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夜琉璃 上卷 - 第三話 千日晴

第三話

 

 

千 日 晴

 

 

 

(1)

 

 

 

九月初八,白露之日。

午櫻公主正式入內,成為東宮妃,納妃儀式炒熱了整個蕭索的清秋。奉東宮之命,我在午櫻公主入宮當天權充女官,幫忙端持禮簿和諭令,其實大部分的時候,我只需和隨行命婦們亦步亦趨地跟在準東宮妃身後,說幫忙,不如說是去湊熱鬧。

皇室婚禮與一般公卿家不同,除了儀式又多又長之外,禁忌更是不少。原以為那些繁雜的禮儀宮規會讓我覺得索然無味,但後來證明我大概是其中玩得最開心的人。

不過我感興趣的並不是這份燦爛的王朝文化,而是單純地喜歡節慶歡樂的氣氛。以前別說宴會,冥界裡連個慶典也沒有,畢竟,我實在想不出在地府有什麼好慶祝的。

但人間花樣可多了,光內裡的年中行事就超過四十件,什麼元旦節會、白馬節會、踏歌節會、豐明節會、曲水之宴、乞巧奠、盂蘭盆會等等,幾乎什麼都可以拿來巧立名目,大肆慶祝。

(註:內裡即「禁中」,亦稱為「御所」,指建禮門內側的區域,是天皇的常居之地。所謂的內裡行事,則意指宮中固定的節慶。)

「十五夜?」捧起剛刷勻的抹茶,我興致盎然地抬起頭,「什麼是十五夜?」

坐在我對面的是右大臣家的二公主,椗姬,自從午櫻公主嫁入東宮,她也跟著來到東宮御所陪伴長姐。

聽見我這麼問,椗姬吃驚展開扇子叫道:「怎麼,羽公主,妳不知道嗎?難道妳從沒賞過月?」

「賞月?」

「每年都會有一次十五夜呀,看妳這個樣子,倒像第一次碰到似的。」椗姬掩嘴笑著,「十五夜的慶祝活動又不限於京,各地都有哇,難不成羽公主之前沒在人間住過?」

雖然椗姬只是想取笑我,卻讓我心下一驚,差點嗆到喝下去的熱茶。

「阿椗,不許無禮!」坐在竹簾後方的東宮妃出聲,輕斥了頑皮的妹妹一句。

婚後的東宮妃穩重依然,性情並無多大變化,但增添了份女人的嬌媚,這大概就是已婚女性才會有的成熟韻味。

「唉呀,人家聽說陰陽師的出身都很傳奇嘛,」椗姬撩起厚重的外褂來到我身邊,笑嘻嘻地挨著我坐下,「說不定羽公主是鬼魂所生,所以才能看到鬼。」

「阿椗!」東宮妃加重語氣再度喝叱了一聲,然後歉然望向我,「這孩子真是的,就是口沒遮攔。」

「呃,沒、沒關係,哈,哈哈。」我拿出懷紙,哭笑不得地扶起被我翻倒的茶碗。

幸好知道內情的朔草沒在場,不然她大概會笑死。

「姊上,我是在幫羽公主呀!」椗姬不甘被責罵,鼓起紅通通的雙頰,「宮內第一次讓女性成為陰陽師,還是個大臣家的公主,不幫羽公主製造點異於常人的傳說,怎麼顯得出女陰陽師的架勢啊!」

我手一滑,連忙撿起滾向前的燒碗。

唉,這想像力豐富的小鬼如果知道我真正的「出身」,恐怕就不會擔心我不夠架勢吧?

午櫻公主入宮後,我亦收到皇上的任官勒諭,正如椗姬所言,這是朝廷第一次破例授予女性陰陽師之職,我的拜任儀式吸引了宮內上百人圍觀,但我最高興的倒不是風風光光地領了官職,而是當了陰陽師之後,終於不用再穿著笨重的十二單參內。

宮內的尚縫娘娘幫我設計了一套輕便的裝束,上著無地雪白小袖,下著緋色切袴,頂多正式祭典時外加一件宛如唐衣的襲紋千早,連累贅的長髮都可束在頸後,再繫上兩片白色與緋色相疊的丈長,看起來十分清爽。

原本中將相當反對我任職,不過後來因為我正式拜了官,除非避穢告假之外,都得和他一樣到宮中值勤,他常在宮中碰見我,跟之前下朝回家才能看到我相比,時間明顯增加了許多,這才讓他的反對聲浪漸漸平息下去。

我在宮內時常遇見中將並不稀奇,原以為我應該更常和祭月在一起,畢竟我們現在已經是同僚,但後來卻發現我們很少碰頭,原因是大家對女陰陽師實在太好奇了!

這陣子由於東宮御所大喜,吉光滿天,我剛上任這段期間太平無事,整天被女御和內親王們宣來喚去,連皇上和公卿們都競相邀我去喝茶坐坐,只有祭月還是那個老樣子,冷眼坐在角落看著我忙進忙出。

「阿椗,陰陽師身負何等神聖的使命,別出去亂說話,給羽公主添亂。」東宮妃還在惇惇告誡著妹妹,但椗姬顯然一句話也沒聽進去。

「我說得是真的呀,姊上,妳看時部祭月大人,大家也都說他不是常人所生,所以法力特別高強。」

聽到這兒,我的耳朵不禁豎了起來。

祭月法力高強不是重點,他可是我在冥府時數一數二的部下,不厲害怎麼可以!我在意的是,因為朔草的咒語,他為我所累淪落到人間後,為什麼會有家人?

當初我可是憑空出現,被中將撿回家後才在人間有了假造的身份呀!

「椗公主,妳說祭月大人不是常人所生。」我遲疑著,考慮要不要問清楚,「不管是誰生的,妳確定他真的是被『生下來的』嗎?」

椗姬被我問得一愣,過了片刻,她開始迸出大笑,笑到眼淚都流出來,東宮妃連忙掀開竹簾走出來,制止地敲了妹妹的頭一下。

「姊上,不能怪我啊,實在是羽公主的問題太好笑了!」椗姬撒嬌地偎向姊姊,一邊回頭對我解釋,「時部祭月大人是已故的攝津守大人與早夏夫人所生,傳聞早夏夫人非常美艷,是河神之女轉世,生下祭月大人後難產而死。」

椗姬說完這些,繼續笑得不可扼抑。

「當然,這些都是祭月大人生有異能,聲名大噪後不免產生的傳聞。還有人說他不是攝津守大人的孩子,而是母親早夏夫人和守護山裡的白狼生下來的,這些繪聲繪影的傳說不勝枚舉,不過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會懷疑祭月大人不是被『生下來的』呀!」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被弄得一頭霧水,莫非朔草還對司慎下了什麼咒語?

我還想追問,房廊外頭突然傳來騷動,東宮妃的命婦,阿茶局,一路小碎步穿過長廊,越過門口的几帳進屋。她匆匆忙忙走到東宮妃身後,附耳說了幾句,東宮妃立即瞪大眼睛,顯然對阿茶局帶來的消息相當吃驚。

看她們的樣子,應該不是什麼壞事發生,因為兩人眼裡閃耀著的不是驚恐,而是對新進傳言的興致勃勃。

我以為又是宮內無聊的流言,例如哪位大人在追求哪家公主,哪宮的侍女失戀了什麼的,這陣子在公卿以及女御娘娘們的房裡聽多了,便覺得乏味得很(這些達官貴人們難道沒別的事可做嗎?)

然而當阿茶局得到東宮妃首肯,說出流言的內容時,我大叫著,差點把阿茶局的肩膀給搖斷:「真的嗎?妳說的是真的嗎?」

「唉呀,羽公主,您、您別激動啊,這件事一早就傳遍了內裡,錯不了的!」阿茶局被我激烈的反應嚇了一大跳,急忙揮著手,表示消息不可能有誤。

我愣愣放開她,失神坐回原地,不,我不相信。

祭月他……他、要、成、親、了?

 

 

 

 

 

 

 

 

 

「聽說了沒,時部祭月大人要成親了呢!」

「這件事我早從典侍娘娘那兒知道了,真看不出來,祭月大人居然會想成婚啊。」

「而且,對象還是『那個人』,我算算……這是她第六度婚姻吧?」

「是呀是呀,嘻嘻,妳猜他們這次能維持多久?」

宮內流言甚囂於上,不管走到哪,大家談論的都是這件事,祭月的對象,是太政大臣橘大人的孫女,千晴之姬。

說起這位公主,名聲可響亮得很,不僅因為她是橘家的千金,更因她絕無僅有的事蹟,不,或許說戰績來得更恰當。

一般而言,貴族女性養大了就是要送進宮,若無進宮的機會,只能躲在閨房中等著男人上門。有些女性更大膽一點,頂多瞞著家人和暗通款曲的對象魚雁往返便算是了不起了,而這位千晴公主居然會主動追求男人!

據說凡是她看上眼的對象絕不放過,其攻勢之勇猛,與男子相比毫不遜色,簡直就是這個時代的奇葩,但這位公主的特殊之處不僅於此,真正駭人聽聞的在下面。

她不但自己挑選男人,而且一旦覺得不滿意,便不假思索地休掉丈夫──注意,是「休夫」喔!

向來只聽過女人被夫家所休,千晴公主卻大逆其道,把男人休回家。

能享有如此特權,一方面自然是因為她傲人的出身,就算被休的下堂夫有何怨言,誰也不敢得罪公卿之首的太政大臣,另一方面,聽說她長得非常美麗。

這也是為什麼她雖然已經有過五次婚姻,卻還是不斷有人前仆後繼,爭相成為她的入贅之賓,而那些被她遺棄的男人們,也只能暗自躲在角落哭泣了。

「千晴公主真的這麼美嗎?」我很好奇,一個美女可以美成什麼樣?

這個問題我問過很多人,公卿們回答時總是帶著沈醉的眼神,而後宮女房們則是恨得咬牙切齒,都說幸好那位公主平常不住平安京,妳看,她才回來過個中秋,宮裡就鬧到快翻過去了,要是常住下來還得了?

好不容易捱到下午,一結束弘徽女御的茶會,我立刻往八方殿狂奔。

「祭月大人!」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踏進門,「你、你真的要成親了嗎?」

殿內其他同僚被我嚇了一大跳。

「咳咳咳。」崛川大人噴出嘴裡的茶。

清井大人、伊藤大人的棋子飛出棋桌,連離得遠一點的土御門大人都不小心讓手上毛筆劃過自己的臉,我沒意識到自己問得過於直接,眼睛緊緊盯著好不容易才抬起頭的祭月。

他看了我一眼,一如往昔那樣淡淡應了一聲:「嗯。」

原來傳言是真的,我頹然坐下。

「是太政大臣家的公主?」

「嗯。」他靜靜翻過書頁。

我以為是我的耳朵聽錯了,有哪個快要成親的男人是這副無所謂的德行呢?

一般人婚前不是會特別高興嗎?祭月卻還是和平常一樣冷淡,一點也看不出是要成親的人。

「你為什麼想成親?」他待在我身邊這麼久了,我從不知他會想娶妻,「哪,告訴我嘛,為什麼?」

見我問得如此殷切,祭月突然闔起書轉向我,那雙漆黑如海的雙眸直視著我的眼,一瞬不瞬地:「妳說呢?」

咦?我一愣。

我又不是他,怎麼會知道。

「那位公主真的很漂亮嗎?」我問。

「嗯,」他低下頭,拿起另一本書,「她是很漂亮。」

一早,太政大臣大人帶著孫女進宮,行經宜陽殿,湊巧碰見祭月和宮中其他幾位陰陽師正停在投垣前方。

(:投垣,為立在中庭,以竹板製成的隔墻。)

千晴公主問起左右,一一確認那些人的姓名後,隨即跑下房廊,站在他們面前大喊:「請問你們哪一位是時部祭月大人?」

由於太過突如其來,大家面面相覷。過了一秒,大家才讓出道路,讓祭月從中央緩緩走出,千晴公主上下打量他,一抹滿意的微笑逐漸劃上唇角。

忽然,俐落的食指陡然指向前,她笑得無比燦爛:「祭月大人,我是太政大臣家的橘千晴,你是否願意娶我為妻?」

當場,驚呆的眾人一起「咦」了一聲,連遠處的殿上人和侍女們都跑來圍觀。

或許是因為千晴公主長得太美了,她想要的男人沒有一個不是手到擒來,所以她總是自信滿滿,勇往直前,連求婚都說得鏗鏘有力,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祭月沈默望著陽光下異常耀眼的她。

過了幾秒,闔起手上收到一半的方位圖,他淡淡回道:「嗯,好啊。」

這就是大致經過,可是直到現在,我依然無法相信祭月會那麼輕易地點頭答應。

「那、那你今晚要去太政大臣家?」這時代流行「妻問婚」,夫妻婚後各自分居,並不住在一起,晚上男方再到女方家過夜。

為什麼我會這麼清楚?當然是因為落音每天都在我耳邊鼓吹成親有多好的關係,況且八皇女先前送的三日之餅我也吃了不少(後來中將不准我再亂吃)。

「大概吧。」祭月繼續低下頭看著書,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

我雙手交叉在胸前,小嘴噘了起來。這傢伙真是的,我們講的可是他的終生大事耶,他還這麼無關緊要,彷彿要成親的人不是他。

「對了,」他拿起桌上的一疊信籤,推給我,「這是各家公卿的委託狀,我已經幫妳回信說妳明天會過去。」

這幾天我開始執行勤務,說穿了,只是去後宮或者公卿家幫忙看看風水,再不然就是哪個大殿要開窗破土,女御和尚侍們辦茶會,邀我們過去祈求平安順利。

因為茶會上的點心很好吃,一開始我還興沖沖地參加,但每次後宮女房們聊的話題不外乎別人的風流韻事,聽多了,我的頭也痛了起來。

「明天還有這麼多啊?」甸了甸信的重量,約七、八件,我叫苦連天地看著他,「你不能給我別的差事嗎?」

附帶一提,這個月宮內人事異動,祭月也升官了,自「從七位上」升至「從五位下」,位居四等官的「陰陽頭」,成為我們整個陰陽寮的頂頭上司。

「伊藤大人,還有崛川大人,」祭月沒理會我的哭號,轉向另外兩人,「這是大藏卿大人派人送過來的木盒,聽說昨夜府庫內傳來小孩哭聲,侍從們靠近一看,卻發現有道煙霧從盒內跑出來,飛竄到樑上。你們帶著這個木盒去一趟,說不定庫房內有生靈出沒。」

「呃,是、是。」一聽到可能有生靈滋事,兩位大人青著臉,害怕接過盒子。

我卻眼睛一亮,衝到伊藤大人身邊央求:「伊藤大人,我跟你換好不好?你明天幫我去什麼植木茶會,我跟崛川大人去府庫調查。」

這才是陰陽師該做的工作嘛!哪像我現在做的喝茶聊天,簡直無聊得要死。

伊藤大人一聽,立即歡天喜地地大叫:「好好好,當然好——」

「不行,」祭月冷冷打斷他,「誰敢跟她換就試看看!」

伊藤大人困難吞了一下口水,乖乖坐回原地。我懊惱地瞪著祭月,哼,這傢伙可真偏心,有趣的工作都不分給我!

正當我還在盤算怎麼說服伊藤大人時,不遠處突然傳來尖叫。

「發生什麼事了?」我好奇來到門口,崛川、伊藤、清井、土御門四位大人亦擠到我身後。

室外夕陽西落,天上是片詭譎的鮮紅色日晚。

「京之夜,」祭月抬起頭,漫天黃昏倒映在他幽深的眼底,「看來又有什麼東西要出現了。」

什麼意思?我不解看著他。

總是這樣,他那雙冷月星眸裡彷彿能看透什麼,是我無法參透的,想到這兒就覺得不甘心,如果我的能力可以恢復一點點就好了。

「祭、祭月大人!」一名藏人所的侍從慌慌張張跑來,手裡端著托台,上面擺著一張折成三疊的白紙。

祭月順手拿起,唰一聲將之展開,一行草寫黑字映入眼簾:

咒殺前重之女!

除了祭月,我們其他人皆「哇」地發出驚嘆。

「是詛咒?」我湊過去打量。

「在哪裡發現的?」清井大人從另一邊探過頭。

「侍女們放好晚膳,正要退出御殿時,不小心打破櫃子上的花瓶,沒想到裡面竟藏著這張咒文!」侍從抖著聲回答,「現在侍女們還相當害怕地擠在御殿外呢。」

難怪剛才傳來尖叫聲。

「放心,八成是女人間爭風吃醋,嚇嚇對方而已啦。」伊藤大人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

宮裡時常傳出咒殺事件,不過大部分都只是虛驚一場。

祭月卻閉上雙眼,將併攏的食指和中指放在眉心,鄭重朝空氣一劃,沈聲問:「那位前重之女在哪裡?」

「呃,她是藤宮女御娘娘身邊的侍女,」眼看祭月移動腳步,侍從連忙跟上去,「祭月大人,那麼詛咒的事是真的嗎?」

「說不定還晚了一步。」祭月握緊紙條,越走越快。

我不想錯過這個機會,匆匆追過去,旋身擋在祭月面前。

「那個,你今晚不是要去太政大臣府嗎?這種事就交給我吧。」自從進宮成為陰陽師後,我還沒做過一件稱得上是名符其實的事啊,我才不希望祭月瞧不起我!

「不行。」他停下腳步。

我的肩膀登時垮了下來。

可惡,論官階,這小子現在比我大了三級,我根本沒資格頂撞他。

「啊,」對了,落音說過,對付男人要以退為進,「不然我們一起去找前重之女?」

我想看看人類的詛咒長什麼樣子。

「妳別去。」

「為什麼?」

「反正就是別去。」祭月繞過我,走向另一個渡廊。

這小子,讓我跟去又不會怎麼樣,也不想想之前我還是你主子呀!

「啊啊,」我驀地恍然大悟,對著他的背影哇哇大叫,「我知道了!你每次都分派無關痛癢的工作給我,不讓我去收妖伏魔,是怕我到時候比你更厲害,搶了你的鋒頭,對不對?」

嘖嘖,沒想到這傢伙居然有這麼深的心機呀!

祭月一愣,回過頭,瞪了我一眼。

「妳還真是個……」他嘆口氣,「笨蛋啊。」

咦?好端端地,幹嘛罵人家笨蛋?

氣呼呼地看著他走遠,我握拳的小手放了下來,哼,算了,不跟就不跟,有什麼了不起!

低下頭,望見懷裡的八封委託書,一想到明天又要陪那些公卿們消磨漫漫長日,我欲哭無淚地靠著柱子坐下來。

「祭月大人變了。」清井大人忽然來到我身邊,他是個年逾四十多歲的男人,陰陽之術不怎麼厲害,但人很和善,很好相處,宮裡的人都喜歡他。

「變了?」是啊,之前對我可是亦步亦趨,畢恭畢敬,現在居然敢罵我笨蛋!

「祭月大人剛進宮時十分冷漠,甚至連皇上的召見和公卿家的委託都愛理不理,更別說我們這些人,大家都很怕他。」

清井大人陪我在地上坐下。

「可是最近祭月大人比較常跟我們說話喔,呃,雖然他還是講得很簡短啦,例如,好,不要,這樣就可以。」

我一愣。

祭月的人緣並不好,大家對他向來敬而遠之,要不是想借助他的法力,恐怕無人願意跟他來往。

『沒想到,世界上還有人比我更難與人相處呀。』他自己也這麼說過。

不知他覺得這樣正好省得麻煩,還是會感到些許遺憾?

「可能是他最近心情比較好吧,你看,他升官了嘛!」我也只能這麼猜,畢竟那個高深莫測的傢伙,誰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清井大人站起身,突然神秘一笑,拍了拍我的頭。

「也許不只是這樣喔。」

「咦?」

清井大人說完便進屋裡去了,留下滿臉困惑的我繼續坐在地上,啊,等等,不管祭月改變的原因是什麼,他還沒回答我,為什麼他想成親呀?

啊呀呀,我驚慌抱住頭,我們剛剛到底在聊什麼呀,居然讓那傢伙轉開話題啦!

轉身抱住身旁的柱子,我無奈把臉貼上去。

嗚,難道我真的是個笨蛋嗎?

 

 

 

 

 

(2)

 

聽到祭月要娶千晴公主的消息,最高興的人莫過於中將,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開心,連我熬夜偷看陰陽道的必讀書目《五行大義》,他都沒像平常那樣催我去睡覺,還陪我讀到三更。

「中將大人一定覺得鬆了口氣。」落音抱著一只漆奩,和我一起往藤宮女御的御殿走去。

女御已經懷了八個月身孕,為了祈求生產順利,要我們在御殿內外安置平安符,想當然而,這種差事又落在我頭上。

每每想到其他陰陽師們正忙著鎮鬼伏魔,我卻只能陪貴族們吃吃喝喝,畫符貼咒,忍不住就想嘆氣。

「這跟中將有什麼關係?」

「呵呵,公主還不知道嗎?」落音掩嘴竊笑,「看來中將大人會很辛苦了。」

「耶?」我困惑望著落音,落音只對我神秘眨了眨雙眼。

「你不是說那位銀羽之姬會經過這邊?」前方轉角忽然傳來叫聲,一群人擠在廊下,不知在看什麼熱鬧。

我和落音緩緩走近,其中一人眼尖,見到我大叫:「啊,是羽公主!」

「真的是羽公主耶。」

怪了,自從拜官後,我常在御所四處走動,又不是生面孔,他們看見我幹嘛這麼驚訝?

中央那名女性回過頭,火速拉起裙角,朝我噠噠噠飛奔而來。

好快……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穿著十二單,居然能跑得比風還快,一下子就飆到我面前。

「妳就是銀羽之姬?」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再從腳看到頭,最後她迸出大笑,「喔呵呵呵,也不過爾爾嘛,我還以為會有多漂亮。」

她忽然繞到我身後,大大抱住我。

「嗯,瘦,太瘦了,抱起來一點也不舒服。」

這、這女人在做什麼?我愣愣看著她從我身後走出,正對著我,這才讓我看清她的長相,莫非她就是傳說中的千晴公主?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

一雙靈活杏眼彷彿帶著三分醉意的春天海棠,眼波一轉便能勾人攝魄,配上又彎又翹的長睫毛及一對濃淡合宜的柳眉,那吹彈可破的雪白肌膚及嬌豔欲滴的雙唇就更不用說了,如今我才知道人間帝王為何會為了一個美女神魂顛倒,甚至鬧到國破家亡,所謂的一笑傾城,再笑傾國,原來一點也不誇張。

然而正當我還沈浸在她不可方物的美麗時,她忽然將我拖到角落,壓低聲音問:「妳是不是跟祭月大人很熟?」

一聽見這個名字,我馬上清醒了泰半。

「祭月大人?」

「對啦對啦,就是我夫君,祭月大人。」千晴公主認真看著我,越湊越近,「怎麼樣,妳認識他很久了,對不對?」

「呃。」我們認識上千年了,這樣算很久嗎?

「別只是『呃』呀,我哪知道妳『呃』是什麼意思呢?」她主動將額頭貼上來,抵住我的頭,「妳也知道他不太愛說話,個性又陰沈——啊,我並不是說這樣不好,就是這樣的男人才特別令人憐愛呀!」

千晴公主放開我,雙手捧住臉,笑得十分開心,我一頭霧水地看著她。

「咳咳,」意識到我的存在,千晴公主連忙撇開陶醉的念頭,放下雙手,「我的意思是,我們才剛新婚,我很想送他東西作紀念,可是他看起來就是一副無欲無求的樣子,對任何事物都相當漠然。」

這倒是,身為陰陽師,從未見他投注過熱情,彷彿只是因為職責所在,所以才一絲不苟地認真做好。升了官,也不見他特別開心,大概只有在分配工作時能故意整我這一點,讓他比較高興吧?

咦?等等,當我們還在冥府時,他也是以這樣的心情待在我身邊嗎?

對於我交代的每件事都做得完美盡致的他,只是純粹要恪盡天職?我突然感到微微的失望。

為什麼?對我而言,他不過是個能力強一點的部下呀,只要能順利完成任務就好,我何必管他是用什麼種心情為我工作呢!

可是,現在的我居然希望司慎如此努力,不是只為了要盡責而已。

「喂,妳到底有沒有在聽呀?」千晴公主的大特寫忽然出現在我面前,讓我頓時跌回現實。

美女生氣起來果然是很恐怖的,翻臉比翻書還快,她那雙細細的柳眉一挑,彷彿要打雷下雨,如果她一跺腳,肯定會地震。

「快,」一把抓起我的領口,她用力搖著,「快告訴我,他最在乎的東西是什麼?」

我一愣,不禁向後退一步,苦笑:「我?我怎麼會知道呢?」

「妳一定知道,不然祭月大人不會叫我來問妳!」

「啊?」

祭月那個死小子,他們夫妻之間的問題,幹嘛把我拖下水?

「羽公主,妳是不是不想告訴我?」

「呃我——」被千晴公主美麗卻鋒利的眼神一瞪,我整個人立刻滑到地上,真是天地良心啊,我自己都不知道那傢伙在想什麼,怎麼告訴妳?

「好吧,既然這樣我也不求妳了。哼,我自己找,等我知道了也不要告訴妳!」千晴公主忽然轉了個身,食指漂亮指向我,露出迷人得要死的微笑,「反正妳也不是我的對手!」

一說完,她又像陣風般跑走,速度之快,簡直有如秋風掃落葉,我愣愣看著她的背影發呆

對手?

「公主,妳還好吧?」落音扶起我,張開五根手指在我面前晃動,「千晴公主跟妳說了什麼?看妳們的樣子好像很激烈。」

「呃,沒、沒什麼。」

「妳要振作一點了,公主!」落音突然用力拍一下我的背,害我差點又跌到地上去。

「以前我陪公主進宮的時候,都會有人偷偷將寫給公主的情詩塞給我,拜託我轉交,可是自從千晴公主回來平安京後,寫給公主的情詩明顯減少了很多。」落音打抱不平地握起拳頭,「想到就讓人生氣,我們內大臣家的公主怎麼能輸呢!公主,妳說對吧?」

第一次看到落音鬥志這麼高昂,整個人彷彿在冒著熊熊大火。

「我怎麼沒看過妳所謂的情詩?」

「因為我都交給中將大人了呀!」

我用無力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

「唉呀,公主,重點不在收到情詩,而是公主受到大家的仰慕啊,連身為侍女的我都覺得很驕傲呢!」落音興奮說著,下一秒忽然口氣一轉,「可是千晴公主一出現,幾乎搶了公主妳的風采,真不甘心!」

「因為千晴公主真的很漂亮呀,」我微笑闔起扇子,「連我都被她迷住了呢。」

千晴公主的美麗不單來自於外表,更源自於內心的自信和光熱——不,應該說她本身就是陽光,很真,很亮。

只是,呃,個性有點奇怪就是了。

「公主,妳怎麼可以不戰先降!」落音在我身後大叫,「趁現在千晴公主已經成了親,公卿們不會再打她的主意,妳一定要扳回一程才行!」

我一愣,腳步不禁停住。祭月和千晴公主在一起已經超過三天,想必兩人已吃過三日之餅,婚約便算正式成立。

為什麼我會感到落寞?明明每天還能在八方殿看到他,我卻彷彿覺得有個很重要的朋友離我而去了。

「公主,妳到底有沒有聽進去呀?」落音不死心地跟在我身後。

我嘆了口氣,原來女人之間的戰爭才是最可怕的。

轉過迴廊,我和落音險些撞上從另一個泉殿跑過來的人影。

「伊藤大人?」

雖然伊藤大人時常都是慌慌張張的樣子,但今天看起來特別驚魂不定,連頭上戴的頭冠都歪了一邊。

「發生什麼事了?」

「啊,羽公主,」一看到我,他抖個不停的雙手在空中比劃,「祭、祭月大人要我去八方殿拿佈陣用的石頭。」

有時我真的很懷疑,那麼怕鬼的伊藤大人為什麼會成為陰陽師。

「御所裡出現了鬼物嗎?」我問。

伊藤大人全身打了個冷顫,拼命搖頭。

「前幾天發現的那個詛咒,羽公主,妳還記得嗎?詛、詛咒應驗了!」

咦?那天祭月不是已經趕去處理,還設下結界了呀,怎麼可能會——

「聽說那位前重之女死了!」

死……了?

 

 

 

 

 

 

 

 

 

「是假死。」祭月皺著眉,回頭瞥了伊藤大人一眼,似乎在責備他話是怎麼聽的,前重之女根本還沒死,卻被渲染成這樣。

「假死?」死亡還有分真假嗎?越過伊藤大人,我來到祭月身邊。

「說得更正確一點,是昏迷不醒。」拿出伊藤大人帶來的石頭,祭月在前重之女的睡塌前佈下法陣。

由於他法力高強,不管在冥界或人間,他總是不慌不忙,沈著面對任何異象,因為他相信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但這次他卻出現少有的猶豫和不確定。我第一次看見祭月露出這樣的表情,他低頭沈思,漂亮雙眉斂成一直線。

我轉向昏睡中的女子,她與落音約略同年,面貌姣好,素淨的瓜子臉十分蒼白,除了微弱的呼吸證明她還活著之外,簡直跟死人沒兩樣。

「要怎樣才能讓前重之女醒過來?」

祭月沒回答我,放下最後一塊鎮守北方的石頭後,他頭抬也沒抬地問:「妳來這裡做什麼?」

「你不是要我幫女御娘娘安產?」

「藤宮女御暫時搬到承香殿,」總不能讓即將臨盆的妃子待在發生咒殺事件的宮殿,他背對著我,揮了揮手,「妳也過去承香殿,別留在這裡。」

我卻沒離開的意思,繼續坐在他身邊。

會是哪種鬼神作祟?就我所知,應該沒有司慎對付不了的妖魔呀。

「只有殺了下咒之人,才能破解咒殺之術吧?」我不死心地追問,目前被下咒的前重之女尚無生命危險,但如果任她一直昏睡下去,恐怕離死期也不遠。

「這件事妳別管。」

真是的,他每次都這麼說,就不能換點新詞嗎?

之前京裡能鬼大鬧,一開始他也是叫我別管,後來還不是拗不過我而讓我參了一腳。正想這麼反駁時,忽然瞥見他回過頭,俊美的臉上凝著一片冷霜,讓我不禁愣住,雖然他向來不苟言笑,但也不曾見他如此堅持,且是連半點商量餘地都沒有的那一種。

那雙黑沈雙眸瀰漫著低壓的風暴,猶如山間欲來的雷霆風雨,直直凝睇著我!

「呃,為什麼?」我常抱怨他對我視若無睹,每次跟他講話時,他的眼睛總是落在別處,偶而才慵懶抬頭看我一眼,但現在被他這麼認真地盯著,我卻覺得招架不住,心跳頓時亂了好幾拍。

「施咒者能破解我設下的結界,」祭月移開目光,起身朝門口走去,「法力應在我之上,更別說是妳。」

難道他在擔心我?之前不讓我接觸任何與生靈有關的案子,也是為了保護我?

「祭月大人,等等!」我匆匆追出去,在門前擋住他,「就因為對方比你厲害,所以你更需要別人的幫忙才對啊!」

我怎能讓他獨自涉險,他可是我重要的——重要的部下呀!

「在這個偌大的宮廷裡,除了我,還有誰可以幫你?」情急之下我抓住他的手,說得又急又快,「伊藤大人和崛川大人怕鬼怕得要命,清井大人雖然不怕,但他擅長的是曆法而非驅魔。土御門大人則常忘東忘西,連方位都搞不清楚,剩下的小笠原大人只顧著追求女人,根本很少去八方殿,連你都沒見過他幾次吧?」

一口氣說完,連換氣的時間都沒有,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緊張,直覺告訴我,他一個人行動恐怕會遭遇什麼不測,我無法忽視這個不祥預感。

「我承認我的能力沒你強,老實說,我大概只剩下能看見幽靈這點微不足道的法力,可是我、我一定會盡全力幫助你的!」

喘著氣,我察覺自己的雙頰在他的注視下越來越熱,越來越燙。

「我知道。」他忽然揮開我的手,轉向庭院種植著矮樹的前栽,「所以我不希望妳再涉入其中。」

咦?

「妳有沒有想過?一旦參與這次的行動,妳將變成真正的陰陽師,再也無法像常人一樣了!」

祭月環起雙臂,神情變得遙遠而飄渺。

「陰陽師,非人非鬼。」

他淡淡一笑,但我看得出那不是真正的微笑,而是發自內心深處的感嘆。

「無法像常人一樣生活,更無法和人正常相處,去到哪都會遭人指指點點。」他望向更遠端的浮雲,眼中出現一抹自嘲,「不,或許是因為不知該如何和人相處,所以才會成為陰陽師吧!」

我越聽越困惑,一種非常詭異的感覺爬上我的心頭。就算司慎失去記憶,也還是冥界的神祇,照理說他又不是人類,不應該會有這種情感受創的經驗,可是此時他站在我面前,儘管竭力隱藏,讓一切看起來雲淡風清,但他的沈痛和感慨是如此真實,彷彿他在成長過程中當真受過傷害。

成長過程?

見鬼了!他跟我一樣,都是被朔草的咒語帶來人間,哪來的成長過程?

「你錯了,並不是每個人都會排斥陰陽師的呀。你看,千晴公主不但接受身為陰陽師的你,還主動跟你求婚呢!」

更扯的是,我居然還拼命安慰他。

「妳認為千晴公主是為了什麼跟我結婚?」祭月卻反問我。

「當然是因為喜歡你呀!」

我不加思索的回答讓他翻了個白眼。

「笨蛋。」

他放下環在懷中的雙臂。

「那天她是在得知我是『時部祭月』後才想跟我成婚的。」他低下頭,停頓了一、兩秒,「也就是說,她想嫁的是擁有『時部祭月』之名的男人,跟我個人無關。」

我一愣。

為什麼?千晴公主既不缺家世也不缺財富,哪需靠婚姻獲得什麼好處。

「因為我會除魔驅鬼,待在我身邊十分安全。」

這……這跟成婚有什麼關係?我從沒聽過有誰會把這種能力當成擇偶的條件。

「之前曾有一名男子愛上千晴公主,被她拋棄後上吊自殺,千晴公主深怕對方死後化為厲鬼來找她,所以才會想嫁給『時部祭月』,以避開鬼魂的騷擾。」

新婚之夜當晚,千晴公主只穿著一件雪白浴衣,跪坐在床塌前迎接他。當祭月來到她的寢殿後,他只是坐在她面前,既沒脫衣服,也沒像前幾任丈夫那樣,迫不及待地推倒她,千晴公主大感意外。

接著他拿出符咒,默默幫她貼在寢殿四周,對於她的蓄意欺瞞完全沒多問,她終於忍不住道出了實情,後來他每晚去千晴公主房裡,兩人也僅限於尋常閒聊。

不過我很懷疑,祭月會跟人家聊天嗎?那傢伙沈默得很,大概只是在一旁看書作陪吧?

「除非有特殊目的,否則一般人不會想接近陰陽師。」望著地板上的木頭紋路,他的目光變得更沈,「一旦成為陰陽師後便不會再有任何朋友,妳最好認清這一點。」

可是,當千晴公主抓著我,拼命追問什麼是他心中最在乎的東西時,那激動的模樣一點也不像只是想利用他的法力而已!

我的心微微抽痛了一下。

「妳現在後悔還來得及,」祭月低嘎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我可以奏請朝廷,免去妳的官職,妳便能回去做內大臣家的公主,而不是被當成怪物一樣看待,更不需忍受別人異樣的眼光。」

突然,我從他眼中看見一絲憐惜,雖然只出現於轉瞬,便被他壓抑而隱沒。

「那樣的人,一個就夠了。」祭月別開臉,背對著我離去。

我愣愣望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撇開他曾是司慎的身份不談,我深深感覺到他身為「人」的孤獨,如此蒼涼,如此宿命,就好像身為「千迦紗華」的我。

從我有意識以來,我便是死神——毫無選擇,這就是天職。

被祭月這麼一說,我忽然突發異想,如果我有機會選擇,我會想當人,還是神?

就像祭月問我,要當個平凡人,還是人人避之不及的陰陽師。

我,會選擇哪一種?

 

 

 

(3)

 

秋色漸深,西風中已微染刺骨的寒意。

捧著熱騰騰的抹茶坐在走廊上,若在平時我相當喜歡坐在房外,一邊喝茶,一邊悠閒吹著風,但現在我人在右大臣府裡,卻半點這樣的雅興也沒有。

「唷,王居然會主動來找我,明天太陽鐵定會從西邊出來。」

看吧,我就知道朔草不會放過這個消遣我的機會。

她高高坐在走廊的扶手上,小腳在空中輕快盪著,侍女們已全被她支開。

我一說完來意,她立刻衝著我露出燦爛萬分的招牌笑臉:「喔?妳終於對別人感興趣了。」

我開始後悔,自己幹嘛自告奮勇地跑來找這個死孩子!

但為了問清楚祭月的事,我不得不忍氣吞聲,嚥下這口氣:「妳到底要不要告訴我?」

「當然。」朔草伸出食指,饒帶興味地撫著下巴,「我說,怎麼可能不說,難得陛下想知道。不過,王,妳為什麼會這麼在意?」

我一愣,在意?

「因為司慎喪失冥府的記憶已經夠麻煩了,居然還莫名其妙會有人類的過去,這樣讓我很困擾。」我沒說實話,看到他那個樣子,我心裡其實很難過,「妳該不會在他身上動了什麼手腳吧?」

朔草向上騰空飛起,再輕輕站在扶手上。

「司慎大人和王的元神都被我封印在人類的肉體裡,唯一的不同嘛,」她笑瞇瞇地在空中彈指,發出清脆聲響,「王的形體是我憑空所造,而司慎大人的身體則是借用活生生的人,就像現在我使用的是朔草之姬的軀殼一樣。」

「那麼,原本當真有位叫時部祭月的人類?」我吃驚放下熱茶。

「沒錯,他是一位陰陽師,住在攝津,幾年前因法力高強而被召進宮。」

我突然有種全身無力的感覺。

「妳的意思是,司慎寄住到時部祭月的身體之後,便吸收了那個軀體所有的記憶,以為自己就是時部祭月?」

「正解!」朔草舉起雙手為我鼓掌。

「這麼說,司慎現在的法力全是來自於原先時部祭月的陰陽之術,他跟我一樣,真正的魔力全被妳封印在體內,無法施展?」

「完全正確!」

我好想掐死眼前這個人!

原來打從一開始,我想靠司慎之力打開三途之河的鎮門回冥府,這個方法根本行不通,因為司慎現在只是個陰陽師,法力再高也還只是個人類。

「算妳狠。」一想到回家的日子將遙遙無期,我不禁嘆口氣,「那麼,原本那位時部祭月的意識呢?該不會被妳清除了,以便讓司慎接收那個身體吧?」

朔草開心點了點頭。

「這是違法的,妳應該知道冥間戒律不允許任何人這麼做。」我的責備一點效果也沒有。

朔草無關痛癢地聳了聳肩。

「打從我把王和司慎大人綁架到人間,不讓你們回去,我就破了戒。反正都是罪無可赦,再多加幾條罪狀也沒差,妳說是吧,王?」

跟死小孩講道理等於對牛彈琴,我早該知道。

唉,我重新端起茶喝了一口。既然司慎把自己當成時部祭月,他自然而然會把祭月之前的記憶和感覺視為一體,以為自己曾經如此經歷過。

「那位時部祭月之前是什麼樣子的人?」我有些好奇。

「他是攝津守與早夏夫人的獨生子。」朔草跳下扶手,在我面前席地坐下,並順手拿起碟子裡的桂花糕塞入嘴裡,「五歲的時候,母親跟別的男人私奔,從此沒再回來,他爹因為受不了這個打擊而跳河自盡。後來他被親戚們輪流收養,一家換過一家,早年過得相當動盪。」

從小寄人籬下,一邊背負著雙親的醜聞,宛如永遠洗不清的污點,一邊不知得忍受多少嘲笑和別人異樣的眼光,難怪他臉上總是帶著難以與人親近的警戒。

『或許是因為不知該如何和人相處,所以才會成為陰陽師吧!』

如此嘲諷著自己的祭月呀,內心該是何等的淒涼。

咦?等等,這應該是那位「時部祭月」的記憶,可是現在卻是司慎在承受他的傷痛!

我抬起頭,拿出扇子用力敲了敲地板,抗議大叫:「妳就不能找個快樂一點的人給司慎寄住嗎?幹嘛找個童年過得那麼悲慘的男人!」

她真的是跟我有仇就對了。

「沒辦法,目前的人間是人鬼共生的世界。」朔草將第二塊桂花糕放入口中,她愛吃甜食這一點跟我倒是不謀而合,「那位時部祭月的陰陽之術是這個時代的佼佼者,正好可以保護妳。否則以妳區區血肉之軀,被鬼隨口一咬就死掉了,豈不白費我一番心血。」

我放下冷掉的茶,起身望向庭院。

「可是,萬一出現了連『時部祭月』也無法打敗的妖魔呢?妳應該知道最近宮裡的咒殺事件吧?」

聽說,又有一個人受到詛咒,這次是治部少輔大人的女兒,節公主。

寫著「咒殺節姬』字樣的紙條被人貼在豐樂院的白綺門上。

「王,妳放心,我相信司慎大人一定會保護妳的。」朔草跟著我起身,她整個人趴在扶手上,斜眼望著我,「就算是要他死,他也在所不惜!」

一股惡寒突然從我腳心竄起,我打了個哆唆,這才驚覺這個角落風勢過大,正打算轉身準備離去。

「陛下,」朔草卻喚住我,「司慎大人如果不幸遇害,妳會哭嗎?」

我愣住,她在說什麼?

「我想妳會覺得無所謂吧?反正他不過是個能力強一點的部下。」她走到我面前,仰起小臉,「可是倘若妳會有那麼一丁點的捨不得,別忘了,妳是唯一能破解咒殺之術的人,他的生死就在妳的一念之間!」

她說的倒簡單,我搖了搖頭。

「連祭月都無法收伏的妖魔,妳要我怎麼——」

「現在的妳雖然沒什麼力量,但能對抗妖魔的不是只有法力而已。」朔草低下頭,神情轉為悲傷,如秋水般的雙眸蒙上一片美麗遙遠的哀愁,「畢竟妳也曾刻骨銘心地愛過啊!」

 

 

 

(4)

 

刻骨銘心地愛過。

這是什麼意思?以前的我毫無感覺,連最簡單的悲喜愛憎都不曾有過,哪來的「愛」?

不是我不懂愛情為何物,以前在冥府時,殉情的情人雙雙對對來到我跟前,向我哭訴著他們的愛情何等可歌可泣,多得有如過江之鯽,所以我能理解何謂愛情,但是我無法體會身陷其中是什麼樣子。

如果真如朔草所說,我曾深刻愛過一個人,我怎麼可能不記得呢?

更何況在冥府數不清的諸神萬鬼之中,我從未特別親近過誰,怎麼可能對誰青睞有加?

我可是掌控冥界生殺與奪的千迦紗華呀!

死神會談情說愛?別鬧了。

「羽公主?」

 朔草會不會弄錯了?還是……她該不會只是在尋我開心吧?

「羽公主?」

我恍惚抬起頭,赫然發現大家的視線全集中在我身上,伊藤和崛川兩位大人甚至伸長脖子,好奇湊到我面前。

啊呀,我居然忘了現在正在會議之中啊!

「哈,哈哈。」我尷尬搔了搔頭,「那個,說到哪啦?」

坐在我身旁的清井大人看了我一眼,用展開的扇子遮住微笑:「妳在發什麼呆呢?」

一想到剛才令我如此失神的原因,我立刻紅了臉。

「呃,不,沒、沒有。」真是丟臉啊,我居然在會議上神遊四海。

由於近日咒殺事件越演越烈,我提議整個陰陽寮一起開會,讓大家集思廣益,好幫祭月找出杜絕之法,但幾天下來事情毫無進展。

前重之女依然未見好轉,連節公主亦難逃一劫,症狀和前重之女一模一樣,都是先發高燒,然後昏迷不醒。原以為這已經夠棘手了,沒想到在節姬不省人事之後,宮裡又發現第三張詛咒!

祭月已經被叫去清涼殿不下十次,雖然還不到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地步,不過,對我們陰陽寮來說總是落個辦事不力的污名。

「銀羽!」正當朝野下上正籠罩在一片低氣壓之中時,卻有一個人依然朝氣蓬勃,我不用回頭,也能猜出這聲充沛的叫喚來自何人。

千晴公主一把推開紙門,興奮跑進屋,她提著一只漆盒,劈頭便抓起我往外拖。

「來來來,跟我出去一下!」

一般說來,只有交情匪淺的朋友或家人才會直呼其名,連我叫祭月時都還會加上「大人」二字,祭月也從不叫我名字。然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千晴公主已不在我的稱呼後加上敬稱,她不但直呼我的名字,還三不五時跑來找我。

她是個相當強勢的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從不考慮旁人,相當然而,我只有好聲好氣地配合她的份。落音說我太好欺負了,可是我就是無法狠下心拒絕她。

「啊?晴公主,我還在會議中呀!」

「你們曾經討論出什麼結果過嗎?」她忽然在門口停下來。

我想了一下。

「是沒有。」

「那就對啦!」她抓著我繼續往外跑,我匆匆回頭,看見大殿內面面相覷的眾人。唉,說要開會的人是我,我卻在中途落跑,真是對不起他們。

「晴公主,等等,妳要做什麼?」被她拉著跑過大半個房廊,走下階梯,來到天井中央。

這幾天下來我已經習慣千晴公主急驚風的個性,但我還是常被她嚇一跳。她就像豔陽高照的晴天中忽然灑下的太陽雨,而我就是那個被淋成落湯雞的人。

「妳看,我自己醃的喔!」她拉著我席地坐下,從漆盒裡拿出一盤醬菜。

不會吧,她硬把我從會議中拉出來,只是要我吃她做的醬瓜?

「快嘛,嚐嚐口味好不好?」她不停地囔嚷。

我只好乖乖拿起一片醃製的大頭菜,放入口中,清脆淡爽的甜味突然從舌尖傳來,我一愣,啊呀,真好吃,我對美食最沒抵抗力了。

「我就知道,妳吃東西時最開心。」千晴公主一手撐著下巴,彷彿在欣賞著自己的傑作般地看著我,「我從沒看過有人這麼愛吃。」

我不在意她的取笑,繼續拿起第二片。

啊啊啊,爽脆的口感在嘴裡化開來,心中的喜悅真是難以形容呀!

「晴公主,妳真厲害。」我喜孜孜地吃著第二塊,第三塊,「噢,真是好吃得沒話說。」

「那當然,」見我吃得見底,她得意端出第二盤,「我可是鼎鼎大名的橘千晴耶!」

哇,這是大根,我興奮拿起一小片放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嚼著。

對了,中將不喜歡甜食,反而偏愛漬物。我想了想,掏出懷紙將幾片大根包起,小心收入懷中。

「妳總算笑了,」千晴公主環起雙手,「這幾天看妳一直皺著眉,要知道,妳本來就沒我漂亮,再這樣愁眉苦臉下去,簡直又更醜了。」

我一愣。

是嗎?最近的我都是這樣的嗎?我不自覺地摸了摸眉心,連我都沒察覺自己近日眉頭深鎖。

不,不只我,隨著咒殺事件越鬧越大,整個陰陽寮都陷入一片愁雲慘霧。

「妳放心,事情一定會有轉機的。」她從漆盒裡拿出竹筒遞給我,裡面裝著冷掉的抹茶,「更何況如果最後還是無法解決的話,妳再怎麼煩惱也於事無補呀!」

我愣愣接過,莫非她是來幫我打氣的?

「妳、妳不要誤會!」見我感動地看著她,她連忙別開臉,「我才不是特意要做給妳吃呢,哼!」

她迅速收起地上的小碟子。

「我是看我夫君最近沒什麼胃口,才想到要做醬菜,順便拿一些過來,聽好,是順便喔!」

我知道她打死也不會承認的個性,扁了扁嘴,強忍住笑。

「反正丟掉也是浪費。」她收好碟子,準備蓋上漆盒。

她的話讓我一愣。

「妳沒有其他的朋友嗎?」

換她愣住,明顯停了一、兩秒,她咬住美麗的唇瓣。

「京裡那些女人老抱怨我搶了她們的男人,誰要跟她們做朋友!」

她氣憤揚起下巴。

「妳知道她們背地裡怎麼叫我嗎?都說我是狐狸精,不知羞恥,結過那麼多次婚,只會玩弄男人。」她握緊盒蓋,「其實,我……我也是希望能得到幸福的呀!」

一陣風,驀然吹翻了她胸前的兩片垂髮。

「畢竟我對每一段婚姻都是很認真的!」她毅然蓋上漆盒,突然迸出大笑,「只是說出去恐怕沒人會相信吧。」

千晴公主在後宮女房間風評很差,的確不會有人相信她曾對誰付出過真心,可是我相信她,因為我從她臉上看見了一種愛過之人才會有的悲哀。

我終於明白,只要是人都會被愛所傷,連從不在意別人看法的千晴公主也不例外。

「晴公主,妳前幾次為什麼要離婚呢?」五次,是個相當頻繁的數字呀!我緊緊抱著她送給我漱口用的竹筒,「難道跟公主成婚的對象中,都沒有一個人可以讓妳想要與之白頭偕老嗎?」

她聽得一愣,驚地轉開臉,背對著我起身。

沈默,在空氣中流逝。

我以為她沒聽見,或是我說錯了什麼,她忽然回過頭,朝我扮了個鬼臉:「白頭偕老?算了吧,妳不知道人心都是會改變的嗎?一開始雖然很喜歡那個人,可是一旦熱情冷卻,對他不再有任何感覺,我也沒辦法呀!」

 

 

 

 

 

 

 

 

 

愛情,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照千晴公主的說法,它來得快,去得也兇。

沒感覺了,多麼簡單的一句話。

原來人心如此難測,既然愛情是一種感覺,又怎能要求它恆久不變?

不管是千晴公主的變心,還是像東宮那樣,不得不在愛人死後忍痛另覓良緣,皆證明它無法持久。

我突然覺得不曾愛過或許是件好事,人世生滅不過百年,都難在有限的生命中專情於一人,何況不死之身的神?

對我們來說,活著,不僅是一輩子而已,是真正的永遠呀!

人類再怎麼為情所苦,最多死後便結束了,但我很難想像我們如果變了心,或者被對方拋棄,往後豈不是要在無盡的歲月中承受此等凌遲之痛,而永無完結之日?

所以我們不會有愛,那太痛苦,也太沈重了。

「銀羽,妳還在擔心詛咒的事?」中將的聲音忽然在我身旁響起,他說的很輕,很溫柔。

我從思緒中驚醒,接觸到他關懷備至的視線,這幾天他一定也察覺到了我的苦惱,兩道俊秀的眉宇輕輕蹙著。

唉呀,我不該把工作的情緒帶回家,害中將跟著我煩心的。

「對了,你看,千晴公主做的喔。」我朝他丟了個大大的笑臉,故意轉開話題,「我吃過,真的很好吃唷。」

掏出懷中懷紙,將整包大根遞給他,他驚訝看著我將這份小禮物塞入他大大的手心。

「我沒記錯吧?你喜歡吃漬物勝過甜食。」我笑著說。

牛車內本有竹簾擋住門窗,但因為路面不平,車子常跟著晃來晃去,夕陽餘暉便從搖動的簾縫中偷偷灑進來,透過薄薄的光線,我發現中將發愣望著我。

「啊,難道我記錯了?」我緊張朝他坐近。

他依然沒回答,下一秒突然舉起右手,從我背後環住,將我摟入懷中,他的力道很輕,正如他慣常一脈的溫柔。

我愣愣靠著他溫暖的胸膛,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這麼感動,彷彿從內心流露出非常幸福的一笑。

好吧,能吃到這麼美味的醬菜本來就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我剛才也吃得很開心呢,雖然中將開心的理由好像跟我不太一樣。

「我很高興,妳居然會注意到我喜歡吃什麼。」

「那當然,我的觀察力是很敏銳的嘛!」我還知道祭月討厭納豆,清井大人愛吃天婦羅加小魚乾呢。

「其實自從宮內發生咒殺事件之後,我一直非常沮喪。」中將忽然低下頭,將臉埋入我的髮中,「看妳這麼煩惱,我卻一點忙也幫不上,這時我突然好恨自己不是陰陽師!」

咦?中將不是一向最討厭什麼陰陽之術嗎?怎麼會……?

「我只是一個武官,一碰到異象,就算刀法再好,箭法再準也沒用,別說幫妳,連保護妳都做不到!」

中將居然為我如此操心著,我卻整日只知埋首於自己的煩惱中,每天唉聲嘆氣地回家,一點也沒想到他該有多麼擔心。

「中將,」我輕輕推開他,微笑,兩手捧著,抬起他的臉,「雖然中將不是陰陽師,可是你知道嗎?就是因為有像中將這樣的人存在,所以我們陰陽師們才會這麼拼命地護衛人間喔!」

他愣愣看著我。

「是……是嗎?」低下頭,望著手上那包漬物,過了幾秒,中將轉向我,臉上多了一抹溫文的微笑,「銀羽,謝謝。」

「該說謝謝的人是我才對。」我開心挨著他,探手幫他把那包懷紙打開,「來,快吃看看,我保證你吃完以後會元氣百倍!千晴公主今天呀在我們開會的時候闖進來,就為了……」

一邊絮絮說著今天發生的事,一邊催促中將把醬瓜吃完,看著中將把剩下的一半讓給我,我忽然想到也許人會改變才是好的。

當初中將那麼深愛著念子公主,如果他一直抱持著這種心情,不是讓自己一生痛苦地活到死,就是受不了這種苦楚而自盡。

自殺者無法昇天。

要是中將那時候就這樣死了,他的魂魄將會在三途之河的岸邊徘徊,不斷聽著陽世傳來親人一遍又一遍的哭喊,越聽越後悔,越聽越迷惘,最後忘了自己存在的意義,成為無法超渡的迷途亡魂,那麼現在我就不會遇見中將這麼好的一個人了!

人與人之間的境遇便是如此奇妙,更該好好珍惜才對,所以我無法理解,為什麼會有人想要詛咒別人?

這個疑問在我腦海一閃而過,我還來不及多想,它已像煙花般不著痕跡地消失隱沒,沈入無聲的黑暗之中。後來我才知道,我們只專注於該怎麼破解咒殺之術,卻忽略了這個最基本的根由!

 

 

 

(5)

 

十五夜。

據說當晚大內會舉辦相當熱鬧的慶典,由天皇賜宴,邀請公卿大臣參加,連後宮們都會競相穿上最漂亮的秋衣亮相,大家聚在一起賞月,吟詠詩歌,但今年因為受到咒殺事件的影響,宮內決定月見之宴一切從簡。

畢竟遭到詛咒的三位受害者都還在昏迷之中,情況頗不樂觀,實在不宜在這個時候大肆慶祝,若不是月見之宴屬於內裡行事之一,恐怕會被宣布取消。

「公主,妳一定覺得很失望吧?」落音陪我走出東宮御所,十五夜儀式從簡的消息就是從東宮妃那兒聽來,「之前妳那麼期待今晚的宴會。」

我是有些失望,不過比起賞月之會,我更擔心前重之女她們一直陷入昏睡,身體受得了嗎?

「我記得去年在月見之宴的和歌比賽中,受到皇上稱讚的是咱們中將大人呢!」落音突然眼神一亮,越說越開心,「雖然今年儀式縮減,但照例還是會有和歌競賽,希望中將大人這次也能勝出。」

我微微一笑。

「妳放心,中將做事一向都很認真,一定會拔得頭籌的。」這一點,我和內大臣家的人一樣,對中將可是深具信心得很。

「是啊,可惜有件事,中將大人再怎麼努力都還沒任何結果。」落音嘆了口氣。

「喔?什麼事?」

「公主,」她苦笑著,「妳還真不是普通的遲鈍呀!」

「什麼意思?」

「中將大人真可憐。」落音搖了搖頭。

走到叉路口,我停下腳步,雖然常去探望前重之女,對她也不會有實質的幫助,但我已經習慣每天都去看她一次。

「落音,妳先過去大殿吧,我想去藤宮女御的御殿一趟。」

「咦,可是月見之宴快開始了。」

「沒關係,我晚點到。」

 

 

 

 

 

 

 

 

 

藤宮女御的寢殿變得十分冷清,除了今晚大家都去參加宴會之外,自從發生咒殺事件後,宮內大部分的人都把這裡當成避諱之地。

掀開入口竹簾,我走進屋,赫然發現裡面已有人比我早到,祭月端坐在前重之女的睡榻旁,見我走近,他漂亮的眉微微一揚。

「還是沒什麼起色嗎?」我在他身旁坐下,傾身將前重之女的被子拉高一些。

他搖搖頭,起身往外頭走去,我跟著他身後退出,一起在渡廊外側停下。

「我不是叫妳別再過來。」沈默片刻後,他望著遠空的夕陽,沈聲地說。

「咦?有嗎?我怎麼不記得有這件事。」我睜大眼睛裝傻,無辜看著他。

「……。」他無奈扯了一下嘴角,露出頭疼的表情。

「啊,對了,我和清井大人研究出一種能切斷對方咒語的法陣喔!」我趕緊從懷裡拿出折成四半的和紙,打開來遞給他,「你看看,如果我們在前重之女四周畫上這個,有沒有用?」

「這個我已經試過了。」他看了一眼,立即還給我。

「咦?」我拿回法陣,失望垂下頭,「還是不行嗎?」

這幾日我們天天開會,好不容易才想出這個辦法的。

「最近我一直在想,或許我們一開始就弄錯了方向。」祭月見我如此垂頭喪氣,向來惜言如金的他,難得地,說出以下一連串的字句。

「我已經使用過攻擊力最強的咒語,就算無法破解咒殺者加諸在目標物上的咒術,至少也應該會削減一些效力,但結果卻是分毫無損,這點未免太過反常。」支著下巴,他凝神望向遠方,「說不定能破解這次咒殺之術的並不是『咒語』!」

沈思中的他被一片夕照紅光籠罩,我愣愣望著他冷俊的側臉,耳邊忽然響起朔草的聲音。

『能對抗妖魔的不是只有法力而已。』

為什麼我會想起這句話?這跟祭月的發現有何關連?

「不靠咒語,那麼要靠什麼?」我墊起腳尖,殷切仰著小臉站在他面前。

縮短的距離使我們四目相對,落日最後一道金光灑在他臉上,他望著我,深邃的雙眼有如海底漩渦,既深且沈,有那麼短短的幾秒鐘,他整個人凝結般地看著我,彷彿被什麼東西迷住而微略失了神。

然後他狼狽退後一步,匆匆轉開臉:「這個我還不確定,告訴妳這些只是要妳別再白費心思,我自己會想辦法,妳別再多管閒事去開什麼會了。」

怪了,他幹嘛這麼生氣?我困惑看著他的背影,他走得很快,只差沒用跑的跑開。

這傢伙也真是的,到現在還想單打獨鬥,讓我們幫一下忙又不會怎樣,哼!

 

 

 

 

 

 

 

 

 

雖說月見之宴從簡,一入夜,紫宸殿內外還是擠滿黑壓壓的人群,在式部省的安排下,侍女們忙碌地奔進奔出,等到一切準備妥當,眾人開始按照身份高低依序入座。

後宮和公卿的女眷們坐在几帳後方,箏與琵琶一字排開,一個接著一個,競相較量琴藝,看她們個個賣力的樣子,真令人捏了把冷汗。

「銀羽,妳要不要也來一曲?」八皇女朝我眨了眨眼睛。

我趕緊像鐘擺一樣地搖頭,那個哪叫表演,該叫廝殺吧,誰會想去戰場上送死呀!

「他們每年都要這樣賞月嗎?」我打開扇子,小聲挨著八皇女問。

不僅女房之間的競賽進行得如火如荼,几帳另一邊亦燃起熊熊戰火,公卿們拿著毛筆苦思詞句,已有人在紙上振筆疾書,也有人咬著筆桿,懊惱瞪著天花板找尋靈感。

「不只賞月時這樣,再過半個多月就是重陽節句,為了要喝我皇兄下賜的菊酒,大家競爭得才厲害。」八皇女亦展著扇,低低笑了一聲,「不過真正最夠瞧的要算三月上巳時的曲水之宴,呵呵,到時妳就會知道什麼叫不能輸人的狠勁。」

這個時代的男女活得可真辛苦。

我偷偷掀開几帳一角,望見中將坐在他父親身旁,他優美寫著詩句,偶而停下來思考,再繼續動筆,溫文儒雅的模樣簡直像幅畫,難怪在場有好幾位女眷在偷看他。

寫完和歌,他放下筆,忽然朝我們這邊望過來,發現我在看他,他朝我欣然一笑,笑容煞是好看。

我一愣,連忙放下几帳,臉上突然竄起烘熱。

真、真是的,感覺好像做壞事被當場逮到一樣。

我急忙端起膝上的扁酒杯,強自鎮定地喝了一口清酒,火辣辣的口感從舌尖燒起,我皺著眉放下杯子,好嗆,來到人間快半年,我依然不懂人類為何會如此沈耽於杯中之物。

「咦?」不經意抬起頭,看見千晴公主單獨坐在角落。

她在宮中女眷之間樹敵眾多,沒人想跟她坐在一起,所以見她獨自一人坐在那兒並不稀奇,稀奇的是她居然在拼命灌酒?

我錯愕看著她一杯接著一杯,喝得那麼急,不是很容易醉嗎?

千晴公主連續將第五杯一仰而盡後,摀住嘴,踉蹌起身,跌跌撞撞的身影出了偏門,我擔心她的狀況,急忙尾隨她出去。

一到戶外,清秋晚風迎面吹來,頗冷,我拉緊外褂,發現千晴公主倒在庭院中央。

「晴公主!」我著急跑向她,扶起她的肩膀,讓她起身靠著我。

「咦?銀羽,是妳呀?」她睜開雙眼,「我好想吐。」

我一驚,急忙將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想帶她去水溝旁,她卻笑著摟住我。

「嘻,我騙妳的!」她無法站穩,抱著我一起跌到地上。

「銀羽,妳為什麼都不叫我千晴?」她抓住我的衣衽,嬌嗔地,將我拉近到眼前。

「晴公主,地上好冷,快起來。」我扯下她的雙手,想扶她起身,她卻坐在冰冷的石子路上,耍賴地用力跺腳。

「不要,我不要,妳不叫我千晴,我就不要起來!」

我可以確定一件事,千晴公主真的醉了。

對醉酒的人要低聲下氣,我無奈地拍著她的背,軟言相勸:「好好好,妳要我叫妳什麼就叫什麼,妳快起來,我們進屋休息一下,好不好?」

她突然淚汪汪地望著我,嚇我一大跳,雖然我被千晴公主驚嚇的次數用十根手指頭數都數不完,但皆不如這次這樣震撼。

「呃,晴公主,妳、妳怎麼啦?」看到剽悍的千晴公主居然在哭,簡直比親眼目睹富士山倒下來還恐怖!

「哇啊啊啊,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她撲過來抱住我,驚天動地地哭起來,「為什麼我會輸給妳?我明明比妳聰明,比妳漂亮!」

千晴公主在說什麼?我一頭霧水地任她摟著,她的眼淚灑在我的衣服上,又濕又燙。

「可是,」她抓緊我背後的上衣,哽咽地,把頭悶在我的懷中,「如果是銀羽就沒關係,我拼命這樣告訴自己。」

她恐怕是醉得很厲害了,不然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

「我怕,我好害怕,我不想像我娘一樣,只會癡癡待在家裡等丈夫回來。」她放開我,環住自己,「男人,都是會變心的!不管我娘再怎麼等,再怎麼盼,就算哭瞎了眼睛,我爹也不曾回來看過她。」

舉起手背,她用力抹開臉上的淚,大叫:「不,這不全是我爹的錯,是我娘太過軟弱才會讓自己不幸!她應該像我這麼堅強,在婚後不久便把丈夫們休了才對,這樣就不必擔心他們會變心了。」千晴公主昂然站起身,指向遠方的滿月,「妳知道嗎?我已經對天發過誓。」

她回過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紅紅的鼻頭和五官全皺在一起。

「我、絕、不、當、被、拋、棄、的、女、人!」

我愣愣站起身,終於弄懂千晴公主在說什麼。

原來之前千晴公主說她容易變心是假的,她不是不愛丈夫,卻是愛得太過,深怕對方有朝一日背棄她,愛上別人,所以才會採取那麼極端的方法,先把對方休了再說。

「晴公主。」我感覺喉嚨乾乾的,發不出聲音,絞盡腦汁想說點安慰的話,卻不知該說什麼,只好慌張地在空中揮手,「那個,我相信公主一定能得到幸福的,因為祭月大人絕不是個會拋棄妻子的人哪。」

她一愣,過了半晌,突然大聲笑出來,眼淚卻跟著拼命掉,實在分不出她到底是高興還是難過。

「銀羽,妳真的讓我好生氣,好生氣!」她不斷用袖口擦著泉湧而出的熱淚,「真的,我應該要很討厭妳的,卻不能討厭妳,真是氣死人!」

咦?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妳說對了,我結過那麼多次婚,都沒有一個男人可以讓我相信,這個人能和我白頭偕老,好不容易這次我想去相信了,可是他卻不愛我!」

難道千晴公主愛上了祭月?

也許一開始,她只是想利用祭月的異能,卻在不知不覺中被他吸引,甚至對他動了心。在領悟到千晴公主愛上祭月的瞬間,我心中百味雜陳。

千晴公主是祭月的妻子,會愛上他本來就是無可厚非的事,我是怎麼了,為什麼胸口酸酸的,痛痛的?

「不會的,」我搖搖頭,「我想以祭月大人的為人,如果他不愛妳,就不會輕易允諾婚約。」

就算司慎喪失神的記憶,他一板一眼的個性絕對不會改變,這點我敢保證。

「不,」千晴公主頹然蹲下,呼出好大一口氣,「他會答應跟我成婚,只是要幫我檔掉先前死去情人的糾纏。」

「但事成之後,祭月大人也沒離開妳呀。」我不忍見她傷心,拼命為她打氣。

千晴公主仰起臉,眼淚已經收住,美麗的雙眼裡晶晶亮亮,倒映著天上明月。

「銀羽,妳知道他每次來太政大臣府,我要他陪我聊天時,他都說些什麼嗎?」

我歪著頭認真思索,想得腦袋都快打結了,還是猜不出那個寡言的傢伙會跟人家聊什麼。

「他開口閉口,說的都是妳的事。」她狀極哀怨地嘟起小嘴。

我先是一愣,隨即握起拳頭,咬牙切齒地往空中一揮:「啊,我就知道,那傢伙居然在背後說我壞話!」

可惡,下次見到祭月,我一定要找他算帳!

千晴公主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彷彿看到什麼怪物般,接著,她抱著肚子笑得東倒西歪。

「哈哈哈,誰叫他不選如此美麗聰明的我,偏偏要選一個會讓自己那麼辛苦的女人,哈哈哈哈。」說罷她跳起身,豪邁搭住我的肩,「走,咱們再去喝幾杯,今晚我要喝光大內所有的酒,不醉不歸!」

不不不,妳不能再喝了,都已經醉得這麼厲害,再喝下去還得了。

千晴公主對我的勸阻卻置若罔聞,一直嚷著要喝酒,也幸好她真的醉了,才走沒幾步便朝地上一癱,以地為床地睡了起來,我總算能鬆口氣,盤算著該怎麼避開睽睽眾目,送她回家。

誰知紫宸殿內外突然傳來騷動,我好奇往大殿的方向望去,和歌比賽應該還沒結束呀,為什麼會這麼吵鬧,而且還傳來有人驚慌奔跑的聲音?

低頭扶起千晴公主,我左右張望,想趁大家還沒發現我們之前,把千晴公主搬移到牛車上。

「公主,公主!」落音眼尖,一看見我,她一路驚叫著跑過來。

「落音,妳來的正好,千晴公主喝醉了,快來幫我。」我高興朝她招手。

「現在不是管太政大臣家的公主的時候,」落音沒理會我的招呼,衝到我面前,「大事不妙啦!」

落音的臉上一片鐵青,無法克制地顫抖著。

「莫非……」我警覺望向人影紛雜的正殿渡廊,「又出現詛咒了?」

落音咬著唇,用力點了點頭,我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到底是誰這麼心狠手辣,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加害別人!

頭一抬,見落音的神色非比尋常,我忽然領悟到這次的受害者勢必非同小可。

「難、難不成是皇上被……」我激動抓住落音,落音知道我的顧慮,朝我搖搖頭。

還好,呼出好大一口氣,我連忙順了順差點跳出來的心口。

「那就好。」我轉身扶起千晴公主,「來,我們先送千晴公主回太政大臣府,她醉成這樣,萬一被人看見就不好了。」

「可是詛咒──」

「待會兒我再回來處理。」

然而落音卻依然滿臉驚惶地站在原地,一點也沒有要過來幫我的意思,我瞥向她右手緊握的一截白紙,終於意識到什麼。

「落音,」一股發顫的涼意從背部開始竄起,一路爬行到我的後頸,「第四位被詛咒的人,該不會……」

面有難色的落音低下頭,望著地面,躊躇片刻,她才將手上的紙張遞給我,我用微顫的手指接過來,一道銀白月色,瞬間照亮了白紙上令人毛骨悚然的六個黑字。

咒殺銀羽之姬!

 

 

 

(6)

 

我被詛咒了。

坐在千晴公主的寢殿內,我捧著一杯熱茶,靜靜望著千晴公主的睡臉,最後我還是決定先送她回家。

從我打定這麼做,落音便抱怨了一整路,說我居然不把自己的安危當回事,直到我以肚子餓了為由將她支開,請她去太政大府的膳房問問看有沒有什麼能吃,我的耳根才得以清靜。

夜,已經很深。

剛到太政大臣府時,引起府內一陣驚動,侍女們手忙腳亂地安頓著千晴公主,還客氣請我去客館休息,但我說我想陪千晴公主,於是便在她的床塌旁留下。

現在的我一點也不想睡,畢竟在得知自己被詛咒之後,有誰還睡得著呀!

我不明白為什麼對方會把矛頭指向我,難道我在宮裡得罪過什麼人嗎?

努力回想,我實在想不出曾跟誰發生過節,除了祭月吧,我時常不顧他的阻攔,把他的話當耳邊風,讓他氣得半死,可是詛咒我的人又不可能是他。

唉,好端端月圓人團圓的日子,我居然要在這邊擔心自己被詛咒。正當我還在自怨自艾之際,有人在門口停下來,暗示性地咳嗽一聲,然後走進屋。

我想那人一定有話要說,便將杯子放回托盤,拉著拖地的長袴走出千晴公主的睡房,來到隔壁外室,透過微微透明的几帳,隱約看見一個老邁的身影在几帳後方坐下。

是太政大臣橘大人本人!

在宮內我曾遠遠見過他幾次,他的頭髮已全然發白,看起來是位非常和藹的老爺爺,然而聽說他在殿上議政時,作風可是出名的犀利逼人。

「羽公主,多謝妳送我外孫女回來。」兩手平放在地上,他優雅行了個禮,然後往千晴公主的睡室望去,「想不到這孩子會醉成這樣,希望沒給妳添太多麻煩。」

在紫宸殿發現咒殺我的字條之後,和歌比賽被迫中止,橘大人幫忙處理完後續,便急急忙忙從宮內趕回來。

「呃,不會的,晴公主後來睡得很熟,一點也不麻煩。」

我在內大臣家從不設几帳,但現在在別人家裡,不得不乖乖坐在後方,因為依照慣例,女子成年後,就算是跟父兄會面也得隔著屏風,更別說是外人。

「千晴常常跟我談起妳,每次提到妳時總是眉飛色舞,我很早便想正式拜會,感謝妳對那孩子的關照。」

停頓片刻,橘大人發出感慨。

「她在京裡一向沒什麼朋友。」遙遠的眼神,望向了天花板,「說來也怪我,自從她娘死後,我忙於政事,沒能好好好教養她,讓她變得十分任性,動不動就得罪別人。」

橘大人轉向屏風,微微一笑。

「羽公主,那孩子時常勉強妳,讓妳很困擾吧?」

門口吹來的風,微微掀起几帳一角,從細縫中,我瞥見一抹溫柔,在橘大人層層的魚尾紋中泛開來。

「其實那孩子是很善良的。」含著笑,他搖了搖頭,「我知道她討厭回京,但每逢秋季她還是會回來,只為了陪陪我這個老頭子。」

溫暖的語調,流露出對孫女的無限疼愛,我彷彿能在腦中想像千晴公主還小時,這位慈祥的爺爺站在走廊上望著她玩耍嬉戲,眼神多麼柔和寵溺。

「橘大人,」低頭望著手上的扇子,我遲疑著要不要打開,「晴公主她……她很在意她母親的事,您知道嗎?」

我總覺得應該幫千晴公主解開這個心結,現在千晴公主最親的人只剩下她爺爺了。

「妳是說……?」

「雖然我不該過問,不過我想千晴公主前幾次婚姻會以悲劇收場,都是因為她害怕她母親的遭遇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關係。」

橘大人吃驚望著几帳後方的我。

「是嗎?原來是這樣。」過了幾秒,他才恍然大悟,「那孩子一直離婚,我還以為是小倆口處得不好,沒想到是受了她娘的影響。」

一提起千晴公主的母親,橘大人不禁黯然垂下頭。

「羽公主,千晴跟妳說過她娘的事吧?訪姬是我的獨生女,她剛成婚那幾年過得很幸福,沒多久便生下千晴,我一直很高興她能找到好歸宿,豈知……」

手中的蝙蝠扇緊緊一握。

「那男人後來變了心,愛上一個不知名的女人,並拋下我女兒,和那女人遠走高飛!」

這麼多年過去了,每每想起那段痛苦的回憶,依然讓人記憶猶新,宛如昨日經歷。

「自此之後,千晴她娘天天以淚洗面,最後甚至哭瞎了雙眼。」橘大人舉起袖子,悄悄拭去氾濫到眼角的老淚,「想來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千晴心裡便有了陰影。」

他擦乾了淚,右手按住胸口,好平復心情。

「可是,有件事我一直沒機會告訴那孩子。」

一道潔白無瑕的月光,衝破了惱人的陰霾,從室外射入。

「『千晴』這個名字是訪姬取的,她希望女兒不管遇到什麼挫折,都能保持開朗,懷抱希望,過著千日皆晴的人生!」

抬起頭,他望向戶外朗朗明月,今晚的夜空難得的明亮溫柔,彷彿離世的親人不曾遠去,依然在天上柔情守護著至親所愛。

「儘管那男人帶給她那麼多的痛苦,訪姬在臨終前卻對我說:

『莫道曇花過夜即謝,已使人間千日有情。

我覺得,我還是幸福的。時間雖然短暫,卻足以讓我相信——在我短短的生命中,真愛曾經出現過!』

「她的遺容很安詳,完全看不出半點怨恨。」橘大人緩緩起身,沿著几帳踱到門邊,「可惜千晴辜負了她娘對她的期望,只因害怕受傷,便不敢相信,不敢嘗試,豈不抹煞了她娘將她取名為千晴的苦心!」

我連忙跟著站起,向前一步。

「不,橘大人,晴公主這次是很……」一陣突如其來的昏眩忽然朝我襲來,我頓時感到天旋地轉,踉蹌撞上旁邊屏風。

「羽公主?」

勉強扶住屏風,我赫然發現自己全身燙得厲害。

「來人,快來人!」橘大人急忙朝外大喊。

我抓緊屏風,努力不讓自己倒下去,但體內熱度越升越高,我的頭亦越來越沈。

難道是詛咒生效了?我咬緊牙根,在聽見門口傳來急促紛沓的腳步聲後,我再也支撐不住,鬆手任自己往地上跌去,然後有人在我著地之前即時抱住了我。

「羽公主沒事吧?」橘大人擔憂地問。

「她開始發燒了。」那個抱住我的人回答,「我先帶她離開這裡。」

費力睜開雙眼,我抬起頭,望見祭月緊抿的薄唇,他抱著我走過重重渡廊,最後將我扔上牛車,然後用力甩下門簾,坐在我身旁。

為什麼我覺得他好像很生氣?

一接觸到他冷颼颼的臉色,我原本昏沈的頭腦頓時醒了大半。

「呃,你怎麼會在這裡?」他不是沒出席今晚的月見之宴,早早就回家了?

「妳這笨蛋!」毫無預警的一聲震天怒吼,嚇得我目瞪口呆。

我發誓,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破口大罵,而且我相信他現在正暴怒到了極點!

「哪有人像妳這樣,知道自己被詛咒了還敢到處亂跑的?」他面色泛青地咆哮,只差沒在車內跳腳,「妳想找死嗎?」

我連忙摀住耳朵,免得被他暴跳如雷的怒吼給震聾。

唉呀,好可怕,我從沒見他露出這麼恐怖的表情,不知現在跳車會不會太遲?

「你別生氣嘛,」我可憐兮兮地縮到角落,「我本來想送千晴公主回府後立刻回宮的,哪知跟橘大人聊起來就忘了。」

「妳……」聽見我的解釋,他非但沒消氣,胸膛反而更加劇烈地起伏了一下,連兩邊太陽穴的青筋都快爆開。

「人家怎麼知道詛咒會那麼快發作。」我越說越小聲。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讓我識相閉上嘴

「第四道咒殺之術在被發現之前,不知已經寫下來多久了。」從他氣急敗壞的口吻中,我突然意識到一點,他,有多麼焦急。

在家中接獲我被詛咒的消息後,莫非他就一直心慌意亂地到處找我?

我按住頭,碰到自己發燙的臉,根據過去三個例子,被詛咒者都是先發高燒,看來我也不例外。

「再撐一下,」祭月低沈的嗓音從我上方傳來,我抬起頭,發現他不知何時已將全身無力的我拉入懷中,見我面帶不適,他的口氣不禁軟了下來,「很快就到了。」

在這樣的時候,聽見他的聲音竟讓我感到莫名的心安,我昏沈沈地靠著他,顛簸的牛車一步接著一步顢頇地前進。

「奇怪,內大臣府有這麼遠嗎?」我睜開雙眼。

「誰說我要帶妳去內大臣府。」

咦?

「不然我還能回哪去?」

他低下頭,沈沈的黑眸望向我。

兩個字,簡潔了當地。

「我家。」

 

 

 

(7)

 

這叫因禍得福嗎?

雖然這麼說很不應該,大家正因我被詛咒而煩惱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但它連帶地也帶來幾點好處。就像現在,我坐在內室,剛回到家的祭月站在門口足足站了好幾秒,也瞪著自己的屋子好幾秒。

「妳……」那雙漂亮的雙眉在中間打了個死結,他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走進屋,「我明天回來時,該不會發現我找不到自己家的大門?」

唉呀,這也不能怪我呀,誰叫他白天要進宮,我一個人在家無聊得要死,除了玩他的房子,我還能做什麼?

他的住處除了紙門之外,清一色全是深色,而且每樣家俱都是素面,半點裝飾都沒有,看起來死氣沈沈得要命。為了掃除這種昏天暗地的氣氛,我將盛開的嵯峨菊和紅葉移到屋內,還把擋在窗邊的屏風、桌子、櫃子全部搬開,讓陽光透進來。

為什麼我臥病在床還有這種體力?因為根本毋需我自己動手,只要勾勾手指,他養的那隻小狐狸就會幫我辦妥。

那隻小狐狸叫「藍隼」,名字好聽是好聽,但或許是我們之前第一次見面並不怎麼愉快的關係,畢竟那時我還想殺了人家,所以藍隼對我非常感冒。不管我叫他做什麼,他都擺著一張臭臉,要不是礙於祭月曾交代他要好好照顧我,他大概會想把我轟出大門。

每次看他氣嘟嘟的樣子,一邊搬著桌子,一邊「大人幹嘛把這麻煩的女人帶回來」地碎碎念,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讓我更想捉弄他。

「沒有香魚。」雙手撐著桌子,我眼巴巴地盯著眼前餐盒。

「妳這女人很挑耶,有飯吃就不錯了!」藍隼端著剛沏好的熱茶,重重在我面前放下。

我哀怨地嘟起小嘴:「人家要吃魚。」

「現在市集早收了,沒人賣魚啦!」他瞪了我一眼。

我任性地抱住弓起的膝蓋,嗔呼:「沒有魚,就不吃。」

「不吃餓死!」他沒好氣地大叫。

我們一來一往地吵著架,祭月坐在我對面,看著我們吵了一會兒,最後才從懷中掏出一張符咒,遞給藍隼:「你去河邊一趟。」

我就說病人最大嘛!

「啊,太好了,狐狸會抓魚呀,新鮮的魚最好吃了!」我開心合起雙掌。

藍隼氣呼呼地朝我扮了個鬼臉,將符咒一口塞進嘴裡:「我要把河裡的香魚全部抓回來,撐死妳!」

碰一聲,他變回原形,一隻全身金黃的小狐狸迅速竄出房門,一下子便跑得不見蹤影。

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藍隼在我面前變身,我笑瞇瞇地把視線從門口移回來,忽然瞥見祭月正沈靜望著我,他的眼神非常溫柔,彷彿看見最重要的人就在眼前,而特別珍惜此時此景似地,但那樣的眼神只出現了一秒,見我看向他,他立即轉開臉。

眼底的溫柔倉促消失。

 

 

 

 

 

 

 

 

 

來到祭月住處已經第五天,原以為中將會強力反對我和祭月住在一起,畢竟孤男寡女,祭月還是個有婦之夫,但意外地,中將每天來看我時居然沒抱怨這一點,只是不斷問我缺什麼,想吃什麼。

後來我才知道,中將覺得依現在狀況來看,讓我待在國內道術最高強的陰陽師身旁,比任何地方安全,說不定祭月會突然找出破解之法,我便能在第一時間解除危機。

八皇女和千晴公主也來看過我,但祭月在屋邸前後佈下強大結界,不准任何人進來,也不准我出去,所以她們只能和中將一樣站在門口,由藍隼一往一返地居中傳話。

事實上我就算想出去也沒辦法,待在祭月家中的第二個晚上我就病倒了,突然發起的高燒讓我再也下不了床,我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差,祭月回家的時間也一天比一天早。

陪我吃過晚飯,他便到隔壁房間去研讀各家術書,任何破解咒殺之術的線索都不放過。我入睡後,他怕吵醒我,還把燈拿到外面去,自己坐在庭院中繼續看書,甚至查書查了一整夜都沒闔眼,就怕我的時日已剩無多。

「喂,妳好歹吃一點吧?」藍隼皺著眉,坐在我的床邊,「我還特地做了妳最喜歡的粟子粥耶!」

他端起碗和湯匙。

「來嘛,一口,吃一口就好。」

我虛弱躺在床上,時常一睡就是一整天,食慾更是一落千丈,連跟藍隼拌嘴的力氣都沒有。

「藍隼,」勉強抬起一隻手,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抓住他的衣角,「快,去一趟右大臣府。」

白天,只有藍隼和我在家,我不知自己還能撐多久,說不定待會一閉上雙眼便會長眠不起。

「想辦法……請右大臣家的四公主過來。」眼前一暗,我伸出去的手陡然從他衣間滑下,不,不行,我還不能放棄!我拼命撐開眼皮。

「右大臣家的四公主?」放下小碗,藍隼不解地歪著頭,「為什麼?」

唉呀,你別多問,快去做就是了,我冒著冷汗,想這樣回他。

「咦?」他忽然察覺到什麼,轉身望向前院。

一個小小的身影穿過庭園,步上走廊,沒多久便出現在房門口,藍隼驚訝跳起,詫異望著這名不速之客。

「妳是怎麼避過我們家大人的法陣進來的?」他大叫。

朔草沒理會他,顧自走進屋。

「別過來!」藍隼以為她要對我不利,雙眼驀然燃起一縷妖異金光,殺氣凌厲地擋住朔草的去路。

朔草卻瞧也沒瞧他一眼,小手從容往旁一揮,藍隼瞬間被彈得老遠,猛烈撞上後方大櫃,我見朔草不費吹灰之力便把藍隼震暈過去,驚愕撐起上半身。

朔草竟有如此強大的魔力?她到底是何方神聖?

原以為她是某種從地獄逃逸至人間的牙鬼,但依她剛才出手的方式來看,她一點也不像鬼物之流,倒像是我很熟悉的……!

「妳的身體快到極限了吧?」她在我面前坐下。

「妳怎麼知道我正想找妳?」我勉強撐著雙手,有氣無力地翻了翻眼皮。

「我聽見妳內心的呼喊。」她一坐下,秋香色的小絓平整鋪散在地上,宛如滿地凋零枯黃的落葉,「妳現在能求救的人也只剩下我。」

我瞪著她,強撐在地上的手已快支持不住。

「等我好起來後,妳要怎麼挖苦我都行,現在快幫我解開咒殺之術!」我有預感,我絕對撐不過今晚。

雖然對我來說,應該慶幸自己遭到咒殺,而且最好就此昏迷不醒,直到死去,如此一來我便能順理成章地回到陰間,然而一想起祭月為我付出這麼多苦心,而中將他們對於我的死又將有多麼難過,我怎能這麼自私地撒手西還。

「我不想幫妳。」朔草將小手安靜放在膝上,動也不動。

我瞪大眼睛,有沒有搞錯?萬一我因咒殺之術而死去,她千方百計把我留在人間,要我想起她是誰的努力不就白費了嗎?

當初我想向能鬼許願時,她還說要拼命阻止呢,為什麼這次她會如此無動於衷?

「我說過,妳不會死的。」看出我的疑慮,朔草平靜接下去,「司慎大人會代妳一死。」

我全身一凜,牙齒上下打了個冷顫。

難怪她一直袖手旁觀,而不採取任何行動,對她而言,只要我沒死,她的計畫就不會有任何影響。

但是,司慎……如果死的是司慎的話,我,我……

「王,難道妳從沒想過,為什麼妳們會被詛咒嗎?」朔草兩眼直勾勾地往上一翻,銳利瞥向我。

我覺得她想暗示我什麼,可是我猜不出來。

「我給妳一點提示吧。」她忽然揚起右手,將手掌平貼在我的額頭中央。

砰!一道耀眼銀光瞬間照亮整座屋子,我被這道強光推倒,往後重重跌回床上,強烈的白光消失後,我睜開雙眼,發現自己竟然出現在另一個時空!

這是哪裡?張開嘴想出聲,卻意外地發現自己無法動彈,說得更正確一點,我的身體消失了,在這個時空裡,我是不存在的,因為我正處在某人的意識裡,而那個某人,不是別人,卻是我自己?

我居然來到了過去的回憶!

朔草為什麼要讓我回到自己的過去?這跟目前面臨的咒殺事件有什麼關係?

我滿腹疑惑,透過過去的我好奇打量四周,眼前景物一片青綠,雪白神殿巍峨聳立在眼前,從建築物的樣式,我驚訝發覺這裡是冥府。

不對!

如果這裡真的是陰間,應該到處瀰漫著陰森之氣才對,怎會如此繁花似錦,明亮美麗?

我愣然望著前方,腦中突然閃過好幾個畫面。

這是……更早之前的冥界地府?

沒錯,我居然忘了,在非常遠古的時代,地獄其實是很美的,直到我開始統治冥間之後,這片錦繡大地才消失殆盡,死者之國從此充斥著陰冷和幽暗,別說花,連半根草也沒長過,然而我再怎麼想也想不起來,為什麼冥界會產生這種巨變。

我納悶地隨著以前的我,走進當時美麗尚存的地府神殿,那天我的心情似乎非常愉悅,捧著剛從河畔摘下的花束,在走廊上輕快奔跑(我想起來了,很早以前的三途之河,原來岸邊是會開花的)。

經過一個轉角,來到神壇後方,漂亮的長迴廊筆直通到盡頭,一道高挺身影披著天鵝絨般的白袍,背對著我,斜靠在迴廊的柱子上。

這個人是誰?

我一步步跑近,隨著逐漸縮短的距離,那個英挺的背影越漸清晰,我突然驚悸了一下。

這個人,這個人是……!

一時間我想不起他的名字,可是透過過去的我,我赫然感受到自己當時的心情,我怎麼會忘了他呢,他曾是我最深愛的人哪!

這層領悟驀然地讓我悲從中來,我明明在自己過去的意識中,應該是不會哭的,但為什麼我覺得我正淚流不止?

心,好痛好痛!

那人聽見我的足音,回過頭,微笑,伸手將我拉近,我將懷中的花獻給他,他低下頭親吻我的臉頰,然後我聽見那時候的自己,輕柔地,叫出他的名字。

——『千迦紗華陛下。』

我不敢置信地倒抽口氣,那個男人叫「千迦紗華」?

我被弄糊塗了,陰間不可能同時有兩位千迦紗華呀,如果那個男人是「千迦紗華」,那我是什麼?難道我「曾經不是」死者之王?

這豈不荒謬至極!

從我有生以來便是死神,統御冥府這麼久了,我還不曾質疑過這份天道宿命,但此情此景卻讓我不得不承認這個荒謬的可能性。

這是我自己的記憶,它確實發生過,只是被我遺忘了。甚至我隱約察覺,當初是我自己不願再想起來,所以才將它刻意忘掉的,若不是朔草開啟了我的回憶之門,我根本不可能記得。

為什麼?

如果真如記憶中所示,我曾深刻愛過那個人,如此珍貴的記憶,為何我會想拼命忘淨?

「妳的燒更燙了。」一隻溫厚的大手放在我的額頭上。

我模糊睜開雙眼,望見祭月坐在我床邊,他俯身凝視著我,俊美的五官被室內兩盞熒熒的火燈照亮。

戶外已是漫漫黑夜,我轉動著頭,左右張望。

「找什麼?」祭月收回手。

「呃,不,沒什麼。」

沒見到朔草,她已經走掉了嗎?

「對了,藍隼……」我再度扭動脖子,勉強用手肘撐起上半身,「他沒事吧?」

「我會有什麼事?」門外響起輕快的腳步聲,一個小身影竄進內室,「妳整天一直病著才會出事呢。」

藍隼在祭月左後方坐下,我發現他毫髮無傷,不禁鬆了口氣躺下,不過在放心的同時,我的心裡亦產生不小的衝擊。

藍隼好歹是祭月養的狐狸,朔草居然能清除他局部的記憶,讓藍隼忘了她,且銷毀她來過的痕跡,真是令人敬畏的魔力呀!

「祭月大人?」我抬起頭,瞥見祭月一臉沈默。

他幽深安靜的眼底宛如漂浮在海面上的月光倒影,如此清亮,卻又如此沈邃洶湧。

「今天還是無法破解咒殺之術?」我輕問。

他擰起的眉頭鎖得更緊,彷彿被什麼東西狠狠鞭抽了一下。

驚覺他的痛苦,我連忙擠出一笑安慰:「這幾天你一直不眠不休地嘗試各種法陣,就算最後無法破解咒術,你也已經盡了全力,千萬別放在心上。」

我不希望他為此自責。

「不,」他忽然起身,「還剩一個方法我沒試過。」

走到窗前,他抬頭望向天邊秋月。

「越中流傳著一種術法,稱為『移形之術』,能將一人的身心狀態轉移到另一人身上。」他沒回頭,背著我繼續說,「如果這個方法有效的話,加諸在妳身上的咒殺之術就會消失。」

移形之術?我在心裡默念了一遍。

等等,既然是兩人交換,我身上的咒術並非消失,只是轉移吧,難不成他打算將詛咒轉移到自己身上?

那怎麼可以!

意識到他有此意圖,我顧不得虛弱的身子,執意坐起身大叫:「我不要!」

朔草說過,司慎會代我一死,他會代我一死!

「我心意已決。」他回過身,手指突然在唇邊一劃,短短念了一聲咒。

我的身體登時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可惡,這小子居然對我施法!

「妳只剩下一晚,過了今晚,連移形之術也救不了妳。」

所以他決定鋌而走險,與我以命換命?

不要,我不要!

「藍隼。」沒理會我的抗議,他肅然將臉轉向一旁,「移形之術實屬逆天,施行時必須全神灌注,屆時我將無法顧及外界,原本設置在周遭內外的結界都會崩毀,你去門外好好守住,絕不能讓任何人進來!」

「可是,大人……」藍隼囁嚅地捏著衣角,一想到自己這一出去,跟隨多年的主人將長睡不醒,天人永隔,他的眼眶開始打轉著淚水。

「快去。」祭月低低喝了一聲。

藍隼垂下頭,哭喪地跑出房門,見他走遠,祭月兩手往後一甩,兩片大袖劃過空氣,產生驚人的氣勢,彷彿能捲起地上千萬殘葉。

他閉目凝神,雙手一邊作著手結,嘴裡一邊喃喃念咒,一陣暴風從我們兩人周圍升起,強風,瞬間吹滅了燈台上的火焰。

滿室飛沙走石,四方几帳被風吹得喀喀作響,上面的飄帶一次又一次地急速飛起,宛如迎向朔風的雪白蘆葦。

『司慎大人如果不幸遇害,妳會哭嗎?』

我睜大雙眼,望著低聲唸著咒語的他,直到現在我才知道自己居然會有失去他的一天!

這份驚恐一發不可收拾,漫天襲地的朝我湧來,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哭,長久以來,他隨侍在側是那麼的理所當然,我從沒想過沒有他是什麼樣子呀!

『妳會覺得無所謂吧,反正他不過是個能力強一點的部下。』

不,他不只是我的部下,他還是——

是什麼?我著急看著他,一時間過於心亂,竟找不出適當的答案。

對我而言,他除了是非常重要的部下之外,還是什麼?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但我敢確定,我們絕對不僅是主僕關係而已!

唸完咒,祭月高高舉起雙手,將雙掌平貼,從頭頂緩緩降下,直到他的眉心,我突然感到呼吸困難,這跟溺水的感覺不同,倒像被道無形的力量強行拉向前一樣,我順勢仰起頭,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往前半步。

四周流竄的風更為劇烈,兩邊鼓起的袖口全被風漲滿,我咬緊牙根,感覺體內彷彿有什麼東西要衝出來。

「嗚。」好痛,身體有一部份被人硬生生抽離而出,化為星辰般的光芒。

我驚訝發現自己的身體在發光,光點宛如沙粒,在空氣間流動,一點一點,一閃一閃,像螢光沙漏般從我胸口一一透出,當光粒全部飛到空氣中後,我依然動彈不得,但痛的感覺消失了。

睜開雙眼,我的面前是片飛動光砂,光點有如活物般聚集在一起,不斷圍繞著中央旋轉,透過這道薄光,便是站在我對面的祭月。

我們隔著流動的光牆,無聲對望,他漂亮的雙眸睜得又大又亮,專注看著我,像要在死前,將最後的影像深深刻入心中!

為什麼?為什麼他要這麼做?

如果此刻我們是在冥府裡,我還能理解,我是他的王,他願意犧牲自己保全我,一點也不奇怪,但他現在明明是個人類,人最寶貴的便是生命,不是嗎?

為何他寧可一死,也要救我?

我愣然看著他,看得恍了神,分不出是眼前流轉的光砂,還是他深凝的視線讓我昏眩,我的雙頰逐漸一吋吋地燒紅。

他輕輕動了一下嘴唇,想說什麼,但他想了想,最後還是沒說出口,把到嘴的話嚥了回去。

眼看他平舉起雙手往我走過來,我緊張地想阻止他,身體卻動不了。他在我面前停住,閉上雙眼,一頭長髮被風吹得散開來,不斷在他眉間飛動,他仰起頭,手指往空中一揮,一閃一閃的熒光逐漸往他身上飄去。

雖然我對陰陽之術一竅不通,但誰都看得出來,一旦他碰觸到那些光粒,咒殺之術就會轉移到他身上,他將代替我承受詛咒而長眠不醒。

不行!我慌張地在心中尖叫。

『妳覺得司慎大人在妳心中,到底算什麼呢?』

我驀然一驚,心弦陡然被這句話掃過,發出清亮的顫音。

司慎……!

先前的地府景象突然一幕幕閃過腦海,那些被我埋葬的,遺忘的記憶,那曾深愛過一個人的心情啊,我突然懵懵懂懂地領悟了什麼,腦中彷彿有道清晨天光在地平線上豁然開朗一樣。

當我望著眼前決意代我受死的祭月時,我赫然發現自己多了點更特殊,更深刻,更強烈的心情,這究竟是什麼?

我應該知道,我應該知道的——

碰!

一聲重響驚醒了沈思中的我,我錯愕望著前方,祭月被人推開,摔倒在地上,有整整一秒鐘的時間,我的腦中一片空白。

祭月半跪著起身,比我更加震驚地抬起頭,顯然他也沒料到儀式中途會有人闖入。

「你……?」他吃驚看著眼前之人,不敢相信對方竟然會衝出來,在千鈞一髮之際將他推開,原本飄盪在空中的光砂便不差分毫地,盡數飛入那人體內!

光點一消失,我身上的詛咒立即解開,不但退了燒,四肢亦恢復知覺,我連忙衝過去,驚惶扶住倒下的人影。

「中將!」摟著他的肩順勢跪坐到地上,我一碰觸到他,便發現他的體溫異常滾燙。

跟我之前的病狀一模一樣,中將竟接受了移形之術,代替我承受詛咒的威力!

這一切發生得過於突然,我一時驚愕得說不出話。

「我總算……能幫上妳的忙。」他露出一抹平和而美麗的微笑,乏力倒在我的臂彎中。

我的鼻間湧起一陣酸楚。

不,我對自己的獲救一點也不高興,看到昔日談笑風生的中將變成這個樣子,我的胸口好沈好痛,像壓著千金重的石頭,喘都喘不過氣。

要是中將就這麼死了的話怎麼辦?我的雙手止不住地顫抖著。

怎麼?身為冷面無情的死神,我竟會為別人的生死感到恐懼,這份恐懼如此活生赤裸,我真的好害怕,害怕就此失去他!

喉頭哽著無法吞嚥的酸苦,一股陌生的感覺突然衝上我的鼻樑,直直湧到眼底,在我氤氳的眼中聚集成海。

我愣愣察覺到自己的右頰有道清滑的液體落下。

我,在哭?

這就是淚水嗎?以前的我無法理解,為什麼每次有人死去,他的親人或愛人都要在旁哭哭啼啼,現在我終於懂了,失去自己重要的人原來這麼痛苦!

「銀羽,」吃力地,中將抬起手,拂去我頰上的淚漬,溫聲,「妳哭,我會難過的。」

我拼命搖頭,不要,我不要這樣!

「我昏睡之後……並不會馬上死去……我……等妳……」溫熱的手掌輕輕覆住了我的手背,他的眼中一片柔和清澈,「我相信……妳一定能找到破解的方法!」

我驚慌望著氣息漸弱的他,心裡更急。

「可、可是,萬一最後我還是找不到怎麼辦?」

「那麼……」他坦然的目光充滿體貼之情,握著我的手微微一緊,「我也不……怪妳……」

中將瞇起雙眼,瞳孔逐漸失去了焦點,他咬緊牙根,望向我後方。

「祭月大人,你是唯一能協助銀羽的人……所以我……推開你……不讓你成為銀羽的替身。」停頓片刻,他困難地吐出最後一口氣,「答應我,不管怎麼樣……你……都要幫我……保護她!」

一說完,中將反白的雙眼翻了翻,突然在我懷中昏過去。

「中將!」我激動地搖動他的肩膀,他卻毫無反應,無知無覺地癱倒在我胸前。

祭月迅速從我身後閃出,伸出手,探了探他的前額,再放下來:「他睡著了。」

我茫然抱著中將,一瞬間彷彿坐在小船上,四面都是汪汪大洋,我不知該繼續前進還是掉頭。

「真是的。」祭月從我懷中接過中將,讓他平躺到床上,「你是我最不想積欠人情的人,偏偏要欠你一次。」

我幫忙拉上被褥,祭月起身將房內的燭火重新點上,我跪坐在中將身旁,透過暈黃的光線,中將沈睡的臉看起來蒼白得令人心疼,一股交雜著愧疚及憤怒的火焰忽然在我心底燃起。

我用力擦乾眼淚,憤然起身,祭月感覺到我的決心,困惑看了我一眼。

「你說過,『能破解這次咒殺之術的不是咒語』,不是咒語……」低頭沈思,我緩緩踱向窗邊再踱回來。

一般而言,咒殺者的對象只會針對仇家一個人,但至今卻有四位遭到詛咒,前重之女,節姬,負責收納供御巾櫛的掌藏女官,以及我,被害者的身份上至大臣家的公主,下至女官、侍女。

我們互不相識,從我們身上完全找不到任何關連,簡直就像被隨機選中一樣,兇手居然會漫無章法地對別人下咒,這實在太奇怪了。

「不可能,既然是詛咒,想必是基於某種憎恨的理由才會痛下殺手,絕不可能隨便選擇。」我在窗口和床蹋兩邊來來回回踱步,越走越快,一定還有一個重要的環節我沒想通!

窗外樹影婆娑,我瞥向被月色照亮的萋萋庭院,心中忽然一動。

朔草曾送我回到過去,說要給我一個提示,她特意讓我看到遠古時期的冥府,還讓我想起深愛一個人的心情——一道乍現靈光突然閃過我的腦海。

愛情,那是愛情!

「祭月大人,」我連忙飛奔到他身邊,「我知道了!」

祭月正跪坐在床邊幫中將念咒,修長的兩指靠在嘴邊,被我粗魯按下,他睜開漂亮的長睫毛望向我。

「我們認為被害者之間缺乏關連性,所以一直揣測不出兇手的動機是什麼,」我匆匆拉起祭月,「但我們都沒想到,我和前重之女們之間有個最基本的共同點:我們都是獨身未婚的女性呀!」

突破關鍵之後,所有的疑點忽然茅塞頓開,我將腦中的拼湊一一組織起來,大叫:「施咒者一定也是個女人,只有同性之間的嫉妒會這麼可怕,不惜玉石俱焚!」

說不定她正深陷在一場無望的苦戀中,所愛的男人拋棄她之後竟當著她的面追求其他女人,她在大受刺激之下,於是開始咒殺情敵。

「只要調查我和前重之女她們的交友狀況,一定能找出和我們四個人都有關係的男人!」

我相信只要找到那個男人,那女人一定也會現身,儘管她痛恨對方無情,卻沒直接懲罰他,反而報復情郎追求的女人們。

她一定還深愛著那個男人!

對於我的推測,祭月不置與否,直接付諸行動,他抓起披散在衣箱上的外褂,丟給我,要我穿上準備出門。

「藍隼。」趁我穿衣,祭月忽然朝外喚了一聲。

門外出現一個小小的身影,全身伏跪在地上,頭抬也不敢抬起,祭月還沒開口,藍隼已先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大人,我知道我不該違背您的意思,但我這麼做也是萬不得已呀!」他抓起袖子,拼命摀著臉,「跟在您身邊這麼多年了,要我眼睜睜地看著您送死,嗚嗚嗚,我辦不到。」

所以他私自放中將進來?祭月嘆口氣,淡淡說了句:「把淚擦乾。」

事已至此,再多的責難也於事無補,祭月並不是個會在事後大罵的人。

「我出去一下,你留在這裡好好照顧右近衛中將。」

換句話說,就是將功贖罪。

知道主人已經原諒了他,藍隼淚漣漣地抬起小臉,又哭又笑地拼命點頭:「遵命!」

 

 

 

(8)

 

「『地老天荒毋相忘,命赴黃泉在今朝。

自從見過妳一面,妳的倩影便一直留在我心裡,若是能得到妳相愛的誓言,就是現在死去我也願意啊!』

「這、這是什麼跟什麼?」拿著信,我一邊讀,一邊驚訝得下巴差點掉下來。

信的頁尾,署名 六條清正。

這是誰呀?我根本不記得見過這個人啊,他幹嘛寄這種奇怪的信給我?

「六條大人也太誇張了,」落音整理著一疊疊的信件,同時抱怨,「一次寄給好幾位女性也就算了,居然每封信的內容都寫的一模一樣。」

從前重之女、掌藏女官、節姬和我的上百封信件中,發現我們都收到了六條清正的情詩。

「就是,更別說那首情詩還是抄《古今和歌集》裡的詩句,根本不是他自己寫的呢。」千晴公主氣憤填膺地從我手中接過那封信,「這種卑劣的行徑簡直是女性的公敵!」

之前落音對千晴公主頗有微言,沒想到她們現在會如此同仇敵慨,一言一語,配合得天衣無縫。

「這不是重點吧。」祭月坐在我們三個對面,無奈打開扇子。

「話不能這麼說,」千晴公主起身坐到丈夫身邊,「如果我喜歡的人一次寄情書給好幾個女人,我也會很生氣呀!」

看到兩人親密坐在一起,有說有笑,我下意識地掉過頭,幫落音疊了疊散亂一地的信箋。

為什麼要避開目光,我不知道,當我察覺自己這個無端的舉動時,我的臉已經別開了。

「六條清正是左衛門督,府邸在朱雀大路上。」千晴公主身為貴族家的千金,對每位大臣的身家自然瞭若直掌,「走吧,去他家看看!」

雖然大半夜跑去人家家裡非常無禮,不過事出緊急,我也不想等到天亮。

事實上,今晚為了找出咒殺者,偌大的平安京早有不少人被我們吵醒,我和祭月一離開他家,我便堅持先去太政大臣府找千晴公主。

祭月那時還不解地問我為什麼,我回答他,當我需要她幫忙時,如果不找她,反而顯得不夠義氣,事後千晴公主一定會怪我沒把她當朋友。

我們一行人匆匆進宮,找來和前重之女、掌藏女官交情最好的幾名女中幫忙,請她們整理兩人收到過的情詩。這件事讓宮裡一下子變得熱鬧滾滾,侍女們紛紛從睡夢中爬起,奔相走告,聽說還驚動了皇上。

節姬的部分亦如法炮製,她的母親治部少輔夫人非常幫忙,立刻喚人取來女兒的信件。至於我的部分,不用說,找落音準沒錯。

「時部大人,這麼晚了,實在不太方便呀。」

哪知我們在六條清正的家門口吃了閉門羹,守門的小廝堅持不讓我們進去。

「別開玩笑啦,剛剛我們連大內都進去了,難不成一個左衛門督倒比皇上還尊貴?」千晴公主看不過,氣呼呼地跳下牛車。

「我們家大人已經睡了,不方便見客。」

「都跟你說現在狀況非同小可,你去通報一下會怎樣?」

「公主,很抱歉。」

「今晚我就是要進這個門,你不讓我進去,我就上奏皇上下旨!」千晴公主氣得直跺腳。

「那麼,等到那個時候再說吧。」

「你……」

和氣沖沖的千晴公主相反,面對小廝的目中無人,祭月一點也沒動氣。

「好吧,那就算了。」他啪一聲闔起扇子,淡淡轉身。

咦?我和千晴公主同時吃驚回過頭,他打算這樣功虧一簣的回去?半途而廢並不像祭月的作風呀。

「既然六條大人不怕枕邊的惡鬼,我們就不多事了。」祭月作勢要爬上牛車,那名小廝一聽見「惡鬼」兩個字,態度馬上一變,連滾帶爬地衝過去。

「啊呀,時部大人,您怎麼不早說呢!」小廝擋住車門,滿臉陪笑,「那個,您是說我們府邸有鬼嗎?」

然後,我們全被客客氣氣地請了進去,我和千晴公主面面相覷地跟在祭月後面,這小子不擅與人交際,倒比誰都更能掌握人性的弱點。

「我很討厭六條家。」走在通往接見室的房廊,千晴公主小聲對我說,「他們仗勢著家族的勢力,在宮內驕傲得不得了。」

連守門小廝都這麼不可一世,可想而知主人的人品一定也不怎麼樣。

宮內要職卻有不少人都出身於六條家,但真正讓他們躍上權力舞台的是他們曾出了一位中宮──當今皇太后,秋台門院。

「之前六條清正曾因操守有虧,被貶至淡路,要不是有家族撐腰,獲赦回京,他這時還在海邊吹海風。」千晴公主跟我說完,我們也到了正殿的接見室。

六條清正半夜被叫醒,臉色相當難看,不過得忍受他臉色的是和他面對面的祭月,我和千晴公主坐在屏風後方。

聽完我們的來意,六條清正睡意全消,眼睛瞪得鐵大。

「你、你確定咒殺事件是因我而起的嗎?」六條清正有些不信。

「六條大人,近日與你往來的女性之中,是否有人會因為你的移情別戀而懷恨在心?」

祭月問得可真直接。

「這個……」

「被害者都是你送過情詩的女性,可見施咒之人一定在你身邊,才會知道你送過誰情書。」祭月幫他縮小了範圍,「說得更正確一點,對方應該跟你住在一起。」

最後一句讓六條清正瞬間變了臉色,緊張地追問:「那,那女人會對我下手嗎?」

「不一定。」祭月的背影微微一動,似在發笑,「但對方就在你身旁,你也不希望每天過得提心吊膽吧?」

「對對對,」六條清正連忙起身,「時部大人,您等等,我馬上叫人把我家的女眷全部找來,您幫我看看是誰心腸如此歹毒,竟然想謀害我!」

六條清正一開始還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現在突然變得異常親切熱絡,我終於明白祭月為什麼會發笑。

「如果不是節姬她們還昏迷不醒,我真想叫祭月不要幫他。」千晴公主靠向我,在我耳邊偷偷說。

不多時,門外響起一陣紛亂女聲,我回過頭,一看之下不禁傻眼,這、這些全是他的「女眷」?

十多位女性黑壓壓跪坐在走廊上,除了皇上的後宮,大概很難看到這麼壯觀的景象。

雖說這年代豪門貴族擁有三妻四妾,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六條清正的紅粉知己未免也太多了吧!

這傢伙居然不滿足,還寄亂七八糟的情書給我?

「時部大人,來來來,這些是目前住在我府內的,還有一些,您知道的嘛,在外面。您先看看她們哪一個是那個女人,如果沒有,我再差人把外面的幾位帶進來。」

還、還有外面?我的扇子失手滑下。

一想到中將和前重之女們之所以昏迷不醒,都是這個用情不專的傢伙惹的禍,我差點沒昏倒。

祭月站起身,正打算走向走廊查驗。

「不用這麼麻煩。」我一把推開屏風,迅速衝到六條清正面前。

唰!猛然抽出六條清正腰上的配刀,我將刀口筆直指向他,他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沒人料到我會這麼做,千晴公主跟著從屏風內跑出來,慌張揮動雙手:「銀羽,妳、妳別衝動呀!」

我沒理會眾人的驚呼,轉向六條清正,朝他森冷一笑:「左衛門督大人,你從沒想過會死在女人手上吧?」

六條清正全身打著哆嗦,一向自豪的俊臉嚇得變了形,恐懼地抖著,一道刀上寒光,倏地掠過我的眸子。

「六條大人,納命來!」

雙手齊握的武士刀,迅速從空中劃下。

刀口虎虎掠過空氣,一個影子忽然衝進屋,不顧一切地挺身而出,飛滑至六條清正身前大叫:「不要啊啊啊——」

走廊上的女眷跟著發出失聲尖叫,刀尖,赫然在女人胸前兩吋之遙停下。

「瞧,這不就出來了?」我即時收手,將長刀往旁一扔,回頭看見祭月站在我身後,我朝他聳聳肩。

他翻了個白眼,莫可奈何地嘆口氣。

「是妳下的咒吧?」他走向那名女子。

女子驚訝抬起頭,望了望祭月,再望了望我,兩手頹然撐住身子:「我……」

「銀羽,妳故意引她出來?」千晴公主恍然大悟。

六條清正已嚇得魂飛魄散,我看了他一眼,淺淺一笑:「也不能說是故意。」

哼,我要六條清正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今晚!

「我也不想這麼做,」現身的女子摀住臉,嚶嚶哭起來,「我只希望清正大人能遵守當初的諾言。」

六條清正坐在地上,呆滯看著她。

「什……什麼諾言?妳在說什麼?」

「清正大人,難道您已經忘了在淡路對我說過的話?」女子激動爬向他,嚇得他連連退後,撞倒身後的几帳。

「別過來!」六條清正逃難般地躲到祭月身後,恐懼探出半個頭,「妳到底是誰?躲在我家該不會也想害我吧?」

女子一聽,整個人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失神跌坐原地。

「清正大人,您居然連我是誰都不記得?我是青橋啊!」顫抖的雙唇盡無血色,女子慘白的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一起,「在淡路的時候,您說妳我的相遇是宿世註定,再也不會有任何女人比我更適合你!您還發誓會永遠愛我,生生世世只有我一個人。」

莫非昔日的美好在她心中有如無價珍寶,在對方心中卻如被沖刷的河床,一粒砂石也沒留下?

「青橋……?」六條清正牢牢抓著祭月的手,深怕她撲過來,好不容易他才從群芳豔色中想起這個名字,「妳是淡路守的女兒?」

一年前他遭貶淡路荒地,風流成性的他依然不忘採花汲蜜,和當地國守之女談起戀愛,官復原職之後還帶她一同回京,但京城不比人煙稀少的淡路,四處充斥著萬種風情的女子,他很快便忘了住在府邸一角,毫不起眼的淡路守小姐。

「妳詛咒別的女人,就為了我那句『只愛妳一個人』的傻話?」六條清正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眼白都凸了出來,「隨口說說的戲言,妳也相信?」

走廊上跟著傳來幾聲竊笑。

「果然是鄉下村婦。」其他幾位女眷掩嘴奚落。

「淡路根本沒幾個像樣的女人,我那時候也是不得已才找上妳,聊勝於無。」六條清正嫌惡揮了揮衣袖,掩住鼻,「不然妳以為像妳這樣長相平庸,像根乾木頭似的女人,我怎會有興趣!」

青橋錯愕望著心上人,她長得是不美,跟京裡的女人比起來,她既不會打扮,也不會彈琴作詩,其他女眷常取笑她來自粗野之地,俗不可耐。

可是,她那麼愛他,為了得到他的愛情,她什麼都願意呀!

「青橋小姐,妳是否有賀茂家的血統?」祭月踱向她,在她面前蹲下,身為陰陽師,他最關心的還是如何解除咒殺之術。

「您怎麼知道?」青橋吃驚抬起頭,「我娘母家即姓賀茂。」

賀茂氏,曾經極盛一時的陰陽之家。

「難怪妳的詛咒會有這麼強的效力,」祭月喃喃自語,「但為什麼我會壓制不住?」

「時部大人,你不懂。」她緩緩站起身,「一個女人為了愛,是可以變成鬼的!」

六條清正見她站起,駭然退到門邊。

「哈哈哈哈。」察覺愛人非但情意無存,還把自己當成妖物般看待,青橋忽然發出淒涼大笑,在這漆深黑夜聽來格外悲絕,「我真傻,人家根本連我的名字都不記得了,我居然還為了他,不惜一個接著一個地咒殺別人。」

佈滿血絲的雙眼溢滿悲憤,她用力抓住自己的頭髮大叫:「這樣的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還有什麼意義?」

青橋突然往牆壁一頭撞去,我一驚,急忙拔足飛奔,狂衝到她面前,在她撞上牆壁的前一秒攔住她。

她撞進我懷裡,我的後腦跟背脊則抵擋不住這股強大的衝力,重重撞上了牆,唉唷,痛痛痛痛啊!

「青橋小姐,」我痛得咬牙,撫著後腦推開她,「妳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妳別管我,像妳們這樣的人怎能瞭解我的心情!」對於我的搶救,她一點也不感激,反而掩面哭得更傷心,「如果我能像妳一樣長得這麼美,清正大人就不會嫌棄我了!」

不會吧?到現在她還為對方的花心找藉口,反而責怪自己長得太醜?

世間怎會有如此死心塌地的女人!

我心疼她的癡,她的傻,開口想勸導她,忽然聽見千晴公主發出一聲冷哼。

「醜八怪的心情,我們當然是不懂啦。」千晴公主大剌剌地走過來,豔麗無雙的臉上帶著一絲嘲笑,「妳想死就去吧,銀羽,別阻止她。」

我一愣。

「妳以為妳咒殺了別的女人,妳的心上人就會回心轉意,回來找妳?別傻了!」千晴公主下巴一揚,「也不去照照鏡子,憑妳這副德行天底下有哪個男人會想要!」

啊呀,我連忙朝千晴公主使眼色,雖然青橋不該作法害人,可是追根究底起來,她也是個可憐的受害者,更別說她現在正一心求死,再這樣刺激她,豈不是讓她更想不開。

「我……」青橋愕愕張大嘴,眼前的千晴公主美得令人無法逼視,兩人等肩站在一起,越加襯托出她的渺小和平凡,讓她更為自慚形穢。

上天真不公平!

千晴公主生來即具絕世美貌,走到哪都受人仰慕,她卻連千晴公主的一根腳指頭都比不上,以致於所愛的郎君對她不屑一顧。

可悲,真的太可悲了,青橋摀著臉,眼看又要往牆撞去。

「妳很醜,但妳的醜不是來自於長相。」千晴公主袖手旁觀,絲毫沒阻止的意思,她雙手插腰,平靜看著,「而是來自於妳看不到自身之美的內心!」

青橋赫然停下腳步,愕訝回過頭。

「我的自身之美?」她的臉上拖著兩行淚,驚訝抖了抖雙唇,「我哪有什麼美麗可言?」

「有!」千晴公主一把旋過她的身子,用力抓住她的肩膀,「妳剛才為了營救所愛,不是連自己的生命都可以犧牲嗎?就這點而言……」

千晴公主冷冷掃了六條清正一眼。

「那個男人就配不上妳!」

青橋愣愣望著笑靨如花的千晴公主,淚,不知不覺地止住。

「至死不渝地愛著一個人是很了不起,可是如果對方是個不值得的人,妳的癡心就沒有意義。」千晴公主笑著扶起她,用袖口擦了擦她的臉,「女人的真心是很寶貴的,青橋,妳更應該好好珍惜自己才對!」

老實說青橋一點也不漂亮,尤其現在她亂髮披散,眼睛又紅又腫,如果半夜看到她,可能會嚇得從走廊上滾下去,但是當她發愣的臉逐漸從迷惘中釋然,露出破涕微笑時,我真的覺得她非常美麗呢!

正想詢問她,該如何解除咒殺之術,一陣閃光忽然從她身上發出,一分為四,往四周射去,最後消逝不見,青橋仰起頭,像被掏空了般倒下。

「祭月大人!」我忙扶住她,求救似地望向祭月。

他一個箭步向前,伸手查探,幸而青橋只是暫時性昏厥,不一會兒便睜開眼睛。

「她內心的執念已經消失。」祭月放下掌心,「受咒殺之人很快便能轉醒。」

過度執著的愛情會讓人變成鬼,但能恢復人心,讓中將和前重之女她們平安醒來的,也只有人,而不是任何咒語!

我和千晴公主一左一右扶起青橋,千晴公主決定離京時要帶她一起走,希望下次再見到青橋時,能看到一名自信煥發的女子,我衷心這樣期盼著。

「時、時部大人,」見我們帶走青橋,還聽到千晴公主說要收留她,六條清正緊張跟到門邊,「您確定要放她走嗎?她害了那麼多人,雖然後來沒人傷亡,但畢竟是犯罪,萬一、萬一她又心升歹念,我不是很危險嗎?」

祭月走在我們後面,我聽見他發出一聲很淡很淡的輕笑。

「六條大人,鬼並不可怕。」祭月停頓片刻,步上房廊,「可怕的是讓女人變成鬼的男人。」

 

 

 

 

 

 

 

 

 

戶外秋風料峭,我們拉緊外衣來到大門口,千晴公主攙扶著青橋坐上牛車,我在一邊幫忙,忽然瞥見矮牆上立著一個人影,她的衣帶和長髮隨風飄揚,整個人背著光。

是朔草!

她在看我?

「怎麼?」祭月從後頭走來,見我愣住不動。

「呃,不。」我回過神,假裝忙著將車上的竹廉放下,等祭月走過後,再偷偷望向矮牆。

咦?朔草不見了?

「你們先回府邸,我稍後趕上。」千晴公主對家僕說。

「妳會帶青橋小姐去大原吧?」祭月走到她身旁。

大原,有太政大臣家的別莊。

「是啊,再過兩天我就要離開京了。我把青橋帶走,沒交給宮內問罪,你那邊對皇上怎麼交代?」

「無妨。」

兩人低著頭說話,形成一幅再美不過的畫面,我連忙轉開臉,突然覺得自己是多餘的人,但我是坐祭月的牛車過來的,當然得再坐他的車回去,中將還在他家呢。

我東張西望,不知該把目光往哪擺好,千晴公主察覺到我的尷尬,原本低著的頭抬起,看了我一會兒。

她忽然轉過身,深吸口氣,再轉回來,指著祭月大叫:「我在此宣布,你,時部祭月,從今晚開始不再是我橘千晴的丈夫!」

咦?我瞪大眼睛,從認識千晴公主以來,她總有數不清、做不完的驚人之舉讓我嚇得傻眼,這次也不例外。

「千晴公主?」我驚訝跑向她,她一定是哪裡不對勁,才會這樣胡言亂語。

「唷,銀羽,我以為第六任的婚姻會維持久一點的,誰知不到一個月就結束啦!」千晴公主蠻不在乎地笑著,「妳看,我休夫的速度越來越快了。」

千晴公主要休了祭月?

她不是愛他嗎?為什麼——

祭月泰靜看著她,卻沒多問,就像千晴公主當初求婚時,他沒多大反應一樣,對於她的退婚,他也接受得十分平靜。

我不禁急了。

「祭月大人,你倒說句話呀,其實千晴公主是很——」

「銀羽,」她打斷我,朝我搖搖頭,在我耳邊低喃,「妳讓我帶著驕傲走吧!」

我不懂為什麼千晴公主要這麼做?

她笑著,直挺挺走到祭月面前,忽然伸手抱住他。

「祭月大人,」臉,深深埋入了他懷中,她用很小聲,很小聲的聲音說,「你很喜歡銀羽,是嗎?」

他微微一愣。

「我相信你一定會很幸福的!」千晴公主迅速放開他,轉身,一把拉住一頭霧水的我,「來,銀羽,陪我散個步!」

散步?沒人會在半夜散步吧?

然而我從未忤逆過她,自然只好任她拖著走,沿著筆直的朱雀大道,千晴公主拉著我經過好幾個路口,我發現她並非想去特定之地,純粹只是走累了所以才停下來。

「千晴公主。」我擔心看著眼前靠在樹幹喘息的她。

「唉呀,妳幹嘛這麼愁眉苦臉?」兩手抓住我的臉頰,她用力捏了一下,「我不過是失戀而已嘛,有什麼大不了!」

我低下頭,莫名地,就是難過得想哭。

「妳別擔心啦,我保證,」她拍了拍胸脯,「下一次,我一定會遇見更好的人!」

我赫然發現她的臉上掛著兩行清淚,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她將雙手搭在我的肩上,豪情萬千地大喊:「畢竟我叫橘千晴,本該過著千日晴的人生嘛!」

我被她眼中的堅毅感動了,千晴公主真不愧是個豔陽般耀眼的女性,對自己永遠充滿自信,對人生充滿驕傲,就算在情感的路上跌得頭破血流,她依然勇往直前,繼續前進。

「對了,我已經知道祭月大人心中最在乎的東西是什麼喔。」她伸出食指,在我面前得意地晃著。

我好奇豎起耳朵,視線隨著她的指頭飄來飄去。

「哼,但我才不要告訴妳。」她收回手指,「留給妳自己好好體會。」

我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到草堆裡。

唉,千晴公主喜歡捉弄我這一點,大概也永遠不會改變吧!

「啊呀,都快天亮了呢。」千晴公主拍了拍衣擺上的草屑,「我該回府了。」

她指向旁邊小道。

「順著這條路直走就會通到大路上,我想祭月大人剛剛應該跟在後面,妳從這邊出去就能碰見他。」千晴公主走的卻是另一條路。

她碎步奔跑著,跑沒幾步,回過頭,伸出右手在空中用力揮舞,大叫:「銀羽,我們一輩子、一輩子都要當最好的朋友喔!」

我先是一愣,望著她逐漸跑遠的背影,心頭隨即湧上一股暖意。

千晴公主根本不需特別強調「一輩子」,因為就連她死後,我都還會是她最好的朋友!

拿出腰際的笛子,我在一顆長苔的大石頭上坐下,雖然現在應該趕去和祭月會合,但一想起青橋和訪姬的癡情,我忽然有了吹笛的心情。

就著星光和即將初昇的日光,我將竹笛置於唇邊,清揚地吹出笛音。

一陣腳步聲從身後傳來,我回過頭,看見祭月站在我右後方,原以為他要催促我,但,沒有,他在我身旁坐下,望著月已西沈的夜空,靜靜聽著我吹笛。

「祭月大人。」在曲調告一個段落後,我放下笛子,想了想,決定說出心裡的看法,「我打算繼續當陰陽師。」

他的目光從天空收回,望向我。

「是嗎?」他淡淡轉向一旁的枯藤。

「不管是宿命註定,或是自己的選擇,我想既然會走上這條路,必定有其意義。」我堅定握緊手中竹笛。

就像天命所歸的「千迦紗華」!

不管先前那個男人是否真是死神,也不管在我之前到底出現過幾位千迦紗華,最後都是我,不是別人,成為現今的死者之王,這之中必定有著非「我」不可的理由。

「祭月大人,你從小就過得不快樂,所以才會討厭身為陰陽師的自己。」我想安慰他。

儘管那根本不是司慎所需背負的過去,而是那位「時部祭月」的,但司慎既然接收了時部祭月的記憶,對於他的痛苦便如切身經歷。

「你何不這樣想?那些歷練讓你成為現在的你,也只有這樣的你才能克服今日的障礙,解救大家。」我跳下石頭,合身蹲在他面前,「所以,也許之前的痛苦都是為了這麼一天!」

他漂亮的雙眼閃過一絲迷濛,灰闇的,濁澀的,彷彿想起不堪的過去。

然後他瞇起雙眸,過了三、四秒,他鬆開眉頭,眼眸自混沌思緒中恢復清亮,看向我。

「呃,」被他直視著,我的臉會不自覺地發紅,我趕緊起身閃避,轉移話題,「那個……剛剛千晴公主跟你說什麼?」

祭月嘴角一揚,突然從我手中抽走笛子。

「她說,千萬不要喜歡笨蛋。」

咦?我看著他起身,越過我,走向前方迷霧未開的草地,他很高,佇立在蘆葦草間,舉起我的笛子,就口吹了起來。

我很久沒聽他吹笛了,他的笛聲比我更加悠揚有力。

我知道,他在悼念著為愛死去的淒悱亡魂,不知他身在陰間的父親是否能聽見?

 

 

 

 

世間難有矢志不移的愛情;

但只要真心愛過,便是永恆。

 

 

 

 

 

第三話  千日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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