會發生什麼禍事,阿瑞夫緊緊咬住下唇,被不斷前進的人潮推擠到一旁,該死,就差一步!

宇離她最近,原以為夜會留在他身邊,但,沒有,他吃驚發覺身旁的夜掉頭就跑。

「夜!」他奮力向旁一抓,握住她纖細的手脕,「妳要去哪裡?」

她還是沒反應,逕自朝東面側門跑著,宇緊抓著她絲毫不敢鬆開,唯恐這一放手,她又要像泡沫般消失無蹤。

兩人一路拉拉扯扯出了帕勒克斯大樓,雖在黑暗當中,但夜顯然對雙子星大廈的格局相當清楚,一下子便避開守衛,來到空曠無人的景觀花園,宇沒阻止她,任她跑著,唯獨不肯放開她。

外面不像開著暖氣的室內,冬夜寒意隨即席捲而來,看她穿得那麼少,還露出了曲線優美的背部,他想將身上的外衣脫下來給她,但她卻彷彿沒有任何知覺,一點也不覺得寒冷。

「亞德里少爺,請你放開我的女人。」一個低沈的聲音驀然在黑暗中響起。

宇一驚,警戒望向左側緩緩走出的黑影,帕勒克斯大樓一片漆黑,但外圍尚有城市燈火與月色,在說話者走出後,朦朧的光瞬間照亮了他半邊的臉。

特勒斯‧伊‧賀洛?沒料到會碰見這個人,宇的手不禁更抓緊了夜一些,這傢伙憑什麼說夜是他的所有物,聽起來真讓人覺得刺耳極了!

「妳玩夠了吧,夜?」特勒斯微笑朝她展開臂膀,「過來。」

這是怎麼回事?之前特勒斯不是要殺她嗎?

不,夜一向和這種人不共戴天,怎麼可能會聽從他的……啊,宇吃驚看著夜俐落甩開他的手,優雅走向前,直到特勒斯身邊。

不可能!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幕,宇難以置信,只見特勒斯伸手勾住夜美麗的頸子,將她拉近,然後朝他扯開微笑,頗有幾分炫耀的味道。

「你對夜做了什麼?」

「呵呵,」特勒斯頭一低,將下巴靠在那頭烏黑秀髮之上,「正好相反,我什麼也沒做,只是救了她一命。」

救了她一命?

「我應該感謝你父親,是他把最強的武器推向我這邊。」

語罷,一輛轎車駛近,在花園外停下,裡頭是沙維親自開車,夜任特勒斯親暱摟著走向敞開的車門。

「等等,」宇握拳的雙手捏得死緊,他不解,也不相信,「夜不可能跟你這種人聯手!」

他本來想說夜不可能離開他,但剛才夜的舉動卻推翻了他這樣的自信。

「反正你也改變不了,我就告訴你吧。」在車門前停下,特勒斯回過頭,「她從鬼門關回來之後便完全封閉了自己,不會再有任何感覺,說明白一點,就是她讓自己的心永遠地沈睡了。」

聽見這個消息的宇,整個人深深一震,無情飛雪驀然劃過他的臉,像在他心底割了一刀。

「希臘神話中有一種叫梅杜莎的女妖,她能將看見她的人變成石頭,不同的是,把夜變成石頭的不是別人而是她自己,她不想再回到現實世界,所以把自己的心給石化了。」

他在說什麼?夜把自己石化了?

宇衝到她面前,直視著那雙無知無覺的眸子,他看見自己的倒影被她清澈得幾近透明的水晶之眸反映著,這就是她現在的心情嗎?任何事物雖然倒映在她美麗的眼裡,可是她卻再也沒有任何知覺了。

張手握住她的雙臂,宇拼命搖著,吼著:「妳給我清醒過來,我不准妳封閉自己,夜,妳、聽、見、了、沒、有?」

是什麼樣的刺激,可以讓她悲傷到不願醒來的地步?

「不要白費力氣了,我已經請最頂尖的心理醫生為她做過診斷,結果都一樣。」特勒斯聳了聳肩,「她現在活著,毫無任何意識,只剩下反射動作,例如,她只對你父親的名字有反應。」

所以她會跑到帕勒克斯大樓來?

「她不願醒來,你說什麼也沒有。」冷冷結束這個話題,特勒斯將他的手自夜身上抽開,帶著她閃入車內。

「不對!」宇敏捷按住車門,「如果夜沒有意識,為何她會聽從你的話?」

他永遠不會忘記,剛才夜甩開他走向那個男人時,他的心痛得彷彿快裂開來。

「呵呵,我說過她對外界只剩下反射動作。我救過她,對她來說,就算我殺了她,也不過把她這條撿來的命收回去而已,既然她連死都不怕了,還會怕我傷害她嗎?」

而她大概只有在毫無意識下才願跟他在一起,特勒斯沈下眸,看了懷中之人一眼,隨即抬起頭:「她不會再回你身邊,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現在能擁有她的人,只有他!

「倒是你自己都自身難保,」特勒斯努了努嘴,下巴指向宴會聽,「跟我表妹訂婚,卻在大庭廣眾之下演出那一幕,你的膽子真不小,我奉勸你最好有收拾殘局的心理準備。」

說完,特勒斯關上門,揚長而去。

飛雪下得更急,打在宇緊緊握拳的身影上,他牢牢盯著那輛車,直到它在遠方變成一個小點。

不,他的夜不會永遠變成石頭,一定還有什麼方法可以讓她清醒過來!

「妳不能丟下我一個人,」難得的激動出現在他深刻的眼中,「因為我……」

就絕對不會丟下妳!

 

 

 

 

 

第十一章

 

 

 

 

顫抖敲下最後一個字母,雪梨哭倒在鍵盤上,螢幕中發亮的游標靜靜閃動著,在斗大的標題後方停住,這是出現在這台筆記型電腦的第一個檔案!

豪門疑雲:神祕現身於亞、蘭兩家訂婚宴的黑衣女子?

唰一聲,翻開手下遞上來的報紙,特勒斯立即泛起淺笑。

報導幾乎佔據了整個頭版版面,中央正是宇、夜兩人相擁的照片,不,或許不該稱為相擁,因為夜毫無任何反應,只是被動地讓那個婚宴男主角緊抱著。

『這名神祕現身的女子究竟與亞德里家有何關係?竟能讓準新郎不顧未婚妻的顏面,在婚宴當晚擁抱另一名女子?交織著金錢、權力、誘惑的遊戲下的亞氏企業,背後究竟藏著什麼樣不為人知的秘辛?』

報導最後印著記者的全名,雪梨‧克萊。

這是雪梨首次用本名發表,之前都只是在默默無名的小報社挖挖大人物的痛腳,現在她那張照片是唯一拍攝到兩人緊擁的一張,其他人恍然想到要拍照時,宇已經放開了懷中之人,所以這張照片之珍貴可想而知。美國最大的報社之一,華盛頓郵報,得知雪梨拍到這個獨一獨二的畫面,立刻前來挖角,使雪梨一夜之間變成最炙手可熱的記者。

諷刺!她父親為了挖掘真相喪命,卻一生默默無名,而她現在一躍成為家喻戶曉的名記者,竟又是拜亞德里家這條新聞所賜。

看完報中敘述,特勒斯的心情驀然變得大好,雖然蘭登家和他們賀洛家有血緣關係,他在一旁幸災樂禍似乎不太應該,不過一想到雷‧亞德里看到報導之後暴跳如雷的樣子,他就特別開心。

「頭兒,這次鬧得這麼大,雷‧亞德里說不定會來報復。」手下在一旁提醒。

頭一旋,特勒斯望向坐在窗邊的安靜身影,夜沈靜坐在小椅凳上,冰霜似的雙眼猶如一片永不起波的秋日靜湖。

「早叫你不要救這個麻煩的女人,你就不聽。」咬著火腿土司,沙維慢條斯理地將早餐送入口中,「喏,我好好的假期也泡湯了。」

這幾天大概得花在應付雷‧亞德里派來的殺手上,早在特勒斯決定留下夜時,他便舉雙手反對,之前特勒斯那麼想殺她,現在她跟個死人沒兩樣,卻把她當成寶似地寵得不像話,甚至不准任何人碰她,有沒有搞錯?

「特勒斯,我有個問題一直悶在心裡很久了。」端起鮮奶,沙維咕嚕喝了一口,接著用舌頭舔了舔留在唇角的香濃,「這個女人現在變成這樣,連她都不清楚自己在幹嘛,把她留在身邊不是太危險了嗎?」

聽說特勒斯還跟她同睡在一張床上,說好聽一點是監視,但誰不知特勒斯向來不喜歡有人躺在他身邊。

「等她以後恢復正常,還是會把我們當成敵人,你現在對她這麼好幹嘛?」

而且特勒斯從沒對女人花過半點心思,現在竟連她身上穿的衣服都由他親自挑選,反常,這實在太反常了!

像她今天穿著一襲淡色連身洋裝,剪短的黑髮綁著馬尾,剩下幾綹過短的髮鬢垂在她耳際和頸間,連髮帶都是特勒斯今早幫她綁上的。

「因為她是唯一能打倒雷‧亞德里的女人。」特勒斯意味深遠地看著她的背影,眼中盡是沈沈笑意。

沙維扁了扁嘴,每次特勒斯對她露出這種眼神時,他最受不了。

去,要扳倒雷‧亞德里又不是非得靠這個女人不可,她只不過是槍法好了一點,身手矯健了一點,有必要愛惜成這樣嗎?

「她不要給我們帶來更多麻煩,我就謝天謝地啦。」不屑翻了個白眼,沙維搖晃著手中的玻璃杯。

一陣吵鬧突然從外面傳來,不會吧?雷‧亞德里的爪牙們起得還真早,這麼快便找上門。

「特勒斯‧伊‧賀洛,你給我滾出來,聽見了沒有?」一個火紅身影大剌剌甩開大門,一進屋,便連名帶姓地怒吼。

「頭兒,這個……」保鏢匆匆跟進屋內,為難的表情顯示出他們對這名嬌客擋也不是,不擋也不是。

來的不是雷‧亞德里的殺手,卻是蘭登家的大小姐?特勒斯瞥了手下一眼,手一揮:「算了。」

吉妮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如果現在在她身上點把火,她可能會爆炸。

「早安,表妹。」沙維笑咪咪地望著憤怒中的佳人。

她雙眉一揚,沒理會嘻皮笑臉的沙維,直接朝靠在牆上的特勒斯開火:「你明知道昨天那個宴會對我妹妹意味著什麼,為什麼要帶人來鬧場?你知不知道我妹妹回家後哭了一整個晚上?」

特勒斯輕鬆聳了聳肩。

「妳是不是來錯地方了?破壞會場、對別人投懷送抱的好像是亞德里家的少爺吧?」

聽到這裡,吉妮火氣更大,亞德里家從昨晚到現在沒消沒息,拒絕採訪、拒絕會客,連她都吃了閉門羹,不然她才不想踏進賀洛家的地盤半步!

他們蘭登家在政治上有頭有臉,清高自愛,卻不幸有這種販毒為業的親戚,不論公開或私下,她都不屑跟賀洛家沾上關係。

「那個女人是誰?」吉妮雙眼冒火,直瞪著特勒斯看戲似的笑臉。

其實不能怪她討厭男人,誰叫她認識的男人都這麼討人厭,她明明已經氣得半死,而眼前這個男人卻一副氣定神閒,讓人真想衝過去掐死他。

「我沒有義務要告訴妳。」那道漂亮的微笑更是刺眼之至。

氣……氣死人了,吉妮咬牙低咒了聲,本來就沒多少耐性的她決定付諸行動,她相信那個女人一定還在這間屋子,到底她是白琳喜歡的那個混小子的什麼人?

目光一轉,立刻瞥見窗邊的靜然身影,原來她在這兒?一動也不動,難怪剛剛沒注意到她。

特勒斯還沒來得及開口警告,吉妮已咻一聲穿過特勒斯和沙維中央的桃木大桌,迅速閃到夜面前,啪,一個火辣辣的耳光立刻毫不留情地甩過對方白皙的側臉。

在場的眾人,包括站在遠方牆角下的保鏢們皆是一愣,從來沒人敢動頭兒身邊的那個女人一下,更別說打她了,連他們的二主兒沙維雖然不喜歡她,都沒敢那樣明目張膽,這位蘭登家的大小姐竟然當著頭兒的面甩了她一巴掌?

「哦。」沙維吹了一聲口哨,只差沒起身鼓掌,好佩服吉妮的勇氣。

自從那個女人變成這副德行之後,他不敢動她有兩個理由,第一,他不想為了區區一個女人把特勒斯惹毛,第二,她現在根本不算常人,誰知從小被當成殺手訓練的她會做出什麼事?

本想衝過去阻止的特勒斯,突然停住上前的步伐,不急,他應該先看看夜面對吉妮毫無緣由的攻擊會如何反應,已經沒有任何感覺的她,有時還真讓人摸不透下一步會做什麼。

「咦?」發完威,吉妮感覺到自己的手心依然微微酥麻,顯示出那一巴掌揮得有多重,但她高昂著下巴,防備的姿勢擺了半天,卻不見對方有任何反應,怎麼回事?她打了她一巴掌耶,對方居然無動於衷?

一道柔細的黑色髮絲隨著那一巴掌在空中飛起,再緩緩落回轉為燙紅的右頰,夜靜靜將挨打的臉轉回,除了泛紅的臉頰,其他一概和之前一模一樣,她安靜坐著,一言不發。

「妳、妳……」吉妮氣得牙齒打顫,這種感覺好比妳已經全副武裝,準備好要跟人好好幹上一架,對方卻冷冷看了妳一眼,說一聲「我沒心情」然後走開一樣。

真是的,本以為有好戲可看哩,結果竟是雷聲大雨點小,沙維翻著白眼倒回沙發。

「該死的傢伙。」居然不把人放在眼裡!下意識地,吉妮舉起手準備再摑第二掌,哼,她就不信這個女人能忍受到什麼時候,手一揮,忽然在空中被硬生生抓住。

「夠了。」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背後,特勒斯沈著聲警告,「這個女人是我非常愛惜的東西,第一次我諒妳不知者無罪,不要再輕易犯第二次。」

陰冷的眼神明顯表示出他是認真的!吉妮雖然個性火爆,但還懂得進退之道,感受到了他偎近的臉上散發出的冷意,她抽回手,滿臉不屑:「怎麼?你愛她?」

沙維愣住,轉向陰晴不定的特勒斯,是嗎?特勒斯愛她,所以才會對她百般容忍,萬般親密?

眾人好奇的目光全轉到特勒斯身上,他雙手環腰,停頓了一會兒,雙眼微微瞇起,朝夜比了個手勢。

「夜,過來。」

「大哥,難道你真的愛上那個女人了?」沙維又驚又疑,不敢相信他殺人不眨眼、無血無淚的大哥居然會愛上別人。

「大哥,回答我!」見他不想說,沙維忍不住從沙發上跳起,執意要聽見兄長的答案。

吉妮掃了他一眼,她這些親戚還真是奇怪,愛上那女人的是特勒斯,沙維這個局外人窮緊張個什麼勁?

「我愛她?」摟著走到他面前的夜,特勒斯冷然一笑回過頭,「沙維,你以為我愛她?」

在他們還沒爬上今日這個地位之前,他們兄弟兩曾活在生不如死的地獄中,直到現在兩人偶爾還會夢見當年的情景,那時他們除了彼此,早就失去了愛人的能力,不是嗎?

「哼哼,愛情?」高高挑起眉,特勒斯笑得更冷,「用這兩個字來形容我對夜的感情?這未免也太污蔑我們了。」

他對她絕不是這兩個字可以說盡的!

她是他的對手,他的強敵,他拼命想要贏過她、打擊她、傷害她,卻又佩服她、珍惜她,這種種複雜的情愫交雜在一起,絕不是愛情這兩個字便可簡單概括,因為他想追求的不是男女之愛,而是一個能超越他的女人,一個能讓他拼命追趕、不斷較勁的女人,她可以毫無感情、毫無知覺,只要她是最強的就夠了。

不會吧?沙維皺起眉,特勒斯對她的迷戀比他想像中還要嚴重好幾十倍哩。

「啊,」眼看夜就要在特勒斯的帶領下離開大廳,吉妮突然想起自己可是來興師問罪的,怎能讓那女人安然離去,「喂,站住,妳──」

「表妹,我勸妳還是少去招惹她為妙,」恢復笑嘻嘻的模樣,沙維擋住去路,「不要看她對妳那巴掌沒反應,要她真發起火來,妳十個吉妮加起來,都不及她一根小指頭唷。」

喔?原來她還不是普通人,吉妮聽了更為不屑。

那種會玩刀玩槍的女人,冷冰冰的,又不溫柔,根本沒半點女人味嘛,哼,看來看去果然還是她的天使妹妹最好。

想到這兒,她不禁又一肚子火,奇怪了,明明是那混小子闖的禍,為什麼是她在幫他處理善後?

 

 

 

 

 §

 

 

 

 

離開吵鬧的大廳,吉妮的聒噪聲逐漸遠去,挑高的走廊上只有兩人身影,穿過迴廊,再走上螺旋狀的白色樓梯,便直通特勒斯的臥房。

順服進入房內後,夜又走到最常佇足的位置,窗戶邊,特勒斯拉開領結,將白色領巾丟到一旁,他很早就發現她這個習慣,自從喪失知覺之後,夜特別喜歡窗邊,雖然望著窗外,不過並無特別的反應,因為她的心根本看不見吧?

「夜,」站在她身後,他雙手環過她,放在窗台上,「妳真的打算一直沈睡下去嗎?」

她沒言語。

「還是只是暫時的逃避?」眼神一沈,他忽然收緊雙臂,「如果妳只是暫時性封閉自己而利用我,那我絕對不會放過妳!」

要證明她是否真的毫無知覺,只有一個方法,特勒斯忽然抱起她,將她甩上床,她順勢跌入柔軟的大床上,髮帶從頭上鬆落,烏黑髮絲隨之披散開來,他翻身欺近覆在她上方,熠熠發亮的雙眼緊盯著她,兩手突然抓住她的上襟,粗暴而俐落地將之撕裂!

清響的撕裂聲劃破沈靜的空氣,那道撕口從她胸前斜斜裂開,直到右腰,將她美麗白皙的胴體畢露無遺,緊接著他的唇迅速覆上了她的。

雖然他個性冷淡,雙唇卻像火焰般灼熱,一路自她冰冷的絳唇吻下,在她雪白的頸部與胸前大肆燃燒,當他半跪著吻至她平坦的小腹時赫然止住,精亮的目光逕逕往上一抬,望向她安靜枕在羽毛被中的小臉,那張清靈絕美的臉孔毫無表情,如水晶般清澈透明的雙眼甚至連眨也沒眨一下,靜止的,她的眼裡一片泰然安靜。

特勒斯咬住下唇,該死,俯視著她不可方物的美麗,差點失控的竟是要試探別人的他。

「呵呵呵呵。」放開箝制著她的雙手,他失聲大笑,看來根本毋須壓住她,因為夜不會抵抗,就像剛才吉妮摑她一巴掌時她不會反擊一樣,連他的侵犯她都這樣無動於衷?

「夜,以前的妳真的是個傻子!」

從小所受的訓練都是要她去拯救別人,卻沒人教她如何拯救自己,所以她不懂什麼是自救。

「一個可悲的傻子。」離開她上方,特勒斯改坐到她身旁。

「妳之前就是太過熱心,才會這麼盲目。」盲目地相信雷‧亞德里,盲目地行俠仗義,保護他人。

不,不對,他所追求的女人是在各方面皆登峰造極的女子,不是那種為了可笑的理念或為了拯救別人而寧可犧牲自己的救世主。

「現在的妳沒有任何感情,終於可以成為那樣的強者。」撩起她烏黑的秀髮,他放在唇上一吻,「就讓我見識一下吧。」

──那種可以血染天下的能力!

他永遠忘不了,在她獲救後清醒睜開雙眼的瞬間,他看見她的第一眼,她的眸子如此清澈、如此靜止,沒想到下一刻夜立即拿起一旁銀刀往自己身上裁去,他以為她要自殺而匆忙想奪下她的刀時,卻發現她不是刺向自己,而是將那頭長髮一道道削去。

那時他欣喜若狂,因為他終於看見夜抹去了身為人的情感,也只有這樣的她,才能將潛能完全釋放而出,所以他絕不會讓她清醒過來。

「我要妳……」摟住半裸的夜,他將頭埋入她的髮間,「一輩子都在我身邊。」

沈、睡!

 

 

 

 

 

 

第十二章

 

 

 

 

接連幾天,華盛頓郵報頭板的炮口全對準了亞德里家,不用說,這一系列報導皆出於雪梨的手筆,然而亞德里家似乎有意閃避,一個星期過去,仍無發言人出面說明,使得和蘭豋家的婚事便這樣延宕下來。

這對宇來說倒是件好事,但他很清楚雷‧亞德里並不是個會輕易放棄自己原訂計劃的人,所以他得好好利用這段時間提升自己的能力,畢竟要接掌一個龐大企業與為數多得嚇人的地下組織絕非易事,他有太多東西要學要看。

雷‧亞德里是何等厲害的人物,這個能一手遮天的男人,你能討厭他,卻又不得不佩服他,尤其在了解他居然能把地下組織打造得如此嚴謹,簡直像在訓練軍隊之後,宇更深深感覺到這個男人的可怕。他將亞企與地下事業一分為二,名義上這些恐怖組織皆與亞企毫無瓜葛,卻祕密效忠於他,這也是ICPO最頭痛的地方,因為他們雖然有辦法弄到文件,卻無法證明雷‧亞德里涉入其中。

在這期間,宇讀著第一手資料,一邊加強各種知識,一邊摸清雷‧亞德里的佈局,雷‧亞德里果真沒食言,任他在所有祕密檔案中來去自如,表面上他似乎對繼承人這個身分相當甘之如飴。

「我的愛子,」披著黑色浴袍,雷‧亞德里端著一杯香濃咖啡,慵懶站在書房外,「你這麼用功,對亞企如此熱忱,我很高興,不過要不要為父提醒你一句,現在已經凌晨三點了,你是不是該上床睡覺了?」

將視線從電腦螢幕中移開,宇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我又沒要你馬上學會一切,你不必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這小鬼認真起來還頗有兩下子,如果他再聽話一點就更完美了。

「……。」沒理會他,宇轉回螢幕,繼續把焦點放在南歐的據點上,他得儘速學會雷‧亞德里的本事——為了夜!

從蘿拉的暗示中,他已猜到夜會如此絕望的原因,所以他要用自己的方式保護她!如果他能將雷‧亞德里的地下黑市打垮,或許當這個讓她如此深惡痛絕的罪惡根源消失後,夜能懷著希望醒過來,為此,他得對雷‧亞德里所有佈局與組織方式瞭若直掌,才有辦法將之粉碎。

一旁的蘿拉幫忙小主人整理著列印出來的統計表,一雙碧眼輕輕瞥了雷‧亞德里一眼,雷‧亞德里亦橫睨著她,兩人視線在空中無聲交會。。

自從那晚夜出現後,他這個秘書就高興得不像話,哼。

「還有,你這幾天光顧著打探我們偉大家族企業的虛實,好像忘了你之前闖的禍似乎還沒處理吧?」

指訂婚宴那晚,他的失態。

「對於您已經盤算好的計畫,我需要再多此一舉嗎,父親大人?」幽黑雙眼再次抬起,他放開鍵盤,平靜地反問。

嘖,小鬼!反應還真快,雷‧亞德里暗忖,看來這小鬼早料到他會下這步棋,難怪這麼沈得住氣,只不過……。

「總有一天你會後悔沒有阻止我這麼做。」雷‧亞德里燃起一笑,表情有幾分幸災樂禍的味道。

為什麼?宇不解,雷‧亞德里這麼做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夜是亞德里家的孩子,早在一開始,就該對外宣佈她的真實身分。

他們是雙胞胎,夜是他的姊──胸口突然窒息了一下,宇狼狽別轉開臉,每當想起兩人的血緣關係時,他的心總是會莫名地疼痛。

「老莫。」手一招,雷‧亞德里將隨侍在外的老管家叫進來,「明天把上次拍到宇和克萊小姐幽會的那名記者找來。」

雷‧亞德里要開始反擊了!

接過蘿拉夾釘好的資料,宇再次埋入公事裡,而他在過了好久好久之後才明白雷‧亞德里的意思,可惜那時為時已晚,一切都來不及了。

離開書房,雷‧亞德里並未走回臥房,反而踱到客廳的落地窗前,從這裡望去,正好面向著賀洛家別墅坐落的方位,窗外冷月照亮著他披散的深色金髮,與他逐漸上揚的唇角。

呵,他早看出他這位繼承人其實有多麼深愛著夜,只是當事人自己還不自覺罷了,然而一旦兩人互為姊弟的消息發佈出去,他們便註定今生今世永遠無法在一起。

永──遠──

 

 

 

 

 §

 

 

 

 

翌晨,一個顯目的標題出現在各大報。

『淺井夫人當年生下一對雙生子,一男一女!』

消息正式曝光,引起各界軒然大波,而雷‧亞德里什麼人不挑,偏偏挑上之前留著滿嘴鬍渣的三流記者,鮑比‧唐,讓他成為亞德里家專屬的對外發言人,所有報導皆由他渲染炒作。

雷‧亞德里似乎有意藉此好好嘲諷一下雪梨,並不是每個當記者的人都像妳那樣天真,只以真相為前提,有很多人才不管報導真不真實,只要能搶到新聞就好,這才是現實世界。

讀著今日刊出的早報,雪梨屏住呼吸,雙眼越瞪越大,報導後段還附上宇的未婚妻,白琳‧蘭登接獲消息後破涕為笑的美麗玉照,以及雷‧亞德里與巴頓握手言歡的畫面,這下亞、蘭兩家聯姻再無任何阻礙,為了避免夜長夢多,兩家還決定在三個星期之後舉行婚禮。

『由於夜‧亞德里小姐兒時曾遭綁架,行蹤不明,十多年後才在賀洛家現身。雖然亞德里總裁極力想將女兒帶回,但一生以救濟貧困為志、對社會貢獻良多的他,無法認同女兒替恐怖組織出力的做法,所以遲遲未向外界公開父女關係,然而亞德里少爺卻私下和這位姊姊有過接觸,又因兩人是雙生子的關係,所以姊弟之情甚篤,以至於他在訂婚宴會上一見到亞德里小姐,便有如此激動的表現……』

那名神秘的黑衣女子竟然是宇的姊姊,怎麼可能?

這樣一來她之前那些報導豈不顯得相當大題小作?人家女兒小時候被綁架,骨肉分離,乃至現在甚至立場對立,造成如此難堪的場面,她卻拿人家這種人倫至痛來大作文章。

雙手一抖,報紙掉落到腳邊,雪梨勉強扶住桌角,氣派的報社辦公室裡,她什麼也看不見,只感覺到自己在天旋地轉。

從沒想過那名冷艷女子會是宇的姊姊,雖然她很早以前就知道,宇在外遊蕩全是為了尋找失蹤的親人,但為什麼她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既然雷‧亞德里已經公開承認那名女子的身分,她沒理由再懷疑她和宇的關係啊!

就算雷‧亞德里為了挽回蘭登家的婚約,很有可能使出任何手段,但也不可能拿自己的子嗣開玩笑,隨便認個陌生人當女兒吧?

此時的雪梨還沒意識到,雷‧亞德里就是有這種敢欺天下的本事,她只是以女人微妙的直覺認為,那名女子絕不可能是宇的手足,因為她明明看見宇衝向那名女子時,臉上表情是像見到情人一樣,是像見到情人一樣的!

 

 

 

 

 §

 

 

 

 

清晨,是夢境與現實的交錯之地。

「笨蛋,我只要一個孩子就夠了!亞德里家的繼承者必須是最優秀的菁英,由我親手教養出來的雷,才是適合接掌亞氏企業的人選。雖然你也是我的小孩,但我可沒打算養活你。呵,要怪……就怪你自己的運氣不好。」

「沒人知道我有兩個孩子,既然你活得那麼不耐煩,不如死了算了!」

夢,是那個惡夢!雷‧亞德里猛然睜開雙眼,頂上那片華麗的天花板立即映入眼簾。

自從殺了自己的母親與兄長之後,每晚他都會做這個夢,十四年來沒有一天間斷過,不,這不僅僅是夢,還是他最真實的回憶,只是不斷以夢的形式反覆出現罷了。

呵,他幹嘛這樣大驚小怪,惡魔早就沒有良心,還會被惡夢嚇醒嗎?

臥房內,除了暈黃夜燈外,還有窗戶透進的淡淡晨光,顯然天才剛破曉,他調整呼吸,深深吐出一口氣,等等,他機警瞥向窗戶邊,發現房內還有另一個人!

每天清晨都是蘿拉站在床邊等他起床,但顯然這名入侵者並不是他那位盡責的秘書,因為這個人雖然和蘿拉一樣安靜,卻有著蘿拉所沒有的透明感,彷彿她是不存在的,沒有實體,沒有知覺,只是個無形的影子。

「誰?」一聲大喝,抓起枕頭下的手槍,他敏捷反身跳起,同時將槍口指向那道安靜黑影。

窗外晨曦透過紗簾,照亮著無聲站在他床前的夜,她動也不動,連髮絲都是靜止的。

「是妳?」看清來人是她,雷‧亞德里頓生警戒。

她來做什麼?什麼時候進來的?進來多久了?一向機警異常的他竟沒察覺有人闖入他的房間。之前在宇的訂婚宴上,她蓄意破壞會場,擺明了是衝著他來,那麼這次呢?他都已經對外宣佈她是他女兒,她還有什麼不滿?

打量著空手前來的她,雷‧亞德里發現夜沒帶槍,便決定先下手為強,火速扣下扳機開槍,碰───

宛如那天挺然站在雷‧亞德里的槍口下一般,夜靜靜站在前方,不同的是,等到子彈射出後,她忽然向旁一閃,迅雷不及掩耳,完美側身避開。

她躲開來了?望著白煙冉冉的槍口,雷‧亞德里大感意外,夜在他開槍之後才開始閃躲,居然還能避開子彈?

先前送她去米蘭接受電擊訓練,也沒見她速度這麼快,簡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難道此時的她封閉自己,喪失任何感覺,反而能激發出體內最強的潛能?

緩緩將壓低的重心拉回,站直,無視於雷‧亞德里手上的槍,夜頭一扭,轉身就跑,既不攻擊也不反擊,那她回雙子星大廈做什麼?

雷‧亞德里迅速按下床邊的紅色按鈕,整棟凱司特大樓立刻響起刺耳警報,其實就算他沒按下警鈴,大樓上方早在槍聲響起時即湧出大批保鏢,個個帶著槍從四面八方包圍住書房。

夜依舊置若罔聞,絲毫沒把這些人放在心上,僅僅一秒不到的時間,她已像陣冷風,颯一聲從重重包圍的人牆穿過,自長達十幾公尺的走廊閃至大廳窗邊,漂亮的雙眉連皺都沒皺一下,眾人甚至連板機都還來不及扣下,反倒是她所過之處,一個個被她手上銀刃劃過咽喉的身體接連倒地。

這是什麼怪物?大家同聲驚呼,開始拼命朝她射擊,在一片槍林彈雨中,她再次展現出驚人之能,不需用到眼睛,光憑感覺便能察知子彈射來的方向,就算沒回頭也能精準避開,齊發的槍彈根本傷不了她一絲一毫。

「住手!」宇的房間離大廳最遠,當他匆忙趕到時,大廳已面目全非,一片彈痕纍纍。

該死,他們竟然對她開槍,要不是她身手矯健,豈不早被打成蜂窩?宇憤怒朝雷‧亞德里橫了一眼,夜也是他女兒,為什麼他狠得下心這樣對付她?

雷‧亞德里聳聳肩,假裝沒看見,這時宇才注意到鮮血滿地的地板,每個倒地的屍體皆被劃開喉嚨,自雷‧亞德里的臥房沿路倒了一排,他錯愕轉向夜,她在大開殺戒?

「夜?」現在的她不知道殺人是犯法的嗎?

衝向前將保鏢的槍按下,宇明白她是為了自衛,但他不希望夜在沒有意識下做出讓自己日後痛苦的事,沉睡中的她是如此溫柔善良,他怎麼忍心見她以後醒來,知道自己的雙手曾沾上這麼多人的鮮血,她會有多驚恐,多傷心。

保鏢們為難地望向雷‧亞德里,等待他下達指示,雷‧亞德里明白這些人不是她的對手,乾脆揮手要他們退下,任夜安靜抽出雷射刀,劃開那片落地窗。

「等等,夜!」他有太多話想跟她說,多希望她能留下,匆匆向前跨出一步,宇還來不及碰到她的衣角,大廳後方突然響起一聲手槍上膛的聲音。

「退後,亞德里少爺。」拿槍指著他,特勒斯自客廳陰影處出現。

這個神出鬼沒的男人,老是這麼一聲不響地冒出來真討厭!硬生生停下腳步,宇怒瞪著他。

「東西已經到手了吧?」悠然踱到夜身後,特勒斯摟住她,在她耳邊低語,「我們走。」

說話時,那對漂亮的薄唇幾乎快貼上夜的耳窩,這個親暱的動作,全看在宇眼中,使得他的胸口不禁刺痛了一下。

這時劃開落地窗的夜已敲破玻璃,一架直升機在外頭待命,從上空放下長梯。

「亞德里總裁,後會有期。」朝面色鐵青的對手拋了個飛吻,特勒斯緊環住夜的腰,抱著她攀上梯子。

對此,雷‧亞德里冷哼了聲,想不到夜會與賀洛家聯手,她竟投靠自己當初最鄙夷的男人?

直升機帶來的強勁風勢,從碎裂的玻璃窗吹進,所有放在几案上的花瓶、瓷器全被強風掃下,連人都被風吹得睜不開眼睛,宇伸出雙手擋在眼前,一頭黑髮在空中狂亂飛揚著。

可惡!這已經是第三次,讓那個男人當著他的面大剌剌地將夜帶走了。

「為什麼要對夜開槍?」等到風勢漸息,宇憤怒轉向雷‧亞德里,要不是親眼所見,他還很難相信世界上會有人對自己的孩子那麼殘忍。

「你也看到了,她和特勒斯聯手。」彈了彈肩上的玻璃碎片,雷‧亞德里猙獰回過頭,雙眼瞇成一條危險的細縫,「凡是背叛我的人,不管是不是我的血親,我都殺!」

對,因為他是冷血的雷‧亞德里,這個名字本身就代表地獄,所以他連自己的親人都能毫不留情地痛下殺手!

接收到這個警告,宇暗暗一凜,看來今後他得格外小心,別讓雷‧亞德里發現他真正的企圖,否則倘若事蹟敗漏,他就真的只有兩個字可以形容:找死。

不,在夜還沒醒過來之前,他得撐下去,現在的她根本沒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看得真讓他捏了把冷汗。

咦──等等,夜不可能毫無理由回到這裡來,一定有什麼原因!想起什麼,宇連忙跑向書房,發現蘿拉已經在裡面,顯然剛剛大廳陷入混亂時,她已察覺到異樣趕到書房來。

「他們什麼資料都沒動,只拷貝了這一份檔案。」遞上一分鐘前列印出來的文件,蘿拉面有憂色。

這個是……宇低頭接過。

「四之方的身分與所有紀錄。」蘿拉嘆了口氣。

隸屬於雷‧亞德里旗下的恐怖組織遍佈全球,為了有效掌控組織動態,他精心培養一批菁英替他監控這個龐大的黑市產業,其中被稱為「四之方」的四人,無論能力或忠誠度都是最強的首選,是雷‧亞德里在各地的地下組織代言人。

代號「北」的達西‧費斯駐守莫斯科,代號「東」的蘇米‧昂,駐守曼谷,代號「西」的瑞麗‧盧奇駐守馬德里,以及代號「南」的賴爾‧席駐守墨爾本。

四人不僅頭腦動得快,為雷‧亞德里賺進大把大把鈔票,且個個心狠手辣,不斷在世界各地製造動亂,夜專挑這四個人,莫非她……!

碰!握拳的雙手用力搥到桌上,宇顫抖低下頭,天哪,夜她居然打算──

「為什麼?」一個深沉的低吼,自他緊咬的齒間嘶啞迸出,「為什麼妳連失去意識都還這麼……」

令人心疼──

讓他心疼到了極點!

 

 

 

 

 

 

第十三章

 

 

 

 

事實證明宇的猜測一點也沒錯,那晚夜潛入凱司特大樓,偷出四之方的資料,是想打垮雷‧亞德里的地下事業。先是代表東的蘇米‧昂在乘車途中被殺,曼谷的基地被毀,再來是代號南的賴爾‧席死在家中毫宅的浴池中,且遭到奇襲的兩地屍橫遍野,連半個活口都沒留下。

「少爺,您想……」侷促不安地站在書桌後方,蘿拉不知該不該問。

宇一個手勢阻止,陷入沈思當中。

一早他就看到透過衛星回傳的照片,曼谷郊區原是雷‧亞德里在東方的大本營,現下那棟巨大建築物不僅被轟掉一半,上面還佈滿被炸死或槍殺的屍體,而墨爾本的情況更慘,幾乎整片建築區化為瓦礫,雖然死的全是販毒為業、作姦犯科的毒梟或恐怖份子,死有餘辜,但一下子看見好幾千人的屍體橫豎臥倒在血泊中,還是不禁讓人頭皮發麻。

這已經不是普通的暗殺,而是屠殺!

雖然黑道集團之間為了地盤或利潤火拼,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但這次下手的賀洛家未免做得太大刀闊斧了,居然把對方的地盤徹底剷平,而且對手還是那個勢力龐大的雷‧亞德里,每個據點幾乎等於一座軍事基地,防衛嚴密不說,人員配備更不簡單,竟還會被破壞得體無完膚。

夜,是夜!沒有她的幫助,特勒斯不可能有這個能耐。

皺起眉,宇將照片一張張拿起,他最不希望發生的事竟然成了真,如果夜只是封閉自己安靜沈睡,那情況還算好,他只要想辦法讓她重拾希望醒來即可,但現在夜不僅喪失意識,在她中彈的同時,內心所產生的悲憤卻未跟著她的沈睡而消失,反而激湧襲上。

她的憤怒,她的悲痛,反映在毫不留情的殺機上,那一張張血肉模糊的照片,淒慘的死相,絕不留活口的作法──不,這不僅僅是她的憤怒,這是她對世界的絕望,她竟絕望至此!

「宇少爺,那現在……?」已猜出這兩地巨變必定出自夜之手的蘿拉,琢磨著小主人打算怎麼辦,他身為雷‧亞德里的繼承人得站在雷‧亞德里這邊,否則雷‧亞德里勢必不會放過他,但他怎麼可能真的為此對付夜?

夜給他出了一個多大的難題!

「半小時,」沈默幾秒之後,宇果決站起身,「半小時之後,把賀洛家所有的資料送到我桌上。」

他得儘速把夜帶回來,甚至不惜與那個討厭的男人談判,如果他能找出特勒斯的弱點,或許就有辦法讓夜離開那傢伙,絕不能再讓她繼續殺人了!

蘿拉微微一愣,隨即趕緊回了聲「是」,匆匆奔向書房旁的秘書室,宇望著桌上散佈的數十張衛星照片,突然間發現什麼,從中抽出兩張。

所有照片中的死屍不是被炸死,就是被亂彈掃射後倒地,只有代號東的蘇米‧昂與代號南的賴爾‧席不同,這兩具屍體並非槍殺而死,一道血紅刀痕自兩人頸間劃過,雙雙皆是被小刀劃破咽喉而斃命。

夜在血洗曼谷、墨爾本兩處基地時,各式槍枝彈藥都派上用場了,為何在最後對付這兩人時,卻獨獨選擇了最稱不上武器的小刀了結對方性命?

『如果我能讓他們不來找你,你肯安分上課嗎?我保證,不用槍!』

笑臉盈盈的面龐,彷彿陽光的剪影,燦爛。

『我保證。』

宇猛然意識到什麼。

『不用槍……』

懂,他懂了!丟下照片,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宇迅速衝出書房,往大廳奔去。

他終於明白讓夜清醒的方法了,那就是她自己的心,唯有自己的心才能喚醒自己,這是一個多麼簡單的道理!

他只要能──

迫切的腳步自書房走廊直奔大廳,卻在廳內赫然止住,白琳一身百合色洋裝,像個小公主般雙手放在胸前,看見他出現,她驚喜起身。

「宇。」

頓時,他眼中的興奮被驚愕取代,為什麼他這位「未婚妻」會在這裡?

「你可出來啦。」有白琳在的地方,自然也有她那位聒噪不休的姊姊,吉妮雙手插腰站在妹妹身旁,「我妹妹聽說你在書房不忍心打擾你,看,我妹妹有多麼善體人意!」

真是冤家路窄,又碰上這位男人婆,宇下意識想嘆口氣。

「不過我先警告你喔,以後你們結婚之後,可不能為了公事而冷落了我妹妹。」

今天雷‧亞德里去市中心為一家慈善機構剪綵,老莫亦隨身帶去,趁現在前往賀洛家要人最適合不過,既然他已經知道讓夜清醒的方法,必須儘快帶她回來,在她進行下一波的攻擊行動之前!

「喂,你不會要我們一直站在這裡吧?」吉妮氣沖沖走到宇面前。

他看了她一眼,再看了她身後的白琳一眼,再過一個禮拜就是他和白琳結婚的日子,可是他真能和白琳結婚嗎?他明明不愛她,他愛的人其實是──嚇,倒吸口氣,他在想什麼?

見他沈默不語,吉妮不禁提高分貝大叫:「喂,我和妹妹可是專程來找你的,再過一個禮拜你們就要結婚了,可是我看你怎麼好像很少和我妹妹在一起?」

不是「好像很少」,而是「根本沒有」。

「再這樣下去,媒體會以為你們感情不好。」吉妮真想狠狠從這男人臉上揍過去,都已經答應要娶她妹妹了,他還表現得那麼冷淡,「今天你就陪白琳去逛逛街吧。」

今天?他一驚,轉向白琳,那張天使般的面容正充滿殷殷期待。

「對不起,我今天有事。」不是對她的期盼視而不見,只是他現在有比逛街更重要的事要做,雷‧亞德里絕不會讓他隻身去賀洛家跟特勒斯交涉,錯過今天,不知何時才能再離開雷‧亞德里的眼線。

「啊,」白琳一付快要淚下的模樣,雙手不禁在胸前絞緊,「你真的這麼討厭跟我在一起嗎?」

宇搖搖頭。

「抱歉,我真的有事,蘭登小姐。」越過未婚妻,他正打算走向大門。

「等等,宇少爺!」

陌生的叫喚突然響起,拉住他移動的步伐,緊接著,一只公文袋忽然朝他扔來,宇應聲接住,不解望向站在角落的保鏢,對方朝他點了點頭,示意他拆開公文袋。

抽出裡頭的東西,宇一愣,迅速將東西塞回袋內,隨即抓住那人衣領:「你好大的膽子!」

吉妮和白琳困惑看了彼此一眼,難得見他動怒,不但不打算出門了,還將那名保鏢拖往書房。

「兩位小姐請放心,」那人居然還面不改色地朝吉妮與白琳一笑,「我們少爺等一下就會改變心意了,我有把握。」

碰一聲關上書房大門,宇將那男人往牆上一推,雙手扼住對方咽喉。

「說,你是誰?」微瞇的眼眸盡是極度警戒,顯示出不管是誰,現在最好別騙他。

「我叫魏斯‧梵科。」

魏斯‧梵科?沒聽過這個名號。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魏斯從容聳了聳肩。

「少爺,你們家花錢請我當保鏢,我不待在這裡還能待在哪裡?」

宇冷然一笑。

「保鏢?」手,將公文袋一揚,「一個正常的保鏢不會有這種東西吧?」

今日一早才傳回凱司特大樓的衛星照片,竟會出現在這名自稱是保鏢的人手上?

「為什麼你會有這些照片?」

這應該是雷‧亞德里的高度機密,除了他和蘿拉,這棟大樓內不該會有第三者知道。

「你可以現在就殺了我滅口,」收起笑意,魏斯以嚴肅的口吻說道,「不然任何亞氏企業的機密文件我都有辦法弄到手。」

喔?這樣的人居然只是一名小小的保鏢?

「我不殺你。」放開他,走向書房的長沙發,宇在椅背上坐下,「你特意選擇我父親不在的時間接近我,一定有什麼原因吧?」

嘖,魏斯勾起一縷滿意的微笑。

「我是名電腦奇才,你說我是天才也可以。」

這小子年紀大約二十六、七歲,只比他大個七、八歲,口氣倒還不小,宇耐著性子,等他繼續說下去。

「不管多複雜的程式我都有辦法破解,就連跨國衛星我都能攔截。」

喔?

「這方面能和我匹敵的人,全世界大概只有一個,那就是夜小姐。」

夜……聽見這個美麗的名字,宇表情微微一變,魏斯卻突然移開話題。

「我父親之前曾是亞企的職員,呵,一個小小的財務管理師。」

這裡雖然名為書房,空間卻大得和一般正廳沒兩樣,在那片落地窗外是嚴冬的清晨。

「他為人正直,只是運氣特別背。」魏斯的膚色是很健康的古銅色,笑起來有口很漂亮的白牙,「在我八歲時,他因捐血染上愛滋,而被亞企開除。」

冬日的天空一片灰濛,似乎快落雪。

「照理說我父親不該因為這樣而丟了飯碗,得愛滋就不是人了嗎?但他不僅得忍受別人異樣的眼光和歧視,被亞企這麼大的企業開除後,根本沒人敢錄用他,後來他在絕望中舉槍自殺。」

說到這裡,魏斯的眼中閃過一道光芒。

「我一直覺得我父親不是被愛滋害死,而是被沒有人性的亞企逼上絕路!」

八歲之後,一個喪父的孩子如何一路掙來,其中酸苦可想而知。

「呵,」他伸了伸手臂,「你一定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要對你這麼坦白吧?因為你是亞企繼承人,如果真要調查我的底細,易如反掌,我沒必要隱瞞你。」

宇姿勢未動,靜靜坐著。

「既然你父親是被亞企害死,為什麼你還要進入亞企?為了報復?」

生命中曾經歷過黑暗的人,眼神總是特別深沈,魏斯點點頭:「對,我要讓亞企付出代價!」

冬陽,安靜穿越過兩人交會的視線。

「這是我二十歲前的想法。」魏斯扯了朵自嘲的苦笑,「我那個倒楣的老爸一生沒做過什麼大事,不過如果我真的為了幫他報仇而毀了亞企的話,我相信他不會高興。」

「那麼,」起身,宇緩緩走近,「你進入亞企的目的是?」

一隻手臂突然抓住宇的肩頭。

「亞企是個相當病態的企業,少爺,你應該很清楚我在說什麼。」

亞企只是雷‧亞德里用來掩飾血腥罪行的光鮮外皮!

「但真正為亞企工作的這群人,卻對你父親的殘暴行徑一無所知,只是單純地為這個企業賣命,如果你父親的地下集團曝光,倒楣的會是亞企上下三十多萬名員工,我不想再看到小孩失去雙親。」

望著魏斯毅然的臉孔,宇沈思著,低嘎的嗓音輕吐:「所以?」

「我想窮盡全力,輔佐你成為能帶給員工幸福的領導者。」讓亞企脫離雷‧亞德里的掌控,變成真正的企業!

「喔?」一絲質疑的微笑,綻放在宇審視的眼中。

魏斯定定迎向小主子的注目,毫無閃躲之意,早在雷‧亞德里正式宣佈繼承人時,他就相當注意這位未來總裁的動態,他的能力不只在電腦方面,他真正的才能其實是──

「你這麼有自信?」宇挑起眉。

「您可以試試看。」他最自豪的能力其實是──王佐之才!

歷史上真正的治世,只靠領導者一個人是不夠的,還需要才能與忠誠兼備的謀士輔佐,這種人雖然擁有運籌帷幄的能力卻甘於隱身幕後,這才有資格被稱之為「王佐之才」。

凝神注視著他,過了半晌,宇拿開他的手。

「好。」簡潔一個字,換他抓住魏斯的肩,「我只有一個問題要問你,如果哪天我也變得和我父親一樣,你還會繼續輔佐我嗎?」

望著那隻搭上來的臂膀,魏斯眼一抬,與小主子俊美的臉四目相對,深藍的雙眼掠過一絲堅定。

「我會把你拉下台,然後再找另一個繼承人!」

很好,宇鬆開手。

蘿拉也是具有王佐之才的人,但她卻為了亞企而蒙蔽自己的良知,連明辨是非的能力都可以泯滅,他與雷‧亞德里不同,他不要那種沒有自我意識的人輔佐!

「從今天開始,」打開書房大門,他回過頭,「你要有心理準備,我對幕僚的要求很高。」

他答應了?

魏斯露出一笑,從容而自信地道:「那您要不要先試驗看看我的能耐?我知道您現在想去哪。」

宇停住。

「您想去賀洛家要人?」

嗯,知道察言觀色,果然具備幕僚的資格。

「不過屬下認為您還是先陪蘭登小姐去逛街的好。」

就是有點多管閒事。

「我所攔截到的衛星照片並非發送到亞德里家的。」魏斯壓低了聲音,「而是到蘭登家。」

咦?宇轉回頭,為什麼他父親的衛星不只傳回凱司特大樓,還傳給了蘭登家?給蘭登家的誰?

據他所知,蘭登家只是個十分普通的政界名要,應該不會和黑社會沾上邊才對。

「少爺,我會仔細調查蘭登家的通訊系統,但在證實是誰接收那些衛星情報之前,您還是和蘭登小姐保持表面上的關係比較好吧?」

但今天是他好不容易可以見到夜的機會。

「少爺?」觀察著宇的反應,魏斯也在心中暗忖,對,他是王佐之才,所以他得確定輔佐的人是否值得他鞠躬盡瘁,如果眼前這個人是個只為私情而不顧大局的繼承人,那他沒必要浪費才幹。

拳頭一緊,宇瞇起雙眼,可惡!

「魏斯,備車!」他咬緊牙,「請蘭登小姐一起去逛街。」

果然是個值得輔佐的人哪,一縷微笑,在魏斯臉上滿意地劃開來。

 

 

 

 

 §

 

 

 

 

曼谷與墨爾本兩處案發地,死亡人數之多、場面之慘烈,幾乎可以媲美任何一場天災,雖然媒體不會錯過這個機會競相報導,但僅限於旁敲側擊,只說是「不明原因」「不明人士所為」,消息能被封鎖得如此緊密,全歸功於兩方,明的ICPO,暗的自然是雷‧亞德里。

「嘖嘖,簡直跟地獄沒什麼兩樣了。」ICPO自有一套拍攝系統,希艾看著照片,一邊搖頭稱奇,光是堆積如山的屍體便讓前去處理現場的警方傷透腦筋。

「喂,你上哪去?」發現拍檔沒出聲,希艾放下照片,瞥向正穿上風衣的阿瑞夫。

「馬德里。」扣好鈕扣,阿瑞夫拿起白色圍巾。

媒體沒有報導,他們ICPO的資料上卻寫得清清楚楚,明白記載著夜是如何進行這兩場屠殺行動,她不僅幫賀洛家擬定作戰計畫,還親自背著槍和火箭砲衝鋒陷陣。

一個曾是如此溫柔純真的夜啊,他看得幾乎快泣血。

「喂喂!」希艾立刻擋到門前,「你要去阻止她?」

根據情報,賀洛家下個目標是「西」。

「希艾,你應該和我想的一樣吧?」自從夜離開身邊之後,阿瑞夫那張清秀得過分的臉上總是盛滿憂慮,「身為ICPO,怎能允許這種私自報仇的事發生!」

這種個人式的復仇行為,早在幾千年前就被法律取代了。

希臘三大悲劇之一,阿葛曼農,講的正是父親殺了女兒,母親為女兒報仇而殺害其夫,後來其子又為了替父報仇,而不得不殺死母親的故事。

這種私報私仇的行為到最後演變成難解的困境,不替父親報仇是懦夫、是不孝,既然有人殺了你父親,你怎能不為父報仇,血債血還,殺死兇手?然而當弒父的兇手是自己的母親時,你能殺死自己的母親嗎?

所以最後才會由智慧女神雅典娜設立第一個審判法庭,以公眾正義(communal justice)取代個人復仇,透過法律,人們不能因為要替任何人復仇而殺死仇家,這就是法治社會!

「就算夜殺的那些人罪有應得,也必須經過法律審判,讓法律定罪處死,而不是由她個人私自處決。」

夜這樣做,不是將自己推入兩難之境嗎?雷‧亞德里不會放過她,ICPO為了維護公眾正義也會追捕她,夜啊……。

「那些人罪有應得,沒錯。」希艾忽然臉色一變,「不,不只罪有應得,他們簡直是罪該萬死!」

對,那些替雷‧亞德里賣命的人全該死。

「甚至死後他們都該下地獄!」居然殘忍到連剛成形的嬰兒都不放過,將之剁碎撒在他家地板上,雷‧亞德里是惡魔,那些人就是幫兇。

「希艾?」阿瑞夫一愣。

「現在他女兒反叛他,真不知他作何感想?哈哈哈,他培養多年,最頂尖的菁英卻成了摧毀他的利器。」

被自己豢養的狗反噬,就是這種感覺吧?

「阿瑞夫,你不覺得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嗎?」抓住好友的肩,希艾揚起一抹殘忍而快慰的微笑,「我們ICPO努力這麼多年,卻還動不了那隻老狐狸一根寒毛,現在他們居然鬧起內鬨自相殘殺。」

不只是亞德里家,還有賀洛家這種勢利龐大的黑市集團,兩家就去鬥爭個夠吧,如果最後兩敗俱傷更是再好不過,ICPO便可坐收漁翁之利,將這兩股龐大的惡勢力除之後快。

阿瑞夫睜大眼睛,看了希艾幾秒,再揮掉他的手。

「希艾,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居然贊成這種私報私仇的行為?

「這就是現實,阿瑞夫,你以為光靠我們以維護世界公理、公眾正義的信念,就能打敗那些人?雖然可恨,但我們不得不承認他們的勢力比我們龐大得多,不然就不會這麼多年還治不了他們。」

思及此,希艾的恨意又湧了上來,該死的雷‧亞德里,看著他的地盤一個個被擊垮,他就越高興。

「既然我們動不了他們,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放任他們內鬥。」

那位夜小姐真不是蓋的,居然能讓雷‧亞德里的手下死那麼多人,也難怪,她是雷‧亞德里親手訓練出來的嘛。

「你……」倒抽口氣,阿瑞夫不敢置信地望著這五年來打從進ICPO就認識的好友,「你被自己的仇恨沖昏了頭,醒醒吧,希艾。」

「不,阿瑞夫,總部也是這樣決議的,這叫以暴治暴!」

帶著一絲驚訝,阿瑞夫推開房間大門,無法相信總部竟然會默許個人的殺戮行為。

「這是總部的命令,」希艾從後追出,旋身擋住他的去路,「你為什麼不肯面對現實,承認只有這樣才能消滅雷‧亞德里呢?」

停住一、兩秒,阿瑞夫搖搖頭。

「那我只能說總部的做法錯了。」繞過希艾,他繼續走出長廊。

「阿瑞夫?」他該不會真要隻身前去馬德里吧?

看來不是他被仇恨沖昏了頭,而是他這位好友被愛情沖昏了頭。

「你要違抗總部的命令?」希艾連忙追上前,深怕他真壞了上面的交代。

上層早有對策,表面上追緝夜‧亞德里做作樣子就行,直到藉由她剷平雷‧亞德里的勢力後,再來處治她犯下的殺人之罪——當然,那得要她還有命活到那個時候。

「阿瑞夫,你當真要去馬德里?」他們是搭檔,怎能分開行動?

「沒錯。」繫上圍巾,阿瑞夫修長的指頭,堅定地握緊,「我要去逮捕她!」

 

 

 

 

 

 

第十四章

 

 

 

 

波士頓全城,就屬北端(North End)的義大利餐廳最道地,宇和白琳在北端用完午餐,下午即驅車前往南端最富盛名的波士頓美術館,說是逛街,其實和遊行沒什麼兩樣,光保鏢車隊就有六輛之多,宇、白琳,還有新任幕僚魏斯坐同一輛車,吉妮負責指揮全局,與蘭登家的保鏢坐一起,沿路當然還有不少媒體記者爭先恐後。

「蘭登小姐一定會喜歡波士頓美術館的。」陪未來的總裁夫人聊天是幕僚的工作,魏斯笑著遞上事先準備好的簡介,「據估計,波士頓美術館館藏之豐,僅次於紐約的大都會美術館,而且全是來自東方的收藏品喔。」

「喔?」白琳甜美一笑,「梵科先生怎麼知道我最喜歡東方藝術呢?」

調查眾人喜好更是幕僚的責任,一路上有魏斯談天說地,白琳並不會感到無聊,只是她的未婚夫還是太沈默了點,甚至下了車,依然一語未發。

眉頭輕蹙的宇,瞥向四周等候多時的記者,吉妮是把全麻薩諸塞州的媒體都請來了嗎?很好,至少明天,不,今天晚報就會出現「亞德里少爺與蘭登小姐雙入雙出」、「感情甜蜜」之類的標題。

「我去買票。」在一整個下午的沈默後,宇終於開口。

「不用了,哪還需買什麼票。」他們可是上流階級呢,剛下車的吉妮急急來到妹妹身邊,下巴得意洋洋一抬,身後保鏢連忙去處理相關事宜。

「吉妮小姐,這樣妳以後會不會不知道波士頓美術館的門票長什麼樣子?」魏斯忽然接口,讓吉妮硬生生打住。

這男人是誰?吉妮忍不住回過頭,看見一臉微笑的魏斯,哼,男人果然是討人厭的生物,她不買票自有人會雙手奉上,這他管得著嗎?

吉妮轉向宇,用眼神詢問他幹嘛帶個囉唆的人出來。

「還是吉妮小姐從不注意妳周遭的東西?」停頓了一秒,魏斯隨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喔,是是是,吉妮小姐是千金小姐,自然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但這樣妳能了解什麼是金錢的價值嗎?」

這人找死!吉妮兇狠的目光立即瞪過去。

「你……」只是個下屬,竟敢在她面前大放厥辭?

「在下魏斯‧梵科。」這傢伙居然還鎮定對她笑著?

「閉嘴!」

「那可不行,吉妮小姐,在下是靠這張嘴吃飯的。」

「你、你……」要不是礙於大庭廣眾,她早拿高跟鞋狠狠踹過去。

「不要生氣,吉妮小姐。」輕快走在前頭的魏斯,仍是滿面春風,「生氣容易變老喔。」

「該死!」暗咒了一聲,吉妮啪噠啪噠追向前,哼,比走路還沒人快過她,「你被開除了!」

「哎呀,那可真遺憾,」那張燦爛到該死的笑臉劃得更大,「我受雇於亞德里家,請問您要怎麼開除我呢?」

兩人走得特別快,竟先脫隊跑到前面去了,還在邊吵邊鬧。

他在試探她嗎?

盯著魏斯背影的宇微忖著,他這位幕僚果然有點本事,照理蘭登家應該對他父親的地下集團一無所知,卻有人接收那些情報,難道蘭登家中有誰與恐怖組織掛鉤?會是吉妮‧蘭登嗎?她作風強悍,整個蘭登家的業務大多由她經手,要控制蘭登家易如反掌。

「宇,把你這樣拖出來,你……」帶著忐忑的心情,身旁的依人天使輕聲細語地問,「會不會不高興?」

這時他才驚覺白琳的存在,想想他對她的確過於冷落,兩人都快結婚了,他心裡卻放著別人,放著──他趕緊甩開頭。

「妳想太多了。」

他不能娶她,但為了揭發他父親的事業,他暫時還得乖乖當雷‧亞德里的繼承人。

「白琳,我想……」如果可以還是請妳解除婚約吧。

「啊,我的披肩忘了拿出來,放在車子裡了。」彷彿猜出他想說什麼,白琳連忙打斷。

「是嗎?」知道她不想談,宇輕嘆口氣,「好,我去拿。」

保鏢想跟上,他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留下,雖然已漸漸習慣繼承人的身分,但他還是不喜歡前呼後擁那一套。

白琳不願解除婚約,執意要嫁給他,這樣怎麼會幸福呢?她應該找個真正愛她的人才對,而他是不可能愛她的。

走到剛才的停車處,雪已停,兩旁道路上的積雪已被剷除,僅剩大樹上殘留著未融的銀白,一看見皚皚白雪,又使他想起札幌那場飛雪。

「咦?」頭一抬,赫然發現站在車旁的人影,「雪梨?」

從那晚訂婚宴之後就沒再見到她,但宇知道她目前有ICPO保護,所以很放心,只要她別再接近亞德里家。

「妳……」她是不要命了嗎?用力抓起她的手腕,宇在附近匆匆找了條無人暗巷,將她拉進去。

「痛,」雪梨掙扎著,想掙開他的抓握,「你抓得我好痛。」

來到長巷內,宇迅速察看四周,確定沒人之後,他才放開手。

「笨蛋,妳跑來這裡做什麼?」他身邊有不少雷‧亞德里的眼線,只要接近他,她就會有生命之虞,他父親可是想要除掉她很久了,她卻自己大方送上來!

「我是美國公民,在美國的土地上愛上哪就上哪,不行嗎?」雪梨賭氣地大叫。

「我會擔心。」

她一愣。

「因為妳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沈聲道。

那雙深邃雙眼是片誘人的深海,雪梨真恨自己情不自禁地淪陷其中,移不開目光。

「我才不是你的朋友。」她抱著公事包後退,他之前欺騙她,現在還要娶別的女人了!

「雪梨。」

「幹嘛?」不爭氣的淚在她眼中打轉。

他嘆口氣,怎麼之前跟雪梨和湯相處那麼久了,他還是學不會安慰別人。

「我要揭發你姊姊夜‧亞德里的真相!」抹開淚,雪梨斷然地宣布,對,她是來告訴他,她要打擊亞德里家,「你父親我動不了,但至少我可以讓世人知道他女兒是個冷酷的殺人兇手,竟在一夕之間奪去數千條人命。」

殺人就是殺人,不管殺的是誰。

「雪梨,這件事……」沒想到她會從ICPO那邊得到消息,宇大吃一驚,在心裡暗叫了聲糟,一旦消息曝光,夜就真的萬劫不復了!

失去亞企繼承權不要緊,萬一此事被媒體報導出來,勢必會被正式定罪,還會遭到各方圍剿,不,夜現在喪失意識,不能因為這樣就把一生都賠進去。

「我是記者,挖掘真相本來就是我的天職,不像你們只會封鎖消息,ICPO跟你們都一樣,憑什麼剝奪世人得知真相的權力?」

「可是──」一登上報,夜就完全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呀!

「我要讓大家看清楚曼谷和墨爾本發生的慘案。」

可悲的是,她會來這裡不只要告訴他這件事,還想見他一面。

「雪梨,等等。」

見她執意要報導,情急之下,宇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正想開口請求她不要這麼做,雪梨突然哭了出來。

「你知道我爹地死後,我是靠什麼活下來的嗎?是真相,為了挖掘真相,我爹地直到死前都還在為了挖掘真相而努力,我是他女兒,你懂嗎?如果我放任真相不報導,我就白活了,那是我的、我的生命啊──」

說到最後,她幾乎是在嘶吼,從雙頰滾落的淚水,落得又急又快,宇定定望著她,久久,那雙緊握著她的雙手緩緩鬆開。

沒錯,他是沒資格左右她的意志,當初送她那台筆記型電腦正是要她為夢想努力,而他現在依舊如此,不改初衷。

「我知道了。」他掏出口袋內的手帕,放入她手心,「我無權干涉妳對真相的信仰和執著,但是,雪梨。」

那雙漂亮黑瞳,深深望入她含淚的眸中。

「什麼是真相?妳能保證妳所看到的就是完整的真相嗎?」

這……雪梨愣愣看著冬陽下的他。

「如果妳能保證妳的報導是絕對正確的,那麼妳就安心去報導吧,但如果不是呢?」

記者並不是一個全知全能的行業,大家只看到夜殘忍地屠殺數千人,卻看不到造成她現在這個樣子的原因,只會一味指責她是劊子手。

「人其實很難看清所有的真相,頂多只能看到事情的某一角,相形之下,記者的確是個很難的職業,畢竟很少有人能完整無誤地呈現出真相,所以當妳報導時更應該謹慎,因為僅憑片段事實拼湊出來的『真相』,很可能毀了一個人的一生。」

語盡,宇緩緩自她身旁踱開。

「我不會再阻止妳,雪梨,一切由妳自己想好後決定。」

咚,她雙腳一軟,跌坐在地上。

『妳能保證妳所看到的就是完整的真相嗎?』

緊捏在掌中的手帕已被汗水沁濕,她低頭望著自己顫抖的雙手,沒錯,她是不能保證。

可是,她不甘心——好不甘心!

 

 

 

 

 

第十五章

 

 

 

 

西班牙,馬德里。

阿瑞夫還是沒能趕在屠殺之前到達,煉獄般的景象已經轟轟烈烈上演,一波波炸藥、子彈齊飛,人影接連倒下,隨著時間推移,地上死屍越來越多,賀洛家個個身著黑衣,從夜所繪製的路線陸續湧出。

「盧奇小姐,我說過下次見面就是妳的末日。」冷笑粲然,特勒斯把玩著手中的黑色羽毛,一邊望著前方美豔的女人。

四之方當中唯一的女性,瑞麗‧盧奇,驚愕看著站在門邊的兩道人影,她明明接獲雷‧亞德里的警告,特別嚴加戒備了,居然還會栽在他們手裡?

目光一移,看見筆直站在特勒斯右後方的夜。

夜小姐她果然叛變了──不,不該說叛變,之前她們表面上本來就是敵人,雷‧亞德里還曾假裝派夜來襲擊過她,那時夜天真以為自己是在為她父親斬奸除惡。

「真是可笑啊,呵。」瑞麗好整以暇地搖著手上的扇子。

這個小女孩總是在扮演著救世主的角色,一邊侍奉魔鬼,一邊用拯救者的身分麻醉自己,不同的是之前她為雷亞德里賣命,現在是特勒斯,呵,換湯不換藥,這兩者本質上並沒什麼不同,還不都是毒梟、黑市首腦、野心家?

「盧奇小姐,妳可以開始禱告了。」她人生的最後一段禱詞!特勒斯危險而迷人的冷笑劃大,手指陡然向上一揚,黑色羽毛被他拋向空中。

夜抽出銀刀迅速從他身後閃出,瑞麗亦不是省油的燈,能當到西之首,所受的訓練自然不會比夜少,她扔掉手中的西班牙扇,右手赫然出現一把手槍,四發子彈連發射出,次次對準夜的心臟,但夜速度更快,像滑冰般俐落朝左右閃了四次之後避開子彈,從容來到她面前,那雙冰涼的水晶之眸沒有半點變化,冷靜得像片結冰的凍湖。

瑞麗一愕,沒想到對方這麼快便逼近到眼前,第五顆子彈還未及射出,夜突然在她面前旋了一圈,從面對她到背對她,從站著到一腳屈膝半跪於地,湛黑髮絲在空中飛起又落下,銀色短刃染上鮮紅,瑞麗顫動了一下,發現自己的咽喉已被劃開。

夜緩緩放下平舉的右手,在黑羽毛落地的瞬間,她身後的瑞麗同時砰然倒下,一片血泊在地上暈開。

 

 

 

 

 §

 

 

 

 

「哎。」打了一個大哈欠,沙維將雙手枕到腦後。

不像身旁手下一板一眼忙著和前線通訊,準備隨時支援,沙維簡直像來渡假般坐在機艙內,修長大腿左右交叉,舒服放在前面的椅背上。

「報告,頭兒已經解決瑞麗‧盧奇,從碉堡內廳出來了。」

「喔。」他應了一聲,顯然不怎麼驚訝,有那女人在,根本毋須他擔心。

自從見識到夜如何血染曼谷、墨爾本兩地,沙維不得不佩服她,不,他應該佩服雷‧亞德里能訓練出那種怪物。

「二主兒,ICPO出現了。」

翻開眼皮,他懶懶坐起身,隨手抓起手下剛送來的卡布奇諾喝了一口,另一手接過前面傳來的方位圖。

「唷?算得真準,瑞麗‧盧奇才剛掛就找上門啦。」ICPO樂見他們內鬥,故意在收尾時才現身做作樣子,賀絡家也心知肚明,不然人家ICPO情報網如此發達,怎麼可能不知道他們今天要殺進馬德里。

ICPO嘛,表面清高,還不就只會玩標準程序那一套,明明鼓勵他們對付雷‧亞德里,卻還要假裝堅守公共正義,派人來他們面前虛張聲勢。

「二主兒,要反擊嗎?」

沙維揮了揮手。

「算啦,人家來拍照踏青,別管他們。」

透過直昇機窗戶望去,那座圓形碉堡已經從四層樓高變成兩層樓,東面甚至已被打掉一半,活口應該收拾得差不多。

夾帶著飛揚塵土,特勒斯和夜正從側門跑出,兩人一前一後往飛機停放處趕來,兩方中間隔著一座吊橋,沙維嘴一扁,看著那兩人的身影,他不由得嫉妒起夜來。

以前都是他和特勒斯一起出生入死,而現在那個站在距離特勒斯最近的位置已經被那縷玲瓏身影取代,他卻只能待在後方準備支援,想到就讓人不爽到了極點,要不是看在特勒斯和那女人在一起似乎相當快樂的份上,他早發飆了。

他明白特勒斯喜歡與強者並肩的感覺,好吧,如果那女人能讓他所愛的親人快樂,他甘願委屈讓出那個位置,但要是哪天她不小心覺醒而背叛他們,他會第一個殺了她!

打開機門,沙維探出頭,準備迎接兄長凱旋歸來,突然一聲巨響,火箭砲從直升機旁穿過,那座吊橋被炸得粉碎,連機身都險些被炸毀,劇烈搖晃了一下。

怎麼回事?

「特勒斯!」趕緊拉住機上支架,沙維被那股強大的爆炸威力震得差點從機艙內掉出來。

還好,特勒斯才剛踏上吊橋就察覺到異樣,連忙抓住身後的夜就地臥倒。

「二主兒,您不要緊吧?」手下慌張趕到沙維身後。

「可惡!」碰一聲,沙維關起機門,「升空,繞到另一邊去。」

為什麼ICPO會突然發動攻擊?如果他們打的是別處倒還合情合理,剛剛居然差點炸了他們的直升機,有沒有搞錯?ICPO不是還要仰賴他們除掉北之方的達西‧費斯嗎?應該只會做個樣子,讓他們安全撤退才對呀。

其實經過三次血洗雷‧亞德里的據點,他們賀洛家損失亦不小,不過這樣一來,往後他們賀洛家的生意便可暢通無阻,不怕被雷‧亞德里瓜分,不論ICPO或賀洛家,這應該都是個讓雙方蒙利的消息,ICPO到底是派了哪個腦袋有問題的傢伙,竟打算截斷他們的撤退路線?

吊橋被炸只是第一步,一頭耀眼金髮在風中飛揚著,肩上的火箭筒往上對準碉堡上方,再度發射了一枚,剛從地上爬起來的特勒斯和夜聽見這個聲音,目光一起向上望去,發現這次被炸的地方正好在兩人頂空,兩人連忙翻身各朝左右避開,雖然那枚砲彈距離他們上空好幾公尺,不可能打中他們,但他們閃避的原因是怕被炸開來的土石牆壓倒。

夜連翻兩次,躲開滾落的石塊,但地基未穩,她又朝下方划了數十尺,抬起頭,發現沙維的直升機已飛向西側,她拍了拍下滑時堆到腿上的碎石站起身,準備朝飛機降落的地方跑去,一個白色的高大身影從前方碎瓦間走出,擋住了她的去路,兩人目光在燃燒著焦味的空氣中交會。

「夜……」低沈而溫柔的嗓音憑風傳來,「我終於見到妳了。」

身穿一襲白色風衣,阿瑞夫深藍的眼眸倒映著眼前全黑的情人,夜靜靜站著,除了兩際飛動的髮,她整個人是靜止的,望著前任未婚夫,她依然沒有任何反應,然而阿瑞夫卻是盼了許久,才終於能這麼近地見到她。

他永遠記得,在得知她被雷‧亞德里一槍打落海面時,那種頓失所愛的痛苦,讓他痛徹心扉。

「妳剪去了長髮,變得更消瘦了。」緩緩走到她面前,阿瑞夫伸出手,撫摸著她美麗無語的臉龐,「我知道我不該出現在這裡,不該阻止妳回賀洛家,但就算違背總部的命令我還是要來,因為我想妳想得快要瘋了!」

是誰?

『我總覺得不放心,還是來看看妳。』

『未婚妻比工作重要多了。』

不,她什麼也不想看,什麼也不想聽。

「夜?」捧住她的臉蛋,卻發現夜面無表情,昔日神采奕奕的她,如今卻像只水晶般地活著。

天,她到底要把自己封閉到什麼時候?

這全是他害的?當年他欺騙她,讓她以為他的愛全是一片虛情假意,而後雷‧亞德里那一槍更徹底讓她對所有人類的情感絕望。

「不,不是這樣的,」阿瑞夫將臉埋入她的髮中,「這世界上本來即有真有假,夜,不要全然否定一切!」

『當初總部派我們到米蘭調查雷‧亞德里訓練那位小姐的動機。』

她也曾用最無防備的心去相信過一個人。

『你是很愛慕她沒錯,但她終究不是你應該娶的人,你對她的愛不過是一種建構出來的感情!』

『你真的是被派來監視我的嗎?從一開始我就在你們的安排中?』

為什麼?

『我承認第一次見面時的確是刻意出現。』

為什麼?既然是在騙她,那些溫存的耳語還能說得如此誠懇動聽?

『可是我是真的愛妳啊,夜!』

連愛都可以欺騙,你要我怎麼相信你?

累,好累,她好累,可不可以放過她,別再說了。

「天,妳到底要我怎麼做?」一聲肺腑的嘶吼對空長嘯,阿瑞夫將她用力摟入懷中。

「不要再封閉自己了,夜,我求妳,醒醒,睜開眼睛看看我,妳只知道我曾騙過妳,但是……」一道深摯的淚水,自他右頰泫然滑落,「就算在那段謊言充斥的過去,我們之間,也還有真正『真實』的東西存在!」

那是誰也欺騙不了,只有自己才會知道的真實之地──他們自己的感情呀。

「夜,相信我!」他嘶喊著,像要將自己深深刻入她沈睡的心靈。

緩緩抬起頭,對上他深切的目光,安靜望著他的夜,眉梢一揚,右手忽然抓緊銀刀,從他胸口狠狠劃過,他愕然看著她冷冽的臉從他身前閃去,不到一秒,一片淋漓鮮血從他胸膛噴出,不,那已不是普通的一劃,那是切,是割,毫不留情地從他左胸直貫右胸。

怎麼?一道撕裂巨痛讓他睜大雙眼,他摀住傷處,不,不行,太痛了……阿瑞夫雙腳跪下,緊按著胸口的手心,卻無法阻止不斷噴出的溫溼液體。

他看著自己的手指、白衫全然染紅,那道切痕劃得又狠又猛,他全無防備,甚至連躲都沒躲,便任她的刀刃送入他寬大的胸膛,顯然夜下手時毫無遲疑,打定絕不會讓他活命!

「夜?」她竟然……?

終於,這是她喪失意識之後,首度開口。

「我誰也……」她冷冷放下被鮮血濺濕的手背,「不信!」

 

 

 

 

 

 

 

第十六章

 

 

 

 

阿瑞夫,你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加入需要拿槍的赤色世界?其實你可以表現得更任性一點的,不需為了父親或家族如此勉強自己。

一雙白皙溫柔的手輕輕放上他的前額,雪白枕頭披散著一頭柔亮金髮,他覆著氧氣面罩,縫了六十多針的胸口纏著白布,兩手掛著點滴,除了微微起伏的呼吸,他已陷入沈睡之中,似乎再也不會醒過來。

「事實上,身為迪恩家的長子,責任並沒有這麼沈重呀。」

他們的父親根本不希望自己的小孩活在他死亡的陰影之下,更不希望兒女為他報仇、強迫自己違背天性拿槍殺人。

「因為你是一個那麼溫柔的人,阿瑞夫。」

就算當時已知夜會殺向他,他還是不會躲開那一刀吧,他就是一個這麼徹底的爛好人。

「咦,已經正午了嗎?」喃喃自語的女子抬起頭,望向門外,「那麼,差不多也該是時候了。」

話才剛說完,房外突然響起一陣槍擊聲,從走廊遠處,陸續來到加護病房附近。

ICPO老是喜歡搞大排場,呵,不須為了保護一個幹部而這麼勞師動眾吧。」一腳踹開房門,沙維微笑站在門邊,他身後自是一排屍體臥地。

「午安,迪恩小姐。」將那把狙擊槍扛在肩上,沙維笑著,神態自如地走進,一點也不像剛殺過那麼多人的樣子,倒像個出來打獵散步的無聊男子。

「看來這個蠢男人差不多掛了嘛。」瞥了床上的阿瑞夫一眼,他不禁咋舌,聽說是重傷,幾乎不治,甚至就此昏迷不醒成了植物人。

嘖嘖,那女人對自己昔日的舊情人居然這麼狠,下手完全沒留半分情面。

「你口中的蠢男人,指的是家兄嗎?」坐在床邊的真蕾面不改色,微微一笑。

對於她的反應,沙維有些吃驚,這女子鎮定得不像話,彷彿早料到他會闖進來似地。

「對,就是他,我從沒見過這麼蠢的男人。」

身為ICPO的重要幹部居然被人殺成重傷,這下ICPO不可能再忍氣吞聲,絕對會誓死嚴懲兇手,原本想救夜的他,反而將她推向更深的地獄,呵呵,這正是賀洛家最樂見的結果,夜已經沒有任何回頭的機會,勢必得永遠歸順賀洛家,永遠留在特勒斯身邊!

「我倒覺得家兄已經做了他所能做的,最好的事了。」她望著他,眼中含著清澈的笑意,迪恩家世世代代皆遺傳了這種澄淨的眼神,溫暖得近乎與世無爭。

沙維一愣,扁了扁嘴。

「不然你就不會這麼慌張地跑來這裡滅口,是吧?」她再道。

什、什麼?沙維倒抽口氣,有些懊惱被人看穿了心事,對,他是要來殺了這個男人以絕後患!

他已從特勒斯口中得知,雖然夜表面上對人無動於衷,甚至能冷酷地殺害自己昔日的愛人,但那天特勒斯趕到她身邊,目睹那一幕時,卻也聽見向來沈默的夜,居然會因為這個男人而開口說話,這是否表示這個男人多少還是動搖了她的心,以致於讓她產生這種異常的變化?

不,那女人是屬於特勒斯的,她必須永遠保持石化的狀態,站在特勒斯身旁,為此他絕不允許任何人喚醒她。

「哼,看來妳很清楚嘛,也好,」手指頭俐落一轉,那把槍口立刻對準她,沙維冷然勾起唇,「至少妳不會死得不明不白。」

鎮定的臉上依然毫無半點驚恐,真蕾拿著紙牌的雙手更無顫抖的跡象,穩穩抽出其中三張牌放在床緣。

「想不想看看我為你占卜的,你的命運?」

「我不需要……」冷俊的雙眼掠過一道殺意,沙維扣住板機,「死人的建議!」

連續五發直掃床際,將三張紙牌打成碎片。

命運?在他生不如死的時候有哪位神明憐憫過他?

沒有。

他靠的是自己的意志、鮮血和特勒斯,才存活下來的,所以他不相信世界上有神佛這回事,更別說命運了。

「你的脾氣也真壞。」真蕾拾起碎片,真亂來,幸好他槍法還不錯,不然萬一不小心打中阿瑞夫怎麼辦。

「哼,妳還是多擔心妳自己的事比較好吧?」沙維將槍口瞄準她。

「你放心,我是占卜師,既然能預知未來,當然也能看見自己的命運,而今日並不是我的死期。」

真是有恃無恐到令人生氣的地步!沙維悻悻瞪了她一眼,打算連續扣下板機將她打成蜂窩,到時看她口中的「命運」救不救得了她?

手指正要按下,窗口突然跳進一道黑影,他警覺轉過頭,還來不及反應,一只槍口立刻抵在他的頭頂上。

「別輕舉妄動,沙維‧伊‧賀洛。」。

沈著聲警告,宇迅速拿走他手裡的槍,遞給抓著攀爬繩,爬進窗戶的魏斯,魏斯打開彈匣,卸下子彈。

「你為什麼會來這裡?」這小子不是應該在美國波士頓準備婚禮嗎?再過四天,他就要和白琳結婚了。

「我需要一個人質,」宇用眼神示意魏斯將人綁起,「聽說你們兄弟兩感情很好,特勒斯應該不會對你見死不救。」

「你要幹嘛?」這小子冷靜的口吻真讓人討厭!沙維知道沒勝算,索性舉起手,任魏斯捆綁。

「我要見夜一面。」

「喔?」要拿他交換夜?沙維吹了聲口哨,「這下又多了一個蠢男人。」

低頭看了沙維一眼,宇突然舉起持槍的手劈向他後頸,將他一掌打昏。

「真吵。」也不管他會倒地,宇顧自走向病床,還是身後的魏斯趕緊扶住倒下的沙維。

「少爺?」把人家打昏,待會該不會要他把這傢伙扛回飯店吧?魏斯苦著臉,無奈看著小主人的背影,這裡可是五樓耶。

亞德里家身分特殊,ICPO不可能讓他們光明正大地進來探病,而宇竟異想天開想出這個主意,剛剛陪他冒險從外面爬上來,差點沒要了兩人的命。

本以為小主人只是單純地來探病,結果卻在這裡逮到賀洛家的二少爺,這還不打緊,沒想到他居然想利用這個人跟特勒斯那種危險份子交涉,不,應該說宇早胸有成竹,料到賀洛家會前來這裡滅口,所以才故意潛進來的。

哎,他這位小主人聰明是聰明,卻逕做些容易讓自己短命的事,魏斯莫可奈何地翻了個白眼,將昏倒的沙維架起。

「妳沒事吧?」走近病床,宇先望向床緣的那排彈痕,再瞥向床邊女子。

真蕾點點頭:「我知道我很安全。」

看來這人傷得不輕,宇靜靜望著病床上那張被氧氣罩覆住的臉。

「妳知道我們會來?」

「不,我是占卜師,知道自己的命運並不會在今日殞落,至於是誰會幫我避開今天這個劫難,並不是我應該知道的。」

占卜師,真蕾‧迪恩,世界上數一數二的預言家,從她身上明顯散發出一股特別沈靜安穩的氣息,神祕,卻也沈重。

「你要去見夜,是嗎?」真蕾緩緩站起,了無閃避的目光直直望向宇,「記住,夜下手時一定是一刀俐落劃過胸口,你一定要躲開,不要天真以為夜會手下留情。」

此刻,躺在病床上的這個病號,就是最好的例子。

「那個孩子內心在哭泣。」真蕾輕輕望向窗外,再回過頭,「如果你無法喚醒她,那麼你所能做的,就是避免自己被她殺害。」

恬靜目光中,有著淡淡的嘆息,她對宇搖了搖頭:「她所背負的已經夠多了,你如果不愛惜自己而被她殺了,她醒來後會更痛苦的。」

一個封閉自己,不願清醒,另一個被殺成重傷,昏迷不治,這兩個病人已經夠了,真蕾微微一笑,彷彿在告訴他,「我可不希望再看到第三個人倒下去」。

「我會記住妳的忠告。」輕點了個頭,接著,宇想起什麼,轉向橫陳在房門外的那幾具屍體。

「不必擔心,ICPO總部會再派人來保護家兄和我。」

「妳早知道妳哥哥是ICPO的成員?」

真蕾但笑不語,伸手握住兄長的掌心。

「在保護著家族和所愛之人的人,並不是只有你啊,阿瑞夫。」

生性不喜歡血腥與暴力,只希望能和所愛之人一起廝守,幸福度過一生,這就是夜所深愛的男人。

沈默望著床上一動也不動的身影,宇赫然發現,他和這個男人在某方面其實很相似,都希望能過平凡幸福的生活,卻也都被迫走上佈滿鮮血的道路,如果這人能活下去,睜開眼睛,他很想找一天,好好跟他談一談。

 

 

 

 

 §§

 

 

 

 

巴黎的街道下起小雨,惹得逛街的人潮急忙往附近店家躲去。

「魏斯,在這裡停車,我用走的過去。」解開安全帶,宇打開車門,在下車前,不忘指指後座,「把那傢伙先帶回飯店,別讓他跑了。」

是是是,魏斯嘆口氣,知道他能力強也不能這樣用呀。

剛剛好不容易把被打昏的沙維放在擔架上,佯裝成病人從醫院順利運出,現在又要他想辦法把這個昏死的傢伙弄進飯店?

雖說之前做人家保鏢,身體鍛鍊得很好,可是他還是比較喜歡動腦力的工作,而不是架著昏死的男人東奔西跑。

「還有連絡賀洛家,要特勒斯到──」站在人行道上,宇的視線不經意瞥向商店街,其中有間家電,外面擺著三大排電視螢幕,上面正轉播著及時新聞,他的聲音赫然止住。

『富商之女竟是日前曼谷、墨爾本、與馬德里三處血案的背後真兇!從匿名民眾投書至電視台的包裹中發現數十張照片,張張皆為三處慘案的現場,以及一名黑衣女子的特寫鏡頭。』

透過電視,一張美得讓人顫慄的臉孔,正清楚在世界每個角落播送,背景是片血海,夜揮舞銀刃,穿透兩、三名男子的頸項,另一張是她持槍掃射,還有……

『照片中的女子經過證實,的確是美國富商雷‧亞德里之女。』

怎麼回事?宇握緊雙拳,感覺他全身的血液都快沸騰了!他處心積慮,想盡辦法阻止夜曝光,而現在卻有人徹底毀了他多日來的努力。

『雷‧亞德里總裁接獲消息立刻發表聲明,同聲譴責,並對外宣佈廢除了夜‧亞德里小姐的繼承權,表示他絕不包庇女兒如此殘酷的暴行。』

可惡!

世人並不知道雷‧亞德里的真面目,反而是夜替他背了黑鍋,而且現在ICPO對雷‧亞德里亦尚有顧忌,絕不可能貿然公佈真相,透過每家電視、每個報導,只要有媒體存在的地方,夜便被定了罪,再無轉圜,而雷‧亞德里卻能在大家面前,將一切推得乾乾淨淨。

瞪著電視牆,宇感覺自己在發燙著,燃燒著,像火焰一樣,此時此刻,再冰冷的雨水也無法澆熄他體內熊熊的大火。

──結果,雪梨還是堅持要將不完整的真相公諸於世!

「少爺?」坐在車內的魏斯試探喚了一聲,剛才在等紅燈時他亦看到了新聞。

現在從宇的後背望去,他整個人彷彿著了火,一向不易喜形於色的他連情緒都壓抑得這麼完美,明明想大叫,卻還是硬生生強忍下來,因為一個站在眾人面前的男人,不管受到任何衝擊,都是不能流淚的!

望著那樣的背影,魏斯突然有點想走過去拍拍他的肩。

「馬上回飯店。」宇忽然繞回車旁,出現在魏斯面前,嚇了魏斯一大跳。

「幹嗎?」打開車門,發現嚇得朝旁退開一步的幕僚正驚愕看著他,「你以為我會哭出來?」

魏斯嘆口氣,對,他所跟隨的這個人可不比一般,受到打擊後,宇並不會待在原地,像喪家之犬般哭哭啼啼,當你想開口安慰時,他已繼續衝向前線,開始思考對策了

不過偶爾也該露出一點愁苦的表情才可愛呀,魏斯將手放在駕駛盤上,嘆出更大一口氣,坐入車內的宇正要將車門闔上,一個粉紅身影忽然從人行道跑近,按住門把。

「白琳?」差點忘了,剛才下車就是要和白琳會合,他們約好要來巴黎選購結婚戒指。

「發生什麼事了,宇?」美麗秀氣的臉上帶著驚訝,像隻驚弓之鳥喘息著,「你為什麼沒過來,還折回車上?我們不是要去看戒指嗎?」

為此還大老遠從美國飛過來,當宇這樣提議時,她高興得以為他終於肯將心思放在他們的婚事上。

「白琳。」而這只是他前來法國探望阿瑞夫,進而跟特勒斯交換人質的藉口。

「對不起,」宇下了車,「我晚一點再陪妳過來好嗎?因為我──」

「因為你有要事?」白琳幫他接下去,因喘息而漲紅的臉龐被雨打濕,憂愁蹙起眉。

「白琳?」四天,還有四天他就得娶他眼前的女子為妻。

「我可以等。」顫抖的聲音幾近哽咽,但最後她還是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可是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的要事是什麼?」

從訂婚到現在,他們根本沒見過幾次面,而他每次只會跟她說抱歉。

「為什麼你總有處理不完的要事?身為你未來的妻子,卻一直被你摒棄在門外,我想了解你,進入你的生活,成為你生命的一部份,你知道嗎?」

第一次見她這麼不像大家閨秀地站在人行道上,對他高聲叫喊。

「我一直很想問你,」激動抓住他的雙臂,混著雨和淚,她終於將積壓許久的問題說出口,「在你心中我到底算什麼?」

靜靜看著失控的她,宇在心裡歎了口氣,對於她提出的問題,他無法給她正面的答案,若不是情非得已,他比誰都更不想將無辜的她牽扯進來。

「我不希望妳受到傷害。」過了一、兩秒,他舉起手,幫她擋住雨。

這是什麼意思?白琳困惑眨了眨淚水縱橫的雙眼。

「跟在我身邊很危險,」因為他是雷‧亞德里──那個無惡不做的雷‧亞德里的繼承人!宇輕嘆著,將手放在她肩上,輕輕抱住她,「但如果妳堅持要跟我結婚,那麼我一定會誓死保護妳。」

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我不怕!」白琳純真的臉上綻出驚喜,撲入他懷中,緊緊摟住,「我要嫁給你,只要能成為你的妻子,什麼危險我都不怕。」

宇任她摟著,沒有推開她,為什麼他們明明距離得這麼近,卻無法讓他激起特別的感覺?

兩人婚後,或許他該學著如何去愛他的妻子——想到這裡,他皺了下眉頭,又想嘆氣了。

至今他依然不明白何謂愛情,那是一種強烈的感應,能讓人立刻意識到自己正墜入愛河嗎?當愛情來臨時是會目眩神迷,還是會像靈光一閃,有個聲音突然跳出來,告訴你這就是愛情?

他不懂,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他並不愛懷中的未婚妻,他會保護她是基於責任,無關情愛,就像現在他雖然環著她的肩膀,也是基於身為未婚夫的體貼,想安慰拼命在他懷中掉淚的未婚妻。

「白琳?」他說錯了什麼嗎?為什麼她又哭了起來?

「我好高興,真的好高興。」埋在他溫暖的胸口,她又哭又笑地說,「原以為你一點也不關心我,沒想到你其實還是在乎我,所以才會想保護我的,對不對?我好高興。」

路上已有不少行人回頭看向相擁的兩人,宇令人咋舌的俊美與完美的身形比例,簡直像個站在街頭拍照的名模,尤其懷裡還抱著一個絕色美女,濛濛細雨,更為這個畫面增添幾許浪漫和唯美。

坐在裡頭的魏斯看著兩人,覺得現在應該是打斷的好時機,便打開後車車門。

「上車吧,白琳小姐。」

後門一開,白琳從宇懷中起身,驚訝看見被綁在後座的人影。

「咦,沙維表哥?」人還昏迷不醒,倒在椅墊上,她驚愕轉向未婚夫,「這是……?」

宇亦把質問的目光投向一臉微笑的幕僚,魏斯這傢伙在幹嘛?

「我們少爺想見他姊姊一面,所以不得已只好借用一下白琳小姐的二表哥。」假裝沒看見主子嚴厲掃來的視線,魏斯對白琳燦爛笑著。

「宇,」她拉了拉他的長袖,「是這樣嗎?」

這個魏斯,回去他要扭斷他的頭!狠狠瞪了魏斯一眼,宇抓住白琳的手,將她拉離轎車。

「妳先回去,我幫妳叫車。」

「宇,等等。」白琳仰起企求的小臉,「我要跟你去。」

都是魏斯這傢伙幹的好事,看來他有必要回去後好好整頓一下手下,居然沒經過他允許,就擅作主張將白琳牽扯進來。

「白琳小姐是賀洛家的親戚,不會有事的。」看出宇的顧慮,魏斯笑著解釋,「少爺,您不用擔心。」

白琳是特勒斯和沙維的表妹,賀洛家從未對她不利過,這點特勒斯他們還比雷‧亞德里有人性一點,不像雷‧亞德里連親人都殺。

宇恍然大悟,魏斯想把白琳一起帶去,說明白點是想保護他吧?畢竟有白琳在場,特勒斯不至於會在她面前對她未來的丈夫動手。

他這個幕僚心思之縝密,普天之下大概沒有多少人比得上,不過為了保護他,手段未免也太不用其極了點。

「好不好,宇?」白琳懇求地搖了搖他的手臂,「我想跟你一起去,我想了解你的一切啊。」

定定看著那張天使般的臉龐,過了一兩秒,他肅然轉向魏斯,後者領受到他銳利的目光,連忙舉起雙手。

「是是是,我會盡全力保護白琳小姐,如果讓她少了一根頭髮,我立刻把自己的頭砍下來謝罪。」

 

 

 

 

 §

 

 

 

 

宇和特勒斯約在巴黎近郊一處廢棄農場,出人意料地,特勒斯自己開車,只帶了夜單刀赴會。

兩方的車,在遠遠看得見對方的地方一起熄火停下,宇解開安全帶準備下車,忽然被魏斯抓住。

「少爺,別忘了迪恩小姐的忠告!」如果無法喚醒夜小姐,一定要避免自己被她殺害。

「魏斯,」瞥了緊張的幕僚一眼,宇淡淡一笑,「你好囉唆。」

後座的沙維已經清醒,宇抓著他走到中央,魏斯和白琳則留在車內,由於附近視野良好,從他們這個位置可以清楚看到前方。

天空雨勢剛停,積雲卻堆得更厚,儼然已有即將飄雪的跡象,另一端下車的是夜,她一身黑衣,一雙美目宛如封閉的水晶,冰冷,紋風不動,慢慢走到中間的她,像走台步般優雅走到宇面前,宇放開沙維,直視著身前儷人。

『呵呵呵,你也真是好強。』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夜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為何他會記得這麼清楚?

「等等。」見她動手解開沙維身上的繩索,頭一轉,馬上要和沙維離去,宇向前大跨一步,抓住她的手腕。

夜漠然回過身,羽毛般輕柔的雪花悄悄飄落下來,電光火石之際,沙維突然抽出右臂暗藏的短刃,一個箭步閃至宇右側,打算刺向他。

「沙維。」車內傳來一聲叫喚,讓他硬生生停住,「過來。」

戴著墨鏡,特勒斯從車內走出,倚在車門上看著這一幕,沙維嘴一扁收起刀,心不甘情不願地跑回兄長身邊。

「特勒斯,你是腦筋壞掉啦,為什麼答應讓他們見面?」

萬一夜不小心被叫醒,不就和那小子跑了?

「不會的,」看出弟弟的疑慮,特勒斯慢條斯理拿下墨鏡,「她連深愛的情人都下得了手,雙胞胎弟弟又算什麼?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人能喚醒她。」

看特勒斯那樣鎮定,沙維噘起嘴。

「呵,真是自找死路。」特勒斯冷冷一笑,藉由夜的手殺了眼前這個男人也好,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宇‧亞德里的存在著實礙眼得很啊!

此時,相視的兩人之間,雪無聲地下著,宇緊握住夜的手。

「不要再逃避了,妳不能將自己關在軀殼裡,卻放任外在的自己為所欲為。」

他不知她能聽見多少,但他定定看著她,希望能看透那雙毫無知覺、毫無反應的水晶之眸,直到她封閉的內心深處。

『呃,我幫你報名加入了烹飪社。』

昔日,她那充滿生氣的聲音突然在他腦中響起。

不,不對,逃避的人其實是他!從她那雙倒映出一切的眼眸,宇驚愕領會到這一點。

『你有許多我所不知道的優點。』

在還沒遇見她之前,他從不讓別人靠近半步,武裝自己、隔離自己,甚至用冰冷的言語傷害周遭每一個人,但夜卻總是努力突破他的心防,用那張盈盈笑臉面對他的孤傲和冷漠。

『可是這樣你就能天天上學了呀。』

一直都在背後為他奮鬥著、支持著的人是她!

『還是你怕苦啊?來,嘴巴張開。』

為何她能對他笑得這麼燦爛,這麼開朗?

記憶中的她總是在微笑,像朝陽般,讓他以為不論做錯什麼事、說錯話,就算今天再傷她的心,明天醒來她還是會原諒他,對他笑著,所以他絲毫不以為意,將她的微笑、她的體諒視為理所當然,直到失去她時,他才明白過去的自己有多麼不懂得珍惜!

「不──」錐心的痛楚直襲來,宇向前一步,突然將她用力擁入懷中,「夜,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他是如此需要她!

這種感覺、這種狠狠絞痛著,卻又如此強烈、如此心悸的感覺,這就是「愛」嗎?

驚愕察覺到這個念頭,他不敢置信,如遭雷擊,因為他們是姐弟,他怎能愛她,之前他不斷欺騙自己,說服自己,告訴自己,對她只是手足之情,但現在那股在他體內狂風大作的奔騰情感卻清楚告訴他,那不是親情。

噢,天哪,把他毀滅吧!不要讓他這麼清醒地面對這個最真實、最赤裸的情感,他,要、不、起──

喀一聲,白琳打開車門,不顧魏斯的阻止衝入飛雪之中,她錯愕看著前方那一幕,原來宇真正所愛的人不是那位克萊小姐,而是……!

這次她沒流淚,而是震驚莫名地僵在原地,她從沒見過誰能愛得那樣深,簡直到了沒人能取代的地步,但……這不是亂倫嗎?

不行!咬緊牙根,宇強行定了定心神,將夜從懷中推開。

有些謊是不能拆穿的,他必須繼續欺騙自己,他不愛她,只把她當親人,不然他不敢想像自己會做出什麼天理不容的事。

「夜,妳聽著。」他不能愛她,天哪,他居然不能愛她!「我會將莫斯科的達西‧費斯調開,連同那邊的基地一起撤離,因為我不希望妳再殺人。」

這句話讓夜一動,微微睜大了雙眸,看來特勒斯所言不假,她的確只對雷‧亞德里有關的事物有反應。

「剩下的事交給我吧,我會讓父親名下的黑市集團繩之以法,所以妳不要再用這種方式報復自己了。」

她會這麼瘋狂地掃蕩那些據點,絕大部份,是不能原諒自己曾經那麼相信雷‧亞德里。

一絲冷意緩緩掠過她殺機漸起的眸子,不,她不允許別人插手,她要親手毀掉雷‧亞德里的地下事業!

『記住,夜下手時一定是一刀俐落劃過胸口。』

宇專注凝視著她,他現在站的位置,就是當初她殺傷阿瑞夫時最具威力的位置,看見她眼中漸起的殺機,宇伸出手,輕輕撫著她臉龐美麗的輪廓,這是一張他不能愛的臉啊。

「夜,如果妳想要,我可以把命都給妳。」像阿瑞夫一樣站在她面前,用鮮血證明自己生死不渝的愛意。

又是一道冷風襲來,夜俐落抽出銀刀,兩頰髮絲飛起,她雙眉一揚,右手毫不遲疑地向前劃去,唰──

果然沒半點留情,跟之前殺向阿瑞夫時如出一轍,一個又狠又強的力道從她右手畫開!

『那個孩子內心在哭泣。』

望著眼前那翦美麗身影朝他殺來,宇深吸口氣,對,他可以把命給她。

「但我不想看到妳難過的樣子。」

幾乎在同時,宇向後迅速避開,被他後足掃過的雪地濺開一道碎白雪花,他的身子往後退了一大步,但還是沒能完全避開那一擊,夜的銀刃從他胸前劃過,尖端劃開血痕,從他右胸至左胸,劃破了他的大衣與肌膚,隨著破裂的衣緣,那條紫水晶項鍊驀然從裂縫中露了出來。

「咦?」夜猛然住手,在未完整劃完那道弧線之前,銀刀硬生在空中停住。

那只紫水晶!夜張大雙眼,為什麼她一看見那只水晶,手竟不聽使喚,停了下來?

『你生日那天,我不知該送你什麼才好,錢能買到的東西對你而言並無多大的意義,所以我把它送給你,希望你能過得快樂一點。』

是誰說過這樣的話?

『希望你能過得快樂一點。』

是她?是她自己?攻擊到一半的夜突然愣住,顫顫向後退開一大步,不,她沒有,這不是她,誰來告訴她剛剛那是誰的聲音?

遠處的特勒斯察覺到異樣,這才驚覺事態嚴重,連忙朝她奔來,她張大雙眼,困惑看著自己手上的銀刃,又抬起頭,看著為了躲開她那一刀,向後退開,摔倒到雪地上的宇。

『所以我把它送給你,希望你能過得快樂一點。』

這是誰的心情,是她的嗎?

「夜?」趕到她身邊的特勒斯一把抱住她,發現她竟在顫抖。

自從夜封閉自己之後,她從沒流露過任何表情,連眼神都是靜止的,可是現在的她卻十分困惑,慌亂,彷彿看到什麼不該看見的東西。

啪,連那把銀刀都從她手中鬆落,掉到雪地上。

「夜?」用力搖了她一下,特勒斯的聲音有些急促,怎麼回事?她到底是怎麼了?剛剛不是好好的還會對宇‧亞德里下手嗎?為什麼攻擊到一半就停止了?

「少爺,您沒事吧?」另一端,魏斯亦從車內衝出,急急趕到小主人身邊。

「不要緊,只是擦傷。」在魏斯的攙扶下,宇從雪地上爬起,幸好他及時跳開,只有一點皮肉之傷。

正琢磨著夜為何會放過他,宇按著微疼的傷口,忽然發現那只隨身繫著,連洗澡睡覺都不曾拿下來的紫水晶項鍊。

「夜……」或許他知道讓她清醒的方法了!

緊緊握住那只項鍊,宇抬起頭,大步向前,朝她縱聲大叫。

「不要再逃了,妳要勇敢去相信別人,否則人無法誰也不信地活著。」

選擇值得相信的人,勇敢去相信,這就是人生存的價值。

「不只如此,妳還得堅強承受信賴之人背叛自己的痛苦,因為妳無法保證所相信的人絕不會欺騙自己,所以要勇敢去相信,勇敢被傷害,勇敢從傷害中站起,不斷地去相信,被傷害,然後癒合,這就是人生!」

低沈渾厚的嗓聲,有力地在空中迴盪,連飛雪都在回應著他的叫喊,一次又一次飛過兩人之間。

夜抓緊自己,惶恐的雙眼睜到最大,不,不,她什麼也不想聽,啊啊啊啊啊啊──夜驀然往後一仰,特勒斯連忙接住她,驚訝看著他引以為傲,在戰場上橫掃千軍的女人在他懷裡昏厥過去。

「夜?」他連忙打橫抱起倒下的她。

風,雪,增大著,特勒斯忿忿瞪向那個讓她失常的罪魁禍首。

「亞德里少爺,我應該早點除掉你。」

如果因為這樣,害他失去這個好不容易才找到能和強者並肩的女人,他一定要宰了他!

「等等,特勒斯。」他不能把夜帶走!

抓著項鍊,宇匆匆追向前,但特勒斯動作更快,已抱著夜閃入車內,沙維接著抽出特勒斯腰上佩槍,朝空鳴了一記,警告他們別再追來,槍聲響起的同時,附近立即湧出五、六輛黑色轎車,顯然賀洛家有備而來。

可惡,棋差一著!

攤開手心,宇看著那朵盈盈紫光在他掌間發亮,他必須讓夜正視自己的心,只要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她願意去相信,她就不會對這個世界絕望,那個人就是她自己啊。

每個人都有可能欺騙她,所以現在她誰也不信,但唯有自己是絕不會對自己說謊的,當初夜必定是帶著最真誠的心情,送給他這條水晶項鍊,只要她願意相信自己,就能打開心防,去相信這個世界還有值得她相信的東西。

如果能讓夜再看見這只項鍊……握緊水晶,宇定定望著那輛遠去的座車,他一定要想辦法把水晶交到夜的手上,這是唯一讓她清醒的辦法了!

 

 

 

 

《真實謊言》第二部 謊言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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