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夜琉璃 上卷 - 第一話 千迦紗華‧現身

第一話

 

 

千迦紗華‧現身

 

 

 

(1)

 

 

 

子夜時分,一彎淺淺新月高掛在樹梢,除了風聲蟲鳴,以及遠方人群夜遊的笑鬧聲外,空氣間便只剩潺潺水流的聲響。

湖面上,倒映著一身雪白。

雙手拉著自頭頂披覆至腳尖的外褂,我佇立於琵琶湖畔,專注凝視著湖水彼方。

難道我失算了?今晚是寅位之日,照理說應該能開啟三途之河的鎮門,為什麼會……

「咦?」月色瀲灩的湖水忽然被陣晚風吹過,泛起一道銀色漣漪,我露於袖口外的指頭微微一動。

有了!

瞬間掀開外褂,我雙腳一蹬正要往湖面衝過去,背後忽然傳來一聲驚呼。

「等等!」

我錯愕回過頭,肩膀已被人抱住。

一名身穿墨青色直衣的男子抓住我,將我強硬拖離了湖邊,我還來不及看清那人的臉,便先聽見對方又驚又急的叫罵:「妳年紀輕輕,為什麼要尋短見?生養妳的雙親會有多悲傷,妳曾想過沒有?」

這傢伙是幹什麼的?

「放開我。」柳眉一挑,我使力往左右扭動,想掙脫對方的桎梏。

好大的膽子,竟敢碰觸我的身體!

「不放,我絕對不放!」對方不但將我往岸邊的石子路上拖去,甚至將我打橫抱起,「我怎能眼睜睜看著妳尋死不救!」

我在他的懷中翻了一個白眼。

這是怎麼回事?人類對陌生人不是向來見死不救的嗎?為什麼偏偏讓我碰見一個特例?

「膽敢阻攔我,你知不知道你已經犯了天條啦!」等這人死後,我一定要讓他坐的冥舟在三途之河翻船!

「我犯天條?」對方氣呼呼地將我扔上牛車,「妳不愛惜自己的性命才是犯了天條呢!自殺者不能昇天,妳也無所謂嗎?」

我本來就不可能昇天呀。

正打算開口回嘴,啪一聲,牛車的門簾已經被他放下,我直覺想衝下車,被他一把擋住。

「既然我救了妳一次,就不可能讓妳再度尋死。」他拽住我的雙臂,力氣之大讓我坐回了原地。

不會吧?眼下不但回不了家,居然連個低等的人類都能按倒我?

我不甘心地撩起袖口,當場和他扭打在一起,在我們兩人互不相讓的角力下,牛車劇烈地搖晃著。

「呃,大……大人?」門外傳來車伕手足無措的叫喚。

可惡的傢伙!就連司慎也沒碰過我的身體呢,更別說那人現在整雙手還壓住我。

情急之下,我狠狠朝他的手掌咬下去。

「啊!」他吃痛慘叫了一聲,原以為他會識相放開,沒想到他舉起另一隻手朝我後腦重重一敲。

可……可惡,這小子居然敢暗算我!

唉呀,痛痛痛——

在我失去意識之前,隱約聽見他氣急敗壞地朝車外大喊:「大清,回府!」

迷迷糊糊之中怎麼被帶到他家,我已經不太記得,當我醒來時,窗外天色大亮,我按著後腦起身坐起,啊呀,好痛。

那傢伙竟敢打我,哼,讓他翻船還太便宜了他,我要讓他下地獄!

「您醒了嗎,小姐?」帳幔外傳來細微女聲,三名女中從走廊外進屋,來到床邊,「讓我們幫您御洗吧?」

等等,這是什麼地方?昨夜在湖邊莫名其妙遇見的那個人呢?

「中將大人很擔心小姐呢,您梳洗後,小的帶您去中將的房廊。」

中將?

很好,敢把我打昏過去,害我錯過回家的時辰,這筆帳我要跟他慢慢算!

 

 

 

 

 

 

 

 

「快說,妳是哪家的小姐?」屏風外傳來極盡忍耐的吼叫,顯然聲音的主人已經快到達耐性的臨界點,「我要通知妳的家人把妳帶回去,請他們嚴加看管,免得妳又做出了蠢事!」

坐在屏風另一端,我嘆了口氣。

奇怪了,要找人算帳的可是我,為什麼我得乖乖坐在這裡聽人教訓?

「喂妳——」見我一言不發,非但沒回答他重複了好幾遍的問題,還突然起身,也不管橫放在兩人中央的屏風,竟大剌剌地繞過他,往渡廊走去,他一個箭步趕上我,身子一旋擋住我去路,匆忙地,「妳、妳怎能隨便起身讓人看見!」

這個時代的男女之防有這麼嚴密嗎?

頭一抬,我正對著比我高了一個頭的他,他頓時紅了耳根。

「我、我是說,妳快回屏風後面坐好!」他狼狽扭開頭。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紅了臉,不過看見他慌亂的模樣,倒讓我有種心情變好了的感覺。

「中將大人,」一名侍女匆匆忙忙從渡廊左側趕來,「宮裡傳話來,請您馬上進宮一趟。」

清秀的臉掠過一絲驚訝,他轉向門口,頓時忘了我還站在屏風外。後來我才知道,他稍早為了等我醒來,已經以避方位的名義向宮中告假。

「東宮殿下派來的牛車已經在府外等您了。」侍女並未進屋,合身跪在外頭催促。

「知道了,我換好衣服馬上來。」既然已經請了假,東宮卻還特意傳喚他前去,想必一定有大事發生,他頭也不回,匆匆朝門口走去,「妳乖乖待在這裡,等我回來再送妳回家。」

我沈默看著他的背影,人的情緒波動是很微妙的,雖然我一向對人不感興趣,不過,也許偶而破例一次也不賴。

「我也要去。」突然的開口,讓匆忙走開幾步的他錯愕停下來。

「妳說什麼?」

「我說,」望著自己被陽光拉長的黑影倒映在地板上,他翻飛的衣袖與我及腰的長髮幾乎在同時揚起,交錯在風中,「我要跟你一起去。」

他一定是覺得自己活得不耐煩了,才會答應讓我跟來!

打從我們坐上牛車,他就一直忐忑不安地盯著我,我安靜坐在他身邊,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更讓他如坐針氈。

他心裡一定這樣想著,我外表寧靜,性子卻出奇得執拗呀。

『你不讓我跟去,那我就趁你不在時,再去投湖。』

沒錯,我就是故意要跟他過不去,好一報昨晚被他打昏的恥辱!但我沒想到他對我的威脅會信以為真,居然肯冒著掉腦袋的危險讓我跟著來。

「中將大人,這位是……?」果不其然,才進入御所的宜秋門,兵衛府立刻將我攔住。

「右權佐大人,這位是我母上住在宇治的表妹的女兒,銀羽。」

中將的生母是先帝的第八皇女,出身高貴,一搬出來馬上讓守衛態度軟了下來。

「原來是羽公主,真是失敬。」

「羽公主一直在宇治調養身體,今年春天才回到平安京,我想帶她向皇太后殿下請安,順道探望東宮殿下。」

這些就是他在牛車上想了一整路的台詞?

衛府很快放了行,由內侍導引著直到東宮御所。

被他取名為「銀羽」,我沒任何意見,一路安靜地跟在他身後,好奇看著四周的渡廊和層層疊疊的屋簷。人類真奇怪,住在這麼陰暗的房子裡,還要用一大堆屏風、帳幔隔起來。

「到了東宮殿下的御所正殿,妳別進去,在渡廊上等我。」他不放心地叮嚀著,「還有。」

主動伸手幫我展開了扇子,要我遮住臉。

為什麼?他不希望我被人瞧見嗎?

他沒解釋為何要這麼做,只不過在靠近我時,他的臉又不自覺地紅了一陣。

我們來到東宮御所的正殿,一陣異常熱鬧的嗡嗡人聲從廊下傳來。昨夜東宮突然發了高燒,現在正請和尚在外頭念經,連宮內的陰陽師都被請來,排排坐在內院的石子地上。

「東宮殿下沒事吧?」中將加快腳步。

一名內侍女官走出几帳,朝他附耳說道:「良中將大人,幸好您趕來了,東宮殿下每隔一刻鐘便問『良中將到了嗎?』,害我們不知該如何是好。」

原來他叫「良」,中將是官名。

好奇怪呀,侍女對著他說話時也紅著臉呢!

「法師們怎麼說?」

「都說是撞了邪。」

喔?聽見他們這麼說,我的耳朵頓時豎了起來。

「若是這樣,我來看看吧。」我一說話,不只中將,連走廊上的侍女都吃驚望向我。

「這位是……?」

「她是我母上的——」

我懶得等他介紹完畢,唰一聲直接穿過渡廊的屏風往內室走去,這個舉動嚇壞了附近的守衛和女官,別說我根本沒被東宮傳喚,連我是什麼底細他們都還不清楚呢!

但我的動作出奇得快,一下子就溜進東宮躺臥的帳幔,守衛們和中將緊張追了進來。

「銀羽!」中將制止地叫著。

躺在床上的東宮驚愕起身,不解看著我,他的年紀跟中將差不多,由於長年待在室內,他比中將瘦弱得多,也蒼白得多。

「咦?」那是什麼?

眼角一瞥,我發現東宮的肩膀上有雙女人的手。

「果然是死靈作祟呀。」我說。

一名披著碎花白衣的女人附著在東宮背後,女子發現我,臉色一變,突然朝我撲上來。

「啊。」她掐住了我的脖子,我痛得往後一摔,將整座帳幔都撞倒了,整個人也跌到地上。

「放肆!」一聲怒喝,我的身體發出一道光芒將女人彈開。

「啊呀呀呀——」現在換成滿屋子的人尖叫,由於我剛才發出的銀光讓死靈現出原形,所以他們也看見了漂浮的白衣女子。

我的能力回來了?

噢,真是普天同慶,可喜可賀啊,我總算能回家了!

「這裡不是妳該待的地方,」從地上爬起,我對著天花板上的女人冷聲,「快隨我回去,不然。」

右手一動,我準備將之強行驅除。

「不,」女人哭著,「我不走,我絕不走!」

她突然往東宮的方向飛去,東宮錯愕坐在原地,眼看女人已經要撞上他,當下我想也沒想,立刻拔腿衝過去擋在東宮面前,然而當我想對付她時卻意外發現,我的力量竟然使不出來,她冰冷的雙手先掐住了我。

「嗚……」很好,原來我的能力只恢復了一點點。

身為下界主人,居然會被小小的鬼魂掐死,說出去真會笑掉人家的大牙。

「銀羽!」見我痛苦倒在地上,中將連忙朝屋外大喊,「快,快來人!」

說時遲那時快,一名身穿黑色直衣的男子衝了進來,他雙手向左右一劃,一股強大的力量襲向我,在我快氣絕之前將死靈硬生生震開。

「咳咳咳。」我用力咳著,中將扶起我,任我東倒西歪地靠在他的臂彎裡。

「妳沒事吧?」中將的聲音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似地。

我掙扎著坐起,沒去理會中將的情切關心,我在意的是那個男人──那個男人身上有我十分熟稔的氣息!

「東宮殿下,死靈終於出現了,請讓閒雜人等退開。」他背對著我,沈靜對著東宮說。

連聲音都像,好像!

拖著隨時會倒地的身子,我從中將懷裡掙開,激動抓住那個人,他吃驚回過頭,我的眼睛對著他,他的眼睛對著我。

「司慎!」我高興大叫。

但他並未如我預料中向我跪下,一如往昔地親吻我委地的衣袍,反而淡然望著我,我的驚擾讓他疑惑皺起了眉。

「喂妳──」他正想抽回手,我已經支持不住向前一倒,不偏不倚地栽進他寬闊的胸膛。

當我們還在下界時,司慎不可能抱著我,我也不可能主動接近他,我們一直保持著一段相當的距離,而此刻我在他懷裡。

不醒人事。

 

 

 

 

 

(2)

 

我又回到了中將房裡,不同的是,這次醒來是大半夜,中將坐在屏風外,點著一盞火燈,似乎在看書。

「公主,您醒了嗎?」屏風內還有一名侍女,一整夜她都坐在床邊守著昏睡的我。

聽見侍女的聲音,中將放下書。

「司慎……在哪裡?」我坐起身,頸部還有些疼痛。

「妳認錯人了,那位是時部祭月大人。」中將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生硬,我不明白他在生什麼氣。

「不,」推開被窩,我走出屏風,「我不可能認錯。」

司慎可是我最得力的部下呀,我怎麼可能錯認!

「妳……」見我只穿了件單衣就走出來,中將頓時耳根又紅得不像話,連忙喚侍女取來我的外褂。

「他人在哪裡?」我隨便套上外衣,劈頭便問。

中將沈默推開書,望向窗外新月,過了許久才開口:「銀羽,昨晚妳就是為了一個長得很像祭月大人的男人跳湖嗎?」

我一愣。

「我不是為了他,」我只是想回家呀,「不過,如果他願意幫我,我就不需要『跳湖』了。」

因為司慎鐵定能輕鬆打開三途之河的鎮門。

「戀愛,真是讓人煩惱啊。」中將喃喃地說,倒像在跟自己講話,他收回目光,轉向我,「銀羽,妳喜歡的男人像誰都好,不過如果是像祭月大人可就麻煩了。」

「為什麼?」

「祭月大人是人人畏懼的陰陽師。」

「陰陽師?」

「據說他能看見鬼魂,斬妖除魔,一般人都不敢接近他。」

看見鬼有這麼可怕嗎?如果我跟他說,之前我不但和一堆鬼物住在一起,而且還是他們的頭頭,中將大概會瘋掉吧?

「我也看得見鬼魂,像今天早上那樣,你也怕我嗎?」

中將一愣,低下頭,過了片刻才望向我。

「妳也是陰陽師?我從沒聽說女性也能當陰陽師。」

你沒聽說的,可多了。

「如果你害怕的話,我可以離開。」我微微一笑。

「不!」大叫了一聲,他意識到自己說得過急,連忙壓下激動,「陰陽師也是人,更何況我還救了想尋死的妳,在妳心中,一定有不為人知的苦痛吧?」

是啊,我最大的煩惱是我回不了家。

以前常常瞞著司慎溜出下界,讓司慎臉色泛青地四處找我,並不是我喜歡人間,現在想想,也許我只是純粹喜歡看司慎一向沈著的表情失控的樣子。

「你能不能帶我去見他?」喪失感應能力之後,要在偌大的京城中找人還真不簡單。

「這……」中將不願和身為陰陽師的時部祭月打交道,內心難免遲疑。

要說服他並不難,我故意張著楚楚可憐的大眼睛看著他,最後事實亦證明,中將的心一定比水還要柔軟得多。

 

 

 

 

 

 

 

 

時部祭月的住處位於偏僻的八條大路附近,中將堅持要我女扮男裝,讓我換上男孩穿的水干才肯帶我出來。

他說,沒有貴族家的小姐會在外面拋頭露面的,我回答,我又不是貴族家的小姐。

更有甚者,我根本不是人類嘛!這點我沒說,免得他以為我頭殼壞掉,或者在我面前嚇得逃跑,那我要上哪請人帶我去找司慎呢?

「祭月大人法力高強,可是他不愛跟人說話,在宮中也從未有人敢主動找他攀談。」來到祭月大人的屋舍外,中將猶豫了幾秒,回過頭對我說,「雖然他長得很像妳的心上人,但畢竟祭月大人不是他,妳別再認錯了。」

「是是是,」我敷衍地回答,「我們快進去吧。」

中將正要請隨身小廝進去通報,裡頭突然走出一個小侍童。

「我們大人今天不見客。」侍童說。

「咦,祭月大人為何知道我們要來?」中將一愣。

我打斷中將,笑道:「因為他養了一隻包打聽的狐狸。」

小侍童驚訝轉向我。

「你叫什麼名字?」我蹲下身,「才修練百餘年便能幻化為人,是你家大人幫你的吧?」

侍童臉色一變,小臉漲得火紅。

「妳、妳不是普通人!」

「我們都不是呀。」我笑瞇瞇地伸手要推開門,小侍童立刻展開雙臂擋住我。

「妳不能進去,」他黑色的眼瞳在陽光下逐漸變成了燦金色,「沒有祭月大人的允許,我絕不會讓妳進去!」

他的小臉洋溢著決心,表示他是認真的。

「喔?你為了守護他,甚至可以為他犧牲自己的性命?如果你的答案是『對』,那我會好好誇獎你。」

風,在我的指尖形成了漩渦,急速朝那小侍童捲去。

「妳會操縱風?」他被吹得連退數步,駭然將雙手擋在眼前。

「我會的不只這樣喔。」地上沙塵被我喚來的強風吹起,連遠方的平房屋頂都被風吹得喀喀作響。

中將被這異象嚇得目瞪口呆。真不知他在驚訝什麼,早在東宮御所親眼見識到我能讓死靈現身時,他就應該要習慣了吧?

「區區一隻小狐狸,是擋不住我的。」我右手朝旁一揮,時部祭月家的大門頓時朝兩旁敞開。

「司慎!」我一邊叫著,一邊長驅直入,穿過一大片庭院和渡廊。

裡頭構造十分簡單,不像貴族的大宅那樣繁複,庭院後方只有一間寢殿,兩旁是接見室,除了幾樣素色屏風和几帳外,模糊可見內室桌椅與一個坐著的人影。

「我不是妳要找的那個人。」清而冷的聲音從几帳內傳出。

我有些吃驚,向來只有我傳喚司慎的份,從沒像現在這樣還要我親自找上門。

他是我的部下,我對他來說就是一切和絕對,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他全心全意地服侍我,千年來無可挑剔,我們從沒想過、懷疑過這一點,彷彿我們的關係本該如此,再自然不過。

而如今他坐在裡頭,一道薄薄几帳隔開了我跟他,從前那些我們所認為天經地義的事理,彷彿逐漸在崩潰中。

「司慎,跟我回去。」我站在渡廊上,中將為我綁起的雙髻髮帶不斷在我耳畔翻飛,我不動,他也坐著不動,我們之間只有髮帶在繞啊轉著。

「我說我不叫司慎。」他的聲音平靜得像深谷裡的流泉,幽幽在孤山中流轉,「放開我的門童,妳弄痛他了。」

我柳眉一挑,他竟然只關心門外那隻小狐狸呀。

「我還能殺了他。」我的心一向是靜止的,所以當我說出「殺」這個字眼時,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好久不見」那樣。

我並不覺得生氣,也許,我是有點兒受到冒犯,但我要殺人,不是因為動怒,而是我想那麼做,且因為是「我」,所以我能這麼做,這跟司慎服侍我同樣的順理成章。

「妳很無情。」他的聲音依然淡淡的,雖然我看不見他,不過我感覺到他微微皺起了眉頭,「妳對生命一向都是如此漠然嗎?」

漠然?

我能操縱生死,這算冷酷還是狠毒?

人類常叫我「死神」,死亡是種必然,無關仁慈或殘忍。

「生命對我毫無意義,」伸出右手,我準備劈開屏障,「你到底要不要跟我走?」

我還得靠他找出三途之河的鎮門方位哪。

「沒想到,」他依然紋風不動,但低渾的嗓音轉為澄澈,帶著一絲無痕的自嘲,「世界上還有人比我更難與人相處呀。」

我已經不想再跟他多說廢話了。

唰!冷風朝他面前的几帳應聲劃下,鋒面所至發出刺眼強光,但僅僅只有一瞬,我的力量便被反彈了回來。

「嗚。」好痛,我撫著被風劃傷的手腕。

怎麼回事?我居然破不了他佈下的結界?

而且我流血了,之前在東宮御所時也是,遭受死靈攻擊時我竟會感覺到痛?

這真是太詭異了!莫非我不僅喪失泰半的力量,且莫名其妙地變成了「人」?

「也罷,我說得也夠多了。妳想怎麼做是妳的自由,與我無關。」他伸手朝空中畫了個圓,門外傳來小童落地的聲響,想必他已輕鬆解開我的法術,「只是別再來了,乖乖回家去吧。」

我就是回不去啊,不然我幹嘛兜這麼大的圈子找你?

他一說完,我立即感到我的身子被凌空拋了出去,等我再度睜開雙眼,我竟還站在大門外,兩扇門扉是關著的。

低下頭,我發現手腕完好如初,並無任何傷痕,彷彿一切都沒發生過,門外不見小童,只有中將滿臉困惑地站在我面前。

「銀羽,妳怎麼啦?為什麼對著門口發呆?我現在就叫人進去通報。」

好強!嘆了口氣,我拉住中將。

「不必了,」頭一抬,我望向門後露出的屋簷一角,「這個門目前我是進不去的。」

唉,既然司慎不記得我,短時間內我是回不了家了。

我,好想哭。

 

 

 

 

(3)

 

「妳想進宮?」自從遇見我,中將手上的扇子常嚇得掉到地上去,已經不下十次。

「是啊,祭月大人現在是皇室御用的陰陽師,一定常去御所吧。」

這幾天下來,我老是我行我素地坐在屏風外面,就算中將說破嘴我也聽不進去,最後他放棄了,乾脆跟我面對面坐著說話。

「御所哪能說去就去,」他僵硬地撿起地上的扇子,「妳現在可是我家的公主呀!」

「上次你不是帶我去過?」

「說到這兒,我正悔著呢!」他看起來很懊惱的樣子,將扇子合了起來,「這幾天進宮都被人問得沒完沒了,還有人託我送信給妳──」

猛然頓住,驚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他連忙咳嗽掩飾:「我的意思是,妳不能再進宮了,萬一又被人看見可不好。」

「我又不在意。」每個渡過三途之河來到陰間的人,最後都會見到我呀,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總之,」他站起身,「我會想辦法請祭月大人過來內大臣府,妳就乖乖在這裡等著,別再隨便出門了。」

中將真是固執,我收起繪扇,支手靠在矮凳上。

好吧,不能指望中將帶我入宮的話,就只能靠自己,天一黑我就想辦法溜出去,不過我得先找出不會在這座深院大宅迷路的方法。

唉,喪失了神力後,既不能飛天穿牆,也不能瞬間移動,真是不便到了極點。

「中將大人,」掀開渡廊上的帳幔,侍女輕聲走進來,我認出她是中將特別選在我身邊伺候的落音,「請準備進宮。」

原本我不該跟他住在同一個大殿,不過他大概怕我半夜又去跳湖,所以把我安排在他寢殿另一側的別館,每天清晨他都會先過來我這兒,再回自己寢殿換衣服入宮。

「知道了。」中將正要步出我的房門,落音忽然喚住。

「大人,還有……」落音遲疑地望向我這邊,「東宮殿下派人來說,請您也帶羽公主一起去。」

「什麼?」他目瞪口呆地張著嘴,扇子再度失手從指間滑落到地上。

我含笑起身,幫他揀起蝙蝠扇。

「落音,快來幫我穿唐衣。」

 

 

 

 

 

 

 

 

第二次來到東宮御所,廊外和尚的數目更多了,念經聲遠遠傳到了宜秋門。

「東宮的病況沒起色嗎?」我偷偷問。

中將搖了搖頭,臉上滿是擔憂。他是東宮的玩伴,從小一起長大,在東宮還不是東宮時,兩人曾一起唸書,一起玩蹴鞠。

「你放心,」我將目光望向遠方飄渺的藍天,「我還沒看見引導亡魂的渡鬼,表示東宮的陽壽尚未到盡,不會有事的。」

我不喜歡看到中將皺眉。

「你的東宮會平安痊癒,娶妻生子,兒孫滿堂,我承諾你,以三途之河的河水起誓,我的允諾必將應驗。」我漾著笑,想讓他眉間堆起的深溝舒展開來。

中將吃驚望向我,過了一、兩秒,他才愁眉一展笑著低下頭:「銀羽,妳真是不可思議。」

走進東宮宮殿的几帳,這次沒人再阻擋我,我和中將在內室的屏風前坐下,東宮勉強從被窩中起身,手一招,頓時四周女官退得一個不剩。

「我聽良說,妳是他從琵琶湖邊撿回來的公主。」沒外人在場,東宮都直接叫中將的名字,「像妳這麼美麗的公主,應該是從天上來的吧?」

錯,正確地說,是從「地下」來的才對。

   我沒反駁,因為我知道這只是東宮的開場白,其實他對我從哪裡來的並不感興趣。這個時代的人活得真累,進入正題之前非得來兩句場面話才叫有教養。

「那天妳讓我看見念子了。」雖然帳幔遮住了東宮的臉,但東宮的聲音充滿悲傷,他藏在布幔後面的表情一定相當哀戚。

「念子是那個死去的女人的名字嗎?」我用扇子遮住臉,悄聲問身旁的中將。

中將點了點頭,同樣壓低著聲音回答我:「念子公主是左大臣家的二公主,曾和東宮殿下定下婚約,可是今年初春不幸生了重病死去。」

已經死去的公主,為什麼要攻擊東宮?

「念子走的時候,外面下了好大的雪,」東宮回憶似地望向被關上一半的格子窗,「良哭著告訴我,念子走了。那時我沒掉下半滴眼淚,因為我覺得我的心已經在那場大雪中,被風雪捲走了。」

窗外,夏日豔陽正照在油綠綠的樹葉上,但東宮的房間卻彷彿還停留在年初的冬天。

「羽公主,妳能讓死去的人回來嗎?」東宮從帳後轉向我,「念子走了快半年,不管我再怎麼想她,她都不曾來過我的夢中。」

他哀傷低下頭,將臉埋入雙手裡。

「我好想見她,好想見她!」

只要是人,不管身份再怎麼尊貴,面對生離死別都是一樣的。

「羽公主,我知道妳有特殊的能力,可不可以……」放下掩面的雙手,東宮突然出聲哀求,「可不可以讓我再見念子一面?」

回答的卻是中將,有違平日對待東宮畢恭畢敬的態度,他驚訝地朝東宮大喊:「東宮殿下,那怎麼行!對方、對方可是想殺害您的死靈啊!」

東宮流淚了。

他的肩膀顫動著,再也忍受不住痛苦,淒切地哀嚎:「就算念子變成了鬼,我也想見她!就算她恨我,想要殺了我,我還是想見她!」一向輕聲細語說話的東宮,難得地發出一聲長吼,「這種心情你應該能瞭解的,不是嗎?良,你不是也很想見愛里嗎?」

我清楚聽到中將倒抽口氣,他的雙拳瞬間握得死緊,彷彿得用刀才翹得開。

雖然我不明白,為什麼東宮口中的「愛里」會讓中將如此震動,但從中將緊繃的側臉看來,那是他最不願碰觸的一道傷口。

他和東宮兩人便這樣互相對望著,僵持著,我安靜坐在一旁,看看中將,再看看几帳後方的東宮。

喔喔,如果現在我在空中點個火,不知東宮御所會不會爆炸?

「你們兩位冷靜一點,」眼見他們在我面前談論著該不該跟死靈見面,我有一種很詭異的感覺,「不管你們想不想見。」

兩人同時回神望向我。

   「都不是你們能決定的。」唰一聲,我展開扇子,「得看念子公主自己要不要來。」

東宮這一鬧,病得更厲害了,我和中將被女官們請了出去,但東宮不讓我們回家,執意要我們待在偏殿內留宿。

「我不懂,以前念子公主和東宮彼此相愛吧?」

我和中將一起用著晚膳,侍女們進來幫我們添上火燭。

「甚至念子公主死後,東宮依然對她念念不忘。」打開餐蓋,香噴噴的稻香撲鼻而來,我發現我已經迷上了人間的食物,「為什麼公主會恨東宮呢?」

這裡不是中將的寢殿,所以我們中間得隔著屏風,我看不見他,他看不見我。

   「或許,跟東宮即將迎娶右大臣家的公主有關吧。」他放下碗筷,餐盤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原本兩人信誓旦旦,約好要長相廝守,永不變心,而今東宮殿下卻要娶另一位公主了,念子公主一定很不甘心。」

他長長嘆了口氣。

「可是東宮不是一般人呀,他有身為東宮的責任,不可能永遠不迎娶妃子。」

是嗎?我拿著竹筷在空中轉著,小嘴嘟了起來。

「我總覺得哪裡怪怪的。」索性扔下吃了一半的碗,我繞過屏風來到中將面前,「中將,如果你很愛一個人,卻不幸先她而死,你會因為對方後來愛上別人而想變成厲鬼來殺死她嗎?」

「銀羽?」他慌張向後退開一步,連忙張望左右,「妳快回屏風內坐好,這兒可不比家裡,讓宮內的人看見就不好了!」

「哪,你會嗎?」我不死心地追問,「你會想變成鬼嗎?」

中將又紅了臉,他匆忙站起身,好拉開我們兩人的距離。

「我……我不會,」他轉身背對著我,連耳根都紅了起來,「我希望對方能好好活下去,就算她愛上別人也無所謂,只要她能過得幸福。」

「中將,」我嘆息似地拉長了語調,在他原先的位置坐下,「你真善良。」

他被我這麼稱讚,一時間有些啼笑皆非。

「就不知……」我抬起頭,望向烏雲逐漸聚攏的夜空,「念子公主會不會也這麼想呢?」

 

 

 

 

(4)

 

當天晚上念子公主並未顯靈,東宮殿下卻病得越來越沈,幾乎到了無法起身的地步。

宮裡掀起一陣大恐慌,大家都說念子公主的鬼魂纏住了東宮,她的怨恨強烈到連法師都抵擋不住。念子公主的爹左大臣試過各種方法,央求女兒放過東宮,並未奏效,被皇上狠狠責罵了一頓,罰在家閉門思過。

這幾天中將都住在御所,偶而我也被准許入內探視東宮,因為東宮神智清醒時一直叫著我的名字。

我一見到東宮,他便拉著我的手,哀求著要見念子公主,說要當面求她原諒。

「妳真的無法讓念子公主再現身一次嗎?」事到如今,中將不再堅持不讓東宮見念子公主的念頭,他每天晚上都站在御所渡廊上守夜,聽著東宮不時的囈語聽得心酸,「東宮殿下真的十分思念念子公主呢。」

今晚我陪他一起坐在廊外,御所裡的侍女們大都已認識我這個常客,也習慣我在御所裡毫不害躁地跑來跑去。

「東宮會病得這麼重,有一部份,或許是他自己的內疚造成的。」我將雙腳悠閒地伸到廊外,盪呀盪地,遭中將白了一眼。

「銀羽,雖然大家都把妳當成陰陽師看待,但畢竟妳掛名的是個公主,能不能稍微有點公主的樣子?」

「有什麼關係,你們這兒的公主過得太沈悶了,我不愛。」我繼續高興地盪著。

中將搖了搖頭,對他而言,我大概是讓他感到最無力的事。

「啊——」一聲淒厲慘叫突然從東宮內室傳來,嚇得我和中將從渡廊上跳起。

中將比我更快,火速飛奔到東宮的御帳,只見東宮痛苦按著自己的脖子,他的上方,念子公主漂浮在空中俯視著他,她的長髮被風高高吹起。

「念子公主,快住手!」中將唰一聲抽出東宮身旁的武士刀,「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東宮殿下也是情非得已才打破和妳相守的誓言,這點妳應該知道的呀!」

第一次看見中將如此盛氣凜然,但他堅定的口吻中深藏著痛苦,那是為相戀卻被命運愚弄的兩人所掬的同情之淚!

念子公主低頭想接近東宮,中將逼不得已之下將刀口揮向她,她的身體被切開一部份,飛散開來。

「妳別再來傷害東宮了!」中將追上去,兩手同握住刀柄,準備再給予一擊,他的眼眶裡含著水氣,雙眼一片濕潤,「我們還小的時候,妳跟我不是都曾說過,要一輩子守護東宮的嗎?」

他不想傷害念子公主,但為了保護東宮,卻又不得不斬殺念子公主的鬼魂。

「中將,等等!」我衝上前抱住中將,阻止他對念子公主揮刀。

中將被我這麼一攬,和我雙雙跌至地上。

「銀羽,妳幹嘛阻止我?眼看念子公主就要害死東宮殿下了呀!」他掙扎著,抱著撞疼的膝蓋坐起。

「我們似乎都弄錯了。」揉著和中將一樣撞傷的膝蓋,我嗤牙裂嘴地,唉唷,好痛,一定黑青了啦!

「你看,念子公主的眼神是如此地哀傷。」我指著虛弱倒在門邊的身影。

念子公主半透明的臉上流著淚,想開口告訴我們什麼,驀地被陣冷風一吹,消失在我們面前。

「這是怎麼回事?」中將愣愣看著公主消失的方向,掉落在地上的長刀正好被門外的月光照亮,發出刺眼反光。

「原來是這樣啊,」我的唇邊緩緩升起一抹笑意,「難怪我一直覺得奇怪,為什麼東宮御所出現鬼,你們備受尊崇的時部祭月大人卻一點行動也沒有。」

因為東宮會病倒,並不是念子公主的鬼魂所引起的!

 

 

 

 

 

 

 

 

八方殿,是宮內專門研究天文曆數的地方,裡頭不僅放置了相關典籍和方位圖,還有觀察天象用的天地儀。由於夜已經很深,八方殿應該空無一人才對,但今晚殿內卻意外地點著一盞燈,透過紙門,微弱的燭火悄然發亮著。

時部祭月獨自坐在屋內,手上拿著一卷天相圖,低頭寫著字,中將和我一前一後跑到他身邊時,我們兩人已經氣喘吁吁。

「祭月大人,你是不是有什麼線索?」中將喘息不定地在他桌前停下,「到底是誰詛咒東宮殿下?」

時部祭月沒回答他,繼續埋頭於工作。

「祭月大人!」中將急了,抓住祭月握筆的手腕。

「詛咒的人本身一定有很強的恨意,中將大人,你想,這宮中最恨東宮的人是誰呢?」祭月慢條斯理地抬起頭。

「我……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會有那樣的人。」中將一愣,放開他。

「呵。」祭月淡淡一笑,我從未見司慎笑過,雖然眼前這個人的微笑幾乎無痕,卻已足以讓我吃驚。

「中將大人,你真是個單純的人。」他放下毛筆,將之擱在硯台上,「在這座深宮當中,恨東宮活著的人少說也有上百來個。」

「怎麼可能,東宮那麼仁厚……」中將不敢置信地縮回手。

「這跟東宮殿下個人的性情無關,」祭月說話的樣子像極了司慎,不,司慎一向很少開口的,他只會簡潔地回答我「是」或「僅遵所囑」,「我所說的恨,是指對『東宮』存在著的這個虛名的憎恨。這個名字會讓人嚮往,爭奪,歷代的帝王都是背負著別人的怨恨活下來的。」

這話說得玄了,中將顯然被弄糊塗,他不解地轉向我,想問我,我懂嗎?

「不過,真要到了咒殺的地步的話,就不單只有怨恨而已。」取出符紙,他寫上幾個大字之後遞給中將,「你將這張咒貼在東宮大門上,我隨後就到。」

雖然不知他有什麼能耐,不過一聽他要出面總算讓人安心不少。

站在八方殿外,我等著祭月備妥法器,中將已先拿著符咒趕去東宮御所。

「對方是貨真價實的陰陽師,跟妳不同,妳別去。」祭月走出殿門,看見我,他的眼微微一瞇。

「你怕我受傷?」不知為何,我覺得有點高興。

他冷俊的臉龐我已熟悉了千年之久,但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和他正面相對,我忽然有種心悸的感覺,這跟痛不一樣,像是忽然被人嚇到,但又不盡然是這樣。

「不,」他冷冷越過我,「我怕妳礙事。」

這傢伙……等回下界,我要把他貶去地獄守門!

走了幾步,發現我還跟在他身後,他突然回過頭。

「喂,我叫妳別跟來。」他停下腳步。

老實說,我不太習慣他現在對待我的態度。

以前司慎總是恭敬跪在我腳邊,他似乎最愛站在我身後一步之遙的位置,是右後方還是左後方?我不太記得了。

「你真的忘了自己是誰嗎?」望著昔日最得力的部下,我赫然發現原來他有這麼高,得仰著下巴才能看清他的臉。

「我不懂妳在說什麼。」他一點也沒把我放在眼裡,扭頭繼續走下去。

「也不記得我是誰?」我瞪著他月光下的背影,雖是夏季,但我穿的夏單衣十分單薄,晚風斷斷續續吹入袖口,有些冷。

「我聽大家都叫妳『銀羽之姬』。」他的腳步並未停下,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可是我不叫銀羽。」我伸手拉緊外褂,今晚的月光過於明亮,到了刺眼的地步,「我真正的名字其實是,千‧迦‧紗‧華!」

他全身一震,終於停下步伐。

「妳瘋了嗎?」他回過頭,臉上總算出現除了冷漠之外的第二號表情,他肅然瞪著我,帶著警告的意味,「那是個『不能提及的名字』!妳既然也是位陰陽師,應該知道那是個『禁忌之名』。莫讓這個尊名輕易出自妳口,妳會下地獄的!」

如果我會下地獄,一切倒省事得多。我緩慢踱向他,走得很慢很慢。

「千迦紗華是掌管冥府的神靈,她能操縱生死,引渡亡魂。」我墊起腳尖,聲音輕得有如耳語,「有人叫她『死神』或者『魔鬼』,她是黑闇之首,萬惡和萬邪之源,住在幽深的地底和恐懼的人心之中。」

我笑了。

「你的古書紀上也是這麼說的嗎,陰陽師大人?」

他好看的雙眼睜大了些,過了片刻才又瞇起。

「我不管妳是從哪聽來的,」短暫的愕楞並未打破他眼底死靜的止水,他比我想像中的還要自制,或者該說,冷淡,「妳最好別再拿那個尊名開玩笑,免得遭天譴。」

語罷,他再也不管我,獨自往東宮御所的方向走去,我雙手環腰,目送著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宮牆外。

哼,原來司慎失去記憶之後,是個這麼難纏的性情,把他貶去地獄看門後,我,還要罰他扛萬劫山的巨石!

 

 

 

(5)

 

念子公主不是來咒殺東宮的,她會出現,是為了保護東宮,我在東宮的寢殿外對中將這麼說。

中將很後悔他不該是非不分,便衝動拿刀砍殺念子公主的魂魄。那把刀是鎮守平安京的寶刀,在桓武天皇遷都時一起帶過來,這陣子東宮病得厲害,所以由皇上的紫宸殿移到東宮御所。

「放心,念子公主不是怨靈,只要在夜露中修養一個時辰就會沒事了。」我站在中將身旁,和他一起立在院子中央,望著祭月在渡廊上放置靈棋,「她一直不肯昇天,默默守護著東宮呢。」

對方的咒殺之術太強,念子公主無計可施,只能焦急地守候著東宮的病床。那天撞見我,怕我是來加害東宮的,所以她才貿然地攻擊了我。

「人類,」我感嘆地望著雪白靈棋在晚風中飄揚,「有時候真的非常可愛呢!」

像念子公主那樣,傻傻地守護著所愛的人。

我轉頭,發現中將亦出神望著東宮殿大門,我猜想中將這時是想到了愛里小姐吧?他的神情出奇地溫柔。

「中將大人,」微弱的叫喚令我們兩人同時回過頭,念子公主披著白紗,若隱若現地出現在草叢邊,「小心你身後!」

「咦?」中將一轉身,一道閃光突然從他面前劃下來,他驚地向後一退跌至石子地上。

「你沒事吧?」我連忙趕到他身旁。

「呃,沒事,只流了一點點血。」他的帽帶已被砍斷,長髮散開來,額頭中央出現一條淡淡血痕。

「是你……?」中將驚愕看著來者。

「好久不見,中將大人。」對方和祭月一樣穿著深黑色直衣,不同的是,祭月拿著筆和符紙,他的手中則是把太刀,刀鋒磨得鋒利無比。

「常、常景!」中將不但認識這個人,而且從中將震愕的神情看來,他與這位不速之客交情非比尋常。

「為什麼?」中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東宮殿下即將迎娶右大臣家的公主了,中將大人,你也是吧?」常景雙手握著長刀,炯然瞪著前方,「不久之後你會遇見別的公主,然後忘了愛里,忘了曾愛你勝過任何人的,我可憐的妹妹……」

這人是愛里小姐的兄長?

「結果,我妹妹只是你們這些貴族一時的過眼雲煙,揮之即去嗎?」他一聲怒喝,朝中將撲過來,中將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竟愣愣坐在原地,我情急之下將中將推開,常景的刀險些削過我右肩。

「太難看了!」無視於眼前的危險,我挺直擋在中將身前,「陰陽師,等於是溝通鬼神和人的傳遞者,你修習陰陽之術,卻為自己的私心而殺人。」

東宮會病倒,並不是被念子公主的鬼魂纏身,而是被這個人下咒──會殺人的,是人,不是鬼!

「銀羽,」中將驀然抓住我的手腕,阻止我說下去,「別說了!」

「為什麼不說?」我仰起頭,逼近常景,他的刀口距離我的頸項一吋不到,「只因你妹妹死了,別人就沒權利得到幸福嗎?」

「銀羽!」中將痛苦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我回過頭,見他半跪在地上,他用充滿苦澀的目光懇求著我別再說下去。

「我妹妹……因為不是生為大臣家的公主,只是念子公主身旁的侍女,所以她深知自己配不上你,投湖……死了!」常景站在陰影裡,瘖啞的聲音宛如沙沙掉落的深秋枯葉,「我們的命就這麼不值嗎?如螻蟻一般……」

愛里小姐因為身份差距,自慚形穢之下跳湖自盡。

當初我要跳下琵琶湖時,中將不顧一切制止了我,因為我讓他想起愛里小姐自殺的慘況?我偷偷瞥了中將一眼。

然而,現在正值生死一瞬的當口,不容我開口向他求證。

「哈哈哈,現在終於也輪到你們!我要咒死東宮,咒死你們這些喜新厭舊的負心人!」常景突然仰天大笑,他持刀的雙手巍巍抖著,猙獰的臉上滿是憎恨,「我看你們死後要怎麼變心,中將大人,覺悟吧!」

人,一旦發起瘋來還真不是普通的恐怖,比起地府裡的厲鬼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也該適可而止了。」我平靜舉起雙手。

直接送這人下地獄好啦?

不過,念在他也是個被過去記憶所苦的可憐人的份上,讓他在第一層煉獄中好好反省自己的所作所為,等到他能恢復人性,再放他出來轉生,接受下一個輪迴的考驗。

我的判決尚未有機會定案,我就發現事情大條了!

不管我怎麼揮舞雙手,靈體皆毫無動靜,當常景掐住我的脖子,甚至將我舉起離地三尺時,我終於相信——我、的、力、量、真、的、不、見、啦!

「嗚。」真是見鬼了,我開始覺得呼吸困難,雙腳拼命在空中踢著。

再這樣下去,中將和東宮都會被這人殺了的!

嚇,我赫然發現自己竟在擔心這些人的死活?為什麼?我一逕不管人間誰生誰死的呀!

就在我快沒氣之前,一個清冷的聲音驀然在我背後響起。

「退,散!」

脖子上的力道消失了,我整個人急速朝地面墜落下去,一雙強而有力的臂膀即時接住了我。我不斷咳著嗽,睜開雙眼,一張英俊冷然的側臉模模糊糊地映入我眼中。

司慎?

「我說過,妳會礙事。」祭月的口吻依然冷冷的,淡淡的,然而,我在他懷裡卻感到異常的心安。

「奇怪,我的力量消失了。」我張開十指,愣愣看著自己的雙手。

「妳除了能看見死靈這點不太有用的能力之外,還有什麼力量嗎?」

可惡,他竟敢嘲笑他主子,我!

「可是我曾喚過風呢,那天我和中將去拜訪你時,我在你門外──」

「那時妳被我施了咒,是我讓妳想像自己能操縱風。」

啊,真不愧是我的手下,真是技藝超群呀,我能這樣安慰自己嗎?

「妳和中將立刻退到渡廊去,別再過來。」他毫不憐惜地鬆手丟下我,轉向被他用符紙劃破手背的常景,「我已經破了你的重九之術,常景大人,捨棄你的仇恨吧,再這樣下去,你會變成鬼的。」

常景的刀亦被祭月射出的符紙打落到地上,常景握著刀柄拼命想提起,卻怎麼也拿不起來。我趁機拉了中將一把,示意他爬上渡廊,那裡有祭月佈下的強大結界,諒常景也無法接近廊內半步。

「你如果因為怨恨而變成了鬼,令妹會在另一個世界流淚。」祭月說得沈靜,聲音一如往昔,是清冷的,卻讓常景憎惡的表情逐漸產生變化。

尤其,當祭月提到愛里小姐時,常景明顯一愣,雙手逐漸鬆開握柄。

「你會恨得這麼深,說穿了,其實是因為愛吧?畢竟,你應該是最希望令妹幸福的人才對。」

幸福……是啊,他一直希望能看見妹妹幸福的。只是愛里死後,他由愛生恨,內心全被憎恨佔據,只想報仇,卻忘了自己之前全心全意呵護著妹妹的心情,現在聽祭月這麼一說,他忽然想起當初種種。

雙膝一曲,常景跌坐到地上,臉上忽然落下許久未見的熱淚。

我按著隱隱作痛的頸子,定定看著這一幕,很難用言語形容此刻的心情,彷彿有什麼東西哽在咽喉,酸酸的,暖暖的。

常景的咒術已被祭月所破,東宮應該性命無礙,很快便能轉醒。我平撫著胸口,剛剛被常景扼住脖子,直到現在都還有些呼吸不順,本想轉頭叫中將幫我拍一拍,卻發現他沈默望著石子地上和祭月對峙的常景。

雖然常景心懷不軌想害死東宮,但再怎麼說他都是愛里小姐的兄長,中將心裡一定覺得難過極了。

我安靜看了中將一會兒。

「我想,比起你或東宮,祭月大人比較想救贖的,應該是常景大人。」

中將驚訝望向我。

「妳怎麼知道?」

「因為他是我的部下呀。」我回答得十分順口,讓自己也吃了一驚。

司慎盡忠職守,對我的命令向來恪守不疑,但我似乎很少注意到,其實,他有顆很溫柔的心。

「真的假的?」中將驚訝得跳了起來,「祭月大人是全國數一數二的陰陽師,怎麼可能會是銀羽妳的——」

「我騙你的。」朝中將扮了個鬼臉,我笑著,忽然看見念子公主出現在不遠處。

見我用眼神示意,中將回過頭,亦發現她,他連忙向前一步,向念子公主解釋東宮已經不會有事,免得她掛懷。

「中將大人,多謝你如此看顧著殿下,」念子公主在空中朝他深深鞠了個躬,「這樣我也可以安心走了。」

這次,中將有種她真的要永遠離去,了無牽掛地昇天的感覺。眼見公主即將消失,他急忙叫住她:「公主,妳難道不想去看看東宮殿下?讓殿下在夢中見妳最後一面也好。」

「不,」念子公主轉向東宮宮殿,此時再多的不捨,皆化為繞指的柔情與無私的祝福,「如果讓殿下看見我,他一定會以為我還活著,我不願讓他抱持著這種希望。殿下必須接受我已經死了的事實,他才能走出來,繼續活下去,他的人生還長著呢!」

中將咬著唇,沈默低下頭,過了片刻他又抬起來,幾番欲言又止,卻說不出口。

「中將大人,你想問我愛里的事情?」念子公主善體人意地道。

我不禁好奇望向中將,他躊躇了一會兒,終於點點頭。

東宮有難,念子公主不願昇天也要陪在東宮身邊,而剛才中將險些被常景殺了,卻不見愛里現身。

「中將大人,你知道我為什麼會留下來嗎?殿下是位非常柔弱的人,我放心不下,但中將大人不同,大人你從以前就十分開朗,愛里對你很放心。而且,她相信你今後一定會變得更堅強。」念子公主舉起雪白的袖口,掩嘴,神秘一笑,「因為在不久的將來,你將會與生命中一位更重要的人相遇呀!」

停頓片刻,念子公主笑得瞇起雙眼。

「也許,你已經遇見了也說不定。」

「咦?」

念子公主消失的同時,常景亦被宮中的檢非違使帶走,原來今晚大內早已出動兵衛府包圍住東宮御所,以備不時之需。

至於是誰通知的,我望向祭月,他正彎腰揀起常景遺留在地上的刀,司慎做事一向謹慎。

常景膽敢咒殺東宮,想必已有一死的覺悟。雖然祭月早有防範,常景的下場最後都是死路,不是被祭月以陰陽師的身份殺了,便是被宮中侍衛逮捕處死。但如果是前者,常景死前必然是變成了鬼。鬼,是不能昇天的。如果是後者,常景至少是以人的身份死去。

常景最後還是選擇當個人!

  「你很早就發現常景大人要咒殺東宮,對不對?」我跳下台階,直奔到祭月身旁。

他和常景皆為宮中御用陰陽師的一員,兩人等於是同僚,他不可能不知道常景是咒殺東宮背後的施咒者,只不過他希望讓常景自己選擇人生最後的歸路。

祭月沒回答我,忽然掉頭往御所另一個方向走去。

「常景大人雖然修習過陰陽之術,但他借助的可是鬼的力量。」他說得雲淡風清,彷彿這件事沒什麼大不了。

我聽了心頭卻猛然一驚,怎麼?難道事情還沒真正結束?

祭月走得很快,我得用跑的才能跟上他。

「是誰?是誰能將鬼的力量借渡給人類?」我不死心地跟在後頭,一入夜,御所附近就黑得很,我不願在這種地方落單。

奇怪,我可是大名鼎鼎的千迦紗華啊,千迦紗華也會怕黑嗎?傳出去豈不是笑死人。

祭月一路上都沒說話,逕自疾走著,我在人間喪失力量之後,連帶地什麼感應都消失了,自然不知祭月在追趕何物。我們拐過一個轉角,祭月察覺到異樣,雙腳緊急煞住,突然掉頭將我匆匆推開來。

唉呀,好痛,我跌在石子地上,身子一坐起,正要抱怨他老是不事先通知一聲便將我隨意推開,但我話還在嘴邊,赫然發現他不知被什麼東西打中,抱著腹部倒了下去。

「祭月大人!」這時已顧不得破皮的手腳了,我衝向他,連忙扶起他的肩膀,讓他靠著我,「喂,你醒醒呀!」

「這個男人就算失去記憶,潛意識裡還是不忘要先保護妳。」稚嫩的聲音從我上方傳來,我吃驚抬起頭,看見一個小女孩坐在高牆上。

「王,妳真是個幸運的人哪!」小女孩圓圓的小臉上滿是不若稚子的世故。

由於過於驚訝,我一時反應不過來。

這個小女孩叫我「王」?莫非她知道我是千迦紗華!

啊呀呀呀,最近我一直把心思放在東宮和念子公主的問題上,居然忘了自己回不了家的事啦!

「司慎大人只是暫時昏過去,」小女孩雙腳一蹬,跳下圍牆,但她並未直接墜地,反而輕飄飄停在半空,「我不會傷害重要的人質。」

他果然是司慎,我低頭打量懷中之人,祭月彷彿睡著了般,除了呼吸,動也不動。

「妳是誰?」我雙手環著他,頭一抬,瞪向空中那縷小小的身影。

「千迦紗華陛下,妳果然已經不認得我了。」小女孩拉長了尾音,在三更半夜的無人街道裡聽起來頗為悚然。

「妳敢將鬼之力借渡給人類,難不成妳是從地獄之門逃逸出來的牙鬼?」

我曾下令,嚴格禁止擁有鬼力的神靈干擾人世,更別說把自己的力量轉借他人,這就是冥界的律法。

然而,有一群自冥府叛逃,流亡在外的叛徒,稱之為「牙鬼」。他們違抗我的禁令,不斷在人間製造動亂,司慎和我都曾親自到人間追捕過這些叛離者。

「妳為什麼要這麼做?」把力量借給常景,對她到底有什麼好處?

「我想讓妳痛苦。」她垂下長長的眼睫毛。

「喔?妳大費周章把我和司慎帶到人間,還封印了我的力量,妳想殺了我,取而代之成為下界的統治者嗎?」雖然我喪失了神力,不過可沒喪失魄力,「如果是這樣,衝著我來就好,別把我的部下拖下水!」

沒想到,她對我威風八面的宣言笑得東倒西歪。

好吧,看她笑到眼淚都飆出來,難道是我猜錯了?

「王啊,」她矮小的身子著地,搖了搖頭,「妳還是沒變,跟以前一樣,總是冷冷坐在高處,沒有任何感覺,不會對任何人多看一眼,更不會理會別人的感受。」

她的食指向前一伸,陡然指向我懷裡的祭月。

「妳其實也對司慎大人毫無感覺吧?對妳而言,誰都是一樣的,沒有人比較特別。要不是現在妳想借助司慎大人的力量回下界,妳根本不會在乎這個男人的存在,就像之前司慎大人侍奉妳一樣,對妳來說只是個可有可無的人。」

我沈默咬住下唇。

沒錯,她說的一點也沒錯。

我望向懷中之人,他服侍我千年了,我卻不曾正眼看過他。不,不只他,不管對誰,我都是這樣的。

「我們,真的可有可無嗎,王?」小女孩哀淒地看著我,突然間,我有種熟悉的感覺湧上來,一個熟悉的影像已經呼之欲出,我卻說不出那個模糊人影是誰。

「我是千迦紗華,不可能有任何感情。」別開臉,我不想再看見她眼中晶瑩的哀傷,「難不成妳指望我會流淚?」

「不,不是,」她用力搖了搖頭,「不是這樣的!」

失望垂下肩膀,她有些喪氣。

「王啊,看來妳將會在這裡待上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了。」

什麼?我驚訝抬起頭,這死孩子到底要做什麼?

雖然我長時間離開下界,整座冥府也不會因此而垮掉,但我一點也不想待在人間呀,我想回家,我好想回家。

「妳要怎樣才願解開我的封印?」不管是人是鬼還是神,必有渴望之物,我就不信,憑我千迦紗華之名滿足不了這個小鬼的胃口。

「等妳想起來我是誰之後,封印自然就會解開了。」她說。

哼哼,妳以為我會乖乖受擺佈嗎?如果我現在就殺了司慎這個人質的話,妳應該就玩完了吧?

「王,順道告訴妳一聲,我對妳下的咒,可不是普通的咒喔!」彷彿看穿了我在想什麼,她慧黠而狡猾地一笑,「它,就是妳的心,和我,及司慎大人的心,缺一不可,沒有其他破解的方法,在此奉勸妳還是別投機取巧吧。」

心?

很好,等我想起她是誰,我絕對要給她好看!

「不過,我可以給妳一個提示。」她再次飛向高空,粉色襦裙在月光下飛舞,衣角下方露出小小的腳指。

「妳覺得司慎大人在妳心中,到底算什麼呢?」

風聲,瞬間淹沒了她的身影,空蕩蕩的巷道內只剩下我和祭月,我凝視著懷裡的男人,重重嘆了口氣。

唉,他是我的部下呀!

除了這個答案,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了。

 

 

 

(6)

 

回內大臣府的路上,我和中將都相當沈默。

我在想那個小女孩是誰嗎?當然不是。如果我想得起來的話,剛剛早就擺平了。

『我可以給妳一個提示。妳覺得司慎大人在妳心中,到底算什麼呢?』

死小孩,那是我想破頭都不可能知道的答案呀!

「大清!」中將忽然起身,拉開竹簾探出頭,「去一下琵琶湖。」

喔?我打開扇子,偷偷瞥向中將,覺得他有話要說。

「從小,我和東宮殿下、念子公主一起長大。」

果然,中將停頓片刻後開始娓娓道來。

「東宮生母,之前是左大臣家的公主,所以左大臣自然成了東宮的保護人,那時還只是大皇子的東宮曾住在左大臣家,他和念子公主可說是青梅竹馬。」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往事?

「由於我爹和左大臣家的關係一向交好,我常去左大臣家玩。」

我靜靜聽著,深覺自己沒有插嘴的餘地。

「其實我……也很喜歡念子公主。」

啊?我的扇子停了下來,差點滑下雙手。

那麼這是四角戀愛囉,人類的感情還真是複雜。

「我一點也不知道愛里她靜靜跟在念子公主身後,是用什麼樣的心情看著我們的。」

中將背對著我,也許只有這樣,他才說得出口。

「等我察覺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他垂下頭,悶聲,「為什麼她生前不告訴我?為什麼我之前不能多體諒一點她的心情?」

牛車,在湖邊停了下來。

「當她跳下琵琶湖時,一定是很孤獨、很絕望吧?」中將環抱著雙臂,從我這邊望過去,他似乎在顫抖。

「中將,」我掀開竹簾,拉著他的手跳下車,「你看,外面的月色很美呢!」

一輪皎潔的滿月高高掛在天際,琵琶湖水倒映著天上光華,水和光,在晚風中婆娑起舞。

「愛里小姐投湖時,也是這樣美麗的夜晚嗎?」我放開他,大步走向前,讓晚風拂過水面和我的長髮。

「或許,愛里小姐會自殺,不單單是為了中將,也是為了她自己和念子公主。」我朝湖岸走得更近,長袴下擺有一部份沒入冰涼的湖水之中。

「她很羨慕出身高貴,又深受東宮及中將喜愛的念子公主,她在一旁看著,羨慕著,嫉妒著。如果她繼續待在念子公主身邊,有朝一日一定會克制不住妒意,動手殺了美麗又溫柔的念子公主!」

人心,不是只有非恨即愛那樣單純哪。

「正因察覺到自己居然會有這麼可怕的念頭,愛里小姐不願變成被嫉妒泯滅的惡鬼,釀下讓自己後悔、讓你和東宮傷心的悲劇,所以才會選擇自我了斷。」我回過頭,朝中將一笑,「深愛著你的愛里小姐,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呢!」

中將愣愣望著我,忽然恍然大悟,他雙腳一軟,跌坐在湖邊草地上。

「愛里她……」中將抿嘴擠出微笑,一道水淚卻忍不住流下,劃過他的唇角,「真傻!」

閉上雙眼,他臉上的淚痕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明明我是能讓她幸福的呀!就算我是中將,她是公主身旁的侍女,我也是想讓她幸福的呀!」中將喃喃地說,腳下的湖水被風吹起,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照理說自殺者不能昇天,必須留在三途之河的河畔反省,直到領悟自身的意義為止。

我拿出腰間的竹笛。

那名來路不明的孩子消失後,祭月就在我懷裡醒了過來,見我抱著他,他先是吃驚皺起眉,然後嫌惡推開我起身——失去記憶的他,非常討厭女人。

我發現他腰際繫著一只橫笛,記得,以前司慎常常吹笛,那把竹笛還不是普通的笛子,而是能鎮定亡魂的冥笛!

我常帶著它,卻不曾吹過,司慎服侍我那麼久了,從沒開口要求過什麼,只有那次,他問,王,可以把您的笛子賜給我嗎?

我隨手便給了他。

『這是我之前送你的,』我叫住祭月,『既然你什麼都忘了,那麼把笛子還給我吧!』

祭月停下腳步,低頭,過了片刻,他俐落解開笛子丟給我,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大概是怕我又一直跟著他,吵得他不得安寧,所以他答應得十分乾脆,以便打發我。

拿起竹笛,我深吸口氣,慢慢吹了起來。

雖然我的笛聲相當生澀,無法像司慎吹得那樣動聽,不過我希望我的笛聲多少能給懷著悲傷,走過短暫而苦澀的一生的愛里小姐,一點點,平靜的慰藉。

 

 

 

 

願她在三途之河的路上褪盡惡念;

在下一世裡得到圓滿的幸福。

 

 

 

 

 

第一話 千迦紗華 現身 《完》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