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鳳遊蹤 《全文完》

        鳳遊蹤

第一章

 

今年她鐵定犯太歲!

不然就是平時沒燒香,臨時沒拜拜,所以現下驚動大內禁軍不說,竟連殿前侍衛都引來了。

匆匆跳上眼前石階,紫昭身穿全黑夜行衣,自宮殿長廊急奔而過,蒙面小臉納悶瞥了背後絡繹不絕的追兵一眼。怪了,這裡可是偏遠的北內院,她被禁軍發現也不過是一盞茶前的事,為什麼殿前侍衛這麼快就趕到了?

碰上禁軍還能勉強應付一下,看他們驚慌失措,深怕把人追丟的樣子也怪可憐的,她本來還想放慢速度,陪他們多跑一陣,但殿前侍衛可不一樣!

足尖一蹬,纖秀身影輕盈翻上屋頂。

須知這皇宮內院每棟建築皆挑高數十尺,她不費吹灰便沿著柱子借力使力,三躍而上,若非親眼見她跳上屋簷,就是從下方經過也無從發現她的蹤跡,這等上乘輕功令前來追捕的守衛發出驚呼,當下數十人連打了好幾個寒顫,幸好及時發現這名女賊,要不然任她惹出什麼亂子,腦袋還要不要啊?

「放箭!」侍衛統領一聲令下,身後武官紛紛取箭拉弓,頓時箭如雨落,朝屋頂連番射去。

哎唷,不妙,回頭瞧見這方驚險,紫昭不得不從另一側翻身躍下,人尚未落地,皇宮護衛便團團圍上來。

呿,運氣真背,她暗咒了聲,萬一真讓人逮住,坐坐牢房倒不要緊,只不過事後被義父保出來時,免不了要被他老人家訕笑一番,那才是孰不可忍。

得想辦法脫身才行,她伸手探入袖內,從中抽出一條銀白織帶,帶頭的侍衛統領見她沒拔刀,反倒拿出條薄絲帶,不禁愣了下。

怎麼?這名女飛賊是打算自縊,還是她天真以為跳段彩帶舞,他們就會放過她?

面對眾人圍捕,紫昭倒是一無所懼,露在蒙面黑紗外的一雙美目清靈如水,直視著對她拔刀相向的男子,兩人正面相對,這才讓她赫然認出對方是誰。

是了,她還想不通今晚殿前侍衛怎會趕來助陣,原來是這小子守的夜。

嚴格說來殿前侍衛亦屬禁軍其中一支,只不過護衛的對象是皇帝,人員自然經過特別挑選,尤其是殿前侍衛首長,全名「殿前都指揮使」,是統領禁軍的三衙之一,簡稱「殿帥」。

一般而言,殿前侍衛隨侍帝側,巡視範圍自然集中在天子身旁,相沿之下,對宮中其他地方漠不關心,反正又不在職責之內,沒人想多事,無故增加自己的工作量,但仇天尋可不同,只要輪到他領職,無論變故發生在多遠之地,他都會親自趕去察看。

嘖嘖,早知道就避開今晚,等這小子過了值夜期再說。

「大膽女賊,竟敢闖入深宮內院,還不快束手就擒?」陡然出鞘的長刀筆直指向她,仇天尋不出聲還好,一開口,語調冷得像要飄雪。

紫昭搖搖頭,這傢伙還是四年前的老樣子,老是冷冰冰的,從不給人好臉色,闊別數載,他那雙寒眸還更鋒利了些。

「不說話?也好。」向來惜字如金的他亦不打算囉唆,直接持刀朝她招呼過去。

她連忙甩動織帶抵擋,遠遠看去,揚動的銀色絲帶宛如月下清波,隨風蕩漾開來。

原來那條三尺長的織帶不若尋常絲綢,是由柔軟鋼絲所織成,仇天尋往哪刺,她便往哪擋,兩人一來一往連拆了二十多回,饒是她武藝本來就在他之下,之前能勉強打成平手,也是仗勢自己輕功聊勝於他,攻防之際佔上一點便宜,但論武藝或耐力,她根本不是仇天尋的對手。

一個閃神,銳利刀鋒劃過她右胸,劃破了她的緊身黑衣,亦劃出一道長紅。

好痛!雙眉皺起,紫昭生生退開一步,望向自己泊泊冒血的胸口,傷處深得幾乎見骨,從她右胸長長劃至左肩,她懊惱瞪了瞪眼前的仇天尋,這小子到底懂不懂什麼叫做憐香惜玉呀?

哎唷,痛死人了!

「妳是誰的手下?」見她傷得極重,勝負已分,仇天尋冷聲,「報上姓名,我可以讓妳死得痛快。」

他一步步走近,紫昭連忙按著傷處後退。

「喔?不肯說?」擅闖宮廷只有死罪一條,這女賊早該有這層覺悟,那他好心成全她也不為過!

瞬間踩地躍起的仇天尋正要朝她揮刀劈去,揭開她臉上的遮面黑紗,誰知重傷之下,紫昭並未安分留在原地,她順勢折腰後仰,驚險將頭別開,並掏出暗袋內的三枚銀針,朝仇天尋接連射去,仇天尋畢竟是一等一的高手,一個側身,兩指立即夾住飛來的細針。

「殿帥,女賊逃了!」

聽到手下驚喊,仇天尋抬起頭,發現她已跳上屋頂,原來對方放出銀針,並非打算暗算他,而是想轉移他的注意,以便逃脫開溜。

哼,他不信這個自尋死路的女賊能逃到哪去,今晚就是把整個皇宮翻過來,他也要逮住她!

「殿、殿帥,」方才只會躲在一旁觀看的近衛,直到此時才敢放膽接近,大夥比著空無一人的屋簷問,「還追嗎?」

仇天尋翻了個白眼,這不是廢話嗎?

要不是大宋律令規定,掌兵將領一至兩年須輪調一次,他才懶得回京城戍守,看看這群平常吃飽撐著,一副太平盛世不知年的禁衛隊,他就無力透頂。

努力按下火氣,分配搜查路線,他不經意低下頭望向手裡的三枚銀針,奇怪,這種感覺還真有點熟悉,是在哪……正要開步邁向前的步伐猛然定住,在看見銀針上端小小的水紋後,他的臉色瞬間轉為鐵青。

不會吧?難道是「她」!

 

 

仇天尋這個沒良心的傢伙,刺她一刀也就算了,居然還拼命帶著手下對她窮追不捨,顯然不打算放她一馬。

狼狽按著淌血的胸口,紫昭不斷在大大小小的迴廊、屋頂上逃竄,到後來連她自己都昏了頭,迷了路,不知身在何方。

唉,偏偏傷口又好痛,好想找個地方蹲下來包紮一下。

胡亂翻下屋簷,她腳步一個踉蹌,不小心撞倒廊內盆栽。

「誰?」

屋內傳來人聲,嚇得紫昭趕緊轉身往後看,這才發覺殿內原本即點著火燭,敢情這座大殿的主人尚未就寢。

咦?現在不是所謂的三更半夜嗎?為什麼還有人不睡覺?

「妳是……?」一名眉清目秀的男子聞聲走出。

二話不說,紫昭旋身移至他身後,手中絲帶已經收起,換上一把半長不短的匕首,抵住他頸項:「別作聲。」

「妳是否碰上什麼麻煩?」

「我叫你別作聲!」警告瞪了他一眼,咦?為什麼眼前男子變成了兩個?不對,是三個,她明明沒動呀,為什麼天花板會轉來轉去?

這一路為了躲避追兵,她不斷拖著重傷的身子東逃西竄,此刻再也支撐不住,短劍自手中滑落,男子轉過頭,眼看她即將昏厥倒地,他連忙伸手接住,兩人擦身之際,一陣晚風吹起,她的蒙面黑紗被風扯落,飄去,露出一張清麗的小臉蛋。

「妳還好吧?」

等到她模糊的意識再度回到現實,已是半個時辰之後。

聽見身旁響起關切的詢問,紫昭痛苦皺著眉,睜開眸瞳,映入眼簾的是方才遭她拿刀恫嚇的男子,他正俯身望著她。

「妳流了不少血。」他的聲音亦如其人,極為斯文悅耳。

吃力撐起上半身,紫昭看了看躺在柔軟大床上的自己,胸前的傷已經包紮過,再轉頭望向他,男子衣袍下襬缺了一塊,想來是被他撕下,拿來幫她裹傷。

「此刻我不便傳喚宮女送棉布和傷藥過來,怕人起疑。」他解釋。

這句話讓她驀然想起外面還有一大堆人正在追捕她,其中追得最勤的必定是仇天尋那小子,紫昭連忙撐手坐起。

「嗚!」這個動作立刻扯動傷口,痛得她險些飆淚。

「來,吃下這個。」拿出藥瓶,男子從中倒出兩顆黑色藥丸,遞到她面前。

他到底有沒有搞清楚狀況?紫昭狐疑望向他。

之前她可是拿刀抵著他耶,後來她因流血過多昏迷,他沒大聲嚷嚷叫禁軍進來抓人,已經夠離奇了,竟還好心幫她裹傷贈藥?

再低頭瞧瞧他的包紮,他倒沒撕開她衣襟,僅將布條纏在她的外衣之上止血,大概是顧忌到男女授受不親,所以不便解衣察看她的傷勢,紫昭倒沒在意那麼多,她對男女之防一向淡泊,畢竟江湖兒女哪來那麼多顧忌。

「來,吃下去妳會覺得舒服一點。」他將藥丸塞入她手裡。

「為什麼要救我?」手心裡的藥丸才豆般大小,卻散發出撲鼻清香,料是極其名貴的藥材所製。

「妳有皇命在身,」男子微笑,「對吧?」

紫昭一驚,險些讓藥丸子滾到床下去。

「你、你怎麼知道?」

「妳昏倒時,懷中掉出這塊御前令。」男子伸手將擱在袖內的令牌還給她。

紫昭愣愣接過,說來她也太不小心了,竟讓這麼重要的東西掉落下來,給人看見。

「既然妳領有我父皇的密詔,我自然得幫妳。」

耶?等、等一下,紫昭再度膛目結舌,今晚是怎樣?「驚嚇」變成她的好朋友了?

先是失手被禁軍發現,遇到天殺沒良心的仇天尋,再來是被人莫名其妙地救起,而這個人卻喊皇帝「父皇」,敢情他就是皇上的──

「原來妳還不知道我是誰,」他指了指自己,「我以為妳想來此處求救,才會逃進我的寢殿。」

「……。」這時似乎也不好直說皇宮這麼大,她是迷了路,才會不小心撞見他。

「妳真的不認識我?」見她依然滿臉疑問,他只好出聲提示,「這裡是琁清殿。」

琁清殿?那麼能住在這裡的就是──

「你是六皇子?」驚詫望了望周遭,她搖頭,「不可能,如果你是六殿下,寢宮怎會如此冷清?」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位六皇子御歲十八,甚得皇帝看重,雖已出就封國,不該再留在宮內,卻特許他長年留宿禁中。

照理說這位聖眷正隆的皇子,身邊應該不乏陪寢的宮女太監,但現在她卻發現這座寢殿異常安靜,簡直比所謂的冷宮還要死寂。

「我不喜歡人家前呼後擁,」他笑著說明,「所以一入夜便把來人都遣走了,妳放心,不會有人發現妳在這裡的。」

可是對她來說,被他發現比被禁衛抓到更慘呀!

「那你──」若他真是如假包換的六皇子,她的麻煩可就大了。

之前她有正門不走,卻這麼大費周章地潛入宮是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讓「那件事」隱密進行,為此她甚至沒自曝身分,倒楣挨了仇天尋一刀。

現在可好,她居然把皇帝的寶貝兒子給牽扯進來,別說義父會笑死,連她自己都覺得沒臉見人。

「呃,」她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笑,「六殿下,你能不能……能不能假裝這一切從沒發生過?」

嘴角微微一揚,六皇子還是在微笑,黑沈沈的眼眸卻閃動著幾分機靈與興味。

慘了,這位皇子鐵定不是省油的燈,紫昭垂頭喪氣地想,他該不會也打算參一腳吧?

正當她還在悲春傷秋之際,宮殿外突然響起一陣人聲,嚇得紫昭差點跳起來,糟糕,一定是殿前侍衛找上這裡了!

「殿下,殿下!」慌張腳步聲自殿外長廊跑近,「您沒事吧?殿帥大人說宮中出現了刺客。」

是他的宮女。

「沒關係,我來打發。」低聲在她耳邊安撫,六皇子攔住慌忙下床的她,隨即向外大喊,「我沒事,妳們別進來。」

「可是仇大人……」

他一愣:「今晚值宿的守將是仇天尋?」

這倒有些棘手,仇天尋在行事作風上是出了名的強悍,若換作其他守衛,隨便哄個兩句便成,諒也沒人膽敢貿然入內,但仇天尋大概連皇帝寢宮都敢進去搜了,親自進來察看只是早晚的事。

「我有辦法。」他跟著坐上床,來到紫昭身旁,拉起錦被覆住兩人,「妳快把藥吃了,將頭髮解開。」

咦?將頭髮解開?他要做什麼?

雖然遲疑,紫昭還是匆匆吃下藥丸,照他所說解下髮帶,一頭濃密長髮頓時有如黑色瀑布般傾瀉落下。

「殿下!」

門外傳來急切的敲門聲,通報的宮女忽然被人用力推開,仇天尋冰冷的聲音出現在門外。

「殿下,請恕末將無禮,為了捉拿刺客必須踰矩入內。」

他果然打算進屋搜查,紫昭縮起脖子,吐了吐舌頭。

今晚她的手氣真是背到家,仇天尋的個性她也不是不清楚,一旦被他知道事情始末,他不堅持法辦才怪,屆時豈不壞了她任務中祕密進行,私下解決的一番美意?

「仇大人,本宮已經睡了,不方便任何人進來。」六皇子故意端出皇族架子,沉著聲回絕。

躲在床鋪內側的紫昭暗自捏了把冷汗,心裡不斷祈禱仇天尋能知難而退,或者突然出現奇蹟,有個地洞讓她鑽下去。

「很抱歉,這是末將職責所在。」

砰一聲,兩道門扉被俐落推開,仇天尋在前,禁衛隊在後。

這小子!紫昭張開小嘴正要高呼,肩膀忽然被人摟住,小臉頓時跌入一堵寬闊的胸膛,那聲驚叫便這樣沒入六皇子懷中。

咦?進門的眾人剎時全傻了眼,仇天尋亦沒想到會撞見這一幕,他身後的侍衛更是尷尬得無地自容,趕緊轉過身,開始擔心自己還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

就說他們的長官太大膽了嘛,竟不顧六皇子的顏面硬闖進去,偏偏又是六皇子在跟女人親熱之際。

「殿下,」匆匆回過神,仇天尋掃了內室一眼,確定無異狀後才跪下,「末將造次了。」

一向鎮定的他感到微微狼狽,不過仇天尋畢竟是個冷靜得近乎冷血的男子,對於自己克盡職責的作法並未覺得不妥,反而認為這是必要之舉。

「仇大人,本宮都說不方便了,你強行闖入,」六皇子作勢摟了摟懷中的溫香軟玉,「可嚇壞了本宮的愛妾。」

紫昭大氣不敢喘一下,她的肩膀抖得厲害,深恐機敏的仇天尋會看出什麼端倪。

「刺客尚在宮內,末將不得不清查宮廷。」

其實仇天尋想再進一步查驗床上女子是否是「她」,但此時女子正在六皇子懷裡,再怎麼唐突,總不能大剌剌審視少主人的女人,尤其那女人正披髮躺在床上。

「卑職斗膽請教,殿下身旁的女子是何許人?」

好你個仇天尋,連這個你也敢問出口!若不是怕被發現,紫昭真想跳下床為他拍手叫好。

倒是他身後同僚抽了口涼氣,急忙滾向前跪下,偷偷拉了拉仇天尋衣角,用眼神示意他當心掉腦袋。

「她嘛,是本宮新納的姬妾,何氏。」對於他近乎冒犯的問題,六皇子眉頭皺也沒皺,一派從容地反問,「仇大人,是不是連她的閨名、來路、年歲,本宮都要一一向你報告?」

哎,仇天尋暗歎口氣,頭低得更底:「末將不敢。」

今晚為了追捕那個該死的小鬼,他已經得罪不少宮內權貴,不過話又說回來,他依法處置,絕不容人說情的個性,京城裡每個有頭有臉的人早被他得罪光了,要找出沒跟他有過節的人,還真是屈指可數。

「如果沒別的事就下去吧。」

「是,末將告退。」仇天尋躬身退出,心中不禁有些氣惱,並非氣自己盡忠職守的原則總是開罪別人──反正他也習慣了,他氣的是今晚逃脫的小鬼!

這四年來她音訊全無,簡直像個透明人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一直保持這樣也就罷了,如今竟敢在他眼前現身,這次若能逮到她,他不報報四年前的恥辱,哼,他就不姓仇!

「妳與仇大人是不是結過怨?」等禁軍護衛一行人走遠,六皇子微笑掀開絲被,「我看他快氣瘋了。」

仇天尋一向冷漠得要死,今晚居然反常到還會生氣。

「我們以前打過一架嘛。」露出的小臉,可愛嘟著嘴,「都是四年前的陳年舊事了,他還真會記恨。」

秀麗面龐帶著毫無心機的純真,她身上隱隱散發著幽香,不是薰死人的濃香,卻是讓人忍不住想憐愛的、清新的、好聞的味道,這香氣提醒了他,兩人正離得很近,不,是還貼在一塊兒。

「呃,對不起,方才事出緊急,在下只好……」六皇子連忙放開她,翻身跳下床。

她年紀尚輕,應該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剛剛卻被他這樣露骨摟著,傳出去豈不壞了人家姑娘的名節?

「嗯,」紫昭皺起眉,指指自己胸口,「你剛才抱得是有點緊,害我傷口痛得很。」

咦?她只有這種反應?

在這個特別重視禮教的年代,名節被看得比性命重要,而這名女子卻對此一派灑脫,雲淡風清得很。

聽到她的回答,六皇子不由得出了神,他出身於帝王之家,言行舉止毫無自由可言,一直以來,他痛恨加諸於身的重重禮法,與數不清的規範禁忌,而這名年紀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女卻一副純真性情,彷彿超脫了俗世天規。

心房,突然被什麼東西震動了一下。

「六殿下,多謝你的救命之恩,我看趁現在溜出宮最好,不然等到仇天尋那沒良心的混──」哎呀,不能在他面前語出惡言,紫昭趕緊改口,「我是說等仇大人找回來,我就玩完了。」

從震撼中回過神,見她已跳下床往門口走去,六皇子匆匆喚住她:「等等!」

不解回過頭,紫昭手裡被放入一樣東西。

「這是我琁清宮的令牌,妳雖然已有御前令可以保身,但既然是我父皇的密詔,妳大概打算就是死,也不會讓任務洩漏,是嗎?」不然她就不會被禁衛追殺成這樣了,六皇子深悉她的想法,幫她預留了條後路,「妳把我的令牌帶著,如果不小心被發現,就說妳是受我差遣出宮辦事。」

順道拿了件斗蓬讓她披上,以便掩飾傷處。

「可是殿下──」她並不想將不知情的人牽扯進來呀!

「妳是受我父皇所託,所以我不便過問妳潛入大內的目的。」為她綁好披風,他定定直視著她的眼,「但看在我曾為妳解圍的份上,能否讓我知道妳的芳名,或者出身?」

他不希望就這樣失去她的聯繫,儘管只是一晚的,邂逅。

紫昭卻不知他這層心思,水靈靈的大眼睛骨碌轉了轉,似在考慮,過了三、四秒,粲然笑臉朝他綻放開來。

「我叫趙紫昭。」

趙……這是皇姓!難道她來自王族宗室?

「請問妳是哪家的郡主?」眼見她已踏出門檻,走進長廊,六皇子急忙追去。

幾乎在同時,天上烏雲忽然散去,皎皎月華照亮兩人。

「我不是郡主。」走下台階,來到內院的紫昭回過頭,朝他俏皮眨了眨雙眼,「六殿下,我的身分比郡主再高一點,官品嘛,就和你差不多吧。」

官品和他差不多?這是什麼意思?

困惑停住腳步,在月色下目送著她遠去,下一秒,六皇子隨即舒開思索的眉,嗯,不怕,他有她的名字,明天再叫人暗中查一查。

「趙紫昭。」他低低念了聲,微笑。

這是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第二章

 

「哎唷,慢、慢點!」苦著小臉坐在圓凳上,紫昭咬牙低呼。

她的貼身侍女正在幫她上藥,儘管紅靈已經盡量放輕動作,她依然痛得十指揪緊,這還不打緊,皮肉之傷根本比不上此刻內心的慘澹,因為自前堂傳來的笑聲不絕於耳,還沒有停下來的趨勢。

「義父!」她抗議敲了敲小凳子,「你是打算笑到天黑嗎?」

都是仇天尋那小子,害她現在還得忍受這些閒言笑語。

「昭兒,妳可不能怪我啊,義父活了這麼大把歲數,從沒聽過會有這樣的事。」身在外廳的楊梵熙一說完,又笑得東倒西歪,別看他年紀已屆五旬,為人精明,官場老練,性情卻格外真誠,帶著幾分童心未泯的玩心。

「不過說也奇怪,我記得妳和仇殿帥應該是同一年進修煉業,算起來也是同窗,他沒認出妳,做個順水人情放妳一馬?」

「仇天尋那傢伙哪是正常人,就算他知道闖入大內的人是我,一定還是不會放過我的。」

事實也的確是如此,不,應該說仇天尋發現女賊是她,反而追殺得更賣力。

「虧我在修煉業的時候還跟他同住一房,這小子居然不念舊情,哼。」

所謂「修煉業」指的是朝廷的武術修煉,凡是武官之後,年滿十五便得秘密離家,到青台山接受一年的武術訓練,年終通過修業測驗才能回宮給任官職。

當初紫昭進修煉業時,年僅十三,是個相當破天荒的特例。

「仇大人做事向來不講情面的嘛,」幫自家主子上完膏藥,穿回外衫,紅靈笑著闔起藥箱,「如果他會徇私放過小姐,太陽鐵定會打從西邊出來。」

「哼,那叫不知變通。」嘟著小嘴,紫昭起身踱出內室,來到前堂。

桌上早已擺好她愛吃的撥魚麵,楊梵熙拉開椅凳,拍拍要她坐下。

明知這是老人家有意安撫,但每次只要眼前出現其他事物,她還是忍不住被吸引過去,等到暖呼呼的麵條一下肚,昨晚挨刀的哀怨也已經忘得差不多。

「下午跟義父進宮一趟。」

「喔?為什麼?」

「皇上很想知道昨日狀況,早上散朝後,特別交代要我帶妳入宮請安。」

請安?請個頭啦!

「不要,我不要進宮,丟臉死了。」放下筷子,紫昭真想一頭撞到桌上去。

人果然一件錯事都不能做啊,她才芳齡十七耶,要是她活到五十七歲,豈不是還要被笑四十年?

「放心,昭兒,聖上絕不會取笑妳的。」楊梵熙安慰拍了拍她的小腦袋,「當皇帝就是要無血無淚嘛,妳看過天底下有哪個皇帝會笑的呢?」

 

 

義父這個大騙子!

整座垂拱殿的屋頂都快被笑翻了,幸好殿內侍衛、宮女早已撤走,垂拱殿裡只有皇上、楊梵熙,以及隨身伺候的太監,章公公。

「昭兒,妳……妳……」哎唷,不行,笑得肚子好痛,皇上指著站在階下的紫昭,「妳」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繼續說下去,「妳當真被殿前都指揮使追趕,還碰到朕的皇子嗎?」

同樣的話到底要她重複說幾遍?轉開頭,紫昭對著柱子生悶氣,說起來她昨晚如此勞苦奔波,追根究底還不是為了這位當朝天子的風流帳,他竟然……!

「好好好,朕不笑了好不好?昭兒,不要不理朕嘛。」一邊拭去眼角的笑淚,一邊來到她身邊安撫,「妳也知道朕平常日子過得多無趣,好不容易有妳這件趣事可以笑笑──」

一對瞇細的美目立即充滿警告地橫來,皇上急忙改口:「哎呀,好,好,朕不提,不提了。」

誰知皇帝一閉嘴,換成難得多話的章公公興沖沖地湊熱鬧。

「幸好昭姑娘遇見的是六殿下,皇上眾多皇子當中,就屬他最沈穩。」

一提及六皇子,連帶想起他昨夜的掩護,紫昭不禁垂下頭,玩弄著胸前長髮。

哼,是呀,至少宮中還是有好人的。

「說的也是。」皇上頗有同感,「元偓這孩子還真沈得住氣,朕一整天都沒召見他,他便安分待在自己的大殿,也不會冒冒失失跑來問個沒完。」

趙元偓,自是六皇子的名諱,封號寧王,是賢妃劉氏所生。

「不過雖然他不會主動提起,心中一定還是很想知道昨晚的起因吧?」沈忖片刻,皇上走回上座,旋身坐下,「太恩,宣他上殿晉見。」

「遵旨。」

見章公公福了福身,輕快退出屋子,紫昭吃驚瞪大眼睛。

「皇上,你要讓六殿下知道張貴妃的事?」

「沒關係,昭兒,」楊梵熙深諳主上之意,柱著拐杖退到一旁,「六殿下與張貴妃並無利害關係,說不定還能幫上妳的忙。」

不久前,宮中祕傳張貴妃忌妒其他嬪宮得寵,暗中設壇做法,用稻草會同嬪宮八字紮成人形,在上面釘樁子下咒。

利用人偶咒人死亡,並不是什麼新鮮的做法,普遍流傳在各朝後宮,究竟效果如何也沒有確實記錄,但太祖曾頒下詔書,嚴禁後宮嬪妃玩弄巫術,違者論處且連坐家族。倘若張貴妃當真涉嫌人偶之術,她身為吏部尚書的父親必定官位不保,甚至賠上老命,張統是一介清官,朝廷不希望損失這等人才。

有了這層考量,皇上決定搬下台面處理,這才讓紫昭領了密旨,夜探張貴妃寢宮,以便找出張貴妃做法的證據。

本來嘛,後宮之間爭風吃醋,早已是家常便飯,沒必要鬧到砍掉誰的頭。

噘起小嘴,紫昭在心裡嘀咕,要不是昨晚跑出仇天尋這個程咬金,她早將證據弄到手,之後皇上只要把張貴妃私下叫去申誡一番,一切便能無聲無息地解決。

「我不需要人幫忙,」跟著義父退到角落,紫昭合起雙掌,在空中拜了拜,「只要仇天尋那傢伙別來妨礙我,我就謝天謝地啦。」

「朕倒挺欣賞那孩子的公私分明,說一就是一。」皇上點了個頭,緊接著又失笑搖了搖,「不過有時候他連朕的帳也不買呢,真讓朕傷透腦筋。」

這時章公公已經回到殿上,後方跟著一道人影,不用說,一定是六皇子趙元偓,紫昭低頭聽著六皇子向他父皇請安,接著楊梵熙正要跪下施禮,被六皇子一個箭步阻止,拉起。

「楊大人,您年歲已逾半百,無須如此多禮。」

「六殿下,眾皇子中就屬您最體恤臣子,呵呵。」用手順了順花白鬍子,楊梵熙笑得合不攏嘴。

一旁的紫昭悶不作聲盯著地板,她有皇上金口御賜的特許,可以百無禁忌,所以她不曾跪拜過皇帝,現在自然也毋須向皇子行禮。

六皇子倒沒在意她未施禮,一看到她,他高興喚了聲:「趙姑娘。」

這時也不好裝作沒看到,紫昭抬起頭,昨夜那張俊秀笑臉又在眼前,朝她溫文一笑。

「我要先回去了。」總是有話直說的她不禁顯得有些彆扭,別開臉,丟下眾人便跑。

她當然不是因為女兒家害羞還是靦腆之類,想想她趙紫昭頂天立地,天不怕地不怕,寧可自己送掉性命,也不願欠人人情,在江湖打滾這麼久,一逕都是自己火裡來水裡去,也沒聽她虧欠過誰,但昨晚那場意外卻讓她破了戒。

受人滴水,湧泉以報,她開始煩惱該如何報答這位恩人,人家可是龍子啊,既不缺錢,也不缺勢,她要怎樣才能回報他?

皺眉苦思著,她一臉心事重重,踱出朱門。

「六殿下,您一定相當疑惑,為何昨晚老臣的女兒會闖入大內吧?」見六皇子出神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楊梵熙笑問。

「呃,」匆匆收回視線,六皇子回過頭,「楊大人,您與趙姑娘真的是父女嗎?」

可是,她明明說自己姓趙呀!

原以為只要得知她的芳名,便能知道她是誰,一早天還沒亮,他便將隨身女官叫來,意外地,問遍全部宮女,也沒人聽過宗室當中有哪位姑娘叫這個名字,若說那時她是胡亂編湊名姓,表情卻相當篤定,一點也不像在騙他。

「偓兒,」皇上輕敲著指頭,五十多歲的臉龐,時常因為操勞國事而緊繃著,此時卻笑開來,「她目前確實是參知政事楊梵熙之女。」

目前?哪有人的父女關係是用「目前」來形容的?

「如果真要說得更正確一點,」走下龍椅,信步踱向春景盎然的大格子窗,皇上仰頭望向高空,慨然嘆了口氣,「你就把她當成上天的女兒吧!」

六皇子一愣,困惑轉向身旁老臣,楊梵熙搖了搖頭,不落痕跡地將話題帶開。

「殿下,您想不想知道昨晚的來龍去脈?前陣子宮中有流言傳出,說張貴妃……」

 

 

走出垂拱殿,紫昭一時也不知該上哪去。

如果就此打道回府,晚上還得再來皇宮一趟,還不如現在找個僻靜之處躲起來,入夜再出來活動,然而此時她身上帶著傷,如果又碰上昨晚的陣仗,她哪有命再玩一回?

正當她左右為難之際,迎面走來一道高大人影,她正專心盤算自己的去留,沒特別留意身旁動靜,兩人交錯而過,紫昭及地的紗裙被風吹起,靜靜落回原處,那人卻突然停下腳步,轉回頭。

感覺到對方的凝視,紫昭好奇轉過身,不看還好,一看她差點從石階上滾下去。

仇……仇、天、尋!

原來世上真有冤家路窄這回事,紫昭表情一僵,乾澀嚥了嚥口水。

不怕,昨晚雖然與他打過照面,但她那時蒙著黑紗,理應沒看見她的長相,而且就算他知道昨晚挨他一刀的人是誰,他們分開四年之久,她雖稱不上女大十八變,至少也跟十三歲有別,他應該不會認出她現在的模樣來吧?

不管怎樣,先裝作不認識,腳底抹油溜了再說,紫昭倉促掉頭,準備一口氣奔下石階,背後突然響起一陣疾行風聲,她吃驚轉回身,來不及閃躲,左肩已被仇天尋精準擒住。

「哎唷!」

「昨夜闖入大內的人果然是妳。」見她呼疼,仇天尋立即放開,倒也沒再故意施加力道。

紫昭忙按住傷處倒退,不會吧?他們不是分開四年多了嗎?怎麼才一個錯身,他就認出她是……?

「妳就是化成灰,我都認得出來!」森冷的語調突然從他齒間迸出,仇天尋沈著臉,陰鬱的神色簡直蕭瑟到了極點。

「呃,」沒料到他會有這麼大的反應,紫昭一步步退後,直到後背抵住石階上的扶手,「你你你你說得好像、好像我曾對不起你?」

不是「好像」,是「千真萬確」!

「妳該不會已經忘了四年前的事了?」他臉色泛青地逼近,太陽穴上的青筋都快爆開來。

「那個,四年前,」水汪汪的大眼睛,狀極無辜地圓睜著,「有發生什麼嗎?」

「妳──」一面對她,那種又氣又無力的感覺又回來了!

仇家代代都是鎮守邊陲的武官,以治軍嚴謹著稱,曾立下不少汗馬功勞,一提起仇家,無人不是推崇備至,又敬又畏。

身為仇家獨子,他一直希望自己能不辱家風,以後像他爹一樣領兵作戰,威震邊防,然而這一切全在他年滿十五歲,不幸認識那小鬼之後毀了。

一開始,兩人便被分配到同一個房間,他很驚訝為什麼會有這麼小的孩子上青台山,參加修煉業,但這只是一連串麻煩的開端,那小鬼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看了就叫人火大。

「尋哥哥,你是從哪裡來的?」

「尋哥哥,你看,你的『尋』筆畫好多喔,真難寫,你看我的『昭』就好得多吧?」

「尋哥哥,我好冷,你的被子能不能分一半給我。」

……。

搞什麼?他是來練武學藝,不是來當奶娘帶孩子的好嗎?

他一聲大吼,這下可不得了,兩顆豆大淚珠立刻從那對圓圓亮亮的雙眸滾下來。

「尋兒,你年紀比昭兒大,不可以欺負昭兒,應該要好好照顧他才對。」師父這樣說。

於是乎,她提水提不動,他要代勞,她想溜下山逛大街,他得幫她把風,當她一時興起,半夜吵著要數星星時,他必須認命離開被窩,陪她在刺骨寒風中發抖,然後隔天一起傷風流鼻水。

這也就罷了。

原本他相當期待這趟修業之行,以為前方將有各式各樣嚴酷的考驗等著他,但上青台山之後,才發現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由於參加修煉業都是武官子弟,父字輩都是朝廷上響叮噹的人物,對於這些世襲公子,連管理青台山的掌門都怕不小心得罪,不敢真讓他們在修煉期間扭了腳還是斷了腿。

其實修煉業本來就是一個空有其名的理想,設立之初的美意早已蕩然無存,以致於後來施行不到幾年便取消了。之中真正在修煉業認真習武的人,恐怕只有仇天尋一個,而玩得最瘋的就是仇天尋口中的「那個小鬼」,每次上課她不是在旁打瞌睡,就是和別的弟子打混摸魚,好不容易捱過一年,到了年終結業,他非常慶幸能甩開這個麻煩精。

青台山有個慣例,年終舉辦比試,最後的冠軍得金箭一枝,稱為「金箭主」,亞軍是銀箭,稱為「銀箭主」,每一屆的金、銀箭主還能得到朝廷封賞,加官進爵。

為了不墮家族威名,仇天尋越加勤快練習,以期能光榮結業下山,當他不論白天黑夜皆在辛苦練劍時,那小鬼還是每天都在玩。

「喂,你好歹也練一下吧?」一向寡言的他看不下去,曾出聲提醒,小鬼卻當耳邊風,玩得更兇。

「哼,不管你了。」他訕訕走開來。

比試當天紫昭是種子部隊,意思是她只需與最後一個打贏的人過招,大概是看在她太過弱小的份上,沒人期待她會和金箭沾上邊,但至少她還能得到銀箭,原因是她人緣最好,上至掌門、下至送飯的小童都喜歡她。

呿,這是哪門子的理由?仇天尋嗤之以鼻。

比試一開始,仇天尋在場上穩紮穩打,連連打敗眾人,脫穎而出,最後就剩紫昭上場,她平日玩得兇,自然不是仇天尋的對手,但她身子輕盈,在場上逃來竄去倒是很有看頭。

就在仇天尋擒住她,準備將她震出場外時,忽然一枚銀針從紫昭手中射出,仇天尋在空中翻身避過,並順手接住。

他氣惱大叫:「不是說好用竹劍比武嗎?你發暗器算什麼英雄好漢!」

「尋哥哥,兵不厭詐嘛。」紫昭站在他面前,豎起一根手指反問,「偷襲也算兵法的一種,為什麼不能用?」

負責教他們射飛鏢的師父見狀,急忙出來打圓場:「哎呀,尋兒,昭兒說得一點也沒錯,只要能逼對方離開場內,不一定要用竹劍嘛。」

眉頭一皺,仇天尋想想還是算了,反正那小鬼歪理最多,死的也能說成活的,正要丟下她的銀針,他忽然感覺身體有異,跨出的步伐硬生定住。

「你……」他氣急敗壞地望向手上細針,「你該不會在銀針上抹毒吧?」

紫昭笑咪咪地朝他搖了搖頭。

「尋哥哥,你放心,針上沒毒,不過今天早上我在你的豆漿內放了巴豆,算算時間,差不多也該是時候了。」

這、這小鬼!仇天尋整個人僵在原地,過了五秒,他再也忍不住,成為有史以來第一個在比武中自動退場,火速奔向茅房的應試者。

這等奇恥大辱,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之後他鬱悶回到房間,心靈受創之深,打擊之重,久久難以平復,他不敢相信自己會失敗,且敗在這種三流伎倆上,紫昭卻在他身旁高興整理著行李,等到察覺他的失落,她甚至很有義氣地拍拍他。

「哎,尋哥哥,你不要那麼難過嘛,不然這樣好啦。」她掏出得到的金箭,大方塞入他手中,「你這麼喜歡的話就送你好了,喏,我夠意思吧?」

低頭看著手上金箭,再瞟向嘻皮笑臉的她,仇天尋突然察覺到腦中僅存的理智要崩潰了!

這一年來他花了多少心血,辛苦練武練得半死,而今垂手可得的勝利不但被人奪去,那個人、那個人居然還把他如此重視之物隨手送人,棄如敝屣,他感覺到尊嚴被踐踏了,而且是被踐踏得徹徹底底,他氣到快腦溢血,幾乎忘了自己是怎麼結業走下山。

之後回到家中一個多月,他接獲密報,那個折磨了他一年,最後還把他的自尊踩碎在腳底的小鬼居然──是、個、丫、頭、片、子!

換句話說,他竟被個女人當猴子耍了一年,還敗在她手下,這個消息讓他震驚得下巴掉下來,整整在家中吐血吐了半年,直到現在每每想起那段不堪的往事,便痛心得要死,好不容易四年後再碰見她,正想好好跟她清算這筆帳時,誰知她大小姐居然忘得一乾二淨了?

這種被踐踏的感覺,就跟那天她將金箭塞入他手中時一模一樣!

握緊拳頭,仇天尋彷彿聽到自己腦中血管一根根斷裂的聲音。

「喂,你、你幹嘛氣成這樣?」見他滿臉陰沈,大有山雨欲來之勢,紫昭連忙指了指彼此,「好歹我們也曾同窗一場,有話好說。」

哼,這丫頭還記得跟他同窗一場啊,他冷冷抽出腰間佩刀。

「啊,我曾經幫你抄過書!」深知自己打不過他,紫昭靈機一動,想起之前對他的好處,決定先動之以情,「就你被師父罰抄五百遍心法口訣的那一次啊,有沒有?」

仇天尋臉色更加難看,舉刀朝她用力砍去。

「妳還敢說!」

刀身砍中石製扶手,劃出好大一道裂痕。

「若不是妳偷偷在我的書上亂畫,我哪需要罰寫五百次?」

咦?說到底還是她害的呀?這段前因後果她倒忘了,避開那一擊,紫昭趕忙提起裙擺跑下石階。

「對了對了,」她拼命回想,「你有次挨餓,我還去偷饅頭給你,沒錯吧?」

為了這點交情,總該手下留情吧?

「那還不是因為妳偷懶沒去練鎗,害同寢的我一起受罰餓三餐!」

呃,是這樣嗎?紫昭急忙蹲下,身後矮樹被他虎虎揮來的大刀削去一半。

「那、那……」她逃難似地左閃右躲,狼狽跳過花圃,「除了這些,我還做過什麼值得你這麼生氣呢?」

「妳真的全忘記了?」從後追來的他厲目怒咆。

「啊,難不成你是記恨那時我奪了你的什麼金盾主、銀盾主嗎?」

這該死的小鬼!

「是金箭主、銀箭主啦!」

兩人繞著天井跑了三、四圈,打鬥聲終於引起附近侍衛與宮女的注意,然而大家看到素來冷血的仇天尋發飆成那樣,沒人敢過去勸架,萬一不慎被他刀口掃到,哪還有命留下?

一群人便團團圍在遠處,還是一名機警的宮女匆匆跑去垂拱殿通報,皇上急命章公公和楊梵熙出來探視,章公公腳程較快,一下子便飛身下了樓階,趕到被仇天尋砍得亂七八糟的天井。

「仇殿帥,」他驚呼,「這位是參知政事楊大人的女兒,您可別亂來呀!」

鋒利刀口險險抵在紫昭的脖子上,再晚個半刻便要刺下去,仇天尋停住手,冷冷一笑:「喔?怎麼?現在妳又不姓梁,改姓楊了?」

刀尖依然擱在她顎下,紫昭大氣不敢稍喘,緊急之間,聽不出他是何意,過了半晌才領悟過來。

「妳當初進修煉業時,是以樞密院同知院事梁大人的公子的身分進去的吧?才過四年,妳連爹都換了?」

去,這小子記性真不是普通的好,他該不會還記得自己周歲的時候,是誰幫他脫衣服洗澡吧?

但紫昭沒敢吭聲,此時她的小命掌握在他手裡,她還是乖一點閉嘴的好,其實這四年來她認過的義父不只梁大人,屈指算算也有十來個。

「殿帥,您與楊小姐之間是否有什麼誤會?」發現周遭越來越多人圍觀,章公公深怕事情張揚出去,急忙出來打圓場,「人家可是個嬌滴滴的黃花閨女,您這樣拿刀指著她,萬一傷著了怎麼得了?」

仇天尋哼了聲,高揚起下巴:「就算撇開我跟她的私人恩怨不談,她還是得死。」

哎呀,他該不會是要……!

驚訝抬起頭,紫昭突然有股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架在她頸旁的刀才剛移開,右臂立刻被他拽住。

「妳昨晚擅闖皇宮內院,我要把妳交給刑部發落!」

在仇天尋眼裡,不分親疏,不論貴賤,只要是犯法之人皆該懲處不迨,雖知他這份嫉惡如仇的性情,但親耳聽到他要將她拿下,紫昭不禁還是有些忡神。

「尋哥哥!」情急之下,久違的稱呼突然脫口叫出。

她記性極差,別說四年前在青台山的事已忘記泰半,連近日何時進京都不記得了,這是她的天性,她對往事忘得極快,永遠只記得眼前之事,但她那聲無心叫出口的「尋哥哥」,倒讓她回想起修煉業的片段,記得她以前似乎挺依賴他的。

聽見這聲叫喚,仇天尋亦是一愣,回頭看見她仰起的小臉,那雙眼睛依然像四年前那般圓圓的,亮亮的。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壓下內心莫名的騷動,他迅速別開臉。

正當他準備親自押人上刑部時,背後驀然傳來一聲不徐不緩的叫喚。

「慢。」拄著拐杖出現在兩人身後,楊梵熙眼裡含著笑,下顎那把白鬍子被風吹得飛揚起來,「殿帥大人,你想帶老夫的女兒上哪去?」

停住腳步,仇天尋下意識旋過身,擋在紫昭面前。

「楊大人,」雖然對方是朝廷重臣,參知政事等於是副丞相,但他一向只問法紀,這次也不例外,「令千金昨晚擅闖禁宮,必須移送刑部法辦。」

「喔?仇殿帥有何證據證明小女昨夜闖入大內?」

緩慢踱近,楊梵熙滿臉堆笑。

「你是哪隻眼睛看見小女,確定是小女呢?」邊說,邊閃至仇天尋身後,不動聲色地將義女牽出來。

「楊大人!」仇天尋動作也快,立刻擋住父女倆。

「敢問殿帥有沒有看見那賊廝的臉?」被強硬攔下,楊梵熙倒也不怒,慢條斯理地問。

「是沒有。」

「那怎能一口咬定是小女?」

「昨夜那個笨賊被我劃傷了胸口,直至左肩,與令千金所傷之處完全吻合。」

啊,紫昭回瞪他,這小子居然拐彎抹角罵她笨!

「說來慚愧。」楊梵熙深知她性情,怕她一時氣憤說溜嘴,趕緊接下去,「我這女兒不似一般閨秀喜愛彈琴刺繡,反倒喜歡舞刀弄劍。」

紫昭認過許多義父,上至王侯將相,下至販夫走卒,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唱作俱佳。

「昨晚她一時興起,竟然在庭院耍大刀,老夫想要阻止時不慎讓她分了神,刀子口便不小心劃過去了。」

堂堂一位副丞相,竟然為了這個小鬼當眾說謊?仇天尋有些錯愕,好不容易強壓下憤怒,他掏出胸前暗袋內的四枚銀針。

「這是物證。」

紫昭馬上認出那是昨晚她射出的暗器,可是她那時只射出了三枚呀!

再仔細瞧,其中一枚銀針顏色較為黯淡,不似她近日所打造,紫昭驀然想起四年前的比試,莫非仇天尋一直將她那時所發的銀針帶在身上?

真是的,這小子該不會就這樣記恨記了四年吧?

「這和妳之前所使用的暗器一模一樣,妳還想抵賴?」看見紫昭恍然大悟的表情,連帶讓他回想起那段過往,仇天尋的臉色不禁變得更黑。

「喔?」楊梵熙挑眉,「四年前殿帥就見過小女?敢問是在何處相識?」

「青台山。」

「所為何事?」

「修煉業。」

「修煉業啊,」刻意拉長了尾音,楊梵熙兩手一攤,「那不是只有武官之後才能進去的嘛,老夫是文官呀。」

「可是她……」那時候可還不是你的女兒啊!

「更何況小女是女兒家,怎麼可能進修煉業?」打蛇隨棍上,楊梵熙把握機會,趁勝追擊,「小女再怎麼頑皮不遜,朝廷也不可能放任她壞了規矩,殿帥,你說是吧?」

修煉業由樞密院掌管,不在仇天尋的職責範圍內,意思就是他不在其位,就該不謀其政。

聽出楊梵熙話中的深意,仇天尋無法反駁,下顎一抽,沈默咬緊後牙。

「既然不是小女的物事,殿帥昨晚必定是認錯人了,恕老夫先行告辭。」從容牽起義女的手,楊梵熙繞過他。

紫昭低著頭,趕緊尾隨義父閃人,父女倆走沒幾步,背後突然響起一記冷哼。

「我不管妳是姓梁還是姓楊,」仇天尋站在原地,斬釘截鐵的警告,一字一字,隨著惱意盡浮的聲音迸出,「要是妳膽敢再夜闖禁宮,就算妳是天子之女,我也會依法查辦!」

 

 

仇天尋當時的表情顯示他是認真的。

自從那天被他拿刀追趕之後,紫昭肩上的傷口又裂開了,害她這幾天都得關在楊府裡養傷,畢竟仇天尋武功比她高,她才不會那麼笨去跟他硬碰硬,只好眼巴巴地數著日子,好不容易捱過十天,終於等到仇天尋換下夜班,這下她總算能放心去皇宮透透氣。

上次弄不清張貴妃的寢宮在何處,這次她可是有備而來,早已把各宮方位背得滾瓜爛熟,哼,她就不信今晚找不出張貴妃的罪證。

輕巧翻越層層宮牆,小心避開巡夜守衛,紫昭來到張貴妃的寢宮,萬安殿,由於入夜已深,除了少數幾盞油燈外,殿內一片昏暗。

不會吧,貴妃娘娘這麼早睡?如果張貴妃要咒殺後宮嬪妃,現在不是最好時機嗎?應該起來釘釘稻草人才對呀!

悄聲潛入走廊,紫昭用食指沾了沾口水,將紙窗搓破一個小洞,然而她瞇眼看了半天,只能確定一件事,這萬安殿內的人全睡了。

回到天井,她坐在地上,兩手托著雙頰等著,過了半個時辰,紫昭漸感不耐,喂,貴妃娘娘,妳是不是忘了今晚還有件事沒做呀?我好不容易混進這裡,妳好歹起來做個法,捧個場吧?

直到子時已過,確定張貴妃不會有任何行動了,紫昭失望拍拍身上灰塵起身,看來她得每晚都來這裡守著,就不信完成不了這個任務。

對著萬安殿扮了個鬼臉,紫昭沿路飛簷走壁,準備打道回府,途中經過琁清殿,她心中一動,朝內院探了下頭。

咦?主殿有個房間還是亮著,難道六皇子今晚也還沒睡?

躡手躡腳跳入之前誤闖的天井,她四處張望,終於看見露台上的六皇子,他獨自靠著扶手坐著,長髮披散,卻一點也不凌亂,反而更添俊秀,一對長長睫毛垂在清的眼眸上方,如果他是名女子,一定是個傾城的美女吧!

「趙姑娘?」發現不遠處的人兒,六皇子驚喜闔起看到一半的書。

「呃,你還沒睡呀?」本想掉頭就走,見他發覺,她只好在原地停下。

「我一向晚睡。」步出露台,六皇子朝她輕快走來,「而且如果妳在宮內遇到什麼麻煩,說不定我還能幫上忙。」

之前她在垂拱殿外遭仇天尋追殺,這件事六皇子早有耳聞,只是礙於目前毫無名義可差人去楊府探問,所以僅能記掛在心裡,如今見她精神奕奕,他總算比較放心。

一聽到他想幫忙,紫昭沒忘記自己還欠他一個人情,煩惱的眉梢立刻皺起,她繞過他,逕自在台階上坐下。

「怎麼了?」長年身處禁宮,六皇子十分懂得察言觀色,更何況這小姑娘從不掩飾自己的情緒,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任誰都看得出她有心事。

「六殿下,你有沒有……有沒有什麼心願想達成,卻又做不到?」

怕他推辭,紫昭決定先旁敲側擊,沒想到六皇子聽了一愣,隨即斂起笑容,抬頭望向天邊新月。

「有,我畢生只有一個願望──我希望自己不是生在皇家!」

咦?

「為什麼?天底下有多少人想當龍子呢。」

「因為我討厭政治,討厭宮廷,更討厭當皇子!」收回遠眺的目光,轉向四面高聳的宮牆與大殿,他舉起手,在空中緊緊握拳,「妳看我像不像一隻籠中鳥?背後無時無刻有數百隻眼睛看著,終其一生都得在別人的安排下過活,飛也飛不出去,活也活得不痛快!」

他性情溫和,從未在人前發過脾氣,但也不曾相信過誰,因為他是皇子,隨時可能被人出賣,成為政治鬥爭的箭靶,所以他活得戒慎恐懼,真話只能深藏於心。

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意義?

「我多希望能當個普通人,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去哪就去哪,不用頂著皇室的光環,一舉一動都要受到宮廷的管束。」

「可是也正因為你是皇子,所以可以每天吃得飽,穿得好,住得舒服,當你衣食無慮的時候,民間不知有多少人還在露宿街頭,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

「但我寧可當個乞丐,也不願生為皇子!」

紫昭笑著搖搖頭,站起身。

「那是因為你沒當過乞丐,所以你才會這麼說,其實每個人生下來不管是什麼,都一定會有其利與其弊,你羨慕乞丐的逍遙,乞丐卻羨慕你的富貴。」

稍作停頓,她輕嘆口氣,踱向月下的他。

「然而當你羨慕乞丐所擁有的自由時,卻很難體會乞丐為了乞食,必須拋下自尊,甚至被人羞辱的滋味,有時好不容易討來的冷飯卻又被搶走,生了病也沒人關心,而真正當乞丐的,大概也很難體會你每天提心吊膽的心情吧。」

一直沈默聽著的六皇子垂下眼睫,思量著她的話,片刻,握拳的雙手靜靜放下。

「所以世界上沒人能過著只要利而不要弊的人生啊!」來到他面前,紫昭仰頭直視著他,「六殿下,既然每個人都得承受生命中的弊,而你的出身又已經是無法更改的事實,你何不看開一點,敞開心懷去忍受必有之弊,而好好珍惜既有之利呢!」

小臉劃上燦爛一笑,她在空中清脆彈指。

「這樣吧,我送你一句六字箴言,『無入而不自得』!不管你身處何種環境,最重要的是心境呀,只要你心靈快樂,又何必在乎住的是皇宮還是牢籠?」

猛然抬起頭,六皇子一驚,對上她的笑臉,十八年來積壓在胸口的鬱悶,奇異地,抒解開來。

無入而不自得,是呀,為何他從未想過這個道理?就算他再怎麼憤世嫉俗,也改變不了身為皇子的事實,何不心甘情願地接受它,從中另闢自得之境。

「而且你都已經生下來了,這個願望我幫不上忙,哎,拜託你換一個吧!」

「不,妳已經幫了我一個大忙。」

「啊?」她又不是神仙,無法讓他投胎到別人家去,怎能算幫他實現了願望?

「趙姑娘,謝謝妳,妳的一席話勝過我讀萬卷書。」

「呃,是嗎?」愣愣收下他的稱謝,她有點不好意思,不知自己是哪幫上了忙。

「對了,妳今晚夜探張貴妃寢宮可有斬獲?」

垂下的小腦袋搖了搖,很悶地嘟噥:「貴妃娘娘並非天天做法。」

瞧她這麼失望,果然是個藏不住情緒的人,向來謹言慎行的他,今晚居然會破天荒地對她說出心裡的話,或許正是因為她毫無心機,相處起來特別自在的關係。

「妳別難過,大不了天天來皇宮,總有一次讓妳撞見。」

「我也是這麼打算。」抬頭看了看漸濃的夜色,她驚覺自己已經在他這裡耽擱太久,「哎呀,這麼晚了,我該走啦,義父會擔心的。」

見她很快走下石階,出了天井,正朝他道別揮手,六皇子忽然喊住她。

「趙姑娘,妳想不想見張貴妃一面?」

「咦?」見張貴妃?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妳若見到張貴妃,便能瞭解她的為人與性情,說不定還能勸她就此罷手。」

是啊,她怎麼沒想到呢,紫昭用力點了個頭。

「明日妳找個理由進宮,我帶妳去見張貴妃。」

啊,等等,不行,不行,她不能再欠他人情了,小腦袋連忙改成左右搖著。

看出她的顧忌,六皇子一笑,善解人意地道:「我父皇希望我能協助妳,所以這也算是我份內之事。」

「原來如此。」既然他也領了皇帝的密旨,理所當然該盡心盡力,「好,那我明日過來一趟。」

想到她在宮內多了一個內應,她就覺得好開心,彷彿多了個同黨。

「噢,對了,六殿下。」正要翻上宮牆的她忽然想起什麼,「你別再叫我趙姑娘了,聽起來多生疏。」

好歹是目標一致的同志,自然應該多親近些,紫昭在江湖中打滾多年,對男女之別從沒想太多,純粹是一種把自己人當兄弟的豪情義氣。

「看你是要叫我趙紫昭,還是要像義父們那樣喊我昭兒,我都沒意見。」

可惜他是個皇子,總不能直呼他名諱,或者叫他小六什麼的。

「好,那今後……」他溫醇的嗓聲在月夜下響起,「我都叫妳昭兒。」

聽見這聲輕喚,紫昭不禁有些忡然,怎麼他喚她的小名時,和義父們差這麼多,顯得特別好聽呢?

「對了,那個,」咬著唇,她思索地抓抓頭,「其實我做過乞丐喔,好像是四歲還是五歲的時候吧,我已經不大記得,只知道之後每次能吃到白米飯,我都會覺得活著真好。」

說罷,紫昭朝他笑笑聳了個肩:「這種感覺,沒做過乞丐的人是很難了解的。」

詫訝目送著她翻牆離去,六皇子不敢相信她竟會有這樣的過去。

怎麼會呢?她深受皇帝寵信,所交者也都是達官顯要,原以為她若不是出自王族宗室,至少也是大臣之後,怎麼可能當過乞丐?

一個衝動,六皇子追過去,想問清她真正的身世,他想瞭解她,然而舉起的步履才剛跨出一半,便在中途硬生停住。

──因為他很清楚,對於現在的他,她是不會說的。

 

 

 

 

 

 

 

第三章

 

金碧輝煌,雕樑畫棟!

沿途的富麗堂皇令人看得應接不暇,先前要嘛不是摸黑進宮,就是急與皇上商談要事,來去匆匆,從未特別留心皇宮磚瓦,如今終於有機會大開眼界。

「怎麼了?」發現她停在長廊外,看得出神,走在前頭的六皇子不禁又折回來。

「宮裡不論住的用的,都是各地極品吧?」打量著刻著雕花的屋簷,紫昭發出讚嘆,皇宮真的太華麗了,每樣器物皆極其精緻講究,隨便一朵石刻的跟斗雲都是出自大師級的巧手。

「真正住在這裡的人,卻不會在意這些。」六皇子淡淡回道。

宮廷是勾心鬥角的權力戰場,大家關心的是怎麼往上爬,根本不會有人注意這座集天下之最的宮闕有多美。

「那真可惜了這些人的心血,你看,說不定光這片迴廊的雕工,就要花去一名工匠數年的光陰,辛苦做出來的東西卻沒半個人欣賞?」她嘖嘖稱奇,「要是我住在宮裡,每天研究這些磚這些瓦就看不完啦。」

言者無心,卻引起聽者有意,六皇子神色微動,雙瞳掠過一絲清亮。

「昭兒,妳不討厭進宮嗎?」

「如果沒有那些囉唆的規矩,我是不討厭啦。」她天真地回答,沒多想,「因為世界之大,每一處都有值得遊歷的地方呀,皇宮自然也不例外。」

「那就好。」六皇子莞爾一笑,暗自鬆口氣。

紫昭聽得納悶,以為他會接下去解釋,六皇子卻未多言,已繼續向前邁步,轉入下一道迴廊,一見萬安殿即在眼前,她趕緊快步跟上,經過通報,在正廳見到身穿緋色大袖的張貴妃。

張貴妃平日深居宮中,又未曾生育,一聽到六皇子來訪,忙喚人沏上香茗,送上糕餅,萬安殿頓時熱鬧起來。

由於紫昭此行佯裝成他的侍女,進門只能低著頭,當殿內宮女向六皇子屈膝請安時,她亦作勢向張貴妃福了福,直到六皇子坐下,她走到他身後站著,這才偷偷用眼角瞄向張貴妃。

與她想像的不一樣呢,宋代女子以纖瘦為美,四十多歲的張貴妃卻體態豐腴,爽朗,愛笑,說話的時候,一雙生氣勃勃的眸子彷彿會發光。

這樣大剌剌的人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釘木偶,做那種見不得人的勾當嗎?紫昭疑惑歪著頭思考,該不是傳言有誤吧?

然而,等張貴妃與六皇子兩人寒暄客套過後,紫昭立即明白流言並非空穴來風。

「殿下,你可見過皇上近日冊封的李修媛?聽說才剛進宮,皇上就把寶庫裡的什麼長生人蔘賜給她,還為她蓋了座新的樓閣。」張貴妃越說越不平,她已隱忍多日,今日終於有人來聽她大吐苦水。

「修媛來自南方,體弱多病,父皇體恤她挺不住汴京氣候,所以才特地修建防風的宮闕。」六皇子微笑搖頭,「娘娘別多心。」

三言兩語,他回得得體,既是安撫,又顧全了對方面子。

張貴妃滿意歇了口氣,矛頭接著轉向另一位充儀,到後來紫昭已無心留意張貴妃在數落誰,敬佩的目光,不由得落向前方安靜聆聽的六皇子。

他居然這麼耐得住性子,面對喋喋不休的張貴妃,非但沒有半絲不快,還能從容應答,彷彿大海一樣,不管是什麼樣的川河都一視同仁,安然包容下一切。

反觀天生好動的她,耐心本來就少得可憐,在這半個時辰裡,她不停扭動,很想拿布塞住耳朵,最後還是六皇子發現她的煩躁,提早起身告辭。

一出萬安殿,紫昭立即大步衝上走廊,大口大口地調整呼吸,噢,老天爺,差點悶死她啦,等吸夠了氣,她回身望向六皇子,他依然掛著笑,戶外陽光朗朗,照亮著他俊秀的面龐。

她發現他常笑,清淺地,宛如彎彎新月,且他的笑時常帶著不同含意,要細細看才分得出來,像現在他望著她,就如同在欣賞著什麼有趣的東西一樣。

「那個,」她尷尬搔了搔頭,「不好意思,辜負了你的好意,不過我看貴妃娘娘醋勁這麼大,要勸她是不可能的了。」

剛剛被她點到名的嬪妃就有十多個哩!

「我還是設法找到證據吧。」纖足一點,她翻越過走廊,輕巧落到天井,「六殿下,你先走,我想留在這殿外等著,說不定今晚會有收穫。」

「昭兒──」他深覺不妥,正欲出聲阻止,剛好有名宮女步出殿外,朝兩人方向走來,怕她被人發現,六皇子只好打消勸阻的念頭,假裝若無其事地轉身,順著走廊走下去。

走開五、六步之後,踽踽的腳步停住,他回過頭,靜靜看了一眼。

 

 

唉,在黑暗中長嘆口氣,紫昭托著腮,外面的蚊子都快被她餵飽了,殿內卻半點動靜也沒有。

用過晚膳,一番沐浴梳洗之後,張貴妃早早就寢,原以為她打算等宮女們都睡去,再偷偷起來作法,但紫昭左等右等,也不見她起身下床,難不成她下咒還得看心情,挑日子?

幸好現在正值初夏六月,入夜亦不覺寒冷,否則躲在涼颼颼的矮樹下,早凍成了冰柱。

苦著小臉從樹下爬出來,唉唷,腿都麻了,紫昭輕揉著雙腳,直到血路恢復,她避開巡夜禁衛,使出輕功躍上屋簷,像隻輕快的小麻雀跳過一座又一座大殿。

嗯,回去要請紅靈燒鍋熱水,把累壞的雙手雙足泡進去鐵定很舒服,正當她沈浸在美好的想像中時,一道黑影忽然從她前方掠過,令她半瞇的雙眸瞬間睜大。

對方穿著夜行衣,一身全黑,包得密不透風,身軀比紫昭高大許多,儼然是名男子,且他輕功了得,轉眼已拉開兩人距離。

這人是誰?紫昭好奇尾隨追上,難道除了她,皇上還有派其他人調查張貴妃?

追到一半,踩著小繡鞋的步伐倏地停下,咦?人呢?她東張西望,發現自己追丟了。

真是的,白忙一場,嘀咕著轉身,紫昭正想折回原路,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掌突然猛力打上她胸口,對方察覺她的跟蹤,竟埋伏在後偷襲。

同行相嫉也不用這樣呀,唉唷,低低呻吟了聲,她在毫無防備之下被重重打飛,自屋頂滾落而下。

這一掌打得她暈頭轉向,來不及穩住下墜之勢,眼看就要撞上硬梆梆的地板,完了,這下非斷幾根骨頭不可,甚至跌得頭破血流也有可能,嗚,一定很痛,很痛……嗯?算算時間不是該落地了嗎?為什麼一點也不疼?

悄悄放下掩臉的小手,紫昭看見自己騰空的身子被雙健臂牢牢抱住。

「妳果然又來了。」冷得凍心刺骨的語調從上傳來。

紫昭猛然抬起頭,一雙精炯的怒目與她對個正著,頓時她手臂上的疙瘩全嚇得一顆顆立正站起。

「嘩……!」她忽然覺得摔得血肉模糊其實也沒什麼不好,至少不會比遇見這個人更慘。

「看來妳是沒把我的話聽進去,嗯?」仇天尋寒著臉,每說一字,四周溫度便更降低一些。

她又「嘩」了一聲,想問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這幾日他不是都輪白天的差嗎?但現下她的胸口痛得半死,只能擠出溺水似的氣音。

「今晚我與魏大人換班。」看出她的疑問,仇天尋陰惻惻地回答。

她暗自叫苦,要不是為了追那名黑衣人,也不會倒楣被逮住,都是那個人害的,她的目光往屋頂飄去,咦?哪還有什麼蒙面人,人家早先開溜啦!

「這次妳夜闖禁宮,罪證確鑿,還有什麼話說?」頭一低,仇天尋逼近的五官在她眼前放大,「我要把妳送進天牢,妳就等著明日受審吧!」

啊,這個無情的傢伙,她被那掌打得都說不出話了,不讓她療傷一下,要在牢裡等到早上,她這條小命恐怕也飛啦。

「嘩。」紫昭無力翻了翻眼皮,既然這樣,剛才乾脆讓她一頭撞死算了,他幹嘛多事接住她?

「且慢。」一道清雅男聲驀然自後方響起。

仇天尋驚訝回過頭,不知何時遊走而來的身影自他身旁閃過,俐落掌風緊跟著迎面而來,逼得仇天尋不得不放開懷中之人,與對方結實對了一掌,這一退一進之間,來人並未戀戰,雙手登時一轉,將紫昭漂亮劫了去,穩穩抱在自己懷中。

仇天尋自然不可能就此罷手,他追向前,掌力全速送出,正要打上那人後背,瞇細的眼忽然瞥見那人穿著一襲皇服。

該死!來不及收回手勢,仇天尋咬牙,趕緊將掌心往旁偏開,這才沒從對方背部劈下去。

哇,好快,紫昭眨動雙眼,不過一個錯身,抱著她的人已經易主,再偷偷覷向上方那張清俊面孔,她馬上紅了雙頰,真是的,又被他救了一次,另一邊的仇天尋則面帶懊惱,兩道劍眉緊緊堆在中央,變成好幾道深溝。

又是他,六皇子,寧王。

「殿下,請別妨礙末將執行公務。」再怎麼說總是少主子,仇天尋朝他單膝跪下,姿態甚是恭敬,斷然的口吻卻明白顯示出,今晚休想從他面前把人帶走。

「起來。」淡應了句,六皇子轉向懷中蒼白的人兒,她傷得不輕,先前就是怕她出事,所以他遠遠跟在後頭,沒想到還真被他料中。

「楊小姐私闖宮廷,確證屬實,請將她交給末將處理。」仇天尋不死心,再次表明他的字典裡絕對沒有「商量」這兩個字。

眼看兩人僵持不下,六皇子低頭沈思,片刻,他忽然開口問:「仇大人,不管本宮怎麼說,你都不肯讓我帶她走?」

「請殿下見諒。」

又是一陣沈默。

「好吧,你請參知政事楊大人深夜進宮一趟。」

這下不只仇天尋吃驚,連紫昭都瞪大眼睛,錯愕望著六皇子,他要做什麼?

誰知他下一句帶來更巨大的震撼,令人聽了下巴簡直要掉到地上去。

「我們一起入殿面聖。」

見皇上?此時三更半夜的,而且她的事本來就不該鬧上台面的啊,六皇子是急昏頭了嗎?

紫昭拼命朝他眨眼暗示,卻見他雙眸清明,宛如浩瀚的黑夜星辰,一片沈靜,幽深,不顯半絲慌亂。

 

 

福寧殿內瀰漫著一股相當詭譎的氣氛,仇天尋詳細說明事件始末,一臉志在必得,反觀六皇子卻平靜不語,任由仇天尋一句句據實稟告上去,既沒插嘴,也沒反駁。

而那位夾在中間的當事人,早在進屋時便被六皇子安置到坐椅上,此刻受了傷的她正緊抓著椅把,狂冒冷汗,深怕六皇子為了幫她脫罪,會把張貴妃的事抖出來,至於另外幾位老人家,皇上、楊梵熙和章公公則是好奇睜大眼,目光不斷在三人身上遊移來遊移去,畢竟這三個孩子居然會一起跑來,怎麼說都很奇怪。

「皇上,守護禁中乃是屬下的本分。」仔細說完前後經過,仇天尋抱拳請示,「既然有人膽敢知法犯法,於理難容,請皇上發落。」

哼,今晚就算天子出面求情也沒用,他非定她罪名不可!

聽到這邊,紫昭無力扯了扯嘴角,她這是有苦難言啊,天知道她多想衝到他面前大叫,來來來,直接把我綁起來丟入大牢好啦,總比現在鬧上皇帝寢宮,搞砸了任務好得多。

「這……」皇上面有難色地躊躕。

真說起來,紫昭會有此舉可是基於他的授意,但若講出實情,依仇天尋的性子,一定會追問她夜探大內的目的,到時換張貴妃一家遭殃。

「皇上!」遲遲不見下文,仇天尋硬聲催促。

進退兩難的皇上不由得又「這個」了一下,在旁一直保持沈默的六皇子終於開口。

「啟稟父皇,今晚之事是仇大人誤會了。」

他一出聲,殿內五對眼睛全轉向他。

「楊小姐半夜出現在大內,並非意圖不軌。」

啊,完了!紫昭摒住呼吸,涔涔冷汗從額頭一顆顆滴落。

「而是專程來與兒臣相會。」

碰!她整個人從椅子上滑下。

「嘩?」勉強擠出一個發語詞,她杏眼圓睜,想問他到底在說什麼,尖叫的卻是皇上與楊梵熙兩人。

「相會?」兩位老人家同聲大喊。

「楊小姐與兒臣彼此傾心已久,今晚便是來互訴衷情。」六皇子不慌不忙扶起她。

紫昭錯愕張著小嘴,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怎麼她一點也不知道?

「喔?」明知兒子意欲替她掩飾,才會這麼說,皇上卻笑了,「原來你們早已情愫暗生,為何朕從未聽你提過?」

「因為楊大人年事已高,身旁僅剩楊小姐陪伴,自然捨不得與女兒分開,兒臣不願勉強楊大人,故不便向父皇稟明。」說罷,他轉向一旁老臣,「不得已之下,小姐與我只好背地來往,請楊大人見諒。」

好─厲─害!虧六皇子想得出這麼完美的藉口來為紫昭脫罪,他不好好配合一下怎麼行?

「唉,六殿下,小女蒙您垂青,本是我楊家三世有幸。」楊梵熙長嘆口氣,「但昭兒是微臣最疼愛的女兒,的確不忍心讓她離開身邊呀。」

紫昭愣愣看向義父,他們,在說什麼?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皇上跟著搖頭,「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這是什麼跟什麼?她轉向接口的皇上。

「既然這對小兒女情投意合,楊愛卿,朕看你就允了吧?」方才的睡意早已拋至九霄雲外,皇上哈哈大笑,故意往仇天尋的方向瞄了一眼,「不然兩人夜夜在宮內私會,殿前都指揮使會很傷腦筋哩。」

她再望向仇天尋,他一張俊臉嚴重扭曲,無言回瞪著她。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丫頭摸黑入宮居然是為了幽會?

不,他不信!

「皇上,此事疑點甚多,請容屬下深入查明再做定奪。」意思是先關再說,總之,今晚要他這麼糊里糊塗地罷手放人,三個字,辦、不、到!

「仇大人,你不相信楊小姐潛入宮是為了我?」眉心一沈,六皇子沒想到對方居然會如此堅持,就算她這次平安脫險,難保不會有下次。

「正是。」仇天尋冷笑。

兩人目光在空氣間無聲碰撞,從中竄起一道無形火花。

「那麼,」經過半晌的深思,六皇子雙膝跪地,正色伏下身行禮,「兒臣懇請父皇降旨賜婚,以消除仇大人的疑慮!」

降、降旨賜婚?紫昭剛坐穩的身子險些又跌下。

等等,這是在說誰跟誰?

「偓兒,」雖然這樣一來確實能堵住仇天尋的口實,但……瞇起雙眼,先前燃起的興味與玩笑已隱去,皇上神情驟變,問得意味深遠而慎重,「你可想清楚了?」

這孩子可別又讓舊事重演呀!

「兒臣心意已定。」六皇子深深磕了個頭,回答得再堅定不過。

唰一聲,皇上自座椅中央精神奕奕地起身。

「既然如此,朕明日即下詔禮部。」一道似笑非笑的紋路,自皇上嘴角兩旁沈沈勾起,「參知政事楊梵熙之女,楊紫昭,溫良賢淑,婚配皇六子趙元偓,朕令你二人近期擇日完婚!」

「兒臣遵旨。」

「嘩……!」這一切都是幻覺,絕不可能是真的!摀著疼痛難當的胸口,紫昭身子一軟,咚地滾下座椅。

「昭兒!」抬起頭,發現她跌落,六皇子連忙伸手接住。

不知是傷處引發的痛楚,還是今晚發生的事太過刺激,她再也撐不住,眼白一翻,在他懷中昏迷過去。

 

 

 

 

 

 

 

第四章

 

喜氣洋洋的紅布一道道拉開,小廝們忙著站在木梯上張燈結彩,底下來來去去的侍女更是半刻也閒不下來,手上捧的不是宮中送來的聘禮,就是楊府準備的嫁妝,許久不曾如此熱鬧的府邸一片歡天喜地,因為他們的義小姐就要出嫁啦!

楊梵熙笑得直不起腰,之前三個親生女兒出閣,他都沒這回興奮,想想紫昭認過那麼多位義父,唯他有幸在「任內」幫她完成終身大事,怎能不叫他春風滿面呢。

正當府中上下為著即將來臨的大婚忙得不可開交,紫昭亦然,只不過她打點的是自己的細軟。

「小姐,妳當真要逃婚?」蹙著眉,紅靈兩手懸在半空,不知該阻止還是該幫忙。

「當然。」再不走,等明日迎娶的花轎來到正門口就來不及了。

「但抗旨逃婚可是要掉腦袋的呀。」

「哼,別人怕掉腦袋,我趙紫昭可不怕!」

這幾日她臥倒在床,那一掌傷她極深,害她昏睡許多天,好不容易甦醒,卻見寢房內外掛滿大喜紅布,一問之下才得知賜婚的聖旨早已送達府內,她大驚失色,皇上的動作未免也忒快啦!

雖然那天在福寧殿被仇天尋逼急了,不得不出此下策,但皇上做作樣子答應賜婚就好,反正只是應允嘛,等到她了結張貴妃的事,功德圓滿離開楊家之後,賜婚之說自然不了了之,這樣不是很完美嗎?

皇上幹嘛這麼快下旨,連義父都樂得在旁幫襯,兩人根本就是樂觀其成,聯合起來看好戲,這下豈不害慘了六皇子,人家好心替她解圍,卻被硬塞入這門莫名其妙的親事,簡直是天外飛來橫禍,好心沒好報。

不行不行,她不能給他添這麼大的麻煩,還是快走吧。

「希望今日天黑之前出得了城門。」拎起包袱,紫昭步出寢間。

尾隨於後的紅靈關上房門,忽然瞥見右後方有人,不禁低聲道:「看來是很困難了。」

「為什麼?」

紅靈笑著,朝來人一個欠身:「見過殿下千歲。」

呃,紫昭跨出的步伐在空中僵住,殿下……?她只認識某個殿下,該不會就是那一位?

「妳家小姐能下床走動了?」低醇悅耳的嗓聲自她身後響起,越來越近。

「是。」紅靈忍住笑,身子再次福了福,「殿下與小姐慢聊,婢女先告退。」

什麼時候兩人變得這麼熟稔了?背對著說話聲傳來的方向,紫昭困惑聽著,奇怪,紅靈應該沒見過宮中之人才對。

「傷還痛嗎?」輕柔的問候透著關懷,兩三步,六皇子已來到她面前。

「呃沒──不,我是說不痛、不痛了。」紫昭暗暗哀嚎,想咬掉自己不靈光的舌頭,怎麼一面對他,她就渾身不對勁起來?

「那就好。」他唇角勾起,綻出寬心的淺笑。

「咦?」等一下,這裡可是參知政事府啊,又不是深宮內院,「你怎麼會在這兒?」

再看看他,一襲青衣布衫,身後既無從人,亦無護衛隨身,以他皇子之尊,哪能這樣隻身出宮。

「我偷溜出來的。」且已不只一次,打從她臥床不醒,他便時常前來探視,以致於紅靈對他一點也不陌生。

「妳……」視線往下移去,瞥見她抱在懷裡的包袱,六皇子發聲的喉頭微微一緊,「妳打算逃家?」

發現他原本上揚的嘴唇失去些許笑意,彷彿極為失望,紫昭大感不解,若她順利逃婚,對他而言應該是好事,這樣他就不需勉強跟她成親了不是?

然而退一步想想,賜婚詔書已下,敢情朝廷內外早已傳遍兩人婚事,萬一她就這麼一走了之,婚禮當天沒了新娘,鐵定會害他成為眾人笑柄,人家好歹是個封了王的皇子,這樣丟臉的事叫他以後面子往哪擱!

唉啊,她居然沒想到這一點,紫昭不禁暗地又哀了聲。

「昭兒,」他輕喚,伸手取走她的包袱,「妳若不願嫁我為妻,我絕不會強迫妳。」

瞧她驚慌失措的。

「但至少讓我送妳一程可好?」拉住她的小手,他略施輕功跳上屋頂,連續幾個輕點,兩人已經出了楊家大門。

紫昭愣愣被他牽著走,一直到了城門口,她依然以為自己在作夢。

城門外是片翠綠山林,腳下踩著掉落滿地的綠葉子,她的心跟著噗通噗通,一上一下。

「呃,六、六殿下,」低垂的視線不敢往上抬,只敢盯著他走動的雙腿,「你當真要讓我走?」

止住步伐,他回過頭,拿下掛在臂彎的包袱,放入她手中。

「路上小心。」

「喔,好。」她傻傻地應聲。

「別又受傷了。」

「是。」萬分乖巧點了個頭。

「楊大人那邊,我會向我父皇求情,妳別擔心。」一泓月光似的雙眸流露出難捨,深深看了她一眼,「那麼,後會有期。」

徐徐轉身,一步步,六皇子循著來時的小徑往回走,望著逐漸遠去的他,紫昭停在原地,越想越內疚。六皇子非但沒怪她,自己留下來收拾難堪的局面不說,還怕她義父會因她任性逃婚,落得抗旨死罪,而願挺身相護,這叫她的良心怎麼過得去!

可是,不走,難道真要她與六皇子拜堂成親?

唉唉唉,她心煩意亂地抱住頭,目光不斷在城門內和城門外兩端來回移動,都是皇上啦,沒事弄得她進也不得,退也不是。

嗚,可惡,咬著牙,嘟著嘴,她將包袱甩上肩,認命地朝城門走去,誰叫她這個人最重義氣,六皇子幫了她這麼多,她沒有回報人家已經夠糟糕了,萬萬不可再害他顏面盡失。

唉聲嘆氣地踱回參知政事府,她覺得自己好窩囊,竟然逃婚不到半天,又乖乖折回來。

經過轉角便是府邸,紫昭正打算從正門進去,忽然瞧見門前有人,嚇得她連忙躲到路旁的石碑後方。

是仇天尋!

那小子該不會又要來找她麻煩?紫昭哀怨扁了扁嘴,真是的,他就沒別的正經事可做了嗎?非得將她丟進大牢才甘心?

手裡抱著包袱,紫昭小心探出半顆頭偷瞧,想知道他來做什麼,只見仇天尋坐在馬背上,除了安靜盯著她家大門思索之外,再無其他,等到他駕馬離開,紫昭滿腹疑惑自石碑後走出。

奇怪,她家門口有什麼好看的?

困惑搔了搔頭,她緩步走上階梯,許久依然猜不透他的來意。

 

 

一對大紅花燭高高立於桌案,兩道金燦火苗照得滿室生燁,與新房內的紅緞喜字相互輝映。

喜床上,頭戴鳳冠,身穿霞帔的人兒坐立難安,不時動來動去,過了幾秒,雪白小手終於忍不出掀開蓋頭,大大深吸吐納,呼,真是熱死她了,紫昭折起紅袍大袖,當成扇子拼命煽動。

以前看人家成親好玩得緊,尤其是她幾位義哥哥娶妻的時候,跟著其他人一起鬧洞房,那才有趣呢,誰知輪到自己作新娘時一點也不好,光是這頂綴滿珠寶的鳳冠就快壓得她喘不過氣,更別提一路上繁瑣的儀式有多折騰,畢竟宮中不比民間,雖是辦喜事,氣氛卻莊重得緊,害她一直提心吊膽,擔心自己會出什麼岔子──呃,雖則她還是鬧了不少笑話,例如下轎的時候踢到門,整個兒倒栽蔥地滾出來,把在場禮官及左右命婦嚇得面色發青等等。

「小姐?」剛推開門的紅靈驚呼,「妳怎能把蓋頭拿下來?」

這多不吉利!

「唉呀,好熱啊,紅靈,我快不能呼吸了。」她的手繼續搧著,可愛的模樣一脈天真率性,卻讓紅靈看了直搖頭。

這樣不拘小節的小姐嫁入皇室當真是件好事嗎?不出三日,包準肅靜的皇宮變得雞飛狗跳。

「小姐,妳快把蓋頭戴回去坐好。」取過大紅喜帕,紅靈迅速幫她覆上,「殿下快進房了。」

聽到這個消息,紫昭趕緊把手放回膝上擺正,但等了一會兒,門外依然毫無動靜。

「我好餓,先偷吃一口。」

起身奔向桌案的身影,立刻被紅靈拉住。

「不行,哪有新娘不等夫婿進門便吃起喜膳的?」紅靈手忙腳亂將她按回床邊。

她抗議著,想再將臉上紅巾扯下,房外忽然傳來腳步聲,嚇得她正襟危坐,不敢再動一下。

此次進屋的是一行人,除了六皇子外,尚有禮官和宮女,朗朗的吉祥詩句不斷自禮官口中而出,紫昭卻沒留心那人到底在說什麼,她低垂著螓首,感覺到幾聲沈穩的腳步走向她,沒多久便見一雙玄黑足靴停在她跟前,她的心開始咚咚咚地狂跳。

接過宮女遞上的秤稈,六皇子輕輕挑起她的紅蓋頭。

「昭兒?」見到那張俏麗容顏自掀起的巾帕中露出,他索性放下秤杆,近身,雙手揭下她的紅頭巾,一雙溫澄雙眼瞬間驚喜地亮了。

她沒走?

原本心裡早有解除婚約的準備,連說詞都已想妥,然而他等了又等,也不見楊梵熙進宮請罪,雖然疑惑,向來沈著的他以不變應萬變,亦未多言,照樣按著宮裡選定的良辰前去迎娶,那時他猜想楊梵熙該不會找來另一位姑娘李代桃僵,頂替義女出嫁吧?

可是當新娘子被抱進花轎,額頭不小心撞上轎門橫木,唉唉慘叫一聲時,他馬上推翻早先的推測,那是昭兒沒錯!

這令他更加不敢相信,直到此刻見到揭下蓋頭的新娘確實是她本人,他懸念多時的心情才篤實落了地,頓時又驚又喜的情緒全寫在他明亮的眼底,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看得紫昭尷尬紅了臉。

好糗,他會不會覺得很奇怪,明明都送她離開城門口,她還跑回來成親?

「咳,殿下,請上坐。」一旁禮官重複說了三次,終於喚回新郎倌的神智。

六皇子含笑轉身,挨著她左方坐上喜床,捧著大果盤的六名宮女立刻一擁而上,拋出盤中紅棗、栗子、花生、桂圓等等果物,灑向兩位新人。

「棗栗子,早立子!」眾人高聲祝賀。

進行完坐床撒帳的儀式,六皇子牽著她走向以紅綢鋪成的喜桌,已經餓得發昏的紫昭歡天喜地來到桌前坐下,正要動手舉起筷子,禮官急忙阻止。

「請親王夫婦合巹。」

兩只用紅線相繫的酒杯恭敬呈上,紫昭拿起其中一杯,嗯,好吧,飯前先來點小酒也不錯。

「啊,王妃殿下,」禮官失聲尖叫,「不可全喝乾,得留下半杯!」

「放心,這點小酒,我不會醉的。」她一副沒什麼好大驚小怪地安撫。

「不,這個,這個剩下的半杯是要您和殿下交換啊。」禮官的表情彷彿快要休克。

「沒關係,把禮數做完就好。」六皇子笑著換過她的酒杯。

喝完交杯酒,六皇子教她將杯子擲於婚床上,一人擲一只,正好是一仰一合,禮官鬆口氣,大喊了聲「大吉之兆」。

再來總算可以進食,紫昭開心夾起盤內的餃子,但才咬了一口,她便臉色丕變,噁,是生的。

「啊,王妃,不可把子孫餃吐出來!」右邊宮女發出驚叫。

「啊,王妃,饌食不可吃盡!」左方宮女連忙阻止。

「啊,王妃,這個甜棗湯圓至少要喝一口!」

「啊……!」

……。

一頓新婚晚膳,琁清殿尖叫連連,宮女們忙著看顧她,一時竟忘了宮中不可多話的規矩,六皇子更沒動幾下碗筷,光在一邊看著就覺得有趣。

「吃飽了?」含笑凝睇著佳人,他溫文的語氣裡多是寵溺。

「嗯。」她滿足點了點頭。

六皇子又是一笑,揚起手:「撤饌。」

宮娥分批將喜桌上的杯盤收拾乾淨,另一群人為紫昭除下鳳冠,梳頭換裝,等到一切打理完畢,禮官與宮女一起齊聲跪下。

「恭賀寧王殿下、王妃殿下大喜!」

眾人隨即一個個退出新房,包括紅靈。

坐在梳妝鏡前的紫昭,偷偷瞄著最後一個走出去的宮女關上門,這下偌大屋室內只剩她和六皇子兩人,氣氛開始一點一滴改變,滿室沈靜,令她更加意識到對方鮮明的存在,他的目光,他的呼吸,他的步伐,一寸寸,離她越來越近。

「昭兒。」沈穩喚著她小名的嗓音,好聽得令人融化。

「呃,我、我不是故意的!」紫昭慌張從椅子上跳起來,「昨日我已經決定要離開汴梁,可是──可是──那個我──我想張貴妃的事還沒解決,如果就這麼走掉的話,實在有負你父皇重託,所以我、我、我後來覺得還是留下來比較好。」

悄然瞟向六皇子,一對上他深邃而清澈的雙眸,她連忙轉開,繼續盯著地板。

「而且以後住在你這邊,要在宮中活動也方便許多,」越說越小聲,她臉上的紅暈延伸到耳畔,前額低得幾乎快貼到胸口,「你不會生氣我後來沒逃婚吧?」

六皇子搖搖頭,一抹笑意,自他漂亮的雙唇爾雅泛開。

「不,我很高興。」儘管是這個理由。

咦?紫昭一愣,給他惹來這麼多麻煩,他有什麼好高興的?

六皇子卻沒多說,不著痕跡地轉開話題:「夜已深,明日一早還要進行拜謁大禮,我們早些安歇吧。」

呃,我們?

轟一聲,全身血液剎時衝上腦門,之前沒想到成親之後還有這個步驟,此刻小腦袋才意識過來,廢話,天地都拜了,酒也喝了,再來不是洞房良宵,還會是什麼?

她雖未經人事,但在江湖闖蕩多年,對男女歡愛並非完全無知,可是知道是一回事,這面對又是另一回事呀,況且他們也是為了打發仇天尋,不得已之下才會成親。

「喔,好,沒問題,我馬上去睡覺!」一溜煙跑到床邊,伸手抄起枕頭,再衝到門旁角落,速度之快有如秋風過耳,轉眼她已合衣倒地躺下。

「妳要睡地上?」

「夏天嘛,這樣涼快。」她乾笑,「六殿下,你別客氣,床給你睡,以前我時常在外餐風飲露,早就習慣了──」

絮絮話語尚未說盡,他已彎身抱起她,將她放到床上。

「不可以。」他低聲。

從紫昭的角度仰頭看去,正好可以看見他突起的喉結,他身上飄來檀香似沈靜的氣味,說明兩人的貼近。

「妳睡床,」他說,「不用顧忌我。」

言下之意,他不會強人所難,紫昭明白他的意思,只好紅著小臉乖乖躺下。

「殿下,你對每個人都這麼好嗎?」

被她這麼一問,六皇子不由得愣住。

……梅烙也常說他待人太好,太溫柔。

「是不是嘛?」她不死心,嘟著小嘴再問了一遍。

拉開繡著鴛鴦戲水的被縟,為她蓋上,六皇子低下頭,眼中倒映著她露出的小臉。

「不一定。」

嗯?她困惑眨眼:「什麼是不一定?」

「就是不一定。」淺淺一笑,他放下大紅喜帳,房內火燈被他弄熄了幾盞,僅剩成雙成對的兩道花燭。

偷偷掀開床幔一角,紫昭看著六皇子坐到椅子上,隻手撐著額頭入睡。

這樣應該很不舒服吧?她吐了吐舌頭,真是不好意思,給人家帶來這麼多困擾,還霸佔了他的床,不過皇宮的床真的好大啊,她開心抱著棉被滾了三圈,第一次在皇宮過夜,她覺得相當新奇,過了半晌才閉上雙眼睡去。

兩道象徵白頭偕老的紅燭則一夜未滅,直至天明方歇。

 

 

 


 

 

 

第五章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這是唐‧朱慶餘的詩句,描寫新嫁娘第二天準備拜見公婆的含羞情狀,然而那個理應打扮好,主動詢問郎君雙眉是否畫得濃淡合宜的小人兒,此刻還蜷曲在床上。

「小姐。」

感覺到有人叫她,紫昭睜開雙眼,小手惺忪揉著,噢,好早,天色才剛亮,再讓她多睡會兒吧,翻個身,小臉再度埋入軟軟的繡被裡。

紅靈見狀,有些失笑地搖搖頭,小姐八成忘了自己已經成了親。

「讓我來吧。」六皇子撩袍坐到床邊,傾身輕喚,「昭兒,該起身了。」

她的寢房內怎麼會有男人?紫昭轉回頭,一看見六皇子溫文的笑臉,昨晚點滴霎時湧進記憶,對喔,這裡可不是她的閨房,而是琁清殿,她已嫁作人婦,是有夫君的人啦!

抱著棉被,她匆匆彈身跳起,冷不防地撞上床架。

「嗚。」好痛,她抱住頭蹲下。

「怎麼這麼不小心?」伸手將她勾近,六皇子輕輕揉著她的額。

好舒服,她像隻小貓,溫順趴在他膝上,差點又睡著,正欲闔起的眼眸瞥見床外站立著一排拼命忍笑的宮女,頓時她的小臉火紅燙起,連忙從他懷中移開,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自床上滾落,頭又重重撞了一下。

「唉呀,王妃!」宮女們忙上前攙起。

「哈,沒事,我沒事。」好丟臉,紫昭一股碌爬起,這一跌倒讓她的神智清醒不少,發現六皇子已除去昨日吉服,換上隆重朝服。

朝服亦稱具服,唯有重大典禮、朝會時穿,上著朱衣,下著朱裳,內搭白色中單,腰束大帶,再繫上革帶,配戴玉劍、玉佩和錦綬,如此盛裝越加襯托出六皇子的玉樹臨風,紫昭不禁看得有些出神。

「王妃,請沐浴更衣。」

侍女的催促拉回她目光,她這才會意到自己盯著丈夫看了許久,接連出糗令紫昭暗自叫苦,原以為這已經是極限,誰知她飛快逃進浴間時,腳步一滑,尚未脫衣便栽進浴池裡,又惹來隨侍宮女側目驚叫,忙著將她打撈上岸。

一大清早的,琁清殿可真熱鬧,幾位路經殿外的公公好奇走過。

洗完澡,紫昭換上宮裝,宋代便裝特色在於細瘦、纖長、窄袖,但禮裝仍以寬衣大袖為主,她平日都穿著短上衣,外搭窄袖羅襦,從沒穿過兩側袖子那麼長的衣裝,於是走起路來絆腳得很。

「當心!」六皇子眼明手快,抓住跌向前的她。

終於,在她差點又摔倒時,夫婦兩抵達紫宸殿。

所謂的拜謁大禮即民間的「拜三」,或稱「分大小」,由丈夫陪同,新婚妻子拜見公婆,並依序向男方其他成員行禮,以便確定她在新家庭中的身份地位。

皇上引頸期待,為著這個時刻已經等候許久,紫昭一進門,他臉上的笑容立刻欣喜劃開來,六皇子帶著她叩拜請安,之後輪到紫昭一一向大家見禮,宮女捧著托盤,上面擺滿茶杯,來到紫昭身旁。

第一順位自然是公婆,她雙手端起一杯茶碗跪下,本該恭敬低頭奉茶,一瞥見滿臉笑意的皇上,她突然領悟到對方會這麼快降旨賜婚根本就是故意的,她甚至有種受騙上當的感覺。

好啊,她為了張貴妃的事如此辛苦奔波,他居然這樣回報她?

「皇、上!」兩個字,說得像從齒縫中擠出來。

「該改口叫『父皇』了。」與氣嘟嘟的她相反,皇上佯裝沒看見她頭上怒火,開懷接過她的茶,慢條斯理地喝著。

可惡,這老傢伙還不打算認帳哩!

「寧王真是好福氣。」並坐在一旁的李皇后笑著接口。

她為人寬和,六皇子雖非她親生,但對他向來疼愛有加,本著愛屋及烏的心理,自然也對這個小媳婦另眼相待,見紫昭失禮直瞪著皇上,忙為她解圍。

「多謝母后。」心思靈敏的六皇子知道皇后之意,立即從宮女的漆盤上拿起另一杯茶,遞給紫昭,用眼神示意她向皇后奉茶。

紫昭咬了咬唇,明白現在的確不是算帳的好時機,哼,這筆帳她暫且記下,等下次沒旁人在場時再來理論!

身子一旋,她端著茶碗向皇后盈盈福下身,再來是六皇子生母,劉賢妃,拜見完長輩,紫昭以為儀式到此結束,沒想到六皇子親自領著她,一一與他的兄弟姊妹相互見禮。

皇室是個大家庭,皇上與諸位嬪妃共育有十六個孩子,九子七女,其中大公主、二公主、三公主及二皇子已歿,大皇子元佐被廢為庶人,置於南宮,故未到場,如此算算也還有十一位,在敬茶的當口,紫昭偷偷瞄了六皇子一眼。

其實也沒必要大費周章為她逐一引見,兩人成親不過是一時變通之計,認不認識他的手足根本無關緊要,等張貴妃的事順利落幕,她還是會走,他這樣做,彷彿認定她當真會成為這個家族的一分子似地。

誰也沒發現,龍座上的皇帝望著她在大廳穿梭,內心有多麼激動,一股無法說出口的苦澀,悄悄地、複雜地在他體內沸騰,煎熬。

他好想放聲吶喊,馡華,身在黃泉的妳看到了嗎?十八年前我們無法如願廝守,今日妳的女兒與我的兒子卻替我們做到了!

他好欣慰,同時又好痛好恨,如果時光能倒流,他絕不會再做相同的抉擇,因為他後悔了,現在他真的後悔了!

敬完茶,拜謁之禮總算告終,接下來還有廟見禮,但皇上深知紫昭討厭這些繁文縟節,索性下令免去,手一招讓小倆口退下。

「我帶妳四處逛逛,熟悉一下環境?」與她並肩走出紫宸殿,六皇子溫聲問。

紫昭困惑望著他,大內格局、後宮方位她早已摸透,還需要熟悉什麼?

「夜探深宮,與真正住進來是不一樣的。」

「喔。」她應了聲,低下頭,想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該找什麼理由再溜進萬安殿一趟?既然她已正大光明嫁進宮,佔盡地利之便,可不能再搞砸,但常理而論,入夜後也不能在自己寢殿以外的地方遊蕩,萬一被仇天尋發現,勢必又是一場風波。

唉,有那小子在,做什麼都不方便──啊,對了,她忽然心生一計。

「六殿下,我有事先走一步,這皇宮還是下次再逛吧!」

紫昭是想到什麼便做什麼的人,當下立即捲起礙手礙腳的大袖,自走廊躍下,匆匆往天井另一頭跑去,六皇子還沒來得及問她要做什麼,那翦美麗身影已經消失在前方,就像翩翩飛舞的彩蝶,沒人知道她最後會停在何處。

 

 

「仇天尋!」

在文武百官上朝的文德殿附近,找到那抹正在巡視的高大人影,紫昭連名代姓喊住他。

仇天尋吃驚回過頭,眼前的她一身宮裝,領口、袖襟、裙裾皆鑲著金紅滾邊,平日隨性披散的烏黑長髮往上梳攏成雲髻,髻上簪著白玉髮釵與珠玉花鈿,如此裝扮若換成別人,他一眼也不會多看,但她的盛裝不同,一點也不俗豔,反而令人目光為之一亮,他睜大雙眸,過了一、兩秒才恢復昔日漠然。

「妳要做什麼?」雙手環在胸前,仇天尋狐疑打量一臉眉飛色舞的她,不知何故,他並不想稱呼她……王妃。

「我問你,你比較喜歡留在京城戍守,還是外派邊疆禦敵?」

「當然是後者。」誰會想待在京師呀,又不是頭殼壞掉!

「噢,」她興奮合掌,「那我請皇上把你調回邊防去吧?」

他一愣。

身為武將,每年都要接受朝廷輪調,只要輪到回京的那一年,他總是唉聲嘆氣地回汴城,一路如喪考妣,如果今年能提早結束這件苦差事,回去邊境──

「我不要。」不假思索的回答突然迸出他的口。

「你不要?」她驚呼,心裡的如意算盤「啪答」一聲,斷裂成兩半。

「對,我不要。」

「為什麼?」小臉垮下。

「因為今年的汴京比往年有趣得多,」帶著一絲惡質的笑,仇天尋突然朝她低下頭,「妳說是吧?」

被他臉部接近的大特寫嚇一跳,紫昭連退三大步,仇天尋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看得她好不心虛。

「你、你是什麼意思?」

「別以為我不知道妳與寧王只是名義上的夫婦,哼,實際上你們根本沒成親!」

被他一語道破,紫昭倒抽了口涼氣,這小子居然知道她和六皇子不過徒具夫妻名分?

「我、我們當然有成親!」高亢抖著聲大叫,一說完,她立刻摀住嘴,唉呀,她幹嘛這麼急於表態,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她的反應證實了他的猜測,仇天尋突然覺得心情莫名愉悅起來。

「反正我和六殿下──我是說我和我夫君,我們恩恩愛愛,是對人見人羨的夫妻啦!」啊,她在說什麼,簡直越描越黑,紫昭慌張抱住頭。

從仇天尋面前落荒而逃是件很孬的事,可是現在她沒空去計較這麼多,當場拔腿就跑,免得不小心又說出什麼蠢話。

那天之後紫昭越想越擔心,仇天尋這小子精明得很,萬一被他發現她進宮的真相還得了,不行,她得想辦法讓他以為她是真心嫁給六皇子的!

隔日一早,紫昭召來隨身宮女,想知道一般妻子都會做什麼,來展現夫妻間的鶼鰈情深,宮女們齊聲回答,為良人縫製貼身衣物,絕對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紫昭心領神會,興沖沖跑到宮中繡房坐下,一個時辰過去,房內傳出慘叫。

紫昭整個人趴在繡台上,身上衣服和飄帶全被她跟台上的布匹縫在一起,動彈不得,六皇子趕到時,看到的正是這副神奇景象。

取來刀剪,六皇子想將縫合的衣袖一把剪開,紫昭卻阻止搖搖頭,她向來惜物,不願破壞一件剛穿沒多久的新衣,於是一整個下午,六皇子耐心蹲在繡台旁,用剪子一線一線慢慢拆著針腳,等線拆完,六皇子還抱著她回琁清殿,因為她維持同一個姿勢太久,雙腳都麻掉了。

唉,歷史上鐵定沒有哪位王妃像她一樣,當的這麼丟臉,紫昭嘆口氣,好吧,幫丈夫縫衣這個困難度太高,她退而求其次,洗手做羹湯總成吧?

翌晨,紫昭來到御膳房,滿懷信心捲起衣袖,拿起菜刀,往花木瓜剁去,不料被剖成半的瓜果滾出砧板,順勢掉進油鍋裡。

「啊,王妃殿下?」御廚驚叫,怕濺起的熱油燙傷細皮嫩肉的小王妃,連忙飛快奔去搶救,中途卻絆倒了竹籠。

裡頭雞群頓時衝出籠外,有的在地上逃竄,有的飛到砧台上,其中更有一隻跑出大門,又被御廚養的大黃狗追進屋,這一鬧,御廚房裡的眾人全亂成一團,間雜著雞鳴與狗吠,真應了紅靈「雞飛」「狗跳」的預言。

好不容易,紫昭抓住其中一隻母雞,正想將牠放回籠內,沒想到牠死命掙扎,重重啄了紫昭手背一口,她吃痛鬆開手,母雞順利逃脫,撞歪了鍋柄,使得整鍋熱油翻倒在灶上,強烈火舌瞬間竄起,紫昭連忙拿起身旁桶子,往火上澆去。

「咦?」怎麼火冒得更大啦?

「王妃殿下,那是油呀!」

「啊!」這下連牆壁都著火了!

她手忙腳亂抓起擱在櫃上的破布,用力拍打大火。

「你們快出去!」她放聲大叫,「快──」

火勢一下子竄開,紫昭拼命揮舞破布滅火,想為陸續逃出的火伕多爭取一點時間,轉眼房間內佈滿濃煙,嗆得她眼淚直流。

糟糕,根本看不清大門在哪!

眼看火舌越來越近,正要燒上她的衣角,一道俐落黑影自門口縱身跳入攬住她,幾個飛足輕點,已將她安全帶離火窟。

「咳咳咳。」被燻成小黑人的她劇烈咳著。

想不到煮頓飯這麼危險,紫昭心有餘悸地抬起頭,正想好好答謝一下救命恩人,誰知這位恩人不是她那位冤家還有誰?

「原來妳嫁進宮的目的,是想放火燒膳房?」仇天尋兩手環胸,下巴指了指她的傑作。

整間御膳房被燒掉半邊,幸虧他方才指揮得宜,手下已將蔓延的烈火控制住,過沒多久便能完全撲滅。

「這是意外!」討厭,為什麼救她的人偏偏是這小子?她有預感,他一定會拿這件事取笑她,直到他老兄滿意為止。

「手伸出來。」

「幹嘛?」她警戒地退後。

下一秒,仇天尋已抓住退離的她,唉,他該不會因為她害御膳房失火,所以要以危害宮廷安全為由逮捕她吧?

然而,令紫昭訝異的是她猜錯了,仇天尋撕下袖擺,熟練包紮著她被母雞啄傷的手背,他的動作很快,轉眼已裹好傷口。

處理完她的傷,仇天尋竟沒多作追究,直接掉頭往災難現場走去,準備清理善後,難得他會仗義相助,紫昭大為感動,正要出口道謝時,他突然譏誚回過頭。

「以後妳想下廚時,記得事先通知,我會在膳房四周掛上『生人勿進』的警告牌。」

看,就說他絕不會放過嘲笑她的大好機會!紫昭鼓著香腮,瞪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

不過,這一回他居然沒深究?

「昭兒!」一聲著急叫喊響起,接獲消息的六皇子匆匆自寢宮趕來。

「呃,我沒事。」一見到丈夫,紫昭囁嚅轉著手指頭,乖乖低下頭認錯,「可是御膳房被我燒了。」

「有沒有人受傷?」

她搖搖頭。

「那就好。」他柔聲。

「對不起。」漆黑的小臉垂得更低,她悄聲地懺悔。

一隻大掌,拍了拍她的小腦袋。

「現在妳願意告訴我,為什麼最近會有這些奇怪的舉動了嗎?」

她驚訝抬起頭,赫然在六皇子儒雅的臉上,看見一抹洞悉世事的睿智與溫柔。

於是,在走回琁清殿的路上,紫昭一五一十把那天去找仇天尋的事全部說出,他立刻明白了前因後果,原來她近日這麼努力扮演他的妻子是這個緣故。

兩人回到寢宮,六皇子摒退宮女,將浸濕的絲絹擰去多餘水分,傾身擦拭著她烏漆抹黑的小臉蛋。

「可是仇天尋好像還是不怎麼相信,」紫昭一臉垂頭喪氣,「枉費我掩飾得這麼辛苦。」

他淡淡一笑沒多說,繼續為她擦著臉,紫昭有些不好意思,這種事她自己來就可以了,實在不需他親自動手。

「六殿下,你說我們該怎麼辦?」她苦惱咬著唇,「要假扮成夫妻真的好難哪。」

「或許……」將絹帕放回水盆裡,再濕淋淋撈起,他澄明的眼眸倏地望向她,「妳可以不用偽裝,試著把我當成真正的成親對象看看。」

「啊?」

「我很喜歡妳。」

穩穩的一句話,說得不徐不緩,在空氣間低沈散開,六皇子擦乾雙手,起身,筆直走到她面前。

「那晚在福寧殿向我父皇求旨賜婚,並不光想替妳解圍,如果可以,我希望真能娶妳為妻。」

這、這不是在開玩笑吧?紫昭整個人呆住,他,喜歡她?

「不不不,」她如夢初醒般倒退好幾步,「這個──這個──呃──我該怎麼說才好?」

慌亂地,小手在空中拼命搖動。

「六殿下,你不能喜歡我。」

「為什麼?」

「因為多年以前,我已經跟別人定過情了!」

沒料到會聽見這樣的答案,六皇子一愣。

「是真的!」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假,紫昭將掛在胸前的玉佩掏出衣外,玉上雕著一隻小小的麒麟,「你看,我還有對方給的定情物。」

是嗎?原來她早已芳心有屬?望著那只白玉,他,很羨慕這塊寶玉的主人。

「那名男子是誰?」他想知道誰能如此幸運,獲得她的青睞。

「呃──」圓睜的小嘴瞬間沒了聲,片刻,尷尬地潤了潤唇後,才又啟口,「老實說,我忘了。」

「妳忘了?」六皇子有些錯愕,又有些不解,「難道妳以前曾經撞到頭,還是出了什麼意外,所以失去記憶?」

「不,不是。」很窘地絞了絞裙上的飄帶,紫昭回得吞吞吐吐,連她自己都覺得很丟臉,「是我本來就常忘東忘西,再加上這個好像是三、四年前的事了,我只記得我們定了情,然後其他就忘光光了。」

要不是知道她的性子,六皇子一定會以為她在說笑,畢竟有誰會把自己的心上人忘得一乾二淨呢?

「那麼,」六皇子語帶歎然,「是不是再過幾年,妳也會把我給忘了?」

她深吸口氣,點了點頭。

「六殿下,人生苦短,身邊每個人都只是短暫的過客,所以我從不曾費心去記住任何人。」

不去記得,就不會失去。

「總有一天我也會忘了你。」大步走到他面前,紫昭仰起頭,堅定望著他,「但至少現在我們都在彼此身邊,這個當下才是最重要的!」

對她而言,「過去」已如逝水東流,再也看不到摸不著,耿耿於懷有什麼用,遙遠的「未來」亦然,揣測的未必會發生,沒料想到的說不定卻會出現,多想無益。

唯有好好珍惜每一個「現在」才是正途,每一天,每一刻,都要活得精彩而開懷,盡興而無憾,然後瀟灑甩甩頭忘掉,繼續再去認識不同的人,所以她的目光一直放在前方,不回頭,不留戀,沒有包袱,沒有牽絆,既灑脫又坦蕩地大步前進。

「在分開的日子來到之前,」轉身,打開內殿大門,門外陽光白花花湧進,照亮她回眸的笑臉,「六殿下,我們不要管以後會如何,就好好把握相處的此刻,好嗎?」

忡然凝視著她,突然之間,六皇子終於明白為何她能活得如此悠遊率性,感嘆之餘,他笑著點點頭,眼中的憐惜更深。

「好,我知道了。」

她是自由飛揚的花絮,偶然被陣微風吹落至他的窗前,希望下一道帶走她的風別太快吹來。

 

 

 

 

 

 

 

 

第六章

 

再來一個月,紫昭過得十分愜意。

既然仇天尋一口咬定她與六皇子的婚姻不過是個幌子,她再怎麼偽裝也沒用,索性放棄扮演賢妻的念頭,原以為一入宮門深似海,但她趙紫昭是何許人也,就算在單調苦悶的內宮照樣能找到樂子。

「不會吧,今日寧王妃又做了什麼?」

「聽說王妃要教大家輕功,只要是有閒暇的宮女、女眷都可以去找她。」

「教輕功?」怎麼聽起來不太像一般王妃會做的事?發問的宮女微微抽動了一下眉毛,「前幾天王妃殿下才說要組成女性的蹴鞠隊伍,把後宮鬧翻天,這麼快又有新花樣了?」

「她是寧王妃嘛!」同行宮女噗嗤一笑。

自從有了這位小王妃,宮裡突然熱鬧起來,不像之前那樣死氣沈沈,每天光討論她引起的騷動,即有說不完的話題,然而大家最感興趣的,還是她與死對頭三不五時便會上演的攻防戰。

「不行就是不行。」仇天尋雙手環胸,側著頭,睥睨地俯視,「只要會擾亂宮廷的行為都不行。」

「喂,我不過要教她們一點輕功防身,哪裡擾亂宮廷啦?」身高只及他肩膀的紫昭墊起腳尖,理直氣壯地反駁。

「大內安全自有我們禁衛負責。」

「如果她們也能保護自己豈不是更好?」

「宮女有宮女的職責,妳不要亂了規矩。」

「她們都是利用自己的空暇時間過來,又不會影響到當差。」這小子真是死腦筋,紫昭握緊拳頭,很想往他臉上揮過去,不過他的武功在她之上,想想還是算了。

「習武並不適合當休閒活動。」

「不然她們要幹嗎?」她斜眼,「撲蝴蝶嗎?」

「反正宮內不能私自傳授武力,妳就死了這條心吧。」他轉身準備遣散聚集的人群。

「仇、天、尋!」她用力磨著牙,「我們樑子真的結大了!」

「喔?」他無動於衷地回過頭,勾唇一笑,「妳不怕下次燒御膳房時,沒人幫妳滅火?」

這死小子!都已經笑了一個多月還不打算放過她,一回想起那天的狼狽,紫昭漲紅小臉,雙拳握得更緊。

頭一偏,看著大家充滿遺憾地離去,宮中生活十分沈悶,尤其是這些聽人差遣的宮女,好不容易有機會讓她們透透氣,她不忍見她們失望,拔腿追上仇天尋。

「喂喂,別這麼古板嘛。」小小身影拼命在他兩旁打轉,「規矩也是人訂的,偶爾通融一下有什麼關係,喔?」

他沒答腔,繼續快步疾走,想跟他商量?哼,門都沒有。

「在世上謀生不易,大家都是出來混口飯吃,你退一步,我讓一步,和和氣氣不是很好嗎?」她不死心,繼續擋住他的去路,「好嘛好嘛,你就答應了吧?」

望著一臉殷切期待的她,仇天尋原本平順的呼吸忽然一窒。

其實也不需這麼堅持,讓宮女習武固然於法不容,但如果透過他們三衙將這些宮女編入暫時體制,再找個名目讓那丫頭進入衙內當個總教頭,她就能教她們了,反正皇上那麼疼她,不可能不准──咦?等等,仇天尋一愣,他居然在幫她鑽法律漏洞?

天哪,他一定是瘋了!

「可不可以嘛?」嘟著小嘴,她拽了拽他衣袖。

仇天尋瞪大眼睛,連忙抽回袖子,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這小鬼對他的影響力已經超過某種界線,竟險些動搖他絕不徇私的原則。

「我已經說得很清楚,兩個字,不──」後面的「行」還沒說出口,一道碎步急奔的身影突然從遠處竄過,機警異常的他臉色一沈,食指立即放在唇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紫昭合作閉上嘴,因為這個神秘人影亦挑起了她的興趣,她悄悄跟在他背後,只見他飛足一點,轉眼已經逼近目標物,剛爬上宮牆的少女正要笨拙翻過,他俐落躍起,一掌擒住對方右肩,將之硬生生抓下。

「大膽!」女子嬌叱著,吃痛回過頭,一見對方竟是仇天尋,當下嚇得花容失色,把那句「快快放開本宮」火速吞回肚子裡。

仇天尋那張臉,宮內無人不識,法紀至上的個性更是無人不曉,她怎麼會這麼倒楣,偏生碰到這號人物?

「妳知道自己大膽就好,」他冷然一笑,「敢違抗禁令私自出宮,若不是膽子夠大,還真做不來。」

慘了,這位仇殿帥連父皇都敬畏三分,這下她真的完蛋了。

少女臉色倏地刷白,下意識想逃跑,奈何肩膀被牢牢抓住,動也動不得,她急得快哭出來,眼看就要被仇天尋押上路,視線餘光忽然瞥見他身後有人,她連忙放聲大喊:「皇嫂,救我!」

維護宮廷秩序是仇天尋的工作,原本紫昭並不打算插手,但一聽見那聲皇嫂,她甚感意外,說什麼也不能袖手旁觀。

「仇天尋,等等。」她快步趕上。

不會吧,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丫頭又想做什麼?仇天尋暗自悲嗟。

「妳叫我皇嫂,莫非妳是四位公主當中的其中一位?」

「嗯,我是偓哥哥的二皇妹,元湘。」怕對方不信,元湘連忙補充,「我們曾在紫宸殿見過。」

趙元湘是皇上第六個女兒,在兄弟姊妹之中排行十三,是美人臧氏所生。

這麼一提,紫昭隱約有點印象,婚後第二天,六皇子曾帶她進行拜謁之禮,也向她介紹過皇室成員,不過依她少得可憐的記性,早忘了那些皇子皇女生的是圓是扁,若元湘不自報名姓,她還真不知道這位小姑娘是誰。

「原來是自己人,哈,自己人。」笑呵呵伸長手臂,不動聲色地把元湘拉過去。

「妳要幹嗎?」仇天尋哪可能這麼好打發,另一手立即攔住她。

「我問問她為什麼要出宮。」她雙手齊出,當場與他在空中連拆了五招。

「盤問犯人是刑部的事。」這丫頭就不能安分點兒,少管閒事?

「公主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才會冒險爬出宮牆,既然是苦衷,怎好送到刑部公開審問?」這小子武藝高強真難對付,不管她從哪個方向出手,都被他防守得滴水不漏,紫昭咬了咬唇,索性抽出收在袖口的織帶,朝他迎面招呼過去。

這條銀絲帶由細如蠶絲、薄如蟬翼的鋼絲所織成,是她其中一位義父為她量身打造的兵器,稱為「月抄紗」,取其置於掌間盈動之姿宛如月下浣紗之意,別小看它柔似無骨,若灌以內力,可媲美削鐵如泥的刀鋒。

仇天尋翻身避開,水蛇似的銀帶立刻掉頭捲來,劃過他和元湘中央,這一記逼他不得不放開手,拔刀擋住她的攻擊,兩人一來一往,仇天尋的刀與她的絲帶時而交錯,時而分開。

元湘愣愣看著眼前打鬥,照理說現在仇天尋無心分神顧及,正是脫身的好時機,但她沒走,畢竟六皇嫂也是為她所累才淌進這場渾水,她怎能拋下她,自己開溜?

「皇嫂,小心!」沒武功的她幫不上忙,只好在旁提點。

忙著揮開月抄紗的仇天尋不自覺翻了個無奈白眼,這位小公主難道看不出紫昭是故意拌住他,好助她逃脫,她居然不快走,害他想放水都很難──等、等等,放水?這是鐵面無私的他會使用的字眼嗎?

仇天尋暗咒了自個兒一聲,他是怎麼了?就算那丫頭來攪局,他仍該公事公辦,把擅離皇宮的罪魁禍首拿下才對呀!

然而下一秒,當他的刀尖掃過紫昭手背,劃出一道長紅時,他立即倒抽口氣,趕緊將刀偏開。

刺傷她已經不是第一次,之前她夜探禁宮,他還曾在她右胸到左肩留下一條深可見骨的刀痕,那時他一點也不覺得怎樣,而這回明明傷得不深,僅是小小的皮肉傷,卻讓他看得心驚膽戰。

這丫頭怎麼如此不小心?剛才他都已經刻意不使出全力,僅以三成功力應付,且只守不攻,她沒道理會躲不過啊。

「哇哇,好痛呀,真是痛死我了。」小臉誇張皺在一塊兒,紫昭收回月抄紗,抱住傷處大聲呼疼。

這個舉動立刻引起仇天尋的狐疑,對自幼習武的她來說,這點小傷哪可能痛得她這麼呼天搶地,而且那雙俏皮眼眸看起來一點痛苦的樣子也沒有,反而透出些許古靈精怪的笑意。

「小姑,妳看,人家只是想跟妳借一步說話,仇大人竟如此狠心砍我一刀。」她說得可憐兮兮,眼中儼然已經聚集了幾滴狀似委屈的淚珠。

「妳──」這丫頭是故意的!仇天尋這才知著了她的道兒,背後頓時飄過幾朵黑雲。

「噢,我不行了,流血讓我頭好昏。」皓白手腕托住額頭,咚一聲,她四腳朝天躺到地上。

「啊,皇嫂?」元湘信以為真,以為她當真昏了過去,嚇得跟著失聲大叫。

這一幕讓仇天尋看得很無言,現在他十分確定,自己上輩子一定是造了什麼孽,這輩子才會碰上這個鬼靈精。

 

 

「這是怎麼回事?」

接獲消息,皇上匆匆擺駕琁清殿,原本坐在床緣的六皇子以及殿內一干眾人連忙跪地迎接,皇上直趨至床前,帳幔一掀,卻見紫昭和衣躺著,雙眼偷偷睜開了一只,朝他用力眨了眨。

這機靈的小東西八成又在盤算什麼鬼主意,皇上不動聲色放回紗帳,轉身來到椅子旁坐下。

「寧王妃既已嫁予朕的皇子,便是我皇室之人,排得上族譜,寫得入玉牒。」落在扶手上的大掌奮力一拍,發出震耳重響,「是誰如此放肆,竟敢隨意傷了她?」

就說昭兒入宮一定會給他帶來不少樂子,果真沒讓他失望,瞧他現在玩得多開心。

「皇上,是屬下一時失手。」硬著頭皮站出來,仇天尋雙手抱拳,承認得倒很乾脆。

「怎麼?」慢條斯理端起宮女奉上的蔘茶,皇上掀開杯蓋吹了吹氣,「你們還動了武?」

「以下犯上,的確是末將之過,不過那是因為王妃不該阻撓屬下公務在先。」

「喔?」

「屬下親眼所見六公主翻越宮牆,形跡相當可疑,理當移送法辦。」

呿,這小子開口閉口都是法,莫非他不懂「法理不外人情」?紫昭在心裡嘀咕。

「翻越宮牆?」這倒是第一次聽說,皇上轉向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女兒,她素來乖巧,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湘兒,是真的嗎?」

「我……」元湘支支吾吾,頭垂得更低。

她對父親向來敬畏,畢竟他不是一般人,而是操持著天下的君主,一點頭、一揮手便能把偌大的國家翻過好幾圈,這樣的爹太威嚴也太遙遠了,每回見到父親,她總是緊張得簌簌發抖,現在也不例外。

「如果妳想出宮,怎麼不與父皇說一聲?」他似乎有好一段時間沒跟這個女兒說話了,孩子們的成長速度真是快得驚人,不知不覺中,六女兒竟也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家。

「對不起。」細如蚊蚋的聲音幾不可辨,眼底還伴著滾來滾去的淚珠。

望著她惶恐無措的模樣,皇上心裡有些過意不去,看來他當真忽略了這個孩子。

「跟父皇說,妳打算出宮做什麼?」他的口氣不禁軟了下來。

豈料元湘一聽,整個人宛如驚弓之鳥,拼命搖頭。

「不,沒、沒要做什麼,女兒只是、只是好奇外面長得什麼模樣。」她連忙彎下腰,磕頭認錯,「父皇,是女兒不好,請您直接發落吧!」

那怎麼行,紫昭忍不住從床上跳起大叫:「我不相信!」

一個弱不禁風的金枝玉葉甘冒罪名,私自出宮,若不是有非做不可的理由,絕不可能會有此舉,她一定另有隱情。

「咳。」六皇子突然不輕不重地咳了聲。

紫昭跳起的身子猛地停住,會意到自己正裝病中。

「唉呀,頭還是好暈。」她連忙按住前額,軟綿綿地往丈夫懷裡倒去。

這個小騙子!仇天尋瞇起濃沈目光,握緊的指關節發出啪啪啪啪的聲響。

「皇上,六公主已經認罪,屬下這就送公主去──」

「去哪兒?」未盡之語被紫昭快聲截斷,她迅速從六皇子懷中起身,登登登跑到他面前,「又是刑部?那裡又不是什麼好地方,你怎麼老愛把人家往那兒送?」

說罷她走向一旁,攙起哭成了淚人兒的小公主。

「公主別怕,姊姊──不,嫂嫂給妳靠,有什麼委屈妳儘管放膽地說!」

「這……」偷偷瞥了皇上一眼,元湘囁嚅抓住衣角,有嫂嫂在旁鼓勵,她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氣,顫著聲說出,「湘兒想出宮,是希望能幫娘完成她畢生最後一個心願。」

咦?沒想到會是這個理由,眾人同時一愣。

「湘兒的娘已經快不行了。」抬起頭,她含著淚的眼眸透露出一抹哀傷,母親既不得寵,地位低,皇室子女又多,使得母女兩並不起眼,但也因為這樣,從小她和母親相依為命,在寥寥深宮之中,母親就是她的一切。

「娘說她在進宮之前曾幫助過一名道長,道長回送她一幅畫作為報答,並說這畫內有玄機,可祐她一生富貴,沒多久娘果然就被召進宮伺候。」只不過這富貴同時也是娘流了一生寂寞的眼淚所換來,「近日娘知道自己身體已大不如前,想趁塵緣未盡之前,將此畫物歸原主。」

解下背在身後的畫軸,元湘愣愣看著,如果娘早知這幅畫會改變她的人生,她會不會希望永遠沒遇過那個人?

「既然這樣怎麼不稟告父皇?只要父皇交代一聲,這差事並不難辦啊。」皇上離開坐椅,來到女兒面前。

元湘搖搖頭,她們母女長期遭受冷落,怎敢向皇上開口求恩典,之前也是無法確定他知道實情後是否會龍顏大怒,所以她寧可被刑求也不願明說,不過她沒這麼回答。

「父皇您國事繁忙。」

皇上聽了不禁覺得愧疚,苦笑了一陣。

後宮佳麗三千,他已經好多年沒見臧美人,早忘了她是何模樣,可是那些被遺忘的妃嬪們卻還繼續活在宮中不知名的角落,年復一年,直到年華老去。

「這還不簡單。」紫昭靈機一動,一個前所未有的計畫在她腦中成形,她笑嘻嘻跑回丈夫身邊,勾住六皇子臂彎,「皇上,不如這樣吧,我們陪公主出宮去找那位贈畫的道長!」

什麼?在場眾人發出驚呼。

「既然那不是一幅普通的畫,還是公主親手交還比較保險,不然萬一受託之人有心霸佔,我們也不知道畫沒送到。」

反正最近仇天尋防得緊,她也沒機會接近張貴妃的寢宮。

「但你們隻身出宮,安危堪慮,叫朕怎麼放得下心?」重點是他們一走,他可寂寞了。

「這點就更簡單啦,瞧我們這兒不是已經有個現成的人選?」

一股惡寒突然從背脊竄過,仇天尋頭一抬,正好看見她慧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論忠誠,論武藝,宮中內外有哪個人比得上仇大人?」朝他泛起的笑容,漾得又甜又深,「只要有仇大人隨身保護,還怕我們不能平安回來嗎?」

這鬼丫頭!

「皇上,這──」開什麼玩笑,他堂堂殿前都指揮使,該護衛的是皇宮內院,哪是去當這班皇子皇女的保母?

誰知他才剛發聲,立刻被紫昭先發制人。

「唉唷,皇上,喔不,父皇,仇大人的班先請魏大人頂一下嘛,您看仇大人最近火氣特別大,讓他到外面散散心也好,嗯?」

他火氣大?也不看看這都是誰造成的!仇天尋突然有股親手掐死她的衝動。

「好吧。」皇上嘆口氣,最後還是拗不過她,畢竟她可是他心愛的馡華所生。

「你們明早出發,對外就說朕要還願,由你們入寺代抄經文。」接著皇上想起什麼,和藹轉向六女兒,「妳娘現在住在哪一宮?帶父皇過去看看她。」

元湘驚喜仰起小臉,用力點點頭,走出琁清殿之際,她轉回身福了福:「多謝皇嫂。」

她那廂在開心道謝,而他這廂卻被那丫頭害死啦!

等到皇上和公主走遠,仇天尋咬牙切齒地瞪著那個手舞足蹈的小人兒。

「妳這是在故意整我嗎?」他額頭上暴跳的青筋正一根根浮出來,迸斷。

「仇大人此言差矣。」笑得開懷的小臉,燦爛得像在發光,「保護皇族也是你的職責之一,這一路就請仇大人好生護衛吧!」

「妳──」

宮中唯一敢跟仇天尋這樣說話的人只有她,六皇子默默站在遠處看著,不,該說那男人只容許她一人在他眼前放肆。

「殿下。」

感覺到手臂被人搖了搖,六皇子回過神,發現不知何時她已回到他身旁。

「你在想什麼,這麼入迷?」

「仇大人呢?」

「氣呼呼地走了。」

「是嗎?」六皇子淡淡一笑。

他有預感,這回四人一起出宮說不定是天意。





 

第七章

 

江河滔滔,在船下翻湧著雪色長浪,兩岸垂柳,於風中搖曳生姿,然而此時還有閒情雅致,悠哉欣賞沿途風光的人,恐怕只有紫昭一個,同行其餘三人皆受顛船之苦,暈得七葷八素。

臉色發青的仇天尋抓緊船緣,隨著顛簸河浪一上一下,騰攪的胃像在鬧著後空翻,不行,他又要吐了!

彎下腰,他摀住嘴一陣乾噁。

都是那個可惡的死丫頭!第一千零一次的咒罵在他心底響起,許是兩人心有靈犀,才剛被他賭咒的人兒端著三碗薑茶,笑嘻嘻來到他身後。

「護院辛苦了。」與虛脫掛在船邊的他相反,紫昭一臉精神颯爽地走近。

出宮之後為免身份暴露,四人皆做平民打扮,表面上她與六皇子是對新婚夫婦,帶著及笄的妹妹出遊,仇天尋則是他們家護院。

「來,喝點薑汁會舒服一點。」她將其中一碗遞上前。

「大熱天,妳要我喝薑汁?」吐到手腳發軟的仇天尋回過頭,無力瞪著她。

「我已經幫你們放涼了。」將碗塞入他手裡,「哪,薑茶可舒緩暈船的不適,快喝。」

狐疑地接過,仇天尋閉住氣,大口大口將茶飲盡,一股辛辣口感立即衝上喉嚨,害他險些跳起,噢,好辣,好辣,這下想吐的感覺是消失了,但他的食道也快燒起來啦。

「妳——」

手指在空中顫抖指著,此刻他非常想拔刀砍人,不過看他現在這副模樣,若兩人當真打起來,他未必有勝算,所以紫昭一點也沒將他警告瞪來的目光當回事,繼續老神在在地用袖子幫他搧了搧風。

依照臧美人的說法,那位道長住在杭州野雲道觀,此行他們由汴京出發,經過汴渠(廣濟渠)、淮河、邗溝、長江、江南河至杭州,走的全是水路,由於先前行軍打仗全在陸地,仇天尋從沒坐過船,難怪會暈得這麼厲害。

「看,好多了吧?」

小手拉了拉他袖口,他抬起頭,一張粲然笑顏朝他綻放,任他再有多大的怒氣都只好忍聲嚥下,而且片刻之後薑的辣味褪去,想吐的感覺倒真和緩不少。

「既然你已經好多了,這一碗幫我端去給小姐吧。」她將托盤推入他懷中,口中的小姐自然是指六公主。

元湘的狀況比仇天尋更嚴重,仇天尋好歹是個練家子,都不免吐得要死要活,更何況是嬌嬌弱弱的千金之軀,打從上船第一天,元湘便一直虛軟倒在床上,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等等,」他不解,「為什麼要我送去?」

男女授受不親,怎好叫他踏進六公主的艙房。

「因為還有一碗,我要送去給我夫君呀。」

目送著她端起瓷碗,轉身遠去,仇天尋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哼,他不是早就拆穿她和六皇子的婚姻只是逢場作戲嗎?她幹嘛還要在他面前裝蒜?

夫君,夫君,瞧她喊得多親熱……仇天尋嘀嘀咕咕走下船艙,經過一排房門,直到最後倒數第三間,他敲了敲門,元湘以為來的人是嫂嫂,不作多想,立刻虛弱應了聲,當她轉過臉,一見進來的是他,那雙琉璃似的雙眼立即驚慌瞪大,活像老鼠見了貓。

「仇、仇、仇、仇大人?」她慌忙坐起身子。

雖然之前他曾想抓她去刑部問審,不過事情早已時過境遷,她沒必要怕成這樣吧?仇天尋皺眉。

「現在既已離宮,請公主別再叫屬下『仇大人』,免得引人猜疑。」關上門,他走到房間中央,在一張小桌子前停住。

元湘趕忙點了點頭,她從小就怕生,雖是個嬌生慣養的皇女,卻沒半點頤指氣使的惡習,反而膽小得很,此時面對不苟言笑的仇天尋,她更是惶惶恐恐地坐在床緣,眼觀鼻,鼻觀心,不敢亂動一下。

「這是那小鬼──咳,妳六嫂煮的薑湯。」

放下托盤,仇天尋自認任務已經達成,揚步打算離去,瞥見她慌慌張張下床穿鞋,搖晃的身子彷彿快跌到地上。

嘖,看她這樣子,說不定會不小心磕破頭,萬一六公主稍有閃失,那丫頭絕對又會跟他囉唆個沒完。

「別動。」他索性端起碗大步踱至床邊,遞到她面前。

「呃,謝謝。」她怯怯捧住,想不到他一介武夫,心思倒極其細膩。

「公主喝完後放在床邊就行,晚點我再過來收。」仇天尋拿起托盤,轉身便要退出。

「那個,呃,護院,」出宮後聽皇嫂都是這麼喊他,如此稱呼應該沒錯吧?元湘垂著小臉,小心捧著湯碗,「你、你也別叫我『公主』,比較好吧?」

仇天尋一愣,推開門,僅僅這麼一瞬間,他站在門外,被白花花的陽光照得大亮,那對漂亮薄唇微微一勾,門扉再度關起。

方才的燦爛已經消失,元湘卻忡然望著緊閉的大門出了神,原來那位鐵心冷面的仇殿帥也是會笑的呀!

此時,另一座船艙裡。

一道俊逸身影坐在窗邊,一手扶著矮桌,另一手輕摀住唇,儘管胃部不斷翻騰冒酸,難受得緊,六皇子依然竭力忍住,安靜席地坐著。

推開門望見這樣的他,紫昭笑著搖了搖頭,真是的,人都這麼不舒服了,還能保持得如此出塵儒雅。

「你以前沒坐過船?」她輕巧來到桌旁,送上薑湯。

這趟南下杭州不想太過引人注目,故一切從簡,沒紅靈在旁幫忙打點,什麼都得自己來,連薑茶也是她親手熬的呢──呃,當然這也是打破四個碗,燒壞兩個鍋子之後的成果。

「坐過。」六皇子露出一笑,每回見到她翩然而至,他總是歡喜的,「不過都是在御花園的池子坐小船。」

「御池裡可以划船?那太好啦,等我們回去後來辦個划船大賽吧!」

她說「回去」兩個字像在說「回家」那樣,六皇子欣然接過湯碗,啜了口暗紅薑汁。

「但某人鐵定又會說這樣危險啦,不准啦。」她老氣橫秋地學著仇天尋的口吻,一聽就知道她話中的某人是誰。

六皇子突然驚覺口中的薑湯既辣且嗆,趕緊嚥下。

「你還好吧?」紫昭湊過去,幫他拍拍背順氣,「我知道這東西難喝,但效果很好喔,我第一次坐船出海也是一直吐,後來喝下義父熬的薑茶就好多了。」

「義父?」

「噢,我不是指現在的楊大人,而是更早,那位義父叫──叫──」她健忘的毛病又犯了,食指在空中畫了半天,還是想不起那人的名字,「反正我那位義父很厲害,會潛水閉氣,抓珊瑚上來給我呢,那時我常跟著他出海,我們還曾在無人小島上住過好幾天。」

難怪她現在活繃亂跳,一點暈船的徵狀也沒有。

「原來妳的義父不只楊大人。」

「是啊,我認過的義父可多啦。」她開心扳起手指數著,「有當夫子的、經商、作刺客、養蠶、畫畫的……。」

從小她跟在這些義父身邊東學一點,西學一點,雖然樣樣不精,倒也懂得又多又雜,小小年紀便擁有豐富的人生閱歷,只不過這也意味著她過得多麼居無定所,漂泊不定。

「那,妳爹呢?」唯一的親生父親卻沒聽她提過半句。

紫昭整個人突然震住,接著,她默然垂下頭。

「昭兒,妳該不會忘了吧?」

「不,不是忘記。」轉頭望向漕船外的河邊天色,她說得很輕很輕,猶如耳語一般,「是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

且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因為她娘是……是……!

「昭兒?」她眼中難得流露出的靜默與哀傷,緊緊揪住了他的心,他印象中的昭兒應該是無憂無慮才對,哪會有這般愁容?

「啊,對啦,你才喝一口。」回過頭,方才的憂愁已經蕩然無存,她又換上一臉俏皮,「這碗薑湯要全喝掉唷,半滴都不能剩。」

她不想多談,六皇子明白,舀動著碗中湯汁,他什麼話也沒追問,一口一口慢慢喝著,紫昭雙手支著下顎,靜靜看著他喝湯。

他動作沈穩,舉止斯文淡雅,卻非惺惺作態,與朝中那些裝模做樣的權貴不同,他外貌出眾,神采悠然如水,清煦而內斂。

如果自己當初喜歡上的是這個人該有多好,掏出懷中的麒麟玉佩,紫昭反覆將玉石置於掌間翻看,就不知她從前心儀的對象,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杭州,中國東南方第一大城,沿著運河兩岸,茶館酒樓生意興隆,繁華程度不下京畿。

一下船,紫昭立刻嚷著要逛市坊,喝西湖盛產的香林茶,還是仇天尋堅持先辦正事,她才勉為其難地往野雲道觀座落的山區前進。

「都已經上了莫干山,不去看一下劍池多可惜,相傳那裡是干將、莫邪夫婦鑄劍的遺址耶!」逛不成大街,去名勝之地走走總行吧?

紫昭說得眉開眼笑,奈何仇天尋絲毫不為所動,繼續不停趕路。

誰不知那丫頭把送畫當幌子,實際上根本是想來遊山玩水,他掛記著宮廷安危,恨不得快把畫送還了結,趕回汴京,哪可能由得她一路玩樂,延誤了回程。

「只是看一眼嘛,又不會花多少時間。」她嘟著小嘴抱怨,目光不經意往後掃去,看見元湘吃力跟在後頭。

身為公主,平常嬌養於深宮不曾如此勞動,更別說現在走的是崎嶇山路,元湘一身香汗淋漓,狼狽踩著雜亂步伐前進,在旁攙扶著妹妹的六皇子屢屢勸她別太過勉強,但元湘急著趕上前面兩人,絲毫不肯停下來休息。

若非君命難為,一向視職守為第二生命的仇天尋根本不想陪他們出宮,她已經給他帶來莫大的困擾,如果連走路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他一定會認為她是個百無一用的公主。

「唉唷,我累了。」停下腳步,紫昭大剌剌往路旁石堆坐下。

走在最前頭的仇天尋倏地止步,回過頭。

「這點小路哪難得倒妳?」他折回她身旁,一把拽住她手臂,「別以為這樣就能拖延回宮的時──」

話說到一半嘎然止住,順著她的目光,他發現苦苦跟在後的人影,一時之間他明白了紫昭的用意,元湘亦領會到這一點,她生性羞怯卻也特別敏感,自然知道紫昭見她不好意思開口,才幫她喊著說要休息。

「不,我、我沒事,」她連忙否認,「我還可以走的──我──唉呀!」

腳步一個生慌,踉蹌摔倒在石子地上,這一跌可不得了,好痛,她疼得皺起五官,見此仇天尋無奈嘆口氣,果然,金枝玉葉就是金枝玉葉。

「很疼吧?」六皇子屈膝蹲下,「六哥背妳?」

「不要!」搖搖晃晃扶著兄長的肩站起,她眼中打轉的淚水卻快痛得掉下來。

「別鬧了。」一聲冷喝突然自她面前響起,「都已經扭到腳了,妳還想逞強?」

仇天尋沈著臉,嚇得她噤了聲,他轉身背向她,屈下雙膝。

「上來。」

原先元湘還有些躊躇,被他不悅的語調一喝,只好乖乖趴上他的背,不敢再多說半句。

背起她,仇天尋繼續走著,一路不斷在心裡發牢騷,他應該在沙場衝鋒陷陣才對,瞧他現在在做什麼,浪費時間照顧一個嬌貴的公主?說出去真是笑死人!

然而正當他這麼想的時候,赫然感覺到背後衣襟逐漸溫濕,他的背在下著雨,一滴,兩滴,三滴,使得他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頓時怒氣全吞回肚子裡。

唉,他暗暗長嘆,扭到腳有這麼痛嗎?不然背後之人怎會哭得這麼傷心,還只敢偷偷掉眼淚,不敢哭出聲?

仇天尋哪知落在他肩上的淚並非疼痛所致,而是沮喪,原本元湘便不希望被他看輕,偏生身體不爭氣,越想證明自己不是累贅,越顯得笨拙不堪。

「昭兒?」見妻子忡忡望著遠去的兩人,六皇子輕喚。

紫昭卻彷彿沒聽見,睜大的雙眼飄過一縷困惑,看著仇天尋背起六公主走過她面前,她忽然有種很奇異的感覺,似乎很久以前也曾有人這樣對待過她。

是那塊麒麟玉佩的主人!

沒錯,她還記得那人背著她,寬闊的後背是那樣溫暖,她抱著他的頸子,覺得好安心,好安心,似乎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漸漸喜歡上那個人,可是這個記憶太模糊了,她實在想不起對方是誰。

「怎麼了?」

溫醇嗓音突然拉回她飄遠的思緒,她匆匆抬起頭,望見六皇子正專注看著她。

「如果妳想休息,我也可以背妳。」

「呃,不,我、我,哈哈,」乾笑著,她搖頭應聲,「我不累,一點也不累,我們快走吧。」

雖然沒有夫妻之實,但人家總是她名義上的丈夫,怎好在他身旁沈湎於初戀情人的回憶,紫昭敲了一下自己腦袋,努力將那個隱約的身影逐出腦海,轉眼又蹦蹦跳跳拉著六皇子,快步追上。

莫干山是天目山的分支,北眺太湖,東望沅江,山上多佛寺與道觀,遍野的竹林,不絕湧出的清泉,隨處可見,廟宇寺堂座落其中,與世隔絕,儼然是不問人間寒暑,不隨朝代更迭的世外桃源。

野雲道觀位於深山之中,饒該也是這般,然而當他們一行人沿著山間小路來到道觀門口時,所有人全「咦」了聲,驚愕望著前方。

「怎麼會這樣?」紫昭訝然大喊。

「難道臧夫人記錯了?」六皇子疑惑的視線由左看到右,巡視了一遍。

「不,這裡確實是野雲道觀。」站在最前頭的仇天尋放下元湘,指向頹倒在一旁的石碑。

斑駁碑面佈滿火燒的痕跡,上面文字已殘破得難以辨識,但開頭「野雲」兩個字還隱隱可見,這麼說眼前當真是他們要找的道觀?

可是別說那位贈畫的道士早已不知去向,此刻平攤在他們面前的,根本是片慘遭祝融的焦土,整座野雲道觀被燒得面目全非,僅剩幾根圮倒的黑色斷樑淹沒在荒煙漫草裡。

當時的四人全然不知,野雲道觀遭人焚毀只是個開端,他們即將走入的是一樁策劃多年,驚天動地的皇位之爭!

「既然這樣就沒辦法了。」人去樓倒,說不定那位道長已不幸葬身這場大火,仇天尋毅然轉身,兩個字,簡潔地下了結論,「回宮。」

「啊?」沈思中的紫昭一聽,差點沒跳起來,「你打算就這麼回去?」

「不然?」

「好歹問清楚為什麼野雲道觀會起火,火熄之後,裡頭倖存的道士們到哪去了呀!」紫昭大叫,「如果我們沒找到那位道長,又把畫原封不動帶回去,臧夫人不知會有多失望。」

這小子居然想這樣交差了事,真是半點追根究底,冒險犯難的精神也沒有。

「要找妳自己去找,我要帶寧王和公主回宮。」

「你不怕回去無法向皇上交代?」

「我記得當初皇上要我護衛你們沿途的周全,可沒說非把畫送到不可。」

這小子!

「那你額外幫一下忙是會怎樣?」

「這個忙我不想幫。」如果這麼容易就被說服,他的名字以後都倒過來寫,「別以為我不知道妳是想藉機在杭州多玩幾天。」

去,他又不是她肚裡的蛔蟲,怎會這麼清楚?紫昭扁了扁嘴。

「這樣說是沒錯啦,」她沒否認,「杭州這麼漂亮,留下來好好玩個幾天再回宮,才不虛此行嘛。」

仇天尋翻了個白眼,不想再多說,準備彎腰背起六公主。

「喂喂,我是為了你好耶。」她連忙阻止他,「你長年住在邊疆,一直沒機會出來玩怪可憐的。」

他臉部的肌肉忽然抽動一下。

「妳、妳該不是因為這個理由,所以才把我硬拖來杭州吧?」

她點點頭,一臉無辜:「帶你出來遊山玩水,不好嗎?」

聽見這句話,仇天尋瞪大的眼珠子差點滾出來。

「真是胡鬧!」他氣得大喝,「我不敢相信妳居然會這麼不知輕重!」

紫昭一愣。

「我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麼。」飛柳似的雙眉微微蹙起,她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這麼生氣。

「混帳!平常妳無理取鬧也就罷了,怎能把國家大事當兒戲?」明知他負責大內安危,卻還故意把他拖來杭州玩樂,「萬一宮裡出了什麼事,妳知道後果會有多嚴重嗎?」

直視著他憤怒的面孔,紫昭一步也沒退縮,在沈默了三秒之後,異常平靜的回答自她口中而出。

「照理說,守衛禁宮的殿前軍應該是我們大宋的精銳,如果會因為你一個人不在,便什麼事都做不成,這樣軟弱無力的軍隊遲早會被擊垮。」她說得淡然,而驚世駭俗,「那麼這個連自己的皇宮都守護不了的國家,不要也罷。」

仇天尋倒抽口氣,臉上青筋全糾結在一起,默默站在他身旁的元湘動也不敢動一下,內心很焦急又很矛盾。

一方面怕他生氣,她希望嫂嫂別再說下去,畢竟兩人會吵架全是為了她母親的畫,她……她不想被他討厭,可是另一方面,憶起娘那張殷殷期盼的臉孔,她又希望紫昭能說服他,讓他回心轉意,而不忍心就這麼回去,讓娘親的冀望落空。

「妳什麼都不懂!」仇天尋氣得渾身發抖,目光銳利得像要殺人,雖然他本來脾氣就沒好到哪去,但這還是他生平第一次這樣震怒。

近幾年來北方大遼崛起,屢屢率領大軍進犯,是他們拼了一死,才換來後方的安和樂利,但有多少次他看著同袍在他眼前斷氣,得用顫抖的雙手為他們闔上雙目,而她這個站在背後安享盛世太平的人,卻說這片用無數鮮血換來的國土滅亡了也罷!

「我是不懂。」面對他的盛怒,紫昭依舊沒移動半步,直挺挺站立原地,「你口口聲聲說要保護大內,保護這個國家,卻對這片土地上的人民、遼闊的山河,不屑一顧?」

仇天尋愕然住了口。

「到底你是出自於職責而已,還是真心想保家衛民?」她繼續說著,纖細身子慢慢朝他走近,很近很近,抬起來的小臉一派認真,「若你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守護的河山有多錦繡,你要如何瞭解自己的價值?」

沙沙竹葉在風中作響,陽光一點一滴自葉縫灑落,融入了她與他的眼裡,遠處古剎響起肅穆晚鐘,一聲聲迴盪在耳邊,他卻彷彿沒聽見,短暫的無言充斥在兩人交錯的視線當中。

元湘靜靜看著這一幕,雖然仇天尋沒開口,可是她知道他一定會答應留下,最高興的人應該是她才對,但在短短的一瞬間,她卻有些不確定這樣的結果是好是壞。

「先回鎮上去吧。」紫昭打破沈寂,朝他豪爽一拍,「你放心,只要找到那位道長,我們立刻回宮,不會在杭州逗留太久的。」

她輕快哼著歌,轉身挽住丈夫,往來時的小路走去,六皇子默然任她牽著,什麼都沒說,卻隱約感覺到一股若有似無的波濤在那兩人之間逐漸蔓延,唯有雙方當事者還不知情。

也是從這天開始,他只能當個避風的港口,在她難過時給予安慰,她的眼淚卻不是為他而流。

 

 

 

 

 

 

 

第八章

 

自從那天之後,兩人產生微妙的變化,變化很細微,很細微,唯有用心觀察才看得出來。

坐在角落的六皇子捧著熱茶,冉冉白煙,伴隨著淡雅清香飄出,正是最適合入口的時候,他卻一口也沒喝,安靜看著前方。

「六哥,你不過去勸勸?」元湘順著兄長的目光望去。

只見對桌熱鬧滾滾,紫昭與一名彪形大漢並肩而站,大漢彎下腰,當場提起一甕水酒,重重放到桌上,她大方接下挑戰,還將一腳踩上椅凳,讚許喊了聲「夠爽快」,一旁的仇天尋已經瞪到眼睛快抽筋。

「妳一個女人家跟男人拼什麼酒!」

「不然你要幫我喝?」她無辜的雙眼眨呀眨,小聲對他說道,「也好,我的酒量其實不怎麼行。」

「妳……」青筋在暴跳著,隨即又是一記大吼,「那妳還跟別人打賭?」

唉,幹嘛叫得這麼大聲,她的耳朵會聾掉耶。

「反正我想頂多醉一下,吐一吐就沒事了嘛。」端起斟滿酒的大碗,她一臉無所謂地就要往嘴邊送。

「妳不准喝!」仇天尋氣沖沖按下她捧酒的雙手,誰知那雙靈活小手立刻轉了個彎,將酒碗遞到他面前。

「那麼就有勞護院了。」朝他拋去一朵盈盈微笑,紫昭改轉向那名大漢,「我們家這位護院可是一等一的海量,之前那些住在野雲道觀的道士們啊,有沒有?還喝不過他哩!」

這個胡言亂語的死丫頭,等回宮,他絕對要扭斷她的脖子!

還說什麼要他多出來走走,體察民情,等找到野雲道觀的道士便回京,這幾日她是拉著他在杭州城到處跑沒錯,但是一路上都在吃喝玩樂,從大街小巷玩到賭坊酒樓,對於道觀的事也不見她有任何行動,那天他一定是被鬼上身了,才會相信她的大道理。

像今日四人下樓來,早飯本來吃得好好的,她偏要跑去隔壁桌挑釁,跟人家比酒力,打從留在杭州以來,類似事件不斷發生,她已惹出不少麻煩,每次都是他在旁邊鬼吼鬼叫,最後倒楣地幫她善後。

「六少爺!」眼看她執意留在那兒跟人家拼酒,仇天尋索性丟下她,目標一轉,朝六皇子大步走來,「請您制止一下少夫人不合宜的舉動。」

由於四人來歷特殊,理當低調行事,但很顯然紫昭並不明白低調為何物,反而一路聲張得很,萬一被人識破身份,鐵定會引起軒然大波,仇天尋光想就一個頭兩個大。

「沒關係,讓她去吧。」六皇子淡笑置之,「如果她當真喝醉了,我來照料她。」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朝天花板翻了個極度無奈的白眼,仇天尋一直覺得這位寧王太過縱容妻子了,難怪那丫頭會如此任性妄為──不,不對,他立刻在心裡糾正自己,他們只是一對掛名夫妻,不算成過親。

但就算是名義上的夫婦,他對寧王管教嬌妻的方式也不能苟同,要是他,一定會好好教訓她一頓,不對,那個小麻煩老在外面闖禍,一步也不能讓她踏出大門,最好把她綁在身邊──

咦?等等,他在想什麼?仇天尋揉了揉神經快繃斷的太陽穴,一定是這幾天氣昏了頭,才會使得向來務實的他胡思亂想。

「少爺,我指的不是這個。」深吸口氣,他極力忍住對少主人咆哮的衝動,盡力把話說得恭敬和緩,「再繼續待在杭州一點意義也沒有,少夫人天天玩,根本沒把道觀的下落放在心上。」

「不,她已經在調查了。」

「咦?」仇天尋不解,正欲追問之際,身後突然傳來不服的嘟嚷。

原來那名大漢等得不耐煩,開始放話說她是不是怕了,準備跪地討饒了等等,氣得紫昭推開大碗,直接抓起酒甕,豪邁無比地大叫:「笑話,拿碗喝酒算什麼,我們直接乾了。」

仇天尋一聽,雙眼瞪得更大,下一秒立即衝過去,厲聲怒喝:「妳給我放下!」

望著他急奔而去的背影,六皇子將未沾口的杯子放回桌上。

是不一樣了,那個作風強硬,說一不二的男人,明明可以什麼都不管,一句話叫她閉嘴別再鬧事,卻一而再再而三地任由她胡鬧,撇開表面上的忿怒不談,他難道沒發覺自己對她有多寵溺?

「六哥?」元湘連喚了兩聲,才把兄長的神智叫回來,「你怎麼了?」

這幾天他老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我猜咱們家的護院會贏。」淡然一笑,六皇子輕巧避開話題。

「你不覺得當初我們不該請仇大人一起來杭州嗎?」元湘沮喪地說,「他和六嫂每天都在吵架,真奇怪,為何他們就是不能好好相處呢?」

是嗎?六皇子自語似地低喃:「我倒擔心他們處得太好。」

「咦?」元湘困惑看著哥哥,不過她沒多問,因為他喝著茶,若無其事的模樣讓她以為剛才是自己聽錯了。

之後用過早飯,紫昭也玩夠了癮,蹦蹦跳跳拉著大夥兒往郊外跑,前往西湖的路上經過一大片桃樹林,樹上桃花已謝,濃綠枝椏隨風搖曳,陣陣蟬鳴鳥叫,此起彼落。

眼前秀麗的景致,悠閒的步調,的確不是北地邊陲感受得到的,仇天尋長年奔馳於殺戮戰場,身心一直處於緊繃狀態,從未想過僅僅在林間散步,什麼都不做,也能如此心曠神怡。

當然,如果剛才沒喝那些該死的酒,他會更高興。

「你醉了對不對?」偏偏那個始作俑者不斷在他身旁打轉,嘰嘰喳喳開心問個沒完,顯然不給他頭痛欲裂的腦袋半點清靜,「對吧對吧?你一定醉了喔?」

「我、沒、醉。」仇天尋摀著嘴回答,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幸好他內力深厚,灌了三大甕的水酒之後,還能保持清醒,但清醒不代表沒事,沿路他不僅吐了好幾次,頭更像有幾千個鼓在裡頭敲打一樣,至於茶樓那位大叔更慘,現在還醉得東倒西歪,趴在地上起不來。

「你以前不常喝酒?」看來這次會讓他的頭痛上一整天,紫昭索性停下腳步,笑嘻嘻遞上巾帕。

「打仗能喝什麼酒。」瞪了她一眼,接過她的帕子,他忍不住又靠著樹幹吐了起來。

「不是偶而會坐下來談和嗎?契丹人作風豪邁,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你呀,要多練練酒力才行。」蹲下身,她決定拿出良心幫他拍拍背,順順氣。

這個無心而親密的動作,安靜落入六皇子眼中。

「我負責殺,不負責談。」

「戰場上的廝殺固然很重要,但有時談判才是關鍵。」見仇天尋不以為然地撇嘴,她進一步解釋,「我忘了是哪個義父曾說過,遼人好戰,聲勢如日中天,遲早我們得由戰轉和,既然這樣,何不想辦法靠交涉手腕謀取最大的和平?」

對於她的建議,仇天尋只「哼」了聲,繼續吐。

「六嫂,看護院他這麼難受,妳以後還是別勉強他喝吧。」元湘聽不懂兩人在說什麼,純粹出自一片擔心,雖然一整路她都和哥哥走在前面,卻不時頻頻回過頭,見仇天尋又吐又皺眉,她手裡的絲帕都快揉成一團。

為什麼他會讓自己如此揪心?目前她還不敢細想。

「放心,我的目的已經達成。」拍去膝上草屑,紫昭站起身,「瞧,成效可是好得不得了呢。」

成效?仇天尋赫然發現左右兩邊閃過數道人影,十多名不速之客自四面八方湧出,轉眼來人已亮出各自兵器,朝他們包抄逼近。

他們被人跟蹤了!

可惡,都是水酒的後勁削弱了他的警戒,他竟到此刻才察覺,就不知這些人是什麼來路,怎會如此沒頭沒腦地──咦?等等,忽然之間,仇天尋想通了什麼。

『她已經在調查了。』

難怪寧王會這麼說,這幾日她到處張揚,根本是別有用心!

從莫干山下來當天,他們曾向茶樓小二打聽野雲道觀的消息,誰知小二一聽見那四個字,嚇得把端來的茶都灑了,直說不知道,便推說有事趕緊閃人。照這種情況看來,不管問誰都問不出結果,紫昭乾脆不問了,反而到處放話,左一句野雲道觀,右一句野雲道觀,講得好像跟裡頭的人很熟,等的就是有關之人主動現身。

左手迅速按住配刀,手指「喀」一聲推出刀柄,仇天尋俐落拔刀出鞘,原以為這趟南下只是單純送畫,理應不會碰見什麼危險,沒想到事情越來越複雜,他們居然會遭人狙擊,不過仇天尋很快便發現他沒料到的不只這樣。

右腳一個箭步,他擋在前,正要善盡護衛之責,步伐忽然一陣踉蹌,差點站不穩,此時他才愕然想到,該死,他還在醉酒啊。

當他們一行人寡不敵眾,被丟到暗無天日的地牢時,他發誓,一定會找一天,把那個害他喝酒誤事的小混蛋掐死或活埋!

 

 

扣掉四年前青台山的比試不算,這真是他有生以來最大的恥辱!

怒瞪著一根根橫亙在眼前的牢欄,仇天尋又氣又惱,難以接受自己竟會護衛不力,甚至失手被擒,淪為他人的階下囚。他對自己向來自負,奉旨戍守邊防時,雖說勝敗乃兵家常事,但他哪次不是把仗打得漂漂亮亮,哪像這回這麼窩囊?

正當他在自怨自艾的時候,頭一轉,卻見紫昭悠哉坐在地上,小手支著前額,沒事人樣地打盹。

「妳還有心情睡覺?」他一驚,用力搖了搖她,「起來起來,別睡!」

她揉揉雙眼,打了個呵欠:「唉,你別緊張嘛,對方暫時還不會想殺人滅口,否則何必費事活捉。」

打從被帶到地牢,她便一派輕鬆自在,東摸摸西看看,倒像來參觀作客。

牢房位於地底,斑剝的泥牆訴說著它已小有歷史,上頭褐色的血跡卻依然斑斑可見,讓人看得怵目驚心,不知斷送在此的冤魂曾多如凡幾,何時才能安息?

如今地牢已許久沒使用,偌大牢籠內只關了他們四個人,好歹他們現在可是身陷囹圄,危機四伏,連敵人是誰都還搞不清楚,這小妮子居然不痛不癢,該說她膽子太大還是天生少根筋?看人家六公主嚇得六神無主,在角落瑟縮成一團,才是正常人該有的反應嘛。

然而他們四人之中顯然也還有一位稱不上正常,仇天尋將目光移向安撫著妹妹的六皇子,他跟紫昭一樣,神態從容得不像話,可是他事前似乎也不知妻子的計畫,純粹只是因為相信她自有打算,所以一點也不怕。

仇天尋一愣,沒想到寧王竟如此信任她,他們很可能會因此遇害被殺呀!

之前仇天尋曾與六皇子對過招,知道他底子不低,在遭受那十多人圍堵時,六皇子見紫昭沒出手,便很有默契地放棄反擊,只在一旁靜靜看著。

當然,他是皇子,這種事情本來即不該弄髒他的手,但連那個以製造天下大亂為己任的丫頭也會乖乖投降被逮,實在太詭異了,不僅沒用上一招半式,連藏在袖底的月抄紗動都沒動,想到這裡,仇天尋右邊的濃眉忽然揚了起來。

「妳是故意的?」領悟到這一點,他的質問頓時變成了咆哮,「妳根本就是故意把我灌醉的對不對?」

欸,這小子的感覺真敏銳,紫昭吐了吐舌頭。

「誰叫你的脾氣比石頭還硬,如果要你假裝打輸落敗,你會肯嗎?」

「所以妳就把我灌醉?」

「好不容易才引出那些人,總不好被你一刀殺了呀。」紫昭縮了縮頭,唉,他真愛吼她,耳朵好痛。

「妳──」眼白一翻,他不知該慶幸手邊的刀正好被那些人奪去,所以不會在衝動之下把眼前的小人兒劈成兩半,還是該遺憾,「妳有沒有想過這樣會有什麼危險?萬一發生意外如何是好?」

尤其,他們之中還有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仇天尋瞥向六公主,這一眼,令元湘看得心臟一跳,莫非他在擔心她的安危?

突然間,內心的驚恐神奇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怦怦然的悸動,元湘連忙低下頭,怕被人看出異樣。

「是有可能會有危險啦,不過你的酒不是醒了?」紫昭提出反問,臉上漾起笑,「等我套完話,後面就交給你啦,這點小角色,哪難得倒咱們英明神武的邊防第一守將,喔?」

刀,把刀拿來,他絕對要削下那顆無法無天的小腦袋!

仇天尋瞪著她,雙眼都快噴火,還來不及找她算帳,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走下地道,朝牢房而來。

是下午那名帶頭劫人的男子,年紀不出三十,身軀高大魁梧,幾乎擋住壁上燭光,另一位該是他的手下,紫昭一見對方現身,精神全來了,她一骨碌從地上爬起,越過仇天尋,輕快走到鐵欄前方。

「我說這位大爺,我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幹嘛把我們綁到這兒來?」等了這麼久,好戲也該上場啦,「就是有冤有仇也是野雲道觀的道士們惹的禍,豈能算到我們頭上。」

近看才發現這名男子臉孔黝黑,像被燒得通紅的黑炭,有趣的是這位紅臉關公似乎挺沈不住氣,聽到最後兩句,立刻迫不及待接話:「你們果然認識隱清河!」

嘖,更正,這人性情更像直來直往的張飛一些。

「隱清河啊。」你說了我就認識了嘛,紫昭狀似思索地點了個頭,原來野雲道觀裡頭有個道士叫這個名字,敢情道觀遭人縱火與他有關。

「說!」那人陡然伸出手穿過牢欄,一把提起紫昭的衣襟,「隱清河臨死前把金丹葉藏到哪去了?」

這個粗暴的動作驚動了仇天尋和六皇子,兩人瞬間搶身向前,紫昭連忙把手伸到背後,搖了搖,要他們稍安勿躁。

「你想要金丹葉?」那是什麼東西?

「當然。」男子加重力道,幾乎快把她整身提起。

「這金丹葉可真害人不淺。」是啊,快來說說這到底是什麼來頭吧,她好奇得很哩。

「哼。」黑臉男子從鼻孔噴出一記冷哼,「你們不也是衝著這九千萬兩黃金而來?」

呿,原來是黃金,虧她還期待半天,以為是什麼新奇有趣的玩意兒。

「好說。」她嘿嘿兩聲,傾身朝對方湊近,毫無防備的小臉說得自然天真,一副把他當成自家兄弟那樣,「就怕知道隱道長藏寶秘密的人不只我們幾個,說不定寶藏早被人挖走了,這樣一來,就算小妹我想把九千萬兩黃金分你一半也沒用啊。」

「不可能,那臭道士口風那麼緊,連同門師兄弟都沒洩漏半句。」

「你怎麼知道?」她假意驚呼,「難不成你拷問過?」

「拷問算什麼!」男子得意拍了下胸脯,「我還一把火燒了那座破道觀哩,如果真有人知道,為了保命不可能不說。」

「唉呀。」原來是他們這夥人放的火,紫昭極為捧場地用力鼓掌,「好俐落的手法。」

「哪裡哪裡。」

牢內另外三人看得一愣一愣。

真……叫人嘆為觀止,居然沒三兩下便卸了對方心房,還把話全套出來,仇天尋聽得目瞪口呆,這丫頭套供技巧一流,沒進刑部或大理寺當差真可惜。

「話又說回來,」紫昭無辜的眼神飄向那隻緊抓著她衣領的大手,「要是我把埋藏金丹葉的地點告訴你,你該不會將小妹我滅口吧?」

黑臉男子看懂她的暗示,連忙放開手,小心退開一步。

「怎麼可能,我齊飛哪是過河拆橋的人。」只不過不拆橋,會不會把橋弄沈就不一定了,嘿嘿嘿。

「可是。」紫昭伸直雙手,頗有閒情雅致地打量著自己漂亮的指甲,「這邊好暗喔,怪嚇人的,我只要一緊張,就會想不起來之前隱道長寄給我大哥的信上說什麼。」

想得起來才有鬼,她娘只生過她一個,哪來的大哥,呵呵呵。

「小五,快進牢裡多添幾把燭火。」齊飛急忙吆喝手下。

待牢門一開,紫昭抽出月抄紗,將走近的小五打飛,並捲起他腰際配刀,盈然甩向身後的仇天尋。

「護院,快,該你啦!」

無須她開口,仇天尋已一個躍身接住,衝出牢房。

「妳、妳敢唬老子!」此時齊飛才知上了當,徒手送出一掌,尚未打上那個逃竄的小身影,便在中途被仇天尋擋下。

喔?齊飛收回掌心,發現此人並不如當初那樣好對付,然而齊飛亦不是省油的燈,雖然仇天尋先前失手是因為喝醉,但能擒下他,顯示齊飛的拳腳亦不含糊。

凌厲掃來的掌風甚至讓泥牆裂開好幾道細縫,紫昭驚險抽身閃過,咦?這人出拳的方式好像在哪見過,而且是近期才發生的事,彷彿她曾受過他一掌,問題是在什麼地方?

這時她不禁痛恨起自己健忘的毛病,平日能忘便忘,是能讓自己過得毫無負擔沒錯,可是一旦遇到緊要關頭卻想不起來,可就一點也不好了。

正值她發愣的當會兒,仇天尋一個橫身,手上大刀有如風掃落葉,擋住齊飛掌勢,他的左手也沒閒著,火速將她抓到身後,警告的眼神朝她瞪了瞪。

這丫頭在發什麼呆?剛才那一掌差點劈開她的小腦袋。

「妳給我安分躲好!」和她同窗過一年,仇天尋很清楚她只有輕功搬得上台面,其他都是半吊子,經過這幾年也沒長進多少。

一手揮刀拆解著齊飛的攻勢,一手緊握著她的臂膀,仇天尋不讓她離開他身後,但這種情況只維持了幾秒,一道俐落清風隨即掠過他身畔,六皇子已將紫昭接過去,連同元湘一起退到角落。

仇天尋一愣,明白六皇子將紫昭帶開是想減輕他的負擔,讓他專心應敵,可是在兩人四目相交的一瞬間,六皇子眼中卻隱含著某種深意,清亮默然地望著他,彷彿用意不止那樣。

然而,此刻沒時間多想,既無後顧之憂,仇天尋便全神灌注轉向齊飛,手中大刀陡然立起,修長手指抵住刀背,準備在這一擊分出勝負,齊飛亦伸了伸十指,活動著關節,有意一舉定生死,看是對方的刀先送進他的胸口,還是他的鐵掌先摘下對方頭骨。

緊繃的殺氣在空氣間騰騰散開,就在兩方即將出手的前一秒,一陣清揚簫聲忽然自遠方響起,齊飛愣住,牙根一咬,迅速收回出掌的架勢。

「算你們走運!」不甘心地啐了口,他架起被打昏在地上的手下,往地牢另一邊遁去。

仇天尋想再追,身邊突然竄過一道人影,比他更快追去,顯然是方才的吹簫者,因為那人腰間繫著一把翠綠玉簫,之前簫聲傳來時尚在遠處,轉眼此人居然這麼快就趕到了,一個小小的杭州倒是臥虎藏龍,人才濟濟得很。

「大膽狂徒!」吹簫者與齊飛對了一掌,將齊飛振開數步,但要再次追擊時,齊飛已逃得老遠。

噢,今晚真是太過癮啦,紫昭好奇探出頭,想看熱鬧,視線馬上被六皇子擋住。

敵人的仇敵未必就是朋友,六皇子沈靜望著轉過身的吹簫之人。

「你們沒事吧?」對方折回步伐。

「莊主!」幾名持著火把的家司跟著走下地牢階梯,趕到他身旁,原本陰暗的牢房被照得大亮。

「莊主?」小腦袋瓜忍不住還是探出來,藉著明亮火炬,來人裝扮一覽無遺。

對方身形高挑,雖是習武之人,卻不見半點霸氣,反而稍嫌清瘦,四十多歲的臉孔端著溫文微笑,宛如談笑用兵的謀士。

「你是襲風山莊的莊主馮書銓!」她知道這個人,兩年前她曾聽打鐵的義父──還是作扇子的義父?

不管,反正就是其中一位義父曾說過,杭州城的馮莊主經商致富,家財萬貫,為人十分急公好義,時常幫助官府開糧賑災,是個響叮噹的人物,杭州城內連三歲娃兒都知道他的大名,而且他愛穿白衣,善吹簫,無論走到哪皆是一襲素白長袍,簫不離手。

「正是馮某。」他有禮作了個揖。

「我那義父還沒親眼見過呢,沒想到我有這等眼福。」紫昭向來崇拜俠義之士,一見馮書詮本尊,興致全湧了上來,「不知馮莊主怎麼會來此處?」

「近日常聽你們將野雲道觀四個字掛在嘴邊,我猜想齊飛一定會找你們下手,便追著他的行蹤到這裡來,果不其然。」馮書銓輕呼口氣,彷彿放下心裡的大石頭,「幸好還來得及,沒讓你們遭他毒手。」

「喔?」

「自從十多年前道觀被齊飛縱火燒焚之後,他一直在找尋與隱清河有關的線索,凡是提過野雲道觀這四字的人,隔日便變成一具屍首,且從屍體慘況看來,生前皆受過嚴刑拷打。」

怪不得當初他們問店小二的時候,對方會嚇得魂不附體,什麼都不敢多說。

凝起兩道柳眉,紫昭略作沈吟:「馮莊主,你知道齊飛為什麼會這麼做嗎?」

馮書銓沈默了一、兩秒。

「為了金丹葉。」

他知道?

「不過這也只是傳說而已。」他搖搖頭,繼而徐徐道來,「相傳後梁吳越王錢鏐建立杭州城的時候,曾命人將九千萬兩黃金藏於內山,以備軍用,由於他酷愛秋天楓紅,便在每塊金磚表面烙下丹葉,故有『金丹葉』之稱。」

後來兩浙地區極少發生戰禍,這九千萬兩黃金一直沒機會出土,重見天日。

「隱清河的爹做過錢鏐的財計使,據聞金丹葉就是他負責下烙掩埋,錢氏歷經五代降於宋時,父子倆跟著失蹤,想不到過沒幾年,隱清河竟在野雲道觀出家作了道士。」

令人膛目的財寶之秘亦為他惹來殺身之禍,至今依然餘波蕩漾。

「既然你們已經知道金丹葉的存在,齊飛一定不會放過你們,這個惡徒不斷殘殺無辜,奈何他輕功相當厲害,我與官差合力追捕,總是讓他滑溜逃過。」

輕功、掌風皆屬上乘,是啊,她到底在哪碰過這樣的高手?紫昭陷入苦思。

「襲風山莊距此不遠,如果各位不棄,為了四位安全,請移居山莊暫棲。」馮書銓說得誠懇非常,「馮某雖不才,但與這惡敵交手過多回,勉強占點上風。」

「馮莊主客氣了。」其實安危並非她最大的考量,她相信齊飛雖然厲害,但仇天尋必定還是勝他一籌。

重點是聽說襲風山莊精巧秀麗,集南方庭園美譽之最,有機會進去繞繞逛逛,她簡直樂翻了,正要點頭回覆,一個冷硬的聲音突然打斷兩人。

「安危自有在下負責。」仇天尋已收起刀,環腰寒瞪著她,眼神明白寫著「妳想都別想」。

「我們可以幫馮莊主追捕惡徒呀。」

「那是官府的事。」

「唉,」小手涼涼揮了揮,「你看野雲道觀都被燒了十幾年,官府要是抓得到人,早破案啦。」

「就算如此也輪不到妳插手。」

此事越涉越深,他不喜歡這種如墜迷霧的感覺,彷彿前方是座錯綜複雜的迷宮,走過一個分岔,緊接著又來一個,一旦走下去,再也無法回頭,最後走不到終點,也回不了起點。

兩人僵持不下,怒瞪著彼此,過了幾秒,較量的視線一致轉向六皇子,六皇子明白他們是在等他做決定,悠然的目光回望兩人,片刻,他終於啟口。

「馮莊主,多謝美意,那麼晚輩便叨擾了。」

一聲模糊的哀嚎從仇天尋喉間發出。

「因為舍妹扭傷了腳不便於行,恐怕走不回市街。」六皇子接著說。

情勢馬上大逆轉,當下連公主太過嬌貴、老是扭到腳的抱怨都沒有,仇天尋冷冷抽笑。

「聽到沒有?是因為小姐受傷才去借住人家山莊,啊?」言下之意就是她別想去淌隱清河的渾水。

「是是是,還不快來背小姐。」

望著兩人孩子氣的鬥嘴,六皇子有些失笑地搖了搖頭。

「對了,馮莊主,今晚蒙你相救,我們卻未報上姓名真是失禮。」想起什麼,六皇子隨即轉向馮書詮,眼中泰靜的笑意漸隱,清亮得有如倒映在湖水裡的明月,「敝姓趙,單名曦,晨曦的曦。」

聽到他這麼說,紫昭大感意外,這並不是他的本名呀!

六皇子是顧忌他們以入寺抄經的名目出宮,杭州之行實屬機密,所以不便透露身份,抑或他行事謹慎,故馮書銓雖是名莊之主,人品名望應無可挑剔,他依然語多保留?

「這位是我的內子,以及二妹,還有……」

「還有我們家脾氣最暴躁的仇護院。」紫昭立即幫丈夫接下去。

正背起元湘的仇天尋猛然定住,不禁轉過頭,瞪了興高采烈回視他的玉人兒一眼。

 

 

這次扭到腳,沒有上次在莫干山的扭傷來得嚴重,只是被兄長拉出牢門時,她過於驚悚倉皇,不當心拌到右腳頓了一下,沒想到還是被哥哥眼尖發現。

本想「沒事沒事」地高呼帶過,一見仇天尋已經在她面前蹲下身,她只好紅著臉,默默趴上他寬闊的背,當他們一行人抵達襲風山莊,仇天尋將她安放在客館的椅榻上時,她雙頰紅燙,幾乎一路紅到腳指頭。

「請公主好生歇息,末將告退。」

沒有外人在場,他一向都叫她「公主」,對她六哥亦然,皆尊稱「殿下」,可是他似乎很少叫她六嫂「王妃」。

就在仇天尋轉身,即將步出房間時,走到門口的他忽然停住,掏出一個扁平小鐵罐,折回她榻前。

「這是我仇家自製的傷藥,對消腫止痛很有效。」在她身旁放下藥罐,仇天尋驀地覺得好笑,「我從沒見過有人這麼容易跌倒的,這藥就送妳吧。」

那是他隨身攜帶的藥膏,他、他居然要送她?

愣愣拿起這份突如其來的好意,元湘兔子似的眼眸驚喜睜大,還來不及道謝,他已步出了房門口,頓時滿心喜悅化為一陣又一陣的悸動,再由悸動化為濃濃酸甜。

「霜雪盡,初陽早,何時春花伴綠草,問天問雨問誰?」她眉帶羞,眼帶笑,小嘴喃喃唸著。

「問天問雨不如直接問他!」一串銀鈴笑聲自她頭頂傳來。

「呃,六、六嫂?」元湘慌張抬起頭,一不小心,險些把掌心的藥罐弄翻,「妳、妳、妳什麼時候進來的?」

仇天尋前腳剛走,紫昭後腳便轉進門,見她失神對著室外發呆,當下已猜到七、八分。

「來一會兒囉。」該看的都沒錯過,包括元湘暈紅的小臉,嬌羞又惘然的模樣,怎麼看都是女兒家動心的情態。

沒想到六公主會喜歡仇天尋,紫昭突然同情起她來,畢竟愛上這樣的對象好吃虧哩,那小子性情嚴厲,不苟言笑,又愛管東管西,這個不行,那個不可以,嫁給這樣的人豈不是被管得死死的。

「六、六嫂找、找我有什麼事嗎?」元湘還在心慌著,不小心把小罐子旋開,食指劃過藥膏,一陣清涼自指尖傳來。

「我想跟妳借一下臧夫人的畫。」情人間的問題還是留給當事人自己去解決,紫昭在她身旁坐下,感興趣的是另一件事。

「喔。」幸好不是追問,元湘鬆口氣,「呃,畫?」

話題跳得太快,她有些轉不過來。

「就是妳娘要還人的那幅畫呀,妳不是隨身背著?」

「喔,對,畫。」她連忙解下繫繩,將畫遞給兄嫂。

九千萬兩黃金的確能祐人一生富貴,紫昭唰一聲拉開畫布,看見裡頭的題字,她內心的猜測變得篤實。

「果然。」她猜得沒錯,當年贈畫給臧夫人的人就是隱清河!

「六嫂,妳以為這是隱道長畫的嗎?」元湘側過身,與嫂嫂一起打量畫中栩栩如生的鳳凰,「可是這幅畫落款的人是『青可』,不是隱道長。」

紫昭兩手拉著畫紙兩端,含笑端詳。

「隱清河,清河指的就是水,將清河左邊的兩個水隱去,不正好是青可嗎?」

原以為隱清河會把藏寶圖畫在上面,畫上卻非山水,而是一隻豐羽大鳥,真是奇也怪哉。

「湘妹妹,妳這幅畫先借放在我這邊,我好生研究研究。」捲起畫作,紫昭一溜煙跳下坐榻。

事到如今就算想物歸原主,隱清河也已不在人世,如此關鍵的東西還是別讓元湘帶著,免得她成為那些覬覦黃金的宵小下手的目標。

「還有。」拉開房門走出,紫昭一對黑溜溜的雙目突然往回望,「湘妹妹,如果妳喜歡仇大人,這一點也不難喔。」

轟一聲,元湘好不容易降溫的臉頰再度沸沸點燃,手邊的鐵蓋子登時滾到桌腳。

「妳還記得當初我和妳六哥怎麼成親的嗎?」她暗示性地用力眨眼。

「呃,是我父皇降旨賜婚──」元湘猛然意識到對方的意思。

「所以說囉,回宮後只要跟妳父皇說一聲,一句話,還怕不能如願嗎?」

哼哼,降旨賜婚哪,當初就是這個罪魁禍首,害得她和六皇子莫名其妙成親,她不好好回敬一下,讓他嚐嚐這種身不由己的滋味怎麼可以,更何況良將配美人,也是佳話一樁。

一想到仇天尋接下賜婚聖旨,臉上面具般的冷靜瞬間龜裂的樣子,紫昭就迫不及待想早點回宮看好戲,可是她萬萬沒料到,隔日她便後悔自己提過這個主意。

 

 

 


 

 

第九章

 

翌晨,天才剛亮,向來貪睡的紫昭難得早起,六皇子知她生性好動,好奇心強,一定很想四處看看,便陪她在客館附近逛了一圈。

襲風山莊依山而建,佔地百餘畝,除了天然湖泊之外,馮家還挖了許多魚塘池子,使得重重庭院座落於湖光山色之中,雖然馮書銓富甲一方,莊園宅邸自然建得極為講究、秀美,卻不俗豔奢華,淋漓展現出南方的精巧與雅致。

一路上紫昭興奮說個不停,一下要六皇子看以陰陽五行排列的庭園山水,一下要他聽山莊祠堂傳來鐘鼓,只要是新奇的事物,不管多麼渺小瑣碎,都能引起她的興趣與快樂。

他很喜歡這樣的時刻。

儘管她忙於探險,目光總是在別的事物上轉來轉去,從未為他停留,他亦不明白為什麼她總能在簡單的事物中發現驚奇,對生活的熱情永遠源源不絕,但他十分愛看她神采飛揚的模樣,更重要的是──這樣的她還在他身邊。

雖然她已有定情的對象,並不屬於他,但他私心認為只要她別想起那個人是誰,至少她不會離去,或許他也該感謝那位不知名的男子,讓她在不愛他的情況下亦不會愛上別人。

這樣,就夠。

舉起修長的手臂,六皇子為她撥開路旁枝葉,夫妻兩越走越遠,直到馮家婢女告知早膳已經備妥,兩人才從石階上下來,走回客館。館內備有專屬餐堂,四方竹簾全數打起,桌上擺滿南方典型的早粥和醬菜,丫嬛們站在角落等著隨時上前服侍。

看來馮莊主不只將他們視為座客,甚至奉為上賓,說起來這主人未免也太好客了些,紫昭一踏進門,突然覺得哪裡怪怪的,不過她沒多想,一看到仇天尋站在窗邊,元湘低著頭,羞怯又不知所措地坐在離他遠遠的圓凳子上,她驀然想起這兩人的事。

好歹元湘也叫她一聲六嫂,自然得幫小姑多製造點機會,她胡亂扒完飯後便拉著丈夫退席,有意讓兩人獨處,午膳亦然,連臉都沒露,要他們兩人先用,她向婢女拿了幾包荷葉飯,同六皇子到涼亭吃去,這些舉動馬上引起仇天尋的疑心。

「妳到底在做什麼?」

傍晚聽到她又不回客館用膳的留話,仇天尋終於忍不住離開餐堂,在映照著夕晚的湖邊找到她。

「你一個人跑出來,把公主丟在客館?」她正和六皇子席地而坐,用著晚膳,見到他走近,她瞪大雙眼。

「館外有馮莊主派來的守衛。」

「我指的不是安全問題!」荷呀,這個遲鈍的傢伙。

「那不然?」

「你先告訴我,今天一整個早上和下午,你們都在館內做什麼?」

「練武、擦刀。」他皺了皺眉,「六公主……她在一旁刺繡還是什麼的,我沒仔細注意。」

「她沒跟你說什麼特別的事嗎?」

「沒有,只問我要不要喝茶,喜歡花卉還是走獸?」

啪!紫昭敲了下自己仰天長嘆的額頭,公主也真是的,居然一整天都沒進展,虧她今天一直不敢回客館,怕打擾兩人好事。

「咳,我問你喔。」公主生性過於羞怯,要她主動示愛是不可能了,紫昭只好幫忙推一把,「你覺得公主人怎麼樣?」

還能怎樣?細長的眼眸冷瞇起,仇天尋領悟到她的用意,臉色登時森然一沈。

「我不知道妳除了假扮王妃之外,還兼當媒人?」

「仇大人。」沈默在旁的六皇子突然開口,叫了他一聲。

仇天尋這才驚覺自己失言,牙根一咬,迅速別開臉。

他是怎麼了?就算他很清楚他們並未當真成親,但在無憑無據的情況下,當著三人的面說破,只會讓大家都難看,就像現在一樣。

「我……末將造次了。」他狼狽垂下頭,轉身離去。

為什麼?之前他不是都很沈得住氣嗎?為何剛才會這麼衝動?

他不知道,只記得當紫昭問他公主人如何,意圖幫他牽紅線時,他突然控制不了火氣,馬上口不擇言回了嘴。

「仇天尋!」匆匆從後追上的身子輕盈一旋,擋住他,「你在生氣?」

紫昭困惑皺起眉。

「公主人那麼漂亮,知書達禮,溫柔又沒架子,當她的駙馬有什麼不好?」這可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姻緣哪!

「我沒興趣當任何人的駙馬。」

「不會吧?」每年通過殿試的狀元郎都巴不得能娶到公主,和皇室攀上關係哩,她嘆口氣,「你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妳又幹嘛這麼熱中這件事?」

「因為公主喜歡你呀。」她天真爛漫地回答,「你想想,我嫁的是皇子,而你娶的是公主,多巧啊,以後我們就能成為一家人了。」

深呼吸,從一數到十,再從十倒數回來,仇天尋努力提醒自己,掐死她也於事無補。

「我對公主沒有任何感覺。」應該說他向來把女人當麻煩。

「不怕,感情可以慢慢培養。」婚姻靠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底下沒有幾對夫婦是婚前就海誓山盟的。

「喔?」他黑沈的眸子突然炯亮起,「妳與寧王有培養出什麼嗎?」

呃──

「這個……」險些嗆到自己的口水,紫昭拍著胸,擠出好燦爛的笑,「那是當當當當然,我們是夫妻嘛。」

討厭,這小子幹嘛把雙眼瞇得那麼細,看起來挺毛骨悚然的。

「是嗎?」他嗤鼻哼了聲,「不是成了親就會知道什麼是感情。」

紫昭一愣,這是在嘲笑她對情愛一無所知,居然還妄想當別人的紅娘?

「誰說我不知道?」她懂,她是懂的呀!匆匆將藏在衣衫下的麒麟玉佩拉出,揚手在空中揮著,「比起你,我知道的算多啦,哪像你什麼都──」

手中翠玉忽然被他一把奪走。

「喂,你幹什麼?」她哇哇大叫,「快還給我!」

他高舉起玉麒麟,任她又叫又跳也搆不著,驀地,一抹微笑自他唇邊綻開。

「不過是塊玉佩而已,有什麼了不起。」

在她的尖叫聲中,他迅速蹲下,再一個旋身站起,舉手往湖心擲去,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紫昭來不及阻止,愕然看著那道拋物線劃過空氣,噗通一聲沒入水線。

「你──」她不敢置信,定情之物竟會被他隨手拋進湖裡,那是她和初戀情人相認的唯一線索呀!

紫昭大驚失色,下一秒,她奮不顧身朝湖岸奔去,嘩啦跳入水中。

「喂,妳……」這丫頭行事一定要如此魯莽嗎?仇天尋嘆口氣,跟著三步併兩步,下水衝進湖裡。

「你放開我,放開我,咳咳咳!」

她拼命想潛回湖底,被他載浮載沈地拉出水面,六皇子趕到湖邊時,她已被仇天尋硬拖上岸,一看到丈夫,她想也沒想,直直撲到他懷中。

「嗚嗚嗚,我的玉佩。」她委屈得要命,抱著六皇子放聲大哭。

「昭兒,」溫柔的聲充滿心疼,他輕哄,「別哭,我這就下去找,好不?」

他很清楚那塊玉對她代表著什麼。

「不用找。」仇天尋一臉無奈,全身滴著水站在兩人身後,「我根本沒丟。」

攤開手,那塊麒麟白玉安穩躺在他掌中。

「你沒丟?」紫昭驚喜把玉搶回,緊緊護在胸前。

原來他剛才扔出的是路邊的小石子。

「當然。」他甩了甩滴水的衣袍,「那可是我從出生後便一直戴著的護身符,我怎麼可能亂扔。」

咦?等等,他說了什麼?紫昭與六皇子驚愕抬起頭。

「這、這塊麒麟玉是你的?」她杏眼圓睜,問得詫訝萬分。

「妳忘了?四年前妳把金箭塞到我手中時還做了什麼?」

有嗎?她,做了什麼?

過了五秒,她整個人倒抽口氣。

「啊!」她想起來了。

「尋哥哥,既然我把金箭送給你,俗話說得好,禮尚往來嘛,我看你身上戴的那塊玉還挺不錯的,我就勉為其難地收下啦!」

想當初,還是她死皮賴臉地把人家的護身符拐過來。

「呃。」等、等一下,既然這是他的玉佩,紫昭錯愕張著小嘴,眼兒往上一飄,對上仇天尋背光的臉,這麼說她之前芳心暗許的對象是他?

這層驚人的體悟有如曙光乍現,射入她腦中,遺忘許久的過去,四年前的片段,一點一滴憶起,青台山的一切跟著逐一明朗,清晰。

她怕冷,總愛搶他的被子,每次在課堂上打瞌睡也是靠他掩護,如果他不肯,她便露出小狗被遺棄的眼神,可憐兮兮看著他,沒有一次不管用。

雖然仇天尋老是冷著臉,從不與人親近,她卻很愛在他身邊打轉,惹得他快抓狂,有次兩人起了爭執,他一時氣憤說重話要她滾開,別再來煩他,那晚她沒回去睡覺。

青台山大大小小全員出動搜山,當他在小山溝旁發現她時,她凍得全身發抖,淚珠子在眼中轉呀轉,仇天尋一臉氣急敗壞,正要開口大罵,卻見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得好不可憐。

「我又不是故意的,人家原本只是想離家出走,氣你一下,誰知走沒多久就摔進這裡,把腿摔斷啦,想回去也回不去。」

那聲「活該」突然梗在喉嚨裡,始終沒從他口中迸出來,然後他嘆了口很長的氣,高大身軀在她面前蹲下。

「上來。」

小小的她忡愕住,過了幾秒才領會他的意思,她破涕一笑,高興上前趴上,他的背好寬闊,好溫暖,她緊緊抱著,心裡好感動,好感動。

雖然她有很多義父,每一位都對她疼愛非常,她過得很開心,很知足,但也很清楚,這都因為她是方馡華的女兒的關係,只有這個人,這個不苟言笑的大哥哥不一樣,他不知道她是誰,不認識她娘,也不知她在當今聖上的心裡有多大份量,對他而言,她不過是個什麼關係也沒有的陌生人。

他,單純就是想對她好。

許是那個晚上,那個寬厚的後背,讓她動了心,許了情,儘管他一點也不知道,甚至當她離開青台山時,深怕自己沒多久便會稀里糊塗地把這件事忘掉,所以死賴活賴也要從他身上拿到信物,好讓自己記牢點,只不過事後證明,這一招好像也沒多大效用。

緊握著手中溫潤的白玉,紫昭整個人陷入震撼之中,之後如何回到客館廂房,換下濕衣,用完晚膳,她已經不太有印象。

她太驚訝,太突然,對自己、對這整件事一時間有些啼笑皆非,沒想到她喜歡的人會是他,而且恐怕還是喜歡得緊,從十三歲就開始了呀!

兩扇木門輕緩關上,發出咿呀一聲,驚醒沈浸於思緒中的她,紫昭抬起頭,望見站在門邊的丈夫。

「呃,六殿下。」一接觸到他的目光,她忽然有種跌回現實的感覺。

「妳找到了?」他低吟,聲音很輕很輕,像在說恭喜,那雙漂亮薄唇依然是微笑著的,可那不是真正的笑容。

他太擅長掩飾,不管快樂、悲傷、痛苦、愛或恨,皆完美壓抑在波瀾不驚的眼底,但一看到這樣的他,她的眼淚馬上簌簌掉下來。

「對不起。」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道歉,當他走到她面前時,一切是那麼自然,她的小臉已貼上他的胸口。

「為什麼哭?」他輕拍懷中的她。

「因為你很痛呀。」

六皇子一愣。

「對不對?」淚眼汪汪的小臉仰起。

「對。」他笑。

紫昭抓住他的袖子,揪得很緊很緊,照理說今晚意外找到初戀情人,應該是件很開心的事,但她雖然高興,卻更為他難過。

「那麼,」他低下頭,「妳打算與我離異?」

小腦袋沈默了半晌,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我們的親事是皇上賜婚,沒有御旨不得擅自仳離。」斯文好聽的嗓聲依然說得平穩,沒人知道他是花了多大的自制力,才壓下內心的洶湧,「如果妳要解除這門婚事,必須等回京才行。」

她點點頭,表示明白。

「六殿下,我──」

「幹嘛一副苦瓜臉?」他笑著,抬起她低垂的臉龐,「這是妳多年來一直掛懷的心願不是?心想事成應該歡喜才對,說來該為妳高興的。」

強顏歡笑,他明明是在強顏歡笑,只因不想讓她內疚。

為何要對她這麼好?為何她無法回報,喜歡的人偏偏不是他?

「我去膳房看看晚上喝的荔子酒還有沒有,拿來幫妳慶祝一下。」六皇子推開門,淺淺笑著出去。

一到室外,將門在身後反手關起,他的背立即貼上緊閉的門扉,仰頭闔上雙眼,完美的冷靜被胸口一個劇烈起伏粉碎,但也僅止於此,他握緊拳頭,調勻呼吸。

一刻鐘,再給他一刻鐘就好,讓他將內心的痛苦藏得更深一點,這樣一來,當他再次睜開雙眼時,便會恢復之前的平穩,沈著。

他會的。

 

 


 

 

 

 

 

 

第十章

 

他們在襲風山莊住下的第一天,馮書銓出了趟遠門,直到隔日才匆匆現身,就如同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一樣,馮書銓一襲素雅白袍,腰繫翠綠長簫,抱歉地說他忙著打探齊飛下落,未能善盡地主之誼。

「有消息指出齊飛並未遠遁,依然藏匿在杭州城內。」馮書銓輕嘆口氣,「只有委屈各位再多住幾日了。」

四人當中,元湘怕生,自然安靜,仇天尋寡言,亦吝於開口,而六皇子雖善於應退,卻僅在一旁喝茶,沈靜聽著妻子神采飛揚地對答。

「不委屈,一點也不委屈。」這忒大的山莊她還沒探險個夠呢,啜著嘴邊溫燙的香茗,紫昭燦爛笑著,「馮莊主,齊飛這人你慢慢抓,不急,不急,呵呵。」

站在她斜對角的仇天尋,突然朝她送來一記銳利眼波。

「咳咳咳,我是說抓,一定要抓,怎能讓這賊廝逍遙法外。」她乾笑著,杯中的熱茶差點潑了手。

嗚,為什麼她要喜歡上這個人?個性一絲不苟,剛直嚴正,在他面前,半點商量的餘地、矇混的機會都沒有。

「趙夫人請放心,馮某必定竭盡全力協助官府追捕。」

趙夫人……這個稱呼讓紫昭無端心悸了下,抬頭,偷偷瞄向仇天尋,他也瞪著她,看得她心頭一陣狂跳,趕緊別開目光。

真是糟糕,自從知道他是自己心儀多年的對象之後,她會不由自主地注意他的舉動,在乎他的一言一行。

「這段時日還請諸位待在客館,切莫走遠,這客館曾經高人指點,佈有五行八卦,諒齊飛也不敢擅自闖入。」

五行八卦!六皇子眸光略沈,暗暗記下,表面上卻狀似無事地回答:「多謝馮莊主設想得如此周到。」

接著馮書銓又客套了一陣後才離去,他一走,六皇子馬上起身,思忖目送著那抹白色背影漸行漸遠,原先在旁倒茶伺候的婢子全被仇天尋趕出廳堂,屋內登時清場淨空,只剩他們四人。

「殿下,您不覺得這件事已經做得太過?」明明只是出宮送畫,搞到現在還要留在人家山莊浪費時間,齊飛是厲害,但又不是對付不了,他實在看不出有何必要,非靠馮書銓保護不可。

「既然公主的腳傷已經無礙,我們是不是該回宮了?」當初會來襲風山莊就是用這個藉口,哼,我看你現在還有什麼話說?

「馮莊主好意讓我們住了兩宿,如今他為追捕齊飛的事如此煩心,我們留下來幫忙也是應該的。」

四平八穩的回答差點沒讓仇天尋打跌,別看這位親王外表溫文儒雅,骨子裡恐怕比誰都精明,在眾多皇子當中,他為人安靜,處事低調,臉上總是掛著和喣的微笑,讓人忘了他其實是思慮很深遠,反應很明快的人。

「這下妳可高興了吧?」仇天尋轉向一旁竊笑的小人兒,去,寧王幹嘛這麼寵她,又不是她真正的夫君!

單手將半掩的門完全推開,仇天尋大步邁出客館廳堂,紫昭見狀急急追出去,唉呀,她還沒告訴他,她喜歡他啊!

「六嫂,」跑沒幾步,另一個人跟著追出來,「那個……」

碎步追上後,元湘遲疑咬住唇,不知該如何開口。

「哪個?」紫昭停在走廊中央,看著元湘含羞帶笑的眼神一下飄向左,一下移到右,看得一頭霧水。

「我、我繡了個荷包。」滿心甜蜜又不好意思地拿出袖子裡的荷包袋,「能不能、能不能幫我轉交給仇大人?」

湖水綠的荷包上繡著細膩的丁香花與奔馳駿馬,望著那只荷包袋,紫昭恍然大悟,總算明白六公主為什麼會問仇天尋喜歡花還是獸,他一定是回答「都沒差」,所以後來她兩者都繡上。

紫昭自幼在江湖中打滾,以為直接大膽告訴對方就是傳達情愛的方式,但六公主不同,從小深受宮廷禮儀教養,在她以為元湘沒有任何行動時,這位小公主已經以含蓄的方式在表達著情意了,而糟糕的是,她完全忘了元湘喜歡那小子的事啦!

啊,她好想尖叫,怎麼辦?她該如何跟元湘說,她們姑嫂居然愛上了同一個人!

「六嫂,這荷包是我自己繡的,依禮不可直接拿給對方,若在宮中,我該遣貼身宮女送去給仇大人。」元湘紅著臉,細細的說話聲一如往常般害羞,卻多了分難掩的歡喜,「可是在這裡都是馮莊主的家僕,我一個也不認識,只好請六嫂幫忙。」

呃,紫昭逕逕退後,不敢接下那只看似輕如鵝毛,意義卻重如千金的荷包。

「那、那個,公主──」

「六嫂,妳不是都叫我湘妹妹?」

「呃,對,沒錯,我是說──」

「我好開心。」幸福的光芒,剎那間自元湘的臉龐亮起。

第一次看見膽小畏縮的她這麼快樂,紫昭呆了呆,頓時話全梗在喉嚨裡。

「拜託了,六嫂。」將荷包塞入她手中,元湘充滿期待地在胸前合掌,比了個請求的手勢,如此盈盈笑臉叫人怎麼也拒絕不了。

過了幾秒,硬著頭皮,真的是硬著頭皮,紫昭收下荷包,拖著越走越慢的步伐,走去找仇天尋,本來準備雀躍地去告白,現在倒苦惱得像要奔喪。

她該如何拿著另一個女子的情意,跟那個男人說自己也喜歡他?

客館後方有片油桐,仇天尋站在石階入口,為著乾耗在襲風山莊的事生氣,感覺到她走近,他瞬地睜開眼眸。

「呃,」一時間兩人四目相交,紫昭登時有些腿軟,立刻很沒骨氣地轉身,「那、那、那個,我還是明天再來找你好了。」

想跑?疾勁人影自階梯迅速躍下,一個起落,轉眼仇天尋已擋在她面前。

「妳要幹什麼?」環胸的雙手並未放下,以相同的姿勢,俯視著胸前意圖逃跑的小身影。

「天氣、天氣真好,哈,哈哈。」紫昭陪笑著不敢抬頭,背脊開始冒出涔涔冷汗。

這丫頭在玩什麼把戲?每次不是精神奕奕地跟他鬥嘴,就是巴著要他答應這答應那,哪曾見她如此心虛?

一定有鬼!

「說。」

他一個低哼,冷沈的嗓聲嚇得她頭皮全麻了起來,嗚,她好可憐。

「也、也、也沒什麼啦,」不管了,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事情是這樣的,就那個呀,有有有樣東西必須拿給你。」

「東西呢?」

被紫昭緊緊握在手心的荷包遲疑了一、兩秒,欲言又止了好幾次,終於鼓起勇氣遞出去,也好,先把六公主的事情解決,再來跟他解釋自己當初為什麼會向他要那塊麒麟玉佩。

油桐樹被風吹得搖晃,青綠葉瓣沙沙磨娑起舞,他伸手接過,發現是只繫著小流蘇的綠荷包,一道驚瀾倏地劃過心湖。

「這是親手繡的?」他猛然抬起頭,問得急促而……期待。

「嗯。」六公主是這麼告訴她的。

握緊手中荷包,仇天尋的目光一時變得熾亮,不,先別高興得太早,這丫頭思考模式異於常人,不能用常理判斷,他得先確定不是自己會錯意。

「妳知道一個女人將親手繡的荷包送給另一個男人的意義嗎?」

「知道。」就是六公主喜歡你嘛。

「當真?」眼中的火焰燒得更為熱烈,他定定凝視著她,驀地頭一低,沈醇的呼吸吹上她的肌膚。

「呃,是,是啊。」他、他會不會靠得太近啦?

「那麼……」還有更近的!伸手勾住她的後頸,仇天尋將她拉到鼻樑前,兩人相對的臉孔幾乎快貼在一起,「為什麼妳還要與寧王成親?」

啊?這荷包與她成親有什麼關係?紫昭困惑眨眨眼,不太明白話題怎會突然跳到這邊。

「那、那是不得已。」他五官的大特寫近在面前,令她無法細想,連呼吸都很困難,可是能被心儀的人貼近摟著好幸福。

「我不喜歡。」他沙啞地說。

沒關係,等他們回宮之後自然會叫皇上下詔──不,不對,事情未免也跳得太快啦,紫昭匆匆推開他,向後退了好幾步。

既然六公主的荷包已經送到他手中,該換她表明心跡才對,再來才是談論他們的未來該怎麼走下去。

「仇天尋,你聽我說,」緊張清了清喉嚨,她深吸口氣,「你誤會了。」

四年前向他要那塊玉佩,不是單純當作送他金箭的回禮,而是想擁有他的信物。

「喔?」他以為她是害臊才推開他,也不勉強,微笑打量她的荷包。

這丫頭針線大有進步呢,想當初在青台山時她曾扯破他的袖子,事後幫他縫補的那條線像蜈蚣在爬,更別提她把袖口縫死,後來整件袍服根本沒辦法穿上。

手一翻,忽然發現荷包內有異物,是張工整折成四方形的信籤,呵,真可愛,人都已在眼前了,還學人家寫這種相約在涼亭的情詩。

「妳……」往下看到信末的署名,他上揚的笑容忽然僵在嘴邊,「這荷包是六公主要妳送來的?」

咦?他不是早知道?她點點頭。

「不是妳做的?」他臉色大變。

「自然不是。」本來還想哈哈大笑地回說,她的女紅一塌糊塗,哪可能繡荷包,但見他鐵青著臉,紫昭只好識相閉上嘴。

「妳說我誤會了……」天哪,果然是天大的誤會,是他自作多情,竟以為她……!

目光倏地回到她身上,而她,她沒那個意思也就算了,居然還這麼迫不及待地想撮合他和別的女子?

「仇天尋,我──」愣愣看著他殺氣騰騰地逼近,紫昭不自覺地跟著後退。

「降旨賜婚也是妳出的主意?」他揚著那張小紙條吠吼。

「是,是我跟六公主說的沒錯,不過──」她已經後悔了呀。

「既然如此,」他憤怒舉拳,往身旁樹幹用力搥下,「好,我、娶!」

被震落的樹葉落了兩人滿身。

「這下妳可滿意了吧?」可惡,真是氣死他了,仇天尋大袖一揮,氣沖沖掉頭離去。

紫昭呆愣於原地,小嘴驚訝得合不攏,怎麼會這樣?他要娶六公主?

雙腳一軟,她滑坐到泥地上,老天爺,誰來告訴她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當她把元湘的荷包給他的時候,他們不是還聊得挺愉快嗎?他還摟了她呢,為什麼一聽到那荷包非她所繡,她想進一步表白時,他卻立刻翻臉?

莫非他希望她也像六公主一樣送他荷包,不能僅憑言語,空口說白話?

「可是人家的女紅真的很糟嘛。」之前在皇宮時,還曾把自己縫在繡台上哩,等她能繡出像樣的荷包,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那麼就向織女娘娘乞巧吧。」

稚氣的童聲忽然從她後方傳來,紫昭驚訝回過頭,望見一名八、九歲大的小女孩站在不遠處。

女孩一身雪白,梳理整齊的兩條麻花辮安靜垂在胸前,小臉噙著笑,帶著兩個可愛的小酒窩。

「聽說在七夕當晚向織女娘娘許願,然後再把一隻蜘蛛放入盒內,隔天看牠結出什麼樣的網,就能知道自己的針黹會不會進步喔。」小女孩拎著花籃,籃內全是鵝黃色的香蒔蘿,「姊姊,明晚是七夕,妳試試吧。」

「妳是?」

「馮樂姍。」拿出藍內一朵小花,她笑咪咪遞上前,「我爹是襲風山莊的莊主。」

她是馮家小姐?照馮書銓的為人,應該很疼女兒,把她當成掌上明珠般呵護吧,尤其還是個如此嬌俏討喜的女娃兒。

接過她的贈花,紫昭認真思索,向天上的織女乞巧,真能讓人如願?

「馮小姐,妳說我──」抬頭,赫然發現馮樂姍已經不在,紫昭驚訝起身,在附近找了一會兒,卻沒看到任何人,唯有手中那朵小黃花,被風吹下一片花瓣,靜靜落在兩人方才踏足的土地上。

這孩子走得真快,無聲無息地。

回到客館,紫昭忍不住向人問起馮樂姍的年歲,婢女慌張打翻了手上托盤,過了幾秒才抖著聲回答,他們莊主至今只娶過一位夫人,早已死去多年。

──而馮夫人生前,並未留下任何子嗣。

 

 


 

 

 

 

 

第十一章

 

詭異,真的很詭異。

低著頭,安靜扒著飯,紫昭小心翼翼,用眼角偷偷看了看左右。

自從昨日不歡而散,仇天尋沒再跟她說過半句話,連吃飯也是獨自進食,早膳如此,午膳亦然,只剩她和丈夫、小姑一起用餐,他卻冷著臉,像尊門神站在走廊外。

仇天尋不想理她,她能理解,但六公主的反應就很奇怪了,原本即不多話的元湘變得更沈默,筷子一下沒一下地翻攪著白米,彷彿沈浸在什麼難解的謎題中。

到底仇天尋盛怒離去之後發生什麼事?他們不是約在涼亭見面嗎?既然他已經撂下狠話說要接受賜婚,為什麼六公主一點也不歡喜,反而心事重重?

「再拌下去,飯都要變成粥了。」六皇子打破靜默,提醒不斷攪著筷子的妹妹,接著他伸手夾了塊荔枝白腰子,放到只顧著扒飯而忘了夾菜的妻子碗裡。

「呃,謝謝。」紫昭一愣,小頭顱垂得更低,別對她這麼溫柔啊,她的心裡明明放著另一個男人。

只是一想到那個男人就快成為人家駙馬,且還是源自於她的主意,真是自作自受,她暗暗嘆口氣。棘手的是她爭也不是,不爭也不是,甚至連讓六公主知道的勇氣都沒有,總覺得對不起這個小姑,但不爭取又對不起自己。

唉,就說現在的情況很詭異了。

「趙姊姊,乞巧要開始囉。」

一聲愉悅嗓音傳來,嚇得她差點跳起來撞上頭頂花棚。

用過膳後,她匆匆離開餐堂,一個人跑到外頭透氣,經過花圃時腳步不禁慢下,望著滿園的淡黃小花發呆,直到馮樂姍端著一盆清水,笑盈盈走近。

「乞巧?」喔,對,仇天尋嫌她不夠誠意,非得繡個荷包不可,她手藝這麼差,不求求織女娘娘保佑怎麼行,可是乞巧不是晚上才開始嗎?

「現在是大白天,半顆星星也看不見,要怎麼乞?」她狐疑望著馮樂姍將水盆放在太陽光下。

「這叫丟針卜巧。」

過了片刻,水面沾上灰塵,形成一層薄膜,馮樂姍拿出一盒細針,抽出其中一支放到水裡,有了薄膜的支撐,細針浮在水面上,水底則倒映出針的影子。

「看,我的針影是花朵之形,表示得巧。」說著,她將針盒遞給一旁嘖嘖稱奇的紫昭,「只要是雲彩、花狀、鳥獸之形都算得巧。」

喔?好神噢!抽出針,蹲下,定定盯著水盆,紫昭有些緊張。

「反之針影如果呈現細如線、粗如槌的影子,就是未能得巧。」馮樂姍蹲在她身旁解釋。

兩人屏氣凝神,四隻眼睛,專心盯著緩緩落下的細針。

「哇啊!」窩在水盆邊的兩人發出齊聲驚呼。

只見那根針非但沒出現什麼雲啊花啊的針影,連線或槌的影子也沒有,因為它──直、接、沈、到、水、底、啦!

「那,」紫昭的臉馬上黑了半邊,「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織女娘娘覺得她已經沒救了?

愣愣看著那根沈在盆底的銀針,幾秒過後,馮樂姍突然噗嗤一聲,捧腹大笑。

「哈哈哈,趙姊姊,妳真厲害,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有人的乞巧針會沈下去呢,噢噢,笑死我了──呃,咳咳,我是說,姊姊妳別難過。」察覺到她的失望,馮樂姍努力忍住笑,小手安慰拍了拍她,「這丟針卜巧不行,晚上還有穿針乞巧,和我昨日教妳的蟢子乞巧,總有一樣會成功的。」

真的嗎?紫昭可憐兮兮地抬起小臉,忽然感覺到迴廊有腳步聲接近,她起身望向來人,六皇子從轉角走出,步下階梯走來。

「妳在做什麼?」午時驕陽正炙,她不是怕熱嗎?怎會站在日頭下曝曬?

「乞巧。」小臉像顆發愁的苦瓜。

「喔?」看了地上水盆一眼,他問,「妳一個人在這裡丟針卜巧?」

「我不是一個人呀,還有馮──」回過頭,話嘎然停在嘴邊,咦?紫昭愣忡望著背後空無一人的花草地,馮樂姍什麼時候走的?

她還來不及問她,為什麼侍女會說他們莊主並沒有她這個女兒呢!

「怎麼?」

「呃,不,沒什麼。」若非現在是大白天,她會以為自己七月撞鬼了,「啊,對了,六殿下,你知道晚上要怎麼乞巧嗎?」

他點點頭。

每年七夕,宮中都會盛大慶祝,在高樓設上香案,擺上瓜果,嬪妃宮娥拿著皇上賜的九孔針、五色線在月下穿針,比賽誰先得巧,年年都這樣過,他並不覺得有何特殊之處,純粹把它當成應景的節慶之一。

其實七夕也是許願的日子,據說祭拜牛郎織女時,說出自己的願望,不管是乞富、乞壽、乞子莫不靈驗,但一次只能求一種,而且要連乞三年才會應驗。

六皇子微微一笑,今年他有個心願,雖然實現機會不大,但他很想祈求上蒼成全。

「那好,我們也來準備一下。」她興沖沖走回兩人居住的客館,照著六皇子所說,在天井擺上桌案。

六皇子還差人買了由油麵糖蜜製成的巧果,和在瓜皮表面浮雕著奇花異鳥圖案的花瓜,蠟鑄的牛郎織女人偶、鳧鷹、鴛鴦、龜魚等等,一應俱全。

傍晚一到,兩人燃了香,對著燦爛天河雙雙下拜,看著裊裊白煙逐漸在夜風中飄昇散去,紫昭忍不住想,牛郎織女大概是有史以來最倒楣的一對夫妻,僅因觸怒天帝,便落得只能一年一度在鵲橋相會的下場,難怪七夕晚上常會下雨,要是她有這麼不近人情的爹,她也會哭的。

「好,看我的!」捲起袖子,她一手抓起細針,一手拿起絲線,如臨大敵般將針線慢慢湊近。

一個時辰過去,兩個時辰過去。

「喝呀!」這乞巧是哪個有病的傢伙想出來的花樣?

乞巧用的針有分單孔、雙孔、五孔、七孔、九孔之多,她一點也不貪心,只要能穿過一個孔就滿足了呀,然而從傍晚開始,直到現在已屆三更,那條該死的線就是穿不過去!

「一定是這根針有問題。」她怒瞪。

「對,一定是針有問題。」坐在迴廊附近陪她的六皇子聞言,露出寵溺一笑,闔上膝頭的書,儒雅走來。

拿開她手上的針線,正想勸她進房休息,突然一時興起,他舉起細針,絲線一拉,輕輕鬆鬆便把線頭穿進針孔裡。

「呃。」望著目瞪口呆的妻子,他連忙放下針線,輕咳了聲,想笑,又咬唇忍住,「這樣也好,以後妳要穿線,我可以幫妳。」

哪有男人比她更會乞巧的,紫昭哀怨扁著嘴,織女娘娘啊,您這是在耍我嗎?

彎下腰,她從香案底下抱出一只小木盒,看來只剩最後這個希望了!

木盒裡裝著她下午抓來的小蜘蛛,她抱緊盒子,口中唸唸有詞:「拜託拜託,無論如何你明天一定要把網織得又密又整齊喔,不然我的乞巧就失敗啦。」

想來也好笑,她後半生的幸福竟是繫在一隻八腳蟲身上。

翌日,紫昭醒來,立刻迫不及待打開盒蓋,一湊近看,她險些沒昏倒,別說蜘蛛網,連半條絲都沒看到,那隻蟢子根本就跑掉啦!

仰天長嘆了聲,她丟下盒子,穿上外衣,噠噠噠跑到戶外去,她的女紅本來就不巧,要她繡荷包實在太難為她了,山不轉路轉,她決定另謀出路。

「仇天尋!」沒花太多時間,即在晨霧尚未散盡的閣樓空地發現他,因為他身負護衛之責,不可能走遠。

經過這兩天,仇天尋的氣已經消了些,尤其見到她主動跑來,他再有氣也降了火。

「我們打個商量好不好?」這荷包又沒多大用處,能不能改送別的東西?像刀啊劍啊,義父不但教過她鑄鐵,還誇她打造出來的兵器又利又漂亮呢。

「妳……」仇天尋會意到的卻不是那麼一回事,一聽到「商量」這兩個字,方才的好心情頓時消失無蹤,跌到谷底,「妳再說一次!」

雖然那天說要娶六公主是氣話,但事後他都已經把公主送的荷包退回去了,她居然還不死心,非要幫六公主作媒不可?

「你……不想?」她哭喪著小臉,不會吧,這麼堅持要她繡荷包?

仇天尋定定看著她,咬牙,深吸口氣,成拳的右手在空中握住。

「妳難道不知道我──」

非常在乎有沒有收到荷包?她的小臉更苦,內疚又慚愧地垂下頭。

「對不起,我就是沒有辦法。」嗚嗚,連乞巧都試過了也沒用啊。

仇天尋整個人一震,她說她沒有辦法,沒有辦法接受他的心意,莫非她真愛上了寧王?

「所以拜託你饒了我吧。」千萬別叫她動針動線,「不過我保證這個替代的提議對你、對我都好。」

他身為武將,還是送他一把刀比較實在。

「夠了!」替代的提議……她……她竟然想把六公主當成替代品硬塞給他!「別再說了。」

「仇——」

「我叫妳住口!」他怒喝,「我的事不用妳管!」

一聲震怒大吼,懾住愕然的她,仇天尋又氣又惱又痛心,難道她以為他的感情當真如此廉價,可以用替代品打發?

「我從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這麼希望我從沒認識過妳!」

錯愕看著他憤然甩頭離去的背影,紫昭呆立當場,她見過仇天尋發火的樣子,可是先前都是賭氣的成分居多,不像這次他聲色俱厲,是動了真怒。

她被嚇住,震住,在原地站了許久,才恍惚走回寢房,屋內坐在桌前,蘸好墨正欲下筆的六皇子聽見開門聲,抬起頭。

「昭兒?」

見到熟悉之人,深受震撼的神智終於拉回來,她這才發現自己根本被吼得莫名奇妙,一滴淚珠從她臉龐滑落而下,緊接著又落下一滴,很快地,整張小臉已經梨花帶雨。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朝六皇子走去,彷彿那是再自然不過的動作,等她意識到自己的舉動,雙手已經抱住起身的他,小臉埋入他懷裡哭個痛快。

「嗚嗚嗚,他好兇好兇地罵我。」

他?六皇子皺起眉,隨即鬆開,是了,能讓她這麼在意,這麼傷心,也唯有那個人,愛情是把雙面的刃,傷人也傷己。

「人家也不過是乞巧失敗,不想繡荷包。」

他的胸口很快便溫濕了,六皇子靜靜任她摟著,輕揉著她的髮,上次她在他懷中哭成了淚人兒,也是為了那個男人。

「我真希望,妳掉的這些眼淚是為了我。」

聽見這聲低喃,紫昭一愣,吶吶仰起頭。

「六殿下……」她囁嚅著想說什麼。

他卻沒多問,也不讓她說,只輕輕拍了拍她的小腦袋,幫她抓了隻蟢子放進木盒裡。

隔日,那隻小蜘蛛在盒內織出一張美麗非常的大網。

 

 

 

 

 

 

 

 

第十二章

 

結果這場驚天動地的爭吵維持不到一天便結束,不是紫昭委屈求和,也不是仇天尋突然開竅消氣,而是當晚發生另外一件大事,使得這些問題變得再也不重要了。

是夜子時,在六皇子安撫下,紫昭很早便就寢,許是哭累,她睡得很沈,直到元湘驚慌跑來,用力敲打著她與六皇子的寢房大門,她才揉著雙眼醒來。

六皇子匆匆上前應門,房門一開,站在走廊上的元湘登時愣住,三更半夜,兄長幹嘛穿著外常服,繫著腰帶,綰著髮……?

若說是方才下床後穿戴好的也不可能,屋內明明沒點半盞燈,如何在短時間內摸黑穿得如此整齊?且長椅上還遺留著一件袍子,顯見不久前有人坐在上頭,聽到敲門聲,才倉促將披肩的外袍扔下。

「嗯?天亮了嗎?」這時躺在床上的身影蠕動了一下,打著呵欠,紫昭披頭散髮,惺忪拉開床帳探出頭。

「呃……?」莫非他們一直分開睡?元湘錯愕看著房內情景。

不好,六皇子立刻警覺向前一步,擋住她視線:「有什麼事?」

「啊,」被這麼一問,元湘驀然想起來意,懼駭大叫道,「仇大人中毒了!」

中毒?殘餘的睡意全被這兩個字澆醒,紫昭火速跳下床,連外衣都來不及穿上,輕功一使匆忙出了寢房,在不遠處的迴廊角落發現嘴角泛黑的仇天尋。

怎麼回事?

「尋哥哥,你振作一點!」一時間,兩人先前鬧過的不愉快都忘了,紫昭慌亂扶起他,讓他枕在自己臂彎裡,他雙眸緊閉,有一瞬間她還以為仇天尋已經死去,嚇得差點跟著沒了呼吸。

那一聲「尋哥哥」完全出自她無意識下的真情,自己絲毫沒察覺到這一點,元湘卻感覺到了,唯此時情況危急,救人為要,這份異樣的感受只好先按下不表。

隨後趕來的六皇子迅速上前,朝仇天尋胸口一點,封住穴道,並掏出白瓷製的小瓶子,倒出藥丸,揉碎放入仇天尋口中。

那股濃郁的藥香好熟悉……紫昭嗅了嗅,對了,第一次逃進琁清殿時,他也曾讓她吃過這種藥丸,除了療傷止痛,亦可護住心脈,延遲毒發的速度。

問題是一般人來杭州送畫,都以為是件簡單的差事,哪會想到把救命丹藥帶著,他卻把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細心估算進去,做好周全準備,絲毫不因事小而掉以輕心。

這個男人,心思真的太縝密了!

「續命丹只能暫時壓制住毒性。」六皇子將仇天尋從她手邊接過,以掌渡去真氣,「最多六個時辰,這期間非得拿到解藥不可。」

言下之意,若無法取得解藥,仇天尋將活不過明日正午!

不──元湘惶惶舉起雙手,掩住衝到嘴邊的驚呼,身子一軟,差點昏過去。

仇天尋是習武之人,不但淺眠,警覺性亦比誰都高,對方竟能潛到他窗邊施放毒煙,等他發現衝出房外時,劇毒已發作,他倒在半途,若非元湘適巧因失眠在自己房內踱來踱去,聽見那聲倒地重響而出來察看,這會兒他早已成為僵硬的死屍。

「我、我去叫人!」對,趕快請人通知馮書銓來幫忙,說不定齊飛已經潛入襲風山莊,紫昭驚慌轉身,正打算去叫醒婢女。

「等等,今晚客館恐怕早已沒半個僕役在。」拉住她,六皇子抬起頭,清亮如水的目光轉向一旁,「我說的沒錯吧,馮莊主?」

一陣低笑自天井暗處響起。

「趙公子,你著實令馮某刮目相看。」從黑暗中走出,馮書銓依舊一身白衣,不同的是,他的身後跟著齊飛。

「你……」紫昭看得下巴快掉下來,「你們是一夥的?」

大家全被他仁義的表象騙了!

依齊飛恭敬站在他背後的跡象來看,這位行俠仗義,樂善好施的馮書銓,恐怕才是隱身於幕後,操縱一切的首腦。

想當然爾,當初他會趕到地牢也不是為了營救他們,而是看出仇天尋武功在齊飛之上,所以特意趕來協助手下逃逸,難怪官府一直抓不到齊飛,也掌握不到他的行蹤,因為誰也沒想到他竟會藏匿在襲風山莊之內。

「為什麼?」要不是親眼所見,紫昭絕不會把這兩人聯想在一起。

「自然是為了金丹葉。」

果然,那九千萬兩黃金還是太誘人了,連富甲一方的大莊主也過不了貪字這一關?

「雖然我已竭盡心力,加緊開拓財源,但不夠,」低頭瞪著自己的掌心,他喃喃自語,「要完成那件事,遠遠還不夠!」

那件事?

「原本將你們帶來山莊,是想讓你們主動說出這幅畫的玄機。」手臂一甩,隱清河那幅畫頓時出現在他手裡。

唉呀,紫昭大驚,之前壓在枕下的畫竟被他奪了去!

「早在你們住進山莊第一天,我便曾偷出此畫,見到隱清河的落款,讓我更加確定這幅畫必定是藏寶的關鍵。」拉開卷軸,畫布上顯現出一隻栩栩如生的展翅鳳鳥,「只不過我實在看不出這畫與金丹葉有何關係,所以才又放回去。」

踱上石階,馮書銓來到四人面前。

「原以為只要對你們百般禮遇,便能鬆懈你們的心房,進而對我開誠布公,說出畫裡玄機,看來真是我白費心機了。」

他笑著搖搖頭,轉向六皇子。

「打從見面到現在,你從未相信過我,我很想知道到底是哪露出破綻,引起你的疑心?」

六皇子沉默未答。

其實,並不是馮書銓有任何破綻,而是他從不相信任何人,從小在爾虞我詐的宮廷中長大,朋友、敵人瞬息萬變,他已經學會保護自己,對人親切卻不親近,交友卻不交心。

「趙曦,並不是你的本名吧?」沒得到答案,馮書銓也沒勉強,逕自說下去,「奇怪的是,無論我怎麼打聽,都查不出你的身份。」

他們來到襲風山莊首日,馮書銓曾外出一整天,想來便是去調查他們的來歷。

「不過,能請動殿前都指揮使擔任貼身隨扈,你們絕對不是一般人!」馮書銓表情驟變,褪去文雅的眼眸釋出精光,沈沈盯住四人,「我說的沒錯吧?」

嚇!眾人同時倒抽口氣。

早知周遭全是馮書銓佈下的眼線,他們不該時常在外直呼仇天尋名姓,然而更讓六皇子感到意外的是,杭州離汴京甚遠,馮書銓卻對宮中人事如此清楚。

「既然你知道這位是殿前都指揮使大人,竟還敢毒害朝廷命官,膽子可不小,難道不知這是殺頭大罪嗎?」紫昭質問道。

「哼哼,」馮書銓全未放在心上,嘴邊反而劃出一道冷笑,「要定我的罪,也要你們有命逃出去才行。」

他打算殺人滅口!眾人頓時心下又是一涼。

「況且殺了殿前都指揮使又如何?」他緊握住繫於腰際的長簫,「只不過在事情完成之前死了一個人罷了。」

不對!六皇子驀然抬起的眼眸掠過一道鋒芒,犀利地,掃向馮書銓。

這人是有計畫的,奪取金丹葉只是他棋局中的一環,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最終目標在哪裡,絕不是一時興起,見錢眼開那樣簡單。

說得更明白一點,馮書銓要的根本不是黃金本身,而是這筆巨財帶來的效益,且他的意圖一定不簡單,連殺害一名從二品的官員都能說得這麼無所謂,他要做的絕對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若不想要他死,就快告訴我,隱清河在這幅畫上留下什麼線索?」馮書銓兩指一動,手中畫卷瞬間收起,朝六皇子拋去。

「這……你問我,我們問誰?」紫昭急了,「老實告訴你,我們也不知道呀。」

這點馮書銓並不懷疑,否則他們來到杭州的第一天早去尋寶,不可能拖這麼久。

「那麼這會兒為了仇大人的性命,你們也該認真想想這個問題。」馮書銓轉身步下階梯,離去之際,他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心裡不禁升起警覺。

嘖,居然會引來殿前都使揮使,該不會宮中那邊已事跡敗露,看來他得加快腳步才行。

「要是明日午時之前依然想不出來,不只得不到解藥,每過一個時辰我便殺掉你們其中一人!」撂下最後警告,馮書詮踩著磚道離開,逐漸走遠。

「你──」抽出袖內的月抄紗,紫昭快步想追去,被六皇子一個挺身擋住。

馮書銓早看準他們之中只有仇天尋是他的對手,所以才會下毒,把最棘手的人物先擺平。

「哼,我們又不是非得求馮書銓交出解藥不可!」紫昭向來是個靈活心眼,從不知「坐以待斃」這四個字怎麼寫,「我有個行醫多年的義父,天下間尚且沒有他解不了的毒物。」

轉頭探了探四周,反正馮書銓也沒派人看守。

「走,溜出襲風山莊之後,立刻快馬加鞭找我義父去!」

「別。」六皇子又是敏捷一攔,「馮書銓先前說對了一點,這客館四周皆佈有五行八卦,只是防的不是外人入侵,而是裡頭之人脫逃。」

且佈陣者已抱定決心,絕不讓人活著出去,故客館外圍每一處通道皆凶險異常,僅要一步行差踏錯,絕對必死無疑!

「換句話說……」六皇子環視周遭,沈吟,「我們被軟禁了。」

 

 

直至翌日天明,三人皆沒闔眼,輪流把畫翻來覆去看了數十遍,依然瞧不出絲毫名堂。

瞅著中毒昏迷的仇天尋,紫昭不斷在破曉晨光下的走廊走來走去,最後她索性步下階梯,任清晨涼意迎面吹上,一頭紛飛長髮隨著雪白寢衣逐風飛揚。

「別走遠。」知她心情煩躁,六皇子沒阻止,只出聲提醒了句,並要她披上外袍。

她點點頭。

「我不會走進那個什麼八卦陣裡頭的。」雖然之前曾有義父教過她佈陣,但她僅學了點皮毛,最多只記得休、傷、杜、景、驚、開、死、生這八個門而已,相形之下,六皇子懂的倒比她多些,還看得出制外和制內的分別。

不過身為皇子需要熟悉奇門遁甲之術嗎?他涉獵的範圍未免也太多了點。

輕嘆口氣,瞧她,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想這些,現在應該專心研究隱清河的遺作才對。

合身在湖邊坐下,她展開畫,努力找尋任何蛛絲馬跡,無奈看了半天依然一無所獲,內心忍不住嘀咕,隱道長啊隱道長,您老人家直接把藏寶圖放上去就好了,幹嘛莫名其妙畫隻大鵬鳥讓人猜半天。

怎麼辦?只剩下兩個時辰了,萬一,萬一她還是解不開隱清河的謎題,仇天尋豈不是──天性樂觀的她突然紅了眼眶

「沒有用的。」一道平靜嗓音自她背後傳來,「就算你們知道金丹葉藏在哪,那個人還是會死。」

紫昭驚愕回過頭。

「畢竟我爹連下的是什麼毒都不知道,怎麼可能會有解藥。」馮樂姍小小的身子站在不遠處,新生朝陽灑在她身上,產生一種迷濛透明之感。

「馮小姐,妳怎麼會在這裡?」紫昭大駭,匆匆起身跑向她。

馮書銓這爹怎忒粗心,竟讓寶貝女兒跑到這兒來,外面不是有什麼五行八卦嗎?要是她出去時不小心誤觸還得了,非死即傷啊。

相較於紫昭的慌亂,馮樂姍卻顯得異常鎮定,無語的面龐一脈泰靜,終於讓紫昭感覺到不對勁。

「等等,妳怎麼知道妳爹根本弄不清楚下何種毒?」

「因為下毒的人……」她靜靜指向自己,「是我。」

晴─天─霹─靂!

紫昭一度懷疑是她說錯了,這孩子才多大?最多不會超過九歲吧,怎麼可能……?

驚疑不定地蹲下身,紫昭睜大雙眼,想從那張稚氣未脫的小臉看出真假,馮樂姍倒是避也不避,坦然迎向對方視線。

這孩子是認真的,從她毫不閃躲的眼神,紫昭得到這樣的結論,雖然不知她是受到馮書銓的指使,抑或另有苦衷,她說的絕對是實情,那麼只要她願意拿出解藥,仇天尋就有救了!

激動抓住她雙肩,正想開口求她,下一秒,紫昭卻放開緊握的手,把話硬生生嚥了回去。

「馮小姐,為什麼莊內侍女會說馮莊主並沒有妳這個女兒?」深吸口氣後,她輕啟朱唇,問得卻是與解藥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

馮樂姍明顯愣了一下。

「妳不跟我要解藥?」小臉歪了歪,「沒有解藥,那個人是會死的喔。」

「我知道。」紫昭發出輕嘆,凝眸望向波光瀲灩的湖水,「他死後,我會一輩子記得他。」

記得他的好,他的固執,他翻白眼和罵人的模樣,更記得他是第一個走進她心裡的人,往後她都不會忘記。

雖然她向來不願被往事束縛,任何回憶都可以捨棄,可是這次她會牢牢記住是她害死了他,如果不是她硬把仇天尋拖來杭州,在他毒發之後又無力救他,他根本不會死。

「一輩子?」咬住唇,馮樂姍哼了聲,從她身邊大步走過,直到岸邊,「別笑死人了,那人死後,妳以為妳還能活多久?」

不管他們對那幅畫知道多少,馮書銓都會殺了他們!

「說的也是。」紫昭哈哈大笑。

馮樂姍回過頭,怪異地瞥了她一眼。

每回她爹要殺人時,對方不是嚇得屁滾尿流就是拼命求饒,還沒遇過有人面對死亡能如此不當回事,而且都已自身難保,卻還……還關心著別人的閒事。

「我爹從不承認我是她女兒。」

「啊?」

「我說我爹不相信我是他的女兒啦!」在湖邊縮成一團坐下的馮樂姍回過頭,故意裝出很兇的口吻大叫,以便掩飾第一次向人傾訴心事的尷尬與無措。

「噢。」紫昭這才意識到她在回答之前的問題,「為什麼?」

「因為我娘進門時已經懷了我。」轉向湖面的目光悄悄黯下,「無論我娘怎麼解釋,他都不相信我是他的骨肉。」

馮氏夫妻從小便是青梅竹馬,彼此情投意合,原以為這是一段人見人羨的婚姻,哪知新婚之夜,馮書銓竟發現新娘子已懷有身孕,他惱羞成怒,從此對妻子深痛惡絕,不理不睬。

馮樂姍出世之後,馮夫人更加鬱鬱寡歡,最後在女兒四歲時,帶著對丈夫的怨念,含恨而終。

「爹真傻,娘一生只愛過他一個人,怎麼可能紅杏出牆。」

萬丈朝陽在湖面上閃爍,一點一點,似無盡的淚花。

「明明只要相信對方就能幸福了呀,這兩個人……。」

馮夫人死後,馮樂姍的存在宛如一根在背芒刺,時時提醒著馮書銓妻子的不潔,為此他不准她離開襲風山莊,以免家醜外揚,更不准莊內任何人叫這來路不明的雜種「小姐」,她不配!

「可是我還是好喜歡好喜歡爹,」小小的臉埋入膝上衣裙,說得哽咽,「打小我努力識字習武都是為了他,只要能幫上他一點忙,我都拼命去做。」

儘管馮書銓對她厭惡到了極點,卻在無意間發現這孩子是個神童,不但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且聰敏過人,小小年紀已習得一身靈巧輕功,來去無聲,於是馮書銓開始利用她,客館外的五行八卦就是她設的,她,即馮書銓口中的「高人」。

只是鮮少有人注意到她能有此成就,除了天生優勢之外,還必須加上後天努力,所以她沒有所謂的童年,當同齡孩童抱著布娃娃玩耍時,她卻將自己關在房內,學習艱澀的內功和兵法,一切的一切僅為了要討馮書銓歡心。

「他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不在乎他為什麼要殺人,也不在乎要為他殺多少人。」事實上,命喪在她陣法與毒藥中的人早已多得數不清,「但為什麼他還是不肯正眼看看我,親手抱抱我?」

晶瑩的淚珠兒成串落下,跌碎在小小的手掌裡。

「就算我真的不是他所出,難道我就不能當他的女兒嗎?」

多麼令人敬畏的執著!就是這種堅持讓紫昭放棄說服她拿出解藥,她這麼崇拜、敬愛自己的父親,為了他,已經忍受多少年痛苦,捱過多少個無眠夜晚,連是非都不顧了,更不可能做出形同背叛他的行為。

緩緩在她背後跪下,紫昭抱住她顫抖的身子。

「樂姍,」心疼喚著她的名字,紫昭緊緊將她摟住,「他是妳爹,永遠,永遠都會是妳爹的!」

哇一聲,馮樂姍轉身反抱住她,禁錮在心裡,從未向人道出的痛苦,終於開封破土,再也承受不了地痛哭失聲。

殺人是不對的,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她也不想踩著別人的鮮血前進,可是對馮書銓而言,她只有這麼一點利用價值,不那麼做,她連這點僅存的意義都沒有了。

輕拍著她的背,一時之間紫昭百感交集,誰能想到一個如此稚齡的孩子,卻有著這樣悲傷、罪惡、煎熬的遭遇?又有誰知道這座看似精緻華麗的庭院,竟藏著像馮夫人母女這樣悲哀的故事?

「等等,」急促推開她,紫昭忽然想起什麼,「既然妳這麼在乎妳爹,更不能讓他殺了我們!」

先不管馮書銓之前曾害死多少人,光他們四位——一個皇子,一個公主,一個親王妃,以及一個從二品的朝廷命官,殺了哪個都是死罪,更別說傷害皇族還是連株九族的重罪。

「現在我不好說出我們的身份,只能說我們來自宮中,一旦客死杭州,必定會有人嚴密盤查死因,到時可不像州官審案那麼草率,讓妳爹避過官差的耳目,逍遙法外。」

雖然馮書銓罪有應得,死有餘辜,但紫昭就是不忍看這命苦的孩子失去最愛的親人,況且一旦株連九族,是連這孩子也躲不過的呀,就像——就像當年無辜的娘為父兄所累一樣,幸福與夢想一夜間全數破滅——不,絕不能讓這類悲劇再度重演!

縮起發冷的指尖,紫昭發現自己渾身都在顫抖,一想起小時候那段陰暗不堪的過去,她的眼中滿是恐懼,彷彿前方有好幾雙手,爭相將她拉進陰影的夢魘,她緊閉上雙眼,拼命抵抗這份漫天席地的驚恐,不,不要再想了,快忘掉,對,全部忘掉,忘了就沒事了,什麼都不要記得。

在自我催眠之下,很快地,急促的心跳逐漸恢復平穩,她深吸口氣再次抬起頭,臉上又是極盡燦爛的笑顏。

「所以,樂姍,如果妳想好好保護你爹,千萬別讓他殺了我們。」

衡量著這番話的真偽與分量,馮樂姍陷入沈默。

一陣清風吹過湖面,揚起一圈又一圈的水波,岸邊白楊樹跟著擺動枝葉,時左時右。

「拿去。」過了片刻,馮樂姍抹去眼淚,掏出懷裡的小瓶子,「在我改變心意之前,快拿去救妳的心上人吧,等那人清醒,我便帶你們走出八卦陣。」

如果馮樂姍也能和他們一起離開襲風山莊,就更完美了,畢竟馮書銓事後發現人是她放走的,鐵定不會輕饒,然而直到走出險隘的迷陣,馮樂姍停在山莊偏門,終究不肯和他們一同離去,帶著無限悵然,紫昭只好遙遙不捨地揮手道別。

離開襲風山莊之後,四人先進城,哪知一踏進他們之前下榻的客棧,立刻被便服打扮的十多人團團圍住,直接護送到二樓廂房,門窗一關,為首的男人馬上跪下。

「六殿下,您沒事吧?自從您與宮中失聯,屬下便快馬來到杭州,再遲半刻就要進山莊搜人了。」

這些人全是大內侍衛,原來六皇子一直以飛鴿傳書與宮中保持聯絡,包括他們走什麼路線,沿途在哪投宿,進入襲風山莊後他深覺有異,故意什麼也沒寫,只留下山莊大名便讓信鴿飛回去,這樣一來就算他們被馮書銓殺了,最有嫌疑的襲風山莊也脫離不了關係。

再次見識到六皇子的深明遠慮,紫昭簡直不敢相信,世間竟有人能謹慎周密到這種地步。

「我一點也不知道你為此行花了這麼多心血。」相形之下,她這個提議者只顧著玩,還害大家差點一起送了命,在近衛退出房間之後,紫昭低著頭踱到他身邊,小小聲地說,「那個……謝謝你。」

六皇子微微一笑,沒多說。

打從他們成親以來,他已經聽過她太多次謝意與歉意,唯有情意是他始終希冀而她卻無法給予的。

「總之這回真是嚇死我了。」停頓片刻之後,紫昭抬起頭,小臉眉開眼笑,完全沒殘留半點驚恐的後遺症,想來先前的死裡逃生對她已是過往雲煙,「如果知道你早有準備,我就不用擔心成這樣啦,六殿下,之前你為什麼都不說,連仇天尋都蒙在鼓裡?」

「因為我不希望仇大人誤以為我不相信他的能力。」他只是習慣凡事防範未然而已。

說到仇天尋,服下解藥後雖已恢復意識,但體內元氣大傷,現在正在隔壁廂房休息。

「那,那我……」惦記著他的狀況,紫昭窘然垂下頭,玩著手指,不知該如何啟口。

「妳去吧。」將她臉紅的模樣看在眼裡,六皇子明白她是為了誰。

望著她一臉抱歉地離去,關上的門扉就如同他們即將結束的婚姻,他深吸口氣,穩住胸口的起伏,隱清河之事已經告一個段落,他們也該離開杭州了,回宮後她會請皇上解除這門婚事吧?

爾後,她將不再是他的妻子。

几案上沏好的熱茶冒出裊裊白煙,越飄越高,最後在空氣間散去,宛如無聲的嘆息餘音漸杳,再也不留任何痕跡。

輕聲闔起房門,紫昭快步走向隔壁廂房,虛掩的木門一推就開,抵達客棧後,他們馬上為仇天尋請了大夫,此時大夫已開完方子退出,房間內只剩下他一人躺在床上調息。

聽見她進門,他睜開眼,兩人遙遙相望,一個咬牙,一個瞪眼,似在考慮誰先出聲,畢竟兩人都還記得他們曾狠狠吵過一架。

「妳──」

「你──」

異口同聲的語句一起響起,兩人一愣,方才的尷尬頓時消失無蹤。

「幹嘛?妳該不是來探病吧?」仇天尋撐起上半身,靠著床頭坐好,「想不到妳還有良心。」

「是是是,」她立刻笑著回敬過去,「我來看看你還活著嗎?」

他瞪了她一眼。

「放心,我一定會活得比妳久。」

「當然,禍害遺千年,保證仇大人會長命百歲。」

「……」他的眼角不覺抽搐了一下,「妳到底是來探病,還是來氣死我?」

走到他床邊,她忽然傾身抱住他,將臉埋入他寬大的後背,顫抖地。

「幸好你沒事。」

那一瞬間,時間彷彿停止了,窗外的風,滲進的陽光,天空裡的雲,不再移動,偌大房間全是靜止的,只剩她的髮香與柔軟,是他唯一感受到的存在。

他整個人先是僵住,緊接著心如擂鼓,臉如火燒,對於她突然其來的舉動,他的腦中充斥著太多驚訝,太多疑問,想說卻開不了口,想猜,腦中卻一片空白。

多年之後他才發覺,這個擁抱是他們一生中最接近彼此的距離。

「尋哥哥,」緊抱的雙手一緊,「其實我對你──」

噹鏘!一聲清脆的落地重響赫然打斷她未盡的語句,裝在瓷碗中的湯藥墜落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黑色藥汁灑了一地,也濕了美麗的繡花鞋。

「妳、妳怎麼可以……」剛進門的元湘完全無法相信自己看見什麼。

聽見她的聲音,紫昭一驚,回過頭,雙臂倏地收回,與仇天尋匆匆分開。

「呃,公主──」

「妳是我六皇兄的王妃,怎麼能……」責問的話到了嘴邊,卻不敢說出口,元湘無比震驚,憤怒,緊緊摀住唇。

為什麼?為什麼她要這麼做?六皇兄待她還不夠好,不夠珍惜嗎?她怎能做出對不起他的事?

而且,天下之大她哪個人不選,偏要去招惹那個男人,她明知自己的小姑喜歡他,她明知道!

難堪的熱淚,剎那間盈滿眼眶,分不清是為兄長抱屈,還是為自己不平,元湘掩住臉奪門而出。

「公主!」暗暗叫苦,紫昭連忙追出門外,「我和六殿下並不是──」

唉,不成,她該怎麼解釋當前情況?

在元湘眼中,定把她當成了不安於室的女子,全然不知她與六殿下的夫妻關係僅是一時權宜之計,並無所謂不忠的問題呀。

「事情絕非如妳所想的那樣,」好不容易趕上六公主,紫昭急忙拉住她,「聽我說,我們其實──」

「騙子!」

驀地,元湘憤然甩開她的抓握。

「大騙子!」

六公主向來是膽怯怕事之人,每每參加家宴,總是躲在最不顯眼的角落,有時宮女欺她軟弱,她亦不敢聲張,暗自吞下委屈,常人都誇她性情溫順,聽到這樣的讚美,她只能苦笑。

多年來她已習慣逆來順受,就算錯在對方,道歉的人永遠是她,那不是溫順,是畏縮,她常在心裡這樣悲嘆,然而每次發生衝突時,她依然不敢吭聲,總是賠著笑臉退讓。

夠了,對於只會曲意逢迎的自己,她已經受夠了!

「明明說要幫我,結果背地裡卻向那人示好,這算什麼?」頭一次,她高聲大叫,真實無畏地表達出自我,「在妳心中一定把我當成笑話看吧?」

沒有,她沒有,紫昭趕緊搖頭:「不,我也是後來才發現他是我找尋多年的──」

「六皇兄知道嗎?」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令紫昭啞了。

他知道,自始至終他都知道,甚至大方默許,所以她以為他並不在意。

可是,回憶起成親後的點點滴滴,她忽然發覺六皇子的目光總是跟隨著她,無意間回過頭,便能瞥見他靜默的凝視,她卻一直忽略了,在那雙溫柔深邃的眼裡,其實燃燒著多麼悲傷的火焰。

「我……」

片刻的遲疑,使元湘誤以為她是因為心虛而不敢回答,頓時對她更加失望到了極點。

「原來妳是這種人,我真為六皇兄的付出、為我對妳的信賴感到不值。」虧她們之前還那麼要好,元湘越說越痛心,氣得哭出來,「我希望哪天妳也會被人狠狠傷害,這樣妳才會明白被妳所傷的人有多痛苦!」

不用等到那一天,現在她已經覺得很痛苦了,不管是她、仇天尋、元湘,還是六皇子,在這段糾葛的情愛之中,他們四人沒有一個是幸福的。

急急伸出手,想抓回些什麼,卻也遺憾地意識到,她已經無法挽回任何東西,從元湘撞見那一幕開始,這份有如姊妹般的情誼便已決裂,再也無法回到從前,望著六公主扭身衝下樓,她的胸口苦澀地抽痛著。

「公主,等等!」跟著追到客棧外,四周熙嚷的人群映入眼簾,紫昭猛然閉上嘴,這裡是杭州城,總不好滿街公主公主地大叫。

「王妃,需要小的追上嗎?」喬裝成平民的近衛在客棧門口徘徊守護,見兩人一前一後衝上街,立刻跟上後頭的紫昭,在她身後壓低聲音問。

「對對對,你們快跟上,務必把公主請回來。」現在元湘壓根兒不想理她,她追去也沒用,不如讓這些近衛過去勸勸,墊起腳尖,紫昭一邊望著公主離去的街角,一邊焦急催促。

腳程飛快的近衛趕緊追上前,元湘正在氣頭上反而越走越快,碎步的奔跑差點又跌跤。

「走開!」她氣惱回過頭大叫。

「可是小的必須保護您的安全。」

「我不要你們保護!」她揚著小拳頭嬌叱,「聽到沒有?都退下,不准跟著我!」

向來好脾氣的公主突然發飆,近衛們不敢違逆她的意思只好停下,但又不可能當真放她離去,萬一出了什麼意外,他們這幾個人的腦袋加起來也不夠砍,於是大夥兒拉開一小段距離,繼續尾隨著她穿過城門,往郊外走去。

她漫無目的地前進,到後來山間下起大雨,她「唉呀」了聲,在大樹旁左躲右閃,終究還是淋了一身。

因為這場驟雨,路上行人都躲雨去了,使得原本即少有人煙的山區顯得更加冷清,低頭看著狼狽的自己,再轉向下個不停的雲雨,她又想哭又想笑,難得任性一次,居然連天公也不作美。

在樹旁蹲下,元湘抱住雙膝,聽著雨水滴滴答答打在葉子上,絹薄衣衫很快濕透,她冷得瑟縮發抖,將自己越抱越緊。

沒跟六皇兄說一聲便衝動跑出來,他一定很擔心,而且還把近衛們甩在後頭,實在不應該,可是她不後悔,就讓她放縱一回吧,唯有此刻她才覺得自己真正活過,不只會哭會笑,會使性子也會生氣,隱約地,身體有一部份被解放了,她抬起頭。

在這荒山野地,穿著被泥水弄得又濕又髒的衣袍,這樣的她距離生長的皇宮遠之又遠,卻是首次深刻感覺到她是大宋的公主呀!

擁有高貴良好的出身,任誰都該引以為傲的,她卻從未以此為榮,只會一昧畏縮過日子,但人家都稱公主為鳳凰不是?應該活得比誰都勇敢、驕傲、燦爛才對!

從朦朧雨景中回過神,元湘發現有名慈眉善目的女尼站在她面前,莫干山上古剎林立,在這裡遇見修行的尼姑並不稀奇。

「孩子,妳都淋濕了,過來躲個雨吧。」老尼君衣袂飄飄,撐著一把竹傘,朝她招了招手。

「我是法容庵的庵主,妙音。」那雙慈祥的眼睛噙著笑,平靜無爭的語調令聽者彷如昇華至塵世之外,「姑娘如果不嫌棄,要不要到庵裡喝杯熱茶,換套乾爽的衣物?」

愣愣站起身,元湘遲疑眨動雙瞳,半晌,她笑了,點點頭,在胸前虔誠地合掌。

「勞煩庵主帶路。」

話一出,不遠處的近衛們發出哀鳴,大家面面相覷,腦中不約而同浮現出同樣的問題——回去該如何向主子們稟報,六公主竟然走進了尼姑庵?

 

 

仇天尋的頭很痛。

六公主負氣留在法容庵,誰也不見,近衛們只好守在庵堂外,派其中一人回客棧稟告,紫昭聽完急忙忙想跑去,被六皇子出聲喚住。

現下能勸六公主走出庵堂的只有某個人,六皇子將目光轉向隨侍一旁的仇天尋,意味深遠的凝睇,讓仇天尋後背寒毛全豎了起來,顯然那個某人是誰已不言而喻。

懊惱瞠著雙眼,仇天尋緊緊握拳,「恕難從命」四個字咬在嘴裡,要吞不吞,要吼不吼,幾番天人交戰,終究迫於主從關係而嚥下。

經過這些天相處,他多少也摸清這位皇子的脾性,待人笑容可掬,不打不罵,更鮮少拿親王身份支使他人,然而這只是表面上的客氣,一旦對方不識好歹,下一步他就會果決地下令了。

「我也去。」

紫昭不放心,起步想跟,一名近衛恰巧自門外走進,兩人險些撞上。

「親王殿下,王妃殿下。」急忙朝旁退開的近衛恭謹行完禮,拱手轉向仇天尋,「仇大人,小的已經見過杭州知府大人。」

「他怎麼說?」

「如大人所言,一切照辦。」

咦?心中突然閃過不祥預感,紫昭停住原本往門口而去的步伐,改繞到仇天尋面前。

「你要杭州知府做什麼?」拜託,千萬不要是她想的那樣!

望著她緊張追問的小臉,仇天尋陷入沈默,早在派人去知府時,他已料到佳人會有如此反應,但……。

見他一言不發,紫昭瞟向門邊近衛,連續逼問下,近衛不得已,只好硬著頭皮回答。

「仇大人要知府大人酉時一到,立刻發兵包圍馮書銓的山莊。」

什麼?紫昭倒抽口氣,驚詫的視線轉回仇天尋臉上。

「你、你、你讓杭州知府去……?」

這不是等於正式報案了嗎?

「你怎能這麼做?」她發出長聲哀嚎,用力揪住仇天尋的衣衿。

他動也不動,過了片刻才嚴肅回道:「馮書銓意圖殺害皇族宗室,本來就罪無可赦。」

啊,完了,完了,完蛋了,紫昭放開他,抱住頭在大廳中央跳來跳去,這下馮家難逃株連,她勸馮樂姍冒險放走他們的用意豈不都白費啦!

「我當然知道他罪無可赦,你要抓,我也沒意見。」她停住踱步,匆匆折回他面前,「但至少要等我把馮小姐救出來呀!」

萬一這孩子跟著馮書銓打入大牢,一定會被官府連坐誅殺的。

「妳別亂來。」一聽她竟然想協助馮樂姍逃走,仇天尋陡瞇起眼,「馮家小姐也是欽犯之一,如果妳敢私縱人犯,我連妳一起抓。」

這個鐵石心腸的傢伙!

「好歹馮小姐也救過你一命,沒有她給的解藥,你哪能活到現在?」言下之意是他忘恩負義,以怨報德。

「別忘了,我會中毒也是拜她所賜。」

「你──」雖不敢說馮樂姍完全無辜,可是她會這麼做,全是受馮書銓利用,身不由己,那孩子一生已經夠悲苦了,絕不能再讓她背負著父親的罪惡枉死獄中!

咬住下唇,紫昭回過頭,望向坐在椅子上的人影,這時候她能央求能指望的還是只有那個人。

六皇子沈靜坐著,一雙深幽眸子有如看不見底的黑潭,一瞬不瞬地反望著她。

「昭兒,別為難仇大人。」左右思量後的結果,從他斯文的口中說出來,他亦如預期,望見她臉上的失落與沮喪,可是他想得更深遠。

馮書銓不是普通人,若此人當真與宮中勾結,後果不堪設想,身為皇子,他有責任也有義務預防這種事發生,因此他亦不贊成為了救馮家小姐一人而打草驚蛇,讓馮書銓在官府到達之前脫逃,他直覺認為一旦馮書銓活著,他的起事絕對會引發一場腥風血雨的浩劫!

「你們當真認為依法行事就沒有錯了嗎?」紫昭紅著眼,豆大淚珠驀地從她愛笑的瞳眸裡滾出來,「為了制裁一個人的罪,你們可知背後會扼殺多少條無辜的生命,連累多少名不知情的人?」

一想起那段塵封的往事,她全身打顫,每說一字,心便有如被刀割劃過。

「我娘什麼也沒做,什麼也不知道,卻因她爹和兄長企圖擁立趙德芳為帝,便被拖進大牢,甚至被判……被判……」

說不出口,她說不出口!

『我沒有,我不是,昭兒,記得妳娘不是那種人,她很美好,很乾淨,就像外面的雪花一般,白的,是白色的……妳記住了嗎?妳記住了嗎?』

冰冷的手指瘋狂掐住她,力道之大差點勒斷她的頸骨。

『噢,不哭,我的昭兒不要哭,妳是娘的心肝寶貝,娘一個人的。』

記憶中的娘雖然瘋了,可是娘很愛很愛她,她一直這樣告訴自己,所以她不會怪娘曾經想掐死她。

紫昭全身抖著,抖著,深吸口氣,再嘶啞吐出:「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好律令、好法紀!」

「昭兒——」驚訝自椅子上起身,六皇子扶住她踉蹌的身子,直到此時他才知道她是誰。

趙德芳是太祖四子,當年太祖駕崩時,宋皇后遣宦官王繼恩去召回任貴州防禦使的皇子趙德芳,王繼恩卻跑去開封府召當時的晉王──即當今的皇帝入宮。

隔日,晉王在萬歲殿稱帝。

事後朝中有些大臣不服,支持趙德芳的人馬當中,方侍郎與其子被人發現家中藏有謀反書信,兩人當場伏誅,女兒亦跟著下獄──這名遭受池魚之殃的女子即是紫昭的母親,方馡華,此案一出還在當時引起軒然大波。

驚愕望著紫昭抽咽的肩頭,六皇子萬萬沒想到她居然是方馡華的女兒──那個十八年前在宮廷掀起滔天巨浪,險些動搖整個大宋皇朝,至今一提及這個名字,依然令宮中眾人為之色變的方馡華!

這個消息來得措手不及,六皇子由震驚、錯愕,轉為慨然,最後他低下頭,凝視著懷中女子,滿腔詫訝化為更深的憐惜,怪不得她不知自己的生父是誰,因為方馡華涉入父兄謀逆一案,死罪雖免,活罪卻難逃,最後被判……!

「饒了那孩子吧?」吃力推開六皇子的攙扶,紫昭一步步,淚漣漣地走到仇天尋面前,「我求求你。」

仇天尋整個人定在原地,花了極大的克制力,才有辦法將視線從那張令人心碎的淚顏中拉回來。

「我不能。」

「尋哥哥!」

不,不要用那樣哀求的眼神,那樣受傷殷切的語調,看著他,呼喚他,他從不徇私枉法,是不可能心軟的。

「此例一開後患無窮。」他嘆口氣,「妳要我放過馮樂姍,以後呢?是不是只要有人求我,我都得放人?」

他別無選擇,如果法令能依個人喜好要抓要放,百姓如何心服?

狠下心,他走到門邊大叫:「進來聽令!」

這間客棧二樓已被他們包下,六名近衛守在樓梯口和走道上,聽見仇天尋的吩咐,火速奔進屋待命。

「在我回來之前,切記,不可讓寧王妃踏出房門半步!」

他、他竟然這麼對她?紫昭愕住,追著他到房門口。

律法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啊,她並非想挑戰法令權威,只不過想在冷冰冰的律令下,爭取一點比較人道的作法,畢竟一人犯罪,同族連株,如此嚴苛的刑罰本身就是不對的──她,就是一個血淋淋的受害者!

「尋哥哥,你為了捍衛那套見鬼的原則,當真不顧我們之間的情分?」懷中的麒麟玉佩被她緊緊揣在手心。

仇天尋停下腳步,提氣,握拳,咬牙,強迫自己打消回頭的意圖,繼續邁步向前。

「尋哥哥──」

淒惻的叫喚,並未喚回他的身影,抱著他四年前贈與的玉佩,紫昭哭倒在朱色門檻旁。

 

 

風在耳邊呼嘯,馬背上的人影拼命抽著鞭子急驅上山,山雨已停,路上泥濘被馬蹄濺起,一路四散。

法容庵座落在半山腰,仇天尋抵達庵堂前門,下馬時腳步一歪,扶著馬鞍才穩住,他中毒方癒,實在不宜快馬奔馳,但他記掛著客棧裡的淚人兒,深怕接完六公主趕回去後,為時已晚。

「仇大人!」四名奉命尾隨元湘而來的近衛一看見他,急忙迎上。

他問及公主下落,確定是在法容庵內後,敲了敲門上鎖環,一名小女尼出來應門。

「請稟告貴庵庵主,在下仇天尋,求見庵內一位趙姑娘。」

庵內,閉目合掌,跪坐在蒲席上的元湘睜開雙眼。

一身濕衣已經換上,穿著其中一名尼姑出家前所穿的袍裙,她抬起頭,妙音噙著笑,為她打開樸實無華的木門。

「庵主。」

「去吧,孩子,他就是妳在等的人吧?」

圓潤佛珠從佈滿皺紋的手中褪下,放入元湘手中。

「不要絕望,不管遇到任何事,佛祖都不會捨棄妳,所以妳更不能捨棄自己。」

元湘動容點點頭,回眸環視這間窄小儉樸卻讓人平靜的斗室,她合掌深深一拜。

「多謝庵主開悟。」

走出法容庵,她帶著微笑迎向庵外等候的男人。

他來了,再怎麼說他心裡還是有點在乎她的,是不?

「公主。」他朝走近的她抱拳行禮。

這聲尊稱止住她愉悅的碎步,也讓她臉上的燦爛變成苦笑。

公主,一直以來他只會這麼叫她,在他心中僅僅把她當成一位皇女而已,若不是她這層身份,這一趟他恐怕是不會來的。

「你、你不要這樣看著我。」好像怕她隨時會哭出來,元湘挺起胸膛,大步從他面前走過,停在路中央,膝蓋在顫抖,可她在笑,「這次我沒扭到腳,但是,仇大人,你能不能背我下山?」

仇天尋一愣,四位近衛也「咦」了聲,一旁駿馬踏著蹄子,吐出好幾口白煙。

他一心想趕回客棧,聽見這樣的要求不禁遲疑了下,但望著元湘的笑臉,他不忍拒絕,於是放開韁繩走到她跟前,彎下腰。

「上來吧。」他說。

元湘的淚立刻落了下來。

「謝謝。」上前,她趴上他寬闊的背,小小聲地在他背後說,「這是最後一次了。」

這個男人並不屬於她,待在法容庵的靜室,她深深領悟到這一點,心頭頓時變得澄明清澈。

揮去眼淚,她緊緊抱著他,一路上是笑著的,走完這段山路之後她就會放手,所以在這條路上她不能哭。

「仇大人,說不定以後我會出家當尼姑喔。」她握著念珠,戲謔地開玩笑。

「這不好吧。」他皺眉。

元湘仰起頭,望向遠方悠悠白雲,兩人身影被午後探出頭的陽光照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山腳走去。

茶館內,紫昭站在房門口,等了又等,眼看酉時即將來臨,依然不見仇天尋蹤影,看來他是不會回心轉意,答應她放走馮樂姍了。

垂下頭,她深吸口氣步出房門,兩旁近衛立刻擋住去路。

「讓開。」她喝叱。

「請王妃殿下見諒。」

這群人倒是挺聽仇天尋的話,紫昭扁了扁嘴,右手一揮,亮出月抄紗。

「要我留下也行,打得過我再說!」

近衛們面露難色,相互看了看彼此,最後不得不抽出配刀,頓時刀劍出鞘,鏗然有聲,面對眼前陣仗,紫昭還在估量自己有幾分勝算,突然感覺有人來到身後,六皇子走出房門,手邊長劍亦出了鞘。

「六殿下。」心裡對他總是歉然的,見他出來阻止自己,紫昭菱唇輕咬,猶豫了幾秒,如果可以,她真希望不要與他拔刀相向。

「妳一定要去?」他沈緩的嗓聲好聽地響起。

「對不起。」她垂下螓首,捏緊月抄紗,「馮樂姍我非救不可。」

六皇子深吸口氣。

「好,我知道了。」提起長劍,他緩緩走近。

紫昭拉緊銀色織帶,正揣測他會從什麼方向出手,卻見他腳步一躍,穿過她身畔,迅速揮向那六名近衛。

「你……?」

「殿下!」

眾人驚疑之際,他已盪開那六把原本齊指著她的劍鋒,另一隻手攬住她的腰,抱著她從二樓窗口跳下,兩三個輕點,夫妻兩沒入熙來攘往的人群。

甩開近衛後,六皇子放開她,與她並肩走過街坊,紫昭不敢相信他竟會這麼做,偷偷覷了他一眼。

「六殿下,你不是反對我去救馮家小姐?」

西邊夕陽淡淡灑來,為兩人染上暖燦虹光。

「身為皇子,應該秉公處理的我是反對。」停下腳步,在一片落日餘暉之中,他靜靜轉向她,「但身為愛著妳的男人,我無法拒絕。」

忡神回望,紫昭細細凝視著他,過了片刻,眼瞳逐漸濕潤,她點頭,微笑偎入他懷中,這回她的淚是為了他才掉。

就為他。

那晚,當仇天尋趕回客棧時,已找不到她的身影,唯有那只白潤的麒麟玉佩,被安靜放在房外月光照進的桌案上。

 

 

 

 

 

 

 

第十三章

 

襲風山莊大門深鎖,翻牆進入後,內院悄然無聲,經過前廊,繞過四、五座花廳,依然不見半個人影。

怎麼回事?千百成群的侍女家僕竟會在一夕之間消失?

紫昭與六皇子一路飛簷走壁,來到天井中央,之前處處可見婢女忙進忙出的長廊空無一人,唯有廊下栽植的香蒔蘿依舊開得澄黃。

「為什麼還要回來?」驀地,一只小手撥開珠簾,馮樂姍自漆黑內室緩慢踱出,天邊斜陽已盡,僅剩最後一抹餘光灑在階前。

「樂姍!」見她現身,紫昭興奮奔向前,還來不及跑上她所在的台階,便赫然發現雙腳踩了空,地上石磚突如其來陷下一個大窟窿。

「小心──」這時想施展輕功跳開已經太遲,在往下墜落的途中,六皇子連忙摟過她,貼身護在胸前。

待兩人跌下地道之後,馮樂姍放開懸在樑上的垂繩,掀開來的磨石地板再度閉合。

忘了告訴他們,除了放毒與佈陣,設置機關也是她的拿手絕活。

「啊呀。」這一摔兩人跌個慘兮兮。

雖說兩人皆是習武之人,自無摔斷手腳的疑慮,但畢竟是從七、八丈高的地方毫無防備地摔下,免不了跌得七暈八豎。

不過怎會一點也不痛呢?

低起頭,紫昭發現自己整個人趴在六皇子的胸膛上,原來是他刻意墊在下方,好為她減低撞擊之苦。

他總是這樣,對她呵護得悉心入微,卻又不落痕跡,以前她從未注意這些,因為他不曾說出口,而她又是粗枝大葉的人,但現在紫昭開始有些明白了。

雙頰一熱,她連忙自他胸前起身,順道扶他站起。

「你們果然來了。」馮書銓自轉角處走出,身後帶著五、六十名家僕,齊飛自然也在其中。

稍早他已聽聞官府有意前來捉拿,故先帶著僕從躲到地底,且地道隱密性夠,又建造得極其精巧,說是地宮也不為過,不僅曲折縈紆,且通風良好,兩旁每隔幾步便插著火把,將理應潮濕陰暗的地道照耀得亮如白晝。

地宮內並不只有連接用的甬道,還有廳有房,座落分明,一點也不輸上頭的樓台榭閣,恐怕此處才是真正的「襲風山莊」!

「馮莊主這麼大手筆打造地宮,該不會想篡位自立吧?」紫昭驚訝打量。

五代十國剛落幕不久,這人難不成想仿效前朝,在江南另立王業,所以亟需那九千萬兩黃金來招兵買馬?

「篡位?」馮書銓發出一聲輕笑,「妳也太看得起馮某了。」

喔?她猜錯了嗎?擁有這樣的格局與氣魄,怎麼可能沒有同等程度的野心?

「馮某不過是想完成多年前對亡兄的承諾罷了。」低頭望向手中玉簫,他微微閃了下神。

「喔?敢問莊主,是何諾言讓你如此費煞苦心?」紫昭順著他的話問下去,一方面是好奇,一方面是想拖延時間。

「趙夫人想知道?」可惜他並不上當,「只怕我是多說無益。」

寒光一掠,一道冷厲刀鋒劃過空氣。

「因為死人是聽不見的!」

玉簫頂端赫然彈出一把利刃,原來簫中暗藏著縮放自如的薄型刀片,平日收在簫內,諒人也察覺不出那是把致命兵器。

紫昭只感覺到脖子一涼,馮書銓鬼魅似的身影已欺至她身後,刀尖抵在她頸上,畫出一條斜長血痕。

「昭兒!」六皇子急奔向前。

馮書銓見狀,立刻將刀口壓得更深,六皇子一驚急忙打住,雙手任齊飛架住,反剪在身後。

「走吧,」馮書銓押著紫昭,示意他們先走,「我不想在這裡動手,你們的血會弄髒我的地。」

既然不想在地宮中殺死他們,到底要帶他們上哪去?紫昭偷偷朝六皇子使了個眼色,不知他這次陪她來,還有沒有像之前那樣事先早有安排?

六皇子誠實搖了搖頭,這一趟他根本就是在賭命,什麼佈局,什麼準備也沒有,而且當初他們甩開近衛,潛進襲風山莊,便已下了一著險棋,就算後來近衛趕到山莊,也不會想到他們居然會掉下地道,換句話說他們只能靠自己。

夫妻兩一路被挾持,踉踉蹌蹌走著,複雜的地道一個接著一個,一下開左邊石門,一下穿過右邊石室,要記也記不住。

真是糟糕,紫昭暗忖不妙,這下馮樂姍沒救著,連他們都插翅難飛,仇天尋回到客棧後,肯定會暴跳如雷。

一想到他,連帶想起遺留在桌案上的麒麟玉佩,她心中不禁泛起幾許苦澀。

對仇天尋而言,法紀終究還是比她來得重要,她很難過,但並非計較他在兩者之間選擇的不是她,而是他堅持什麼都要移送法辦這一點,讓她悲哀地知道他們不可能在一起。因為他執法如山,她卻遊走於法外,不管是馮樂姍還是張貴妃的事,兩人看法相差太大,不僅毫無半點妥協的餘地,連立場都是對立的,往後諸如此類的爭執只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

轉頭望向身旁的六皇子,她露出苦笑,而這位一直無條件支持她的人,她卻總是給他帶來災難。

推開半面石壁,一行人步上階梯,紫昭終於認出他們來到何處,這是他們先前待過的地牢,說來諷刺,他們與馮書銓結識於此地,如今亦結束在同一處。

一踏進地牢,半點時間也沒浪費,馮書銓簫裡的白刃立刻刺向身前之人,千鈞一髮之際,六皇子揮開齊飛的箝制,縱身飛去,自刀下搶回妻子。

馮書銓沒料到這位文質彬彬的公子習過武,一時疏忽,六皇子趁隙出手,想震開馮書銓要挾的手臂,馮書銓連忙舉起另一手,在空中與他對了一掌,那一掌震得六皇子手心發麻,他勉強承受住衝擊,攬著紫昭向後退到牆角,背部一靠上泥牆,殷紅鮮血立即自他嘴角滑落。

好強的內力!六皇子摀住生疼的胸口,一綹烏絲掙脫髮冠,從他側臉斜斜飛過,垂在英挺的眉間。

「你沒事吧?」見他掛彩,紫昭連忙扶住他,「啊,藥,你那個什麼再多活一下的藥呢?」

雖然馮書銓掌內應該沒抹毒,但為了保險起見,她還是伸手匆匆探入他胸前衣衽摸索,想找出那瓶丹藥讓他服下。

望著她悉悉索索地在他胸口搜尋,六皇子愣住,挨掌的人明明是他,怎麼反倒是她急得像熱鍋的螞蟻。

這是……在擔心他?抓住她忙碌的小手,拉下,緊緊握在手心,六皇子深覺這一趟已經不算白來。

「殺了他們。」馮書銓大叫。

領命走向前的齊飛摩拳擦掌,還在考慮先殺哪個時,地牢另一側的石壁突然被轉開,跑出一個小人影。

「爹,不要殺,不要殺!」馮樂姍高喊著,噗通跪倒在馮書銓面前。

聽到那聲「爹」,馮書銓下顎抽緊,臉色立刻變得很難看。

「妳倒是胳臂往外彎呀。」他冷笑。

「放過他們吧,女兒從未求過您什麼,只有這兩個人,是女兒唯一的朋友,請您饒了他們吧!」

從小待在襲風山莊,歷經九個寒暑,娘對她只有埋怨,認為自己慘遭良人冷落,全因未婚即懷了她的關係,爹就更不用說了,看著她的目光總是充滿鄙夷,彷彿在說這是哪來的野種,相習之下,莊內眾人為免觸怒主子,皆避她如蛇蠍,有誰關心過她?

沒有。

除了這位來自莊外的趙姊姊,願意傾聽她的苦,了解她的悲。

「朋友?」不聽還好,一聽馮書銓更加怒火攻心。

這小野種需要什麼朋友?他就是要她活得孤獨,活得痛苦,以解他對妻子不貞的憤恨,是以她越珍視的人,他越要殺!

「納命來!」不待齊飛下手,馮書銓決定親自送那兩人上西天,他收起長簫,雙手驀然旋出一個掌花,朝牆角颯颯送去。

六皇子立即回身抱住所愛,直接用身體擋在紫昭身前。

馮樂姍簡直看呆了,那是她爹的必殺絕技,斷魂手,一掌劈下,能令活人骨頭盡碎,筋脈俱斷,他居然不惜下重手,只為殺害她唯一有過、也最重要的朋友,一瞬間她終於明白自己有多天真。

「不──」馮樂姍雙足一點,全身像飛了起來。

好快!驚見身旁人影一閃而過,馮書銓來不及阻止,她的輕功快如疾風,在他出拳之前,馮樂姍追過他,身子一旋,硬生擋在六皇子夫妻面前。

此時要收回掌力已經太遲,砰,一聲重響,那兩掌沈沈打在馮樂姍的後背,她小小單薄的身子像具破爛娃娃般飛出去,摔到地上。

「樂姍!」紫昭尖叫著,倉皇奔到她身旁。

馮樂姍七孔流血,全身上下骨頭全斷,無一處倖免,可是身體再大的痛楚也比不過此刻內心的悔恨。

當馮書銓命令她留在山莊上頭,等待他們自投羅網時,她可以回絕,在他們當真前來找她之後,她還能示警要他們快逃。

但,沒有,她既沒拒絕也沒放他們走,反而拉下機關讓他們掉下地道,因為她私心以為就算馮書銓再討厭她,還是會看在她拼命懇求的份上放他們一馬,所以她想試探一下自己在爹的心裡是不是真有些份量,如今答案很明顯,她在爹的眼中根本什麼也不是!

「趙……姊姊……對……不起……」她氣若游絲地張開嘴,每動一下,口鼻便湧出大量鮮血,染紅了紫昭的水袖羅裙。

「樂姍,」隱約明白她會這麼做的原因,紫昭哭著摟緊,滿滿都是心疼,「妳這是何苦?」

吃力轉動眼眸,馮樂姍想抬起手伸向父親,但斷裂的筋骨讓她無法移動分毫,她就這樣巴巴地望著,求著,希望死前至少還能得到父親的憐憫,然而在她渴望的視線逐漸模糊之前,馮書銓始終沒走近半步。

「爹,」她放棄了,笑了,「從女兒出生到現在,您……您從未抱過我。」

嚥下最後一口氣,她癱倒在紫昭懷中,永遠停止了呼吸。

「樂姍──」紫昭痛心大喊,緊抱住她毫無知覺的身軀。

那具小小的屍體逐漸冰冷,馮書銓僵立在原地,像被人點了穴,動也動不了,他的呼吸幾乎停在那個片刻,腦袋也跟著停擺,許許多多的念頭閃過眼前,卻沒一個真切。

對於那個小雜種的死,他當真沒感覺嗎?那為什麼他有一種想吼叫的衝動?胸口彷彿被千萬巨石堵住,外面的空氣吸不進,裡面的窒鬱也呼不出。

不,他會這麼懊惱,一定是覺得殺了一個優秀的人才真是可惜,他還有許多計畫需要借助她的天分,這下全泡了湯──對,一定是這樣,他在意的才不是失去她這個人!

「馮莊主,現在你還想知道金丹葉藏在哪嗎?」緩緩放下馮樂姍,紫昭低著頭,站起身。

「當然!」馮書銓震了下,努力撇開此時內心複雜的衝擊。

「我想通那幅畫的用意了。」淚痕未乾的臉龐向上抬起,那對燦美星眸因含淚而更顯熾亮。

她要做什麼?六皇子發現她的肩頭在顫抖,憤怒,她很憤怒。

轉身,她取下六皇子背在身後的畫,唰,拉開畫紙,順勢拋向空中,幾乎是在同時,她抽出月抄紗,捲起石壁上的火把與油燈,將之投到畫下。

「該死!」馮書銓這才知道被擺了一道,連忙飛身搶救,棉紙已著了火苗,很快被烈焰吞噬。

「混帳東西!」他忿忿回過頭,目眥盡裂的表情,活像要將她的肉一口口咬下,生飲她的血洩恨。

九千萬兩黃金呀,他能利用這筆錢買通多少人,成就多少事,這該死的女人居然一把燒了隱清河的畫!

單手揪住她纖細的頸子,馮書銓惱羞成怒,將她按向石牆,紫昭卻一臉無懼,視死如歸地瞪著他,反正橫豎都要死,死前讓馮書銓永遠得不到金丹葉,她何樂而不為?

仇天尋,不要說我不夠義氣,老做你最討厭的違法之事,這下馮書銓少了豐厚資金,要生事之前多少會有所顧忌,這樣也算幫了你一個大忙吧,她想。

「我會讓妳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馮書銓加重力道,收緊狠扼住她的手指。

六皇子奮不顧身衝過去想救,被圍攻眾人擋下,齊飛拿出繩索,將他的雙手反綁在身後,再朝他膝蓋後方用力一踢,逼他跪下。

「知道什麼是凌遲嗎?」馮書銓冷笑著,將她的頭扭向前方,逼她看。

她不從,用力甩開他的抓握,氣呼呼地回瞪著他。

咦?等,等等,凌遲……?他說的是把人一刀一刀削下,慢慢折磨至死的死法嗎?

驚駭瞪大雙眼,雙腳一軟,她差點跪下來,天哪,他居然打算這樣對付六皇子!

一刀下去,死得乾淨是一回事,只要牙根一咬就過去了,但像凌遲這樣一塊一塊慢慢割,一刀一刀慢慢削,可又是另一回事呀!

「你這卑鄙小人,放開他,畫是我燒的,要殺先殺我!」她奮力扭動身子,無奈喉頭被馮書銓勒得死緊,動彈不得。

怎麼辦?她該怎麼辦?要她眼睜睜地看著六皇子被千刀萬剮,她一定會當場崩潰。

這幾年來行走江湖,總是一身孑然,未曾在任何地方停留太久,也避免與人建立太深的感情,這樣一來遇到凶險時,要死,她一個人去就行,她一直這麼認為,可是現在……!

「動手!」馮書銓一聲令下。

其中一名手下抽出刀,走到六皇子面前,從她的角度望去,正好是最清楚的位置,她驚恐看著他,連聲音都叫不出來。

「昭兒,別看。」六皇子朝她搖搖頭,一貫沈穩的嗓音清而雅,宛如朱弦玉磬,在空氣間漱潤地散開。

儘管雙膝跪著,卻無損他身上流露出的尊貴之氣,如此泱泱氣度,讓馮書銓也不由得心生敬畏,好個氣宇軒昂,風華卓絕的男子!

當第一刀削過他的肩膀時,他挺直的身軀顫了下,鮮血噴出長紅,濺上斑駁牆面,左邊衣衫被刀劃破,染紅,留下一個深可見骨的刀痕。

「啊,住手!」那一刀宛如砍在她身上,紫昭驚恐大叫,眼淚剎那間逼到眼底。

據說有人被砍了二百多刀才死的,一想到這樣的痛苦還要在他身上反覆施行下去,直到他斷氣,她拼命扭動雙手,意圖掙脫馮書銓的箝制。

「馮莊主,殺了我……你一定會後悔。」六皇子忍痛輕喘,一頭長髮在甩動之間散開,落在他血紅肩上,眼中的深邃染上灼灼火焰,散發出一股逼人氣勢。

一瞬間,馮書銓被他內斂卻凜冽的氣魄懾住,過了一、兩秒才匆匆回過神。

既要起事,早把個人置之度外,至今連死都不怕了,哪來的後悔之說?揚起的下巴在空中一揚,示意手下繼續。

眼看第二刀就要落下,六皇子別開臉,鋒利刀口從他胸膛平飛劃過,所到之處又是一道鮮血淋漓,上襟亦被這一刀割破,露出白色單衣,以及掛在他胸前不曾離身的金瑣片。

那是……一瞥見瑣片上鏤刻的圖案,馮書銓大駭,天哪,會戴著這條金瑣片的人,當今世上只有一位!

「你、你是……?」馮書銓瞪大雙眼,震驚望著跪在地上的六皇子,腦中剎時一片空白,緊掐的手指不禁鬆開來。

這時手下已經舉起刀柄,準備再削下第三刀,馮書銓一驚,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蠢事。

「等等!」

那人來不及收回勢子,長刀已虎虎落下,馮書銓看得三魂七魄差點跟著飛了,連忙搶在刀口見血之前,提掌震開自己的手下,大刀跟著飛到一旁,在空中旋轉,鏗鏘落地。

幸好,總算沒讓那一刀砍上去,馮書銓臉色發白,額上沁出的冷汗跟著淌下,好不容易定住心神,馮書銓快步走向六皇子,親手為他解開綑綁,再恭恭敬敬攙扶他站起。

「六殿下,想不到您居然會微服出宮來到杭州。」態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變,馮書銓揖著雙手,恭謹站到一旁。

六皇子驚訝看了他一眼,摀著傷,踉蹌走到紫昭身旁,紫昭還以為自己在作夢,匆匆上前抱住渾身浴血的他,緊緊地,深怕馮書銓又反悔翻臉。

「我也太大意了。」馮書銓作揖的手依然停在半空,雙唇恍然勾起,「趙曦……呵,只怕您不是晨曦的曦,而是希望的希吧?」

六皇子趙元偓,字希道,端拱元年授檢校太保,左衛上將軍。

「既然你已經知道我是誰,馮莊主,你該明白自己所犯何罪。」六皇子一手摟住驚神未定的妻子,另一手抹去嘴邊血漬,「隨我去官府報案吧,念在你事後悔改的份上,本宮會交代知府從輕量刑。」

否則他身後那群參與此事的僕役,非但沒人逃得過死罪,連其親族也不例外。

「多謝殿下美意。」馮書銓拱著手,神色雖然恭順,口氣卻十分堅定,「跟著我的這群人在世上皆已無至親,就是死,也不會連累到任何人,您無須掛懷。」

他居然還不死心,打算繼續下去?

蹙起眉,六皇子開口想再說什麼,馮書銓已揚起手,由齊飛帶頭,眾人迅速自剛才推開的石壁退出,跑進下方地道,黑壓壓一群人一下清空,半個也不剩。

「倒是六殿下,以您尊貴之身,絕不容有任何閃失。」馮書銓跟著走向石壁通道,臨去之際他轉回頭,耐人尋味的一眼,朝六皇子定定拋去,「請您可千萬保重!」

咦?什麼意思?

「等等,」六皇子深感有異,赫然叫住了他,「你不惜傾家蕩產號召死士,究竟想做什麼?」

馮書銓神秘一笑,意味深遠。

「以後您自會明白。」

轉身正要踏步離去,眼角餘光忽然瞥見躺臥在地上,魂魄已杳的馮樂姍,他整個人僵硬停住,一絲複雜的神色在他臉上翻了又翻,最後他還是沒帶走她的屍首,連走過去半步也沒有,扭頭,毅然走進地道階梯。

在他進入後,厚重石門隨即關上,石門與牆壁之間幾乎不留任何空隙,連把薄刀都插不進去,一點也看不出那是個活動門,想必也只有從地道那頭才打得開。

「啊,你流了好多血!」紫昭急忙拉著六皇子坐下,撕開袖子為他止血。

「說也奇怪,馮書銓怎會知道你的身份?」她先包紮他的肩膀,一圈又一圈繞上撕成長條狀的袖布。

「因為這個吧。」六皇子低頭,伸手托起胸前的金瑣片,「凡身為皇子,一出生便會戴上御賜的金瑣。」

每只瑣上的圖案都不一樣,皇上根據龍生九子的傳說,命人將囚牛、睚眥、嘲風、蒲牢、狻猊、霸下、狴犴、饕餮、椒圖等九名聖獸的圖像刻在瑣片上,依序分賜給九個兒子。

六皇子排行第六,戴的是霸下,又稱「贔屭」,問題是宮闈私密,知道的人並不多,馮書銓怎會如此清楚?

「早知馮書銓這麼怕你,我們把這金瑣掏出來給他看就好了嘛。」紫昭把玩著他的瑣片,上面還沾著他的血,她垂下頭,聲音突然小了下去,「你也不用挨這兩刀。」

害她看得心好痛。

「只是我實在想不通,他的態度為什麼會轉變得這麼快?」六皇子接過她手上的布條,自己纏著,不願她弄得滿手是血。

「當然是因為你皇子的身份呀,想想,當今聖上的親生兒子耶,哼,嚇也嚇死他。」紫昭一心掛念他的傷,連忙攙著他的手臂站起,「走吧,你傷得太重,我們快回客棧請大夫。」

走到馮樂姍腳邊,她想將屍骨一起帶走,忽然瞥見牆角還在燃燒著零星火花。

「咦?」

隱清河的畫燒得只剩灰燼,卻在餘燼中央發現一塊金色繡布,布的邊緣還在燒著,奇異的是,布面居然不見半點焦黑。

紫昭連忙將火焰踩熄,撿起一看,不得了,上面竟是幅詳盡的地圖。

「金丹葉!」她興奮大叫。

原來如此,她終於明白為什麼隱清河要畫大鵬鳥,那是鳳凰呀!

每過一千年,鳳凰便投入火中,浴火重生,隱清河藉此暗示此畫需經過火燒,才會發現裡面內藏的玄機。

「這是椗朝的天縷織?」六皇子伸出手,在繡布上輕輕摩挲,不會錯,只有天縷織有這樣的觸感,「難怪它不怕火。」

椗,是位處中國西南一角的小國,介於吐番與大理之間,國勢雖弱,卻因境內提煉出一種叫「天縷織」的流質礦物,塗在絲織品上,就算碰到大火也不會被燒毀,而成為各國爭相收購的奇珍異寶。

隱清河將地圖浸過天縷織,再夾在兩張棉紙中間黏合,大家只注意到上面的畫,而忽略了它比一般畫紙更厚重這一點。

「這張藏寶圖交給我處理,好嗎?」她已經想到最適合安置此物之地。

為了金丹葉,馮書銓利用女兒害死不少人,在她死後竟連一點慈悲也不給。

「我知道了。」六皇子笑著回答,「妳就拿去吧。」

他沒過問?全然的信任不免讓她驚訝,過了幾秒,紫昭終於明白,不管她打算做什麼,他都相信她的決定。

向他回以一笑,那一刻她紅了臉,在他溫柔深邃的注視下,揚起的心帆忽然被風悄悄吹動了。

 

 

近衛們為了追查兩人的行蹤,急得焦頭爛耳,一見他們平安歸來,大家全鬆了口氣,卻在看見一身血跡斑斑的六皇子時,個個嚇得面無血色,其中一名近衛連忙奔出客棧延醫。

紫昭跟在六皇子身旁,雙手抱著馮樂姍的屍體,一踏上二樓階梯,立刻在樓梯口碰見仇天尋,兩人四目相交,他看著她,亦看見她懷中之人已經死去,似有千言萬語在兩人的凝視中蔓延,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他們曾為了馮樂姍爭執不下,如今人已逝,再說什麼也是枉然。

最後紫昭上樓走過他身側,抬起的眸子靜靜看了他一眼,沒有責備,沒有埋怨,她擠出淡淡的笑轉身離去,他目送著她走,直到她的背影再也看不見,仇天尋才放下緊握的雙拳。

從那一刻起,他知道她已經不會再回頭。

走到二樓之後,紫昭親手將馮樂姍的屍身洗淨,換上新衣,然後差人買具棺木,準備明日一早為這可憐的孩子下葬。

當她忙完,來到她與六皇子的廂房,大夫亦已清潔、縫合好他的傷口,他脫下血衫,正吃力將另一件乾淨外袍拉上,肩膀一動,疼痛得緊。

「我來。」走到他面前,紫昭幫他合襟束上。

為他穿好衣,撫順衣褶後,她依然站在原地,默默低頭看著地板。

「昭兒?」他覺得奇怪,不禁開口問,「怎麼了?」

她咬著粉唇,抬起小臉,雖然他什麼也沒表現出來,可是她很清楚,這次能死裡逃生全在兩人意料之外,當初他是抱定與她一起同死的決心前去的!

或許他不是她第一個愛上的人,但越與他相處,越是瞭解他,他溫潤如玉的人品,不求回報的溫柔,漸漸打動了她,從一開始的感動到真正的心折,她花了好長的時間,才弄清為什麼現在看到他,心會不斷怦怦跳。

她鼓起勇氣,一手拉住他的衣袖。

「六殿下──」我們就做一對真正的夫妻吧!

那聲「我」還在嘴邊,門外忽然傳來急促叩敲,羞得她連忙放開小手。

「進來。」六皇子輕喚。

推門進屋的卻不是在外守護的近衛,而是一臉風塵僕僕的章公公,他披著黑色斗蓬,鞋上還沾著泥草,顯然是日夜兼程,一路馬不停蹄地趕到杭州。

「發生什麼事?」六皇子大吃一驚,章公公向來都在皇帝身邊當差,若不是事態緊急,不可能親自出宮前來。

「殿下,您得即刻啟程回京才行!」由於心急,章公公匆匆闔上兩扇房門,沒注意到他身後的椅子上為何掛著血衫。

「為什麼?」

章公公喘著氣,焦急低呼:「您的王妃就要自封邑回宮啦!」

六皇子一聽,呼吸瞬間靜止了一秒。

怎會如此突然?這期間並不是梅烙會回汴京的日子呀。

「王妃?」紫昭好奇歪著頭,「哪位王妃?」

「當然是寧王妃──」章公公轉過頭,說得飛快的嘴,在看見紫昭時赫然沒了聲。

唉呀,他一時心急,居然忘了這小姑娘的存在。

「寧王妃?」她不解指著自己,「我不是在這兒嗎?」

「呃。」章公公的眼神左飄右飄,就是不敢直視她,「這……小的意思是……呃,另一位寧王妃。」

「咦?」紫昭聽得一頭霧水,詢問的目光朝六皇子拋去。

房內燭光明滅不定,在兩人相視的臉龐上閃爍,他靜默的眼眸回望著她,深得如泓黑潭,沈默了一秒,他的聲音才沈沈響起。

「章公公指的是我的正妃,長孫梅烙。」

 

 

 

 

 

 

 

第十四章

 

他已經有妻室了。

早在他們拜堂之前,六皇子已與另一名女子成過親,那麼她算什麼?側妃?

神遊的思緒默然飄向遠方,苦惱地兜轉了幾圈之後,再飄回來,紫昭偷偷瞥向站在船艙前,與近衛低聲交談的儒雅身影,是在交代回宮事宜吧?

一聲不自覺的輕嘆逸出她雙唇,真不知自己近日為何這麼愛嘆氣,等她察覺時,已收不回那聲嘆出的咄嗟。

若在民間,她就是所謂的「側室」,所謂的「妾」,一股說不上的情緒驀然壓上胸口,並非在乎自己身份矮了一截,而是她無法想像自己必須與另一名女子分享他,他的溫柔,聰穎,包容,不再是她所獨有,他的視線不只為她停留,他的微笑與懷抱同時也屬於另一名女子。

雖說這年頭男人有個三妻四妾也沒什麼大不了,但她就是不想和別的女人共事一夫……不,不對,半途搶了人家丈夫的人分明是她才對,人家那位長孫小姐早在兩年前就是他的妻子了。

唉,好沮喪,望著船下流逝的水潮,她突然感到一陣悵然所失。

要不是張貴妃的事依然懸而未解,她還真不想回宮,萬一,萬一那位長孫小姐跑來興師問罪,她該怎麼解釋當初兩人會成親僅是做做樣子,只不過後來無心插柳柳成蔭……頭一抬,正好與他漂亮的眼眸對個正著,身旁近衛已經退下,他專注望著她,不知已凝睇了多久。

「哇啊啊啊!」她趕緊立正站好,整張小臉火辣辣地紅起,腦海裡那片楊柳正長得欣欣向榮,恣意迎風搖曳,她急忙揮開幻想,走開走開,誰說要種柳樹來著。

眼看他移動腳步,似要朝她走來,嚇得紫昭抱頭鼠竄。

「噢,那個,我、我去幫章公公種樹──呃,不,不是,是幫章公公煮薑湯!」

咻一聲,落荒而逃的人兒溜得飛快,轉眼檣旁已不見半個人影,僅剩一縷清風拂過六皇子沈靜的面容,兩三根鬢髮飛起,在他思忖的目光中緩緩落回頰上。

幸好他沒追來,捧著滾燙的臉蛋,紫昭躲進轉角,背靠著牆停下,很怕他會問她回宮後有何打算。

日前好不容易才得知自己的心意,她自然不想輕易放棄,但他身邊已有一位明媒正娶的妻子,如果她不走,豈不擺明與他的正妃過不去?

女人的嫉妒是很可怕的,她不覺得自己玩得來爭寵逢迎那一套,況且她能忍受他與另一個女人親暱依偎的模樣嗎?

很難吧!

趁現在跳船游回杭州還來得及,細碎跑著的繡鞋奔沒幾步,又在中途停住,不行,腦中那張俊雅的臉龐對她笑得好溫柔,她,她抹不去,拋不下。

就這樣,來來回回的腳步不斷在走道兩邊踱來踱去,她越是想,越是矛盾,最後索性抱著頭蹲下,嗚,不想了啦,頭好痛。

人一靜下來,她忽然感到身旁空落落的,卻不知此刻還能去找誰。

六皇子那兒,她才剛從他面前狼狽逃出來,而元湘……從法容庵回來之後,雖然不再嚴厲指責她「不忠」,連仇天尋的名字都沒再提起,彷彿姑嫂為同一個男人鬧翻的事從未發生,但兩人再也不像之前那樣親密,反而變得越來越疏遠,至於仇天尋,她更不可能去找他,早在退還麒麟玉佩時,她已死心,先前付出的真情正一點一滴收回,他們還是別碰面的好。

最後只剩章公公,這幾日都在趕路,章公公恨不得下去幫忙划快一點,哪有多餘心力暈船,根本不需要她去熬薑湯。

輕輕地,她又嘆了一聲,這一趟去與回,走的是同一條水路,卻是兩樣心情,五味雜陳。

 

 

回到京師,汴梁街道繁華依舊,西下夕陽在汴河上閃耀,河畔矗立著茶樓酒館,河面倒映著十幾道拱形橋,橋上有行人,橋下亦行著絡繹不絕的商舟。

喧嘩繁盛的市街,全被一道紗簾隔絕在外。

記得他們剛出宮時,紫昭還蹦蹦跳跳跑出大轎,拉著大家在街上逛了一個早上,但現在她連掀開紗幔,探頭湊熱鬧的興致也沒有,任由轎子自皇宮南門御街抬進,御街寬三百公尺,貫穿皇宮內城與外城兩座城牆,中央圍欄內是御道,平民禁止通行,但兩旁可自由行走。

皇宮共分為外城、內城、皇城三重,外城有十二個門,城壕上挖了十餘丈寬的護龍河,濠內外皆植楊柳,粉牆朱戶,安靜肅穆,與前頭熙攘的市街不同,此處已是尋常百姓的禁地。

抵達拱宸門時,紫昭掀開簾幕一角朝外望去,朱紅宮門雄偉高聳,得仰起頭才看得到鑲著金雲的門頂,門後即是大內皇城,住在這扇門後的,全是一般人無法企及的顯貴,坐擁震天權勢,卻也終生被禁錮在一道又一道的城門,一重又一重的城牆之內。

她也即將成為當中的一員嗎?紫昭恍惚地想。

來到皇城之後,坐轎改為步行,由章公公領著,直到皇上聽政的長春殿,請示的大臣已銜命而去,僅剩皇上和幾位公公,甚至在他們進殿之後,皇上手一揮,讓那幾位公公也跟著退下。

見到四人安然回宮,皇上十分高興,熱切拉著閒話,紫昭卻異常沈默,一想到稍後便會碰見六皇子的正妃,她一顆心七上八下,當六皇子呈報馮書銓一事的始末,她也沒聽得很專心,只知道皇上問起金丹葉的下落時,六皇子回答畫已毀,寶物難尋,至於在餘燼中發現的天縷織則半字也沒透露。

拜見完皇上,章公公留在長春殿伺候,仇天尋回三衙,元湘、六皇子與她各自回自己寢宮。

前往琁清殿的路上,紫昭東張西望,瞧瞧庭院中的矮樹,看看點起的宮燈,腳步越走越慢,怎麼辦?她好緊張,不知長孫梅烙會如何處置她?該不會劈頭第一句便罵她狐狸精吧?

經過牆角,一直走在前頭的六皇子突然回過身,兩手一伸,雙臂抵著宮牆,一左一右將她困在懷中。

「呃?」她一驚,愣愣看著近在眼前的大特寫,等,等等,她是不是錯過了什麼?六皇子為什麼會靠得這麼近?

「妳沒提。」他綻著笑,沈醇的呼吸幾乎吹上她的面龐。

「啊?」被困住的小臉完全反應不過來。

宮內燈火輝煌,唯獨轉角這個角落的燈尚未添上,兩人皆在陰影之中,他的雙眼卻清澈亮著,似月華的光。

「剛才妳並未要求父皇降旨解除婚事,我可以把這當成妳有點在乎我的意思嗎?」

臉上飛紅迅速直達耳根,她屏著氣,小嘴蠕了蠕,不是「有點」,是有「很多點」,只是他的正妻還在距離不遠的琁清殿內等著,左右顧忌之下,她咬咬唇,把到嘴的咕噥又嚥了回去。

「那麼妳為什麼不問?」他俯下頭,低啞的聲更沈,「為什麼不問我梅烙的事?」

因為她已經逼問過章公公,不然怎會知道他兩年前即娶了正妃?

但是對於長孫王妃這個人,章公公只說她是兵部尚書的女兒,再多便沒了,剩下的,章公公說,「妳應該去問六殿下,由六殿下親口告訴妳」。

而她卻一直非常鴕鳥地躲著他,直到此時他反問,才逼得她不得不面對。

「那、那、那你現在打算跟我說她的事嗎?」

許是四周一片黑暗的關係,他深邃的眼眸顯得格外熾烈,在這樣目不轉睛的注視下,她有些慌。

深吸口氣,六皇子縮回雙臂,改捧起她的小臉,沒有足夠的光,能看清他此刻神情,但她能感覺到他的凝視有多麼專注,像在心坎上細細刻畫著她的輪廓。

「不,我不說。」放開她,六皇子向後一步,階前剛燃起的宮燈瞬間照亮他俊秀的側臉,「妳必須用心看,才會知道。」

紫昭困惑望著他走上琁清殿的玉階,兩三名宮女出殿相迎,躬身行禮,不一會兒殿外已是人影幢幢,其中一名宮女來到她面前。

「側王妃,請隨奴婢至偏殿歇息。」

隱約覺得哪裡怪怪的,紫昭默默跟在宮女身後走著。

是了,稱謂不同了,以前宮女們都直接喚她王妃,現下這個頭銜的正主兒已現身,自不宜再那樣喚她,連居室都換到偏殿去。

可是儘管先前長孫小姐不在宮中,稱謂象徵尊卑,依宮內嚴謹的程度而言,不可能僅因正妃不在,便把她的銜稱用在一名側妃身上,苦思著這個問題,直到進了偏殿,紫昭依然不得其解。

「小姐!」多天沒見,紅靈放下折了一半的上衫,歡喜迎上前。

自從長孫梅烙回宮,紅靈與其他幾位宮女都被遣到偏殿來,紫昭沒空比較偏殿與正殿有何不同,見到紅靈也開心跑進屋,主僕兩又叫又跳,好不熱鬧。

「真是讓人羨慕的笑聲。」陌生的女子嗓音傳來,陣陣衣料拂過地面的聲響跟著由遠而近。

紫昭驚訝回過頭,這就是她第一眼見到的長孫梅烙,一張白瓷般的臉龐,端正秀麗,淡揚的柳眉之下,是雙清亮如雪的眼眸,雖然目光沈靜,眉宇間卻透出一股天生的威儀,住在宮中見過的嬪妃、官家夫人、小姐不記其數,但從未有人像長孫梅烙這樣,僅是靜靜站著,便將貴族的雍容華貴表露無遺。

白梅!

紫昭心中突然閃過這兩個字,沒錯,這個形容多麼適合眼前的長孫梅烙。

一般說來沒有外人在場時,紫昭就算見了皇上也是不會拜的,長孫梅烙身旁的宮女注意到她這側妃尚未向正妃施禮,正想出聲提醒,長孫梅烙一個眼神制止,慢步走到紫昭面前。

「呃。」見長孫梅烙舉起手,紫昭直覺想退後。

她要揮她巴掌嗎?

說書的不都這麼起頭,精明的正室一開始便懂得先對丈夫新納的小妾下馬威,最好是一個火辣辣的巴掌送過去,然後嚴詞厲色地撂下狠話,像什麼……哼,給我記好自己的身份,別以為仗著爺寵,就妄想爬到我上頭──

「妳叫紫昭,是嗎?」柔荑落下,沒打沒罵,卻是輕輕放上她的右頰,長孫梅烙細細審視著面前的人兒,「自從收到殿下立妃的書信之後,我就一直惦記著想見妳。」

唇畔,驀地開出一朵笑花。

「果然是個如玉般玲瓏剔透的可人兒。」

咦?出人意料的友善令紫昭受寵若驚,睜大的雙眼不敢置信地眨呀眨。

「宮中不比外頭,規矩多,事理雜。」細白的手為她扶正髮上歪掉的金釵,順開糾結的珠墜,「目前的妳恐怕還駕馭不來吧?」

長孫梅烙一邊說著,一邊惋惜,片刻突然想起什麼,她釋然一笑,纖細指頭改握住紫昭的肩,琉璃珠般的眼眸盛滿寄望。

「不過不用擔心,我一定會竭盡所能教導妳,照顧妳,所以別怕,好好地學,嗯?」

如此恢弘寬厚的氣度,令紫昭錯愕的雙眼睜得更大,怎麼回事?她們不是應該像後宮妃妾那樣爭風吃醋,大打出手嗎,怎會……?

「梅烙。」一聲呼喚讓兩個女人同時回過頭。

手裡拿著一件外袍,六皇子穩穩走來。

「御醫說妳舟車勞頓,當心風寒。」那件長袍披上她的肩。

「謝殿下。」

長孫梅烙欠身福了福,白淨的瓜子臉一抬起,望見淡笑著的六皇子,她眼底的柔情立刻暈染開來,而六皇子為她繫好袍上的衣結,動作之輕柔熟稔,似已習於為她添衣。

好一對珠聯璧合的男女,紫昭忡神看著,無論形於外的容貌或風華內蘊的氣質,這兩人是多麼相稱而匹配啊!

「昭兒,妳也早些睡吧。」

低沈的嗓音響起,紫昭這才從愣忡中猛然驚醒,一回神,六皇子已偕同長孫梅烙出了偏殿。

正妃自封邑回宮,今晚他自然會在正殿陪伴髮妻,不可能留在她身邊,望著兩人逐漸遠去的背影,她突然有股追上前的衝動,右腳匆匆移過一步,再硬生止住,對於兩人方才站在一起的畫面,她已失去欣賞的心情,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落寞。

見他挽著長孫梅烙的肩離去,她的心瞬間揪緊,呼吸也跟著停滯了半晌。

「小姐?」雖然紫昭嫁進宮已有一段時日,紅靈還是習慣這麼稱呼。

「看、看著我做什麼?」強迫自己將視線從門口收回,她兩步三步跳到粧台前坐好,「這幾天趕路趕得好累,我想先睡了。」

平常睡前總是蘑菇半天,不是要六皇子陪她下棋,就是和這些宮女閒扯,從沒見她這麼合作坐上椅凳,不用人催,便乖乖任她們為她解下飾物,梳頭換衣。

等一切安置妥當,宮女們放下床帳,吹掉火燭,一一欠身退下,紫昭躺臥在床上,雙眼左飄右飄,怎麼也闔不起。

透過芙蓉帳望去,床邊景物朦朧,以前只要一翻身,惺忪睜開眼,便能望見一道修長身影靜靜坐在椅上,儘管這座偏殿明顯比正殿小得多,可是今晚帳外少了他,紫昭忽然覺得一個人獨眠的夜晚,屋子變得好空曠,好冷清。

這一夜,清醒無眠。

 

 

 

 

 

 

 

 

第十五章

 

連續三日,六皇子皆在正殿就寢。

第一個晚上,紫昭睡不好,第二個晚上,她又撐著眼皮直到天亮,一整夜瞪著頭上的床架胡思亂想。

此時六皇子應該不像和她同房那樣,坐在椅子上睡,而是躺在長孫梅烙身邊吧?一想起那個畫面,她渾身不對勁,將棉被往上一掀,悶住自己嘟噥的小臉。

第三個晚上,她連枕也沒沾,在偏殿外的露台踱來踱去,越想越不對,隔日清晨天未亮,紫昭頂著一雙熊貓眼,輕功奔回楊府,趕在楊梵熙早朝之前,氣勢騰騰地殺到他面前,頗有興師問罪的味道。

「早啊,昭兒。」慢條斯理地吹著熱粥,楊梵熙對於她的來訪並不意外,「嫁人後可終於想起義爹,知道要回來看看了嗎?」

宮中發生何事,他已有耳聞,等了三天,就不信這丫頭當真這麼沈得住氣。

瞧,這不是來了唄?眼窩還帶著兩輪黑影,橫眉豎目,咬牙切齒地咧。

「義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來來來,家裡的早粥雖然比不上宮廷御膳,味道卻是別處沒有的,義父幫妳盛一碗趁熱吃。」楊梵熙舀著稀飯,像在安撫三歲娃兒般哄她坐下,「喏,配上妳以前最愛的鯉魚焙面。」

手心被塞進兩根竹筷,紫昭瞪著大眼,舉起的箸子卻不是放進碗裡,而是往桌面急敲。

「我是來問──」

「喔,還有決明兜子,來,多吃點。」

「義父──」

「不然蟹黃饅首也不錯。」

東挾一塊,西撕一片,楊梵熙忙著堆滿她的小碗,原先站在餐堂伺候的三名婢女已被他不露痕跡地支開。

「我又不是來吃粥的。」垂下小腦袋,紫昭哀怨戳著疊在最上層的金黃豆腐。

「妳有一輩子留在宮中的打算嗎?」放下碗筷,楊梵熙語調忽然一變,單刀直入切進正題,「妳想?妳肯?妳能嗎?」

一連串的問題問得她措手不及,紫昭愣愣鬆開指頭,筷子頓時掉落到地上,發出清脆聲響。

不,她從沒想過!

偶爾去皇宮小住,她並不排斥,可是她會想住一輩子嗎?

別說宮內充斥著官場的明爭暗鬥,光看周遭每個人正經八百,不苟言笑的樣子,她自由自在慣了,哪肯安於這樣的沈悶,更何況宮裡尊卑分明,送往迎來都有一定規矩,她能否學會那套繁文縟節都是個問題。

「既然無法永遠待在他身邊,妳又何必在乎六殿下與長孫王妃的關係?」

被看穿了心事,紫昭整張小臉紅透到耳根。

是,她是在意,在意到睡不安枕,食不知味,但楊梵熙一席話有如當頭棒喝,令她羞赧的小臉垂得更低。

她愛好自由,從小浪跡天涯,四海為家,要她待在同個地方直到老死,簡直是要她的命,就算她再怎麼喜歡一個人,也無法為對方犧牲到這種程度,等張貴妃一事結束後,她勢必瀟灑揮手離去,忘掉,六皇子卻不能,這叫他情何以堪?

既不打算常留深宮,亦不想不肯不能,她有什麼立場過問他的私事?

更有甚者,漂泊成性的她是沒有資格去愛人的,根本不該妄想回應六皇子的情意。

「義父。」她紅著雙眼嘟囔。

見她這般,楊梵熙於心不忍,猶豫片刻之後,不由得還是將實情說了出來。

「其實,六殿下與長孫王妃只是名義上的夫妻。」

咦?天外飛來的一筆讓紫昭聽得目瞪口呆,猛然抬起頭。

「長孫王妃自幼體弱多病,大夫甚至說她活不過雙十,更別說懷胎會有多驚險,所以她和六殿下成親之後並無夫妻之實,這在宮中早已不是秘密。」

圓張的小嘴越張越大,由於太過驚訝,她整個人傻住,說不出半個字。

原來他和長孫梅烙僅是掛名夫妻,跟她的情況一樣,當初六皇子是為了替她解圍,才請皇上降旨賜婚,那麼……。

「他們為何會成親?」該不是長孫梅烙也碰上什麼麻煩,所以他以自己的親事為其掩護吧?

難怪那晚在福寧殿時,皇上曾要他想清楚,不願兒子兩次都結有名無實的婚姻。

「妳覺得長孫王妃待六殿下如何?」楊梵熙突然問。

「這……」腦中,浮現出長孫梅烙看見六皇子時,神色頓時一柔的模樣。

「長孫小姐對六殿下傾心多年,只是六殿下無意接受佳人情意,一直堅決推拒,這件事人盡皆知,還常引為笑談,誰知兩年前六殿下竟會答應成親,嚇了大家一跳。」

雖然他性情溫文,處事隨和,但意志卻十分堅定,一定是後來發生什麼特殊事故,才會讓六皇子改變初衷。

紫昭默默聽著,專注等待下文,楊梵熙卻端起碗筷又顧自吃了起來,擺明他明知六皇子為什麼會答應成親,卻不打算告訴她,呿,簡直跟章公公同一個德行,非要她硬著頭皮,厚著臉皮,去問六皇子就對了。

「等等,六殿下已有正妃這件事,為什麼我從沒聽你和皇上提過?」這兩位老人家居然聯手瞞得她好哇,將她全蒙在鼓裡。

「如果妳事先知道,還會同意嫁入宮嗎?」

「當然不會。」

「所以我們怎麼可能讓妳知道。」

「……。」不知道現在去福寧殿找某人算帳還來不來得及?

「昭兒,妳有沒有想過?」楊梵熙收起笑鬧,神色一正,起身踱到她面前,「妳到處流浪,不願在同一處長期住下,並非天性所驅,而是因為妳娘的事給妳帶來陰影。」

紫昭全身一震,驚愕抬起頭,一接觸到楊梵熙了然的目光,下一秒,她立即轉開視線。

「連、連娘的模樣我都不記得了,哪會有什麼陰影?」她迅速轉向廳堂另一邊,「義父真愛說笑。」

每次提起方馡華,她總是這副急於閃避的態度,楊梵熙輕嘆:「如果不是這樣,妳怎會排斥與人建立深長的情誼?」

這些年來遊走四方,說好聽點是交遊廣泛,見多識廣,實際上根本是她不敢與人太過親近,一旦有了太濃的感情就是牽絆,如此一來失去時便會加倍地痛苦,像她相依為命的娘丟下她死去一樣,如此刨心之痛她不想再經歷一次,所以她要忘,每到一處便把之前遇見的人事物忘得乾乾淨淨,半點不留。

「皇上見妳生活動盪難安,暗地裡一直很痛心。」

無論她流浪到哪,皇上總是派人好生照料,那十來個義父便是這樣認來的。

「雖然是受皇上所託,但我們這些義爹把妳當成女兒般疼惜的心情可是半分不假。」一雙上了年歲卻依然沈沈有力的手臂搭上她的肩,慈愛拍了拍,「我們一直希望能在有生之年,見到妳走出童年的夢魘,為了誰安定下來,像個普通人一樣得到幸福。」

「義父。」她乖巧喚了聲,垂下頭,儘管她忘得快,每位義父的面容已經想不太起來,但她依稀記得他們的掌心都很溫暖。

「皇上和我是故意瞞了妳,開心看著妳坐上花轎,因為我們都抱持著,說不定成親能讓漂泊不定的妳安穩下來的想法。」

六皇子為人沈穩,是值得託付終生的對象。

「但是,昭兒,我也不想勉強妳。」很多父母都會將自己的期望強加在子女身上,他可不願成為其中一個,「如果留下來反而會讓妳更不快樂,那麼妳還是走吧。」

他不希望看見鎮日在宮中愁眉深鎖的她。

「頂多就是妳流浪在外時,我們多擔點心,多找幾位義爹看著妳罷了。」楊梵熙呵呵笑著,食指點了點她的鼻頭。

說得好像對她很沒信心似地,紫昭不服氣地噘起嘴,卻又不得不承認,這些年也真多虧了她那些義父,否則單憑她一名纖弱女子,哪有本事在險惡的江湖中孤身闖蕩。

「所幸六殿下是個彬彬君子,未曾強人所難,妳若想走,我相信他也不會強留。」

一聽到楊梵熙提到六皇子,她心中的絲弦陡然一緊,有些悸動,又有些疼。

「只是……昭兒,妳可得想清楚,要走要留都在妳,但記得一點,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如果決定留下,就得好好待在宮裡當個稱職的皇子妃,不能再像以前一樣,三不五時往外跑得不見人影,六殿下不是一般人,身為他的妃子,更當以身作則,謹言慎行。」

越聽,那對秀麗的眉頭堆得越高,糾結成了小山壑。

以身作則?謹言慎行?她身上有這玩意兒嗎?

「如果要走……」未盡的話語拖長了尾音,停頓半晌後,楊梵熙語重心長地接下去,「那麼一開始便別讓六殿下知道妳的心意,只要不抱持任何希望,他就能笑著送妳離開。反之,妳若貪圖一時的快樂而跟他在一起,之後卻又拋下他一走了之,他會傷得更重,一輩子都好不了的。」

畢竟,曾經滄海難為水呀!

 

 

唉,真不想回宮,如果非得在去留之間做選擇的話,她真不想這麼快回去面對這個難題。

聽完楊梵熙的忠告,紫昭硬是在楊府磨了一整天,直到天色已晚,不走不行,這才拖著慢吞吞的身子,兩步一唉聲,三步一嘆氣地返回琁清殿。

宮女正忙著點上宮燈,她還沒走上正殿台階,守在門外的紅靈立刻緊張奔過來,悄悄在她耳邊說了句:「小姐,妳完蛋了!」

望著紅靈朝正殿方向使了個眼色,她納悶不解,等走進殿內,看見長孫梅烙坐在椅子上,她終於明白紅靈的意思。

「側王妃回來了。」長孫梅烙身旁的侍女彎下腰,朝正寫著字的長孫梅烙稟告。

長孫梅烙擱下毛筆,頭一抬,臉上雖然帶著淡淡微笑,但紫昭突然感到一陣惡寒,手臂上的疙瘩馬上一個個立正站起。

不怒而威,指的就是長孫梅烙這樣的人,僅靜靜坐著,笑著,便能把人嚇出一身冷汗,難怪殿內氣氛詭異得很,諒誰也不敢大氣喘一下。

「平安回來就好,墨竹,」她轉向右後方的侍女,「去向殿下稟報一聲,請他安心。」

「是。」墨竹欠身,領了命離去。

呃,有必要特別差人去說嗎?

紫昭愣愣站在原地,儘管她出門時沒知會六皇子,不過她不覺得他會擔心,先前剛成親的時候,她還不是常跑得不見人影,六皇子也只是安靜在琁清殿等她回來,從沒問過她行蹤。

但,偷偷瞥了長孫梅烙一眼,紫昭深覺自己還是閉嘴得好,不知道為什麼,長孫梅烙明明待人和悅,紫昭卻很怕她,這分恐懼並非膽怯,而是打從心底的敬畏。

「來。」長孫梅烙招手將紫昭拉到身前,細細打量了一圈,確定她毫髮無傷之後,她鬆口氣,「幸好沒出什麼事,妳貴為親王妃怎能獨自出去,萬一出了什麼意外可怎麼好?」

柔細的嗓聲說得很輕很輕,沒半句責罵,卻讓紫昭額上的冷汗淌了下來。

「對、對不起。」她趕緊低下頭認錯。

「聽殿下都喚妳昭兒,我也能這樣叫妳嗎?」

「呃請請請、請便。」這下連後背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那麼,」長孫梅烙收回柔荑,安靜放在膝上,「昭兒,今個兒一整天妳都上哪去了?」

早上墨竹倉皇來報,她還以為側王妃發生什麼不測,嚇得差點傳令衛府找人,若非六皇子阻止,恐怕這會兒禁軍已是人仰馬翻。

「我回了楊家一趟。」幸好這個理由還挺合情合理,紫昭在心裡暗暗慶幸這次回的是楊府,而不是去夜探張貴妃寢宮,不然她還真沒那個膽,敢在長孫梅烙面前撒謊。

「喔?」

長孫梅烙輕吟的聲微微一揚,紫昭那點剛萌芽的小小勇氣登時硬生夭折,全部攤平在地上豎白旗。

「對、對、對不起。」

「昭兒可是想念家人?」

「呃,是,算是吧。」汗涔涔。

「妳入宮已有一段時日,會想家也無可厚非,但宮裡妃妾省親都有定制,妳不知道嗎?」

啊?紫昭表情一片茫然。

「先要得到殿下的恩准,再由太監看方向,定時辰,設儀丈……。」

聽著長孫梅烙一步步解釋省親程序,紫昭圓睜的雙眸越張越大。

「答應我,以後切記不可再私自返家了,萬一觸犯宮規,落人口實,豈不有損殿下名聲,嗯?」

最後一句話更令紫昭聽得心驚,原來無形中她已給六皇子帶來這麼多麻煩!

進宮以來,她全憑自己好惡行事,殊不知此等行徑在宮裡於禮難容,背地裡不知拖累了六皇子多少,全靠他默默扛下,長孫梅烙卻與她完全相反,不但心細如髮,事事為六皇子設想,且雍容大度,思慮周詳,這才是賢妃風範。

如此一想,紫昭慚愧絞著雪白小手,突然覺得自己根本沒有留在宮中當他妃子的資格。

「來,這是宮裡的禮注。」纖手一勾,後方宮女恭敬送上一疊書卷,長孫梅烙接過,一本本放到紫昭手中,「妳讀完後各謄一本給我,只要寫過一遍,下次自然就會記住了,可好?」

一本、兩本、三本……好、好多規矩,光看就要手軟,紫昭卻知長孫梅烙是為她著想,所以不敢說不,乖乖捧下。

「好孩子。」靜靜撫平她衣上的縐折,長孫梅烙的聲緩了下來,「我的時日已無多,非得在這段期間內,將妳琢磨成出色的王妃才行,否則以後妳要怎麼協助殿下,事上馭下?」

紫昭只聽進去前半句,悄悄抬起眼睫望向長孫梅烙,她面龐透著蒼白,看來當真病得不輕,且是天生自娘胎帶來的病根,再看看她左右,明明不過初秋時節,她身旁卻已點上四盆取暖用的炭火,旁人都被煨得快出汗,但她的指頭還是冰冷的。

「梅姊姊。」一時之間紫昭想說些什麼,喉嚨卻有些乾澀。

「去吧,殿下在偏殿等妳。」長孫梅烙淡淡收回手。

這些天六皇子都待在正殿,沒想到今晚會到偏殿去,紫昭眼神一亮,離開長孫梅烙的座前,驚喜朝偏殿跑了幾步,中途突然想起什麼,停下,回頭望向坐在原座的長孫梅烙。

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不求不爭,努力扮演好正妃的角色,甚至盡心教養丈夫側室,希望死後,對方能接替自己的位置,好好襄理丈夫,她是帶著這樣的心情嫁給六皇子嗎?

「去啊。」感覺到紫昭的注視,長孫梅烙微抬螓首,發現她停在門口,「別讓殿下久候。」

「呃,是,是,我立刻去。」繡花小鞋咚咚咚跑走。

回到偏殿,轉進小廳,紫昭一眼就看見三天來朝思暮想的人影坐在窗戶邊,一手支著額,一手拿著書,垂頭看著。

人家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現在看來還真有幾分道理,望著那道修長身影,她的腳步越走越慢,心中小鹿亂撞。

「回來了?」六皇子微笑放下書冊,窗外月光皎皎,灑在他儒雅的面龐。

「我、我今天去找義父,所以、所以才……」被長孫梅烙提點過一回,她很受教地先招供,引來六皇子一陣笑,以前從沒聽她交代過自己行蹤。

「剛才可是挨了梅烙的罵?」從窗邊起身,他含笑來到她身前。

那顆小頭顱點了點,將懷中沈甸甸的書卷放上桌案,並喚紅靈取來紙墨,等到一切就緒,翻開第一本書準備下筆抄寫,不看還好,一看她完全直了眼。

老天爺,若不是這次私自出宮被逮到,她還不知道宮裡規矩這麼多哩!紫昭苦著小臉,一筆一劃吃力刻著,嗚,不知今晚能不能寫完,趕得及明天交卷嗎?

六皇子見她埋頭苦抄,想來是梅烙給她的責罰,他沒出面干涉,但也沒任由著不管。

「我來幫妳吧。」隨手拿起疊在她眼前的另一本書,在她對面坐下,他取筆蘸墨,流利在紙上抄了起來。

「啊,這怎麼成?」紫昭匆匆繞到他身畔,按住他龍飛鳳舞的筆,「是我不該偷溜出去,合該罰的。」

怎能拖他一同罰寫呢。

「而且你的字跡那麼漂亮,跟我那狗爬的字完全不一樣,一看就知道不是我寫的嘛。」

「這樣才好。」

「咦?」

「梅烙認出我的字,知道我會護著妳,下次就不至於對妳太嚴厲。」

望著他俊雅的笑臉,紫昭不禁忡神呆了,小手一鬆,六皇子繼續幫她抄著書,她卻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之前六皇子曾要她用心看,她一直不懂這是何意,雖也曾遠遠看過他和長孫梅烙在正殿進進出出,但她看了半天,還是不知六皇子到底要她看什麼,現在她終於懂了,六皇子對待長孫梅烙的方式,與對她是完全不一樣的。

長孫梅烙是他的正妻,他敬重她,關懷她,卻無涉情愛,就算有情,也是惜她一身才華,憐她自幼病疾纏身,所以盡可能在她的生活起居之內照顧周全,每次和長孫梅烙在一起,他是很體貼沒錯,但也總是理性自持。

而他對紫昭卻全然不同,不僅疼得緊,寵得很,有時甚或帶著過度的縱容,像那回在杭州時,明知該阻止她去營救馮樂姍,最後他卻還是違背自己的理智,與她一同前去。

原來……她一直被他默默呵護著!指尖緊緊握在手心,紫昭定定望著他,深吸口氣,終於將藏在心裡的問題問了出來。

「六殿下,當初你為什麼會與長孫小姐成親?」

寫到一半的筆驀然停下,六皇子抬起頭,兩人四目相對,六皇子發現她不再閃躲,反而逕逕直視著他的眼,於是他放下毛筆,轉身面對她。

「聽說你一開始是拒絕的,不是?」起了頭,後面的話要接下去便不難,紫昭索性把凳子搬過來,在他面前坐下。

「是沒錯。」

「那你為何會……?」

「因為兩年前梅烙曾救了我母妃一命。」

紅靈原本在一旁刮著蠟滴,聽到這兒,她朝房內其他幾名宮女努了努嘴,欠身,領著大夥兒退出,臨去之際她回過頭,笑著把兩扇門帶上。

這兩人是該坐下來好好談談了,她可不希望再看到自家小姐每天早上下床時,兩眼腫得像核桃,一看就知道沒睡飽。

「救了賢妃娘娘一命?」紫昭被這離奇的原因吸引住,沒注意到房內只剩他們兩人。

六皇子輕點了個頭,將往事娓娓道來。

兵部尚書長孫家與皇室向來交好,長孫梅烙小時候相當聰穎懂事,深得皇后喜愛,常被召進宮中玩,久之與諸位皇子自然熟捻,尤其在認識六皇子之後,她更抱定非君不嫁的想法,只是落花有情,流水無意,大家原以為六皇子多次拒絕之後,她便會知難而退,誰知她的決心出乎意料的強烈。

兩年前,六皇子生母,劉賢妃,不慎失足跌落水池,當時隨侍宮女都不在左右,若不是長孫梅烙剛好在附近,匆匆跑去呼救,劉賢妃早遭滅頂。

事後劉賢妃誇她機警,打賞時曾問她想要什麼,她語出驚人,對著來到榻前探望母親的六皇子說:「我希望能當六王妃。」

寢殿內眾人群起譁然,六皇子皺起眉,放下手邊湯藥。

「梅烙,你這不是為難我嗎?」

自幼兩人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他已習慣直呼她的閨名,但也僅限於兄妹之情而已。

「我知道依我這活不過二十的身子是奢求了,但只要能當你的正妃,哪怕空有一個頭銜,我也願意!」她向來就是個聰慧女子,自然不會放過這回她有恩於劉賢妃的機會。

「這對妳並不公平。」

「我不在乎。」

他搖搖頭。

「這對以後我真心想娶的那名女子也不公平。」雖然這樣的女子尚未出現,但他若因要報母恩而娶了她,到時候他要如何向所愛的女子交代?

長孫梅烙沈默了幾秒,咬牙,眼底登時有了決心。

「倘若殿下之後真的有了喜愛的女子,可先立為側妃,我並非善妒之人,這點殿下應該明白。」不若浦柳之姿,屆秋即落的病體,長孫梅烙眼中閃著淚花,光芒卻是堅定絕決,「一旦她有了身孕,這個正妃的位置就是殿下不說,我也會雙手奉上,歸還給她。」

如此孩子才會是嫡系所出,連這一點她都為他設想到了,六皇子輕嘆口氣:「好吧,我知道了。」

真是了得!紫昭「哇」地發出長聲驚嘆,不愧是冰霜傲雪的長孫梅烙,真的好有魄力呀,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並積極爭取,毫不手軟,這下她也終於明白為什麼長孫梅烙不在宮中時,眾人會將她當成寧王妃,因為大家都認為她遲早會被扶正的。

但,她偷偷瞟向說完便拿起筆,繼續幫她抄書的六皇子,女孩子家面薄,長孫梅烙卻強忍著羞恥,不惜在大庭廣眾之下逼他點頭成親。

「梅姊姊一定很喜歡你。」她小聲咕噥。

長孫梅烙再堅韌,再明理,看著丈夫走入即將取代她位置的女子房裡,心中不免還是會痛吧?

「我知道。」那聲嘟噥飄入六皇子耳裡,他停住筆勢,清亮目光往上一抬,專注的眼眸倒映著她的小臉,「但我一開始就說得很明白,最多只能給她正妃的名分,梅烙也懂,以前是如此,更別說現在我的心裡已經有人了。」

而他口中的「那個人」此時正滿臉酡紅地低著頭,像煮熟的蝦子紅通通蜷曲在椅子上。

「那、那為什麼回宮之後你都沒來偏殿……」過夜。聲音越問越小,紫昭走回對面坐下,假裝忙著抄書,小手卻因為緊張而越寫越快,字越來越斜,整行幾乎歪到另一頁去。

見她寫得歪七扭八,六皇子會心一笑,她的字還真的很像小狗在爬呢。

「雖然我與梅烙只是形式上的夫妻,可她畢竟是我的正妃,在她回宮頭三日,我必須留在她房裡以示看重,底下宮女見她受我重視,才不會看輕她。」

他說過會給她正妃的名號,自然說到做到,包括與身份相稱的敬重與愛護。

聽見這樣的解釋,紫昭笑顏逐開,原來是這樣,呵,害她這些天像棄婦般白白失眠了三個晚上。

「妳會這麼問,可是心裡有些在意?」他突然勾起唇,似笑非笑。

「呃,什麼──我──咳咳咳咳──」猛然嗆到自己的口水,小臉拼命否認搖著,「沒、沒、沒、我沒有在意,只是好奇,對,只是好奇。」

是啊,好奇到殺去楊府抓著義父問不停,嘴裡卻說得瀟灑帥氣。

「回宮這幾天白天忙得要命,晚上倒頭就睡了,哪想那麼多,哈,哈哈。」

「也是,回宮隔天教宮女們爬樹、踢毽子,下午蹲在御池邊做小船,昨天則是牽著馬在馬場上跑了一天,回程時還不小心跌了一跤,我說得沒錯吧?」

咦?他怎麼這麼清楚?

這幾日苦於失眠,她刻意在白天找一堆事情做,存心要讓自己累得不省人事,可惜效果並不大,不過六皇子為什麼會知道?

莫非他人在正殿,心裡卻一直記掛著她,所以每天都會向人問問她做了什麼,難怪紅靈服侍她用完膳之後,總會有一段時間不見人影。

怎麼辦?她,她好開心。

「六殿下,其實我──我對你──」兩手放在桌上,碰地一聲起身,她亟欲表明心跡,卻在脫口的前一秒硬生止住。

『妳若貪圖一時的快樂而跟他在一起,之後卻又拋下他一走了之,他會傷得更重,一輩子都好不了的。』

不,她不能說,在還沒決定為他留下之前,她不能說,不能。

「我對你──你的深思熟慮,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呀。」話題硬是拐了個彎,匆匆帶開,「梅姊姊是正妃,本來就該多陪陪她,我看你今晚還是去她那兒過夜吧,反正你都坐在椅子上睡也沒差──」

「不,我睡床上。」他毫無隱瞞,坦然說出事實,「和梅烙在正殿就寢時,我們向來睡在一起。」

嘎?紫昭整個人呆住。

他與長孫梅烙並無夫婦之實,就算兩人同睡一張床,她也沒什麼好吃味,但她跟六皇子也是掛名夫妻,為何他從不跟她一起睡?

「好!」小手合掌一拍,「今後我們也一同睡床上!」

這才公平嘛。

「不行。」六皇子卻沒答應。

「為什麼?」她不禁抗議。

「我能平心定氣地睡在梅烙身旁,但如果是妳……」迷人的嗓聲驀然一沈,「我怕我會把持不住。」

紫昭杏眼圓睜,過了半晌才會意過來,轟轟轟,一把火迅速在她臉上燒起,兩人一起紅了臉,各自垂下頭盯著書冊,屋內忽然陷入靜默。

一秒,兩秒,第三秒跟著無聲過去。

「咳。」六皇子輕咳,將抄完的書本推到一旁,展開另一本,「我是說,我坐在椅子上睡沒關係的。」

空氣間隱隱飄來窗外的桂花香,紫昭悄悄覷了他一眼,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這個儒雅卓絕的男子呀!

「我要抄你現在看的那一本,嘿嘿,那本看起來比較薄。」小土匪一把搶走他剛翻開的書冊,歡呼著跑回凳上。

從紙窗外看去,屋裡一燈如豆,兩道人影相對而坐,形成一幅很溫馨的景象。

也是在這個美麗的夜晚,紫昭對自己許下承諾,她會好好跟隨著長孫梅烙學習為妃之道,為了他,努力融入宮廷生活,等哪天能向他道出自己心意時,就是她甘願收起自由的羽翼,與他在宮裡白頭偕老的時候。

如果不行,那麼她也會遵守義父的規勸,一輩子都不會說出口的!

 

 




 

第十六章

 

秋色漸濃。

沁涼金風吹得窗櫺格格振響,微寒的冷意鑽過窗角小縫,一絲絲透進來,紫昭坐在窗邊,渴睡的雙眼幾乎瞇成一線,手裡的狼毫筆跟著越垂越低。

「昭兒?」

清泠嗓音自她身後響起,她瞇成細縫的雙眸登時睜得又圓又大,快黏到桌上的背脊連忙直起。

「醒了醒了,我醒了──呃,不不不,我是說我在聽,正在聽。」她正襟危坐,扶正手上的筆。

「給德妃娘娘回贈的禮狀可寫好了?」長孫梅烙沈靜坐在她身後刺繡。

「呃。」低頭瞄了信箋一眼,紙上依然一片空白,她苦笑再苦笑,「那個,就、就快好了,我知道,要意切言盡,情見乎辭,對不?呵,呵呵。」

長孫梅烙說過,不管高興或痛苦都不能流露在臉上,所以她努力扯著笑,儘管心裡其實很想去搥牆。

所有差事裡頭,她最頭痛的就是這一項,她個性直率,怎麼也學不來那套拐彎抹角,咬文嚼字的辭句,每次下筆總要磨上半把個時辰。

之前文書往來都是長孫梅烙在處理,打從她自告奮勇,表明會好好學習為妃之道後,長孫梅烙果真傾盡全力,一樣樣嚴格地教,一件件看著她做,她終於見識到什麼是真正的宮廷生活,什麼都得依規矩來,照禮教走,要沈穩,要懂事,言行有節,進退有度,有好幾次她都想放棄了,但一瞥見靜靜凝視著她的六皇子,她又拼命說服自己撐下去。

「寫好後,別忘差人把後堂的菊花搬到前廳來,重陽就快到了,選幾盆金鈴菊送去中宮和賢妃娘娘那兒。」

「喔,好。」紫昭應聲,明白長孫梅烙是在教她打點人情世故。

「另外,」放下懸在半空的繡花針,長孫梅烙抬起頭,一雙盈盈美目安靜望來,「聽說殿裡有人膽敢出言不遜,對妳不敬,有這回事?」

鋒利眼角一掃,附近灑掃抹塵的宮女全像被風吹過的稻浪般低下頭去。

「沒有沒有,」紫昭連忙轉身澄清,小頭顱搖得像博浪鼓,「大家都對我很好很恭敬。」

她生性隨和,常與偏殿宮女玩鬧在一塊兒,有時宮女們難免忘了分寸,取笑地說她幾句,倒不至於到出言不遜這麼誇張。

「是嗎?」長孫梅烙秋水似的美目一瞇,這次連手裡的繡布都放了下來,「我知道妳性情直爽,不拘小節,可妳與她們畢竟主從有別,要記住,妳是主子,該整治時就要拿出魄力來,切忌心慈手軟。」

她冰涼的十指驀然抓住紫昭。

「更有甚者,妳要學著去要、去爭!」

紫昭嚇了一大跳,驚慌迎向她炯亮的逼視。

「我我我我要爭什麼?」

「爭妳合該擁有的東西,妳的頭銜,妳的地位!」

「呃,梅姊姊──」

「學會宮廷禮數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妳要懂得怎麼為自己打算!看準目標,善用優勢,一步步除去前方障礙。」

「我、我並沒有什麼障礙呀。」她最大的煩惱只有寫不出禮狀吧?

「有!」一反平日嫻靜,長孫梅烙激動抓住她,雙手緊緊握牢她的肩,「妳現在只是側王妃而已,為了得到正妃的位置,我就是妳最大的障礙,妳該想辦法贏過我、打垮我才對!」

精亮雙眼閃動著異采,使得長孫梅烙那分天生的逼人氣勢,更如排山倒海而來。

「不不不我沒……」紫昭嚇得連筆都掉到地上去,她滿臉錯愕,不解長孫梅烙用意何在,一時之間不知該回答什麼才好。

幸而,這時坐在一旁的六皇子適時打斷兩人談話:「昭兒,我想去向我母妃問安,妳要跟我去嗎?」

要要要要要要,紫昭拼命點頭,朝他丟去一個感激的眼神,匆匆從長孫梅烙的抓握中抽身。

雖然劉賢妃為人十分嚴肅,不愛說話,不愛笑,不過與此時詭異的氣氛比起來,她寧可去劉賢妃的寢宮當啞巴。

「對了,妳不是有東西想送梅烙?」六皇子淡淡一笑,將筆擱上硯台,有意先將她支開。

「噢,對!」紫昭不疑有他,被這麼一提醒,興奮合起小手,「我去拿。」

輕快腳步咚咚咚往偏殿跑去。

「不要在屋內奔跑。」

長孫梅烙一聲淡喝,立刻讓那雙繃繃跳跳的繡花小鞋中途煞住,改成端莊的小慢步,規矩踱進偏殿。

「殿下有話要對臣妾說?」轉回視線,長孫梅烙從椅子上起身,朝他微微一福,方才的激動已經平復,她安靜站著,螓首低垂,雙手端正斂於裙上。

「梅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些天的變化他一直看在眼裡,他向來尊重這位正妻,不常干涉她的作法,但方才顯然她已經超過該有的分寸。

「正如殿下所見,昭兒有心向學,臣妾不過成全她的心意,悉心教導她成為足與殿下匹配的王妃罷了。」

六皇子搖搖頭。

「不,妳教她的已經不僅是宮廷禮儀這麼單純而已,妳當真只是在教她怎麼當我的王妃嗎?」

長孫梅烙沒回答,抬頭,兩人四目相接,六皇子那雙深邃的俊眸忽然瞇起,話,一語道破。

「梅烙,妳在教她心機和權謀!」

站起身,他筆直走到她面前。

「為什麼?」

「我對她期望很高。」斂下眼睫,長孫梅烙沒否認。

六皇子皺起眉。

「她現在這樣子已經很好了。」就算以後宮中真有人算計到她頭上,也有他擋著,根本不需純真如斯的她去染上宮廷的無情和黑暗,更何況他們還有所謂的「以後」嗎?

「殿下,為了你,她必須學,也一定要會。」長孫梅烙的態度卻相當堅決,從小時候就是如此,一旦她拿定主意,便沒人動搖得了,不然現在也不會嫁他為妻。

六皇子暗嘆了聲,知道再怎麼勸也沒用,於是話鋒一轉:「再過月餘便是立冬,屆時汴梁飛霜亂雪,妳的身子撐不住的。」

她自小體弱多病,往年都會回南方封邑,從未留在京城過冬,今年卻反常地堅持要留下,遲遲不見她啟程離京,讓他很擔心。

「這個冬天我不能走。」她握緊水袖內冰冷的指頭。

「梅烙!」這不是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嗎?御醫都已經提出警告,說她身子骨禁不起風寒,再不趁飄雪之前離開,後果不堪設想。

「殿下,別勸了,今年冬天對我意義重大,我是不可能走的。」

就算為此賠上一命也是值得!

「妳──」

這時去而復返的小人兒興沖沖跑出偏殿,六皇子只好收回勸阻,讓開一步。

「梅姊姊!」紫昭雀躍不已,早把長孫梅烙之前的叮囑拋諸腦後,又在屋內三步併兩步地跑著,跳著,她雙手抱著一個沈甸甸的錦囊,直奔到長孫梅烙跟前,獻寶似地開心遞上,「這是我托一位南苗的義父挖來的溫石,只要稍微用火烤過,放一整晚都還會是熱的喔。」

長孫梅烙愕然看著她將包著溫石的錦囊塞入她手心。

「梅姊姊的手好冷,聽墨竹說,妳常因為手指的凍傷痛得睡不著,以後有了溫石,妳就能抱著它取暖又不怕燙著,好好睡一覺了。」

盈盈小臉朝她笑得真誠燦爛,是那樣單純無私,毫無防備,面對任何人、任何情況都能得體應對的長孫梅烙,首次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直到六皇子帶著紫昭走出琁清殿,她還是愣愕待在原地,手心一動也不動地握著那顆暖烘烘的溫石,石頭的溫度透過肌膚,一點一點驅散了寒冷,她垂下視線,感受到冰霜似的指尖第一次有了體溫。

幾秒過後,一絲複雜的神色,掠過她蒼白如雪的面容,她對著敞開的大門長嘆口氣,帶著幾分哭笑不得的意味。

她並不覺得開心,如果紫昭送來的是一碗毒藥,說不定她還會欣慰一點。

唉,那個溫吞的孩子呀,對她這個「障礙」這麼好做什麼?應該要想辦法扳倒她、打擊她,運用丈夫的寵愛奪回妃號才對,可現在瞧她非但心計和手段半點也沒學到,居然還誠心誠意地對自己的絆腳石關懷備至。

揉了揉眉心,長孫梅烙自嘴邊逸出一聲無力的呻吟:「殿下,您挑了個最不適合您的女子啊!」

儘管,她的掌心此刻真的非常溫暖灼熱。

 

 

與六皇子並肩走出琁清殿大門,尚未經過轉角,紫昭突然想起宮裡的規矩,照理他們是不能走在一起的,她停下腳步,正要依禮退到他後方,手腕驀地被他抓住。

「呃,六殿下,那個……」她比了比他背後一步之遙的地方,長孫梅烙已經跟她耳提面命過好幾次,說她們只能走在他身後。

「嗯?」他微笑不語,挑眉看著她,像在問「那又怎麼樣」?

為她破例早已不是第一次,以皇子的身份被撫育長大,宮中規矩不僅牢記在心,甚至已深入骨髓,像呼吸那樣自然,可她不同,在他心中她是特別的,珍貴的,他不要她跟一般妃妾一樣,卑微地跟在人後。

就算於禮不合又如何,他希望她走在自己身旁。

這個小小的舉動雖然沒什麼,卻暗藏著他壓抑得極深的真情,比有聲的言語更強烈,更震撼,令紫昭動容望著他,眼底有些濕潤,小手微微一動,想放入他溫暖的手心,腦中突然浮現出楊梵熙的警告,嚇得她連忙自他的緊握中唐突抽回。

六皇子一愣,露出苦笑:「這幾日妳留心學習宮廷禮儀,我還以為妳是為了我。」

沒錯沒錯,就是為了你!紫昭拼命點頭,張開的小嘴欲言又止,但礙於自己尚未決定留下,只好又把話嚥回去。

「看來是我會錯意了,」他笑著將手收回袖內,「至今妳心裡還是只有那個人吧?」

喔不不不,這下那顆小頭顱換成左右用力搖著。

啊呀,他誤會了!怎麼辦?怎麼辦?她是曾經喜歡過別人沒錯,可是那份萌生的感情已經成為過往雲煙,現在她在乎之人,是眼前的他呀!

「沒關係,妳不用在意。」六皇子以為她是考慮到他的心情,才會拼命在他面前搖頭。

看來他藏得還不夠深,明知這是一份無望的愛戀,卻還是不肯放棄,衷心等待著從未存在過的可能性出現轉機,哪怕只有渺小的萬分之一。

她也感覺到他這份糾結的心事嗎?所以在為他難過著……不,無法贏得她的芳心也就罷了,他怎能成為她的負擔。

「走吧,今日秋高氣爽,天氣頂不錯。」深吸口氣,他朝她扯了朵笑,掩飾得極好。

不,一點也不好,他唇上的笑根本沒到心裡,只是純粹不願見她困擾,紫昭看得不忍,暗自絞著十指心急。

眼見他已轉回身,一步步往長廊繼續走去,她左右兩難,澄清也不是,不澄清也不是,煩惱咬著牙,猶豫的目光左右飄了飄,最後她小跑步追上他,雖然她半個字也無法透露,可是她不顧長孫梅烙的告誡,收下了他的心意,靜靜走在他身旁,一整路都沒再退到他身後去。

劉賢妃寢殿位於後苑西側的西涼殿,殿外有片得天獨厚的楓樹林,每到秋末,紅葉漫天飛舞,交織成一片絢爛。

年近四十的劉賢妃相貌清雅,有如遠山清泉,雪中冰花,六皇子的俊秀便是遺傳自母親,但母子兩個性相差甚遠,她少說少笑,生性不愛熱鬧,常獨自待在殿內,鮮少與後宮嬪妃來往,偶有破例也僅是這個時節楓紅正盛,劉賢妃興致好,邀請各宮主子前來賞楓,六皇子夫婦兩進殿時,幾位排得上名號的妃嬪都在。

雖然近來紫昭常跟著長孫梅烙在宮中走動,對她們並不陌生,但她總是記不清楚誰是誰,常把人和名字搞混,所以一進殿她便緊挨在六皇子身旁,與殿內眾人相互見禮,他每唸一位,她就跟著叫,如此含混過去,然而殿內有一人,毋須六皇子在前面提點,她也認得。

「湘妹妹!」回宮後兩人幾乎沒再見過面,乍見元湘也在,她高興喊了聲。

「側王妃。」元湘緩緩欠身,儀態之優美,無可挑剔,神色卻十分疏離。

那份乍見故人的欣喜頓時煙消雲散,紫昭有些狼狽,急忙改口,在原地跟著欠身回禮:「六公主。」

杭州那一幕傷她太深,至今元湘依然還沒原諒她,恐怕以後也永遠不會,她再也聽不到她叫的那一聲「六嫂」了。

垂下頭,紫昭默默跟著丈夫在宮女搬來的椅子上坐下。

聽說元湘生母臧美人,在他們回宮後五日,便病逝於幽幽深宮之中,令人不勝欷噓。

兩、三名宮女捧著托盤走來,為六皇子夫妻添上熱茶糕果,廳內眾人們繼續方才閒話,聊起近日朝中異動。

「給賢妃娘娘道喜,都說娘娘最小的胞弟英雄出少年,這個月就晉升內殿值大人,真不愧是名門子弟呀。」九嬪之一的顧婉嬡來到中央祝賀一拜,話中卻隱隱帶著劉氏娘家藉裙帶之便升官的暗示。

「哪裡,顧家的子姪也不簡單,去年才是個禮部員外郎,今年初便拜郎中加承旨了呢。」劉賢妃沒應聲,倒是另外一位修容為她出頭。

唉,好無聊,看著她們高來高去,紫昭完全置身事外,在旁吃起茶點,如果長孫梅烙坐在她身旁,一定會用手肘頂頂她,要她專心點,仔細觀察眾人神色,幸好今天旁邊坐的人是六皇子。

他端起香茗,眼角微微瞟向她,只見廳內那兩人一來一往越見犀利,而他的小妃子絲毫沒受影響,顧自把一盤核桃乾果端過來,吃完又嗑起瓜子。

喀喀喀,就當今日是來吃茶看戲,演的是後宮百態,來,吃瓜子,喝茶,繼續。

「唉呀,對了,說起來寧王殿下與側王妃成親也半年多了。」

嗑瓜子的聲音突然一停。

「不是都說殿下與側王妃如膠似漆,怎麼至今還沒聽到琁清殿傳出喜訊?」那位顧婉嬡說不過人,趁機轉開了話題。

眾人目光頓時全轉到六皇子身上,接著又有志一同地移向紫昭的肚子,咬開一半的瓜子頓時從她指間掉下來,她尷尬抬起頭,再跟著大家視線的焦點往下移,直到自己平坦的小腹。

「是呀,側王妃,您的肚皮可要爭氣點,只要有了身孕,殿下一定會將您扶正的。」

她越聽,飛紅的小臉垂得越低,這個,這個叫她怎麼回答才好?

「只怕是很難了,」坐在對面的元湘忽然開口,「因為六皇兄都睡在──」

「皇妹!」六皇子即時出聲,阻止她說下去。

她不以為然地望向哥哥,為何不讓她說出真相?妻子心裡放著別的男人,不願與他同床,他不責不怪,居然還幫她掩飾,他到底要退讓到什麼時候?

正想繼續為兄長打抱不平,但見到他懇求的眼神,元湘咬住唇,心不禁又軟了下來。

「怎麼回事?」劉賢妃放下啜了一口的熱茶,蓋上,放到几上。

顧婉嬡出言諷刺劉家時,她半句也沒開口,這個當會兒卻出了聲,二十多個人的大殿突然靜下,嬪妃們假裝喝著茶,耳朵卻豎得一個比一個還高。

喔呃,不妙!紫昭低低看著自己的雪紗羅裙,心裡很怕這位長輩。

還記得第一次長孫梅烙領著她來向劉賢妃請安時,劉賢妃幾乎一言不發,直到長孫梅烙介紹,說她是參知政事楊大人的養女,劉賢妃才把她叫近,細看了一下。

接著劉賢妃握住她的手,眼角有了笑,口中喃喃地說:「原來是楊大人的女兒,很好,很好。」

一邊說,還一邊輕拍著她的手背,那一瞬間,紫昭突然有股冷意竄爬的感覺,從此之後,她就很怕見到這位寡言的婆婆,每次晨昏定省都躲在六皇子或長孫梅烙背後,請完安,能溜多快就溜多快。

「不久前梅烙也才跟我提過這事兒,」劉貴妃的聲音很輕,語氣很淡,目光卻十分水亮,直直射向了媳婦,「算算時間,你們也該有訊了,難不成有什麼問題?」

「呃。」忐忑不安的小媳婦不敢抬頭,紗裙上的飄帶握在手裡,絞了又絞。

要命,這實話是能說的嗎?若讓劉賢妃知道她和六皇子每晚都沒同床,那還得了!

「母妃,孩子是上天的賞賜,許是時候還沒到,強求不來的。」六皇子一如往常為她解圍。

「我問的是側王妃,不是你。」睨了兒子一眼,劉賢妃的視線又轉回媳婦身上。

咕嚕,紫昭艱難嚥下緊張的口水,慘了慘了,從小到大她最不拿手的事就是說謊。

「啊呀!」她猛然從座位跳起,小手用力擊了個掌,「瞧我糊塗地,梅姊姊要我送幾盆金鈴菊過來給母妃過節應景,這麼重要的事我竟給忘了,真不應該!」

機靈的身影趕緊朝劉賢妃福了福。

「晚輩這就去拿,馬上去!」

咻一聲,退到門口的小人兒已閃得不見人影,六皇子一愣,還在想著要怎麼幫她應付,沒想到她已經懂得找藉口脫身。

一抹淡得不能再淡的笑痕自他嘴角揚起,看來梅烙教了這麼多,唯有這樣她學得最好。

 

 

乖乖隆地咚,真是千鈞一髮,比死裡逃生還恐怖哩。

走出西涼殿,紫昭在迴廊轉角停下,小手拼命拍打著狂跳的胸口,雙腿差點跟著軟了,別看劉賢妃安安靜靜,事事漠不關心,問起話來可是針針見血,半點也不含糊,如果以後她打算永遠留在宮中,就得小心一點,少見到這位婆婆為妙。

唉,宮裡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每天都要提防這提防那,活得好累喔。

雙手握在欄杆上,紫昭正想好好喘口氣,對面長廊突然湧出一隊武裝禁衛,形色匆匆往另一座大殿跑去,她好奇抬起頭,赫然發現領在前頭的人十分面熟。

「仇天尋?」

居然是他,難道宮裡發生什麼大事?

「怎麼了?」她匆忙跳過欄杆追去。

一聽見她的聲音,仇天尋整個人一震,回過頭,兩人視線相交,在短短的一秒鐘裡,回憶彷彿走馬燈一一閃過,從相識,拌嘴,分離,重逢,出遊,誤解,爭吵,她拐走他的玉,她歸還他的玉,為他哭過,笑過,也愛過,而這些都已成往事,過去了,再回首已是曉風明月,她不再是當時的她,也再非那般的心境。

領悟到這一點,仇天尋咬緊的牙根隱隱抽動,費了極大力勁,才把注意力轉回現實,不去看她。

「你們走得這麼急,要上哪去?」她顧著追問,沒注意到他眼中複雜的神色翻來覆去,暗潮輾轉。

他不想回答,繞過她繼續往前跑,手臂卻被她抓住,仇天尋只好停下來,示意手下先走。

「會祥殿的宮女前來通報,說周婕妤暴斃在側殿堂上。」

「為什麼會暴斃?」

他略顯遲疑,猶豫了一下。

「聽說是詛咒。」

咦?

「有人在周婕妤的屍首附近,發現一只扎著木釘的稻草人偶。」

老天!驚叫聲差點奪口而出,紫昭掩住小嘴,這回她沒再追問,反而往後踉蹌退了好幾步。

天哪,莫非……莫非是張貴妃?想不到她真的下咒殺人了!

「妳是不是知道什麼?」見她臉色有異,仇天尋立刻察覺到不尋常,她一定有什麼內情,不然那雙清麗的眉眼不會因為驚惶而慌亂地瞟來瞟去。

「呃,我我我我哪會知道、知道什麼。」

一時的心慌,讓她回得跼促結巴,他知道事有蹊蹺,逼近的腳步立即朝她大步走來。

「周婕妤猝死非同小可,關係到整個大內的安危。」畢竟人可是死在戒備森嚴,皇上所處的後宮!

「如果妳知道什麼就快告訴我!」情急之中,他顧不得禮制抓住她,有力的指節牢牢嵌在她的肩頭,重重搖了一下,彷彿這樣就能搖出他要的答案。

感受到他的焦急,紫昭有些掙扎,不知是否該告訴他實情。

他是那麼盡忠職守,一心想保衛禁宮,避免再有人受害,這分忠誠與剛正曾被她嗤之以鼻,譏為冥頑不靈,但現在她卻笑不出來,尤其看過宮中太多隨波逐流,唯利是圖的牆頭草之後,她漸漸能體會到他堅守原則,不畏強禦的可貴。

「仇天尋。」低下頭,吶吶叫著他的名字,她進退兩難,張口欲言的唇咬了又咬,終於把當初進宮調查張貴妃的原因坦承道出。

「妳兩次夜闖深宮就是為了這個?」他越聽眼睛睜得越大。

「呃,正確來說是三次,一次不小心迷路,被你砍了一刀,一次順利摸進萬安殿,可惜沒碰上貴妃娘娘起來作法,然後第三次……。」她的聲音逐漸小了下去,那時他也在場,就是鬧上福寧殿,逼得皇上下旨賜婚那一次。

一想到她會與寧王結為連理,居然是這樣誤打誤撞的結果,而且還是由他一手促成,仇天尋突然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去萬安殿!」轉身,內力深厚的他發出長嘯,示意抵達會祥殿的禁衛折回來。

「你想做什麼?」

「既然張貴妃玩弄巫術,鬧出人命,自然得依法接受制裁。」

「不不不,你等一下!」紫昭一驚,急忙擋住他去路,「說不定貴妃娘娘下咒害人只不過是傳言而已,我曾探過她寢宮兩次,並未發現任何異狀。」

「只有兩次不準,現在直接去搜她寢宮最快。」仇天尋迅速將她推向一旁,兩三步,已往萬安殿的方向而去。

望著一行人遠去的煙塵,紫昭呆立在原地,啊,她竟忘了那小子的座右銘是「寧願錯殺,也不願放過」!

想必這會兒已經沒人阻止得了他,她抱著隱隱犯疼的太陽穴,低低呻吟了聲,下一秒立即拔足狂奔,去的不是萬安殿,而是皇上的御書房。

萬一張貴妃之事曝光,不知又要連累多少人,害死多少條人命,枉費皇上頒下密詔要她暗中……咦?紫昭突然想起什麼,望向剛自書房走進內室的皇上,等不及他撩袍坐定,她馬上衝過去揪住他的黃袍衣袖。

「皇上,除了我之外,你不是還曾另外派人調查過張貴妃?」

第三次內探深宮會被仇天尋發現,也是因為被一位蒙面黑衣人狠狠打了一掌,害她從屋簷上滾下來,之後六皇子請旨賜婚,她震愕莫名,以致於完全忘了這回事。

「那個人呢?他有看到張貴妃施咒佈陣嗎?」

皇上納悶皺起眉。

「昭兒,妳在說什麼?張貴妃的事,從頭到尾朕只讓妳去秘密調查,哪來的那個人?」

小手驀地一鬆,自柘黃衣袍中滑落。

這麼說來,那位蒙面黑衣人並不是皇上派去的!紫昭大吃一驚,那麼那人是誰?夜闖內宮目的何在?與張貴妃有什麼關係?

疑問一個接著一個冒出,謎團越滾越大,她匆匆說完仇天尋要去搜查萬安殿的事,便退出御書房,正想去張貴妃的寢殿打聽情況,中途不巧碰上長孫梅烙的宮女。

「側王妃,我們王妃正在找您呢。」墨竹欠身稟告。

張貴妃涉嫌蠱巫之術,在事情尚未明朗之前,還是儘量別讓太多人知道,為免長孫梅烙起疑追問,她只好改道,乖乖跟著墨竹走回琁清殿。

一路上她不斷思考,這些盤根錯節的問題看似偶然,可背後似乎都指向某個神秘環節,她隱約感覺到有什麼大事要發生,卻又說不真切,一股不安的預感自心頭升起,她心神未寧地在自己的偏殿內踱步,正殿有長孫梅烙在,她不便出門,便遣紅靈去探狀況,直到傍晚,帶回消息的人不是紅靈,而是六皇子。

聽見他的進門聲,紫昭連忙離開窗台邊的椅榻,直驅到他面前,正要開口,他立刻朝她搖了搖頭,先撤下偏殿內的太監宮女,這才拉著她回到榻上,兩人一同面對面坐下。

「仇大人帶人去搜了萬安殿。」他壓沈聲音,臉上出現少見的凝重與猶豫。

「結果?」紫昭摒住呼吸,緊張得心都快跳出來。

「並未找到任何證據。」

沒想到會得到與預期相反的答案,她倒抽口氣,變得更加困惑而錯愕。

「仇大人裡裡外外翻遍了整座萬安殿,連半張符紙、半只草人也沒看見。」

這下張貴妃洗刷嫌疑,一家大小平安固然是件好事,可是為什麼她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如果不是張貴妃下咒殺人,那麼周婕妤的死因又是什麼?

「昭兒,妳聽我說,再來我要講的這件事,妳一定要沈得住氣。」他略作停頓,似在考慮怎麼開口比較恰當,「張貴妃相當震怒,以仇大人擅自闖入寢宮、誣賴等等罪名,一怒告到皇上那邊,連張大人都出面了。」

唰一聲,紫昭白著小臉從椅子上跳起來。

說的也是,找得到證據也就算了,偏偏什麼也沒查到,這麼一來換下令搜宮的仇天尋遭殃,且張貴妃的爹是吏部尚書,官大位重,見女兒被人如此羞辱,勢必不會善罷干休。

「皇上怎麼說?」

「一定會給張尚書一個交代!」

碰,她失神坐回原座,身體驀然竄過一陣惡寒,六皇子憂心握住她的小手,赫然發現她哆嗦得厲害。

「昭兒,妳──」

「我知道。」她縮回蜷曲的指頭,緊緊握在胸前,「我不會貿然行動的。」

這一連串事件透露出詭譎的巧合,彷彿有什麼在暗中進行,卻又關連不起來,在這種時候更該按兵不動,才能引出幕後之人,六皇子要她沈住氣就是這個意思,她明白,就算現在去替仇天尋求情,也只會讓皇上為難,可是她的手還是無法止住顫抖。

一股陰謀的味道,在清秋的冷空氣間流竄,看不見,聽不著,但這些天經過長孫梅烙的調教,她能清楚感覺到它就是在那裡,宛如捲起枯葉的蕭瑟之氣步步迫近。

山雨欲來。

 

 

 

 

 

 

 

第十七章

 

隔日,一道聖旨送到三衙,仇天尋被廢黜革職,削官爵,遭罷貶,拘禁在家!

聽見這樣的處置,紫昭詫異萬分,不小心摔了剛從紅靈手邊接過的茶碗。

「怎麼會處得這麼重?」簡直只差沒賜死了!

她方寸大亂,蹲下身幫忙收拾滿地碎瓷,一個不慎,指頭被鋒銳碎屑劃過,傷口雖淺卻血流如柱。

「仇大人先前得罪過不少人,大家見著這個機會哪肯放過?聽說參劾的奏章一本本不斷遞上去,皇上沒法兒也只好准了。」見她不小心弄傷了手,紅靈趕緊接過碎片,放回托盤,再匆匆前去取藥。

儘管傷處還在冒著血珠,紫昭卻無心理會,注意力全放在紅靈方才說的話上,怎麼想也想不透。官場上多的是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之輩,會有如此結果並不讓人意外,但她沒料到對方頭一個鎖定的目標會是他!

為什麼?雖然那小子作風耿直,不留情面,曾開罪過許多人,可是到底是誰非得將他除之後快?

最後一道秋光,便在紫昭惴惴不安的揣測中度過,冬季很快降臨,京城初雪漫飛,將世界妝點成層層霜白。十月第一天是「賜衣」,文武百官皆換上皇帝所賜的錦燠夾衣,簇新的冬裝官服與飛降白雪為寒冬拉開了序幕。

呵著氣,搓著小手,紫昭從御書房走出,這泰半個月她一直在為仇天尋奔走,可是他平日樹敵太多,鮮少有人願意為他講情,至今已有月餘沒見到他,她開始有些擔心。

要不要偷偷溜出宮去他的府邸看看?據說他被罰在家反省,大門不得踏出半步,真慘。

「側王妃,六殿下請您去西涼殿一趟。」陌生的聲音響起。

還沒走回自己寢宮便被人喚住,紫昭回過頭,發現站在不遠處的宮女,若她記得沒錯,似乎是劉賢妃身側的侍女。

「噢。」也好,她正打算與六皇子商量下一步該怎麼辦。

過了這麼多天,也不見對方有任何動作,說不定是他們猜錯了,根本沒有什麼陰謀,只是有人看不慣仇天尋嫉惡如仇的作風,藉機打壓罷了。

「咦?」走進西涼殿,意外地,冷清內殿不見半個人影,連平日坐在主位的劉賢妃也不在,紫昭疑惑轉向那名帶路的宮女,「六殿下呢?他不是要我過來?」

千萬不要讓她一個人面對他母妃呀,她會嚇破膽的。

「側王妃請稍坐。」宮女福了福身,往進門處退開,兩手推著厚重大門就要關起。

「等等。」太詭異了!侍女幹嘛關西涼殿的大門?

察覺到異樣,紫昭匆匆縱身飛去,按住即將落鎖的朱門,用力一踹,前腳才剛落至門外,一陣掌風忽然朝她迎面劈來。

她驚訝提起手臂,掌對掌,硬生接下那一擊,無奈對方內力精深,遠勝於她,當下便將她震飛出去,跌回內殿冰涼的地板,一股血腥甜味立即湧上喉頭,她按住氣血翻騰的胸口吃力坐起,一看見擋在門前的人影,她張口結舌,錯愕得活像見了鬼。

齊飛──這傢伙為什麼會出現在後宮?

而且這一掌……紫昭突然意識到什麼,明眸瞬間瞪大,是他!

怪不得當初在杭州時,她對此人掌法會有十分熟悉的感覺,因為那個曾將她打下屋頂的蒙面黑衣人就是齊飛。

噢,該死,好痛呀,咬牙從地上坐起,見他從外走近,她連忙後退,慘了,她絕不是他的對手,今日該不會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命喪於此吧?

「住手。」一道清冽女聲自殿外響起,「別傷了她。」

緩步踱入殿內的長孫梅烙,儀態依然那麼高貴,那麼威嚴,白梅似的傲雪凌霜,接下來的話語更是說得四平八穩。

「她可是未來的正宮皇后。」

什麼?再大的震撼都比不上這一回,紫昭雙腳一軟坐回地上,表情盡是前所未有的驚詫愕眙。

儘管大皇子元佐被貶為庶人,二皇子元僖於淳化三年病薨,但前面也還有三皇子元侃,四皇子元份,和五皇子元傑,怎麼算也輪不到六皇子登基,更遑論封她為后,除非……!

機伶伶打了個寒顫,她一臉不敢置信,滿腹驚疑地問:「六殿下居然要謀反?」

不,不可能!六皇子澹泊名利,毫無野心,怎麼可能如此大逆不道?

「妳說的沒錯,殿下是要謀反。」

噗!紫昭聽了,一時驚急攻心,翻騰熱血急速上湧,臉一別,硬生吐出積鬱在胸口傷處的鮮血。

「我在妳身上花費這麼多心思,為的都是這麼一天,所以處心機慮教妳心機和權謀,以便將來殿下登基之後,妳能好好治理後宮。」掏出懷中繡帕,長孫梅烙高雅蹲下,將帕子折了折,拭去她嘴角血絲,「昭兒,妳可別辜負我這番期望。」

驚駭的雙眼瞪到最大,紫昭無法想像,居然有人能把篡位說得如此稀鬆平常,彷彿跟吃飯喝水一樣簡單,不,不對,長孫梅烙絕不是隨便說說而已,這個計畫恐怕早已進行多時!

這些天接連發生的事件突然閃過紫昭腦海,百思不解的片段終於一個個串連在一起,她恍然大悟,既然齊飛已經在西涼殿現身,馮書銓必定也來到了後宮,他們其中一人殺了周婕妤,再嫁禍給張貴妃,藉此拐誘仇天尋去搜查萬安殿。

說到底根本沒有詛咒這回事,只不過張貴妃善妒之名人盡皆知,他們利用這一點,故意放出她玩弄巫術的傳言,好藉由張貴妃之手除去仇天尋,因為他鎮守大內,是他們逼宮造反最大的障礙。

多麼細密而可怕的心思,不僅精準掌握每個人性格,更巧妙運用張貴妃的妒忌與仇天尋的梗直為其鋪路!

「六殿下為什麼要這麼做?」一絲透骨的冰寒自腳底竄到心頭,紫昭痛苦垂下眼睫,眼底漫起氤氳水霧,他明明不是貪戀權位之人呀,那雙溫煦的眸子是那麼明亮清澈,朗朗有如泉底月華,怎麼會……?

沈默起身的長孫梅烙轉向窗外大雪,片刻的遲疑已使紫昭看出端倪,突然之間她明白了。

「殿下並不知情,對吧?」

長孫梅烙回過頭:「他很快就會知道。」

果然!

「梅姊姊,妳瘋了嗎?」她竟然背著六皇子暗地策劃謀反!紫昭從地上跳起,緊緊抓住她,「妳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萬一事跡敗露,不管六皇子知不知情,都是被人意圖推上皇位的對象,就算沒有實際參與起事也得伏罪誅除,必死無疑,更別說這一連坐起來會死上多少人,長孫梅烙怎會如此糊塗?

「放心,不會失敗的。」這一切計策可是出自於她的籌謀,絕不會出錯,長孫梅烙穩穩站著,神色異常篤定。

完了,這下事態嚴重了,長孫梅烙精明幹練,看起來又這麼有把握,萬一當真成了事,六皇子這方是萬幸保住了,但換當今坐在龍椅上的皇上活不了。

「不對不對,這不是成不成功的問題,」紫昭抱住頭,左右用力搖著,「而是能做與不能做的問題呀!就算皇上要傳位,照順序也是傳給三皇子,哪能──」

「不,天下本來就是有德者居之!」長孫梅烙反靜為動,朝她走近,飛揚凌霄的氣勢無人能阻,每走一步,便將紫昭逼退一步,「妳看我們殿下文武雙全,英明睿智,論人品,論才幹,有哪位皇子像他這般出色?」

呃,話這麼說是沒錯啦,六皇子才智出眾,像五行八卦,他也不過稍有涉獵而已,就能區分出制內制外,更別說其他文韜武略,經綸子集。

「如果只因他出生得不夠早,年紀比三位皇兄小,便不能繼大統,這個理由未免太可笑了,我萬萬無法接受!」將紫昭逼到了牆角,長孫梅烙才在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住,兩簇火苗在她眼中燒得璀燦無比,「妳想想,殿下機敏過人,捨這樣的賢才不立,一昧為了長幼之序而讓平庸的兄長繼承,這對大宋,對天下才是真正的損失。」

「可可可可、可是──」

「再說,殿下也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咦?

「要是沒有另一個人出力相助,妳以為我當真有這麼大的本事策劃謀反?」

紫昭愕然看著她,背脊沿著粉牆滑下,咚一聲坐到地上。

『都說娘娘最小的胞弟英雄出少年,這個月就晉升內殿值大人……。』

「是……賢妃娘娘?」

想不到主謀者竟是為人淡漠的劉賢妃!

內殿值亦屬禁軍殿前司的殿前軍,難怪劉賢妃千方百計要將弟弟推上這個職位,如此一來,在仇天尋被撤銷職務的當會兒,內殿值便能與她裡應外合,之前齊飛喬裝成黑衣人進出大內,想必也是去見劉賢妃,為她和馮書銓居中傳話。

「沒錯,早在多年之前母妃就已在暗中籌畫,我也是有回不小心撞見她與宮外的江湖人士來往,才知道這件事。」

且此事正合她意,她馬上表態支持,甚至幫忙加入佈局。

「那賢妃娘娘溺水之事──」

「娘娘來自江南,自小即深諳水性。」

言下之意即婆媳兩串謀,故意賣個人情給長孫梅烙,好讓六皇子推拒不了婚事,紫昭聽得完全傻眼。

「這麼說來,妳和賢妃娘娘已經決定近期要起事了?」

長孫梅烙點頭。

「這個月初七是皇上大壽,宮內為了準備慶典,出入複雜,正好方便馮書銓將人馬秘密引渡至後宮,深夜一到,他們立即潛入皇上寢宮,逼他寫下詔書,立殿下為東宮,然後再餵他吃下失心草。」

如今地利、人和,萬事皆備,就等時機到來。

「吃下失心草後並不會馬上死亡,只會全身虛軟無力,不能說,不能寫,看起來就像突然得了絕症一樣。」

「御醫把脈難道不會知道?」

「哼,那八名御醫早已打點妥當。」

「那皇上──」

「十日過後斷氣。」

天哪,這下六皇子會多痛苦,他不可能去告發自己生母,害劉賢妃送命,她們就是看準這一點,所以逼他不得不反。

「梅姊姊,這回妳們做的太錯了!」雙手摀住顫抖的唇,紫昭不敢再想下去,「妳居然要他殺君弒父?」

六皇子是多麼溫柔的人,一旦謀反,一生都會活在殺害親父的陰影裡,永遠不會原諒自己的,這一點長孫梅烙也很清楚,她雙眼一閉,將臉別向一旁。

「為了登上皇位,他自然得付出一點代價。」

「為什麼?」紫昭哭了出來,眼裡的淚花心疼地轉呀轉,「為什麼妳要對他這麼殘忍?」

「因為我愛他!」倏然睜開雙眼,長孫梅烙回過頭,「因為我愛他!」

沈痛至極的口吻,淒厲得像要把心刨出來一樣,紫昭聽了不禁一愣,啞然看著眼前的長孫梅烙。

「從小我就一直愛著他,為了成為他的妻子,我不顧顏面,不計手段,也要當上他的妃,就算空有名號也無所謂。」

牆頂的氣窗突然被風吹開,飛進皚皚冰雪,落在兩人中央。

「因為他是如此優秀,如此卓絕,是我長孫梅烙所愛的男人!」

雪片越落越急,化為一圈又一圈的水窪,弄濕了地板,也弄髒了織錦,陡降的溫度,更引起長孫梅烙心口一陣急絞,她痛抽口氣,十指根根揪緊,卻執意站得挺直,目光灼灼,朝紫昭炯亮望去。

「妳以為我看著他身旁的妳,當真不會嫉妒嗎?身為女人,我會,我也是會嫉妒的啊!可是我不能,從一開始我就知道自己最多僅能得到他的名分,所以我把這份嫉妒丟在腦後,全心全意只想著什麼對他才是最好的。」

宮廷醜惡,伴君如伴虎,丈夫雖是皇子,身份看似尊貴,但歷史上動輒獲罪被殺的皇子還見得少嗎?

「除非他稱帝,將生殺大權牢牢掌握到自己手裡,才能確保他的地位與安全,就算他會因此而痛苦,我也要為他奪取天下,讓他成為大宋的皇帝!」

咬住抖顫的唇,長孫梅烙深吸口氣。

「這就是我的愛。」這就是深埋在她心中的痴狂熾愛!

一口氣說完這麼長一段話,身體漸難支持,門外的墨竹見她雙腳一軟就快跌到地上,連忙進屋攙扶。

「說了這麼多,只是想讓妳知道我的決心有多強烈,奪位之事已經勢在必行,妳就別再有其他心思,乖乖待在這裡,等事成之後封后吧。」

忍痛說完,長孫梅烙在宮女的扶持下出了屋子,兩扇大門在她身後重重闔起。

「等等,梅姊姊,」紫昭一驚追上前,用力敲打著門板,「妳不能這麼做!」

她也愛上了六皇子呀,以不同於長孫梅烙的方式愛著他,所以她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他背上弒父的罪名,良心不安一輩子。

「我求求妳,不要,不要逼他!」

她拼命敲著喊著,門外之人卻無動於衷,落下大鎖,戶外風雪越刮越大,她徒勞的淒喊與搥打一聲接著一聲,淹沒在冬季的冷風中。

 

 

「母妃,您……」驚愕睜大著雙眼,六皇子震駭莫名,饒是他平日性格內斂,自律有素,才沒有當場大叫。

他向來淡漠的母親安靜坐在主位上,一字一句說完圖謀許久的計畫,神情依然是那麼清冷,那麼淡然,殊不知冷漠的表面下,深藏著更強烈狂亂的風暴,又冷又熱,什麼都擱在她心裡。

再望向站在母親身側的長孫梅烙,她眉目低垂,一雙秋水雙瞳,透過彎彎的眼睫,安靜瞅著他,這兩位是他認識最久,熟悉最深的女人,今日看來卻好模糊,好生遠,怎麼也看不清。

感覺到背後有人走近,他回過頭,一身白袍的馮書銓踱進內廳,肩上還堆著幾片殘雪,他總算恍然大悟,早在十多年前馮書銓便與他母妃有聯繫,難怪那晚馮書銓會從他所戴的鎖片認出他身份,且對宮中動態瞭如指掌。由於兩人時常私下密謀,為了避人耳目,他母妃還刻意疏遠其他妃嬪,避免她們時常到西涼殿走動。

看著眼前男子,再回身轉向自己的母妃與正妻,六皇子忽然想起母親之前的反應。

『原來是楊大人的女兒,很好,很好。』

如果東窗事發,紫昭與楊梵熙亦逃不過死罪,更別說參知政事府、他母妃娘家和長孫家,上上下下會有幾百個人跟著陪葬,無怪乎她聽見兒子迎娶的側妃是楊梵熙之女時會這麼高興,因為牽連的人越多,他的顧忌越大,對她就越有利。

領悟到這一點,六皇子整個人僵立原地,連呼吸都止住。

為了逼他就範,她們居然不惜以眾人性命相脅,要他違背自己的良知去弒父奪位,可悲的是他竟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這麼多人的性命全繫在他身上,不是至親就是至愛,他,非反不可!

「哈哈哈哈……」踽踽倒退一步,疊串的笑聲自他喉頭低低滾出,他在笑,卻笑得淒涼無比,聲聲聽來更像發自內心的悲鳴。

一個踉蹌,他扶住身旁桌几,突然噴出一口淋漓鮮血,殷紅灑在皇服上,開出一朵哀切的血花。

「殿下!」

「偓兒!」

婆媳倆同時震動,長孫梅烙移動腳步想過來攙扶,被他一個手勢止住,他獨自挺身站起,闔眼,深深吸口氣。

「為什麼?」

「殿下您天賦異稟,本來就是治國之才──」

「我問的是『為什麼』?」緩慢睜開眼眸,目光越過妻子,沈痛投向自己的母親。

「這個問題就讓馮某來回答您吧。」一直默不出聲的馮書銓從後走出,雙手合握行了個禮。

「好,你說。」別開臉,六皇子走到窗前。

從半開的窗門望去,殿外雪花紛飛,靜靜下著。

「這一切都要從賢妃娘娘年少的時候開始說起。」

劉氏一家出身寒微,劉父應考多年好不容易才上榜,當上縣官後,仕途卻不怎麼順遂,後來竟將腦筋動到自己芳華正茂的女兒身上,憑女兒的美貌,只要能進宮侍奉皇帝,還怕不能得寵,全家跟著雞犬升天嗎?

有了這樣的想法,他不顧女兒反對,強行將她送入宮,那時她已有海誓山盟的對象,那名男子叫馮書賢。

「是令兄?」六皇子吃驚回過頭。

「是家兄。」

小兩口相偕私奔,在中途被追回來,劉賢妃終究流著淚進了宮,馮書賢不死心,一路跟上京城,隔在兩人之間的卻是重重宮牆,她在牆內,他在牆外,終其一生未嘗有幸再見一面。

不到一年馮書賢便鬱鬱而終,消息傳到劉賢妃耳裡,正好是御醫診斷出她有喜的那一天,從那時候起,她有了恨,恨利祿薰心的父親,恨高高在上的皇帝,恨天,恨命運,更恨渺小無能的自己,強大的恨意逐漸轉變成病態的渴望,權勢變成了她填補心靈的工具!

「這是我虧欠兄長和你母親的。」馮書銓說完,目光轉向窗外滿地白雪,「因為他們私奔當晚,去劉家密告的人是我。」

他不忍見哥哥從此必須四處躲藏,過著見不得人的日子,以為拆散兩人才是最好的辦法,誰知兄長用情之深,最後反而害他死得更快。

從此之後馮書銓不再穿有顏色的袍服,眾人以為他性喜白衫,馮樂姍也跟著學他穿上白衣,殊不知那代表的是他心中永遠無法釋懷的愧疚與哀悼。

「殿下,現在您該知道我為何會將山莊取名為『襲風』了吧?」

襲,拆開來是一個「龍」跟一個「衣」字,為人披上龍衣,龍袍加身,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這是他唯一贖罪的機會,連山莊下層的地宮和地道全是仿造皇宮格局所建,為了這一天,馮書銓帶領手下不知早已沙盤演練過多少回。

六皇子聽完,拭去嘴邊血漬,仰頭長嘆口氣,一入宮門深似海,縱有千般愁,萬般恨,輾轉也是無奈,平添多少傷懷。

「殿下!」

一聲驚呼自門外傳來,墨竹慌張跑入正殿,卻不是往六皇子所在的角落走去,而是直驅到長孫梅烙面前。

「側王妃她……她……」

喔?長孫梅烙放下端給劉賢妃的熱茶,她不是已經把那小姑娘關在西涼殿,讓齊飛在外面守著嗎?

「她在樑上懸了一條布,說、說再不讓她見六殿下一面,她就要自盡了!」

廳內眾人全部驚詫抬起頭,六皇子率先朝門外快步走去,長孫梅烙唯恐計畫生變,連忙追上,左胸突然絞起,她將身子縮了縮,咬牙,吸氣忍住。

不,她還不能倒下,再給她一點時間,一點就好!

「外頭大雪,妳別出來。」六皇子攔住妻子。

「不,臣妾不放心。」頭一昂,長孫梅烙強自鎮定,取過大氅為他穿上,緊緊握住他的手,「走吧。」

事到如今,雖然丈夫已經別無選擇,非得配合她和劉賢妃的安排不可,但她隱約感覺到這一趟意義重大,非去不可,絕不能讓任何人動搖他的心思。

她,不允許!

 

 

一行人匆匆趕到西涼殿,齊飛正在門外,與裡頭的小人兒相互對罵,外面一句「別白費心機了,殿下不可能來的」,裡面一句「不來你就等著進屋幫我收屍吧」,好不熱鬧。

「開門。」六皇子下令。

齊飛看了他身後的長孫梅烙一眼,後者點了點頭,他才動手拿開大鎖。

一進大廳,便見銀色絲帶高高垂在大樑中央,紫昭站在小凳子上,雙手抓著打好結的月抄紗,見到六皇子進門,她飛快跳下來,衝到他跟前。

「妳沒事吧?」

「你沒事吧?」

兩人異口同聲,關心打量對方,好確認他()是否無恙。

「側王妃,妳再鬧,我只好下藥讓妳睡倒了。」長孫梅烙緩緩踱進屋內。

聽見這句示警,紫昭如遭雷擊,全身顫顫抖了一下,她瞪大眼眸,抓住六皇子的雙臂。

「你、你答應要謀反了?」

他默然望著她,目光深沈而痛苦,看得她萬分心疼,他好痛,他心裡好痛的。

揪著他的小手握得更緊,想分擔他的悲傷,一不小心扯開他的氅衣,赫然發現袍上那朵血花。

「你吐血了?」觸目驚心的血跡,歷歷在前,紫昭心頭一痛,紅著眼眶轉向長孫梅烙,「梅姊姊,我求妳,勸賢妃娘娘罷手吧!」

「不可能。」長孫梅烙僵冷地回答,她不可能去勸,劉賢妃也不可能聽。

「咦?梅姊姊?」放開六皇子,那雙小手往長孫梅烙的臉龐伸去,「妳在冒冷汗?」

不對勁,長孫梅烙整個唇白得嚇人,一定是心疾又發作了,她卻強忍著劇痛拖到現在,不,應該說這幾天她的胸口早痛得厲害,全靠意志力撐著。

「我沒……沒事。」揮開紫昭的探視,她腳步一歪,朝後踉蹌倒退半步。

「叫御醫!」六皇子當機立斷,朝外大喊。

「不准去。」她喝住正要移動的墨竹,「再過幾天就要舉事,不要……不要多生事端。」

萬一消息傳出去,宮裡又有人要來探病,在這個非常時期,越少人出入越好。

雙腳一個癱軟,她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梅烙!」一個箭步,六皇子伸手抱住她,「讓御醫進來,舉事不會比妳的命更重要。」

「不,」她枕在他懷裡,一隻手緊抓住他衣緣,雙眼突然綻出熾亮精光,宛如將熄的燭火,在殆盡之前燦爛燃燒一樣,「它比我的命更重要,它是比我的命更重要的!」

「妳──」

「我死後,先不要張揚。」蜷曲的身體痛苦地痙攣著,長孫梅烙不停顫抖,卻仍咬牙繼續說下去,「記住,要等事成之後,局勢稍穩才……才能發喪。」

臨死之際,她居然還不忘對他面授機宜,為他設想得面面俱到!

「臣妾在此預祝殿下……順利登基……國運……昌……隆……」

震慄摟著她,看著她在懷中斷了氣,一時之間,六皇子有種熟是夢境,熟是真實的錯亂感,好像眼前一切都是假的,懷裡冷去的嬌軀卻又真實得荒唐。

眼淚,在他睜大的眸中複雜地滾了滾。

她明知自己的身體不能留在北方過冬,卻為了幫他奪得皇位而冒險留下,把原本早已殘剩不多的生命一次揮霍用盡,她用她的命換他的未來,她根本就是為他而死的!

這樣的犧牲讓人震撼,但這樣的愛,手段太過殘忍,他無法感激。

一旁的墨竹見女主人氣絕,伏在她身上痛哭出聲,紫昭亦被這突如其來的景象懾住,久久才如夢初醒,蹲下握住長孫梅烙的手,她和六皇子一樣,除了生離死別的傷感之外,心情也複雜得很。

長孫梅烙生前待她不薄,可是對她的好都是有目的的,甚至佈下天羅地網,逼六皇子走上謀反之路,面對長孫梅烙的死亡,她實在不知該哭,該怨,該鬆口氣,還是該難過。

「咦?」將長孫梅烙的手捧住,好冰,比外面下的雪還冷,紫昭露出苦笑,「梅姊姊從沒用過我給的溫石吧?」

她對自己也太嚴苛了,就算那塊石頭能帶給她溫暖,減輕她的疼痛,她仍不贊同紫昭對她示好的舉動,堅持不用就是不用。

「是,我們家小姐從沒用過。」墨竹淚漣漣地抬起頭,掀開長孫梅烙的外袍,露出她腰間繫著的小錦袋,「可是她一直把側王妃送的溫石帶在身上。」

不曾利用過它的好處,卻總是貼身帶著,這或許就是長孫梅烙所能做的,最大的妥協,也是她此生唯一一次有過的心軟。

「昭兒。」

帶著鼻音的呼喚,沈重瘖啞,她抬起頭,看見六皇子攔腰抱起長孫梅烙,背對著她站起身,走向大門。

「妳好好留在西涼殿。」深吸口氣,聲音盡是咬牙的顫抖,「等我來接妳。」

不,要她待在西涼殿,要她等他來接,表示他已下定決心要謀反了!

「六殿下!」紫昭急步追上,擋在他面前,看見他眼中濃絕的痛苦,她整顆心頓時全揪絞在一起。

他悲涼地笑著,搖了搖頭。

他謀反,死的人只有皇上一個,他去告發,死的是與他有關的上百人,為顧全大局,減輕死傷,他只能這麼做,紫昭明白這是他衡量再三後才做的決定,但她伸開雙手,不讓他走。

「那個人是你爹呀,你不能殺!」

殺了,他就要痛一輩子了!

就算到時成功登基,保住大家,但每每坐著龍位,他都會想起那是用親父鮮血換來的,上朝理政,批閱奏章,沒有一刻會忘記,這就是篡位者內心永遠的夢魘。

有人在稱帝後嚐到權力的好處,便會慢慢忘掉殺害血親的罪孽,但他不行,因為他的心太過柔軟。

「六殿下,不要這樣,我不要你為了我們,讓自己後悔一生!」紫昭拼命搖頭,到後來幾乎泣不成聲。

「別哭。」他紅著眼,嘶啞地說,「所有的罪,我扛。」

臉斷然一別,他迅速越過她,將門外的紅靈叫進來,紅靈趕緊應聲,小跑步回到女主人身旁,如此安排是希望她能有貼心的人陪著,他會比較放心。

深深看了那張梨花帶淚的小臉一眼,下一秒,六皇子毅然掉頭走入飛雪之中,齊飛將大門再度鎖上。

「小姐,怎麼辦?」沒想到自家姑爺會謀反,紅靈著急在廳內打轉,一下撞了撞被鎖死的窗戶,一下推了推八風不動的大門。

這大殿全被封死,真是糟,出也出不去──不對,出去了也不能怎樣,總不能去舉發吧。

「紅靈,想辦法幫我弄到兩樣東西。」一直沈默望著大門的小人兒忽然轉回頭,臉上淚痕已乾,經過連番掙扎之後,她不再遲疑,終於拿定主意。

紅靈一愣,連忙拍著胸脯保證:「您儘管說,看是需要撬開窗子的鐵拐,還是要鐵鍬?」

都不是。

「幫我準備針和線。」

「針和線?」紅靈困惑大叫,「小姐,我沒聽錯吧?」

這兩樣東西能有多大用處?

「沒錯,就是針和線!」

堅定點了個頭,望向自己展開的雙手,片刻,她深吸口氣,將掌心緊緊闔起握住。

 

 

 

 

 

 

 

第十八章

 

十月初七,皇帝壽辰,在紫宸殿賜宴,一早便由親王宗室與宰相執政,領著文武百官、諸國使臣上壽,坐在棚內的教坊奏樂,又唱又舞,一片笙歌鼎沸,鼓樂喧天。

從第一盞御酒的唱中腔開始,直到第九盞御酒的慢曲、宰相酒的慢曲,以及百官酒的三臺舞全部奏畢,祝壽才算結束。之後皇帝回宮,群臣們帶著簪花回府,從左、右軍中選來表演的四百多名少女自右掖門出宮,御街大道又是一派喧騰熱鬧。

圍觀人群的嬉鬧聲遠遠傳來,隔了好幾條街依然聽得見,仇天尋剛用過晚膳,正在書房小憩,聽見外頭喧嘩,他不禁停住送至唇邊的熱茶。

今日皇上大壽,他被處拘禁在家,自然不可能進宮朝賀,不過據說每年賀壽的儀式皆相當盛大,除了歌舞外還有演百戲、發諢子(打諢說笑)、打毯、相撲等等節目,想必那個愛看熱鬧的丫頭一定玩得很開心吧,他嘴角不自覺地一揚,渾然不知她被關在西涼殿,六皇子以她身體不適為由,根本沒讓她出席露面。

此時京師夜幕籠罩,點點燭火在暮色中亮起,仇天尋喝完茶放下杯子,打算拿起下午翻到一半的兵書,紙窗外忽然閃過鬼鬼祟祟的人影,他眼角厲光一掃,手指登時轉向腰間配刀,唰一聲,抽刀揮向門口闖進的不速之客。

「唉呀。」對方驚呼,顯然沒料到進門後會有這麼一刀,橫衝直撞的小身影登時緊急煞住,險險地在刀尖前端停下。

「是妳?」他濃眉一挑,持刀的手連忙收回。

「仇天尋,你幹嘛?」嚇壞的小佳人立刻哇哇大叫,跳到一旁去,「別跟我說,你的待客之道就是把人家咽喉刺出一個窟窿啊?」

書房內燭光微微搖曳,照亮一張秀麗小臉,仇天尋沒想到紫昭會來看他,胸口彷彿被烙鐵燙了一下,下一秒急忙收束心神,還刀入鞘,回給她一個白眼。

「妳偷偷摸摸夜闖民宅,哪一點像個客人了?」這丫頭鐵定又不把大內禁令放在眼裡,私自出宮了,仇天尋無奈揉著太陽穴。

「誰叫你被罰禁閉,宅邸外圍有侍衛守著,不能進也不能出,只好闖啦。」乾笑了幾聲,紫昭垂下眼眸,盯著自己纏絞的指頭,接著便沒了聲。

這個反常的舉動馬上引起仇天尋注意,他瞇起眼,定定看著她的腦袋瓜一會兒。

「宮裡出了什麼事?」

她身子一震,掀開低垂的眼睫,裡頭驀然含著淚。

「求你……救皇上。」

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她將來龍去脈全數說出,包括主謀,細節,時間,一字不漏,仇天尋聽得驚悚不已。

後宮竟有如此亂臣賊子,膽敢犯上作亂!忠勇正直的血液在他體內賁張,他義憤握住配刀往外踏去,忽然看見咬著唇,無言與他相望的淚人兒,滿腔怒火頓時全被她的眼淚澆熄。

「妳──」該死,他竟忘了那位意圖謀反的男人可是她名義上的丈夫,如果他貿然去告發,難免也會連累到她。

不,依他對皇上的瞭解,一定會想辦法為她脫罪,譬如在宣判之前先讓她和寧王解除夫妻關係,或者詐死──察覺到他的想法,紫昭搖了搖頭。

「六殿下若被判死罪,我也不會獨活。」今晚她就是抱持著這樣的決心而來!

「那、那妳幹嘛來找我?」仇天尋青筋暴跳,突然有種拉她一起去撞牆的衝動。

她是笨蛋嗎?明知他疾惡如仇,一定會去舉發,她居然還跑來告訴他這件事,豈不是跟來送死沒什麼兩樣!

「因為你是唯一會為了救皇上,而單純去救駕的人。」宮裡落井下石之輩她看多了,只有他就事論事,不挾私人恩怨,不像其他禁衛各個都有自己投靠的政治勢力,難保不會趁機動什麼手腳,陷六皇子於更不利之地。

「但妳有沒有想過我救了皇上之後,涉嫌此案的人會有什麼下場?」雖然仇天尋公正嚴明,絕容不得此等大逆不道的行徑,但也不得不承認,處在寧王的立場,那個男人是做了一個十分明智的抉擇,好讓死傷人數減低到最小。

「我知道,可是死也不過頭點地,比起之後悠悠歲月,日日都要活在殺父的痛苦中,我不忍,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為了大家受這種折磨,而且……」深吸口氣,她口吻驟變,「我絕不會讓任何人殺害皇上。」

非關忠君。

「因為他是我娘一生最愛、也最恨的人!」

咦?仇天尋大感意外。

回京之後,他曾私下調查過她的身世,在得知她娘親即是曾經喧騰一時的方馡華時,他亦相當吃驚,終於明白為什麼皇上會對她寵愛有加。

當年方侍郎謀反,兒子伏誅,女兒方馡華被判的是充為軍妓,軍妓哪!所以紫昭永遠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連方馡華自己也不知道孩子是誰的。

「妳娘……恨皇上?」

他不懂,傳聞都說這對戀人有多麼相愛,只因時勢不容,導致兩人以悲劇收場。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紫昭舉起顫抖的手,在空中緊握成拳,「其實我外公當初根本沒策反!」

那時皇上才剛登基,勢力未穩,宋太后一心想要回兒子趙德芳的帝位,支持皇上的人馬於是栽贓嫁禍給親趙德芳的方家。

雖然事後皇上得知方侍郎無辜,但誅除方家能達到警告宋太后的效果,對他十分有利,只是無巧不成書,他所深愛的女子卻是方侍郎的掌上明珠,他左右掙扎始終下不了手,消息傳到宋太后耳中,宋太后冷笑,拿住這個把柄反咬一口。

「皇上是想追究嫁禍的人是誰呢?還是要昧著良心宣判方侍郎有罪?」

如果是前者,削的是皇上自己的人馬,如果是後者,宋太后的條件是──必須充方馡華為軍妓,擺明便是報復!

他被這項條件狠狠打了一記,試問有哪個男人能把心愛的女子送去那種地方?

當晚他便帶著方馡華出了汴京,準備拋下江山一走了之,嚇得朝野震動,發了兵馬將皇上追回來。

社稷為重呀,老臣們涕淚縱橫地苦勸,這才把皇帝勸回了宮,之後皇上揮淚寫下賜罪詔書,為了國家,為了皇位,他忍痛將生平最愛的女人打入地獄。

聽到自己的處置時,方馡華當場崩潰。

這個口口聲聲說愛她的男人,最後竟然為了權力捨棄她,她不敢相信,開始恨起這個男人的薄情,恨了好多年,恨得好深好深。然而外人不知這層內幕,只看到皇帝為了一名女子,差點連江山也不要,都以為這個故事有多淒美,實際上竟是如此不堪。

「妳……」聽她說完真相,仇天尋開口想說些什麼安慰的話,喉嚨卻乾澀得很,試了好幾次才找回聲音,「妳也別難過了,雖然皇上辜負了妳娘,但這些年他一直很後悔那麼做,後宮佳麗三千,他念念不忘的人也只有她。」

光看後宮嬪妃對方馡華這三個字有多麼痛恨就知道,除了她,根本沒人走得進皇帝的心裡。

「不,」握緊的拳頭鬆開來,紫昭愣愣轉向門外冷得刺骨的夜,「就算當時皇上選擇和我娘遠走高飛,事後他還是會後悔。」

他是個雄才大略的男人,等到一時的激情消退之後,勢必會覺得自己拱手讓出帝位的行為有多麼愚蠢,他,一樣會悔不當初。

說到底皇上也是個可憐的人,對感情割捨不掉,卻也無法堅持到底。

「說不定這些年皇上如此惦記著我娘,是因為得不到,所以才會如此執著。」

飄渺的目光投向窗外深夜,帶著一分無奈,三分苦笑,與六分看破事實的透徹,紫昭搖了搖頭。

搓破表象後的真實往往一點也不美麗,所以她從不曾說破,畢竟娘再怎麼恨,也曾深深愛過那個男人,她不想讓皇上知道自己捧在心底的愛意,不過是種美化後的幻想。

既然不能說,那麼就不要記得這麼清楚吧,於是她開始變得健忘,因為娘親的恨,難堪的身世,童年的夢魘,不假裝忘記,很難繼續活下去。

被她難得流露出的傷感和脆弱懾住,仇天尋久久說不出話,印象中的她總是天不怕地不怕,整天嘻嘻哈哈,沒個規矩,卻沒人知道她必須忘記多少痛苦,才能無拘無束地自在飛翔。

緩緩低下頭,他望著自己手裡緊握的刀鞘,如果說紫昭要他去救駕的第一個理由是為了寧王,讓他多少有些不是滋味,那麼這第二個理由便令他感嘆了,她母親曾被扣上父兄謀反的罪名,現在輪到她因丈夫是主謀而受牽連,她怎麼會這麼倒楣,老是碰到這種事!

牙關一咬,仇天尋甩開大袖走過她,筆直出了書房大門,在他步出門外之後,紫昭掩住自己的臉,肩膀簌簌發抖。

他依法論事,想必這會兒去宮裡告發後,她和六皇子將難逃一死。死,她並不怕,可是她好不甘心,與所愛之人的緣分竟然這麼短,雖然成了親,但他們還沒當過真正的夫妻,有過真正的夫妻生活呀!

一滴淚,自她指縫滑落,到了第二滴,她聽見仇天尋走出去的腳步聲又折回來,她驚訝放下掩面的雙手,發現他換上一襲夜行黑衣,連頭都蒙住,只露出一對炯目。

「呃,你這是……?」這身打扮看起來,怎麼不太像要大張旗鼓,去宮裡舉發護駕的樣子?

「妳也換上。」仇天尋朝她扔了件黑衣,「到時別驚動宮中禁衛。」

愣忡接過衣服,紫昭好半天才會意過來,他居然不打算去舉報,反而要偷偷潛入宮,將逆謀這等大罪搬下台面暗中解決!

這是她所認識的仇天尋?那個奉公守法、剛正不阿、不講情面的仇天尋嗎?

「為什麼?」她驚詫得下巴差點掉下來。

因為我不想害死妳!蠕唇正想這麼回答,一股燥熱忽然自面頰升起,他耳根微紅,到嘴的話硬生梗住。

「少、少囉唆。」狼狽扭開頭,他提起配刀,跳上對面屋簷,朝皇宮的方向而去。

抱著他給的黑衣,紫昭內心一陣衝擊激盪,他竟然拋下奉行不悖的原則,為了她,去做自己生平最痛恨的事,這份犧牲真的太不易、太貴重了。

眼裡溢滿感激的熱淚,她深深、深深朝他遠去的背影彎下腰,鞠躬,呼呼風雪依然在她眼前不停地吹著,下著,京師的夜亦逐漸深沈。

 

 

琁清殿內燈火通明,角落一隅,佇立著一道修長身影,目光緊盯著手中之物。

「妳……再說一遍!」看著紅靈呈上的東西,六皇子大為震動,連向來冷靜自持的聲音,都失去平日沈著。

「此物意義非凡,小姐再三交代,務必送到六殿下手上。」紅靈欠著身,再次重複方才令他震撼不已的話語。

「昭兒她……」她居然送他一個荷包!

伸出抖顫的手指,細細撫摸荷包上的針線。

老實說她的女紅實在差得可以,上面繡的是一對看起來快要去撞山的鳥兒,底下那兩隻划水的鴛鴦活像游到腳抽筋,可是這一針一線全是她的情,她的心,他看得熱淚盈眶。

透過這個荷包,她明明白白告訴他,她愛他,所以她做了選擇,不管是生是死都會留在他身邊,不會再去流浪了,甚至願意陪他留在這座大內深宮,一生一世,比翼雙飛。

收到她韞韞寄予的情意,六皇子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夢境無限甜美,是他渴望許久,卻不敢奢求的希冀。

將荷包緊緊握住,密密貼在胸口,他閉上雙眼,窗外紛飛的雪花融化在他臉上,和淚一起流下。

「殿下,」紅靈壓低聲音,小心翼翼,覷了覷大殿另一側,劉賢妃和馮書銓正在做最後準備,「小姐的心意,您該明白。」

不要謀反,不要殺皇上!他彷彿能聽見她惻然的嘶喊。

「殿下!」隔了幾秒,紅靈再度出聲催促,希望他能給個答覆,她好回去向女主人覆命。

六皇子驀然睜開眼,望向那片夜之飛雪,思緒想前想後,千迴百轉,深蹙的眉頭越鎖越緊,半晌,他深吸口氣,取來筆墨,在紙上揮毫書寫,寫完後慎重收入封套內,交給紅靈。

「告訴妳家小姐,這就是我的答覆。」

收下她飽含情意的荷包,他回應給她的是──一封親筆寫下的休書!

「殿下,您──」錯愕接過那紙書信,紅靈不敢置信,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

想不到一個小小的荷包影響如此深重,竟讓他改變初衷,決定不反了,所以他忍痛寫下休書,徹底斷絕夫妻關係,以免到了皇上面前請罪時,皇上勃然大怒之下會殃及了她。

這是一份多麼令人心折而心碎的深情!

「奴婢替小姐謝謝您。」紅靈動容跪下,朝他深深一拜。

只是這樣一來他當不成皇帝,反而可能被殺,端看皇上如何處置,包括策劃此事的劉賢妃,與牽連在內的一干人等,想想他也真是個可悲的人,不是背上弒父罪名,就是叛離親生母親。

俊挺身影往門口走去,六皇子迅速開了門,正要步出外廊,另一道白影動作更快,立刻擋在他面前。

「殿下,您打算上哪去?」馮書銓問得不亢不卑。

「讓開。」

「現在反悔已無濟於事,就算您此時去向皇上告發,皇上也饒不了你。」

「至少可以阻止你成事。」側身繞過馮書銓,馬上又被擋下,他不得不出手,和馮書銓在空中過了幾招。

在這個緊要關口,馮書銓自不可能傷他分毫,但更不可能放他離去,兩道人影在走廊間不斷交錯閃避,打鬥之中,六皇子頭上的綰髮鬆開來,玄黑長髮隨之向旁披散一甩,散落在他肩上臂上。

「得罪了。」一個側身,快而準的指力點住六皇子穴道,將他定在原處動彈不得。

「你──」

「等大事底定,馮某自會解開您的穴道。」

眼看馮書銓向他抱拳作揖,接著轉身往福寧殿的方向走去,六皇子又驚又急,想動卻動不了,糟了,他被困在琁清殿,附近又全是馮書銓的耳目,無法遣人去皇上寢宮通報,這下可怎麼辦才好?

就在六皇子心急琢磨著該如何脫困的當口,馮書銓這邊的行動已如火如荼地展開,他對皇宮內院早已摸透,又有劉賢妃幼弟接應,領頭帶著一行人很快到達皇上所在的福寧殿,悄聲潛入後,內室一片寂靜,昏黃燭火一盞盞在角落點著。

掀開重重帳幔,馮書銓一步步逼近龍床,大手陡然一掀,床上卻沒半個人影,他大吃一驚,放開布幔。

「馮莊主要找的人,可是我身後這一位?」一句冷聲驀地自露台響起。

馮書銓驚訝回過頭,望見仇天尋一身素黑,矗立於風雪之中,身後是匆匆被喚醒披著外袍的皇上。

「是你?」這人不是被處禁閉在家嗎?怎麼會在這裡?

「你是要自己乖乖束手就擒,還是要我動手?」

「哼,」舉起手中長簫,馮書銓沈下臉,雙眉陡揚,「殺了你再逼宮也不遲!」

身手難分軒輊的兩人,朝對方凌厲殺去,招招打得飛快,一群人經過輪番纏鬥,仇天尋身上掛了彩,馮書銓亦然,帶來的六名手下已個個躺在地上,血色漫漫,流淌成河,馮書銓依然不死心,繼續揮著玉簫,左一下,右一下,半邊白衫被血染得赤紅,激戰之中他仍百思不解,精密的籌畫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下一秒,當紫昭與六皇子雙雙拉著手,自廊外飛奔而入時,他終於知道答案。

「皇上!」一進殿,紫昭立刻往皇帝身側跑去,還好趕上了!

確定皇上毫髮無傷,紫昭大大鬆口氣,果然她和仇天尋兵分兩路是對的,他來福寧殿救駕,她去琁清殿說服六皇子自首請罪,後來這一點根本無須她多費唇舌,解開丈夫穴道後,他二話不說立即直奔皇上寢宮,還是她抓著他的手不放,堅持也要一起前來,兩人才會一同拉著手出現。

眼看這兩人一左一右護在皇上身邊,馮書銓揮開仇天尋的刀,大退三大步。

「妳怎麼可能出得了西涼殿?」馮書銓滿臉詫異,「再怎麼說也還有齊飛守在門口,妳不可能打得贏他。」

「沒錯,我是打不贏。」紫昭抬起頭,大剌剌迎向他的目光,一抹巧笑劃上菱唇,「所以我收買了他。」

馮書銓瞪大雙目。

「用金丹葉!」

那雙瞠視的眼珠子差點掉下來。

「不可能!隱清河的畫已經被妳燒了,哪來的金丹葉?」

「就是燒了才會知道畫裡的玄機哪。」將發現天縷織的經過略略說過一遍,末了,紫昭語出驚人,說出那張藏寶圖的下落,「後來我把那片繡布壓在樂姍的墳前!」

最後這一句,像顆投入湖心的石子,在馮書銓心中激起無數水花,將他的錯愕推到了最高點。

壓在樂姍的墳前?她竟將藏有九千萬兩黃金的繡布圖壓在他「女兒」的墳上!

「馮莊主,有句話我一直很想問你。」唇邊的笑消失了,紫昭雙眉斂起,朝他緩緩走近,「樂姍是不是你親生的,真有這麼重要嗎?」

她話中隱埋的傷慟讓皇上暗暗一震,雖然她嘴裡說的是馮樂姍,但何嘗不也是對自己不明身世所發出的感嘆?

這孩子終其一生都不知自己的生父是誰,深究起來都是他一手鑄成!

「回宮後,我曾送信給常在江南各地行商的義父,請他深入調查此事,事後證明樂姍的確不是你的骨肉。」

聽到這樣的結果並不意外,馮書銓眼角抽動,一股無法下嚥的難堪再度湧上心頭。

「可是尊夫人會懷上別人的孩子,都是你的關係。」

咦?

「你還記得溫有諒這個人嗎?」

「溫有諒?」似乎在哪聽過?馮書銓皺著眉,過了片刻終於有點印象,「他……是我年輕時結拜的義弟,我見他舉目無親,一直留他住在莊裡,後來有天他突然不告而別,至此再沒他的下落。」

這位消失多年的義弟與此事有何關係?

「你應該還記得尊夫人常跟你說此人並非善類,要你別留下這個人。」

他卻老是當成耳邊風,聽聽就算。

「成親之前,有一回尊夫人到你府上,由於你們兩家早是舊識,家僕直接讓她進門,在你的書房稍坐,你那位義弟覬覦她美色許久,在茶裡下了藥。」

當日他並不在府內,但馮夫人並不知,醒來後直覺以為這春風一度的對象是他,這樣羞答答的問題,事後她也不好意思追問,反正他們即將成親,遲早也是他的人。

「後來尊夫人因此有了身孕,嚇壞了你那位義弟,當天立刻漏夜逃出杭州,從此不敢再回去,這些都是我義父找到溫有諒之後,從他口中逼問出來的!」

今晚接連而來的驚訝都比不過這一回,馮書銓踉蹌退後,乒乒乓乓撞倒一座几案,上頭燃著香的金爐翻了一地,灰燼灑在血泊裡,慢慢沾濕,染紅。

「天哪!」這個遲來的真相太殘酷了,他痛苦抱住頭,自喉間吐出一個懊悔萬分的哽咽。

如此說來他有什麼資格恨她們母女?是他,是他引狼入室,害得所愛的女子失身懷了孩子,對她更應加倍憐惜,加倍補償才對,可他非但沒善待妻子,還用最尖酸、最狠毒的言語羞辱她,任她飲恨而終。

「儘管馮夫人生下的女兒不是你的親骨肉又如何?」紫昭咬著牙,聲音裡滿是悲悵,「只要她敬你如父的心情是真的,你難道不能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疼愛嗎?」

被這句話重重擊倒,馮書銓頹然鬆開手,掌中玉簫順勢滑落,清脆掉到地上。

他還記得,那張小小的臉龐總是殷切仰望著他,渴望從他身上得到一絲溫情,一絲關懷,他卻每每令她失望,最後甚至將她一掌擊斃。

他好內疚,好慚愧,好遺憾,可是現在他再後悔有什麼用?就像那時他去劉家告密一樣,他總是在人事全非之後才悔悟,時光卻已無法倒流,人死不能復生。

「倘若當初你對樂姍還存有半點慈愛,願意去她的墳上看一眼,那麼你就能發現金丹葉的地圖,我也不會有機會收買齊飛。」彎下腰,紫昭揀起滾到她腳邊的長簫,「說不定今晚你就成功了。」

一念之差,失之交臂,馮書銓接過她遞來的玉簫,手指懊惱抖個不停,片刻,想起那座遠在千里之外的孤塚,他突然振作起精神,說什麼也不能讓齊飛那個叛徒接近他女兒的墳。

這次不為金丹葉,純粹是為了那個苦命的孩子!

縱身一跳,他敏捷閃過仇天尋,自露台上方翻身跳入天井,仇天尋快步想追,中途突然想到兩人萬一再度發生打鬥,引來禁衛,不免橫生枝節,只好悻悻停下,頭一回,發現皇上目光望著馮書銓遠去,亦沒下令追趕。

照理說膽敢勾結後宮圖謀造反,罪大惡極,不可能任這罪人逃逸而去,但皇上另有想法,反正事後他自會派人追捕,不急在一時,此刻更重要的事情是──一對銳利的眼往六皇子身上掃去,六皇子立刻帶罪跪下。

「來人,」一聲沙啞的大喝朝外喊去,殿外禁軍聞聲匆匆進屋,「拿下寧王!」

紫昭和仇天尋皆是一驚。

「皇上!」兩人齊聲大叫。

他們絞盡腦汁,努力在不驚動外界的情況下解決此事,卻忘了考慮一點,謀反是大罪,皇上未必能容。

「另外傳朕旨意,去琁清、西涼二殿拘提劉賢妃!」

一部份衛兵領命而去,一部份上前架起六皇子,直到此刻紫昭終於明白皇上並不打算輕饒!

一場驚心動魄的逼宮之變雖然順利化解於無形,但恐怕他們真正的危機才要開始,紫昭不由得心慌起來,連忙抱住丈夫,不讓別人靠近。

「昭兒,放手。」六皇子朝她搖了搖頭。

兩人目光在空氣間緊緊纏繞,膠著,唯恐這一眼即是永別,在紫昭的哭喊聲中,他終究被人強行押著拉走。

「皇上!」身子一旋,她急忙跑回皇帝面前。

知道她想說什麼,皇上赫然舉起手制止,臉色一片陰晴不定。

「朕很痛心。」一陣沈默之後,皇上獨自踱至窗前,「雖說帝王之家骨肉相殘,屢見不鮮,但今晚看著它血淋淋在面前上演,還是讓人倍感辛酸。」

「不,六殿下他並不──」

「昭兒,妳知道什麼是叛亂嗎?」皇上回過頭,「凡是意圖推翻帝君的行為都叫叛亂,輕則導致兵戎,重則動搖國之根本,如果不制裁這種行為,王權無法鞏固,朝廷無法維繫,妳懂嗎?」

精邃的目光比窗外飛雪更冷,他的眼底卻也湧起顫抖水花。

「下令賜死自己的孩兒,朕又何嘗忍心?但是朕……朕得為國,得為民,妳懂嗎?」

紫昭一邊聽著,淚一邊流著。

「我不懂,也不要懂。」她拼命搖頭,「我只知道六殿下不忍心弒父,你也不忍心殺子,什麼國?什麼民?哪比得上人心,抵得過人命!」

「昭兒。」

「皇上是否還記得?你曾向我抱怨,從小到大我認過那麼多位義父,偏偏就是不認你,你可知道為什麼?」

她淚流滿面跪了下去。

「因為在昭兒心裡,早已把你當成了爹,雖然不是生我的爹,卻是最疼我、最憐惜我的爹!別人叫我呂小姐,梁小姐,楊小姐……但我從沒那樣叫過自己,每次都跟人說我姓趙。」

小臉用力一仰。

「是趙,是你姓的趙呀!」她叫著,學他反問道,「皇上,你懂嗎?你懂嗎?」

最後的兩次疊問,說得哀惋至極,她鄭重彎下腰,在地上磕了個響頭。

「今晚請讓我以一個女兒的身份,求你網開一面,放過六殿下,也放過你自己吧!」

握緊大袖內的手,皇上費了極大氣力才把臉猝然別開,她涕泣的淚顏卻牢牢刻在他腦中,甩也甩不去,嘶喊的話語更是句句肺腑,聲聲敲打在他心口上,又響又疼。

「你們……」咬牙,他摀住雙耳,硬是背過身,「把寧王妃拉下去!」

「皇上──」

她的悲鳴響徹了整座幽幽寢宮,侍衛上前制住她雙臂,她拼命掙扎,又哭又叫,那個硬挺的身影依然背對著她,沒有轉回分毫。

佇立於旁的仇天尋看得不忍,移上前一步想勸,赫然發現這位萬人君主面對著牆,臉上已是一片涕淚交零,他嘆口氣,默然閉上嘴退回原地。

那個悲嚎的小人兒已被拖到了門外,臨去之際,紫昭倉皇抓住廊外立柱,放聲慟喊:「您當初為了皇位捨下我娘,現在又要殺了我的丈夫嗎?」

淒涼的嘶鳴迴盪在冷風中,久久不散,直到她的身影遠去,再也看不見,皇上才顫抖回過頭。

像,多像那個晚上!

禁軍追上他們,他心一狠,答應回宮,方馡華被人從他身邊拖開,沿路不斷叫著他的名,寸寸哀腸,字字血淚,當時他亦如同現在這般,等到她走後才流著淚回頭,眼前景物模糊成一片。

 

 

 

 

 

 

 

第十九章

 

綿綿細雪紛飛,落在乾硬的土壤上,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霜雪越積越厚,放眼望去,郊外遼闊千里,除了下雪聲,一片沉寂。

佇立在雪堆中的人影一身素白,雪花不斷落在她髮上肩上,她卻渾然未覺,一對泛紅雙眼定定注視著前方孤單的墳塚。

「小姐!」紅靈匆匆撐著大傘跑來,為她擋去冰雪,「您自個兒都還病著呢,怎堪這樣淋著雨雪,萬一又添風寒可怎麼──」

絮絮不止的抱怨說到一半,發現她根本沒聽進去,每逢這一天,她的哀傷總是特別深,旁人怎麼勸也沒用,紅靈搖搖頭,嘆口氣,索性閉上嘴不說了。

將竹傘塞入她手裡,紅靈彎下腰,放下勾在臂彎的竹籃,一一拿出祭奠之物,無奈此處風大,火石連續打磨了幾次也點不燃,一個不慎,打火石滾到冰濕的雪中,看來更難點燃了,紅靈感慨撿起石子。

「皇上也真狠心,殿下生前好歹是個堂堂皇子,死後葬身處竟荒涼至此,三年來每次祭掃,連想添個香,燒點紙錢都不得。」

這番話令紫昭深深一震,手指在掌中絞緊。

三年……是啊,時間走得真快,距離他被賜死的那一天,轉眼已過了三個寒暑,那麼她為什麼還在這裡,活著,淚卻不曾止過?

她永遠忘不了他喝下毒酒的那個清晨,雪也是下得如此綿密,像淚花一般,他拉著她的手,逼她起誓活下去,她哭得好傷心好傷心。

之後,因為涉及叛亂獲罪,他被廢為庶民,依規定不得遷入皇陵,只能草草葬在這片荒郊野地,思及此,紫昭掩住臉,淚又湧落如泉,她明明沒什麼記性,老是忘東忘西,可是失去他的痛苦偏偏記得特別牢,他的眉,他的眼,他的笑,在她腦中深刻鮮明,永不褪色,是永不褪色啊!

「昭兒。」

低低的叫喚讓她猛然轉身,對方從不遠處走來,一襲黃袍立於飛雪之上,更顯得醒目刺眼。

「你來做什麼?」沈浸在哀痛中的雙眉陡然一揚,她衝過去,忿怒的小拳頭洩恨似地打在那人胸口上,「走開,你走開,我不要看見你!」

「昭兒,妳別這樣,讓朕……讓朕過去看看他。」

那對柳眉揚得更高,她半步也不讓,毅然舉起雙手擋住去路。

「皇上後悔了,是嗎?」咬著牙,她恨恨地說,「但人都被你殺了,你現在再來祭悼,管什麼用?」

他愧然低下頭。

「朕知道妳傷心,是朕……朕對不住你們,可是朕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呀。」一道淚光,慨嘆閃過他的眼,「如今事情都已過去三年了,難道妳還不能原諒朕嗎?」

她用力搖頭,淚珠亂墜。

他逼死了她最愛的人,讓她生不如死地活在世上,每日每夜,這分痛苦總是在她左胸煎熬,撕著她的心,啃著她的骨。

「不原諒,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她哭喊著,嚎啕抓住皇上的袖袍,「嗚嗚嗚,還給我,你把他還給我──」

哇啊啊啊啊啊啊,一聲尖叫劃過破曉清晨,紫昭冷汗涔涔自夢中驚醒。

夢,是夢!睜開眼,手指緊緊抓住大被,大口呼吸,再呼吸,她驚悚望向四周,一時之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小姐,妳又做惡夢了嗎?」舉著燈籠,紅靈自偏房走出,來到她床前。

掀開層層床幔,見她驚惶不定,大大睜著眸,紅靈擱下燈籠,逾禮坐上床,輕輕拍了拍她。

「沒事了,小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三名宮女跟著走近,將桌几上的燭火點起,隨著寢殿內的景物逐漸清晰,紫昭忐忑環視周遭,這才確定自己是在琁清殿內的臥房,而非冰霜飛降的傷心雪地。

心安地,她鬆口氣,伸手接過紅靈遞來的巾帕,擦了擦額頭的汗:「什麼時候了?」

「天剛亮呢。」

據說清晨作的夢是反夢,她安慰自己。

自從那晚事變發生,至今已過四天,六皇子被幽禁在福寧殿內,房外守衛森嚴,皇上那邊卻遲遲沒有進一步指示,害她一顆心懸在半空,不上不下,只能在琁清殿乾著急,許是憂心如焚的關係,她已經連續四天從惡夢中嚇醒。

第一個晚上,她夢見六皇子被下詔賜死,第二個晚上,她夢見自己在他死後一年去看他的墳,再來是第二年,第三年,每次她都在夢中哭得驚天動地,拼命搥打害死他的皇上,夢境不但可怕,且逼真得有如身歷其境,彷彿確實發生過,令她每次醒來總是驚恐不已。

儘管如此,她還是不敢去皇上面前哭鬧,都已這麼多天了,皇上仍未頒下任何旨意,一定是還在考慮該怎麼發落,她怕自己去了反而惹得皇上心煩,造成反效果,所以一直留在琁清殿等消息。

這件事亦在宮內傳得沸沸揚揚,畢竟皇子被拘禁在皇帝寢宮,可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不引人注目也難,尤其又有風聲指出,十月七日當晚福寧殿傳出打鬥,隨後還運出六具屍體,被送到宮外秘密掩埋。

各種揣測與謠言四起,不約而同指向其中一位明白內情的關鍵人物,仇天尋。

那晚他穿著黑衣,蒙著面,理應沒人看見他的臉,但據當時湧入殿內的近衛描述,那道碩長身形應該就是他。

「仇大人,請留步!」

一早天空停了雪,難得的冬陽灑在簷上,將昨夜凝結的霜花照耀得一閃一閃,三皇子趙元侃輕裝簡便,從迴廊轉角追來,身後跟著兩名貼身隨從。

「見過三殿下。」事變後隔日,仇天尋便復了職,再次負起守衛之責,一見來人,他立刻停住腳步,恭敬抱拳讓到一旁。

「殿下有事?」見趙元侃一徑對著他微笑,卻隻字不語,還將手一揮,要身後隨從退到遠處去,仇天尋愣住,心裡頓時有了底。

「這裡沒有旁人,本宮就直說了吧。」趙元侃微笑拍了拍他的肩,「仇大人,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什麼事?」

果然。

「末將不知殿下在說什麼。」

「喔?」笑意更深,趙元侃收回手,眼底閃過精光,「那麼本宮來給你提個醒,十月初七那晚……仇大人是在福寧殿吧?」

肩膀一僵,仇天尋徐徐抬起頭,對上趙元侃的目光。

依照排行算起來,前面兩名皇子,一個因罪被廢為庶人,一個已死,趙元侃順理成章該是下一個皇位繼承者,但如今都過了兩年,仍不見皇上宣布立儲,讓趙元侃十分疑心。在這麼敏感的時刻偏又發生福寧殿事故,他自然更要問個清楚,若傳言不假,三皇弟當真犯下謀逆大罪,膽敢染指他即將到手的帝位,說什麼也不能留下這個人!

為此他不惜紆尊降貴,跑來向仇天尋這個唯一證人求證,一旦證詞確鑿,他非上奏請求皇上治罪不可。

仇天尋深悉這位三皇子的想法,不由得在心裡哀嘆了聲,唉,他向來唯法是圖,從沒想過要包庇任何人,本來就當據實以告,但說出口的話卻是──

「那晚末將被罰禁閉在家,什麼也沒看到,請殿下見諒。」

硬著頭皮回著,仇天尋對自己暗暗翻了個白眼,去,他幹嘛說謊,替那幫犯上作亂的傢伙掩飾?

「仇大人,你……」沒料到對方會給他軟釘子碰,趙元侃唇上的笑容頓時垮下一小角,過了半晌才又往上勾起,「看來仇大人這一年倒變得比較有人味兒了。」

仇天尋一愣,還在擔心對方會進一步追問,趙元侃已領著隨從轉身離開,僅剩站在原地的他。

他是變了,不,變的人不只是他,那個古靈精怪的小人兒早在不知不覺中,一點一滴改變大家,讓軟弱的人變得堅強,堅強的人變得柔軟,而今她是否也能改變以國為重的君主,叫他學會一點為人之父的慈悲呢?

嘆口氣,他猜想這個問題的答案很快就會揭曉了。

 

 

厚重大門被人推開,陽光集中成一束射入昏暗內室,令和衣坐在角落的人影睜開眼眸。

「殿下,請。」侍衛退至一旁,站在門邊等著。

六皇子起身步出,在密室待了四天,一時無法適應外頭光線,他微瞇起眼。

這幾日被關在福寧殿後側,行動受限,與囚犯差不多,只不過沐浴更衣、三餐飲水樣樣沒少,每到用膳時間便會有一名宮人端著飯食進來,宮人見他長髮披散,伸手要幫他綰起,他揚指阻止了她。

待罪之身,不必再麻煩了,他說。

自己會有什麼下場,他已經早有準備,當侍衛帶著他走過無人長廊,清晨冷風陣陣吹過他的身,他猜想這大概是他人生最後走過的一段路,再來侍衛們會帶他來到一間小室,宣讀聖旨,接著遞上一段白綾或一杯鴆酒。

然而他猜錯了。

侍衛領著他走上長春殿,自偏門進去,直直通到殿後小閣樓,他一進屋,身後大門立刻被關起,室內只開一扇窗,淡淡晨光照在桌椅上,椅後站著一人,是章公公,椅上坐著另一人,一瞥見那人龍袍,六皇子內心大震,立刻跪下。

「父皇。」

空氣中全是冰雪的味道,很清冽,但也很沈,很重,壓得人喘不過氣。

「今日朕把你叫來這裡,只有一件事要問你。」

皇上的聲音明顯比平日更低啞許多,一字一字說得又沉又慢,像壓在泥濘上的車輪,深深碾出一道好長好長的痕跡。

「你當初真的動過那個念頭嗎?」那個要殺了自己的父親,取而代之的念頭!

六皇子猛然將臉抬起,望向高高坐在椅上的人,父子兩的目光在空中交錯,都在看著,讀著,問著對方。

「是。」沈默了三秒,六皇子不閃不避,據實以告,「兒臣動過。」

因為情勢如此,這是犧牲最少人的方法。

「哈哈哈哈。」皇上聽完發出陣陣大笑,笑著笑著,聲音逐漸變得哽咽,不多時,臉上已是一片老淚縱橫。

帝王家,果真是帝王家哪!

「好,」大掌一落,他用力拍上厚實的原木椅把,「你真是好!」

他一邊笑著,淚一邊流著,似是感嘆,失望,又似欣慰,讚賞。

「太恩!」

嘶啞一喝,站在身後的章公公捧著檀木盒,走到六皇子面前跪下,打開掀蓋,裡頭是卷蓋上玉璽的聖旨,六皇子摒住呼吸,伸手拿起展開,看完內容,他一驚,愕然轉向一夕之間彷彿老邁了許多的父親,久久,閣樓裡沒有一絲聲響。

最後六皇子將聖旨捲起,端正放回盒內,再次退後一步跪下,深深磕了個頭。

「兒臣懇請父皇,饒我母妃一命。」

這個孩子啊……。

喟嘆著,皇上閉上含淚雙眼,顫抖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六皇子默默開了門,走遠,風從門縫鑽進,又是滿室冰涼。

「帶劉賢妃。」

一樣在小閣樓,一樣被侍衛帶來,關上門後只剩劉賢妃、皇上與章公公三人。

平日即不多話的劉賢妃沈默跪著,帝妃二人面面相對,再怎麼說也曾是耳鬢廝磨的枕邊人,如今見面竟不知該說什麼。

「朕不會殺妳。」過了好半晌,皇上才沈沈開口。

劉賢妃微微一動,驚訝挑眉。

「妳的妃號已廢,今後就在冷宮安靜度過餘生吧。」

饒她不死,已經是他最大的寬容。

「臣妾領旨。」伏下身叩謝聖恩,劉賢妃木然起身,毫無表情的面龐,在離開之前突然轉回來,「都是那個女人!」

聽見這句怨恨低咆,皇上微挑起眉,目光朝她望去。

「在起事當晚,我才知道她是方馡華的女兒,那時我就覺得不祥,太不祥了。」

一個回身,她修長的食指直直指向男人的臉。

「當初方馡華差點毀了你的帝王命,想不到她女兒比她更厲害,要不是她從中阻饒,我兒子現在早就是皇帝!」

這是什麼話?

額角青筋驟然浮起,皇上面露慍惱,自座椅上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偓兒的確是因為一個女人而丟了皇位,但那個害他當不成皇帝的人不是馡華的女兒,而是妳!」抓起章公公懷裡抱的檀香木盒,他忿忿丟到地上,「妳自己看!」

依言撿起彈出盒外的金黃聖旨,劉賢妃怎麼也沒想到,展開後的內容竟是──

……六皇子元偓自幼聰穎過人,允文允武,有聖賢之心,帝王之質……至今儲君未立,朕恐他日有失,特頒此旨,承命六皇子元偓繼位大統,臣等務當戮力效命,輔弼新君……。

「這是、這是……」這是遺詔啊!

由於過度驚詫,劉賢妃連話都說不全,一雙早已心如止水的秋日明眸愕愕睜大,皇上竟然、竟然在遺詔裡頭留話,要傳位給她的兒子!

「如今再說這些都沒用了。」舉起案上燭台,倒下滾滾蠟油,皇上放開手,墜落的燈燭不偏不倚落在聖旨上,火苗熊熊燃起。

「不,不能燒,不能燒!」雙掌一燙,劉賢妃陡然回過神,歇斯底里地叫著,拼命拍打火焰,可惜為時已晚,聖旨很快燒成了灰,變成漫飛餘燼。

「皇上,你不能,你不能這樣!」她抱著焦黑的灰燼,放聲哭號。

「妳哭,妳惱,」皇上在她身旁蹲下,徒手往門板使力一搥,「妳可知道朕更痛心?」

多年來的苦心就這樣付諸一炬,他才是那個想哭的人哪!

「即位之初,朕為了安撫朝野,證明自己遵守傳弟不傳子的『金匱之盟』,從皇兄太祖那兒得到皇位之後,對於皇弟廷美、太祖之子德昭和德芳,哪一個不是加官進爵,對自己的兒子卻無任何封賞,但心裡時時刻刻還不都以傳子為念。」

後來德昭被逼自殺,德芳暴斃,雍熙元年再除去廷美,他總算達成傳位給兒子的心願,然而要傳給哪個兒子卻讓他傷透腦筋。

長子元佐不滿他迫害手足,便裝瘋縱火焚宮,被廢為庶人,次子元僖早亡,再來按長應該是三子,但他暗中屬意的是六子,只不過廢長立幼茲事體大,先例一開,他深恐後世每一代的皇子們會為了爭奪繼承權而傾軋不休,國無寧日,而且六皇子性情太過溫和,能否做個該捨當捨的君王也還有待商榷,所以他一直猶豫不決,在元僖身故後,遲遲不肯對外宣布繼任者。

「直到去年,先前在高梁河之役所受的箭傷發作,朕怕自己若有個萬一,沒有立儲的人選怎麼行,故暗地擬了這份遺詔,一直收在御書房裡,一來防範未然,二來趁這個機會好好觀察偓兒的資質,若他不負朕望,朕千秋之後也能放心把天下交給他。」

處心積慮,為的都是替大宋選出最適宜的新主,誰知這個女人──這個女人竟然搶在他前面發動宮變,把好好一個苦心經營的計畫毀掉了!

「方才偓兒告訴朕,他的確參與過妳策劃的叛逆行動,那時朕突然好想哭,也好想笑。」

哭的是帝王家骨肉之情如此淡薄,笑的是他的眼光果然是正確的,這個兒子能為大局著想,把父子親情推在一旁,絕對能成為出色的帝王。

「臣妾知道錯了,嗚嗚,皇上,」抓住他的皇袍,劉賢妃哭得悽慘無比,「您、您就再寫一次遺詔,再寫一次吧!」

沈默揮開她的手,皇上站起身。

「朕也想。」

莫非事情還有轉圜?劉賢妃急促抬起頭。

「但如果偓兒繼位,妳非死不可,朕絕不會讓一個善於玩弄權謀的女人當上太后,任其在宮裡興風作浪。」

打開兩扇大門,他長嘆口氣。

「剛才朕把遺詔攤在偓兒面前時,他為了妳,已經跪著辭謝了。」

換句話說,六皇子用他的皇位換自己母親一命。

劉賢妃愣然癱坐到地上,北風襲來,皇上腳邊的龍袍下擺隨之飛舞,掃過她身旁,再來是章公公跟著出去,主僕兩走下閣樓,身後傳來劉賢妃崩潰似的哭聲,皇上停住腳步,望向庭內積雪,章公公不禁也跟著停下,與主子一起看著眼前雪景。

「皇上,小的知道您一開始不是這麼裁決的。」

那晚皇上大怒,又氣又傷心,章公公以為這次少說也會有幾百顆人頭落地,沒想到皇上最後竟然全饒了,也沒大義滅親殺了兒子。

「不知是什麼讓皇上您改變了聖心?」

皇上陷入沈吟,目光凝視著地上冰雪,若有所思。

「是那四個惡夢的關係吧。」

「咦?」

天空又開始下起白雪,一瓣瓣飄落下來,一部份被風吹上他的衣袍,他仰起臉,目光放得更遠,靜靜看著天邊落雪。

是啊,這幾日,夢中總是有張哭得憔悴的小臉,一次又一次指責他的不是,這一生他做過許多選擇,有對有錯,但這次他絕對不要再後悔了。

 

 

六皇子無罪開釋。

接獲這個消息,不顧宮女才幫她梳好頭,尚未盤上髮髻,紫昭披頭散髮自正殿奔出,匆匆下了階梯,跑沒幾步,突然看見六皇子自對面走來。

兩人一愣,同時定住,她停在走廊這一端,他停在走廊另一端。

這些日子以來發生太多事,宮內一別,生死一回,再次相見有如相隔了好幾世,兩人眼中全是對方的倒影,不斷交互對看著,一遍又一遍,彷彿永遠看不夠。

冷風揚起兩人大袖,捲捲在風裡打轉,紫昭想起什麼,右手探入衣衽,抽出他親筆寫下的休書。

「敢問夫君,你這是什麼意思?」

揚起的薄紙,在空中揮了揮。

「我們的親事是皇上賜婚,沒有御旨不得擅自仳離。」這還是當初他親口說的!

小手抓住紙緘,當著他的面將休妻書撕成兩半,驀地,她眼眶一紅,紅唇一癟,小腦袋垂了下來,很委屈地咕噥:「我的記性是不好,但你也不能這樣誆我呀。」

一想到他為了保住她,忍痛斷絕夫妻關係,自己一個人去頂罪受死,她的心就好痛。

「昭兒。」他沉沉喚了聲,手往兩旁一張,朝她展開雙臂。

小佳人盈著淚,丟下撕得粉碎的休書,噠噠噠朝他飛奔過去,一個縱身,撲入他懷裡,兩人緊緊抱住對方,不留一絲空隙,他低下頭,兩人頰靠著頰,髮疊著髮,顫抖相擁。

過了許久,他才嘶啞地問:「妳送我荷包,是表示要永遠陪伴我的意思嗎?」

「是。」

「就算得一輩子留在宮裡?」

「就算得一輩子留在宮裡。」

「往後說不定我會常遭三皇兄猜忌,做什麼都得謹慎小心,這樣妳還要跟著我?」

「不錯。」

「甚至連我們的孩子都得過這種被監視的生活?」

「沒關係,我們會好好教養兒女,讓他們懂得明哲保身之道。」

「妳不悔?」

「絕不。」

說話聲停了,兩人緊摟住彼此,誰也不想放開。

過了幾秒,那顆埋在他胸口裡的小頭顱蠕了蠕,仰起臉,補上一句:「但是以後禮狀你都要幫我寫。」

六皇子先是一愣,繼而逸出笑意。

「好,我寫。」輕撫著她的髮,他無限憐愛地點頭。

她也笑了,靜靜枕回他懷中。

誰說宮裡的人無情?表面上大家爭權奪利,但內心何嘗不是因為先有愛,所以才會恨得深,爭得凶,如同劉賢妃一般。

而今後這座有他在的深宮,就是她的家。

想到這一點,紫昭突然想握住他的手,才剛有這個念頭,便發現六皇子竟也在同時間伸出一掌,覆住她的手心,兩人十指在衣袖間緊密交扣在一起。

廊外白雪還在繼續落著,把人的痴與怨一把一把埋入土裡,漸漸地,連皇宮高聳的屋瓦都積成了雪白。

當晚,琁清殿再次點起紅燭。

雖然名義上兩人已是夫妻,但之前那場婚禮只是個幌子,根本作不得數,所以他們決定再行一次合巹禮,這回沒有冗長的儀式,沒有唱著吉詞的禮官,唯有一雙斟著酒的杯子,一個在他手中,一個在她手中,樸實地在空中交杯對飲。

當兩旁宮女退下後,他吻了她。

房外夜深露重,房內床幔一層層落下,兩雙足靴一大一小放在榻外,不再分離,床旁那張大椅,亦再也不曾有人整夜坐在上頭,支著額頭孤身入睡。

 

 

 

 

 

 

 

 

第二十章

 

接下來幾日,廢妃劉家、前寧王正妃長孫家,凡在朝為官的父兄子姪不約而同辭了官職,表面上這些人似是主動放棄榮華富貴,自願求去,唯有章公公看見他們受皇上傳喚前來,進入長春殿偏門的小閣樓後,個個臉色發青,雙腳發軟地走出,隔天便一起上疏請辭,甚至舉家搬離了京城。

雪落,雪停,轉眼嚴冬已過。

翌年改元至道,八月,皇上下詔冊立壽王趙元侃為皇太子,改名趙恆,九月在朝元殿舉行立儲大禮,至此乾坤已定,先前掀起的宮變風波終於逐漸平息,隨著時間慢慢淡去。

這日一大清早,琁清殿再度傳出驚呼,紫昭聽到消息,不小心又摔了紅靈遞上的茶碗。

小小人影匆匆踏出琁清殿,往六公主的寢殿奔去,來到門口,她停住腳步,咬了咬唇,在門外猶豫地踱步,還是殿內宮女發現她,急向自家主子通報,才出來請她進門。

走入元湘寢殿,紫昭沒忘記兩人之前的嫌隙依然存在,心裡不禁有些忐忑,但她還是想見小姑一面,因為元湘居然要出家了!

「公主。」看到簾後走出一縷纖細身影,紫昭立刻迎上前。

宮內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除了偶爾幾場宮宴,遠遠看過對方之外,兩人並不太常碰上面。這回見到六公主,紫昭驚訝發覺她似乎有什麼地方變了,不但除去胭脂檀粉,珠玉金墜,以一臉素顏,一頭素髮,一身素衣,鉛華洗盡之姿出現,且眼中一片落落澄明,安穩,平靜。

這樣的元湘是陌生、淡然的,令紫昭一時不知該怎麼面對,原本在路上想了許多話,現在全說不出口。

「妳也是來勸我的嗎?」元湘一笑,將手中包袱掛上肩頭,「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不是一時興起決定的。」

皓白腕中掛著妙音贈予的佛珠,她輕輕走過紫昭身旁。

「稟報父皇時我就說過,誰都別來送行。」

她很多愁善感,怕是會哭的。

「但是,六嫂,」回過頭,元湘笑靨如花,「妳願意送我到宮門口嗎?」

她沒聽錯吧?元湘叫她「六嫂」!

不是生疏的「王妃」,也不是帶著皇室色彩的「六皇嫂」,而是一個簡簡單單姑嫂之間的稱謂,這是否代表元湘已經原諒了她?

還在忡愕之際,元湘已出了寢宮,紫昭連忙追上,兩人一路沈默走著,見元湘走得極快,沒停下來的意思,她欲言又止的話只好又吞回去,直到東華門就在眼前,走在前頭的元湘才停住,從袖袋內掏出一枚玉玦,轉身塞入她手中。

「本想托人送去琁清殿,現下能當面交給妳也好。」

紫昭困惑捧住。

「這是給我未來姪子的見面禮。」

咦?

「雖然還沒聽到妳和我六哥的喜訊,不過我想應該快了吧。」朝嫂嫂玩味地眨了眨眼,似在暗示她已隱約猜到,兄嫂已經成為一對真正的夫妻。

聽出這句弦外之音,紫昭驀然紅了臉,之前元湘曾撞見她擁住仇天尋那一幕,沒想到現在居然還願意相信她。

「去年六哥被『留在』福寧殿時,我去看過妳。」元湘壓低聲音,「那時我站在窗外,看見妳一個人縮在角落偷偷地哭,還說什麼願意折壽換他平安等等。」

那時候元湘就明白,她是真心的,自此姑嫂兩先前的芥蒂已失去了意義,沒必要再對此事耿耿於懷。

「也是那天讓我萌生了出家的念頭。」

雖然出身於帝王之家,享盡世間榮華,但宮裡的夜太長,血緣太薄,相殘的都是骨肉,反目的都是至親,連她向來溫和無爭的六哥都曾意圖弒君,事後亦險些被他們的父親所殺。

這個事件深深震撼了她,她無法再像以前那樣一無所知地過下去,如果這就是身處皇家的悲哀,那麼她不要再當公主了。

這時,杭州法容庵那間窄小的斗室自她記憶中浮現出來,她想起那分遺世的澄靜,心頭豁然清朗。是的,出家為尼不失為一個辦法,如此一來不但能讓她遠離皇宮紛擾,且還能與世俗血脈斷得乾乾淨淨,儘管此後將不再有山珍海味,綾羅綢緞,但至少擁有一方世外桃源。

皇上深悉她的想法,是故當元湘說出這樣的選擇時,雖然他不忍失去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最後還是含淚允了她。

「六嫂,往後請多保重。」拉住她的手,元湘用力握緊,「一定,一定要多保重!」

宮廷血海浮沈,且急且深,稍有不慎便會慘遭滅頂。

知道她的意思,紫昭鄭重點頭,緊緊反握,眼裡有淚,唇角卻帶著笑:「等妳姪子出世,我一定會告訴他,他姑姑的故事。」

元湘亦笑中帶淚地頷首,說了聲好,抬頭望向從小生長的禁院,接著頭一扭,回也不回地往宮外灑脫踏去,兩名守門太監在她走出之後,再把笨重宮門慢慢關上。

宮外的元湘越走越遠,宮內的紫昭站在原地目送,等到宮門即將完全闔起,她握緊手裡的玉玦,轉身朝深宮走去,兩名女子背對著背,越離越遠,朱門亦在兩人之間一點一點闔上。

她們之中,不知是毅然放下一切遠走而去的那一個,還是為了所愛同甘共苦留下的這一個,誰比較勇敢?

唯一確定的是,兩人終其一生不曾再見過面,情誼卻一直源遠流長。

據庵堂一名打掃的小尼姑說,報慈正覺大師(六公主法號)晚年曾面向汴京的方向,喃喃轉著佛珠,為病危的寧王妃祈福。

而這些都是後話。

九月清秋是離別的季節,那天清晨在東華門送走了元湘,隔沒多久,紫昭又在西華門為仇天尋餞行。

北方大遼進犯,軍情吃緊,仇天尋奉命調往邊陲禦敵,牽著坐騎,他走在右邊,與紫昭兩人並肩踱著,地上落葉片片,被他們踩得沙沙作響。

「已經送得夠遠了,」仇天尋停下腳步,「妳回宮吧。」

「嗯。」攤開布兜,紫昭遞上親手縫製的斗蓬。

「給我的?」

她點點頭,略去中途被針扎到多少次不說,為他披上。

「那天要不是你暗中潛入福寧殿,皇上絕對活不過去年生辰,之後若不是你守口如瓶,堅持不對別人說出那晚的真相,我和六殿下也難逃一死。」

他的恩情都記在她心裡,所以她送上這件蘊含無盡謝意的披風。

「當你穿上蒙面黑衣,遮遮掩掩地進入大內護駕時,一定讓你很為難吧?」紫昭充滿歉意地一笑,伸手幫他繫上斗蓬帶子,「畢竟你從沒違背過自己的原則,卻為了我們,第一次破例這麼做。」

「不,那不是第一次。」他垂下頭,直視的目光望入她眼中,「在杭州時我就曾做過一次。」

「咦?」

「那時妳要我放過馮家小姐,我沒答應,但後來我背六公主下山時,曾派兩個人快馬加鞭,一個去杭州知府,另一個去客棧通知妳,好讓妳知道我已經請杭州知府取消包圍襲風山莊的行動。」

那雙繫著飄帶的手驚詫停住。

「只是天雨路滑,去通知你的那個人在路上摔了馬,來不及在妳離開客棧前趕到。」

愕然望著眼前男子,紫昭睜大的水眸堆滿驚訝,如果當初那個人沒有墜馬,而將消息傳到客棧,她會欣喜若狂,被他感動得亂七八糟吧?

說不定因為這樣,她會不顧一切跟他在一起,就算兩人看法不同,差異太大也無所謂,那麼今日在這裡送他們走的人就是六皇子了。

這樣的可能性同時在兩人心裡一閃而過,他與她深深望著彼此,久久沒人開口說半個字。

一陣風吹來,揚起腳下樹葉,亦揚起兩人相對的視線中細細的光芒,然後風止,葉落,林間復歸寧靜。

「好可惜,那人摔馬摔得真不是時候。」嘟起小嘴,紫昭笑嘆地說,隨即收回目光,繼續低頭將手邊的結打完,「不然我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仇天尋亦將臉轉向一旁,藏在衣袖間的拳頭無聲握緊。

不錯,若非陰錯陽差,他們本可執手相伴一生,畢竟那時的他是她心儀之人,可是手下這一跌讓他錯過了那個時機,也錯過了他們的緣分,很多時候,事情一旦錯過當下那個片刻,便不會再回來,他明白,她也明白,所以兩人都沒提那人如果沒落馬會怎樣。

「我走後,妳可別去欺負新上任的殿前都指揮使魏大人。」仇天尋大步一揚,躍上馬背。

「你走後,可要好好戍守邊疆,別怠忽職守,讓大遼說咱們文弱。」她笑嘻嘻遞上馬鞭。

朝她翻了個白眼,仇天尋接過鞭子,舉手正要揮下,紫昭忽然喚住他。

「仇大人!」

語氣中,驀然多了分非關玩笑的認真,眼眶也跟著紅起。

「沙場抗敵,一切小心。」

他沒回頭,下顎重重一點,表示聽見了,隨即手鞭俐落揮下,駕馬急馳而去,很快地,他在遠方成為一個小點,最後消失於飛揚的塵土之間。

秋陽靜靜灑落,伴隨著起舞西風,紫昭佇立原地許久,才轉過身,再一次踩著黃澄澄的枯葉折回宮門,經過一道又一道的長廊,一重又一重的庭院,還沒走到琁清殿,便聽見一陣悠揚簫聲,清亮有如流泉,奔騰不絕,一個拔高,曲調突然峰迴路轉,低低幽幽,如泣如訴,如此連續數十個迴腸盪氣的轉折之後,最後以揪人心弦的顫音收尾。

是誰在宮裡吹簫?

循著聲,紫昭加快腳步走去,終於在琁清殿外的小花園,發現她風姿俊秀的丈夫坐在石雕長椅上,他雙手按著剛吹畢的玉簫,自唇邊移開。

「我聽過你撫琴,吹笛,不知道你還會吹簫。」兩三個輕盈快步,她走近。

六皇子笑著,往旁邊挪了挪,讓妻子挨著他坐下。

「這把簫妳也見過。」

「喔?」

「是馮莊主隨身帶著的那一把。」

怪不得覺得眼熟,紫昭恍然大悟,從他手中接過。

去年宮變之後,皇上暗中派人追殺,連襲風山莊都封了,馮書銓左躲右藏,四處逃亡,後來便失去他的消息。

「昨夜馮莊主偷偷潛入宮,把簫給了我,說這是他亡兄的遺物,我猜想他是希望能交給我母親吧。」

「既然如此,」紫昭拿出絹子,悉心將簫包起,「我馬上請紅靈送過去。」

冷宮不是隨便就能進去的地方,平日若無特殊理由,他們也不得踏入半步,為了避人口實,紫昭盡量低調行事,不像從前都沒把宮裡規矩放在心上。

握著這柄玉簫,連帶想起那些驚魂動魄的往事,她的心緊了緊,抬頭望向丈夫,他也望著她,那雙溫亮的眼眸讓她寧定下來。

「元偓。」

輕輕呼喚著他的名,這是兩人真正成親之後才開始的習慣,儘管直呼他名諱不合禮制,但沒旁人時,她都是這麼喚他。

「你知道我們住的琁清殿,上頭屋簷共有一百六十個雕花,七十朵斗雲,四隻聖獸嗎?」

六皇子一愣:「妳數過?」

她笑著點頭。

「你還記不記得?去年你帶我去見張貴妃,路上你曾說,住在這裡的人並不會特別注意宮裡的一景一物,你說的沒錯,我住進來後,有段時間的確不曾注意這些。」

尤其是長孫梅烙和劉賢妃密謀篡上的那幾日,她憂慮不堪,哪還有那個閒情逸致去欣賞宮裡美景。

「可是現在我會去數去看了。」起身,小手偎入他掌中,拉著他一同站起。

儘管宮中形勢險惡,不過只要他們盡可能避開權力的圈子,或許沒辦法像她當初對他說的「無入而不自得」那樣瀟灑,但至少也能在複雜的宮廷中,擁有一片平靜無爭,安然自得的角落。

「那麼,」與她靈犀相通,六皇子知道她的意思,於是牽著她走出小花園,拾階而上,「我們大殿後方有道築牆,上面有很漂亮的題字,妳看過了嗎?」

「還沒。」

「我帶妳去?」

「嗯。」

這邊一個微笑,那邊一個頭輕點,如此小小的,單純的幸福,宮中爭權奪利的人看不見,只有她和他明白,珍惜。

攜手走上玉階,夫妻兩踱向通往後殿的迴廊,淡淡秋光拉長了這兩道相連的身影,兩人說話聲亦逐漸跟著遠去。

深宮的秋,漸濃。

兩年後,在煙花漫飛的三月天,皇上駕崩,在位二十二年,享年五十九歲。

 

 


 

 

 

 

 

番外報答

 

雍熙元年,京城大雪連續下了數十日,將屋簷堆得極厚,街巷埋得極深,直到十五甫過才收勢,頓時天晴雪霽。

一對圓亮眸子興趣盎然地瞧著熱鬧起來的市街,趁著冬陽好不容易露臉,家家戶戶忙著掃除前庭積雪,閉門多日的店鋪終於再度開張,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看得她眼花撩亂,與她先前居住的瓊州相比,汴梁不愧是一國京畿,儘管大風雪來時人人走避,雪一停,街上又是萬頭鑽動,小販的吆喝聲從路頭響到路尾,不時可見三兩相約的人們往酒樓飯館走去。

這就是所謂的太平盛世嗎?「那個人」犧牲了她娘的一生便是為了這個?

七歲大的小姑娘困惑歪著頭,還在思索這個問題,一名趕路的商販匆匆推著麴車跑過,不小心將她撞飛出去,害她撲入泥地裡,結結實實跌了個狗吃屎。

「唉呀。」吐出骯髒泥水,她吃力爬起,地上融了一半的冰雪弄花了她的小臉,不僅如此,昨晚那個什麼公公的給她的新衣也毀了,從她胸口到上膝,滿是污水泥巴。

小手忙亂拍打著污泥,這下連手心都是一片烏黑,抬頭,那個撞倒她的人早已沒入群眾裡,別說探視,半句抱歉也沒有,附近行人走過更是視而不見,彷彿沒看見她這個人。

小小的腦袋左右搖了搖,這汴京繁華是繁華,可人情倒冷淡得很,「那個人」為了這樣的子民遺棄她娘,真的值得嗎?

答案尚未有個定論,倒是肚子先傳來咕嚕兩聲,從早上到現在米粒未進,也難怪她快餓壞了。

嚥了嚥口水,她望向附近一攤又一攤的熱食,胡餅、石肚羹、桐皮麵……噢,可惜現下身無分文該怎麼辦才好?

她是不介意再回去做老本行,沿街行乞啦,自從五歲喪母,她已當了兩年的小乞丐,但瞧她此時這副狼狽模樣,髒歸髒,還是看得出衣服是上等料子製成,要做乞丐恐怕沒人相信,偏偏這時有道極香的淘煎燠肉味兒飄出來,更讓她感到飢腸轆轆,她深呼吸嗅了嗅,發現不遠處有棟三層樓高的茶樓。

她不識字,看不出招牌上寫些什麼名堂,然既是茶樓,應是吃飯喝茶的地方,趁著天晴,別處茶樓無不想盡辦法招攬生意,為何此樓卻大門緊閉?

若說休業也不可能,樓內明明傳出極其誘人的食物香氣,二樓雕著花的大窗戶還是敞開著的。

好奇心一起,她偷偷爬上樓旁榆樹,再一個倒勾,攀住二樓欄杆,小臉往樓內探去,她亮晶晶的眼,便這樣和裡頭一對烏亮有神的眸子對個正著。

「呃。」對方從未在用膳的時候被人如此直視,夾在空中的滴酥水晶鱠頓時從筷子滑下,落回碗裡。

「什麼人?」兩名大漢見狀,火速自男孩背後衝出,一個護在桌前,一個疾步走向樓台揪住她,將她整個人提了起來。

「啊,你幹什麼?放開我!」一雙秀腿在空中胡亂踢著。

「妳這髒兮兮的娃兒活膩了嗎?竟敢驚擾我們六少爺!」

「我不過才看了他一眼而已,這樣也犯法?」

正打算開始抗議,她視線一轉,瞥見桌上一碟碟吃食,原要爭辯的嘴兒登時消了聲,這人吃得好豐盛哪,那一桌炙犒腰子、大小抹肉、魚兜子、合羹、蝦蕈、旋炒銀杏,看起來好好吃,她雙手合掌,眼巴巴盯著一桌好菜。

「要說犯法,至少讓我吃幾口再定罪吧。」

可憐兮兮的雙眼濛著一層期待水霧,眨呀眨。

「去去去,沒揍得妳哭爹喊娘已經不錯了,還想吃啥──」

「蔡進,」端坐在椅子上的男孩突然開口,「放下她。」

「可是六少爺──」

蔡進還想說什麼,回頭一接觸到小主子溫和卻堅定的目光,只好乖乖把手裡的小女娃兒放回地面。

「另外,」男孩轉向另一名肅立在旁的男子,「再去備一副碗筷。」

「是。」

咚咚咚,她興奮跑到他身旁,眼中流露出光采。

「你要請我吃飯?」

「嗯,」幫她拉開椅子,「坐。」

她開心爬上小圓凳,等著跑堂將碗筷送上,在等待的時間,她不禁打量起這名俊秀的男孩,男孩約略大她一、兩歲,舉止沈穩,坐姿端正,不像她坐沒坐相,兩條腿兒還在空中快樂地盪呀盪。

「哇。」當碗筷送到她面前時,她不由得發出驚嘆。

通常只有高官顯要或家財萬貫的富商來到店裡,才會用這種上好的琉璃淺稜碗來招待,這人鐵定身價不凡,非富即貴,然而不管他是什麼來歷也與她無關,此刻努力餵飽肚子才是正經,於是不多想,她抓起筷子,狼吞虎嚥吃了起來。

她一動筷,男孩便放下銀箸,沒再吃半口,一來方才已吃了七、八分飽,二來他發現看著她吃飯是件很有趣的事。

平日他心防極深,絕不會讓陌生人無故接近,但這個孩子不一樣,他從沒見過那樣澄淨的雙眼,像透明小溪一般,清澈見底,什麼思緒、什麼好惡都不加掩飾地盛放在那兩泓圓圓亮亮的眸瞳裡,卻又不是單純的天真。

他看出她經歷過一些風浪,然而隨著時間過去,她眼中的河水卻繼續流動著,將痛苦的鑿痕慢慢沖刷,變得平滑,而她澄澈依然,許是這分平撫傷痛的力量吸引了他,所以他破天荒制止貼身侍衛,沒讓人將她攆出去。

「對了,你叫什麼名兒?」嘴裡含著荷包米飯,她口齒不清地問。

「妳問這做什麼?」見她一身髒污,小手在筷子、餐桌上留下好多個黑印子,蔡進打從心裡瞧不起她,「我們六少爺出身何等尊貴,他的名諱哪是妳喊得起的?」

她嘟起小嘴,轉向蔡進。

「不知恩人啥名,將來我要怎麼報答他?」

「報答?」蔡進挑眉,「妳?」

「是啊,我聽人說過什麼……吃一頓飯要用好多金子來報答的故事。」

「是一飯千金。」果真沒啥見識,連成語都說不好。

「是,一飯千金,」沒理會蔡進眼中的輕蔑,她油膩膩的小嘴繼續啃著雞腿,一邊笑嘻嘻地轉向沈靜看著她的男孩,「所以以後我一定會報答你的唷。」

男孩聽了一笑:「只是一頓飯而已,舉手之勞,妳不用掛懷。」

「就是,妳連吃飯錢都沒有了,要怎麼報答我們家六少爺?難不成要以身相許嗎?」

蔡進這番嘲弄惹得另一名侍從一起哄堂大笑。

「就算妳要以身相許也還不夠格呢。」

「兩位,不得無禮。」男孩的眉皺了起來。

他的聲音斯斯文文,卻帶著隱隱威嚴,讓左右侍從噤了聲。

「妳上京城來可是要投親?」聽她口音是外地人,男孩低下頭,幫她盛了碗熱湯。

「這個嘛,」捧著暖呼呼的鮮魚湯,她小口小口啜著,「不算來投親,卻也可說是來投親。」

「咦?」

「『那個人』並不是我的親人,本來我是不想來的,但他差人來說他好想見我,說得好誠懇,好可憐,所以我便來了,打算先看看他是什麼樣的人,再決定要不要留下來。」

居然有這種事?男孩大奇,心想她該不會被人騙了吧?否則怎會弄得一身髒,流落到連飯也沒得吃。

「唉啊!」她突然放下魚湯,喜出望外地大叫,「那個帶我來的人在那兒!」

從二樓窗口看去,幸好她眼尖,望見那道著急穿梭於市街的身影。

「這位六少爺,這一餐真的多謝你了。」她連忙爬下凳子,匆匆攀上窗台,「我得趕緊兒跟那個什麼公公會合去,他鐵定急壞了。」

跟著起身來到窗邊,男孩見她小小身子吃力往下爬,一股莫名的衝動忽然湧上心頭,他朝已滑下地的她大喊:「今日一整個下午,我人都會在這裡,如果妳那邊進行得不順利,盡可上這兒來找我。」

安排她到宮裡,或到他母親娘家府裡當個小丫鬟並非難事,他不忍見她在外有一餐沒一餐地餓肚子,被壞人拐去。

「六少爺,你心地真好,有朝一日我一定會報答你的!」她一邊燦爛笑著,一邊用力揮手,說完立刻鑽進人牆,追著那個走遠的背影而去。

「那個叫什麼公公的!」她氣喘吁吁地追著。

「老天爺,」聽見她的叫喊,對方吃驚回過頭,急忙大步折回,將她小心牽到一旁,「您一早走出客棧便像丟掉一樣,要嚇死大家了。」

「我只是想出去逛逛,誰知走了幾條街,便忘記自個兒住的客棧在哪裡啦。」她吐了吐舌頭。

對於她的健忘,他也只能自嘆弗如地苦笑,打從自瓊州將她接來,一路北上,她已經把自己弄丟十多次,每次人一走失,他便提心吊膽四處尋找,深怕回去無法交差,最誇張的是,她竟然到現在還記不住他的名字。

苦笑,他也只能苦笑。

「您怎會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他跪著,好與她同高,拿出帕子細細擦著那張烏黑小臉,一邊低聲說,「萬歲已經在客棧等您了。」

她一震,按住他的帕子,不再讓他擦,深吸口氣,她笑著挽住他的手。

「什麼公公的,那我們走吧。」

不進宮是她的意思,所以他們另外安排一間不起眼的小客棧,輕車簡從,只帶了幾名武藝高強的護衛來到,當門一開,她自外頭走進,裡頭垂手面對著牆的「那個人」便回過頭,兩人一高一矮,視線相交。

她停住腳步,沒再前進,倒是他一個箭步走來,屈膝,一把抱住她,隨從們,包括接她來此的章公公,貼心為兩人關上門,退了出去。

「妳……就是馡華的女兒?」詢問的聲,帶著微微哽咽。

「嗯。」她點頭,笑著提醒,「我全身都是泥,會弄髒你的衣服喔。」

他卻沒放開,任泥水濕了一襲龍袍,他在流淚,抱著小小的她又心疼又愧疚。

據說手下找到她時,她穿得破破爛爛,躲在漏雨的小廟角落,已經三、四天沒東西吃,懷裡卻緊緊揣著娘親臨死前給她的簪子,那是娘唯一留下的遺物,她再餓也不願拿去變賣,因為娘說那是早年心儀的男子給的定情物。

她有預感,只要她好好守住這根簪子,說不定哪天能遇見娘口中的負心漢。

是的,她現在是見到了,人家都說他是高高在上的君主,看不得,碰不得,可是他的擁抱是如此溫暖,望著她的眼神是那般仁慈。

她並非他的骨肉,說穿了是生父不詳,來路不明的孩子,他卻絲毫不以為意,將她當成寶一般緊摟在懷,那一瞬間她默默有了決定。

「妳來當朕的女兒,可好?」拭乾了淚,他將她輕輕推開,兩手沈沈握在她肩上,「先讓中書令呂大人收妳為義女,稍後朕即封妳作公主,官品擬同親王。」

聽起來好像不錯,她劃上微笑,小嘴一嘟。

「認呂大人還是誰當義父都好,除了你不行。」

「為什麼?」他大受打擊,只差沒當場捧心。

「嘿嘿,」她咯咯笑著,食指放在唇上,「這是秘密。」

窗外冬陽照在這一大一小的身影上,鍍上薄薄金光,當時兩人都不知道,這個秘密要到很多年之後才會揭曉。

「那……妳也不跟朕回宮?」

「不回。」

這下他更沮喪了,她笑著,安慰拍了拍他臂膀。

「你別傷心嘛,說不定以後我會在宮裡住下的,但在那天到來之前,我想到各地看看。」

看看這個他一手建立的天下,不只富庶的京師,偏遠的瓊州,還有好多好多地方,等到哪天踏遍了他的國土,或許就能明白他犧牲她娘的意義。

「喔,對了,能不能先借我千金?」

「啊?」

抱著他命人取來的一大疊銀票,急急跑上街,一到分岔路口,她忽然停下腳步,傻愣在原地。

呃,糟糕,往哪個方向才會找到剛才那棟茶館?

夕陽西下。

最後一絲餘暉隱入地平線,男孩站在二樓窗前凝視,茶樓高掛的燈籠濛濛發著光,映照著他漂亮的眼眸,看來那女孩是不會再來了,希望這是表示她一切順利。

眺望遠方最後一眼,他放下環胸的雙臂,身後侍衛再三催促,不走不行。

轉身,他離開窗口往樓梯走去,一陣北風吹來,吹熄了廂房裡的火燭,走動的步伐忽然停住,他彷彿聽見黑暗中有個銀鈴般的聲音,在他耳邊這樣說著。

「記住,有朝一日我一定會報答你的唷!」

 

 

 

 

 

 

 

 

                                                        全文完

 

 

 

 

 

 

 

 

 

 

 

 

 

 

 

 

 

後記

 

一場意外的際遇,一個重要的時機,一次當下的選擇,人生於是不同。

相較於其他作品,《鳳遊蹤》算是比較溫馨的小故事,雖然主題圍繞在宮廷間的權力鬥爭,但紫更想說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際會。

在進入這個話題之前,首先,得先來談談書中的時空背景,當時會將年代放在宋太宗晚期,是因為紫對這位老人家非常感興趣。話說他本身便是個耐人尋味的人物,按照封建王朝嫡長子繼承制,太祖死時已留有年長的嫡子,照理太宗是不可能繼位的,難怪會有「燭影斧聲」的傳聞,認為太宗是透過宮變奪得帝位。

除了他自己繼位是個謎,隨後選立太子也不是很順遂,好不容易剷除太祖兩個兒子趙德昭、趙德芳,以及皇弟趙廷美,終於能將王位傳給兒子,但太宗的繼承人選依然十分曲折,甚至生前已冊立趙恆為太子,死後,李皇后、李昌齡、王繼恩還試圖撇下趙恆,擁立趙元佐為帝,這皇位傳得果真是一波三折。

現在故事背景有了,那麼男主角呢?

太宗有九個兒子,首先長子趙元佐,提到這位元佐兄,忍不住一定要說說他的事蹟。因為長相酷似太宗且精於武事,太宗對這個兒子非常寵愛,然而趙元佐卻不滿父親迫害叔叔趙廷美,而以「發狂」的舉動拒絕儲位,從此便自繼承名單中退出,真是好一個飄撇性格的皇子。之後真宗即位,打算去大哥家探望,趙元佐竟然稱自己有病,且說「雖來,不敢見也」,從此他終身沒再見過真宗──噢,元佐兄,紫欣賞你!

如果能以這位特立獨行的皇子當男主角一定很棒吧,可惜他的個性與紫設定的男主角差太多,只好忍痛捨棄,再繼續往下找。

太宗二子趙元僖,在趙元佐被廢為庶人後,於雍熙三年擔任開封尹,此職位幾乎等於是準儲君了,不但與宰相、大臣交好,「尹京五年,政事無失」,前途應是一片光明,卻在聲望正隆之時不幸被侍妾下毒,死於非命,侍妾本想毒死他的正妻,結果不慎毒到他,真是有夠倒楣,這樣的男人自然不在紫的考慮之列。

再來三子趙元侃,是真宗,在紫的故事中男主角不會當上皇帝,所以這位連考慮都不用,直接剔除。之後的四子趙元份娶了個悍婦,隨身婢女小不如意,必加鞭杖或致死──好可怕,昭兒應該不是這塊料。五子趙元杰享年只有三十二,無子,剔除,再來除了六皇子,後面三位皇子在故事開始時年紀又太小,看來看去只有六皇子最為合適了,也幸好他不是名人,史上對六皇子的記載並不多,所以紫讓他有了自己的故事,那麼正史上的六皇子又是什麼樣的人呢?

《宋史‧宗室》對他是如此描寫,「元偓姿表偉異,厚重寡言,曉音律」。除了一堆生前生後的封號,也只有寥寥數語,留下來的資料並不多。比較引人注意的是,歷史上對六皇子的生母完全沒留下任何紀錄,換言之,母不詳,後人揣測該是生母地位太低之故,與我書中最後安排劉賢妃被廢,老死於幽幽冷宮不謀而合,看到這邊總算可以拍板定案,對,六殿下,就是你了!

有趣的是《宋史》有段關於六皇子之子的小故事,「子允弼,八歲召入禁中,令皇子致拜,允弼不敢當」。真宗竟會叫自己的兒子向皇弟之子致拜,怎麼想都很詭異,如果把這當作對六皇子一家的試探,允弼的謙謝想必讓真宗非常滿意吧──當然,這邊純粹是紫的穿鑿附會。

最後,再回到《鳳遊蹤》這個故事本身,當初在決定六皇子與仇天尋的角色定位時,紫曾猶豫許久,畢竟兩人無論重要性、出現的頻率、以及與女主角的互動,幾乎不相上下,且故事前半部,劇情完全一模一樣,直到「墜馬」那一段,兩個版本才出現分歧,以不同的結局發展下去,正如故事中的皇上與馮莊主,僅僅一念之差,卻徹底改變了自己與眾人的命運,以致於之後事情的結果、身邊的人,從此不同。

如果可以,紫也希望《鳳遊蹤》能有另一個版本,看看以仇天尋為男主角會是什麼樣子,只可惜故事不可能重複寫兩次,人生,不也是如此?

 

 

 

 

 

 

 

 

備註:六皇子的封號,寧王,是真宗即位後才進封,故事開始時,他的頭銜僅授檢校太保,左衛上將軍,封徐國公,但紫比較偏愛寧王這個封號,所以便先偷偷挪來用了,在此特別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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