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天空塚 第二部 天人

天空塚 第二部 天人



 第一章

 

揉著酸疼不堪的腳踝,影兒將泡過熱水的手巾擰乾敷上,解脫般嘆了口氣,學了一整天,簡直只有四個字可以形容,慘、不、忍、睹!

才學會出場,而且還是赤火教的,她真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當個男人會好一點?

不過,在桌旁平躺下來,她的心頭突然湧起一絲甜意,想起雙手被他握住時,他掌心傳來的溫暖,臉上認真的表情,連她自己都沒發現,她非常喜歡那樣看著他,難得有這個機會讓他們一起共舞,儘管她踩了他不下十次。

端著晚膳,薰君已經站在門外好一陣子,猶豫著自己該進去嗎?

自從上次惹她生氣之後,她都不跟他說話,平時大小雜事都由他一手包辦,現在她完全不讓他經手,寧可自己來,她一賭氣,他就完全沒辦法了。

雖說他絕對有權力,強行帶她回平式府,但他還是沒敢那麼做,只好站在無人的角落,靜靜看著一切,包括赤火牽著她的手,她笑得無比燦爛的樣子。

「誰?誰在外面?」發現門外有人,影兒機警起身,雙手按在刀柄上,以為是殺害朝妍的女刺客。

這聲喝斥,令薰君不得不硬著頭皮,推門進屋,將飯食端放在塌塌米上,自己亦在旁坐下,行了個禮:「小姐,請用膳。」

影兒一愣,按在刀柄上的手鬆開來,同時將臉迅速別開:「何必呢?薰君,你明知我不理你。」

他默然垂下頭,繼續安靜跪坐著。

薰君就是這樣,儘管知道她還在氣頭上,根本不想看到他,他還是怕她會餓著,非要幫她送飯過來不可,他可以把自己縮小,可以不顧自己的感受,就這方面來看,薰君沒有任何脾氣,一向都是逆來順受。

「你有沒有想過,」沈默一陣後,影兒主動開口,她知道依薰君恪守本分的個性,如果她不打破現在的靜默,薰君會一直坐在這裡,一言不發,默默等著,「薰,到底你希望我成為什麼樣的人?」

轉回頭,影兒定定注視著他:「我知道身為平式的小姐不該隨便冒險,但只因我出身高貴,所以就能安全躲在角落,讓別人冒死來保護我嗎?」

結燈台上燃燒著熒熒燭火,一閃一閃,在她清亮的眼瞳裡跳動。

「如果你希望我成為優秀的領導者,以後能開明領導平式,就不該只讓我躲在別人背後,受盡呵護!」她說得相當堅決,過於年輕的臉上突然散發出一股懾人之氣,「要是我一直只會躲在後頭,把危險的事都丟給別人,那麼我永遠不會知道生命的價值!」

這些就是她加入都察使之後最大的領悟。

「我相信,身為平式未來的繼承人必須經過試煉,現在正是我想試驗自己的能力的時候,看我能做到何種程度,就算必須用生命做賭注,我也要讓自己變得更強!」起身,大步走向門邊,影兒兩手放在紙門上,停住,「薰君,你能了解嗎?」

回過頭,她面向靜坐屋內的他,將兩扇紙門在他面前關起:「在這個案子結束以前,請你好好體會我的苦心。」

等到她的腳步聲完全遠去,薰君抬起頭,神色驟變,向來溫文的眸,瞬間掠過一道冷意,此刻的他,表情高深莫測,充滿犀利與決斷。

「試煉?」頭微微一側,清秀面龐乍然出現一抹妖魅的俊美,「不,妳只要依靠我就好了,就算妳要的是整個世界,我也會把它捧到妳面前!」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個早上。

葵芸帶著他走入夕痕寢殿,他腳步穩重地跟在葵芸身後,屋內擺設簡單,只有一面几帳,几帳內坐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過來見過夕痕。」葵芸引他來到几帳前方。

「薰君拜見小姐。」他穩穩伏下身行禮,雖然只比夕痕大個四歲,舉止卻儼然已像個成熟的大人。

小女孩悄悄露出半個臉,葵芸走到女兒身邊,試著將她從几帳內拉出。

「夕痕,來,薰君是來陪妳的,以後他會一直待在妳身邊,保護妳。」

縮成一團的小人兒卻驚恐退到牆角,害怕地大喊:「走開,別過來!」

看著女兒恐慌的模樣,葵芸輕嘆口氣,回過頭對他說道:「薰君,好好照顧小姐,我把她交給你了。」

「是。」他又深深鞠躬,正抬起頭時,夕痕突然衝出房間,朝走廊拼命跑去。

他望向葵芸,得到葵芸點頭應允後便迅速離去,追上夕痕,在不遠處的欄杆下方發現她,那雙大大的眼睛盈滿淚水,抱著雙臂癱坐在地上。

「小姐?」他走近她身邊。

「救我。」她蜷伏著身子,無助望著他。

從夕痕出生以來,雖然直到此刻才見到她,但薰君從小接受葵芸的教養,對她一點也不陌生,葵芸讓他相信,夕痕就是他活著的一切,並且已經托付給了自己。

「小姐,請別害怕。」在她面前跪坐下來,他雙手端正置於膝上,毅然地,說出慎重一世的誓言,「薰君這一生,都會以性命拼死保護妳!」

早在見到她之前,這個想法就已經在他心中根深蒂固。

「真的?」

「嗯。」他用力點頭,終於看見她破涕一笑,嬌美的小臉燦爛亮起,模樣煞是惹人憐愛,但嬌顏上的笑靨並未維持多久,轉眼再度流露出恐慌。

「小姐?」

「怎麼辦,我忘記了,忘了所有的人,忘了自己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什麼都忘了。」掩住臉,她放聲哭泣,顯得相當痛苦。

看著她額頭上纏繞的白布,薰君不禁放柔了聲,溫言輕哄:「小姐是從山崖摔下,撞傷了頭,才會失去記憶,只要調養一段時日一定會沒事的。」

「可是,」仰起淚漣漣的麗顏,她殷切望向天空,「我覺得我似乎忘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凝神望著頂上那片蔚藍如海的天空,或許是她神色悽楚,彷彿想在天際找尋什麼,讓他不禁也跟著抬起頭,一起望向那片萬里長空。

那年,他第一次見到她,夕痕九歲,他十三歲。

因為喪失記憶,她相當驚惶不安,是他一直陪在身邊,逐漸將她從失憶的陰影帶出來,除了頭部創傷所留下的後遺症有時會發作外,她幾乎已經痊癒,很難想像如今的她率真無畏,洋溢著明媚朝氣,與七年前膽怯躲在几帳後方的小女孩是同一個人,且她不只走出當年的陰影,還學會獨立走上自己選擇的道路!

沈默凝視著影兒拉上的門扉,他沈下眉,若有所思。

 

 

薰君那雙眸子哀怨得很。

踱著緩慢的步伐,影兒深吸口氣,將整個人交給陣陣迎來的晚風,每次都這樣,見她動怒,薰君總是默默承受,對她依舊溫柔,害她不由自主地自責起來。

「我會不會把話說得太重了?哎。」她搖頭輕嘆,目光往旁飄去,赫然發現熟悉身影,她連忙追上去,大喊,「奈瑛!」

「啊?」奈瑛嚇了一跳,茶盤不小心鬆手掉到地上去,「影兒。」

「我正好有事要找妳。」快步來到奈瑛面前,決定跟她講清楚。

「是……是嗎?」奈瑛手足無措地彎下腰,撿起托盤,今天她一直避著心上人,一方面是公開自己的感情後,內心羞怯,一方面也是怕他質問昨日之事。

「我也知道你要跟我說什麼,昨天──」

「昨天真是場天大的誤會呀!」

「是呀,我不該對平式小姐那麼兇,那麼無禮,都是我不好。」深怕影兒責罵,她決定先認錯。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影兒慌忙搖頭,一時間舌頭竟然打結了,不知要從哪個地方開始,「我的意思是──」

「我喜歡你!」

赫,影兒張大眼睛,猶如被千金重的大石頭打中,整個人僵定住。

奈瑛甜甜一笑:「我又不會逼你承諾什麼,瞧你嚇成這樣。」

「可是——」她覺得出口的聲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像從遠方傳來,她整個頭已經被那顆驚愕的巨石壓死。

「我只想問你,你討厭我嗎?」奈瑛直勾勾望著她。

「呃,」她困難吸口氣,「我不、不討厭。」

「所以我和那位夕小姐都有機會了?」

情況似乎越來越詭異,影兒咽了咽口水,嗯,還是暗示奈瑛吧,奈瑛那麼伶俐應該聽得懂。

「妳不覺得我跟她長得……呃,很像嗎?」

「難怪我覺得好像在哪見過她,」被這麼一提醒,奈瑛恍然大悟,拉起影兒的手,「莫非她是你的表妹?」

哎,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想像力比較豐富。

「表妹就表妹嘛,我不會輸給她的。」奈瑛絲毫不以為意,拿著茶盤跑開。

影兒把手放到額頭上,揉了揉,剛剛那顆石頭打得真痛,還沒消腫,另一顆又砸上來,她無奈長嘆口氣。

走回房間的路上,影兒不斷思索該怎麼跟奈瑛解釋,看來暗示不成,得要明講了,但奈瑛對感情是那樣執著,她一定會傷透她的心。

回到房間,薰君已經不在,唯有他端來的飯菜還擺在原地,影兒不忍辜負他的好意,一口口吃下,用完膳,她心思一轉,想起下午學得亂七八糟的舞,她將食盒收好,推到一旁。

不行,她得加緊練習才行。

纖細手指伸向茶几上的扇子,準備將之展開時,窗邊突然跳進一道黑影,她還來不及看清來人是誰,女子已經抽刀對準她。

「影姑娘,平式賴忠的事不是已經警告過妳,不要管比較好?」

「是妳。」影兒並不意外,「殺害朝妍的兇手就是妳吧?」

她果然又出現了。

「嗯。」此行依然一身深黑,更襯得厲香面露殺機的臉冷豔逼人,「我說過不會讓你們結案,凡是打算登台的女人我都不會放過,既然妳執意如期舉行七日祭,那就非殺妳不可,這次可不是把妳關在草房就能了事。」

想起她俐落、毫不留情的身手,影兒不禁冷顫了下。

「等等!」直指向的刀口,距離她不到一個箭步,然而情勢越是驚險,她越必須冷靜,「妳究竟是誰?我不希望死在一個不知名的人手裡。」

「很好,妳有死亡的覺悟,我的名字是——」刀口往上一提,對準影兒的心臟,「武源厲香。」

武源厲香?全然沒料到會從對方口中聽見這個名字,如果明天太陽從西邊出來,影兒恐怕還不至於如此錯愕。

「妳是武源教長的妹妹?」

厲香冷冷一笑:「沒錯。」

武源家的三小姐竟然親自南下駿河?

據她了解,武源家到他們這代共有三個孩子,長子武源介三年前病故,武源介唯一的世子亦在八年前慘遭殺害,所以由武源介同父異母的弟弟,武源教長繼承。

至於第三個孩子,武源厲香,鮮少有她的傳聞,身為武源家的小姐,厲香為什麼會出現在駿河?

而且,她和高佐兩人關係非比尋常!

還來不及追問原因,厲香已經揮刀襲來,可見她並不想多談,影兒拼命跑著,在几帳與矮桌中間閃躲,這次厲香下手更重,有好幾次險些得手,看來是當真想殺她滅口。

就在影兒打算奔出門口求救時,厲香立即橫身擋住去路,大刀出手一揮,影兒倒抽口氣,糟了!

刀光閃過她頭頂,她趕緊閉上眼睛,想像著被刀尖刺入胸口的感覺,但等了一、兩秒,並無想像中的痛楚,耳邊卻傳來兩把刀刃撞擊在一起的鏗鏘巨響,她驚訝張開雙眼,發現兩把武士刀交纏在她上方。

「武源小姐,妳真敬業。」用力挑開厲香的刀,赤火伸手將跌坐到地上的影兒扶起。

隱約察覺到自己不是他的對手,厲香發出冷哼,將刀收回鞘內:「今晚就到此為止,如果不想死的話就取消登台,否則我還會再來。」

說罷,矯魅身影一如來時般,輕巧躍出窗口,消失得無影無蹤,影兒仍在喘氣,要不是赤火拉住她,她恐怕還想追過去。

「她要跑了,赤火,追,快追!」

赤火搖搖頭,沒理會她的催促:「妳沒事吧?」

「沒有,只是嚇了一跳,啊,你不追,她就跑遠了。」影兒鼓起雙頰,還在懊惱沒抓住武源厲香。

「不用追,追不上啦。」將她帶到桌前坐下,「妳呀,這麼晚了不乖乖睡覺,才會被人追殺。」

他知道她剛剛還沒睡?

對了,他怎麼會來這裡?

「你剛在附近嗎?不然──」

「我睡在妳門前的樹上。」他比向那棵大樹。

「睡樹上?為什麼?入夜後外面很冷耶。」

「我說過要保護妳,就不能讓妳有一刻離開我的視線。」

「咦,」望見他眼中深藏的堅定之色,她深受震撼,內心翻起一道洶湧大浪,「沒想到你這麼用心。」

「因為妳如果發生不測,我會……」

影兒期待仰起頭。

「領不到薪餉。」

這傢伙,老是讓人有太大的期待!

噘起小巧的朱唇,她有些失望,赤火含笑未語,把話題轉開。

「昨天我與晴光彥路過的時候,聽見妳和薰君的談話,他私下對妳很客氣?」

真是睜眼說瞎話,明明就是偷雞摸狗的勾當,還能說得這麼冠冕堂皇,影兒瞪大眼睛,對了,這筆賬還沒跟他算!

頭一揚,接觸到他的視線,頓時她到嘴的話又硬生生吞回去,別看他現在表面上帶著笑,眼底卻深邃莫測。

「薰君對任何人都很客氣。」想起那段談話,她馬上心虛低下頭。

「他叫妳『小姐』?」

「晴光彥還叫我姬樣哩!」好在她反應夠快,儘管她此刻根本不敢正視他。

「是這樣嗎?」他語帶懷疑。

「不、不行呀。」

赤火沒再追問,伸手倒了兩杯茶,一杯給她,另一杯,自己送至嘴邊:「嗯,還是京都的茶好喝,駿河的茶味苦了點。」

看他沒再多問,影兒鬆口氣,陪他坐下:「會嗎?我倒蠻喜歡那種苦味。」

「那妳應該試試『平泉』的茶,比駿河更濃更苦。」他又喝了一口,眼神比剛才更加銳亮,仔細觀察著影兒的反應。

「平泉的茶?」像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影兒困惑拿起茶杯喝著,「東北奧州的平泉嗎?我只知道它產黃金,原來它還產茶呀。」

看來她真的不知道,心頭一揪,他暗自嘲笑自己的傻。

怎麼把她當成了夕痕呢?雖然她們的確很像,但,真正的夕痕一定會知道,平泉對他們來說不只是個地名,還有個不為人知的傳說,影兒卻不知情,他驚訝發覺自己失望得幾乎要淌血,也許他內心一直希望她是夕痕。

可是,她卻不是!

這個發現讓他胸口生疼,但他表面勉強維持鎮定,以一付輕描淡寫的樣子帶過:「我也只喝過一次。」

「講到茶的話嘛,薰君應該比較懂,他對茶道──」提起薰君,她猛然住嘴,整個人急急跳起,往門邊奔去,「糟了。」

「怎麼了?」

她沒空回答,匆匆跑上渡廊,往薰君的房間趕去。

武源厲香那麼厲害,萬一攻擊薰君怎麼辦,薰君那麼柔弱,毫無反抗能力,要是武源厲香——她不敢再想下去,雙腿著急跑著,偌大走廊清楚迴響著她急促的腳步聲。

「薰君。」顧不得現在已經深夜,她衝到紙門邊大喊。

「薰!」她用力敲打著門板,沒多久,門立即被打開,薰君穿著浴袍,連外衣都沒披上便趕來開門。

「小姐?」他一打開門,影兒踉蹌的身子摔入他懷中,他慌張接住,驚訝看著她。

「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你在這裡安全嗎?會不會怕?」                                                                            「小姐。」她在擔心他的安危。

「幸好你沒事,我把你帶來這麼危險的地方,萬一害你發生什麼意外,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的。」她單純是因為擔心而抱住他,沒想太多。

倒是他臉一熱,懸空的手不知該擺在哪裡,那頭烏黑秀髮帶來清郁的香味,有幾根髮絲甚至柔軟劃過他臉上的肌膚,他動也不敢動一下,深怕她會忽然像空氣般消失,或者像精緻的琉璃風鈴,在他懷中撞碎。

「妍姑娘死後,我好怕再有人遇到不幸。」美麗的大眼睛帶著愧疚,她根本沒注意到他狂跳的心跳聲,向後退開,「我之前說重話了,對不對?從你進平式到現在,我從沒那樣罵過你,你聽了心裡一定很難過。」

他太過溫和,總是將一切感受藏在心裡。

「我只希望你能支持我,就像以前一樣,每次你不是都站在我這邊的嗎?」

七年來,當她回過頭,總能看見他默默站在她身後,毫無條件地付出一切。

「小姐已經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登台?」他蹙起秀麗的眉。

「嗯,這是我的工作。」因為她是都察使!

知道自己多說無益,於是他不再開口勸阻,但這不代表他願意妥協,無論如何,他還是不能讓她去冒險。

好吧,他得另外想辦法。

 

 

第二天清早,影兒連早飯都沒吃,便跑到井邊等奈瑛,奈瑛通常都會在這個時候來提水,昨夜她翻來覆去,在床上想了許久,決定還是早點告訴奈瑛真相,再怎麼說人總得面對現實,她不想再欺騙她。

「影兒?」窄小的走道上,奈瑛果然提著木桶出現,臉上帶著驚喜,快步來到影兒身邊。

「早安。」影兒接過水桶,現在她對於打水已經駕輕就熟,繫上井邊繩索,拋下再拉起。

奈瑛偷偷瞄了影兒一眼,她十分喜歡現在這樣寧靜溫馨的感覺,彷彿他們是一對真正的情侶似地。

「奈瑛,有件事,我想還是早點告訴妳比較好。」影兒將水桶放在地上,正眼面向她。

奈瑛一愣,睫毛眨呀眨,緊張垂下頭:「我是不是比不上夕小姐?所以你現在想叫我死心呢?」

啊?怎麼奈瑛又誤會了?

「也難怪嘛,」喜歡的人就在面前,她佯自鎮定,苦澀扯了個笑,「像她那樣難得一見的美女,無論是誰見了都要心動的。」

美……美女?要是奈瑛知道她口中的美女正站在她面前,恐怕會更驚訝吧。

「我不是來跟奈瑛談那位夕小姐,我想談我自己。」

「影兒自己?」

「妳有沒有想過,要是哪天妳發現我欺騙了妳,而且還重重傷了妳的心,那妳會怎麼辦?」

「咦?傷我的心?」奈瑛歪著頭,露出狐疑,「莫非——」

來了!影兒閉上眼睛,準備接受她隨之而來的憤怒與指摘。

「莫非你成親了?」

哎,果然不能期待奈瑛一猜就中,影兒用力搖頭:「不是,再更嚴重一點的!」

「你有孩子了?」

大石頭再次砸上影兒的腦袋,她嘆了口氣,狠心將牙根一咬,大聲豁出去:「奈瑛,其實我是女──」

話未說完,晴光彥突然從走廊後方跑來。

「影兒!」他神色有異地奔近,抓住她的手,「妳快來,快點快點。」

「你幹什麼呀?」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要說了,又被這個冒失鬼打斷。

「妳來就是了嘛。」

死命拉著她,將她一路拖回渡廊,影兒匆忙回過頭,對奈瑛喊道:「奈瑛,我們下次再說!」

奈瑛好奇站在原地,雙眉微微皺起,影兒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呢?下次再談,下次……。

「喂,你慢一點,我的手都被你抓痛了。」用力扭動手腕,想將手抽回,畢竟兩人沿途拉拉扯扯實在不好看,無奈晴光彥力氣比她大得多,緊抓著她不放。

「到底是什麼事呀?怎麼不說話?」

「這個要用眼睛看才刺激。」

「刺激?」影兒困惑看著他,兩人在和室前停下。

等等,這不是她的房間嗎?他把她拉來這裡幹嘛?

「妳要不要先吸口氣,免得等一下驚訝得忘了該怎麼呼吸?」

瞧他講得這麼神經兮兮,影兒沒理他,她連武源厲香都見過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我說,又不是沒看過大場面,有這麼誇張嗎?還會嚇得忘了呼吸哩。」碎碎嘀咕著的她隨手推開兩扇紙門,陽光迫切湧進屋內,照亮房間正坐在中央的人影。

影兒睜大雙眼,驚訝看著屋內的女子。

頓時,忘了呼吸。

屋內女子一身碧綠,像潭沈靜的湖水,端莊坐著,好美的女子!

影兒看得出神,她並不是沒見過美女,她母親葵芸本身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美女,但眼前這名安靜的女子不僅美,身上更散發著一股溫柔的氣息,如果她是男人,一定會深深覺得,能娶這樣一位女子為妻該有多好。

「怎麼樣?」晴光彥拿手在她面前晃了一下。

「什麼怎麼樣?這位美麗的姑娘為什麼會在我房裡?」轉回頭,影兒忽然提起他的頸上,「你該不會又見異思遷了吧?妍姑娘對你情深意重,你怎麼對得起她?說,你是什麼時候認識這位姑娘的?趁還沒陷得太深之前,快把人家送回去!」

晴光彥發出一聲大笑,他趴在門上笑,蹲在地上笑,最後抱起旁邊的花瓶一起笑,眼淚都快飆出來。

什麼呀,她說得那麼認真,他居然還笑得這麼開懷,影兒舉起拳頭:「不要笑,你給我好好解釋清楚。」

「妳……妳以為我……勾引她嗎?」他仍斷斷續續笑著,好不容易才將花瓶放下站好,「那她應該坐在我房內才對。」

影兒一愣,看了看綠衣女子,再回過頭望向他:「那她?」氣急敗壞地,影兒再度抓起他,「喂,總不可能是我勾引她吧?」

「這我就不知道了。」

「可是我是女──」

「瑛姑娘就偏偏喜歡妳呀。」

「你──」

「好了,」晴光彥笑著按下她的拳頭,「妳不覺得她很面熟嗎?」

「咦?」她們見過?

仔細望向女子,被晴光彥這麼一說,倒真覺得有幾分熟悉。

「妳是?」走進房間,見女子優雅旋身站起,朝她盈盈微笑,影兒臉蛋微略一熱,有些受寵若驚,美女就是美女,笑起來特別好看。

當綠衣女子走近,影兒這才發現對方居然有那麼高,眼看女子以無懈可擊的優雅,直直走到她面前行禮。

「早安。」美麗的唇掀動,聲音極為純淨悅耳,卻是讓人非常耳熟能詳的嗓音。

影兒整個人呆若木雞,僵硬在原地,不、會、吧!

「你是薰君?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你身體不舒服嗎?有沒有發燒?來,記得我是誰嗎?我是影兒,還記得嗎?」

「喂,影兒,他只是換穿女裝,不要把他當白癡。」晴光彥朝她的頭輕敲了一記。

「可是他──」

「請我代妳登台。」薰君突然安靜宣佈。

「什麼?」她大叫。

「我不願妳冒險,所以──」

「不行!」她立刻一口回絕,「我怎麼可以讓你做這麼危險的事。」

「那麼妳就可以嗎?小姐?」最後的稱謂,薰君說得相當輕細,幾乎只動了下薄唇。

「我……」思索著該怎麼勸退他,影兒突然想起,「對了,你不會跳待花。」

「我已經學會了。」

「咦?」這下她的驚訝非同小可。

薰君本來就長得眉清目秀,扮成女子後更加動人,若不是之前認識他,還真看不出他外表這麼清麗絕寰,會是名男子。

眼睛還真容易被外物的形體所蒙蔽呀,之前她一直想不透,為什麼奈瑛會認不出恢復女裝後的她,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剛才她不也認不出薰君?

「今日一早天還沒亮,我將那位教舞的藝妓找來,學了一個時辰全會了。」

一個時辰?全會了?

影兒差點站不穩,待花是個多麼該死,不,多麼有深度的舞蹈,她吃盡苦頭,學了一整天才學會出場,而他一個時辰全會了?

「薰君——」

「讓我來吧,比起妳,我更適合上台。我知道妳想讓自己變得更堅強,妳想接受試煉,不過一個真正的強者知道自己的弱點在哪裡,所以不會逞強行事。」他沈著地分析,「把工作交給更合適的人,這也是一種磨練。」

影兒低下頭,陽光從她腦後湧入,她背著光,看不出此時表情,原以為她會因為他擅作主張而生氣,沒想到她忽然撲上他,緊緊抱住他的腰。

「薰君,謝謝。」

他一愣。

「你幫了我一個大忙。」她很快放開他,猶豫支著額,「可是登台那麼危險,要是你有個什麼──」

「噓,」他比個噤聲的手勢,「我有你們那麼多人保護,不會有事的。」

「對不起,都是我太沒用,學不會那個該死的待花,所以才讓你──」

「咳,」不忍見她自責,晴光彥故意咳了聲,將她拉開,伸臂搭上薰君的肩,「那麼你從現在開始到登台都要扮女裝囉,沒想到你當女人這麼好看,怎麼樣?晚上有空嗎?」

狐疑盯著晴光彥,影兒用力拍開他的手:「你別亂來,薰君才不像你那麼不正常,連男人都要勾引。」

「那妳和瑛姑娘之間的事又怎麼說?」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影兒斜睨了他一眼。

「真傷腦筋,這樣一來我就得保護一個男人了,真不習慣。」悠然的聲從上方飄來,赤火帥氣坐在樹幹上,三人一同抬起頭看他,他挑眉一笑,「不過也好,不用再整天看著一個小白痴跳舞。」

這傢伙──

「喂,別搖樹呀!」

 

 

 

 

 

 

 

 

 

 

 

 

 

 

 

 

 

 

 

 

 

 

 

第二章

 

奈瑛九歲時成為孤兒,被狠心的舅母賣到高鳥屋,由於她生性樂觀,雖然身處風塵之地,日子倒也過得自得其樂,只是她性子剛烈,有時不免惹惱高鳥屋的姊妹,幸好她一向不將不愉快放在心上,她相信有朝一日,一定能擁有自己的幸福。

「咦,把我贖出去?去哪兒?」

「平式府。」掠開一枚飄至髮間的葉子,影兒朝她一笑,「願不願意跟我去平式府?」

聽見這個詢問,奈瑛雙眼瞪得比銅鈴還大,簡直不敢置信:「跟影兒你回平式府?我、我可以嗎?」

影兒微笑點點頭,奈瑛先是一陣楞愕,過了片刻才從震驚中回過神,眼角不禁泛起淚意,拼命點頭。

「奈瑛,妳現在有空嗎?」

奈瑛繼續點頭,現在就算天塌下來,她也會把所有的時間留給他。

「那妳先去湖邊等我,我有話要告訴妳。」

「咦?」

「是很重要的事,我馬上來。」

今天一定要告訴奈瑛實情,就算不能得到奈瑛的諒解,她也得面對自己無心造成的傷害!

一口氣跑到湖邊,奈瑛感覺幸福的喜悅漲滿了整個胸口,終於可以不用再擔心影兒抓到平式賴忠後便會離她而去,儘管對方已心有所屬,且那位夕小姐在各方面都很出色,但影兒既然想把她贖出去,表示心中多少是在乎她的,是吧?

她可以一直等,痴心地等,等到影兒回心轉意。

「只要讓我遇見一個真心相愛的人,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追隨他,至死不渝!」想起自己的承諾,她將雙手拿到胸前,由衷感謝上天,終於讓她遇見這個人。

忽然,一道猛烈南風吹來,她耐心將被吹起的髮絲撫平,在接二連三不斷拂來的晚風中,她聽見腳步聲,高興回過頭。

一抹夕陽餘暉刺痛了她的雙眼,她勉強伸手擋去霞光,看見一道浸染在金光夕照中的美麗身影朝她走來,她頓時忘了纏繞在指間的髮絲,雙眼錯愕睜大,來到她面前的影兒身穿月白色小袖,腰繫緋紅織帶,雖然換回女裝,卻沒再將秀髮盤起,任由烏亮長髮在腦後翻飛。

奈瑛以為自己在做夢,為什麼?為什麼眼前女子會那麼酷似影兒?

「妳是夕小姐嗎?」她驚疑不定,問得惶恐莫名。

上次見到這名女子時,她盛裝打扮,明豔得令人炫目,一點也不覺得她像影兒,但這回除去華服金飾,秀逸的舉止間,帶著陽光似的風采,簡直就是影兒的翻版!

「妳說話呀,」奈瑛驚慌催問,「妳是平式夕痕,還是——」

心裡,好像已經明白了什麼,如此鮮明的相似,怎麼可能還會有別種答案?

不,奈瑛悲憤瞪著她,她要聽她親口說出來,否則她不願相信。

「我是影兒。」紅霞下,女子不再隱瞞,證實了這一點。

「影兒?」腦中一個昏眩,奈瑛倒抽口氣,差點站不住腳,錐心刺骨的刺痛猛然穿過胸口,直竄腦門,不多時,淚水已經在她臉上氾濫成災。

影兒擔憂蹲下,輕握住她的肩,她幽幽睜開雙眼,看見影兒充滿歉意的臉,她癡癡望著,笑著,笑自己的傻,自己的糊塗。

是了,這樣一位靈秀淨麗的少女,她竟會錯認成男子,還天真以為那就是值得自己托付終生的對象。

奈瑛,妳這個傻瓜!

「對不起,我騙了妳。」影兒愧疚說道。

奈瑛咬住唇,用力拭去臉上淚痕,最初的悲痛過後,是無法言喻的難堪與憤怒,她高高舉起右手。

啪!一聲清脆耳光劃破寂靜。

「將別人的感情玩弄於掌間,這樣有趣嗎?」收回手,她哭著大喊,「原以為妳和他們不一樣,不會虛情假意地待人,算我看錯妳了!」

「奈瑛,我……」這記耳光打在她臉上,同時也痛在奈瑛心底吧。

按住滾燙的面頰,歉然望著她憤怒離去,影兒深知傷害已經造成,如今再多的內疚也沒有用了。

 

 

影兒恢復了女裝。

這幾天她變得十分安靜,常望著東西出神,奈瑛顯然不打算原諒她,一見到她立刻掉頭就走,且不想理會任何人,彷彿已把自己的心完全封閉起來,看到這種情形,影兒相當難過,向來活潑開朗的奈瑛會變成這樣,全是她害的。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七日祭的前一天,明天就是薰君登台的日子,順利的話,應該可以拿下平式賴忠,但影兒卻一點也不高興。

搖曳的燭心散發出迷人光暈,靜靜照在薰君臉上,他穿著白色浴衣,端正坐在桌前,修長雙手在桌上忙碌著,他手藝精巧,不一會兒工夫,一條如意結已經快要完工。

是蔚藍色的,他淡淡一笑,知道這是影兒最喜歡的顏色,她曾說這種顏色像天空沈睡時的樣子。

熟練的手忽然慢下,他看得出來,最近她很不快樂,原本在平式府,除了困擾多年的頭痛之外,她過得無憂無慮,但自從當了都察使之後,她不但身體受過重傷,現在連心裡都嚐到了悲傷的滋味。

他不希望她知道什麼是痛苦,而她卻已自己學會,看在他眼裡,不知有多麼心疼。如果她願意,他可以給她一個無風無雨,沒有煩惱沒有痛苦的生活,這正是他從小接受訓練,唯一的目的呀!

拿起桌上刀剪,剪去多餘藍線,明天就是第七天了,等一切順利結束,回平式府後再送她吧,目前她整顆心全懸在明晚的七日祭上,再加上奈瑛的事,難怪她快樂不起來。

將如意結收入懷中,驀然,秀氣的眉梢一揚,他倏地側過身,武士刀從後落下,砍中他身前矮桌。

「進入別人房間之前,先打聲招呼是最基本的禮貌吧?」他從容起身站好。

厲香大吃一驚,剛才她明明毫無聲息地接近,他怎麼可能察覺得到,而且還躲過那一刀?

「登台的事不是別插手比較好?尤其你還是個男人。」舉起方才撲空的長刀,厲香再次指向他心口,這個看來弱不經風的男子是侍臣,而非武將,不用花太多力氣便能輕鬆解決。

面對步步逼近的她,薰君冷然一笑,不慌不忙將翻起的袖口折回去,大敵當前,他居然表現得這麼漫不經心,根本沒把對手放在心上,令厲香著實愣了下,才剛要出手刺向他,薰君已俐落轉開身,迅速閃至她右側,她還來不及看清楚他何時移動,持刀的手腕已被他制住。

「你?」厲香驚愕瞪大眼睛。

「我應該殺了妳,可是妳很重要,萬一武源教長為了妳發動戰爭就不太好。」他一個手刀,朝她腹部用力劈去。

「你練過武?」勉強擠出聲音,她痛得彎下腰,終於明白他剛才的自信所為何來。

這人根本就是個習過武的高手,光看他俐落非常的擒拿,即可證明他絕對不是普通人!

「妳是為了高佐而來到駿河吧?呵,不用急著否認。」提起手肘,架在她的脖子上,他冷凝的俊顏,散發出一股妖魅,「我已經調查過了,你們之間還有了孩子,叫……小若是吧?未婚生子,這對羽前的武源家是項不小的醜聞,難怪武源教長會那麼生氣。」

「你到底是誰?」豔麗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不堪,她掙扎著吒喊。

為何他會知道這麼多?那是她一生的罪孽,因為這樣,她成為武源家的罪人,因為這樣,她害得高佐亡命天涯。

「很抱歉,女士,勾起妳不愉快的過去了。」他低涼一笑。

「哼,你明明身手過人,幹嘛裝得那麼柔弱?」都怪自己之前過於輕敵,厲香懊悔地想著。

「我的動機很簡單,」他加重手上力道,犀利的雙瞳不禁劃過一泓簇亮,「只是為了保護心愛的女人。」

這個人真可怕,居然能內斂到這種地步,平式到底還有多少深藏不露的高手?

她痛苦摒息,那隻架在她脖子上的手臂緊扣著,讓她難以呼吸,她深恐自己會這樣窒息而死。

薰君還在考慮該怎麼處置她,不能殺她,會讓武源教長有討伐平式的口實,又不能放了她,要是明晚她又來攪局,平式賴忠這個案子只怕會沒完沒了,正當他還在思考之際,不遠處突然傳來焦急的跑步聲,他一驚,快速望向窗外。

「小姐?」糟糕,會被影兒發現!

迅速拉起厲香的手,讓她手裡的利刃朝他腰際刺下,一道鮮血撒出,染紅了他的白浴衣。

「你在做什麼?」驚訝看著他這個舉動,厲香不自覺張大紅唇,哪有人制服敵人後,卻用對方的刀劃傷自己的?

他靜然一笑,用力推開她,厲香踉蹌跌撞至窗口,刀鋒還沾染著他的鮮血。

「薰!」著急的叫喚越來越近,紙門驀然推開,影兒趕到門邊,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幕,他受傷了,流血了!

「果然是妳。」她憤怒望向窗邊的厲香,這女人之前殺了朝妍,也曾企圖殺害她,現在竟連毫無抵抗能力的薰君也不放過。

「我沒——」咬住下唇,厲香頭一抬,赫然看見赤火出現在影兒身後,她知道自己打不過這個人,索性把到嘴的話吞下,匆匆從窗口跳出,消失在夜色當中。

由於掛心著薰君的傷勢,影兒沒追去,反而跑到他身邊,蹲下身探視:「疼嗎?」

「有一點。」

「我去拿藥。」她擔心站起,袖口被薰君抓住。

「她沒刺中要害,不要緊的,我還能登台。」

「可是你……」

「放心,」他朝她拋去一個堅定的微笑,「我不會讓妳失望。」

「薰。」

走近窗口的赤火朝外探出頭,確定厲香已經走遠後,回過身:「我今晚睡你房間。」

「我也要,保護薰君也是我的責任。」扶起傷者,讓他在桌前坐下,影兒取來藥盒,「而且我會擔心。」

薰君微微一笑,安靜看著她拿出布條,笨拙地為他止血,影兒是在乎他的,這點他從不懷疑。

「那我們的床位離遠一點,」赤火以戲謔的口吻,誇張比了個手勢,「我習慣睡覺時緊緊抱著身邊的人。」

這幾天他亦注意到了她的不快樂,故意逗弄她。

「你……」拿起藥罐的手一僵,雙頰立刻竄起了紅意。

「還有,夏天天氣熱,我習慣光著上身睡覺。」

他是故意的,影兒回瞪他:「那好,你去睡屋頂,那邊最涼快,你要全脫也可以。」

處理完薰君的傷,她大步走出房間,想讓晚風吹散臉上的哄熱。

「咦,」眼前忽然閃過一道身影,她急忙追去,「奈瑛!」

聽見她的叫喚,奈瑛跑得更快,匆促轉向另一座渡廊,影兒握緊拳心,悵然停下。

奈瑛,完全不理她。

 

 

高鳥屋的七日祭,經過上次那場可怕的意外,來的人明顯減少,都快到登台時間,大廳內仍是一片冷清,只有稀稀落落幾位常客,一些膽小的藝妓早躲在後邊廂房,連臉都不敢露出來,負責教舞的老藝妓因為見多了世面,倒不怎麼避諱,負責打理登台的準備工作。

原本高鳥屋老闆已決定取消七日祭的活動,一方面顧及高鳥屋名聲,一方面怕名下的藝妓被亂刀所傷,影兒費盡口舌,又表明這是國府辦案,再加上重金利誘,老闆這才勉強答應。

站在後台角落,影兒靜靜看著薰君優雅穿上外褂,他穿女裝真的很漂亮,任誰也無法想像他居然會是名男子,正如奈瑛當初認不出她是女人一樣。

奈瑛……哎,她淡嘆口氣,頭忽然被敲了一記。

「今晚妳專心想著如何逮住平式賴忠就好。」

「赤火。」她發現他不知何時已走到她身邊。

「怎麼了,還在擔心?」他不太習慣看她這樣安靜。

影兒搖了搖頭,神色鄭重:「逮到平式賴忠後,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喔?」

「一個關於天空的傳說。」墊起腳尖,她在他耳邊低語道。

不知為何,她直覺認為應該告訴他,雖然現在不能讓他知道她真正的身分,但至少可以跟他分享這個祕密吧?她只是想告訴他那個夢境,因為她不想再欺騙他,奈瑛的事已經給她很大的警惕,她不想再失去這個朋友。

不過他真的只是個朋友嗎?那麼為什麼她只想告訴他?卻不會想讓晴光彥,或者別人知道?

「什麼傳說?」他銘心一震。

「等回平式府後,我再告訴你。」

他以為他夠冷靜,但望著她娟秀離去的背影,他的心卻在顫抖,好不容易壓抑下的騷動,如今又被她無心的一句話,點燃了!

「喂,你在看什麼,看得這麼認真?」扛著一只大鼓,經過薰君面前,晴光彥拿手在他面前揮了揮。

剛才他一直注意著影兒,不知她對赤火說了什麼,神態看起來很慎重。

「高佐大人呢?」薰君當然不會洩漏方才自己視線的焦點,輕輕將話題帶開。

雖然他已經知道高佐是武源家的人,但他沒說破,只在暗中監視,除非高佐對平式不軌,危及影兒安全,否則他還能睜隻眼閉隻眼,因為他知道影兒相當崇拜高佐,要是現在揭穿他和武源厲香的關係,恐怕會傷了影兒的心,故對這件事一直保持沈默。

「高佐呀,影兒昨天給了他一塊都察使的信物,要他先回平式府調派武將,一旦我們抓住平式賴忠,便立刻包圍他的府邸,免得他的黨羽逃脫。影兒吩咐,一個都不能放過。」他拍了拍薰君的肩膀,「你放心啦,影兒的刀法爛歸爛,還是可以用,她待會兒一定會保護你的。」

哼著小調,晴光彥幫忙將鼓扛上台。

清麗眉宇微微一蹙,薰君從門縫瞥向大廳,他確定武源厲香一定會再現身,若是她像對付朝妍那樣在台上動手,他能抵抗嗎?這樣一來他精湛的身手必定會曝光。

不行,葵芸還沒給他任何指示,他必須低調行事。

「傷口還痛嗎?」即將開演之前,影兒來到他跟前。

「還好。」

「會不會太勉強了?登台那麼危險。」

「沒關係,傷口不深。」

「讓你負傷上台,我真過意不去。」影兒遞上他待會要用的扇子,「等回平式府後,我再請我母親放你幾天假,好好獎賞你。」

「不,」接過純白紙扇,他抬起眸,「夫人在七年前就已經獎賞過我了。」

「咦?」影兒一愣,是燭光的關係嗎?他的眼神看起來有些……火熱。

她想問清楚,背部忽然被人一拍,教舞的老藝妓朝她比了個開始的手勢,表示已經到了登台的時間,她匆匆繞過側門,走到觀眾群裡坐下。

耳邊響起第一聲鼓音,薰君的目光卻還留在她剛才的位置,意味深長的一笑,乍然出現在他丹紅的唇畔:「我的獎賞,就是能與妳共度一生!」

台下響起一片掌聲,雖然來的人不多,當薰君踩著碎步優雅出現時,還是讓台下驚艷。

坐在離台前最近位置的影兒按著刀柄,驚覺掃視四周,武源厲香的刀法很強,一向一刀對準咽喉或心臟,由大廳前台到門後,依序是赤火和晴光彥,依照慣例,平式賴忠仍然直到整首曲子快要結束時才出現,這次帶來更多隨扈護身,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在劫難逃,只是他沒料到的是,他一坐定,赫然發現武源家並未派人接應。

難道武源氏已經得知他即將覆亡,所以先行背棄他了?

當下他再也顧不了這麼多,沒等曲子完全結束便踉蹌起身,奪門而出,赤火和晴光彥見狀拔足追趕,頓時大廳又像上次那樣,陷入一片混戰,影兒想過去幫忙,因為平式賴忠的便裝護衛甚多,她怕他們應付吃緊,但她不敢離開,她得保護薰君。

正當她緊張守在薰君身邊之際,一個黑影忽然掠過大廳中央,她全身一凜,是武源厲香!

眼看黑影匆匆從另一個窗戶跳出,影兒拔出武士刀趕緊追上去,退到台側的薰君不禁一愣,她離開了他,難道……回過頭,發現厲香赫然出現在廝殺的人群當中,果然沒錯,這是調虎離山!

脫掉厚重外褂,打算一口氣跑下台階,但厲香速度更快,已欺近到他面前,昨夜她就看出他其實有所顧忌,否則也不會在影兒面前演那齣戲,故意刺傷自己,現在大庭廣眾之下,她倒要看看他怎麼對付她。

先發現薰君有危險的是晴光彥,他那個角度正好看見厲香逼到台上。

「糟了!」他一定會被殺的,晴光彥用力揮開迎面而來的三、四把大刀,朝正殺得情急的赤火喊去,「赤火,這邊交給你!」

「什——」抵住後方刺來的刀刃,赤火匆忙望向晴光彥,晴光彥已經跑開,直趨到台前。

不過晴光彥還來不及跳上台,厲香已毫不留情地發勁送出利刃,直搗薰君胸口,他漂亮閃身避過,在同一瞬間,伸出右手抓住她鋒利的刀身。

厲香一愣,他在幹什麼?

沒想到他竟不反擊,反而徒手抓住她的刀刃,再怎麼說人的手心都是肉做的,他這一握,刀鋒深深劃過他掌心,殷紅鮮血立刻從他虎口流了下來,薰君強忍住劇痛,眉陡然一揚,被割傷的手掌猛然抓緊刀口,將之震開,染血的長刀應聲斷裂,厲香被這股反作用力彈了出去,摔倒到地上。

他竟能空手將刀折斷?

當然,他用的絕非蠻力,而是巧勁,可怕,這人實在太可怕了!

「喂,你沒事吧?」晴光彥總算趕到他身邊。

「沒事,只是皮肉傷。」在晴光彥趕到之前,他已將手上那截斷刀順手扔掉,晴光彥沒看見他怎麼受傷,當然也不會知道厲香為何突然退開。

望著地上那截斷裂的刀口,厲香輕聲嘆了口氣:「難道我們真的無法一起活下去嗎?高佐。」

她淒美一笑,像陣風般離去,待晴光彥再次抬起頭時,已看不見她的背影,他徒勞追到窗戶邊,窗外一片漆黑,沒發現厲香的影子,倒是看見影兒焦急從門口跑回來。

剛才追著那個黑影,影兒追到一半才恍然大悟,不對,如果真是厲香,厲香幹嘛什麼都沒做,只在大廳內晃一下就溜掉了,她發現自己上了當,急急忙忙趕回來。

「薰君!」焦急飛奔到台上,看見他那隻手幾乎被鮮血完全染紅,她心中一驚。

「她已經走了,別擔心。」

「都怪我粗心被騙,」她回過頭,朝走近的晴光彥燦爛一笑,「幸好,你在。」

高鳥屋外,平式賴忠撞上欄杆,將木頭撞得斷成了兩半,人也跌坐到地上,他帶來的護衛死的死,傷的傷。

驚訝看著步步走近的人影,眼前少年也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居然能獨自應付這麼多人還能毫髮無傷,他到底是誰?身手俐落不說,光看他玉樹臨風的站姿就覺得他耀眼得過分,必定不是貴族就是武家之後。

然而平式賴忠沒那個閒工夫去推敲這人身分,因為對方已將刀口斜斜抵上他的脖子,動作流暢得像下一秒就會讓他頭頸分家。

「很可惜,還得把你活活送回平式府交差,不然我直接一刀下去多省事。」赤火思索地彈彈刀面,「不過,有件事實在不吐不快。」

他忽然出拳,打向平式賴忠的肚子。

「這個是幫我一個朋友打的,因為你害他失去心愛的女人。」

抱住腹部,平式賴忠痛得悶叫出聲,他舉起拳頭,再從平式賴忠臉上揍過去。

「這個是幫我自己打的,你害我差點失去我的──」說到一半忽然停住,他要說的人是影兒,因為影兒曾被厲香綁架,險些被殺。

「我的……」斟酌著該用哪個字眼,他不自然地咳了一聲,「同僚。」

平式賴忠被那一拳揍得整個人趴倒到地上,赤火收回手,看見影兒、晴光彥、薰君三人已走到屋外,朝他跑來。

「了不起。」可惜高佐正在包圍平式賴忠的府邸,沒看到精彩的落幕,望了倒在地上慘嚎的平式賴忠一眼,影兒漾開笑顏,高聲宣佈,「都察使,結案!」

距離高鳥屋七、八尺之遙,一名男子從暗處走出,避開大街,往小路走去,前方已有一隊人馬恭敬等候。

他緩步踱近,聲音細如女子:「轉告教長大人,平式賴忠這顆棋子已經不能用了,如果主公想攻下平式,得先消滅礙手的東西,這是我的忠告。」

「鬼面將軍不回羽前嗎?」

「教長大人對都察使有興趣,才會這樣縱容他們收服平式賴忠,我怎能讓主公失望呢!我會留在這裡好好盯著他們,更何況,」掩住嘴,他嘶啞一笑,亮起的細長雙眸,儼然有如黑暗中吐著紅信的毒蛇,「我看上了一個女人,她殺人時的模樣,真是賞心悅目到讓我瘋狂啊!」

駿河的夜晚,逐漸深沈。

 

 

 

 

 

 

 

 

 

 

 

 

 

 

 

 

 

 

 

 

 

 

第三章

 

「你想見夕痕?」

耀眼初陽照得一室明亮,乾淨雪白的塌塌米上倒映著窗外樹影,屋內擺設充滿夏天的味道,雖然富麗卻不俗艷,整間會客室格調高雅,充分展現出這間屋子的主人品味不凡。

赤火端坐在正中央,隔著矮桌與御簾,葵芸似笑非笑的臉孔在簾後若隱若現。

「是,夫人之前說過,為了犒賞都察使結案,除了原本的賞金外,還破例答應我們一人一個請求。」他不打算來虛文縟節那一套,直接挑明來意。

「好,我答應你,讓你進入平式內廷。」葵芸發出一聲清脆笑聲,一樣不拖泥帶水,「不過我不能保證你一定見得到夕痕。」

他回以俊朗一笑:「多謝夫人,那麼我下去了。」

「嗯。」雖然透過竹簾,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像,不過稍早葵芸已在暗處打量過他、晴光彥和高佐三人。

昨晚平式賴忠被捕,忙了一整個晚上,將相關人員送交平式府專屬的裁判所後,這件案子總算塵埃落定,今日一早葵芸立刻召見都察使,算是正式引見到平式,不過葵芸召見的方式很特別,並非一起覲見,而是單獨傳喚,赤火就是第一個。

坐在簾後的她忽然冒出一句:「你不覺得薰君和你長得很像嗎?」

「咦?」已走到門邊的赤火聽見這句話,困惑回過頭,往紋風不動的的帘子看了一眼。

「這些全都是要給我的?」望著堆積在桌前的銅錢,晴光彥吃驚張圓了嘴。

「是呀,原本就說好的賞金七千錢,一毛不差。」

「妳不是說要扣我兩千錢?」

「因為你在高鳥屋行為檢點的關係,將功贖罪,此外,」影兒將桌上另一堆錢幣推過去,「這些是要酬謝你救了薰君,我個人給你的謝禮。」

「我就知道姬樣最明理了。」嘴角劃上大大的笑容,晴光彥捧著頰盛讚。

只有這個時候,會聽見這傢伙說出人話,影兒搖了搖頭,不過說要好好酬謝他也是真的,否則她一定會為了薰君的事抱憾終生。

「等會兒葵夫人召見你時,你想得到什麼?」那個一人一個請求的破例,早在昨晚,葵芸就命人傳話到都察使的別館。

「我要一打的美女。」拿起一枚銅錢,晴光彥瞇起右眼,從中央的小洞看向她。

「你的興趣還是這麼沒出息呀。」影兒無奈攤開兩手。

「不然妳要什麼?」

「讓奈瑛留在我身邊,」她黯然垂下頭,「雖然她還是不理我。」

「她現在是誰也不會理的,畢竟才剛失戀了嘛。」

「哎,」平式賴忠的案子已經順利擺平,但她和奈瑛兩人的問題卻依然存在,出神望著袖口的水色花紋,過了片刻,影兒站起身,「我出去透透氣。」

平式府的走道她並不陌生,每到夏季,駿河悶熱難耐,所以平式府格局相當大,以利通風。

在一處迎風面停下,影兒享受著陣陣吹拂過身畔的南風,然而不遠處傳來的奚落聲,令她閉起的眼睜開來。

「喂,別以為是都察使大人帶妳進來的,妳就神氣了,幹嘛不理人呀。」

「我看她是啞巴吧。」

「唷?這啞巴還會瞪人呢。」

一群侍女站在天井上,拿坐在木階上的奈瑛取笑,奈瑛氣憤不過霍然站起,本想衝過去找她們理論,一起身,四周環境忽然提醒她,這裡是平式府,不是她這種身分的人可以造次之地!

「妓院的女人就是這麼沒教養,妳以為只有妳會瞪人呀。」

「妳還是早點滾回去那個骯髒的地方吧,我們夫人不會收留妳這種女人的。」

嘲弄的笑聲此起彼落,奈瑛牙根一咬,狠狠瞪著她們,但她緊握的雙拳只能在原處越握越緊,始終沒能衝過去,看著這一幕,影兒的生氣和心疼同時湧上,她們竟敢這樣取笑奈瑛!

「誰是啞巴?誰是妓院的女人?」她凜然的聲音,冷不勝防地從眾人身後響起。

「呃!」眾位侍女見到影兒趕緊閉嘴,雖然這裡是外廷,她們不知影兒身分,不過表面上影兒是夕小姐的貼身女中,總是不好得罪。

「不要再讓我聽見這種話第二次,」鋒亮的目光帶著警告,嚴厲掃過這些人,「平式府內不需要會譏笑別人出身高低的侍女!」

「呃,是,是。」

「還不走?」

眾侍女們一哄而散,跑得一個不剩。

「對不起,她們……」影兒急忙走到奈瑛面前。

微紅的眼眶泛溼著,定定望著眼前之人流露出的關心,奈瑛內心一陣激動,影兒對她還是這麼好,所以當初她才會如此喜歡這個人吧。

她想原諒她,但一想到這人害得她長久以來的夢想破滅,原本的感動馬上低落到了極點,她轉頭就跑。

「奈瑛!」

她還是不肯原諒她嗎?影兒著急追上去,經過一個轉角,撞上迎面而來的人牆,她腳步不穩,狼狽撞進那人懷中。

「女朋友追丟了?」

抬起頭,對上赤火溫暖的笑臉,他總是能看出她的心情,她的想法和煩惱,彷彿能望進她心坎,了解她的堅強與脆弱,讓她所有的苦悶傾訴而出。

「怎麼辦?她被我傷得那麼深。」

「影兒。」

「我知道道歉是不夠的,我對她太過分,所以——」

「總有一天她會明白,妳並沒有騙她。」低下頭,他輕輕環住她肩膀。

「咦?」

「真正騙她的人,是她自己。」

「我不懂。」

長久以來影兒一直被葵芸關在府內,與世隔絕,赤火卻正好相反,從小就在紅塵百態中打滾,歷練自然豐富得多,對人情世故也看得更透徹。

「她把幸福建築在自己的想像中,然後拼命說服自己不要醒過來,否則她早該看清妳是女人。」幫影兒勾起飛到胸前的髮絲,掠向身後,「她現在不想原諒妳,因為她怕自己一旦原諒了妳,就得接受妳是女性的事實,連最後做夢的機會都失去了。

原來是這樣,她頹然垂下小臉,那麼奈瑛什麼時候才肯面對現實呢?

手指輕輕一動,碰觸到他直衣領部的頸上,頓時才發現她還靠在他懷中,一股燥熱立即直達耳根,影兒趕緊抽回身子:「對、對不起,我失態了。」

「沒關係,我不介意,這樣抱著妳很舒服。」

他是嫌她臉上的溫度還不夠燙嗎?影兒匆匆退開一步,不想讓自己心底的悸動過於明顯,便故作鎮定地將話題帶開:「你剛剛見到夫人了?」

「嗯,」他點點頭,「我向她要求,見妳的夕小姐一面。」

一聽到自己的名字,她不禁又亂了陣腳,不過這次不是心動,而是因為緊張。

「葵夫人答應得相當俐落,也許夕痕根本沒在內廷,對吧?」

當然,因為她現在就站在你面前!

偷偷瞄向他,發現他也正盯著她看,這時要迴避開視線已經太遲了,她急忙擠出牽強的陪笑:「不會吧,小姐不待在內廷,還能待在哪裡。」

「是嗎?」他進一步想確定,「那麼她都在自己的寢殿就寢?」

硬著頭皮,影兒點了點頭,這下可好,她總不能回去內廷自投羅網吧,難道她以後真的都得在都察使的別館住下?

赤火沒再多說,突然想起什麼,提醒她:「妳不是要告訴我天空的傳說?」

天空的傳說,嗯,她差點忘了這回事,眼看四下無人,最適合傾吐祕密。

「你看那片藍天,現在白雲點點,漂浮在蔚藍之上,面對這樣的美景,你會想到什麼?」深吸口氣,她決定先培養一點氣氛。

赤火認真抬起頭,與她望向同一處,沈默片刻之後——

「飯糰和丸子。」

影兒瞪大眼睛:「飯糰和丸子?」

「嗯,肚子有點餓了。」

這人真是——沒•情•調•透•了!

原來對牛彈琴就是這種感覺,一時之間,那個天空塚的傳說在她腦中打轉,她掙扎著要不要說出來,萬一告訴他,她覺得有個女人在天空裡沈睡,只為了等愛人回來,他會不會說她頭殼壞掉?

「不然妳覺得天空讓妳想到什麼?」他仍在微笑。

他當然不會先告訴她,因為他想知道影兒到底是不是他心裡思念許久的那個人?

「影姑娘。」一名慌張的侍女從迴廊跑來。

影兒一愣,又怎麼了?平式賴忠的案子不是已經圓滿結束了嗎?

「薰大人高燒不退,大夫說是傷口發炎的關係。」                                                                          

咦,薰君發燒了?她震愕望向內廷方向,昨晚他並未露出任何異狀呀。

不,他一定是強拖著不適的身體,為了幫她押解平式賴忠,收拾高島屋的殘局而苦撐到早上,她真是太大意了,居然一點也沒察覺。

匆忙丟下一旁的赤火,她方寸大亂,往內廷的迴廊跑去:「對不起,我下次再告訴你吧!」

望著她跑遠的背影,赤火無奈嘆口氣,結果那個疑問始終還是沒能解開。

 

 

「久聞平式信野國府守護大人的夫人才貌傾城,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端起面前的茶碗,在掌中旋轉了幾圈,優雅喝下。

坐在對面的葵芸艷美一笑:「晴大人,您太客氣了。」

原本晴光彥進門時,兩人仍隔著竹簾,不過在葵芸讀完晴光彥呈上的一封信簡後,她立刻命人撤開帘子,直接與他照面。

「您受執權大人所托,自鐮倉遠道而來,也該先招呼我們一聲,讓我們一點準備也沒有,竟如此無禮怠慢了您。」

執權大人,指的即是當今掌權者,北條泰時。

鐮倉幕府的情況很特別,第一代幕府將軍源賴朝只傳了三代,源氏正統便告斷絕,由源賴朝的岳父北條時政掌權,改迎遠房的九條賴經為傀儡將軍,所以實權是在北條家手上。

執權,是北條家世襲的職位,是鐮倉幕府背後真正的權力中心,北條時政後來傳給其子義時,再傳義時之子,北條泰時。

「我生性就是不喜歡給人家添麻煩呀。」放下茶碗,晴光彥有意將氣氛弄得輕鬆些。

葵芸也配合著他,語調輕快自然,像在跟尋常朋友聊天,一點不像在討論平式的大事:「執權大人想見我的手下,都察使。」

「喔?」不愧是領導平式一族的葵夫人,面對任何風雨都能這樣鎮定自若。

「平式和武源兩家百年前就是世仇,我也明白執權大人想調停我們兩家恩怨,所以才會大費周章,派遣晴大人佯裝浪人投效到平式門下,真是用心良苦呀。」

她到底想說什麼?低下頭,晴光彥看著她倒映在茶湯內的清淺倩影。

「我所不懂的是,為何晴大人選擇投靠平式,而非……武源?」

原來是這個,這位葵夫人如此精明真不好應付,晴光彥朝她拋去一個單純的笑:「因為我看武源家不順眼。」

「喔?」

「泰時大人的意思,是希望不要再發生戰爭,我完全是配合著大人的希望前來。」

「真是辛苦您了。」她朝晴光彥行了個禮,低下頭。

「哪裡,」他趕緊彎腰還禮,「既然泰時大人想見都察使,那麼夫人您是否願意讓都察使們去一趟鐮倉?」

「當然,這是平式的榮幸。」

終於完成主君交代的任務,晴光彥鬆了口氣:「相信大人會很高興的。」

起身,他準備離去,葵芸想起什麼,忽然喚住他。

「對了,影兒那孩子沒對晴大人無禮吧?」都察使奉命前往鐮倉,影兒勢必得跟去,這倒有些棘手,葵芸擔心女兒安危,一時卻想不出理由推托。

晴光彥不知她這層心思,笑笑回過頭:「沒有,她很乖。」

闔上紙門,走下階梯,晴光彥掏出手帕,擦擦額頭冒出的冷汗。

「呼,好厲害的一雙眼睛!」

哎,之前就勸過泰時大人嘛,這位葵夫人對於幕府插手平式和武源兩家之事,一定會相當不悅,大人就是不信,果然,現在葵夫人心裡氣得要死。

「真是快把我給笑僵了。」他揉了揉兩邊酸疼的臉頰,「不過人長得的確很漂亮。」

高佐是唯一沒有要求任何東西的都察使,他晉見葵芸也只是形式上打個招呼。

這是在見過葵夫人三、四天後的一個午候,他在都察使的別館面前,坐在階梯上擦拭著長刀,屋內太過悶熱。

「要去鐮倉?」他專心擦著武士刀,連頭都沒抬起,「什麼時候?」

「葵夫人說,北條大人的意思是越快越好。」晴光彥站在天井上晒太陽,當然,他不會洩漏出是自己幫北條泰時傳的信。

「要去繁華之地呀,傷腦筋。」赤火坐在高佐旁邊。

「你不喜歡鐮倉?」晴光彥輕噘起嘴。

「嗯,鐮倉太過吵鬧。」

「會嗎?我倒蠻喜歡那種充滿活力的感覺。」

「那你應該蠻高興可以去鐮倉玩玩。」

「嗯,對我來說,我是回家。」晴光彥想念似地說,見赤火有意無意的目光飄向他這邊,怕赤火多問,他趕緊轉開話題,「不然你喜歡哪裡?」

「奈良,我喜歡奈良的沉穩,而且那是我與初戀情人相遇的地方。」

「喔?」一說到這個,他的興趣全來了,「初戀情人?多久以前的事呀?」

「八年前。」赤火緩緩將目光移向頂上藍天。

「那我比你強,我的初戀五歲就開始了。」他說的可驕傲。

「喔?你愛上誰?」

「我的乳母。」將雙手放到腦後,他在階梯上躺下。

高佐已經擦完刀,倏地站起。

「咦?高佐,你要去哪裡?」

「隨便走走。」高佐回答時人已朝走廊走去,本來打算等平式賴忠的案子一結,他就北上羽前救出小女兒,但現在有北條泰時的邀請,他不好就這樣忽然離去,給平式惹麻煩。

他變了嗎?以前只把平式當世仇,根本不會幫平式設想,現在居然會顧慮起平式的處境來了。

「高佐這個人真不愛說話。」晴光彥拔起階旁的綠草。

「他大概有心事吧。」

「說到心事,我們那個最會有心事的影兒,怎麼最近都沒見到她?」嗯,難怪覺得近日過得太安靜,原來是少了和影兒鬥嘴的樂趣。

「薰君高燒不退,她一直待在平式的內廷照顧他。」赤火的視線,凝結在天空最高的那片雲絮上,「我已經取得葵夫人的許可,可以進出平式內廷,我打算今晚去。」

「哎呀,該死,我忘了跟葵夫人說,我也要想去內廷看看哩!」晴光彥翻身坐起,懊惱捶了下自己的腦袋,「不然還能跟你一起去。嘿,你是想見平式小姐吧?奇怪,你找平式小姐做什麼?」

「敘舊。」他勾揚起唇角。

 

 

「來,」舀起一匙黑色藥汁,放在嘴邊輕吹了吹,「把嘴張開。」

半臥在被褥之中的薰君一隻手撐著身子,另一隻手急忙阻止:「我自己來就可以了,小姐。」

就算抱病,他也不能讓她服侍。

「不行,我生病的時候,你都是這樣照顧我的。」影兒很堅持。

他順服含下那口藥汁,眉頭微微一蹙。

「很苦嗎?」

「不……不會。」他連忙搖頭,看來藥是影兒自己煎的,她份量放得過多,以致味道苦不堪言,不過他卻感覺心頭一陣甜暖。

「都是我不好,你以前從未生病過。」

「小姐?」

「你要快點好起來唷,不然我會擔心。」

他用力點點頭,目光望向窗外那輪高昇的滿月:「夜深了,小姐,妳快回房休息吧。」

「等我把藥餵完就走。」

「好。」

「咦?」影兒一愣。

他忽然伸手將碗捧住,一口氣將八分滿的藥汁喝光,影兒連忙拿起懷紙遞到他嘴邊。

「燙,燙呀,你也真是的。」

「聽說夫人要讓四位都察使去鐮倉,是真的嗎?」接過懷紙,他將嘴旁滑落的苦藥拭去。

「嗯,北條大人差人送來一封密函,母親不好當面拒絕。」

「什麼時候?」

「信上沒說,只用儘速兩個字。」把碗放上托盤,她為他蓋上厚被,「不過你燒不退,我是不會走的。」

皎白明月高掛天際。

輕巧穿過重重走道,幸好今晚月色明亮,不需提燈,也能將座落的殿舍看得一清二楚,由於內廷是禁地,巡夜武士並不多,不過個個皆為高手,赤火謹慎避開他們,遊走在大小走道上。

據他之前打聽到的消息,這位久居內廷的夕小姐,寢殿位於內廷中央的獨棟大殿,寢殿雖大,卻只有一個房間,依照當時慣例,應有眾多內侍陪寢,以便隨時伺候,但這位夕小姐卻不准任何人在入夜後留在她房內。

繞過天井,走過小釣殿後,那棟屋子便矗立在他面前,屋內燈還亮著,夕痕她還沒睡?

剛回到自己寢殿的影兒正準備就寢,取出梳子,梳理著長髮,目光淡淡望著鏡內的自己出神,一聲微弱的嘆息從她嘴邊逸出,現在她是夕痕,夕痕只能出現在這個地方,這個名字對她來說,實在是太短暫了呀!

燈一熄,站在屋前的赤火驀然從沈思中驚醒,定定望著眼前兩道緊閉的門扉,腦中飛快閃過回憶與無數個疑問,夕痕為什麼不想見他?為什麼食言?他們不是約好,她要綁上琉璃色的藍絹帶,作為一生的約定嗎?

他們早就說好的!

「夕痕。」來到房門前,現在她應該才剛睡下,他不想太過冒昧,便先敲了敲門。

聽見他的輕喚,影兒嚇得從被窩中翻身坐定,這一動還不小心扯到自己的頭髮,她強忍住痛,趕緊把嘴閉上。

那個聲音是赤火?驚愕望向黑漆漆的房門,她大驚失色,那傢伙為什麼會在這裡?難道他夜闖平式內廷?

不,他之前就說過他要見夕痕,沒想到他真的來了!

這幾日為了照顧薰君,她倒把先前為了不讓赤火發現她就是夕痕,而打定不留在內廷過夜的主意忘得一乾二淨。

「我知道妳在裡面,可以出來一下嗎?」

當然——不行!影兒抱緊棉被,著急四處張望,只要她不開門,他還不至於敢大膽闖進屋內吧?

「妳不出來,我只好破門而入了。」

該死!她真恨不得自己有個地洞可以鑽下去,現在來挖一個會不會太遲?

「就算妳長大後變成了醜八怪,我也不會介意的,為什麼妳不願見我?」

這傢伙,影兒舉起拳頭,很想衝出去扁他,誰是醜八怪啦。

「八年前在奈良,妳是怎麼答應我的?」低沈的聲有些緊繃,從門後傳來,帶著一絲痛苦,「妳不告而別,拒絕見我,是為了什麼?」

他在說什麼?八年前?奈良?她根本不記得曾去過奈良,八年前她跟他說過什麼嗎?她現在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呀。

然而他的口吻相當認真,簡直像在求婚一樣!

哎,影兒暗自咬牙,他想見夕痕,可是他這樣胡言亂語的,她怎麼見他?況且葵芸不准她以夕痕的身分接觸外人,不行,她不能見他,還是先溜為上。

趁著烏雲飄過上空,庭院,走道,台階一片漆黑,影兒偷偷推開另一邊的窗戶,無聲爬至室外,偷偷摸摸走了幾步,抬起頭,赫然發現一個高挺的人影擋在她面前。

似乎早料到她會這麼做,赤火穩穩站在她面前等她:「晚安,夕痕。」

真是該死,她剛才應該留在屋裡挖洞的!影兒踉蹌退後,直到背部抵住牆。

「我不會再讓妳從我身邊輕易溜走,像八年前那樣!」

兩人皆身陷在陰影之中,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她卻可以清晰感受到,在這片黑暗中,他凝視著她模糊的影像,目光是如此渴望,她微微感到一絲心痛,卻不知這股悸痛所為何來。

她不敢出聲,只好暗自禱告,希望天上那片烏雲別散。

「夕痕?」見她沈默不語,他激動大步向前,一把抓起她的雙臂,口吻更為痛苦,「我做錯了什麼嗎?讓妳連話都不肯跟我說?」

影兒用力搖搖頭,這叫她怎麼說,她該怎麼跟他解釋她是影兒,不是夕痕!不,不對,她在亂想什麼,她明明就是夕痕,可是她這位夕痕卻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他的靠近,他的緊抓,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她現在已能感覺到他身上的氣息,與他呼吸的熱氣,這兩樣東西證明他們靠得很近。

「咦?」赤火一愣,一股清淨幽雅的香氣,因她高飛的髮絲而散出,這香味好熟悉!

四周的黑暗讓人無法辨物,反而讓嗅覺更加敏銳,他猛然勾住她柔軟的頸項,將她拉近到懷中,另一隻手抬起她的臉。

「妳很像一個人。」語氣陡然一變,像在苦笑。

影兒大氣不敢喘一下,怎麼辦?他看不見她,竟然還能感覺到她是誰,糟糕,真是糟糕,她努力想掙開他,無奈力氣比他小,結實的雙臂,忽然二話不說將她攔腰抱起,影兒一驚,他要做什麼?

「你──」才一出聲,影兒立刻意識到不妙,連忙住嘴。

可惜為時已晚,他已聽見這個叫聲,也認出是誰的聲音,心房猛然一抽。

「挺有趣的『你』,嗯?」表面上,他卻故做輕鬆,朝她聳了個肩。

他果然認出了她的聲音,影兒慌張低下頭,透過薄薄衣衫,她驚訝察覺,緊抱著她的力道更緊了些,似乎在顫抖,他撞開房門,走入漆黑的屋子,直到桌前才放下她。

「等等,不急。」他將試圖溜開的她抓住,硬拉回身邊,「點完燭火我就走。」

點燭火?他想看她的臉!顧不得被弄疼的手腕,她一股作氣甩開他:「放手!」

啊,最後她還是叫出聲音來了,看著倒退了一、兩步的她,赤火沒出聲,雖然她現在大可趁隙逃開,但他的沈默卻更恐怖,讓她不禁僵定在原地,等到他在屋內四處摸索,找到燭台與火石,一時之間房間亮起,屋內屏風、木櫃、掛畫、几帳……一一清晰。

悄悄望向他,他站在燭火旁,兩人四目相對,她赫然發現他漆黑的雙眼深不見底,隱隱跳動著幾縷怒火。

「妳怎麼會在這裡?」

她從沒見他這麼嚴肅過,平常嘻笑慣了的人,生氣起來總是特別可怕。

「我、我走錯了房間。」避開他咄咄的注視,影兒回答得很心虛。

「是嗎?」他慘淡一笑,最後,她還是粉碎了他僅存的一絲希望!

其實早在他聞見她身上飄來的幽香時,他就認出她是影兒,但就像奈瑛一樣,除非親眼見了,他才肯面對現實。

畢竟足足等了八年呀,卻還是前功盡棄!

他是那麼毫無保留地把自己送到她門前,她知不知道,剛才他在門外傾訴時,是在對她掏心掏肺啊,而她一句「走錯了房間」,狠狠抹殺了他所有的期待與努力。

「喂,你——」見他神色憤然,扭頭衝出房間,那股莫名的悸痛再度自她心弦狠狠劃過,影兒不顧一切追上他。

天際烏雲瞬間散去,月光傾瀉而下,照亮他極度忍耐、憤怒的臉,她著實一愣,沒想到他會氣成這樣。

「你把我錯認成夕痕?所以當你發現我不是她時,你很失望了?」

「是妳不該冒充她!」

她剛才的表現,顯然不明白他話中所指為何,她不知道他們曾有過什麼約定,這證明了她並不是夕痕,但她居然還悶不吭聲地坐在屋內,聽著他對夕痕的告白,難道她不知道那是他一直想對夕痕一個人說的話嗎?除了夕痕,他根本不想讓第二個人聽見他的真心!

「我沒冒充她。」

「影兒,胡鬧總有限度。」緊繃的口氣明顯警告她,他正在爆發的邊緣。

「你真的那麼重視她?夕痕?夕痕?」一道悲傷的淚水,突然從她臉上泫然落下,「那為什麼你就是認不出我?」

情急之下,她忘了母親的吩咐,兀自喊了出來。

沒人會相信她,他們都希望她不是夕痕,夕痕不存在,只有讓夕痕消失,武源家才不會找上門,有時她真的很懷疑,這一生她到底在過誰的生命?是憑空捏造出來的影兒?還是空有名字的夕痕?

「我只是怪妳不該假扮她,而且不該待在裡面聽那些話。」看見她臉上異常淒切的表情,他一愣。

「如果我說我就是平式夕痕,」影兒牙根緊咬,婆娑的淚眼睜至最大,定定望向他,「你相信嗎?」

咦?他倒抽口氣,薄袖隨著深夜晚風飛動,在空中翻轉又翻轉,猶如他起伏急遽的胸口,現在月色太過明亮,幾乎到了刺眼的地步。

兩人就這樣沈默對望著,半晌,他握住拳,開了口:「那麼妳告訴我,平泉自古流傳著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是什麼?」

這是她最後的機會!赤火嚴肅的面龐被月光鍍上雪銀,像層白霜。

「平……泉?」她一愣,為什麼忽然問她這個?

她只知道平泉在百餘年前是藤原一族的據點,有黃金、漆器、駿馬等特產,由於富裕非常,城樓內外均貼著金箔,文化鼎盛甚至遠超帝王之家的京都,可惜源賴朝掌權之後,藤原一家還是難逃被滅亡的命運,但這跟她有什麼關係?

「我不知道。」不明白他幹嘛問她這種問題,影兒腦中一片空白,腳步驚恐後退,好像前方有什麼熱燄,逼得她不得不退卻。

她果然不知道!

「那就請妳,不、要、拿、夕、痕、開、玩、笑!」

他一字一字加重,盛怒之下,灼人目光像萬道利箭,見物即穿,如果人會被目光殺死,她恐怕早已死過一千回。

影兒捂住絞痛起的胸口,沒有用,他不會相信她,跟他解釋她為了躲避武源氏的尋仇而化名成影兒也沒有用,他該死的就是不相信她!

「大笨蛋──」

忿忿朝他一吼,她直奔回寢殿,大門被她憤慨不堪地甩上,望著她緊閉的門扉,赤火頓感悵然,顫抖不止的雙拳懸在半空,久久無法鬆開放下。

這個晚上,鐵定會有兩個人失眠。

 

 

 

 

 

 

 

 

 

 

 

 

 

 

 

 

 

 

 

 

第四章

 

時序逐漸入秋。

薰君的感冒已經好了大半,影兒沒理由再逗留在內廷,一大早她偕同薰君搬到外廷的都察使別館,這天也是晴光彥遞上信函後的第四十八天,葵芸不時找理由拖延他們的鐮倉之行,晴光彥雖然也察覺到了這一點,卻又不好催促她。

「喂,你們真的吵架啦?」張著無辜的眼,晴光彥試探性地湊近。

「對。」靠著高大樹幹的赤火將臉轉向別處。

「好端端的幹嘛吵架呢?」他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可以讓兩人吵成這樣,「總不能看你們一路冷戰到鐮倉去吧。」

秋天的蕭瑟尚未來到駿河,夏末最後一場暖風在大小角落眷戀遊蕩,影兒心不在焉地走著,臉上愁眉不展。

這樣守著一個不欲人知的祕密真痛苦,她對自己苦笑,夕痕哪夕痕,妳現在居然還得找證據來證明自己是誰,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告訴他真實身分,可是他卻不信。

「影兒!」看見她走近,晴光彥立刻叫住她。

聽見這個名字,赤火一愣,回過頭,頓時之間,尷尬的氣氛無聲瀰漫上來。

「閣樓上的窗戶太高了,我搆不到,薰君又沒在這裡,所以……」

遊移的視線投向身旁的赤火,再投向她,晴光彥為人機伶,馬上找藉口退場:「啊,高佐似乎在叫我,我進去了。」

晴光彥這一走,赤火不得不接下這個很冷的場面,他站在原地,卻沒有動身幫忙的意思,影兒放棄地攤開手,掉頭轉身。

「算了。」畢竟他們還在冷戰。

走了幾步,她驚訝發現赤火快步越過她,走在她面前,一個激動使她追上去,猛然抓住他背後的衣袍。

「你還是不相信我是夕痕對不對?」

他沒推開她,轉回的俊臉,充滿複雜的苦笑。

「妳要我怎麼相信妳?妳若是夕痕,好,妳不知道平泉流傳著什麼故事,那至少告訴我,八年前妳答應過我什麼事,嗯?」

他其實已不抱任何希望,沒想到她居然還不死心,繼續拿夕痕來騙他。

「我……」抿了抿乾燥的唇,證據,她拿不出證據,她怎會知道八年前她答應過什麼?她根本不記得他們曾見過面呀。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這樣戲弄我呢?我的耐性也是有極限的。」抽開她緊抓的雙手,他邁開步伐,顯然已經不想再跟她爭執下去。

影兒愣愣看著他走遠,一陣西風乍起,吹皺了她清淺的和服,亦吹亂了她紛飛的髮絲,她佇立在風中,直到他背影模糊,才讓強忍已久的淚水潸然墜落。

赤火,你這呆子──

 

 

夢,那個夢,許久沒再出現的那個惡夢又來了。

恐懼抬起頭,發現天空上方風起雲湧,片片黑雲朝她飛來,她不由自主地開始狂奔,然後她看見一個淺淺浮現的人影在追趕她。

那個女人,在對她冷笑!

「啊──」一聲痛苦無比的慘叫自影兒房內傳出。

原本棲息在樹上的鷦鷯全驚嚇得飛起,逃竄飛向別處,隔了兩個房間,赤火抽出長刀從他房裡匆忙奔出,那聲尖叫嘶聲力竭,簡直像在哀號,他從沒聽過那樣淒慘的叫聲,就連他殺人時,對方斷氣之前的那聲尖叫也沒這個淒厲。

那是影兒的叫聲!

火速趕到她房前,他腳步驀然一停,發現已有人比他早到。

「這是怎麼回事?」他驚訝發覺薰君擋在門前,擺明不想讓任何人接近。

「你別管。」薰君沈著臉,防衛之意甚強,兩人一站,幾乎等高。

「我非管不可。」沒理會面前之人的攔阻,他伸手想拉開紙門,立刻被按住。

「影兒發病時不希望有人看到。」

「發病?什麼病?」

「頭痛。」

赤火冷冷一笑:「你就讓她一個人在裡面掙扎?」猛然,甩開了他的手,「我可不能像你這般鎮定。」

房門一開,初晨朝陽集中成一束光箭,射入陰暗的屋子裡,赤火收起刀,匆匆走進屋內,一眼就看見影兒蜷曲在角落。

「影兒?」他輕喚了聲。

那張蒼白的容顏顫抖抬起,眼裡不但充滿絕望,還對他嘶聲怒吼:「出去,出去,不要過來!」

他這才看清了她臉上異常淒切的表情,這是影兒?那個一向神采飛揚的影兒?就連之前兩人吵架,也沒見她這麼失魂落魄。

「不要趕我出去,我是不可能讓妳獨自一個人留在這裡的。」直接走到她身前,將她整個身子擁入懷中,一時間,他全然忘了之前發生的不愉快,甚至忘了她是影兒還是夕痕這件事,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現在痛苦至極,重要的是他想抱著她,陪她一起渡過。

影兒根本沒聽進去,拼命推開他,幾近瘋狂地掙扎起來,拳頭落在他的下顎、胸口,用力捶了幾下後,她改用牙齒咬他,赤火任由她在懷中肆虐,只怕她在神智昏亂之中傷到自己,幫她護住頭和臉,如此反覆折騰幾回之後,她終於倒入他懷裡,直到精疲力盡地睡去,但這次她睡得相當安穩。

「影兒。」將懷中之人輕柔放下,他疼惜地低喚,為她順開臉上纏亂的髮絲。

無言看著這一幕,站在門邊的薰君神態黯然,俊雅的面容猶如即將來臨的秋色,透露出一抹憂悒。

他比不上這個人,不管他懂再多東西,刀法再強,他還是比不上這個人!

外面天已大亮,赤火輕聲走出,小心翼翼關上紙門,一邊綁著剛才被影兒拉開的頸上,一邊問:「告訴我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薰君嘆了口氣,看來這人比他更有資格守護她。

「八年前她曾被平式家的叛臣追殺,在奈良近郊失足墜崖,雖然後來幸運獲救,卻喪失了之前的記憶。」儘管內心有千萬個不甘願,他不得不承認,他應該告訴這個人真相,「自此之後她常做相同的惡夢,每次醒過來,頭總會痛成那樣。」

「什麼惡夢?」赤火恍然大悟,放下打著衣結的手。

「她說夢中曾有人告訴她,有個名叫嫿姬的女人沈睡在天空中,只為了等所愛的人回來。」

陽光,好亮。

漫飛光粒輕揚於空,自敞開的格子窗,靜靜撒在她幽靜的側影上,影兒已換上一身潔淨的和服小袖,亂髮也已梳整,安靜垂在腦後。

她又發病了,不同的是這次有人陪著她?

對於剛才自己做了什麼,她已不太有印象,只記得頭好痛,好像有人在撕裂著她的腦子,她拼命反抗,反抗,然後看見一張模糊的臉孔。

赤火?他進來過!

「妳醒了?」聲音在門口響起,她幽幽回過頭,望見赤火拉開房門,微笑朝她走來,「頭還痛嗎?」

「你不要管我。」對,因為他們還在冷戰當中,影兒趕緊把頭轉開。

「我帶你去看大夫。」

「……。」呿,才不理你。

「京都有個大夫醫術很高明,」他在她面前坐下,「應該能減輕妳的症狀。」

他對她這麼關懷備至,為什麼卻不肯相信她?影兒兩眼直盯著地上的塌塌米,有些生氣,哼,她才不要接受他的好意。

「等我們見過北條大人後,我就帶妳去京都。」

她依然不吭聲,當他在自言自語。

「還有,明天就要啟程前往鐮倉了,妳母上已經應允。」知道她在賭氣,赤火也沒勉強,笑笑起身,離開她的房間,「記得明天要早起,知道嗎?夕痕?」

「咦,」她赫然一驚,「你、你叫我什麼?」

已走到長廊外的他背對著影兒,低沈的聲喃喃道出。

「嫿姬,是我們家族的傳說,她為所愛的人而死,魂魄卻不斷徘徊在天空中,為了等一個人回來,她的心,隨著蒼天至死方休!」

這是嫿姬的傳說?她驚訝跳起,飛快追出房外,赤火回過頭,朝她溫柔張開雙臂。

「這次我要正式對妳說,好久不見了,夕痕。」

他叫她夕痕?他相信她是夕痕,並且知道這個故事,還能一字不漏地唸出來,就連薰君也只聽她描述過夢境的內容啊。

難道在夢中出現的男孩就是他?

她不由自主地跑過去,撲入他溫暖寬闊的懷裡,原來那不單單只是個夢,而是過去曾經發生過的場景,他們之前早就見過面,所以她一直對他有著似曾相識的感覺!

「妳為什麼不告訴我,妳喪失了記憶?為什麼不告訴我,妳知道這個傳說?」

赤火緊緊摟住她,兩人的髮絲同時被風吹起,在空中交纏,分開,又交纏在一起。

「平泉不只產茶、產黃金,還流傳著一則古老的傳說,在我母親的家族裡,平泉意指『天空』之意,所以嫿姬沈睡在天空中的故事,又叫平泉傳說,妳喪失了記憶,難怪不記得。」

撫著她的長髮,他將臉埋入她的髮香中。

「我母親告訴我這個傳說時曾說過,嫿姬的故事,一生只能告訴一個人,一個你會捨命相愛的人!那時我母親的家族已經滅絕了,所以世上知道這個傳說的人並不多。」

鬆開手,赤火捧起她的小臉:「早在八年前我就已經決定,妳是唯一能與我分享這個故事的人。」

影兒深深感動著,雖然她對兩人的過去已經不記得了,卻從他溫柔的口吻、熱切的心跳中明顯感受到,當時的她一定很幸福。

「我會跟妳一起找回那段失去的記憶,」沿著她臉龐的輪廓,他愛憐地輕撫,「難為妳那時頭部受了傷,還拼命記住這個傳說,真是難為了妳。」

她什麼都忘了,只記得這個象徵兩人定情的傳說,可見她那時一定很喜歡他!

「那,我到底跟你約定過什麼?」她好奇仰起頭。

「不,不重要了。」深邃凝視著她,他搖了搖頭,「能再次這樣好好看著妳,比任何約定都珍貴。」

那個約定竟是他們吵架的導火線,他不想讓這個不愉快留下來,影兒知道他的想法,便沒再追問,心中充滿喜悅的她過了許久才忽然想到,為什麼他會知道這麼多?

「誰告訴你我那時喪失記憶?」

「薰君。」

薰君會主動告訴他?影兒大感意外,薰君不也跟她一樣,一直奉行著她母親的旨意,不能洩漏她身分嗎?

「小傻瓜,妳應該早點告訴我,當妳說妳是夕痕時,妳知道我有多驚訝嗎?我希望妳是,我多希望妳是,但妳卻答不出我的問題,頓時我覺得從萬丈高空摔落到地底。」

「那麼你老早就感覺到我是誰,只是不敢去相信了?」

「嗯。」

影兒朝他莞爾一笑:「來,蹲下來一點。」舉起的右拳,從他臉頰輕輕揮過去,「你這混蛋!」

他笑著握住她的手:「妳知道妳剛才發病時揍了我幾拳嗎?」

「喔?」

「這邊黑青了,還有這邊。」

望著兩人和樂的氣氛,晴光彥不解從窗戶探出頭:「奇怪,不是在冷戰嗎?怎麼又和好了?」他回過身,朝正在房裡幫他打點行李的薰君問道,「你知道他們發生什麼事嗎?」

薰君抬了一下眼皮,輕描淡寫地回答:「誤會冰釋吧!」

「誤會?」

沒讓對方有機會追問,他迅速接口:「你們明天要動身去鐮倉?」

「是啊,這件事拖得也夠久了,你去不去?」

他搖搖頭:「葵夫人不讓我去,她說我病剛好,不要出遠門。」

這只是表面的藉口,實際上葵芸交代他暗中跟上,因為鐮倉不比在駿河,變數太大,葵芸要他暗中保護夕痕,畢竟他在暗處才方便大展身手,這也是他會告訴赤火實情的原因,他希望那人能在亮處保護她。

「你沒去,影兒會很失望的。」晴光彥無心聳了聳肩。

「咦?」

「她好像很喜歡你。」

 

 

明天就要去鐮倉了。

猶豫的腳步在一間素淨的屋子前踱來踱去,要進去嗎?朝屋內探了探,影兒還在遲疑的當口,奈瑛忽然走出房門,出現在她眼前。

「有事嗎?」

「呃,」奈瑛主動開口跟她說話耶,影兒驚喜向前,「能不能陪我去街上逛逛?」

奈瑛沈思低下頭,沒回答,見此影兒有些失望,又怕她覺得困擾,連忙揮手請她不用介意:「不願意也沒關係的,我們改天再去好了。」

「等等。」

「咦?」

「我去拿外衣。」

她願意去!影兒喜出望外,臉上光芒重新燃起,這表示她是不是有點原諒她了呢?

黃昏時分,日暮低垂,兩人離開平式府,來到駿河市街,奈瑛雖答應出門,卻與影兒拉開距離,一前一後走著,影兒想開口打破沈默,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咦?」前面圍著一群人,不知在做什麼,這是打破兩人僵局的好機會!影兒快步走上前,拉住奈瑛,「走,我們去看看。」

「呃。」刻意跟她保持距離的奈瑛來不及反應,回過神時,已被影兒拉進人群之中。

街上另一個背光的方向,走出五、六個人,靜靜看著前方熙攘。

「就是她嗎?鬼面將軍交代要找的人?」

「她身邊還有一個女人。」

「一起帶走好了,呵呵,說不定將軍也會有興趣。」

街上圍觀的眾人興致勃勃地看著自異國帶來的珍奇異獸,奈瑛卻無心理會,目光停在影兒與自己相握的雙手,心裡不禁翻起一陣絞痛,如果影兒是男性多好,如果她能成為她心目中的那個人多好!

她想原諒她,可是卻又心有未甘。

「咦,」匆忙回過頭,發現奈瑛甩開了她的手,影兒不解地急喚,「奈瑛?」

朝她惡作劇一笑,奈瑛忽然轉身跑開來,當她著急穿過人牆追出時,已不見奈瑛身影。

奈瑛是故意的!她急忙轉向另一個街道,幾名高壯男子驀然從她背後跟上。

「需要我們幫妳帶路嗎?」

「咦!」影兒機警轉回頭,看見其中一名男子對她笑得曖昧。

「果然長得這麼標緻,難怪我們將軍會看上眼。」

將軍?影兒不動聲色地觀察三人。

「麻煩妳移駕他處,我們將軍想見妳。」

纖細手指無聲移往腰際佩刀,她眉梢一挑,勾起輕啟的唇:「在駿河綁架我?你們未免也太明目張膽了吧。」

「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三人蜂擁而上,影兒同時將刀抽出,卻見他們並未拔刀,顯然不想弄傷她,當場有兩人閃避不及,被她俐落劃過胸口,噴出的鮮血濺上她的衣裙。

纖手再度一揮,最後一個人倒地。

不,不對,她輕撫胸口喘息,這些人就算拔刀也不是她的對手,無論他們口中的「將軍」是誰,那人怎會派這麼無用的角色過來?

「啊,糟了。」忽然想起失蹤的奈瑛,他們該不會也對奈瑛出手吧?她急忙提著武士刀,往另一個街口跑去。

此時,一名男子從窄巷走出,來到她剛才的位置上。

「果然沒錯,妳在殺人時最漂亮。」貪婪注視著影兒遠去的背影,他勾動薄唇,揚起了一個滿意的角度,「妳將會是我最美的收藏!」

奈瑛到底跑哪去了?

經歷剛才那場莫名其妙的綁架,影兒更加心急如焚,經過一個轉角,終於聽見熟悉女聲喊住她。

「影兒!」

發現奈瑛毫髮無傷地朝她跑來,她停下腳步,頓時鬆口氣:「妳沒事吧?」

奈瑛鼻頭一酸,本以為影兒會對她任性的舉動生氣,但她的第一句竟是問她有沒有事。

「對不起,我不該隨便亂跑。」一聲對不起,讓奈瑛毫無保留地將歉意宣洩出來,她抱著影兒痛哭失聲,「對不起,過去我太任性,明明不是妳的錯,我卻只會怪妳,對不起,對不起。」

影兒對淚水最沒輒,看她哭得唏哩嘩啦的,一時之間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麼安慰。

「啊,奈瑛,妳別哭啊。」

「我還是喜歡妳,就算妳不是男子,我還是喜歡妳!」抬起的淚眼,定定望著她,奈瑛握住她的手,「請讓我留在妳身邊吧。」

這種喜歡已然不同,不再是男女之情,而是一種同性之間的情誼。

「那麼妳跟我去鐮倉,願不願意?」影兒回握住她。

奈瑛用力點點頭,之前一直搖擺在原不原諒之間,現在說出口之後才發現,其實並沒有想像中困難嘛。

「我馬上回去收拾東西。」奈瑛燦爛一笑,急急往平式府的路上跑去,臉上還掛著半乾的淚痕。

「啊,也不用這麼急呀。」影兒趕緊跟在後面,奈瑛終於肯原諒她了,希望有朝一日,她無心帶給奈瑛的傷害,也能隨著時間逐漸淡去。

「咦?」走沒幾步,她忽然發現前方人影,「赤火?你什麼時候來的?」

「剛才就在了,不好意思打擾妳們。」他站在原地,笑著等她走近。

「你不是待在平式府?」

「妳們兩個人出來我不放心。」瞧見她衣服上的血漬,他的眉微微一揚,「我趕來時發現有人想對奈瑛出手,妳是不是也碰到一些麻煩?」

「嗯,是武源家的人。」影兒跟著瞥向自己染血的袖口,「他們在衣服上大大方方繡著武源家的家徽,我想他們有意洩漏身分,以便警告我們。」

「想挑撥我們去反擊?」

他這句話提醒了她,她赫然抬起頭:「赤火。」

「嗯?」

「那些人,」她臉色一變,「是來送死的!」

「咦?」

「有人指使他們這麼做,不知那人目的何在?他們死得真可悲。」

「這樣嗎?」思忖接過她的刀,他幫她收起,一滴血珠無聲滾落到地上,「一個會叫自己的部下來送死的人,腦筋一定不太正常。」

他笑著捏了捏她美麗的小臉:「明天就要上鐮倉了,別再理這些不乾不淨的東西。都察使是執權大人的上賓,在鐮倉他們應該會收斂點。」一手脫下身上的羽織,披到她肩上,「而且就算發生什麼事,我也絕不會離開妳。」

儘管他的身世根本不允許他們在一起,甚至到最後,他們必須拔刀相向,他也不想離開她!

影兒不知他為了許下這個諾言,得背負多少的煎熬和壓力,她只是很單純地珍惜著這份心意,回給他一個大大的笑臉:「嗯。」

他們的過去,她已經不記得了,但從現在開始,他已在她心中佔據了最重要的位置,直到未來,她都不會忘記!

「看,那隻雁子有三隻腳。」赤火忽然伸出食指,指向遠方天空。

「在哪在哪?」

「那邊呀,看到沒?喔,飛過去了。」

「沒有哇。」她伸長脖子,認真找著。

赤火煞有其事地,指得更高:「在那片雲上,喏,露出翅膀了。」

「沒有嘛。」

她把腳尖墊起,頭越仰越高,臉頰忽然被親了一記,他朝她扮了個鬼臉。

「我看錯了,雁子怎麼會有三隻腳。」

他偷親她?雖然只是親吻臉頰,卻讓她臉孔迅速翻紅。

「要不要再來一次?」站在街道遠方,他笑著回過頭。

「你——」影兒恍然大悟,按捺住滾燙的面頰,「你剛剛是故意的。」

天上根本沒半隻雁子!

「妳現在才發現嗎?」

追上前,她羞赧舉起拳頭,赤火微笑躲開。

「哎呀,別這樣嘛,妳早上已經揍過我了。」

「不管,給我站住!」

兩人追逐的背影逐漸遠去,在地平線上消失成一點,駿河的大地被夕陽染成金紅,天邊,透露著暮色將至的信息,暖風亦在樹葉飄落中消逝。

華燈初上。

然而誰也沒意識到,今晚清朗的月色是兩人所能共有的,最後一絲寧靜,一場毀天滅地的風暴,即將從鐮倉掀開序幕!

 

 

 

 

 

 

 

 

 

 

 

 

 

 

 

 

 

 

 

 

第五章

 

鐮倉的月色有種特殊的魅力,從雲層靜靜透出的銀光,彷彿天神特意拋下的綾緞,穿過靜寂夜空,柔軟覆上大地。

「月亮,好像要死去了。」抬起小小的臉蛋,小女孩凝神望著上空,一雙烏黑眼眸,倒映著那輪被烏雲遮蔽了一角的滿月,「還是傳說中的月公主已經離開了月宮,所以它便黯然失色了呢?」

獨自對著月亮自言自語,她忽然轉開視線,望向不遠處的涼亭,亭內,一名身穿沁藍和服小袖的年輕少女,高仰著美麗專注的側臉,遙望遠方夜月。

原來還有人跟她一樣,喜歡欣賞月色,小女孩悄聲上前,發現少女看得很專心,仰頭凝神的姿態,簡直就像個思念月宮的公主。

「月光!」小女孩忽然朝她脫口叫出。

「咦?」影兒一愣,剛剛被月色吸引,竟看得出神了,全然沒注意附近有旁人在。

「我叫朦朧,」走近的孩子,約七、八歲年紀,朝她笑得開心,好像發現寶貝般,忽然抱住影兒,「妳好像月光哪,妳知道嗎?能像月光的女人不多。」

「喔?」被對方忽然抱上的舉動嚇到,影兒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妳覺得我像月光?」

「嗯,」朦朧用力點頭,「像住在月宮中的天女。」

天女?這倒是第一次有人這樣稱讚她,影兒微微一楞,雖然被比喻成天女好像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不過她並不覺得有趣,反而覺得詭異,幸好奈瑛適時出現,掩飾了她的窘狀。

「影兒,」奈瑛氣喘吁吁地跑近,「讓妳久等了。」

「妳遲到囉。」影兒趕忙走出亭外與她會合。

「對不起,實在是晴少爺太囉唆了,他剛才去妳房裡,找不到妳,就跑來叮嚀我別亂出餿主意,跟妳到處亂跑。」

來到鐮倉已經五天,還沒見到北條泰時,因為北條泰時公務繁忙,還沒時間正式接見他們,影兒簡直快悶死了,但畢竟這裡是幕府邸,無法隨意外出,奇怪的是見不到北條泰時也就算了,這幾天居然連晴光彥都很少露臉,不知他到底在忙什麼。

「他那傢伙本來就嘮叨得很,別理他,走,我們出城玩。」影兒說得眉飛色舞,天知道她想出城想多久了,鐮倉是政治中心,熱鬧非常,她怎麼可能放過這個機會,不好好玩個通宵呢。

聽說她們要溜出幕府的朝鷺城,朦朧眼睛驚訝睜大:「妳們要出去?」

「是呀,」影兒回過頭一笑,「外面比這裡好玩多了,朦朧,妳要不要一起去?」

朦朧搖搖頭,嘟起粉嫩小嘴:「我沒那個膽,我只是個下人的女兒。」

「那麼要幫我們保密喔。」把食指按在唇上,影兒朝她俏皮眨了眨眼

「好。」朦朧目送著她們離去。

明亮月色籠罩著兩人背影,影兒拉著奈瑛又叫又跳,興奮的聲音逐漸消失在遠方:「妳想要什麼樣的扇子?五骨的還是七骨的?」

佇立在原地的朦朧,小小身軀彷彿一陣風就可以將她吹倒,但她臉上沈思的表情卻一點也不像個孩子,反倒像個世故的大人,連說話的語調都相當老沈深算:「影兒?原來妳就是影兒,不過還是月光這個名字適合妳。」歪著頭,她短短的鬢髮垂到雙頰,「嗯,扇子嗎?」

 

 

「鬼面將軍?」晴光彥吐了吐舌頭,「真讓人不舒服的名字。」

還是平式家給人的感覺比較舒服,而且還有美豔的葵夫人,晴光彥將目光飄向對面人影,「大人要讓他和平式的都察使會面?」

「嗯,希望他們不要辜負我的好意,如果這個和談能進行順利,說不定以後平式、武源兩家就不用再打打殺殺了。」

坐在晴光彥對面的人,就是北條泰時。

雖然大權在握,他卻採合議制的形態治國,而非獨裁於一人,為了共商政務,他在嘉祿元年(西曆一二二五年)創設「評定眾」,由自己的胞叔北條時房與岳父等十多人組成,是幕府最高決策機關,就個性上來說,他開朗寬大,笑起來有很純真的酒渦,不像其父北條義時那樣嚴厲陰險。

早在很久以前,他就想處理平、武兩家的世仇問題,幕府的責任之一,便是要協調大名之間的糾紛。

「會這麼順利嗎?萬一兩方代表見面反而吵起來,情況不是更糟?」晴光彥皺起眉,覺得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原以為北條泰時只邀請了平式的都察使,沒想到回到鐮倉後他才發現,北條大人連武源家也詔請了,打算讓他們進行和解,難怪他當初面見葵芸時,葵芸會那麼不高興,她可能早看出北條泰時有這個打算。

「你從駿河回來怎麼好像變了,真會操心。」北條泰時笑著調侃,「怎麼樣?平式出美女嗎?你是不是又看上了哪個姑娘?」

「大人。」他抗議地擠擠眉,誇張嘆口氣,「您又再取笑我了。」

雖然名為主從,不過私下兩人與友無異。

晴光彥是北條泰時的重臣三浦大人之後,三浦大人在世時,與北條泰時是至交,從小晴光彥即甚得北條泰時喜愛,常帶在身邊,在三浦大人病逝後,北條泰時更順理成章地將故友的遺孤收至門下,備及寵信。

「平式的都察使安頓得如何?」

「非常好,不過,」晴光彥眉頭皺起,「大人再不見他們,可能會有一、兩個講不聽的孩子不安分。」

「喔?」

「您還是儘早接見吧。」

「武源家派來和談的鬼面將軍還沒到,如果我先見平式的人,恐怕武源家會有意見。」

搖了搖頭,晴光彥不懂自家主君怎麼會異想天開,想出這個點子。

「我覺得和談會搞砸。」想起影兒愛恨分明的個性,他的頭搖得更用力,「他們挺麻煩的。」

能說服影兒才有鬼!

「再不行的話,只好讓他們兩家通婚了。」

「咦?」晴光彥一愣,通婚?

「葵夫人有個女兒,今年十六歲。」

「您是指平式夕痕?」

「如果讓她嫁進武源家,將來生下子嗣,這個孩子便能同時繼承平式與武源兩邊家業,成為共主,兩家百年來的仇恨自然就會煙消雲散了。」

要平式的小姐嫁到武源家?晴光彥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這樣不好吧,平式小姐不會願意的。」

不要說平式小姐不願意,他相信身為她貼身侍女的影兒也不會贊同。

「犧牲她一個人,總比讓他們繼續仇視對方好,他們兩家因為世仇而戰死的人,實在太多了。」

「大人?」

「這個時代,」北條泰時感慨抬起頭,望向窗外滿天的星斗,「應該要太平才對。」

 

 

「奈瑛,這邊。」影兒雀躍招手,後方的奈瑛躡手躡腳地跟上。

「影兒,妳確定要溜出去嗎?有好多人在附近走來走去耶。」

的確,朝鷺城不愧是幕府官邸,戒備特別森嚴,那些奈瑛所謂在附近走來走去的人,不是侍從就是武士。

「放心,偷溜我最在行了。」好像在說很光榮的事蹟一樣,影兒拍了拍胸脯,指向前面那道高牆,「妳會爬牆嗎?」

「牆這麼高,怎麼爬呀?」

「我教妳。」

兩人還在沙盤推演,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輕咳,嚇得兩人心臟差點從胸口跳出來,在幕府朝鷺城私自外出,被殺也沒話說。

「不是不是,我們只是在研究這座牆,很高,很棒,一點也沒有要爬出去的意思。」影兒連忙低著頭,回過身解釋,「你看這裡空氣這麼新鮮,最適合散步了。」

沒想到一旁的奈瑛竟笑了出來。

「咦?」事有蹊竅,影兒抬起頭,一張英俊促狹的臉映入她眼中,她噘起小嘴朝對方肩膀揮去,「可惡,你竟敢嚇我。」

「妳房內沒有新鮮空氣嗎?」赤火含笑接住她的粉拳。

「就是沒有嘛,悶死了。」

「才來五天,妳就受不了啊?」

「待在城裡好無聊,又不能亂跑。」影兒眼睛發亮,拉住他大袖,「奈瑛想買把扇子,聽說今晚有市集。」

知道她愛玩,大掌輕拍了下那顆小腦袋。

「好好好,我相信城外的空氣一定比較新鮮。」不過他並未立刻走向前,反而朝後喚了聲,「高佐,別客氣,既然大家志同道合,一起走吧?」

驚訝看著從樹叢後方走出的高大人影,影兒不敢相信,向來嚴肅的高佐也會做這種偷偷摸摸的勾當。

高佐走近三人,有些不好意思。

「太好啦,」影兒興奮闔起掌,「原以為只有我貪玩而已,沒想到大家都一樣嘛,這樣一來就算被發現,大家一起被罰就不會寂寞了。」

「……。」

鐮倉向來富庶,入夜後,大街依然熱鬧非凡,比駿河多了分繁華與熙攘。

人潮比影兒想像中多上好幾倍,處處摩肩擦踵,好不熱鬧,她興致勃勃,在人群裡鑽來鑽去,深怕漏看了什麼新奇玩意兒,但人潮實在過於兇猛,赤火寸步不離地跟著她跑,擔心稍不留神,她纖細的身影隨時會被淹沒。

就像剛剛也不曉得是從哪個地方開始的,人群忽然湧向內側,赤火連忙伸手抓住她。

「咦?走散了?」她把視線從宇治來的茶商身上移向他。

他點點頭:「剛才一陣拉扯,高佐和奈瑛不知被擠到哪去。」

「讓奈瑛獨自一個人不太好。」奈瑛是他們之中最沒防衛能力的人,影兒不禁有些擔心。

「放心,」赤火忽然握住她的小手,鎖入他溫暖的掌心,「我最後看見他們的時候,高佐正好抓住奈瑛,她應該不會落單。」

她一愣,一股燥熱突然從耳根昇起,怎麼秋天了還這麼熱呀,影兒心口咚咚直跳,一定是今年的秋天來得比較晚吧,啊,她管天氣幹什麼,他們現在正牽著手耶。

她偷偷用眼角瞄他,發現他帶著壞壞的笑意,還故意將兩人的手舉高:「人太多了,所以只好牽著妳,還是妳覺得這樣不好?」

他是故意的!她朝他一瞪,臉已經快燙到冒煙,急急忙忙把兩人的手壓下。

「妳幹嘛這麼緊張?」他呵呵一笑,湊近她耳邊問,「是不是覺得心裡小鹿亂撞?」

臭赤火,知道就好,幹嘛講出來!她頭低得不能再低,一路上任他牽著,竟忘了去看旁邊在賣什麼,彷彿再新奇的東西也吸引不了她,兩人彷彿出來幽會的情侶……啊,啊,臉已經紅透啦。

驀然,又是一陣人潮朝他們洶湧走來,影兒匆忙抬起頭,在眾人猛烈推擠之下,有人踩上她的腳,又有人從後面撞上她,她拼命抓住他的手,但那股衝力實在太大了,兩人被硬生生衝開。

「影兒!」他大叫。

她睜大眼睛,看著兩人的手在空中分開,一絲驚恐忽然自心頭湧上,她害怕這股衝散兩人的力量,好像會永遠分開他們似的!

「赤火?」慌張推開人群,她拼命找尋他,卻發現他們被衝散了,她不死心,努力想穿過人牆走向前,突然被後面一隻不耐煩的大掌粗暴推開。

「走開走開,老子要過,別擋路。」

除了她,當場還有好幾個路人被他暴躁推得倒地,包括一位行動遲緩的老人家,見此,影兒怒揚起眉,與生俱來的正義感都被激發出來。

「站住!」她一邊扶起顫巍巍的老婆婆,一邊喝住那個男人,「你不知道敬老尊賢的道理嗎?」

對方滿臉鬍渣,不知是從哪來的下級武士,這種人不像服侍名主的家族武士,可能被主家趕出,後來流落到街上,成為街頭混混,但既然是武士,就可以佩刀,享有對平民生殺予奪的特權。

「媽的,敢對老子大呼小叫!」他惡狠狠舉起拳頭,還沒落下,手忽然被人抓住,緊接著,一陣骨頭碎裂的聲音伴隨著他的哀號響起,他發出連連慘叫,整隻手掌已被捏碎。

「美麗的東西要用眼睛欣賞,別動手。」一名男子從他身旁走出,說完,放開那隻變形的手。

下級武士痛得抱住手骨,影兒看著踉蹌掉頭逃逸的他,再驚訝轉向眼前出現的男子,這人好大的力道,竟能徒手把一個人的手掌捏碎!

「呃,謝謝。」基於這人幫她解圍的立場,影兒不得不向他道謝,但她不想跟他有更進一步的交集,因為這個男人顯然比剛才那名下級武士更讓人討厭。

奇怪,他又沒對她不軌,還救了她一次,為什麼她會下意識討厭他?人家還正對著她微笑呢!

影兒往後逕逕退開一步,對了,就是他的笑容,世界上居然有男人能笑得這麼狐媚,讓她雞皮疙瘩全豎了起來,不但如此,他看她的方式很詭異,感覺就像蛇在打量獵物一樣,而且不是普通小蛇,還是蛇王,有劇毒的那一種。

:「多謝您出手相救,」影兒不禁打了個冷顫,決定先抽身再說,「下、下次見面定當好好答謝。」

不,最好不要再有下次,她才不想再見到他哩!

鐮倉雖然市井繁華,怪人卻也不少,難怪來到鐮倉的第一天,晴光彥就三令五申,要他們乖乖待在朝鷺城,現在想想果然有幾分道理,但如今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她才剛走出一步,立刻被那頭蛇,不,被那個人叫住。

「姑娘對扇子有沒有興趣?」

人家都開口了,不好意思假裝沒聽見,她停下腳步。

「舍妹在下條大街開了家扇坊,收藏各式名扇,應有盡有,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榮幸,邀請姑娘大駕?」

臉上,勉強擠出抽慉的微笑,她在心裡拼命搖頭,啊啊,誰會想參觀蛇洞呀?

「呃,我想現在太晚了,還是改日——」

「在下一片盛情。」

這人看不出她在委婉地拒絕嗎?

「姑娘是不是可以看在在下替姑娘解圍的份上,賞個面子?」

「這……」雖然不情願,但他說的也沒錯,她的確欠他一份人情,「好吧。」

看就看嘛,反正她帶著刀,而且那家扇坊在大街上,他應該不至於敢對她做什麼吧?

彎下腰,赤火用力深吸口氣,眼見喧囂的人潮都快散去,只剩寥寥幾家攤販在收拾,夜已經很深,他找遍了附近大街卻沒看見影兒,好像她憑空消失般。

「你見到平式夕痕了?」

冷冷從身後冒出的聲音,使他驚訝回過頭。

「那位影兒就是平式夕痕吧?」聲音的主人緩緩自陰暗街角走出,「既然知道她就是平式夕痕,為什麼還不動手?」

女子一身冷紅,左臉用絳色絹布蓋住,僅剩半邊臉露在外頭。

「下不了手嗎?靖也,當初也是你自己選擇要去見她的。」她冷笑逼近,「怎麼?忘了你答應過我的事?」

他痛苦避開她的目光,雙拳緊緊握住。

「難道你忘了我們母子跟平式的深仇大恨?」女子猛然抓住他,強迫他面向自己,「你說過會幫我復仇,你忘了嗎?我這麼恨平式,你應該了解才對!」

她的厲聲斥責,毫不留情,一聲聲烙進他心頭,赤火緊緊咬著牙,排山倒海的內疚,更像海鹽般狠狠撒在他那道烙紅的傷口上。

「我……」

「不要讓我失望,靖也,」她斜著一隻眼冷睨,是提醒也是警告,「我們之前就說定了,要嘛,你一輩子不准見她,再不然見過她之後就得殺了她,是你自己選擇後者的。」

因為他原以為他可以想出辦法化解她對平式的怨恨,但她來得太快,他才剛和夕痕相認不久,她就出現了,那半邊被紅布覆蓋的臉,是兩人無法忘懷的夢魘,他責無旁貸,更何況都是因為他,她才會——

「靖也,不要再敷衍我,否則到時候我會親自動手。」

「不!」他猛抬起頭。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看是你一刀俐落殺了她,還是要讓她死在我手裡?」女子丟下這句話,冷然離去。

夜色之下,他僵著身,一動也不動,天邊秋月如水,將他拉長在地上的身影照得格外分明,也格外冷清。

「赤大人!」奈瑛與走在後頭的高佐出現在街口,兩人朝他飛快跑近。

她絲毫沒感覺到秋意,反而因為四處奔跑而滿身大汗,拼命用袖子搧涼:「熱死人了,找你們找得好累,咦?影兒呢?」

聽見這個名字,他不由得眉心一抽,胸口跟著揪緊:「我和她走散了。」

「那你也還在找她囉?」

「嗯,」深吸口氣,他盡量讓自己恢復平靜,跟平常無異,「我們分頭找,一個時辰後要是還沒找到影兒,你們先回城。」

「那你呢?」問的人是高佐。

「我找到了再回去。」

「剛剛赤大人是不是遇到熟人呀?」比向女子離去的方向,奈瑛只看到背影,「那個穿著紅衣的女子是誰?」

他將臉往陰影處轉去,讓自己沒入黑暗之中,過了半晌才回答:「她是前來取人性命的復仇姬。」

「咦?」奈瑛一楞,發現他已走開,她轉向一旁高佐,「赤大人怎麼啦?第一次看他這麼正經。」

 

 

扇坊,一如其名,收集了各式各樣不同材質的扇子,影兒站在展示的木架前,奇怪這間屋子的主人怎麼有辦法收購到這麼多扇子。

「怎麼樣?有沒有姑娘中意的?」

她其實沒看得很仔細,因為她一直在想著什麼時候能離開這個地方,幸好他果真只是帶她來看扇子,屋內几淨,看來是個尋常做生意的人家,不過除了她,裡面沒半個客人,大概夜已經很深,眾人夜遊的興緻已過。

「嗯,很漂亮,都很漂亮。」她隨口回答,目光一轉,正好對上他的眼。

又是這種感覺!總覺得他看人的方式讓人很不舒服,像在打量到口的獵物,誰知「牠」下一刻會不會撲上來,把你生吞活剝?

對,就是生吞活剝,他現在看著她,好像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去,還不想吐出骨頭。

「再怎麼漂亮也配不上你,」他的視線在她美麗的臉上游移,從她的眼、眉、鼻樑一個個掃過,「女人就該像妳這樣漂亮,尤其是妳那雙眼睛,像在渴望鮮血一樣。」

「呃,」他是不是腦筋不太正常?一股噁心的感覺直湧至喉頭,她匆匆掉頭朝門口走去,「我要回去了。」

才來到門口,忽然被一群從外湧入的人牆擋住。

「妳很適合紅色,我這兒正好有把紅扇,可以配妳的眼睛。」他手一勾,侍女捧著紅扇進來。

「你——」發現那些擋住門的武士個個佩刀,她警覺回過身。

「有沒有人對妳說過,妳殺人的時候最漂亮?」他一頓,「有嗎?影姑娘?」

他叫她影姑娘,他早知道她是誰?

該死,她太大意了!

「你認識我?」影兒匆匆按住腰際的武士刀,「何必這麼大費周章呢,要殺我早點動手就好。」

他取出紅扇,媚麗一笑:「殺妳?」他慢慢走近,「妳誤會了,在下只是想讓妳欣賞一下這把美麗的扇子呀。」

拔出刀,影兒衝上前,他手上的大扇忽然打開,一股刺鼻香味跟著飛散而出。

那是什麼東西?她驚訝想閃身,才剛動作,下一秒,她就失去了意識,身子直直倒落。

「嘖嘖,舉世無雙的藝術品終於落入了我的手中。」收起扇子,他興奮移動腳步,才剛要彎身抱起她,門外忽然傳出慘叫聲,他赫然止住。

一道深紅鮮血濺上紙門,緊跟著,胸膛被劃開的屍體撞開大門,飛摔進屋,從敞開的大門,屋內眾人清楚看到,屋外隨從已被全數殲滅,踏進屋內的不速之客,輕快揮舞手中大刀,當場有六、七個人斃命。

簡直有如鬼魅!

來人蒙著面,身形修長高挑,手上握著長長的武士刀滿是鮮血,但他大氣不喘,顯然剛殺了那麼多人對他來說易如反掌,連額頭都沒滲出半滴汗。

他靜靜走到影兒腳邊,二話不說將她凌空抱起,從容走出,如入無人之境。

「要追嗎?鬼面將軍?」五、六名大漢從另一個房間奔出,恭敬走到主子身後。

「不用了,你們不是他的對手。」舉起手制止,鬼面惋惜咬住右手大拇指的指甲,「哼,果然漂亮的東西比較難得手。」

昏沉沉枕在一個寬大的胸膛上,影兒雙眸緊閉,絲毫不知道自己被人抱離了現場,薰君凝神看著懷中佳人,過了一會兒才將她輕輕放下,讓她躺在背風的牆邊。

「小姐。」他仔細揮開她頰邊的亂髮,卻忍住衝動,不敢碰觸她白皙清麗的面龐。

一瓶藥水從他懷中掏出,放在她身旁,雖然不忍心離開,但他不得不起身,快步跑向不遠處大街。

望著正沿著街口找去的赤火,薰君彎下腰,撿起一粒石子,暫時先將小姐交給他吧,在自己還不能現身之前。

「誰?」聽見石子彈向他身旁的柱子,赤火警覺轉回頭。

街道無人,只有一陣秋風捲葉而過,他急忙往石子射來的方向跑去,追了幾步,赫然發現躺在牆邊的影兒。

她的手好冷,赤火連忙脫下外衣,將她小心包起納入懷中,低喟的聲,伴隨著他收緊的手臂,在她耳邊痛苦地長嘆而出。

「夕痕,如果妳不是平式家的小姐就好了。」

 

 

 

 

 

 

 

 

 

第六章

 

「違抗禁令,私自出城,深夜不歸,快說,你們還有什麼事是做不到的?」晴光彥板著臉,神色難看到了極點,「搞什麼,讓我一個人在朝鷺城擔心!」

高佐坐在最右側,依次是奈瑛、影兒、赤火,四人正襟危坐,坐在塌塌米上,清一色低著頭,乖乖聽訓。

「你們對鐮倉還不熟就跟人卯上,這地方黑白聚集,人口複雜,你們知不知道?」

晴光彥氣得拍桌大叫,發出好大一個重響,四人頭低得更低,畢竟理虧,沒人敢吭聲,只好乖乖接受教訓。

真不曉得晴光彥幹嘛氣成這樣,只不過他們出去玩時漏了他一份嘛,有必要這麼生氣嗎?影兒微噘起小嘴,不過她當然不敢把這些話講出來,瞧他現在發飆成這樣,她還是閉嘴的好。

「今天你們全給我乖乖待在這裡空腹反省,我會吩咐下人不准送早膳!」晴光彥氣呼呼地道,這群人還真不知輕重,萬一他們偷溜出城的消息傳到上面,北條泰時是不會說什麼,反正他很疼他,應該會看在他的面上不聞不問,不過其他家臣們可就不一定了。

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他再三告誡,交代完一堆話後才離去,人一走,四人如蒙大赦,除了高佐仍然端坐不變,其他三人東倒西歪。

「想不到他會這麼兇呀,平常嘻嘻哈哈,這次居然會發這麼大的脾氣,我都平安回來了,不用這麼大驚小怪吧。」影兒揉了揉麻掉的腳指。

「晴少爺劈哩啪啦叫了一整個上午耶。」奈瑛移到桌前,幫大家斟茶。

赤火微笑望向一旁安靜的高佐:「你也沒被這樣罵過吧?」

「是第一次。」高佐的回答永遠簡潔有力,從不出現多餘字眼。

「那你覺得晴光彥罵人時怎麼樣?」影兒問。

「很煩。」

三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彼此,一起點頭:「同感。」

影兒一骨碌爬起,興奮拉開門:「你們要乖乖聽話待在這裡嗎?聽說朝鷺城有座天然林地,各位想不想去看看?」

奈瑛第一個附和:「好啊好啊,在哪兒?」

赤火搖搖頭:「可憐的晴光彥。」沒人把他的話聽進去。

「你去不去?」影兒問。

「當然去,不過能不能先繞到膳房?我肚子好餓。」

「沒問題。」影兒隨即望向高佐,「高佐君?」

「樂意之至。」

晴光彥一定會氣瘋。

微笑捧著盛開的藤花,漫步在後殿樹林裡,微微轉紅的紅葉,清新的好空氣,令人看了心曠神怡,心情都舒爽起來,思緒也跟著飄遠。

想起昨夜那場意外,影兒覺得事情沒有那麼單純,那個男人到底是誰?看他有那麼多手下隨身,應該頗有來歷,可惜手段之卑鄙頗讓人唾棄。

放下花,她從袖口掏出一只空瓶,放在掌中把玩,據赤火所說,他發現她時已有人將她救出,還留下了解藥,會是誰呢?為什麼救了她卻不露面?

而且,影兒仔細端詳著小瓷瓶,那位救命恩人非但精通醫術,更徹底掌握了她的行蹤,到底此人意欲何在?該不會有什麼陰謀吧?

『靖也,把刀撿起,你的力道還不夠強,再認真一點。』

片片紅葉,被風捲到他腳邊,他彎下腰,揀起其中一枚。

『你仔細聽著,你的母親已經算是死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活著只為了報仇的復仇者。』

往事,一幕幕閃過他腦海。

『忘了那個女孩吧,她是兇手的女兒,她是平式信野的女兒呀!』

充滿憤怒的聲音,喊得淒厲,不斷迴盪在他腦中。

『我絕不允許你愛她,靖也,不要背叛我!』

一個閃神,紅葉滑過手指,飛向風中,驚動了回憶裡的他,他大步向前,伸出手,想抓回那道曾經置於手心的瑰紅。

『我給你兩條路走,第一,你徹底忘了她,永遠不再跟她見面。第二,你可以去見她,但見了她之後,你就得殺了她,聽清楚了嗎?』

晶瑩的紅葉在掌中碎裂,變成小碎片,他驚愕看著,緩緩,緩緩闔起手,在林間的石階地坐下,痛苦閉上眼。

夕痕,為什麼妳要是平式信野的女兒?

命運真是弄人,既然八年前安排他們相識、相愛,為什麼現在要讓他們成為敵人?

「猜猜我是誰?」銀鈴般的聲音驀然響起,潔白勝雪的十指摀住他的眼。

他淡淡一笑:「夕痕。」

他想得太入神,竟連有人走近都不察。

「咦?」驚訝放開雙手,影兒繞到他面前,「你心情不好嗎?對不起,我不知道。」

他竟會突然叫她夕痕,雖然現在沒有旁人,但他念著她的名字,口吻卻過於正經。

「妳幹嘛跟我道歉?」握住她纖細的小手,赤火將她拉近到身前。

「你在怪我昨晚毫無警覺,惹事生非吧?」她已將昨晚差點遭人暗算的經過,一五一十告訴過他。

「妳昨晚毫無警覺惹事生非是真的,不過我像在怪妳嗎?」

「那就好。」她放心一笑。

赤火挪動位置,空出身旁要讓她坐下,她搖了搖頭。

「怎麼了?」

「你有心事對不對?」影兒打量他。

他一愣,把臉迅速轉開:「我哪會有什麼心事。」

「你這混蛋!」

「咦?」怎麼突然罵他?

「我這麼不值得你信任嗎?」抓住他的肩膀,強迫他轉回頭,「也許我幫不上忙,可是你一個人把痛苦藏得那麼深,會好受嗎?就像我之前隱瞞自己的身世一樣,把祕密緊緊放在心中,最後傷了自己,也傷了你。」

她緊握住他:「只有當你相信一個人時,才能把祕密跟他分享,那不會給對方帶來負擔,卻能讓對方更接近你的心,我想接近你,你知道嗎?」

她的目光太過直率坦蕩,讓他不忍,也讓他心疼。

看著她的眼,他搖搖頭:「夕痕,我不想瞞妳,可是這件事,我說不出口。」

他怎能跟她說,他必須殺了她?

「你放心,」她蹲下身,與他用同一個高度相視,「不管事情糟糕到什麼種地步,我都會站在你這邊。」

這就是她所能給予的,最大的力量!

他淺淺一笑:「那麼我問妳,」這次他沒躲開她的注視,「妳喜歡我嗎?」                                                                          「咦!」她一愣,握拳搥了他一下,「真不正經,人家跟你談正事,你說到哪去了?」

「先回答我,」俊美的臉逼近了她,「哪?喜歡我嗎?」

從不知道自己這麼容易臉紅,影兒趕緊移開視線,不知所措的目光看了看手指,看了看地上,最後才抬起頭,小小「嗯」了聲。

一承認完自己的心意,粉嫩小臉變得更紅,她微惱地抓起他的頸上,用力搖晃:「你問這個做什麼?誰、誰叫你問這個?」

他勾揚起唇:「我問這個,妳又不必一定要回答那個。」

「你——」

「我很高興。」他卻接得溫柔,讓她一愣。

下一秒,她已經在他懷中,赤火緊抱住她,將臉埋入她身後:「可是,夕痕,不要喜歡我好不好,好不好?」

雖然看不見他的臉,但影兒卻明顯感覺到他的手微微顫抖,他,在顫抖!

「事情很嚴重嗎?是不是和我有關,讓你左右為難?」她問。

「妳的直覺一向很敏銳。」他苦笑。

「我猜對了?」

「妳還記得我曾跟妳說過,我進平式的目的嗎?」

她偏著頭思索。

「你想見我,和……」

兩人目光在秋風中交錯而過。

「你得殺一個人?」

他點點頭。

原來他那時候是認真的,影兒有些驚訝:「你要殺的,是我平式的人?」

他深吸口氣,不,說得更正確一點,應該說他想見跟想殺的人,實際上是同一個!

「為什麼?」

「這是我對某位親人的承諾。」

「對方做了什麼不可原諒的事嗎?」聽起來好像很嚴重。

「不,她什麼也沒做,只是被上一代的恩怨無辜牽扯進來,夕痕,這不公平是吧?她是最不該背負這種仇恨的人,我卻……」

看著他痛苦將臉埋入手裡,她極為不忍,輕拉下他的手,握住。

「我知道你也不想殺他,我知道,所以我絕不會讓任何人逼你去做你不願意的事,等回到駿河,我馬上請人調查清楚,你放心,」朝他燦爛一笑,似乎想用這陽光似的笑,為他驅逐眼裡的陰霾,「反正你想殺的對象是我平式之人,我可以出面調停。」

她太單純,也太善良了,他想殺的人就是她呀,聽她這麼說,他的心口更加揪緊,這次是為她心痛。

他怎麼可能下得了手,他那麼愛她,怎麼可能真的下得了手!

「還有別的問題嗎?」影兒困惑望著他,發現他並未變得比較開心。

「夕痕。」將她拉近到眼前。

秋陽穿透樹梢,撒在兩人身上,他低下頭,兩人相望的臉越靠越近,影兒愣愣看著逐漸俯下身的他,一時之間心如擂鼓,耳根熱烘烘的,很像母親第一次把竹刀交到她手中,她激動得難以自己一樣。

然後,她看著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眼看他的雙唇即將覆上她的——

「喂,一群混蛋都察使,再不出來,午餐一併作廢!」

樹林裡瞬間飛起數十隻青鳥,本來面對面相擁的兩人同時尷尬轉開,下一秒,變成各自坐在石階兩端,離得遠遠的。

「怎麼啦?你們幹嘛坐得那麼遠?」晴光彥從小徑走來,「又吵架啦?」

都是這傢伙!影兒在心裡懊惱地搥了搥,要不是他,她和赤火早就接吻了,可恨哪,就差那麼一點點!

見她紅著臉,一副要找人算帳地怒瞪,晴光彥雙手環胸,涼涼瞪回去:「喂,是誰沒乖乖聽話,待在房裡反省,還敢隨處亂跑的呀?」

「好,對不起嘛。」頓感心虛的小臉,氣勢馬上一弱,疑惑地問,「你這麼急著找我們,有事嗎?」

他比向東側大殿,回答:「武源家派來的將軍剛抵達朝鷺城,執權大人要大家一起見個面。」

 

 

武源教長派來的將軍,好像叫鬼面。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在長廊上,一想到會見到世仇,她整個人就像即將出弦的箭一樣,緊繃到了極點,從她有記憶以來,不斷被灌輸憎恨武源家的觀念,不管她願不願意,這種仇恨已經根深蒂固,變成她思想的一部份。

身為平式的小姐,她必須履行對家族的義務,所以她恨武源,恨武源家每個人,並非他們真正傷害過她,只是耳濡目染,代代如此。

「很可惜。」

赤火忽然從她身後冒出來,她不解轉回身。

「什麼很可惜?」

「剛才被晴光彥打斷了。」

不提還好,他一說,影兒忍不住回想起他快要吻上她的畫面,她剎時紅雲滿面。

這小子,幹嘛現在讓她想起這個!

「沒關係,我會再找機會來繼續我們未完成的部份。」他加快腳步,經過她身旁時,在她耳邊這樣說。

影兒狼狽咳了一聲,以掩飾胸口的狂跳,該死,現在她臉這麼紅,都是他害的。

「放輕鬆一點,對方只是個武源家的將軍。」輕拍了她的肩一下,赤火走到最前面去。

她一愣,原來他看出了她的緊張,所以故意逗弄她,想不到他的關懷能呵護到這麼細微的部份啊。

有些忡神地望著他的背影,若不是高佐出聲提醒,她可能會一直呆立在原地,她訥訥一笑,連忙跟上。

接見大殿寬敞無比,屏風全撤到一旁,只擺了六張大桌,北條泰時神態自若坐在正中主位,身旁平放著一把刀鞘上金的三鱗紋兵庫銷太刀,三鱗紋,是北條家的家紋,象徵著這個家族的榮耀與地位,另一邊擺著金爐,裊裊薰煙從爐中升起,帶來淡雅清香。

鬼面是客,坐在泰時左前方,他臉上堆著笑,半瞇的眼,不時飄向對面三張大桌,無疑地,那是準備給平式都察使的位置,呵,其中還有一個是他近期最想得到的獵物呢!

端起杯子喝茶的晴光彥,斜斜睨了鬼面一眼,這傢伙真討厭呀,老是露出那種邪里邪氣的笑容,看得他雞皮疙瘩四起,此時的他並未坐在平式都察使的位置上,反而坐在泰時身旁的另一張大桌後方,泰時比較靠近鬼面,他則比較靠近平式。

繼續喝下第二杯茶,他並不想加入泰時和鬼面的談話,因為他討厭被鬼面的目光掃到,但鬼面卻很喜歡看著他,他嘴裡那口茶險些吐出來。

「怎麼啦?」發現他的異狀,泰時不解側過頭問。

「眼睛不舒服。」

「喔?」

正覺得奇怪,階前武士來到殿內通報:「大人,平式的都察使到了。」

「請他們進來。」

「是。」武士退出後,三人目光全集中到門口。

先進來的是赤火,後面跟著影兒和高佐,三人來到中央,先向北條泰時行禮,再走向自己的位置,由於都是低著頭,一開始只看到雪白的塌塌米,等到坐定後,三人才抬起頭。

往前望去的第一眼,影兒看到的不是北條泰時,而是與她正對的鬼面,那雙美麗眼眸立刻駭然睜大,怎麼會是他?那個蛇蠍般的男人居然是武源教長派來的將軍!

一看見他饑渴的眼神,更加深她昨晚經歷過的屈辱和憤怒,她笑容驟逝,當下也不管殿內還有什麼人在場,她指著鬼面的臉,劈頭大罵:「你這王八!」

咦?泰時一愣,正要為雙方介紹的手停在半空。

王八。

第一次,有人在他的大殿裡罵別人王八,王八耶!

泰時明顯大吃一驚,安靜屋內只聽見他倒抽口氣的聲音,影兒放下怒指的食指,氣呼呼將臉轉開,看見泰時錯愕的表情,她這才發現自己失言。

完了,她又太衝動了,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這裡可是執權大人的正殿呀,她竟然在這個掌握天下霸權的男人面前口出惡言。

晴光彥和赤火同時把手指按到太陽穴上,無奈揉了揉,平式、武源兩家代表見面已經夠具爆炸性,她還嫌場面不夠衝擊,一定要再讓它更刺激一點嗎?

眼看泰時將手放到嘴上,不自然地乾咳了一聲,又一聲,影兒緊張低下頭,猜想現在泰時一定臉色發青,想叫人把她扔出去,那兩聲咳嗽好像在向她宣告這個可能性。

然後,殿內一片安靜,沒人敢開口,所有的目光全飄到泰時身上,只見他右手掩著嘴,困難地移動雙腳,直到換了三次坐姿之後,再也忍不住爆笑出聲,其他五人見他居然沒動怒,反而笑得相當開懷,不禁浮現出大大的問號。

「大……大人?」將身子微微傾過去,晴光彥有意提醒自家主子,他現在笑得不可遏抑,簡直比影兒剛剛那句王八更駭人驚悚。

「喔,喔。」泰時拼命想忍住笑,卻效果不彰,只好繼續咳了幾聲,原來他剛才是為了掩飾狂笑而咳嗽,沒想到最後還是忍不住笑出來。

在這座大殿上,他看慣底下家臣必恭必敬的樣子,也看過他們因為意見不合在他面前爭吵,但就是沒人敢在他面前罵王八,這位平式的都察使居然打破了這個慣例。

「也難怪影姑娘會對鬼面將軍這麼……呃,氣憤。」好不容易止住笑,泰時正了正臉色,拾回自己身為執權應有的威儀,「你們兩家失和許久,對彼此多少存有嫌隙,今日找你們過來,也是為了讓你們好好坐下來,重新認識對方,消除成見。」

「我並不是因為他是武源家的人所以──」

「喔?」

「昨晚他──」影兒才剛開口,衣角忽然被赤火拉住,她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明顯叫她住嘴,迫使她把話嚥下。

為什麼不讓她說?那個居心不良的傢伙,手段那麼卑鄙!

見她沒揭穿,鬼面斜眼瞥向高佐,誇張大叫:「咦?這位平式的都察使好面熟呀。」

咬緊牙,高佐無言垂下頭,無疑地,鬼面是在拐彎抹角地諷刺,他身為武士卻背叛主君,無恥至極,他立刻羞紅滿面。

不忍她最崇拜的高佐被人這樣羞辱,影兒立刻學著對方,斜眼反瞪回去:「有位武源家的將軍我也好面熟啊!」

他們是怎麼回事?泰時一頭霧水地看著雙方,原以為和談會相當冷清,現在看他們一來一往,非常熱絡嘛。

「這樣很好,這樣很好。」泰時有些喜出望外。

影兒不想跟那個對她笑得噁心的傢伙爭吵,目光轉向比他們早一步進殿的晴光彥,怪了,晴光彥居然通知完他們,也沒等他們就先到了,而且還坐在北條泰時旁邊?

「晴光彥,你還在生我們的氣呀?不然幹嘛坐那麼遠?來,」她拍拍身旁位置,「過來這裡坐,別氣了。」

就算她不知他身分,也不能在執權大人面前這麼直言無忌吧?晴光彥有些傻眼,好像看見天花板垮下來,第一個先壓到他一樣,他用力咳了聲,別開臉,赫然發現泰時朝他曖昧挑著眉,害他登時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幹嘛這樣看我呀?」她心虛低下頭,怎麼?她說錯話了嗎?頭一抬,晴光彥的表情明顯叫她別開口,她乖乖坐正,一看見鬼面正好坐在她對面,用一種慾火中燒的眼神,貪婪注視著她。

當場理智丟到兩旁,她再也按耐不住,用力拍桌站起:「看,看什麼看?你眼睛有病是不是?」

轟一聲,晴光彥的桌子翻了過去。

這個時代要太平?

看來是沒指望啦,這算哪門子的和談?

 

 

「你說什麼?」影兒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評定眾?」

結束會面之後,晴光彥立刻將影兒拖到一旁,再不跟她解釋清楚他的真實身分,萬一哪天她又在泰時面前做出什麼驚人之舉,可就麻煩了。

可是影兒萬萬沒想到,晴光彥居然會是十五位評定眾之一,那可是幕府的最高機關,能與執權一起在評定所合議政務與裁決審判,並且兼管政所、問注所執事、以及引付頭人等要職。

「我說過對不起了嘛!」晴光彥失聲驚呼。

她抽出武士刀,朝他一陣亂砍:「你明明是受執權大人所託進入平式,竟跟我藉口說是為了美女?」

「聽我解釋呀。」

急忙躲開前方劈來的刀光,晴光彥退後好幾步,拼命安撫:「不要衝動嘛,影兒,我也是──」

影兒毫不猶豫地追上前,繼續拿刀砍過去:「你要說你也是不得已的,是不是?混蛋,你就不會編個比較好的理由嗎?」

「我想不出來嘛。」

刀口從他頭頂飛過,他匆匆跳下長廊,趕緊逃向天井。

本以為影兒知道他的身分之後,會對他刮目相看,他身為評定眾之一,不僅位高權重,還是泰時一手栽培的,許多人巴結他都還嫌來不及,才十九歲就有如此成就,他的前途可謂一片光明,不知羨煞多少人,但影兒知道他是評定眾之後,反應是很激烈沒錯,不過是想砍死他的那種激烈。

「說!」她追到院內,丟開刀,兇巴巴抓住他頸上,「你現在還算都察使嗎?還是回來做你的評定眾?」

晴光彥一愣,這就是她生氣的原因嗎?她果然跟一般女人不太一樣。

「快說,你是不是不做都察使了?」影兒拼命搖晃他。

一時之間,有股溫馨的暖流湧上心頭,晴光彥任她粗暴抓著,頸上都快被她扯下來。

沒錯,評定眾是位高權重,卻比不上跟她在一起的快樂,然而他也知道他無法再享有這種時光,一絲苦笑惋惜地出現在他唇上。

「我畢竟是北條大人的家臣。」所以必須聽命行事。

影兒愣了一下,眼裡出現失望。

「隨、隨便說走就走,」她撿起地上的刀,「最討厭了!」

望著她又揮刀砍來,他連忙拔足逃開:「喂,妳——」

「大白癡!」

一群擠在走廊遠處的武士,驚訝看著這一幕,這些人全是晴光彥的手下,個個面面相覷,看得冷汗直流。

「主子怎麼都不還手?再這樣下去會鬧出人命的。」

「大概從駿河回來後……」

「變得更會憐香惜玉了。」大家一嘆,一起接下去。

斜躺在地上,鬼面一手靠著憑肘的扶椅,一手握著酒杯,慵懶瞥向門口:「唷,什麼風把您給吹來啦?都察使大人?」

高佐握緊雙拳,站在門口。

「平式好像很器重你嘛,器重一個仇家的叛徒、罪人、逃犯──」

「將軍!」

「咦,」鬼面將聲調高高一揚,「真令在下惶恐呀,你連教長大人都不放在眼裡,居然還記得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將軍?」

自從平式賴忠的案子結束後,就不見厲香出現,為了向鬼面探聽妻子的下落,高佐極度忍耐,將對方接二連三的譏諷忍氣吞下。

見此,鬼面更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好好將他嘲笑得夠:「看來你過得相當不錯,要不要我轉告你美麗的厲香小姐,說你過得非常快活呢?」

「你──」

「呵,別生氣,你的修養不是一向很好嗎?教長大人還曾誇贊過你的好修養呢。」

高佐被狠狠刺了一下,武源教長很少誇讚人,他是唯一被當眾稱讚的武將,當年兩人一起出生入死,在武源教長尚未當上家主之前,他就已經追隨在他左右,但他最後卻背叛了主上,將武源教長對他的信任與看重摔得粉碎!

「喔,翻臉囉?都察使大人?」鬼面不斷字字刺激,「你又能怎麼樣呢?高佐呀高佐,你以為主公會放過你嗎?」

「……。」

「我已經等不及為主公砍下你的腦袋,撕開你的肉,挖出你的心來品嘗一番了,呵,不知道叛徒的肉吃起來味道如何?」

伸出舌頭,鬼面緩慢舔著下唇,目光游移在高佐壯碩的肩膀、胸膛、腹部和腳,他這些話並非隨口說說,鬼面的確喜食人肉。

高佐臉色鐵青,看著鬼面在他面前狂笑,忽然,大門閃進一個怒氣沖沖的人影。

「我警告你別動高佐的主意!」嬌小的身影衝到高佐面前,影兒展開雙臂,將他擋在身後,「如果你再找他麻煩,我絕不饒你。」

剛剛追打著晴光彥,跑到一半,人追丟了,回到房裡卻聽見高佐跑來找鬼面的消息,她急急忙忙趕過來,怕鬼面又要耍什麼陰狠的伎倆。

「喔?」鬼面語氣輕薄,絲毫沒把她的警告聽進去,反而朝她一笑,「影姑娘要如何不饒我呢?」

「我會把你眼睛打腫,下巴打斷,牙齒打落,頭髮拔光,臉上劃三刀,前胸四刀,後背七刀!」礙於這裡是朝鷺城,不好發作,影兒忍下衝過去揍他一拳的衝動,轉身拉住高佐,「我們走!」

兩人走出大門的剎那,鬼面陰冷的笑聲從後傳來:「厲香小姐已經被打入大牢,除非你回去受死,否則教長大人要親手砍斷她雙手,嘿,這個答案您滿意嗎?高佐大人?」

秋風,無心撥弄著清澈見底的池水,形成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影兒站在池邊,沈默望著不停泛蕩的圓圈。

「高佐君,」她回過頭,「你真是武源教長的手下?」

沒有迴避,高佐點了個頭:「是。」

她最恨的武源家呀!

西風吹過,落葉會禁不住凋零,不是因為負荷不了重量,而是因為秋天的空氣太過濃愁。

「那你為什麼……」欺騙她,欺騙所有的人,身為武源家的武將竟混進平式,混進與武源家不共戴天的平式!

「我逃亡了三年,四處躲藏,教長大人派殺手對我窮追不捨,後來厲香勸我混入平式。」

「因為當了平式的都察使,能讓你有個藏身之處?」

「是。」

目光忽然變得銳利起,影兒高揚起眉,此時的她,代表的是平式未來女繼承人的身分。

「但是,」清冽的視線,一瞬不瞬,直逼到高佐面前,「你覺得平式會原諒你嗎?」

秋色蒼茫,天空蒼白得像要飄雪。

感受到她的認真,高佐面色嚴肅,挺身面對:「曾是武源家家臣的我,不希求能得到任何人的原──」

「我原諒你。」

高佐一愣。

她靜靜垂下雙眸,疾風吹得她亂髮齊揚,更為她增添幾許磅礡之色,等到她再次抬起頭,她朝他綻開一笑:「為了所愛之人的幸福,高佐你沒有罪啊。」

說罷,她旋身跑開,跑得相當快,彷彿想將自己從什麼束縛中解放出來。

為什麼這麼容易就原諒高佐了?他出身武源家,應該對他恨之入骨才是,她卻原諒了他,以一個平式小姐的身份!

早在成為都察使後,她的心、她的想法、看世界的角度似乎轉變了,平式、武源兩家的關係,真能用簡單的愛憎兩字來二分嗎?

「月光。」

「咦?」在迴廊處停下的影兒嚇了一跳,回過頭。

朦朧手握一束小花,仰頭望著她,她暗自鬆口氣,幸好追來的不是那個討人厭的混蛋將軍。

「怎麼啦?朦朧,妳有事找我?」

「嗯,」興奮拿起手上的花束,遞給她,「哪,這花給妳。」

影兒還沒反應過來,朦朧已抓起她的手,將花塞入她手中,甜美一笑:「因為我好喜歡妳。」

呃,愣愣看著手上的紫色小花,影兒正要道謝,朦朧已經笑著跑開。

這是紫菀,低頭看著手上花束,她好奇皺了下眉頭,奇怪,為什麼要送她這個?

不管了,先回房間再說,她的髮結又掉了,自從薰君不在身邊,換成奈瑛幫她打理日常瑣事。

「高佐大人還好吧?」奈瑛早已為她泡好茶,笑笑遞上。

影兒啜了一口,直呼燙,連忙放下杯子:「幸好妳告訴我高佐去找那傢伙,不然他一定會站在那兒任人欺負。」

奈瑛點點頭,幫自己也斟了一杯:「對了,赤大人向執權大人告假出城了,現在不知回來了沒?」

影兒一聽,驚訝望向奈瑛:「赤火出城?為什麼?」

「不知道,看他的樣子似乎走得很匆忙。」

難怪走出大殿後就沒再看到他,她那時急著追打晴光彥,也沒注意太多,但他出城前為什麼沒先告訴她一聲?

「可能是去找朋友吧。」奈瑛靈光一閃。

「朋友?」

「昨天晚上我們溜出城外時,我看到有個穿著紅衣的女人來找他,赤大人說那是前來取人性命的復仇姬。」

「咦?」一絲狐疑飄過影兒靈澈的美目,復仇姬?

 

 

疲憊趴在桌前,一道黃昏斜陽淡淡越過大方格窗,薄紅灑在他身上,影兒放輕腳步,悄聲走近,見赤火睡得那麼熟,滿腹的疑問只好先擱在一旁,輕輕在他身旁坐下。

他真是個俊美的男子……呃,她在幹嘛,怎麼欣賞起他的長相來了?影兒急忙環視左右,管它的,反正也沒別人在,她就盡情地看吧。

沉睡中的他,長長眼睫安靜垂著,有著與清醒時不同的神貌,雖然他總是帶著放逸不拘的微笑,但她其實也知道,他的心裡似乎藏著不為人知的苦痛,只不過他常用一種笑看人生的態度來掩飾罷了。

到底他在煩惱什麼?他是為了去見奈瑛口中的那名紅衣女子,而告假出城的嗎?記得以前在高鳥屋時,他也曾一夜不歸,究竟他在外面做什麼?

那名紅衣女子,復仇姬,又是他的什麼人?

影兒忽然驚覺她對他根本一無所知,甚至不知他真實身分,更有甚者,她連他真正的名字都不清楚,只知道自己小時候曾經喜歡過他,而他也……啊,啊,想著想著,她竟顧自臉紅了大半。

真是的,她和身趴下,將一半的臉埋入髮間,免得頰上的滾燙被誰瞧見。

為什麼不讓她知道他的一切呢?她是那麼想了解他,因為她現在是如此地深愛著這個人哪!

『妳還記得我曾跟妳說過,我進平式的目的嗎?』

睡意,漸漸闔上了她的眼皮。

『你想見我,和……你得殺一個人?你要殺的,是我平式的人?』

『這是我對某位親人的承諾。』

『對方做了什麼不可原諒的事嗎?』

『不,她什麼也沒做,只是被上一代的恩怨無辜牽扯進來!』

被上一代的恩怨無辜牽扯進來?猛然自夢中驚醒,發現戶外一片漆黑,咦,已經晚上了嗎?

冷風從窗外吹入,影兒微微一動,低下頭,看見自己肩上披著一件寬大外衣,而她身旁的位置空空如也,赤火居然沒叫醒她,他應該知道她有事找他呀,一絲悵然掠過影兒的臉,望著身旁空蕩蕩的座位,她不禁捏緊他留下的外褂。

桌上點了一盞燈,應該也是他臨走之前點的,搖曳燭光照亮著她出神不解的面容,赤火不在自己房裡,他還會上哪去呢?而且為什麼他不等她醒來再走?

「妳醒了啊?」端著水盆與手巾走進,晴光彥將東西在她身旁放下,「喏,洗臉。」

「赤火呢?」

「出城了。」他動手幫她把手巾放入水中,打溼擰乾後遞給她。

「又出城?他不是才剛出去過?」伸手接過,她沒擦臉,只將微涼的手巾緊抓在手中。

「他大概有要事吧。」

「喔。」影兒默默擦著手,心裡不禁嘀咕,可惡的赤火,什麼都不跟她商量,他們不是應該無話不說的嗎?

看著她默默深思的樣子,晴光彥起身將窗戶關上,今晚的風似乎比之前更冷了。

「咦?」忽然瞥見她放在一旁的花束,「紫菀?」

「那是城內一個名叫朦朧的孩子送我的。」

「影兒,」他眉心一緊,「丟掉它!」

「耶?」她愣住,難得聽到晴光彥說的這麼認真,她有些不習慣,「為什麼?」

「妳不知道嗎?紫菀代表死亡。」

死亡?影兒不禁睜大眼睛,轉回頭,喃喃看著那束花:「怎麼會?」

淡紫色的小花旁若無人,孤芳自賞地綻開著,暗自飄著一股冷香。

「居然會有人送妳這種東西,妳是不是和人家結仇呀?」晴光彥走近她。

「你胡說。」把花拿近到眼前細看,她突然有種怪異的感覺,朦朧為什麼要送她這麼不吉祥的花束——象徵死亡的紫菀!

喔,對了,朦朧不過才幾歲大的孩子,哪會想到這個,一定是看花漂亮,所以興奮摘下來送她,她還這樣懷疑人家,真是不應該!

記得以前在平式府的時候,她也曾涉水摘下剛開的蓮花,送給薰君,薰君總是把它慎重地放在花瓶裡,直到凋謝,朦朧送花給她的心情大概也是如此吧?

「影兒,別把不祥的東西帶在身上比較好。」

「沒關係,我不迷信。」她笑著搖搖頭,想不到晴光彥一個箭步,快速握住她手腕,影兒驚訝抬起頭,「晴光彥?」

「我不要妳出任何意外。」

「呃!」一瞬間,他專注的神情嚇了她一跳,她從沒見過這樣的他,手不自覺地縮了一下,這才發現他緊抓著她,力道相當大,不像在開玩笑。

「喂,你身體不舒服呀?」不想在這種奇怪的氣氛下沈默,她拿另一隻手在他面前揮了揮,「你的眼神怪怪的。」

「赤火曾經這樣看過妳嗎?」

「咦?」本以為他會笑笑打她一下,說什麼「妳才怪哩」,然後兩人笑鬧開來。

但,沒有。

一雙轉為熾熱的眼神緊盯著她,晴光彥非但沒放開她的手,反而慢慢逼近,逼得她連退了好幾步。

「你──你別一直靠過來!」兩人已經近到她一抬起頭,便能對上他深切的目光,她急忙伸手擋住他的接近。

對於她的抗拒,他驀然脫口而出:「妳難道不知道,我一直深愛著妳嗎?」

咦?他剛剛說了什麼?深……愛著她?

訝然僵定在原地,她一時間會意不過來,晴光彥放開手,改抓住她雙肩,苦澀扯了下唇角。

「妳那麼冰雪聰明,為什麼就是不懂?」

說完,他慨然放開她,將她手裡的紫菀一併取走,身子一轉,他已飛奔衝出了房間大門。

寂寥秋風自被他打開的紙門邊吹進,襲上跌坐在地板上的她,一頭長髮不斷被風吹起,又落下,反反覆覆,不停在空中飛揚著。

楞楞看著他離去的方向,影兒吃驚瞪大的眸子裡寫滿錯愕。

這……怎麼會這樣?

 

 

 

 

 

 

 

 

 

 

 

 

 

 

 

 

 

 

 

 

 

 

 

 

 

 

 

 

 

 

 

 

 

 

 

第七章

 

秋意漸濃,清晨降下今年第一道冷霜,薄薄冰露,覆蓋了整座壯麗巍峨的朝鷺城。

換上秋裝,加上更厚的外褂,影兒步出房門,微涼的空氣間混雜著一絲清冷雨味,使她完全清醒,將目光緩緩移向更遠的屋子。

最近赤火老在迴避她,有好幾次特意去找他,想跟他說話,他總是推說頭痛便匆忙離去,這不是迴避是什麼?

然而赤火卻也常從很遠的地方凝視著她,他的視線一直緊緊跟隨著她的身影,為什麼?拿起木梳,她漫不經心地梳理著垂在胸前的青絲。

正如同赤火有意避開她,她其實也在躲一個人,停下梳髮的手,她嘆口氣,一雙秋水似的眼眸,出神望著一顆即將從屋簷滴落的露珠。

「咦?」放下梳子,看見一抹熟稔的影子消失在走道上,她不加思索,立刻匆匆追上去。

「笨蛋!」她猛然抓住他上衣,「你在躲我嗎?」

赤火停下腳步,定定看了她一眼,又迅速移開。

「你是怎麼了?」影兒將他整個人拉近,鄭重仰起頭,試著在他臉上搜尋任何蛛絲馬跡,「不是說好不瞞我的嗎?」

他欲言又止地張開嘴,卻連第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便又閉上。

『靖也,你真的這麼在乎她?甚至不惜和我決裂?你忘了我這傷是怎麼來的?你再仔細看清楚──』

一個閃神,痛苦的記憶闖入腦中,他倒抽口氣,強壓下胸口的痛絞,望著眼前的影兒,他伸出手,想要輕撫她秀麗的臉龐,忽然想起什麼,手指硬生生在半途僵住,縮了回去。

「喂,你──」眼看他再度像陣風般從她身旁離去,除了在她心底投下疑問的漣漪之外,什麼也沒留下,影兒睜大眼睛,看著白霧逐漸掩蓋了他的足跡,「你這個大──笨──蛋!」

她已隱約感覺到有什麼事將要發生,為什麼他卻不告訴她?

 

 

修長指頭在棋盤上悠然移動,泰時落下一子,抬起頭一笑:「將軍,你輸了。」

「哎呀,我真大意。」晴光彥拍了拍腦袋,將棋子收攏,重新擺過,「再來一盤。」

泰時忽然按住他的手:「小子,你戀愛了嗎?」

「咦,」晴光彥一愣,感覺到對面的主子已經看出什麼,他趕緊裝傻,「什麼?」

「我知道你愛過很多女人,但她們之中,一定有一個是你的最愛吧?」

「這盤是您先下,還是我先下?」晴光彥假裝沒聽見,把棋局擺好。

知道他不想多談,泰時笑著搖搖頭,將話題打住。

「你去請那位平式的影姑娘過來。」他將雙手放回兩邊膝蓋,顯然沒有要再下棋的意思。

「喔?」晴光彥跟著收回手,「為什麼?」

「這幾天她和鬼面將軍處得不好。」

「我聽說了。」晴光彥暗自一笑,依影兒直率的個性,鬼面的別館直到現在還能保持完整已算萬幸,聽說他們兩人每天吵架沒超過十次是不會罷休的,她就是這樣一個人,不可能要她對一個打從心裡討厭的人和顏悅色,這番率真,為什麼她就是不會用在感情上?

自從跟她告白後,兩人關係變得越來越尷尬,她不自覺地躲著他。

「晴光彥?」

「啊,」他居然想著自己的私事出了神,難怪會被主子察覺到異樣,晴光彥連忙應聲,「是。」

「怎麼啦?」

「不,」他搖頭,「大人找影兒有事?」

「嗯,我想讓平式、武源兩家聯姻。」

「咦?」

「這是最後的辦法了。」

「大人。」

獨自坐在欄杆上,影兒一手支著下巴,越想越生氣,那個大笨蛋,說什麼不想瞞她,結果還不是什麼也不讓她知道,一個人默默扛下一切!

「怎麼啦?妳在生誰的氣?」

聽見這個聲音,影兒大吃一驚回過頭,見晴光彥走近,她下意識想向後退,不料起身太快,一個重心不穩,讓她險些從欄杆上摔下去。

「小心!」晴光彥快步上前,攙扶住她。

「呃,謝謝。」她連頭都不敢抬起,急忙向旁退開一步。

「我嚇到妳了?」晴光彥也沒阻止,自動將手鬆開,任她將兩人的距離拉開。

「有一點兒,喔,不,沒有。」她在緊張什麼?竟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執權大人想見妳,我帶妳過去。」

「好。」幸虧他是為了公事而來,她鬆開提心吊膽的眉頭,向前走去。

「影兒。」晴光彥默默跟著。

「什麼?」

「妳好安靜。」

「是嗎?」

「可不可以罵我一下。」

「咦?」

接見室設在偏殿後方,不像上次和談的大殿那麼大,四周擺著古樸精緻的矮櫃,刀架上,依然懸著一把象徵北條家的武士刀。

在泰時正後方,有座屏風,上面繪著晨間的松濤,松姿秀麗,完美襯托出主人寬闊不凡的氣度。

雙手置於身前的塌塌米上,影兒伏身低著頭,雖然看不見她的表情,但當泰時提到聯姻之說後,她併攏的手指緊按著地,越握越緊。

「雖然這種政治婚姻委屈了平式小姐,可是能使自己的家族免於戰亂之苦,自古以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辦法,犧牲一個人的幸福,總比賠上整個家族的未來好,尤其現在武源家的家主武源教長仍是單身,平式小姐嫁給他,就是正夫人,將來生下子嗣,必定能成為兩家的繼承人。」

一口氣說完這一長串的話,泰時稍作停頓,望向下方的她。

「影姑娘,妳是平式小姐的貼身侍女,是不是能幫忙說服她呢?貴為一族小姐,有時必須為家族犧牲自己,這種道理應該不是太難理解。」

真是太過分了!強忍住滿腔怒意,影兒深深吸了口長氣。

坐在泰時右後方的晴光彥隱約感覺到不對勁,連忙緩頰:「影兒,這只是大人目前的想法,妳可以說說自己的意見。」

「我可以說?」

「當然,是、是吧,大人?」晴光彥笑笑用手肘碰碰泰時,本想暗示他不要再說下去比較好,但泰時對聯姻深具信心,反而開心點頭。

「影姑娘明理又識大體,一定也希望消除平式、武源兩家的仇恨吧?我知道妳向來直言不諱,希望妳能敞開心胸,知無不言。」

他以為她會贊成,他真的以為她會贊成。

「那麼,我就造次了。」影兒行了一個禮。

「沒關係。」泰時笑著點頭,以為她在客套。

沒想到下一秒,影兒抬起臉,慍火的美目,朝他不客氣地橫睨過去:「你瘋了嗎?」

「咦?」泰時不由得忡愣住。

「你認為兩家聯姻真的只有犧牲我——我家的小姐一個人嗎?難道那些她所愛與愛著她的人都沒任何知覺?」

這,又和他原本預料中的反應不太一樣,泰時聽得有些錯愕。

「別說把女子當成聯姻的工具,這件事本身就屬荒謬,更何況還是與武源家,我——以及我家小姐絕對不會答應!」

直瞪著前方的目光接著掃過晴光彥,似乎在質問他,為什麼他會默許這個提議,晴光彥朝她無奈聳了個肩,天知道他是反對的呀,只是上面主子這麼說,他有什麼辦法?

「沒想到影姑娘會說這種話,」泰時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妳想棄平式於不顧嗎?」

「我不會不顧平式,但要我用這麼高昂的代價來換取和平,我做不到!」

毫無轉圜的回絕,令泰時不悅扳起臉,但他畢竟是個修養極佳之人,並未因此而大發脾氣,一陣沈默之後,揚手要她退下:「我主意已定,平、武兩家聯姻勢在必行,也就沒什麼好說了,妳下去吧。」

「你──」他居然打算用職權的身份下令,命她嫁給武源教長!

愕極也怒極的影兒氣得渾身發抖,既然他已經決心要這麼做,無論她說什麼也沒用,那麼……轉動的美目,不禁移向泰時右前方的刀架,由於晉見執權時不能帶刀上殿,她決定拔出那把刀來彌補這個不足。

此舉形同犯上,大大震驚了泰時本人,他當場嚴聲怒斥:「大膽!」

沒錯,就是大膽,她不但拿起刀,還向他衝來,對著他大罵混帳,泰時「咦」了聲,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影兒,不得無禮!」晴光彥連忙抽出腰間佩刀,迅速擋在泰時面前,兩把刀刃在空中激烈碰撞,發出清脆聲響。

「你放手。」被他箝住肩膀,影兒拼命想掙脫,無奈晴光彥力氣實在太大了,抓著她,一根根扳開她的手指,逼她放開武士刀。

泰時完全沒想到她竟敢如此大逆不道,氣得一巴掌用力打在桌上:「殿前衛,拔刀進來!」

糟了,晴光彥大感不妙,原本守在外頭的武士聽命湧入,火速衝進屋內。

「大人。」他央求地望向主子,赫然發現泰時亦氣得漲紅了臉。

都把殿前衛叫進來了,他當然是氣得半死。

「拿下!」泰時忿忿揮動右手。

普通人聽到這兩個字恐怕早已嚇得魂飛魄散,跪地求饒,影兒卻沒因為這樣而畏縮,繼續奮力扭動,想要掙開晴光彥的箝制,一點也沒有停止反抗的跡象,看得晴光彥暗自捏了把冷汗,將她抓得更牢。

御前武士已將兩人團團圍住,為首的侍所長向前一步,正準備執行泰時的命令。

「且慢!」晴光彥緊張攔阻對方,懇求的目光隨即望向主位,盼望主子能改變心意。

面色鐵青的泰時不為所動,緊閉著雙唇不語,畢竟她剛才之舉不要說大不敬,光對他揮刀這一點即已罪無可赦。這可苦了圍在兩人周遭的武士,要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十多人無所適從地僵立在原地,雖然拔刀向著中央,卻沒人真敢衝上前。

倒是影兒還在盛怒之中,完全沒把自己險惡的處境放在眼裡,她死命掙扎,瞪大雙眼對著泰時吒吼:「你以為平式夕痕嫁到武源家就沒事了嗎?」

憤怒,使她雪耀的肌膚薄施上一層胭紅,微緋的面容,透露出一股懾人心魂的美麗,但現在可不是欣賞她美貌的時候。

「影兒,閉嘴。」剛剛只有他們三人在場,她出聲咒罵執權也就罷了,現在這麼多人看著,未免她再度對泰時出言不遜,晴光彥已在考慮將她打昏的可行性。

「你可以安穩坐在這裡享受你的太平治世,那她呢?永遠活在被人監視的陰影之下,你覺得這種犧牲,她應該要當成榮耀,乖乖依照吩咐,順從接受?」沒理會晴光彥拼命使眼色,要她別再說下去的暗示,影兒直視著高坐主位上的泰時,凜然說道,「她嫁到羽前,我敢保證平式不出一個月,便會發動戰爭!」

最後幾句話讓泰時一愣,舉起掌心,示意晴光彥放開她:「平式會發動戰爭?」

「當然,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的主子會活得生不如死。」重獲自由的她微喘著氣,踉蹌上前一步,再穩穩站好,「北條大人,你好歹也是個武家的棟樑,難道還不了解這種誓死效忠的武士精神嗎?」

當頭棒喝!泰時倒抽口氣,震撼站起身。

武家的棟樑,沒錯,這幾個字對他是個多麼大的警惕!

所謂「武家的棟樑」,指強大的武士團領袖,如平式、武源、北條家的家主,皆可稱為武家之棟樑,因為他們是由底下層層主從關係建立起來的武士們組織起來的,與平安時代的貴族不同,鐮倉幕府是個相當特別的機制,它象徵著武士權益,所以能得到各族武士團的認同,進而與貴族擁戴的天皇對抗。

說得更明白一點,北條氏或當初的源氏能得到政權,正因他們能維護武士利益的關係,是故,武家棟樑這幾個字背後代表的是,所有支持武士世界的價值觀、精神、與文化的一切!

位居幕府權力中心的北條家,亦是仰賴著這個體系而生,身為執權的泰時怎麼可能不了解,這種護主之情正是維繫武士世界運轉的核心。

「對一個堂堂的武士來說,寧可連命都不要了,也不會去追求這種讓主上受辱的低級和平,這就是我們平式代代相傳的武士精神。」掠開剛才在與晴光彥拉扯下,揚散到胸前的髮絲,她冰雪傲然,抬起下顎輕哼,「當然,要是你覺得取消聯姻可惜的話,就自己嫁過去好啦!」

接見室內一片嘩然,所有目光愕眙著她視若無睹地轉身離去,連殿前武士都忘了主公曾下令要拿下她,竟讓她大步走出。

「大人,」匆匆轉回視線的晴光彥連忙安撫,「影兒行事本來就比較鹵莽,有什麼冒犯之處也是無心的。」

緩緩坐回原位,泰時輕撫著下巴思索:「晴光彥,那女孩……」

咦?他沒看錯吧?主子居然笑了?

「是我所見過,最衝動,最無禮,」他深長的一瞥,轉向平躺在地上的武士刀,「同時也是最具膽識的女子。」

北條泰時的確是個不簡單的人物,前一刻影兒對他無禮拍桌,瞪他,吼他,甚至拿刀砍他,下一刻兩人安靜在書房裡下棋,一個大權在握的主政者能有如此寬大的胸襟,北條家註定要在他手裡興盛。

這場驚天動地的爭吵不久也傳到鬼面耳裡,他輕啜著美酒,舒服靠在憑肘的矮椅上:「平、武聯姻?呵,真可笑,一個小小的平式夕痕能有多大能耐,還妄想用她來平息仇恨哩,北條氏也太天真了,讓兩家聯姻,只不過加速戰爭提早爆發罷啦。」

到時平式就有理由出兵,因為武源家勢必不會善待平式的小姐,武源亦有藉口要自我防衛而接受宣戰。

「嘻,可惜聯姻沒有成功,不然兩家打起來一定很有趣,不知屆時北條氏會作何感想?」

「將軍。」自側門進屋的武士,恭敬伏下身磕頭,「小的打聽過了,平式的都察使決定後天離開鐮倉,返回平式府。」

「喔?後天?」輕輕搖晃著扁平酒杯,鬼面眼神一亮,臉上那抹微笑詭異地泛開來,「不會太久了,後天,妳的一切都將屬於我,哈哈哈哈哈哈。」

「哈啾。」機伶伶打了個寒顫,影兒抬起頭,「有人在說我的壞話。」

「妳該不會感冒了吧?」放下針黹,奈瑛摸摸她的額頭,「還好不燙,已經入秋了,妳要當心自己的身體。」

「妳的語氣好像薰君喔。」要是他在場,一定也會這麼說。

「嗯,影兒總是那麼掛念薰大人。」奈瑛好奇歪著頭,「就不知薰大人與赤大人,妳比較喜歡哪一個呢?」

「啊?」撐在顎下的手一滑,小臉差點撞上桌角,「奈瑛,妳在說什麼呀?」

「妳對他們兩個人,態度不一樣嘛。」一臉促狹地道出觀察許久的心得,奈瑛朝她擠擠眉。

「有、有嗎?」她不自然地低垂下視線。

「不然妳怎麼會對他們特別好?」

「薰君待人溫柔,個性認真又負責,沒人想對他不好吧,至於赤火……」他是初戀情人呀,而且還是個她毫無記憶的初戀情人。

這些卻不好說出口,畢竟現在她還不能暴露身分,要真說出兩人的關係,恐怕奈瑛會問得沒完沒了,影兒只好避重就輕地帶過:「他是我的同事嘛。」

「晴大人也是同事呀。」

「呃,」聽見奈瑛提到近日來她很怕看到的那個人,她表情一僵,露出苦笑,「我對晴光彥不好?」

聳聳肩,奈瑛攤開兩手:「感覺你們常吵架呀。」

這個……要這樣說也沒錯啦,不知道為什麼,她每次看到晴光彥就想跟他吵,大概是因為兩人個性相仿的關係,所以總是互不相讓,吵個不停,跟赤火她就吵不起來,因為口頭上他老是勝她一籌,薰君就更不用說,他一向逆來順受,靜靜挨罵。

「天晚了,我回房囉,影兒妳也早點睡吧。」奈瑛揉揉眼睛。

「嗯,晚安。」送走她後,房內僅剩影兒一人坐在燭火旁,細細想著剛才的問題,「不一樣嗎?」

抬起的側臉微微轉到一旁,忽然發現門邊倚著一道修長身影,影兒整個人立即跳起來。

「呃,晴、晴光彥?」

「我看妳燈還亮著,所以過來看看。」已經站在門邊等了一會兒的他,笑著指指自己,「如果妳睡不著的話,願不願意陪我去中庭散步?」

「喔。」低頭應了聲,接著想起什麼,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必須把話跟他說清楚,「晴光彥,其實我——」

「嗯?」側著頭,他充滿期待地聆聽,流露出一種對待情人的親暱,「什麼?」

平日戲謔不正經的俊臉,此刻專注而認真地翹首望著她,令她到嘴的話硬生生吞下,她開始對自己的膽怯生氣。

「呃,沒、沒什麼,」影兒連忙將他推到走廊上,「我想早點睡了,晚安。」

「那散步──」

「明天見。」用力拉上紙門,她轉過身,背部緊靠在門上。

哎,該死,她說不出口。

 

 

紅色,代表鮮血與戰鬥,紅色是復仇姬的顏色,前來取人性命的復仇姬!

翻了個身,影兒惺忪睜開雙眼,看見窗邊弦月冷冷掛在樹梢,一雙冷艷的眸子凝視著她,焰紅裙擺在月色下飛舞。

是夢嗎?她夢見復仇姬正在凝視著她,一雙蒼白的手,毫不留情地朝她落下。

不,這不是夢!猛地驚醒過來,發現有人狠狠掐住她的脖子,影兒痛苦咳了一聲,要不是她現在已經完全清醒,她會以為掐住她的冰涼手指是來自於一個女鬼的手。

提起膝蓋,用力朝來人腹部踢去,對方呻吟了聲終於放開她。

「什麼人?」向旁滾了一圈,抽出放在架上的武士刀,她陡然翻身站起。

「平式夕痕,我恨妳!」

聽見女子直喚出她的真名,影兒大吃一驚,蠕唇想問,紅衣女子已掉頭跑出,影兒提刀追到房外,女子跑得更快,影兒跟著狂奔,眼看兩人越來越接近,她甚至可以感覺到復仇姬腰際的衣帶打上她的臉頰。

對準女子左肩,影兒持刀向前劃去,一把出奇不意的武士刀忽然介入兩人之間,挑開她的刀口,強勁的力道震得她手臂發麻。

驚訝停下腳步,影兒回頭望向這名不速之客,在看見阻止的人是誰之後,她震愕當場。

「赤火?」眼見那身血紅人影已經輕盈跳出天井,影兒氣急敗壞地推開他,「你幹什麼?她要殺我耶!」

正欲繼續向前追去,赤火忽然舉起右手,刀尖赫然抵在她的咽喉上。

「咦?」她陡然止住喘息,愣看著背向月色的他,他的臉被陰影佔據,看不出他此時神色。

他要殺她?怎麼回事?赤火居然對她揮刀相向!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聞聲趕來的晴光彥駭然按下他的手,剛被影兒的聲音吵醒,本來還有點睏倦,但一出門,就看見赤火拿刀抵著她,他頓時睡意全消,火速衝上來。

對於赤火異常的舉止,影兒有太多話想問,卻在開口之前,他已收刀轉身。

「等等。」她隨即擋住他去路。

這個方向換她背對著光線,銀白月光將他的臉照得清清楚楚,也讓他痛苦的神態一覽無遺,她看出他並無意真對她出手,否則他不會這樣痛苦看著她,既心疼又內疚。

「赤火——」還是不肯告訴她嗎?他到底想孤軍奮鬥到什麼時候?

「妳……小心點。」艱難吐出字句,他繞過她,疾行離開長廊。

他果然還是關心她的,但為了那名紅衣女子,他不惜與她揮刀相對,到底赤火與那名女殺手是什麼關係?那女人都已開門見山地指出要來殺她了,他還那麼護著對方。

「你們怎麼啦?」晴光彥拍了下她的肩,當然也看出赤火不會當真傷害她,但兩人都已經鬧到拔刀相見的地步,事情絕對不簡單。

「我——」一接觸到晴光彥擔心的眼神,回過頭的她下意識飄開視線,忍不住又把話嚥下。

「最近妳看到我,都是這個樣子。」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躊躇不前,在情場上打滾多年,他晴光彥怎麼可能摸不清女人的心思。

她的心,已經給了另一個人。

「妳把我之前的話當真啦?」晴光彥朝她扮了個鬼臉,「以為我真的愛上妳?」

「咦?」難道不是?她狐疑轉回目光。

「我只是想試試看妳會有什麼反應嘛,沒想到妳會這麼認真,哈哈。」

他笑得十分可惡,讓影兒狼狽的小臉漲得嫣紅,虧她前陣子那麼苦惱,結果竟是她會錯意。

「好哇,你竟敢騙我。」她伸出雙手,用力抓著他的頸上猛搖。

他低下頭,俯視著她氣憤的小臉:「妳終於恢復正常,會再對我大呼小叫啦?」

「以後你敢再開這種玩笑,我就打爛你的嘴!」指著他的鼻頭警告,影兒忽然覺得好輕鬆。

「剛才妳在追趕誰?」陪著她走回房,他不禁問起。

「一個十分詭異的女人,不過她蒙著面,沒看清她的臉。」

「會不會是個美女?」

影兒瞪了他一眼。

「妳沒事吧?」注意到她脖子上有道掐痕,他皺起眉,都察使是幕府的貴客,居然還有人敢大膽行刺。

「還好。」撫著微微刺痛的頸子,回想起那雙冰冷的手,影兒不禁打了個冷顫。

「走,去上藥,今晚我幫妳守夜。」

「喔?」

「妳可別誤會唷。」晴光彥故意強調,「我只是盡我評定眾的職責,要是妳在這裡出事,我不好跟平式家交代。」

死晴光彥,還在恥笑她天真把他的求愛當真,影兒狠狠打了他的手臂一拳,他哎唷叫痛連忙躲開。

兩人一同走在秋月下的長廊,影兒忽然想到他身為幕府的評定眾,北條大人的愛將,卻沒有半點官僚氣息,不管是在駿河還是在這裡,都設身處地幫了她不少。

「晴光彥。」

「什麼?」

「自從來到朝鷺城,我惹了不少麻煩,和談、見北條大人、聯姻都被我搞砸了,一定讓你很為難吧?」他對她好到她幾乎忘了,他並不屬於平式。

「妳才知道。」

一副很頭大地睨她,晴光彥鬼叫,當他快步超越,離開她的視線,他才朝她看不見的地方轉去,淡勾起的苦笑,隨著放遠的目光,不著痕跡地隱去

 

 

 

 

 

 

 

 

 

 

 

 

 

 

 

 

 

 

 

 

 

 

 

 

 

 

 

 

 

 

 

 

 

 

第八章

 

英挺高挑的身影昂立於秋風中,凝神眺望遠處蒼穹。

天空百變,就像人間的愛恨情愁,輪番上演。嫿姬的傳說引導他們重逢,卻無法讓他們像當年那樣,單純地相愛。

「喏。」纖長玉手拿著大衣遞到他面前。

「這是?」轉過頭,看見影兒站在他身前。

「前幾天我趴在桌上睡著時,你給我蓋上的。」

赤火接過外褂,瞥見她原本神采奕奕的面龐,如今卻蒙上一層憂愁,他暗自心痛了下,原來不只他一個人在受苦,她近來肯定也過得不快樂。

「快要出發了,你準備好就過去吧。」淡淡說完,影兒轉身正要離去。

「夕痕!」她那安靜落寞的模樣,讓他看得不捨,忍不住出聲喚住。

她銘心一震,停下腳步。

「我都收拾好了,一起走?」赤火追上她,一手握住她的肩。

她回過頭,細細看著他。

「你還是想要自己解決?」她忽然揮開他的手,「看到你這個樣子,我心裡很難過,你知不知道?」

她不明白,他有什麼苦衷是他們不能一起分擔的,他們彼此相愛,不是嗎?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將她摟入懷中,緊緊抱住,「對不起,夕痕,妳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

美麗的大眼睛眨了眨,她綻出一笑,捧住他的臉,將他拉近:「好,只要你別撇下我,一個人獨自煩惱。」

 

 

今天是平式都察使離開朝鷺城的日子,一早泰時特別準備餞別茶會,大殿上,北條家的家臣黑壓壓坐了一地,爭相想親眼見識傳聞中敢對執權大人動刀的女子長得什麼模樣,影兒倒沒注意到自己成為眾人視線的焦點,反而討厭這裡人多勢眾,害她不能盡情發洩此刻滿腔不平的氣慍。

「為什麼你不跟我回駿河?」抓住晴光彥的衣袖,將他拖出大殿,她氣鼓著面頰怒問,「不是說好要一起出生入死的嗎?你給我好好說清楚!」

苦笑拉回自己的袖擺,免得被她扯破,晴光彥搖搖頭:「把你們帶來鐮倉,我的任務就算結束了,泰時大人決定不再干涉你們與武源家的恩怨,所以──」

「所以你要離開我們,不再當都察使了?」

她激動追問,把他的手臂再度扯過來,這次晴光彥乾脆大方讓出臂膀,朝她綻出迷人一笑。

「嘿嘿,現在妳才知道我的好嗎?」

原本想問她願不願意為他留下,留在鐮倉,留在他身邊,當他的……現在這個問題已經不用問了,他已經明白她的心意。

「是是是,」對於他不正經的說笑,小臉敷衍地應和,接著睜亮一雙期待的烏瞳看他,「還是說你能不當評定眾?」

他一愣,敲了下她的腦袋瓜:「笨蛋,妳以為評定眾可以說不當就不當啊,別忘了我可是人家的家臣耶。」

噘起小嘴,影兒也知道這個想法太過天真,只好惋惜放開手。

「喏,這個先借妳。」看著那顆小腦袋失望垂下,晴光彥取出自出生便一直戴在身上的玉石,掛上她頸間,「以後要溫柔一點,知道嗎?不過對赤火倒是可以盡量打他、罵他、揍他。」搓著下巴,他故意露出一副陰惻惻的小人嘴臉,「哼哼,誰叫這傢伙實在太過得天獨厚了,能跟某人在一起。」

他也真是的,這時候還能開玩笑,彷彿即將而來的離別並未在他心中留下任何傷感。

「這是什麼?」將刻著咒文,勻淨透亮的玉石托在掌中,影兒好奇打量。

「是我的護身符,保佑妳平安。」語調一變,他認真地叮囑,「以後你們與武源說不定會開戰,妳要多加小心。」

這不像晴光彥會說的話嘛,她抬起頭,抱怨道:「你走了,高佐也要走了,丟下我和赤火兩個人。」

「高佐?他也不回駿河?」

「嗯,他要回羽前,說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主子手中,哎,我們四個都察使最後只剩兩個。」

嘆了口氣,發現高佐站在不遠處,似乎有話對她說,她回頭望向晴光彥,用力握住他的手:「晴光彥,不要忘記我們喔!」

今日一別,也許就再也見不到彼此了,在這個動盪的時代,誰又知道這次會不會就是永遠的訣別呢?

目送著她轉身,纖秀身影宛如流星般,自他面前燦爛離去,晴光彥低下頭,靜靜闔起被她緊握過的掌心,喟然失笑:「影兒,再見了。」

走過通往外城的石阪道,並肩偕行的兩人來到城門口。

「影姑娘,高佐告辭。」人高馬大的身影轉過來,示意她留步。

明白送到此處已是分道揚鑣的盡頭,影兒跟著停住。

「你是一位真正的武士。」

「謝謝。」

「可是我希望你能活著救出妻小,然後到駿河來找我。」

高佐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淡淡一笑。

「我的命已經是教長大人的。」

「如果他是聰明人,就不該殺你。」

「喔?」一個冷笑,忽然插進兩人的談話之間,「叛徒難道不該殺?」

由數名手下簇擁著,鬼面自城門另一端走來,影兒生氣瞪了他一眼,人家正在跟最崇拜的高佐道別,他這傢伙來幹嘛?

「如果影姑娘捨不得離開他,在下很樂意帶妳一起走。」他露骨地建議。

當下馬上賞給他一個大白眼,影兒轉身拍拍高佐:「你回羽前的時候記得離某個將軍遠一點,免得傷眼睛。」

呵,她倔強的頂撞與不馴也只有現在了,鬼面意味深遠地勾起唇:「影姑娘,我們後會有期。」

「哼,下輩子吧。」影兒朝他扮了個鬼臉。

其中兩名手下在他的命令下,一左一右架住高佐,用繩子捆起後粗暴押開,好歹高佐也曾是他們武源一族的武將,不用這樣當眾架走,給他難堪吧?

影兒嘆口氣。

「原來妳在這裡。」來到她身後的奈瑛,遞上幫她準備好的市女笠,指向城外,「赤大人在等妳呢。」

「喔,好。」收回惻然的視線,她接過戴上,將市女笠上的及膝薄紗拉攏到身前,覆住自己,「啊,我忘了跟朦朧說再見。」

「不用了,她今天好像不在城內。」

「喔?」

離開朝鷺城之後,三人一路步行,穿過鐮倉市集,準備等出了腹地,再策馬回駿河,對於鐮倉的繁華,影兒早已嚮往許久,上次夜遊沒能盡興,這次她當然不會放過機會,雀躍拉著赤火和奈瑛沿路走走看看。

「我說,童叟無欺是做生意最基本的道理吧,這米明明已經不能吃了,你怎能賣給這個孩子?」玩樂之餘,仍不忘發揮正義感,她蹲在小販面前,認真地糾正。

被她眼尖發現,小販頓時覺得羞愧,沒好氣地揮手趕人:「關妳什麼事呀?走開走開。」

「你——」她一跺腳,回頭發現赤火環著胸,在一邊愜意旁觀,她拿手肘撞撞他,「快過來幫我勸勸那個人。」

「妳連執權大人都擺得平,還需要我幫忙嗎?」他笑,太好了,她終於一掃前幾日的鬱悶,恢復一身朝氣。

「那不一樣,那個小販──哇,那是什麼東西?」話未完,目光又被另一個新奇事物吸引過去,她興奮招手,「奈瑛,來來來,妳看。」

不遠處的奈瑛正想移動腳步走過去,誰知才剛邁出步伐,冷不勝防衝出一個人影,將匕首頂住她下巴。

「別動,」對方警告轉向兩人,「否則我殺了她!」

警覺按住刀柄,與影兒交換了個眼色,赤火要她先靜觀其變,四周隨即湧出不少人,圍住兩人之後卻沒動手,便挾持著奈瑛離去,影兒暗吃一驚,沒搞錯吧?他們的目標是奈瑛?

從他們矯健的身手來看,是高手!

「我去追他們,」深知她不可能乖乖留在這裡等消息,赤火迅速做出判斷,「我會伺機引開那些人,妳等會兒從後方繞過來,救奈瑛走。」

「好。」至少這次他沒撇下她,獨自攬下一切責任。

匆匆照著他的話,影兒跑過大街,一繞過轉角,忽然被人喚住。

「月光。」

「咦?」緩下步伐,影兒在街角發現顫抖蹲在地上的小身影,「朦朧?妳怎麼會在這裡?」

「救我。」

「咦?」救她?

朦朧臉上帶著淚,乞求仰起頭:「我怕有人要殺我。」

「什麼?」影兒一頭霧水,今天是怎麼回事,先是奈瑛無緣無故被綁架,現在居然還有人要對朦朧下手?

「早上我出城採買時,經過一戶人家,聽見裡頭有人在談話,說要綁架都察使的女侍,我嚇得拔腿就跑,嗚,我好怕他們會發現這件事,殺人滅口。」

真是怪事,要綁架也應該綁架她才對呀,為什麼要綁架奈瑛?

「還記得是哪戶人家嗎?」牽住她瑟縮的小手,影兒柔聲扶她起身,「帶我過去看看,若他們已經發現妳,妳躲到任何地方也沒用,勇敢一點,嗯?」

她倒要看看對方是何方神聖,竟敢綁架她的侍女!

來到人煙稀少的郊外,周遭越走越荒涼,影兒不禁蹙起眉,老覺得有哪個地方不對勁,但她沒時間細想,朦朧緊張偎著她,指指前方一棟有著高大外牆的建築物。

「就是這裡。」

「朦朧,妳要採買東西,怎麼會跑到這麼偏僻的地方呀?」

大門沒關,裡面一片安靜,影兒放開朦朧,拔刀走入宅內,裡邊只有一座廢棄的屋舍,看起來荒涼破敗,緊閉的紙門有許多處破洞。

如果綁架奈瑛的人曾在這裡策劃過細節,他們應該也會把奈瑛綁來這兒才對,向前走了一、兩步,影兒忽然想到自己這樣闖進來未免太過不明智,還是去找赤火一起來比較好。

正當她轉身之際,大門忽然在她眼前闔上,她大吃一驚,急忙跑過去:「朦朧,妳做什麼?快開門!」

「沒用的。」聲音,並非從門外傳來。

室內紙門瞬間一起敞開,數十道黑影從屋內走出,整齊排成一列,剛剛那個聲音,即是來自站在中間的那個人。

「鬼面?」不會吧?怎麼她的下輩子來得這麼快,又遇上這個傢伙,「你沒回羽前?」

「沒帶妳一起走,我怎麼可能捨得離開呢?妳是上天註定要送給我的,從今日開始,妳的美、精神都將屬於我,嘻嘻嘻嘻嘻。」

「你——」

 

 

天氣更冷了。

動了動被反綁在身後的雙手,影兒頭昏腦脹倒在牛車內,兩旁窗戶暗不透光,根本分不清是白天還是晚上,只知道他們走走停停,不停趕路,車內顛簸得相當厲害,她一直有種想吐的感覺。

鬼面親自端著飯菜來看過她幾次,她拼命瞪他,還用腳去踢他,所以現在連她的雙腿也被捆起,想到那個傢伙,她的胃翻攪得更嚴重,他曾伸手想撫摸她,被她毫不客氣地狠咬一口,他搓著被咬傷的手背,絲毫不以為杵,反而對她笑得一臉甜膩。

不行,再想下去她真要吐了!

「咦?」牛車停住。

布帘被人掀開,一道刺眼的光線直射到她臉上,她下意識別開臉,好亮。

「到了,下車吧。」鬼面伸出手。

「你不鬆開我腳上的繩子,叫我怎麼下車呀?」呿。

「嗯,說得也是,」鬼面撫了撫下巴,「我抱妳。」

她真恨自己沒多長一隻腳,可以再踹他一次!

外面很冷,被鬼面抱下車,撲面而來的冷風令她不由得打了個涼顫,等到適應外面光線後,影兒打量起四周。

「這是哪裡?」

「新潟。」

新潟?想不到她離鐮倉這麼遠了,此地已經相當接近羽前,她竟然離武源家的領地這麼近,一絲戰慄從她背脊迅速竄爬,她趕緊強定心神,免得緊抱著她的鬼面察覺異狀。

怕什麼?反正他們現在又不知道她是平式夕痕,但赤火發現她失蹤,鐵定很著急,他一個人追上綁架奈瑛的那夥人,不要緊吧?

「喜歡這裡嗎?」

「不喜歡。」

「這裡不美?」

「有你在,我寧可住在垃圾旁邊。」

「妳精神還是這麼好,呵。」他勾勾手,命人拿來厚毯,為她覆上,「這座青城,是教長大人賜給我的封邑中最美的一座。」

聽到他這麼說,影兒順勢望向不遠處的城樓,顧名思義,這座青城以綠色為底,式樣倒不賴,可惜送給這個傢伙真是糟蹋。

「我要把妳放在這裡,讓妳越來越美,不管用什麼方法,我要讓妳變成世上最美的東西,像……住在月宮中的天女。」

天女?她挑起眉,朦朧跟他果然是一夥的!難怪當初在鐮倉時她還覺得納悶,為什麼鬼面知道她想看扇子?要說巧合也未免太巧了吧,一定是朦朧聽見她和奈瑛的談話,與鬼面裡應外合。

「我似乎被騙了。」她冷冷一笑。

「喔?」

「通常欺騙我的人,下場不會太好。」她眼裡寒光乍現,有著與年齡不甚相稱的威嚴,每當她露出這種神色時,她是以一個大名之後的身分在發話。

「我就是著迷於妳這種想要殺人的眼神。」

「哼。」

 

 

羽前的不滅城是座古城,武源家傳了八代,到了武源介開始向外侵略,城池經過一再擴建,加上武源介尚武好戰,城裡防衛精良,更有許多不為人所知的地下密道,就軍事方面而言,不滅城堪稱一座固若金湯的完美之城。

年紀正值春秋鼎盛的武源教長,比前代城主更有野心,他的殘忍、幹練、嚴酷素來聞名,全城上下沒人不怕他,他是個活在沒有感情世界裡的人,就連對待自己的妹妹也一樣。

「嫁給鬼面?」第一次聽聞,厲香驚訝抬起秋水似的眸。

隔著地牢欄杆,兄長充滿威嚴的身軀矗立在面前,冷酷的臉上,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鬼面一向不喜歡女人,妳嫁給他之後,他要怎麼對待妳我不管,但我要妳有個名分。」

「我不要。」她想也沒想立刻拒絕。

「哼,」冷睨著她,武源教長覺得可笑地揚唇,「妳有沒有搞錯?我可不是在跟妳商量。」

「你難道不能看在我們兄妹一場的情份上,放過我和高佐?」

「兄妹一場?」冷淡的聲調突然轉為陰沈,像被勾起某種禁忌,他的表情逐漸變得猙獰,「當妳和高佐背叛我時,我就沒有妳這個妹妹了,這輩子我最恨人家背叛我!」

從他憎怒的斥喊,厲香知道兄長此刻定又想起了那個人,雖然那名女子已經死去三年多了,但每次只要提及背叛之事,他第一個想到的人都是她,然後他便會露出駭人的眼神,性格愈加兇狠異常,比平日喜怒不定的他更叫人心驚,令厲香看了不禁有些懼怕。

「不要以為我不會殺妳。」強壓下滿腔怒火,他冷著臉,漠然拋下警告,「讓妳嫁給鬼面已經算是天大的仁慈了,不要不知好歹。」

「那你不如殺了我!」她悲極地大叫,說什麼也不願聽從。

「殺妳?呵呵,這又太便宜妳了,我要讓妳活著,但是,是像活在地獄般的活著!」武源教長殘忍一笑,轉身離去,「別忘了,妳五歲大的私生女是生是死,就看妳了。」

「你,你簡直不是人──」

他是鬼,一個沒有人性的魔鬼!

 

 

「若小姐,等等,那邊是主公大人的御殿,您不能再過去了。」慌張追著那個瘦小的身影,侍女忙喚。

小女孩停住腳步,稚嫩的臉蛋掛著兩行淚,一邊啼哭,一邊回過頭:「我要見母上。」

「噓,噓,噓!」侍女大驚失色,趕緊摀住她的嘴,「小姐,您忘了不可以叫厲香小姐母上嗎?」

小小的面龐聽了黯淡垂下,委屈得又快哭出來,面前忽然出現一道黑影,她驚愕抬起頭,眼淚剎時畏怯止住。

「妳在這裡做什麼?」武源教長臉色鐵青,不悅瞪了她一眼。

侍女連忙惶恐跪下,拼命磕頭:「小的該死,小的該死,沒看好小姐,小的──」

冷然舉起一掌,打斷求饒的侍女,武源教長抽出長刀。

「連個小孩都看不住,妳的確沒有活命的必要。」

「啊──」淒聲哀號直衝天際,侍女被劃開咽喉,直挺挺倒下。

收起刀,他冷漠對身後侍從交代:「處理乾淨。」

「是。」侍從恭敬應了聲。

他居然在一個五歲大的孩子面前殺人,且殺得若無其事,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簡單!

小若嚇得癱坐於地,全身簌簌發抖,地上屍體隨即被人搬走,有人提來清水,面無表情地在她面前倒下,刷洗,直到血跡消失。

 

 

 

 

 

 

 

 

 

 

 

 

 

 

 

 

 

第九章

 

見到奈瑛,是影兒來到新潟後的第六天,她曾試圖脫逃,三次都被抓回來,每逃一次,看守她的人便多了一倍,最後除了進食、淨身之外,其餘時間皆被綁著。

這個下午她照例被放在軟墊上,由四人抬進暖和的大殿,鬼面慵懶靠在臥椅上,朦朧坐在他身旁,剝著橘子。

「月光,我們終於又見面了。」影兒一進屋,她立刻高興起身相迎,之前與鬼面兵分兩路,由她押送高佐回羽前

「怎麼?生氣啦?怪我把妳騙到這裡來嗎?」見影兒抿住雙唇,不想理她,她磨蹭靠上前,「可是我說我喜歡妳是真的唷,真的喜歡月光。」

「我不會放過妳。」影兒冷冷別開臉,一邊哀嘆自個兒怎會這麼倒楣,被這兩個怪人「喜歡」上。

「妳生氣的樣子真可愛,呵,不愧是我的月光,怎麼看都美。」小小的臉偎在影兒臂上磨蹭,似乎非常沈溺於這樣的親密,接著小臉一抬,勾起沉沉詭笑,「妳還記得我說妳像月宮中的天女嗎?這說得相當貼切呢,天人在還沒昇天之前,都得先嚐盡痛苦,最後超脫死亡,之前送妳紫菀,就是希望妳能超越一切,成為真正的天人喔!」

這小孩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啊?影兒一愣,接著咬牙輕哼。

「那還真是……謝謝妳呀。」她忽然覺得自己是這裡唯一的正常人。

「對了,妳還不知道我是誰吧?」坐直身,朦朧自我介紹道,「我是鬼面將軍的表妹,日比野燐紅,曾揮兵殲滅時賴一族。」

燐紅?對於這個名字,影兒略有耳聞,據說這位燐紅小姐是個戰略高手,攻打時賴一族的計畫完全出自她手,當時她只有七歲,後受武源家重用,但上天似乎不容許天才過於完美,從七歲之後她便不再發育,直到現在實際年齡都已經十八、九歲了,身體卻還像個孩子。

發現影兒臉色有異,鬼面走近,撩起她美麗的黑髮吻上:「妳看起來很蒼白。」

「月光可能在思念她的同伴,讓她們見個面吧,表哥?」燐紅建議。

「什麼同伴?」影兒扭開頭,扯回那綹被他握在手裡的髮絲。

「妳那位侍女在我手上。」

奈瑛?她還是被抓了,影兒暗吃一驚,那赤火呢?他救人未果,現在是否無恙?

千百個疑問在她腦中盤旋,還沒機會問下去,兩名武士已架著奈瑛進屋。

「影兒!」奈瑛又高興又激動地大叫。

「乖一點,嗯?」抽出小刀,割斷影兒身上的繩索,鬼面知道她會迫不及待地飛奔過去,立刻向手下使了個眼色,一把長刀馬上橫在奈瑛脖子上。

影兒氣憤轉向他:「你拿奈瑛威脅我?」

「沒錯。」

「放開她,你有種就不要靠人質。」專挑沒有反擊能力之人下手,這跟懦夫有什麼兩樣?

「呵,不靠這位姑娘妳肯乖乖聽話嗎?」

「你到底要幹嘛?」

抽出一把精緻小刀,用刀背輕托起她的下顎,鬼面湊近打量:「妳面色蒼白,需要補充一點血色。」

她站著不動,眼角輕瞥向害怕咬著唇的奈瑛,不行,不能讓奈瑛受到半點傷害,絕對不可以!

「我的血給妳。」那把小刀離開了她的下巴,鬼面端起杯子,倒掉裡面的酒。

「你說什麼?」影兒以為自己聽錯了哪個字。

他掀開大袖,持刀往左手前臂劃下去,深紅血液頓時如泉湧出,滴進杯中,直到鮮血溢出杯口,他才拿起侍者遞上的白布,按住劃開的傷口,燐紅上前幫他包紮止血。

這人是瘋子!

向後倒退了幾步,影兒突然有不好的預感,鬼面將那只盛滿鮮血的杯子送到她面前,抓起她的雙手,強迫她捧住。

「喝下去!」

什麼?叫她喝人血?喝他的血?

這比叫她切腹更震撼,影兒驚愕看著手上那杯鮮血,身體不聽使喚地發起抖來,不穩的雙手已把杯內液體撒出一些,染紅了她的指頭。

「妳不喝,我就活活掐死她。」看出她在猶豫,鬼面走向奈瑛,大手陡然掐住人質的頸子,聽見她倒抽口氣,他笑著威脅,「女人的脖子相當脆弱,只要稍稍用個力就會斷了,妳不希望看到這樣的結果吧?」

面對眼前的威逼,那雙明眸毅然竄起一道燎原火焰,她咬緊牙關,猛然抬起頭:「看我喝血這麼有趣?好,今天算我栽在你手裡!」

「不,別管我。」奈瑛呼吸困難,痛苦睜大眼睛,沙啞叫著,「影兒,不要!」

在奈瑛的驚喊聲中,她凜然甩開長髮,將杯子湊上唇,頭一仰,高高舉起雙手,將杯中猩紅液體一飲而盡!

「影兒──」

強忍住那股作噁的腥味,她帶著屈辱,將滿口人血吞進喉嚨裡,她可以清楚感覺到那口濃稠液體正經過她的咽喉,最後滑入腹中,兩、三滴血珠從她唇角緩緩滾落,口中濃烈的血腥味令她險些又吐出來。

「很好,」鬼面滿意取走她手上的杯子,「要是妳一直都這麼聽話,我敢保證妳在這裡會過得相當愉快。」

愉快?影兒灼熱的目光仍在燃燒,她恨恨瞪著鬼面,表情懾人,為她增添不可逼視的美麗。

「今日就讓妳們獨處一會兒,當作給妳的獎賞吧。」為她拭去嘴角的血漬,鬼面手一揮,門旁兩名武士放開奈瑛,將奈瑛推向她,一行人退到殿外,拉起門鎖上。

影兒這才卸下武裝,摀住嘴坐到地上。

「影兒。」奈瑛哭著爬到她身邊。

「我的樣子一定很狼狽吧?」她對自己苦笑。

「不!」奈瑛用力搖頭,「妳是最勇敢的,妳為我喝的這杯血,奈瑛一輩子都會記住。」

看奈瑛哭得那麼淒慘,好像她也喝了那杯血一樣,影兒笑著安慰:「別哭,我不是說過,女孩子哭就不好看了。」

更何況保護奈瑛本來就是她該做的事,影兒隨即轉開臉,哇一聲吐出方才的血水,她拼命按壓自己的腹部,讓那些腥噁液體全吐出來,直到精疲力盡。

哼,她就是死,也不要讓那變態的血留在她體內!

「武源鬼面,你給我的這杯血,我也同樣不會忘記。」她暗忖地切齒道。

 

 

影兒失蹤的消息,早就從新潟傳回駿河,表面上平式府沒有任何動作,但今日葵夫人送來的密函抵達筑日城時,千夜緊握著那封信簡,神情嚴肅得可怕,連心腹左右都不敢多嘴。

下令了,他母親正式下令了!

之前影兒在鐮倉遇險,薰君馬上出手救回,這次葵芸卻要薰君按兵不動,眼睜睜看著影兒被綁架。一方面是葵芸不解,為什麼一個武源家的將軍會對影兒那麼執著,他又不知影兒就是平式家的小姐,卻三番兩次抓她,葵芸決定先試探對方究竟有何居心,但她最大的目的是在這封信上。

——我已下令。

薰君就要正式登場了!

「哼,」將信重重摔在桌上,千夜朝房外大喝,「來人。」

貼身侍衛敏捷來到他面前。

「準備一下,我要離開筑日城。」

他就不信夕痕非得嫁給這個內定的人選不可,他才不想將平式的將來,交給那個高深莫測的傢伙!

 

 

端著食盤,薰君低著頭,與其他幾名侍女走在曲折的迴廊上,乍起西風吹動著他中分不苟的瀏海,黑色髮絲在他前額靜靜飛揚著,他雙眸幽深,像對鑲在夜空中的冷淀寒星。

經過數個走道後,一間嵌著綠色琉璃瓦的屋子出現在眼前,他安靜踏上階梯,兩名看守在外的武士拉開紙門,讓他們送飯進去。

雖然外表鎮定冷靜,內心實則暗潮洶湧,他一路不斷禱告,小姐,妳一定要平安無事,一定要平安無事才行。

頭一抬,影兒見他走近,雙眼赫然睜大,她不敢相信尾隨於那些侍女身後進屋的人居然是薰君,她那位斯文沈靜的薰君?他怎麼會在這裡?

強壓下開口詢問的衝動,影兒咬住唇,不行,為了薰君的安全,她不能表現出認識他的樣子,幸好身旁侍女忙著張羅飯菜,沒發現她的反應,她鬆了口氣。

侍者解開她手上的繩子,等她用完餐,再重新綁上,室內依然退得不剩一人,只有負責看守的武士坐在門外。

薰君混入青城,必定是為了她,他那麼柔弱,豈不是來這兒送死?

還在憂心他會做傻事之際,影兒突然感覺到什麼,坐正了身子,門外傳來極細的聲響,聽起來像是人臨死前的呻吟,兩扇紙門接著敞開,一道高挺身影出現在陽光下。

「薰君?」影兒驚訝萬分地看向門口,在他身後斜躺著咽喉被切開的屍體,是那兩名守門的武士,還來不及細問,他已快速來到她面前,伏下身行禮。

「對不起,我來晚了。」

「薰君,真的是你?」

「還好小姐安然無恙。」起身抽出短刀,薰君打算割開她身上的繩索。

「我沒事,鬼面沒打算殺我。」她赫然將手移開,不讓他割斷繩子,「薰君等一下!我不准你待在這裡,趁還沒被人發現,你快走。」

「小姐。」

「這是我的命令!」她堅決望著他,「你不聽我的話了嗎?我要你離開新潟,聽到沒有?」

「好,」他反握住她的肩膀,「您跟我一起走。」

「你——」

「薰君來到新潟,就是要帶小姐回去。」

「你這笨蛋,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薰君不為所動,將她強拉起身:「這是夫人的命令。」

她一愣,母親竟要他來救她?這不等於叫他自尋死路嗎?

「我不管我母上要你幹嘛,」她忿忿抽回手,「你快給我回去。」

他搖搖頭,將她凌空抱起:「也許夫人的命令的確不算什麼,我所在意的,是妳的安危。」

他在說什麼?影兒疑惑望著他。

「今日一早武源鬼面前往羽前謁見武源氏,可能七、八天後才會返回新潟,趁著此時城內防衛薄弱,再不走就沒機會了。」

難怪昨晚鬼面來探視時,會鄭重警告她別想逃,薰君心思周密,調查得可真清楚,不,不對,現在不是讚美他的好時機。

「我絕不走。」影兒掙開他,跌落到地上。

「小姐?」他連忙停住腳步,扶她起身。

「我一走,奈瑛就完了。」

聽見她這麼說,薰君不由得僵住,溫文儒雅的臉上閃過一抹啞然。

那人還真了解她!他語氣有些澀然地道:「什麼都被他料中了。」

「料中?」誰呀?

「赤大人說您一定會為了瑛姑娘留下,好吧,我照他的計畫來。」

赤火?她眼神一亮:「你們碰過面?」

「赤大人也來到了新潟。」薰君知道她會問,「不過他在鐮倉時救人未果,還被砍了一刀,在右臂上。」

咦,赤火他受傷了?她的心房猛然痛縮了下,要不是現在走不得,她真想立刻趕到他身邊去。

「赤大人會先救出瑛姑娘,如果她順利獲救的話,您願意不找武源鬼面算帳,而跟我們一起逃出去嗎?」

她愛憎分明,對於鬼面所做的種種行徑,必定銘記在心,只要她一有機會,就算冒著危險,也要讓對方付出代價,薰君很明白這一點,決定先阻止。

「好,我答應你。」她嘟起小嘴,點了點頭。

得到她的應允,薰君不再堅持,準備自門口退出。

「等等,」影兒忽然想起什麼,「你也會聽我的話回駿河吧?」

他不置可否地一笑,沒回答,轉身離開了她的視線,見此影兒著急跺了下腳,唉,他真的不要命了嗎?萬一發生意外可怎麼辦?

無意間,目光飄向門邊那兩具屍體,她的臉倏然抬起,一道冷風從屋外吹進,吹亂了她頰旁兩片秀髮。

對了,她忘了問他,剛才他是怎麼進來的?

 

 

這幾日鬼面不在城裡,影兒最高興了,終於可以不用再看見那張噁心的臉,不過天天看著一個長不大的小孩熱情依偎著自己,這種折磨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這很甜,來,吃一口。」燐紅削著蘋果餵她。

「我不想吃。」她移開臉。

「妳還在期待別人來救妳嗎?月光,待在這裡有什麼不好?不愁吃不愁穿。」

對,是沒什麼不好,只不過會被他們逼瘋,影兒本想這麼回她,又怕激怒她奈瑛會遭殃。

上次她們一起用餐,影兒看到她居然生吃小雞,害她接連好幾餐都沒胃口,燐紅還笑著說,她的鬼面表哥喜歡吃人肉,將蒸好的蛋混合著人的內臟一起吃,是他最喜歡的一道菜。

「妳不吃,我就叫人挖掉妳那位小侍女的雙眼。」燐紅揮舞著小刀威脅。

「妳——」

「吃吧。」笑著將削好的蘋果遞到她面前。

她瞪大眼睛,恨恨咬下一大口,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一輪皎月昇上樹梢,秋高氣爽的夜空只有稀疏幾顆星子點綴,影兒蜷曲在床上,望著窗外夜景嘆了口氣,不知赤火的傷勢嚴不嚴重,此刻是不是也和她一樣,看著同一個月亮呢?

自從上次薰君闖入她房裡後,燐紅對她的看守更嚴密了,現在連睡覺都被五花大綁,不要說起身,連翻轉身體動一下都很困難。

「咦?」門外突然傳來打鬥聲,令影兒驚訝豎起耳朵。

怎麼回事?薰君說他會等奈瑛被救出後再來救她,所以這位入侵者不可能是薰君,赤火更不可能,他的計畫不是這樣的。

既然對方不是來救她,那麼就是要來殺她了!

腦中一掠過這個想法,她拼命蠕動身子,驚急著想起身,無奈緊捆的繩索綁得她動彈不得,當室外廝殺聲越來越近,強大力道劃開紙門時,她倒抽口氣,敞開的房門外,一縷朱緋身影筆直而立,進入影兒驚愕的視線。

那身紅衣,那雙冰冷的手——是她,復仇姬!

想不到這名女子居然如此厲害,一路殺進此地,還沒人擋得下她,原來那次在鐮倉現身,她只是想測試赤火的反應,看他會站在誰那邊吧?

思及此,冷汗不禁淌下兩頰,影兒連忙扭動身子,繼續徒勞地掙扎,眼看復仇姬已一步步來到她身前,她瞠大雙眼,直視著對方高舉起刀,朝她凶猛落下。

該死,她動不了!

「啊──」

武士刀當場自她左胸狠狠貫穿而過,影兒痛嚎,撕裂般的劇痛剎時直衝腦門,伴隨著胸口飛濺出的溫溼液體,濺上她的臉。

痛,好痛!

見她美麗的小臉驟然扭曲,痛得說不出話,復仇姬感到一股快意,絲毫不因眼前之人痛苦的神態而心軟,反將手上長刀用力抽出,比第一次刺入時更猛更快,鮮血頓時狂噴而出,將整片被衾染成淋漓鮮紅。

至此影兒再也承受不住,到口的嘶喊化為氣音,被黑暗吞沒,僅存最後一絲意識在遠去之前,力竭地迴盪於她腦中。

不,她還不想死,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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