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天空塚 第四部 百鬼夜行

 天空塚 第四部 百鬼夜行


第一章

 

千夜與吹雪成親的那一天,夕痕抵達了不滅城。

春天,亦在同時降臨北地,羽前雖已進入初春,天氣卻依然相當嚴寒,甚至比夕痕想像中還要冷得多。

「這是什麼鬼天氣。」拉緊外褂,夕痕整個人縮成一團,窩在暖爐邊簌簌發抖。

一名上了年紀的婦人匆匆推開門,一股冷風頓時跟進,將夕痕臉上好不容易烤暖的溫度撲熄。

此人是外城女中的領班,九條夫人。

「妳又躲在房子裡了?」九條洪亮大吼,「快出來,別想偷懶!」

「可是外面……好冷。」連說話都在打顫,她真怕會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頭。

「都春天啦還喊冷,妳是存心想偷閒嗎?」九條抓起她,將她往走廊一丟。

她可憐兮兮地搓著掌心,拼命往最無風的角落縮去,呼呼,好冷,由於現在身分只是名侍女,裝束都有一定規定,她連羽織都不能套上,其他侍者早已適應羽前的天氣,一點也不覺得寒冷,但她是在南部長大的,哪禁得起這種冰窖似的氣候。

雖然駿河冬天也會飄雪,但還沒冷到這種地步,羽前的冷,乾燥而尖銳,簡直像要鑽進五臟六腑裡。

「去把那邊的雪鏟乾淨。」下巴指了指台階,九條將圓鍬丟給她。

夕痕睜大眼睛,低頭看著這把工具。

「快動手呀,發什麼呆?」

「呃,這個怎麼用?」

九條的眉頭瞬間抽慉了一下。

「妳確定是內侍局派來的新侍女嗎?怎麼像個笨蛋一樣,什麼也不會?」

居然罵她笨蛋!柳眉一揚,夕痕走下木階,用力將圓鍬插在地上,拼命將雪挖起,一邊鏟,一邊咕噥:「鏟雪有什麼了不起,哼,不愧是武源教長的地盤,就會剝削別人的勞力,這種天氣居然還要工作,還不准穿太多,這不是謀殺是什麼?」

「喂,妳圓鍬拿反啦!」九條的聲音匆匆從後追來。

不滅城組織嚴密,普通侍女禁止踰越內城,更別說牢房,以致於進來不滅城已經五天,夕痕依然毫無進展,畢竟能進入主城,接近武源教長的侍女皆經過嚴格挑選,像她這樣來路不明,根本沒機會混進去,只能待在外城任人差遣。

不能進去主城就沒意思了,她慧黠的雙目一動,不如趁晚上偷偷溜進去看看吧,當初瑾姬也曾潛入牢房,只是苦於守衛森嚴,無法救出赤火,但至少能看他一眼也好。

偷偷摸摸潛入主城是她的強項,從小她就在筑日城練就出這個本領。

「停停停,妳還是別鏟了,再鏟下去地上的石板都要被妳挖起來了。」九條搖搖頭,「過來,把這些桌椅搬到西側去。」

依言放開雪鍬,夕痕來到九條身旁,才走了幾步,忽然停住,一名五歲大的孩子拉著茗黃外褂,朝她跑來,更遠處還跟著一群慌張的侍女。

小女孩賭氣著,小小的身子拼命奔跑,一個粗心便撞上了夕痕。

「啊!」女孩跌倒在地,身後侍女急忙趕來。

「若小姐,您沒事吧?」

若小姐?

她是高佐和厲香的女兒!夕痕一驚,蹲下身子,仔細打量坐在地上的孩子,她有雙宛若靜湖的清澈明眸,與厲香秋水粼粼的眼神極為神似。

「妳叫小若,嗯?」欣喜拉住小女孩的雙手,夕痕微泛起淚光。

小若點點頭,狐疑仰著頭看她:「妳知道小若的名字?」

換夕痕輕點螓首,壓低了聲:「妳是我一位好友的遺孤。」

「什麼是遺孤?」

「小姐,您該回房了。」一旁侍女警覺走近,匆忙拉起小若。

「我不要!」小若抽回手,回身抓住夕痕,「妳知道我母上——不,厲香小姐在哪裡嗎?」

厲香小姐?小若叫自己的親生母親「小姐」?

「妳在找她嗎?」輕撫著她紅撲撲的小臉,夕痕憐惜地道,「如果我看到她,一定會跟她說妳想見她。」

「真的?」小臉燃起喜悅光芒,「妳沒騙我?」

「沒騙妳。」

小若笑了,小小手臂摟住她的腰。

「妳和我母上一樣漂亮。」

「小姐,要是讓主公大人知道您又亂跑,他會生氣的。」怕惹來麻煩,侍女急忙提醒。

這句話比什麼都有效,小若嚇白了臉,乖乖放開夕痕,跟著她們離去。

強風捲地襲來,夕痕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走遠,內心百感交集,高佐已經死了,小若大概還不知道吧?

武源教長雖然憎恨妹妹所生的私生女,卻仍讓她活著,且依侍女尊稱她為小姐這一點來看,她還保有世襲的身分,所以她應該知道厲香是親生母親,只是被迫不能喚她母上。

武源教長這個做法還真奇怪,既仁慈又殘忍。

「別和若小姐走得太近,很多人就是這樣無故失蹤的。」九條突然走近,一手搭上夕痕的肩,用力按了下,「妳懂我的意思吧?主公相當討厭她。」

一片雪花,飛落才剛剷過積雪的台階。

「跟妳說這些是為了妳好,我們只是外城侍女,對上面的事最好裝聾作啞,否則妳很難活過明天。」

看著九條夫人若無其事地走開,夕痕緩緩站直身子,冰冷的空氣再度來襲。

天,更冷了。

 

 

「假的?」閃過精光的寒瞳微瞇起。

全身伏跪在地上的武士不敢移動半步,戰戰兢兢地回報:「依照地圖潛入筑日城的忍者全被殺了。」

「喔?」皮笑肉不笑地牽動嘴角,武源教長停下作畫的手,緩緩抬起頭。

感覺到主子的視線,底下眾人全捏了把冷汗,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那麼平式千夜應該要感謝我送他的新婚大禮。」在沈默片刻後,他劃開令人費解的微笑。

「主、主公大人?」

「海浪捲得越高,衝擊岩岸時就會濺開越大的水花。」伸手將桌上的畫紙抓起,扔到部下面前,「你說是不是?」

那是他剛完成的水墨畫,有些地方依然筆墨未乾,畫裡浪濤洶湧,栩栩如生,氣勢磅礡逼人。

「呃?」這和筑日城的地圖有什麼關係?不明白主公為什麼會這麼問,底下人惶恐應和,「是,是啊。」

「哼,蠢蛋!」一聲威喝,嚇得眾人頭皮發麻。

「海浪捲得越高,濺開的距離就越遠,再也回不了大海,只能被陽光一點一點地蒸發掉,離開大海的水,還能叫做海水嗎?」面色詭沉的他冷言道,「你派出去的手下一有地圖就得意忘形,不知步步為營,死了也是活該,地圖只能當作參考呀,笨蛋。」

他其實早就懷疑那份地圖的真偽,所以只派少許人手前去試探,並未貿然率領大軍南侵,在他看來,要攻打平式也不急於一時,就讓他們再苟延殘喘一段時日吧,他打算先安內。

近來位於陸奧[1]的紅賀氏,身為武源家屬臣,卻有反叛跡象,他決定先誅討罪臣。

「是,是,小的該死。」

「滾下去,別打斷我作畫的興致!」

他竟然沒追究?失職將領通常難逃一死,為何這次會網開一面?

沒想到他會放自己一馬,武士感激地磕頭謝罪,一直以來沒人摸得清主公極端善變的脾氣,更沒人知道他什麼時候會高興,什麼時候會發怒。

也沒人敢去了解他。

 

 

她潛入主城了!

不滅城的設計與筑日城不同,架高的地板下方,空間比筑日城還大,躲在下面隱密得很,不怕被發現,只是每棟寢殿格局深廣,她在下頭匍匐了半天,卻還在同一區打轉,可見不滅城有多宏偉。

當然,她也迷路了,地板下方一片黑漆,根本搞不清楚東西南北,不知她現在離牢房多遠?她好想見赤火。

夜,更深了些,等到外頭聲響完全消失,夕痕撫著痠麻的膝蓋,從地板下方爬出,來到附近渡廊。

這是哪裡?寢殿外安靜異常,連戍守的武士都很少,不知是誰住在這裡?看四周建築物這樣氣派,屋主應該來頭不小。

她聳聳肩,真是的,她管住在這裡的人是誰,最要緊的是盡快找到牢房。

輕聲跳上長廊,一時間不知該走哪個方向,她左右張望,赫然發現走道另一端有道人影,遲疑的腳步驚詫停住。

糟了,為什麼有人這麼晚了不睡,還坐在外頭?

她連忙悄聲後退,打算躲回地板,但就在她不經意抬頭看向那人,驚鴻的一瞥,竟讓她愣了下,又把視線硬生移回去。

對方高坐在勾欄上,清冷月光照耀著他冷俊妖美的臉,一頭幽黑長髮隨意披散,更為他增添幾分狂野,雖是坐著,但他身形修長,以相當睥睨的姿勢斜倚著渡廊扶手。

不管是他俊美得過分的五官,抑或舉手投足間不可一世的傲氣,皆散發出一種危險的氣息,但真正吸引夕痕目光的,不在於他出色的外表,卻是他臉上強烈的孤獨,她從未見過有人如此深刻沈浸在悲痛之中。

不,那已不是「悲痛」兩個字可以形容,越過那張完美的五官背後,是份常人無法承受的劇痛!

這個人的悲傷為何如此濃烈?彷彿天地之間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值得他眷戀!

愣愣站在原地,夕痕的目光順勢下移,忽然發現,咦,這人只穿著一件黑色浴衣,胸口還有一半是敞開著的,她的雙頰頓時竄起狼狽紅意。

別說這個時代男女之防甚嚴,就連她的心上人,她都還沒看過赤火這樣袒胸相見,衣冠不整的呀。

「啊啊啊,不要臉。」她不禁叫出聲,臉蛋飛快轉開。

這人怎麼可以在她面前暴露成那樣,她好歹是個女人耶,下意識想走過去糾正,下一秒立即想到,哎呀,她忘了她是來劫獄的!

聽見她的驚呼,男子忽然跳下勾欄,朝她大步走來。

啊,糟了,被發現了,夕痕趕緊向後倒退,不行,萬一被他逮住,驚動到守衛,她不是沒命了嗎?

美目機靈一轉,看見身旁半掩的房門內有把武士刀擱在架上,她二話不說,急忙衝入房內,將那把武士刀抽出。

好重,雙手握住刀柄,夕痕直指向他,他已尾隨著她進屋,正好站在她面前,屋內燭光瞬間照亮兩人,這時他才看清她的臉,一絲愕顫,剎時從緊鎖的心門,直竄上他睜大的眼底。

像,好像,這名少女無畏的神態跟「她」好像,儘管兩人容貌完全不同,但這女孩流露出的神情竟會如此酷似她!

要不是經過多年沈澱,已經心如死水,此刻恐怕會激動得叫出來,他對自己冷笑,怎麼?不是已經親手將她的一切埋葬了嗎?現在乍見一個跟她神態如此相像的人時,他竟然還會有感覺?

他不願想起她,一刻都不願想起,但事實證明,當一個神似她的人出現在眼前時,他卻又無法移開目光,真是諷刺!

「這是要殺我?」他冷勾起唇。

這人未免太高深莫測了,見她拔刀居然毫無反應,連刀口指向他,他的眉頭皺也沒皺一下,夕痕握緊刀柄,決定先解決他再說,否則他若大聲呼救可就不妙了。

深吸口氣,她高舉起雙臂朝他衝去,銳利刀鋒掠過空氣,才剛揮下,砍中的卻不是面前之人,而是廊外飛來的竹箭,他已輕鬆側身避開。

這是怎麼回事?看著斷箭掉在她腳邊,夕痕納悶不解,為什麼會莫名其妙飛出一枝箭?還這麼巧地被她砍斷?

尚在驚疑當中,外頭突然火光大起,一群武士出現在走廊上,為首還押著一個男人。

一進屋,首座武士立刻匆忙跪下:「教長大人,這名發暗箭的男人是紅賀氏派來的刺客,都怪小的護主不周,讓您受到驚嚇了。」

紅賀氏派來的刺客?那她反而救了他?不過看他身手那麼矯捷,就算她沒陰錯陽差削斷那枝箭,他也能躲開吧。

不,等,等等,教長大人?忽然意識到什麼,夕痕錯愕抬起頭。

教長?武源教長——

「呃!」武士刀鏗鏘一聲掉落到地上,她向後倒退數步,警覺睜大的雙眼,與他似笑非笑的臉對上!

這人就是名聞遐邇的武源教長?

想不到他會這麼年輕,長久以來,大家都將焦點放在他的殘暴上,幾乎忘了他今年也不過二十六歲,手段與魄力卻遠超同齡之人,有人說他是天生的戰鬼,而她什麼人的寢殿不闖,偏偏找上他,真是自尋死路。

感覺全身的血液都要凍結了,夕痕僵在當場,不要說現在房間四周高手環伺,就算只有武源教長一個人,她也插翅難飛,難怪剛剛就覺得這一帶特別安靜,守衛特別少,原來並不是人數特別少,而是守備精良,個個都是高手,連她都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

真是出師不利啊,才第一次混進來就遇上他。

「殺。」注視著地上被制伏的男人,武源教長冷冷下令。

那名掙扎不已的男子立刻被人拖出,不多時,內院傳來淒厲慘嚎,聽得夕痕寒毛直豎,心臟都快停了,不知她的下場會不會和那個男人一樣悽慘?

武源教長會怎麼處置她?殺了她,肯定是,只是會怎麼殺?先嚴刑逼供她的來歷嗎?萬一真是那樣,她現在自刎會不會好一點?

「妳說我不要臉?」斜睨的視線,重新轉回她身上。

「這個……」什麼叫做不寒而慄,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她一步步退後,對方的逼視充滿霸氣,黝深的眼眸,帶著妖惑人心的異采,如果他是鬼,那他絕對是美麗與殘酷並存的鬼。

好吧,大不了一死罷了!

停下腳步,夕痕不再後退,反而豁出去地大步朝他走去。

「你就是不要臉,怎麼樣?哪有人衣服穿成這樣的?你看,這邊開這麼大,你是怕晚上這種天氣冷不死人嗎?」邊說邊抓起他胸前的雙襟,將他的上衣用力拉上。

他一動也不動,任她欺近到身前,幫他把浴衣穿好,居然沒推開她,他已經好多年不曾讓人那麼靠近過。

倒是留在屋內的近衛大吃一驚,匆匆喝止:「大膽,竟敢用這種口氣跟主公大人說話!」

「我是好心,怕他冷死呀。」夕痕回瞪那名怒斥的武士,眼角餘光瞥去,發現武源教長竟然笑了?

她這才驚覺自己失言,怕他冷死?開玩笑,對方可是平式公然的仇家,如果他真的冷死了,她還求之不得呢。

「妳叫什麼名字?」他環起胸,語氣頗為玩味。

沒問她潛入這裡的目的,反倒問她叫什麼?

「不知道。」對一個即將被處死的人,他幹嘛要知道她的名字?夕痕學他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

「主公大人在問妳話!」階前武士看不下去,再度斥責。

面對主上的質問,武源家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是兢兢業業回答的,只怕說錯話,人頭落地,而這名不知死活的女刺客,竟敢三番兩次挑戰他的耐性。

其實早在她從地板下方爬出時,他們就發現了她的行蹤,但礙於她與武源教長距離十分接近,他既然能察覺到她的存在卻沒下達任何指示,他們不敢貿然衝出,怕驚動到他。

「下去。」眼底倒映著她的倔強,他不悅喝了聲,臉上出現一絲不耐,但不是針對她,而是針對那些出聲的近衛,覺得他們的打斷相當惱人。

左右一愣,趕緊退出房間,黑壓壓的一群人轉眼之間跑得不見人影,四周再度恢復寧靜。

看了看這個房間,又看了看他,夕痕開始有些害怕,看來他打算親自下手,不知他會用什麼種方法置她於死?該不會像鬼面那樣有特殊的癖好吧?

微瞇起的目光,將她由上而下仔細打量了一遍,武源教長不覺輕哼了聲,嗯,光明正大穿著外城侍女的服飾,卻敢跑到內城來,身上還佈滿灰塵,不用想也知道,她剛剛在地板下面幹什麼。

「妳有勇氣進來我的寢殿,很好。」一抹帶著危險的冷笑,緩緩從他嘴角綻開,「既然怕我冷死,妳就留下來,天天服侍我更衣。」

更、更衣?夕痕睜瞠著雙眼,臉龐驀然一熱,要她服侍他更衣?

「從今天晚上開始,聽見沒有?」決斷的口吻,展現出不容人拒絕的強橫,武源教長說完,頭回也不回地往內室走去。

直到他的背影完全離開,夕痕還是未動分毫,表情完全僵掉,雖說她現在是個侍女,但要她幫一個男人更衣,這是只有內侍才會做的工作吧?

所謂的內侍,就是無時無刻跟在主人身旁的侍者,不但要張羅主人的生活起居,主子洗完澡,要幫他穿衣繫帶,連晚上都要睡在主子隔壁的房間,以便隨時聽候差遣。

薰君算是她的內侍,但她從沒讓他留宿過自己的寢殿,因為她不希望自己發病時,看見他那張擔心的臉。

而現在她竟然要當那個可恨的武源教長的內侍?那個害她和赤火分隔兩地的罪魁禍首!

「要我幫你更衣是不是?」在房內侷促踱來踱去,她試著讓自己平靜一些,「這有什麼問題,到時候趁機捅你一刀,哼。」

一道月光從烏雲透出,照亮了窗邊,她忽然停下腳步,冷風吹進屋內,翻動她兩頰的髮絲,使她逐漸清醒,逐漸冷靜。

武源教長居然對她的來歷不聞不問,沒察覺出她是偷偷潛入內城嗎?還是因為她幫他砍斷暗箭,救他一命,所以不再追究?

不可能!

以陰險精明著稱的武源教長,不可能輕易放過任何膽敢潛入他房裡的刺客,那麼他為什麼沒殺她,反而還將她留在身邊,這不是太冒險了嗎?

『妳有勇氣進來我的寢殿,很好。』

這個「好」字,用得還真是居心叵測啊!

瞥向紙門,望著剛才被暗箭扎破的小洞,他一定知道她不是普通侍女,光看她拿刀指著他這個舉動就可以證明,莫非他之所以按兵不動,是想從她身上得到更多的情報?

能號令武源一族,稱霸北方的男人,果然是個厲害的角色。

「唉,事情越來越棘手了。」她突然有種預感,今晚這場意外的相遇,將會在未來產生翻天覆地的結果。

靜靜在窗邊坐下,思緒不禁轉到第一眼看見他時,他臉上那種落寞的神情,她連忙搖搖頭,阻止自己多想,他是平式的仇敵,她恨他,她必須恨他。

葵芸說過,生存的第一步要先學會憎恨敵人!

 

 

 

 

 

 

 

 

 

第二章

 

沒想到武源教長幫了她一個大忙。

主城是不滅城的重心,現在她已能在許多區域走動,沒多久就想辦法與內城侍女混熟,不,應該說絕大部份的侍女都來主動結識,畢竟她是主公身邊的專屬侍女,大家巴不得能攀上關係,夕痕亦利用這個機會,逐漸認識不滅城和武源教長的一切。

「討伐陸奧的紅賀氏?」這不就是那晚意圖行刺武源教長的刺客?

「叛賊嘛,遲早會被消滅的,這會兒不過在垂死掙扎罷了。」

不錯,眼前這名侍女相當多嘴,能從她身上套出不少事情,夕痕連忙繼續追問:「武源教長什麼時候出兵?」

「大人——教長大人,」侍女馬上糾正,「妳怎麼老是改不過來,每次都直呼主公名諱,不加敬稱呢,這樣對主公大人很不敬。」

對他不敬算是客氣了!

這幾天武源教長不斷將她使喚來使喚去,彷彿在故意整她,對,她的確不是做侍女的料,光幫他穿衣服就一個頭兩個大,常搞不清楚哪個帶子要綁上面,哪個要綁下面,後來都是他對她嘲笑說了一聲「笨」,然後自己穿好。

想到就令人生氣!要不是氣力、武藝都拼不過人家,她早想從背後偷襲,狠狠給他一刀痛快。

「唉呀,」見侍女狐疑看著她,夕痕連忙壓下氣憤,堆起笑容,「真是的,我學得比較慢,總是記不住。」

「妳真是好運呢,能服侍主公大人是多大的榮耀啊,從外城一下子就調到主公身邊,一般人做夢都想不到哩。」

「是啊是啊,全賴武源教──教長大人的提拔。」她從善如流,補上尊稱。

現在已經知道地牢的方位了,但鑑於初到內城不便輕舉妄動,武源教長時常有意無意地盯著她,她不想在人前露出破綻。

「主公大人為什麼會重用妳呢?教教我好嗎?我們平常連看主公一眼都難如登天,妳是怎麼做到的?」

這個問題已經不下十個人問過,夕痕苦笑:「我又不是他,怎麼知道他為什麼會重用我呢,可能是他那時心情特別好吧。」

後來她才發現,武源教長身旁侍臣青一色都是男性,據說自從他當上城主後就不再讓侍女服侍,就連貼身男侍都很難靠他太近。

她,還是他多年來第一次的破例。

遠處忽然跑來另一名侍女,夕痕認出她是內城地位最高的女官。

「妳還坐在這裡幹什麼?主公大人剛回房卻沒看見妳,正在發火呢,我不是叫妳不要亂跑嗎?」

「我─—」難不成要她守在門口,他走一步就跟一步嗎?

嘟著嘴,她還來不及抱怨,女官已將她強拉起身。

「別再我啊我的,快去,主公萬一動怒,妳就承擔不起了。」

兩名侍女看她走遠,互相搖搖頭。

「人家真是好命,我們就沒那個福氣。」

「這也難怪,她的性子與死去的璃衣小姐那麼像。」

「噓,妳忘了不能提起這個名字嗎?當心妳的腦袋!」

「今天是她的忌日吧?」

「嗯。」

 

 

一踏進門,看到的是氣呼呼的武源教長,地上還跪了一群人,全低著頭縮在角落,一種暴風雨前的寧靜,充斥在空氣間。

好詭異的氣氛,夕痕暗暗打量,注意到他的臉色比平常更冷。

「妳去哪了?下次不要讓我等。」坐在主位上的武源教長放下杯子,將手中大衣扔向她,「穿上。」

「做什麼?」

「跟來。」

還來不及問清楚,他人已經出了房門,真是的,作風老是那麼蠻橫,她咕噥了幾句,心不甘情不願地披上衣物,匆匆追上。

城外遼闊千里,視線所及,清瑟春景瀰漫著白朦霧氣,有著南方所沒有的寬廣壯麗。不滅城四周全是山野林地,枯樹嶙峋,點綴在飄渺雲雪中,別具蒼涼美感,只可惜天氣仍然陰冷,夕痕呵著手,覺得這裡如果能再暖一些,就十全十美了。

「妳會騎馬嗎?」剛上馬的武源教長回過頭,居高臨下地俯視。

揚起下巴,她取過身旁侍從遞上來的馬鞭,朝他眉梢一挑,反問:「我能不會嗎?」

見她熟練上馬疾馳而去,他意味深遠地望著她的背影出神。

「主公,您不帶護衛隨身?」近侍一個箭步憂心上前,「萬一有刺客——」

他根本沒把話聽進去,揮動馬鞭揚長追去,狂風颯颯吹來,他將不滅城遠遠拋在腦後,很快趕上她。

兩人並肩奔馳著,長髮如浪濤般在兩人身後起落,風聲,低鳴過耳,他斜斜瞥了她一眼:「妳的騎術不賴。」

只是他更不錯。

「咦?」按住浮動的大衣,她看著他長鞭一揮,俐落追過她,臨走前,他嘴邊還掛著得意的微笑。

可惡,夕痕懊惱加快了速度,急急追趕上去。

一陣快馬急馳後,兩人來到羽前近郊,武源教長沈默下馬,走入前方竹林,雖是大白天,林內卻密不透光,只有幾束光線隱約從竹縫洩落。

跟著從馬背上下來的夕痕牽著兩人坐騎,吃力跟在他後面,走了幾步之後,她看到好幾座砌著小石頭的墓,一絲絲冷空氣從袖口鑽進,讓她連指尖都快凍僵了。

奇怪,剛剛不是才剛騎完馬,理當應該汗流浹背才對,怎麼還會覺得冷?是因為來到墓地的關係嗎?

「你來這裡幹什麼?」夕痕不禁哆嗦了下,打破沈靜。

「妳怕了?」他繼續向前走,沒放慢腳步。

「誰說我怕了,我只是覺得冷。」她不悅別開臉,伸伸凍壞了的手指頭。

「很冷嗎?」

「不用你管。」反正他是冷血動物,哪能體會別人的冷暖。

「那妳就安靜一點。」

 「哼。」

 「哼什麼?」

「我冷啊。」一呼氣馬上變成白煙,夕痕抓緊披風,恨不得現在就能掉頭衝回不滅城,抱著火爐取暖。

沿著小徑,兩人一前一後行走,過了半刻鐘,他的腳步突然在一座墳前停住,冷風不斷在他的黑色大衣間吹動,武源教長默然盯著墳上的名字,鋒利眼眸轉為冷冽。

這是誰的墳?夕痕好奇瞥向碑文。

新居璃衣?

這是哪位小姐?武源教長沒有家室,不可能是他的妻子,他的母親亦不姓新居,所以也不可能是他母親那邊的人。

「她是?」將坐騎繫在樹旁,她走到他身邊。

「別多嘴,把馬牽過來,我要回去了。」

這不是弔祭死者的態度吧,而且才來看一眼就要回去了?

抬頭想問他原因,一看見他的神情,夕痕愣住,那晚的落寞再次自他眼底一閃而過,她頓時明白了什麼,這位璃衣小姐一定是他曾深愛過的人,否則他不會恨得那麼深。

冒著可能激怒他的風險,她逕自走至墓前,蹲下身,用手拂去碑上土塵,雙掌放在胸前合起一拜,然後回過頭。

「是愛人吧?」

他那對冷黑雙瞳瞬間睜大。

「我不是叫妳閉嘴嗎?」森冷的語調隱隱透出殺機,彷彿在警告她,最好別再考驗他已剩不多的耐性。

「你拋棄了她,對吧?」她卻無視他的威脅,一字一字繼續說下去。

「妳——」夠了,到此為止!

一道春陽穿過林縫,照亮他眼裡的盛怒,他將手指移向腰間佩刀,唰,一聲清脆巨響,手中的武士刀已然出鞘。

這女孩到底是怎麼看透他的,竟能將他的心事一覽無遺?

那個極限,她竟越過了那個極限,長驅直入地走進連他自己都不願去碰觸的禁地,還以了然的口吻,將他最痛恨的事實揭發出來,該死,真是該死!

陰鷙沈下臉,他神情驟變,怒極地朝她的咽喉揮刀刺去,她那張美麗堅定的臉龐仍然不為所動,直挺挺地迎視他,在她眼中,他看見一池不服輸的靜水,那個眼神好像璃衣!

刀鋒,在她身前不到一吋的地方赫然停住,他碩長的身軀擋住陽光,使她置身於他的陰影之下,唯一沒被他擋住的,是那雙朝陽似的美目,在一片黑暗中盈盈發亮。

「膽小鬼。」她無畏地直視著他,一語道破他的逃避。

刀尖抵在她頸上,卻沒再移動分毫,看出武源教長已經沒有殺她的意思,她閃開刀口站起身,顧自走到駿馬旁。

「我最討厭不敢面對自己的人。」她一邊解下韁繩,一邊回過頭。

「我沒有。」

「你有。」

「沒有。」

「有。」

「住口!」

她住口了。

吹拂的風聲暫時取代此刻的靜默,他喘著氣,氣惱睨著她。

「我是拋棄了她,」昂首一抬,他發出大笑,「我很高興我拋棄了她!」

這人的狂妄真令人受不了,夕痕白了他一眼,俐落跳上馬。

「她要我四處征討,要我成為最強的人,因為她說她只喜歡強者,我為她打下北方的江山,全是為了她。」

夕痕一愣,拿起馬鞭的手倏地不動。

「我拋下她上戰場,是我拋棄了她。」

悲憤的聲音令她回過頭,忘了自己正要氣沖沖地離去,尤其是他此刻愛恨交加的表情,充滿痛苦,深深拉住她欲走的腳步。

「你沒娶她?」忽然間,她覺得眼前之人一點也不像傳聞中那麼殘酷無道,那哀戚的神情,不像冷血的人會有的。

「我打算等到功成名就時再娶她,」一抹難消的怨恨,狠狠掠過他猙獰起的眉心,「誰知道在我從戰場回來之前,她竟嫁給了別人!」

風聲好響,凝怔看著他,夕痕試圖安撫亂飛的髮絲。

原來他的落寞源自於此,被所愛的女人背叛之後,他開始封閉自己,變得冷酷無情,一切的殺戮、野心不過是為了彌補內心的空虛,他用戰爭來麻醉自己。

「當我知道她與別的男人成婚時,我親手殺了她!」他想起那天的情景。

他們吵得很厲害,拉扯之際,他不小心將刀揮向她,璃衣一刀斃命,慘死在他眼前,連最後一句話都來不及對他說,就斷了氣。

那時他恨她的背叛,所以不願多看她一眼,直接把刀扔下,忿忿轉身離去,他一直覺得是她對不起他在先,就算親手殺了她,他也覺得她死有餘辜。

他一直都是這樣認為的,但現在面前這個人卻清楚讓他知道,他對璃衣的恨意不過是種自我欺騙罷了,這些年來他一直武裝自己,讓自己恨她,這樣就能逃開對她的內疚,與那份深刻的感情。

直到現在他才恍然大悟,他對當年誤殺璃衣這件事有多麼悔恨,因為他一直深愛著她!

坐在馬背上的夕痕本想跳下馬,安慰他,但一想起兩人的關係,她連忙打消這個念頭,將那份逐漸滋生的憐憫硬生生嚥下。

她在幹嘛?竟差點忘了他是敵人。

「喂,你不是要回去了嗎?」她盡量問得漠不關心。

視線由璃衣的墓碑移至她轉開的側臉,他緩緩放下刀。

「我原本不打算告訴別人這件事,但妳卻─—」

「她愛你。」咬著牙,夕痕忍不住還是回了頭。

就算璃衣嫁給了別人,她的心還是沒有變過!

同樣都是女人,她相信璃衣會另嫁他人,一定有她的苦衷,甚至璃衣極有可能是為了他。

「什麼?」武源教長一愣。

「為了所愛的人,一個女人會做出什麼事,你根本不明白。」拉起馬韁,右腳輕輕一蹬,將坐騎掉過頭,她靜靜看了他一眼,用力揮下馬鞭,「如果我是璃衣小姐,我會在你誤殺我之前,先給你這笨蛋一刀。」

冰清凜冽的氣質!

快馬載著她往不滅城的方向飛奔而去,一陣風砂隨之揚起,吹過他,將他眼中誓不起波的池水姍姍吹動,不復平靜。

 

 

破月,是武源家的大將,不久前被派往駿河刺探敵情,今日終於回到不滅城。

聽說主公沒帶一兵一卒出城,他臉色一沈,在城門外踱來踱去。

「去墓地?」他眉稍一揚,「主公不是很久沒去了?」

怎麼今年特別想起新居璃衣那個女人來?

抬起黝黑的大臉,發現遠方地平線上出現兩匹黑馬,他的眼睛睜得更大,兩匹駿馬一前一後,在原野上奔馳生色,跑在前面的居然不是武源教長,而是一名女子!

「帶女人一起去?」破月吃驚轉向旁邊侍從,「璃衣小姐死後,主公大人不是不近女色了?」

侍從悄悄附耳回道:「聽說那個女人跟璃衣小姐有點像。」

「喔?」破月嘴一扁,冷哼,「女人?哼,禍水。」

整了整袖口,筆直走到剛抵達城門的武源教長身邊,他合身跪下行禮:「主公大人。」

跳下馬,武源教長脫下大衣,看了他一眼:「什麼事?」

「平式的軍情剛到。」

「嗯。」淡應了一聲,他將手中馬鞭向後遞去,便沒再多說走入城內。

比他早到城門一步的夕痕聽見平式這兩個字,心口陡然一緊,平式的軍情?她的平式!

不,不能露出破綻,她力持鎮定,接過他丟來的馬鞭,把兩匹馬牽攏,準備走向馬廄。

隨後跟上的破月故意放慢腳步,等到武源教長走遠,他毫不客氣地將面前女子從頭打量到腳,接著輕蔑一笑:「好個用美貌來狐媚人心的女人。」

夕痕一愣,這個人是誰?她又沒去招惹他,他幹嘛出言羞辱?

沒有半分遲疑,明眸掠過清冽,她馬上朝對方回敬過去:「好個只會用眼睛來看人的東西。」

「妳──」到嘴的咒罵猛然吞下,整個人竟被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尊貴之氣懾住,那分利如刀刃的氣勢使他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離去,過了許久依然無法回神。

這個女人,到底是誰?

 

 

 

 

 

 

 

 

 

 

 

 

 

 

 

 

 

 

 

 

 

 

 

 

第三章

 

安靜坐在桌前,燭台上的火光微微跳動,不斷在瑾姬臉上閃滅。

一見到她,夕痕高興笑開了顏,自從被調到內城,已經很多天沒和瑾姬連絡,連忙探頭望向廊外的小臉,確定外面沒人後,迅速轉回掩上門扉。

「瑾夫人,」她欣悅握住瑾姬的雙手,「真高興看到妳。」

瑾姬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不愧是夕痕,這麼快就混到武源教長身邊,原本我還擔心妳無法接近內城呢。」

而且還成為他的內侍,武源家的一舉一動,都能得到第一手的消息,就連晚上她都睡在他隔壁的小房間,家臣密奏任何情報,她也不會聽漏。

「有人說我與武源教長的前任愛人很像,她叫新居璃衣。」

「喔?」瑾姬沒被火焰燒傷的右臉明艷一笑,「妳見到靖也了嗎?」

夕痕搖了搖頭:「武源教長耳目眾多,我打算等大家對我的注意力降低之後再行動。」

瑾姬頗有同感地點頭,拉緊她的雙手:「妳在這裡安全嗎?武源氏有沒有對妳起疑?他這個人性情陰晴不定,妳要小心一點。」

「武源教長……」低聲念著這個名字,像是想起什麼,她沈忖地道,「我知道他的弱點了。」

「弱點?」瑾姬一愣,在她的印象中,那個男人是毫無任何弱點可言的。

「儘管攻城掠地,他的確無懈可擊,可是他的感情卻脆弱得很,只要再受一次傷,他一定會毀了自己。」

起身轉向即將燒盡的小火爐,夕痕添上柴火,使得室內再次回暖,光線也更明亮起來。

「他不會輕易付出感情,」火爐裡滾出一根點燃的木頭,照亮她的臉龐,「然而一旦愛上人,就會義無反顧地堅持到底,甚至犧牲一切也再所不辭,最後身陷其中,無法自拔,在感情的世界裡,他很可憐。」

「太好了,」瑾姬彈了下手指,「我們可以利用這一點,殺了他!」

「呃?」夕痕驚愕坐下,殺了他?

別說她現在距離他那麼近都無從下手,就連晚上他熟睡之後也無計可施,因為他的警覺性異常高,不可能那麼容易被殺。

「我們可以讓他愛上別人。」

「愛上別人?」夕痕以為瑾姬在說笑,「不可能的,哪有這種方法。」

「有,去勾引他!」

「呃,勾……勾、勾引他?」愣愣看著一臉篤定的瑾姬,夕痕困難吸口氣,想確定自己有沒有聽錯,「我?我去勾引他?」

「是啊。」

「這不太好吧。」去勾引他?瑾姬怎麼會想出這麼異想天開的主意?

對方是那個可怕的武源教長耶,別說實際勾引他,光在腦海裡想像,就恐怖得要命。

「再說,雖然他是敵人,但這樣玩弄別人的感情,不是太卑鄙了嗎?」

「他把靖也當成人質來威脅我們,利用我們和靖也的感情,這就不卑鄙嗎?」瑾姬反問,「夕痕,戰爭只有勝敗,沒有對錯,強者侵略弱者,弱者被強者消滅,自古以來天經地義,妳不想被別人消滅,那麼就當個強者吧!」

這套強者之說,好像在哪聽過,夕痕一愣,垂下頭。

沒錯,從小葵芸就是這樣教導她,連那位璃衣小姐也抱持著這種想法吧,所以武源教長為了她,努力成為她眼中的強者,他們都是活在這兩個字當中。

想想還真可悲,一個強者的背後,不知得犧牲多少白骨?

「武源氏在擴張勢力時,還用過更多慘無人道的手段,把人質的頭顱砍下,扔到對方城內,逼得裡面的人發瘋,或砍斷人質的雙腳,讓他們坐在城外哭喊,不勝枚舉。」嘆了口氣,她將雙手輕輕放在夕痕肩上,「這個時代,生存就是這麼一回事。」

「瑾夫人。」

「薰君和晴光彥為了妳,來到羽前了。」瑾姬忽然道。

「咦?」驚訝瞪大雙眸,夕痕不禁頭疼又動容地嘟噥,「他們真是的。」

「有沒有什麼話要我轉告?」

「我希望他們離開這裡,不要為了我送掉性命。」

點了個頭,瑾姬推開上方半啟的格天井[2]

「好,我會把話帶到,妳自己小心。」

望著瑾姬離去,夕痕靜靜踱到窗邊,將格子窗推開,抬起頭,凝視天上夜空,點點寒星,倒映在她眼底,閃爍如淚花。

薰君和晴光彥竟然為她涉險來到羽前,他們對她太好了,好得讓她無力回報,為了他們,為了自己所深愛的人,以及所有深愛她的人,她不能逃,她得殺了武源教長!

可是如果哪天武源教長真的愛上她,有朝一日,他一定會發現她在騙他,她實在不知道,到時他會做出什麼。

夜,好深。

 

 

「要勾引他,勾引勾引勾引。」來來回回在門前踱步,夕痕不斷自言自語,提醒自己不要忘記這個重責大任。

一大早,武源教長與破月去靶場射箭,由於靶場禁止女人進入,所以她無法隨侍在側,趁著這個空檔,她將自己仔細梳洗一番,原本烏黑的髮絲被她梳理得更柔更亮,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她還能做什麼?

別的女人都是怎麼勾引男人的?她拼命絞盡腦汁,回想之前在高鳥屋時,那些藝妓都是如何引誘男人的呢?

要微笑,嗯,而且微笑時還要保持某個特別柔媚的角度,據說大部分的男人偏愛那個調調,不知她要勾引的那個人,會不會欣賞這種嬌媚的笑法?

「妳在我房前轉來轉去,有事?」

「咦!」回過頭,發現武源教長不知何時已出現在她背後,正狐疑盯著她,她先是一愣,繼而想起自己的目的,臉上連忙堆起微笑,「早安,主公大人。」

不怕,剛剛已經對著鏡子練習過好幾次了,動作要輕柔,說話要小聲,措詞要恭敬,還有,微笑要柔媚。

「早。」察覺到她的怪異,武源教長一愣,將她從上而下看了一遍,才推開紙門進去。

尾隨著他進屋的夕痕連忙拿出椅墊,放在他最常坐的位置。

「請大人上坐。」

他坐下。

「請用茶。」她立即沏好熱茶送上。

拿起茶杯,武源教長犀利的眼往上看,對上她的笑臉,過了半晌,他放下杯子,半口也沒喝。

哪裡不合他意嗎?夕痕跪坐在他身邊,緊張挪近:「怎麼了?今天不想喝茶?」

他舉起手,往她額頭敲了下去。

「妳笑了那麼久,不痠?」

「你——」不能生氣,不能生氣,夕痕告誡自己千萬不能發火,否則之前的努力就功虧一簣了。

他到底有沒有神經呀?面對她的示好居然無動於衷。

「說吧,妳要什麼?」

「我要什麼?」撫著被他敲了一記的前額,夕痕坐回自己的位置。

「現在我有空聽妳說。」斜支著顱側,他倚在矮凳上,慵懶偏著頭看她,「妳不是向來有話直說?想要什麼明講就好了,不用旁敲側擊。」

總不能說我想勾引你吧!夕痕懊惱咬住下唇,像他這麼精明的人還真不好應付。

「啊,你這麼說也對,」怕他起疑,她靈機一動,「我想照顧若小姐。」

這個要求使他全身一震,臉色立刻垮下來。

「妳為什麼會知道那個小鬼?」

「不滅城裡人那麼多,你無法堵住每一張嘴。」

「既然知道她是個忌諱,妳還故意在我面前提起,要惹我不高興?」

「反正你常常不高興呀。」話一溜出口,夕痕就想掐死自己。

哎,她又衝動脫口了,像她這種直來直往的性子,能勾引到男人才有鬼,尤其是眼前這一個,別說勾引他了,只要他別心血來潮把她給殺了,就該謝天謝地。

幸虧武源教長雖然面有慍色,卻未真正動怒,過了幾秒之後,他冷冷結束這個話題:「妳是我的侍女,我不要妳去服侍別人。」

「可是她還是個孩子,就算你妹妹對不起你,你也不該把怒氣發洩在她身上,不管怎麼說,孩子都是無辜的——」

「我要去地牢一趟。」

原要繼續抗議的小嘴,一會意到是地牢,立即驚詫止住,她整個人跳起來,匆匆追上:「等、等一下,我陪你去。」

門外守衛見兩人靠得那麼近,看得目瞪口呆,他們一向冷傲的主公大人,竟會讓一個女人那麼靠近他,看來天要下紅雨了。

 

 

瑾姬弄錯了。

自從璃衣死後,他的心已經跟著死去,不可能再有任何感覺,怎麼可能還會被她勾引,哎,夕痕走在他後方,暗自叫苦。

今日陽光特別耀眼,她伸手擋了擋,沒注意到武源教長忽然停下,竟險些撞上去。

「我還不知道妳的名字。」

她趕緊煞住,向後退開一步。

「你不知道也好,知道了又不會多長一塊肉。」她隨口漫應。

照他喜怒無常的個性,就算她能活過今天,也未必能捱過明天,沒必要記住她是誰吧,而且他們還是世仇。

沒想到他在第一個階梯前停下,回過頭,那雙眼眸比大海更深不可測,像誘人沈淪的漩渦,緊盯著她,然後低沈迷人的嗓音在空氣中響起。

「告訴我,我想知道妳的名字。」

深邃的視線太過灼熱,令她心臟突然亂了一拍,夕痕匆忙轉開臉,奇怪,她在緊張什麼?

「你可以叫我璃衣。」

「妳——」這個不怕死的小傢伙老愛挑戰他的極限,他再度敲了下她的頭,已經把這個親暱的動作當成習慣,「別跟我開玩笑。」

「我的名字重要嗎?」

「嗯。」

「你的耐性比我意料中大嘛。」

「快說。」他逼近一步。

「嫿姬。」

「嫿姬?」跟著她念了一遍,他搖搖頭,「妳不適合這麼悲傷的名字。」

「喔?」挪動嬌小的身子,往旁移過去,不想站在他面前,她不想看見自己的倒影出現在他那雙冷黑的眼裡。

「以前曾有一個比較適合我的名字,可惜情勢所逼,再怎麼開朗的人也得學會忍受悲傷,因為她有自覺,明白自己必須背負著許多人的期望,困境會改變一個人,讓懦弱之人拿刀戰鬥。」

她在暗示他,也在試探他!

「你不問我那天為什麼會在你的寢殿?」

攤牌吧!

把話講明的同時,她也在下注,看她有沒有贏得他信任的機會,這將是她能否救出赤火的關鍵。

「我知道妳想殺我,不過我已經忘了這件事。」

「喔?」

「妳不必擔心,我沒有翻舊帳的習慣,只要當下沒追究,事後就不會過問。」

「因為我跟璃衣小姐很像?」

在風中翻飛的大袖,如飄遠的思緒,轉了又轉,繞了又繞,他閉上雙眼,過了兩、三秒後才睜開。

「對。」

陽光與風同時佔據了這個天井,遠處響起肅穆的鐘聲。

「璃衣和妳一樣,一無所懼,我就是愛上她這一點。」

無論她如何閃避,他的眼中還是出現了她倒影,這次夕痕定定迎視,沒再轉開。

「那麼你有可能愛上我嗎?」

雲端上的雁鳥成群飛過,發出陣陣鳴叫,武源教長靜靜看著她,她還真是「一無所懼」啊,連這個都問得出口,但如此昭然的勇氣,簡直和璃衣不相上下!

時間如流沙,在兩人相互的對望中流逝,他走下階梯,一道迷人的髮從他右頰飛過,吹至左方:「也許。」

兩側武士跪下,打開通往地牢的鐵門,他揚手阻止她跟來。

「妳別下去,在外面等我。」

咦?夕痕微訝,上前一步:「為什麼?」

「我不希望妳看到血腥的畫面。」

看著他走下石階,兩扇鐵門在他身後闔上,夕痕哭笑不得,真是的,天知道她根本不怕進去地牢啊,那裡還是她的目的地哩。

哎,原以為可以看見久違的赤火,害她白高興一場,她索性走到旁邊的迴廊,坐在勾欄上等候。

「妳好像對牢房很有興趣?」破月突然從她身後冒出來,嚇得她從勾欄上滑下,差點站不穩。

是那個在城門譏諷她的男人?夕痕把臉轉開,不想理他。

「想進去裡面,光靠妳一個人是辦不到的。」破月壓低聲音,「除非持有教長大人的令牌,否則妳進不了那個門。」

哼,他要她萬劫不復,絕不能讓這個女人繼續留在主公身邊,她對主子的影響實在太大了,他得阻止她變成第二個新居璃衣。

「咦?」回過頭,破月已經走遠,夕痕思索地望向戒備森嚴的牢房鐵門,記得她似乎曾在武源教長的書房看過放置令牌的木盒。

只是破月特意告訴她這件事,究竟有什麼目的?

 

 

「還是不畫嗎?姬靖也,識時務者為俊傑,你何苦和自己過不去?」

陰暗地牢內,充塞著腐屍的臭味和血味,赤火雙手被高高吊著,胸口鞭痕斑斑,稍微一動,尚未癒合的傷口立刻滲出鮮血,將被鞭子撕裂的上衣染紅。

「我說不畫就是不畫,你耳朵有病嗎?」強忍住痛楚,他神色自若地聳肩。

「哼!」

又是一道鞭子狠狠抽來,他咬緊牙根,感覺到胸膛綻開的那道血花,有一部份濺到臉上。

好痛,勉強撐住這一記,汗水自額頭沿著太陽穴滴下,披散開來的長髮覆在他高挺的鼻粱,他頭一甩,正巧看見走道上出現一道人影,獄卒們齊身跪下,頓時牢裡靜得聽不見任何聲響。

是武源教長吧,他已經見過此人數次,不過由於地牢裡光線昏暗,每次看見武源教長,都覺得這個人變化莫測,從沒仔細看清楚他到底長什麼樣子。

當然,能不看到他最好。

「我不會畫的。」赤火嘆了口氣,頭往後仰靠著牆,「到底要我說幾遍你們才肯相信?」

「你與櫻見城沒什麼感情,不過要你畫一張地圖而已。」武源教長越走越近,直到他面前。

根據部下的情報,這位少主長年流浪在外,跟姬家甚至存在著矛盾的心結。

「我不會出賣自己的家族。」

冷眉一挑,武源教長勾起唇:「好個保家衛民的少主,他們倒沒這份心,根本不管你死活。」

唰一聲抽出匕首,他抵在赤火脖子上。

「你這張臉長得挺漂亮的。」刀尖輕輕刺進肌膚,從赤火的側臉沿著下顎劃開一道血痕,「把你的臉割下來做畫布,一定很好看。」

赤火一副悉聽尊便的樣子,閉上雙眼:「那就請你動作俐落一點,不要讓我叫得太慘。」

「哼哼,」武源教長卻沒繼續,反而收回短刀,「我知道你對自己的痛苦可以不痛不癢,其實我也不是非得拿到櫻見城的地圖不可。你是個人才,我希望你能投靠武源,如果我把平式夕痕捉來,你就會聽我的吧?」

連他們之間的事他也知道?武源家的情報網果真不容小覷,赤火定定看著他:「你錯了,她不會等你去抓她。」

「好,等她自己送上門時我會通知你。」武源教長轉身,像陣疾風般離去。

遠處鐵門重重關上。

負責看守的獄卒從地上起身,轉向旁邊同伴:「主公大人居然沒割下他的臉耶,以前對付俘虜,不是再大的酷刑也用過嗎?」

「你沒聽剛才主公說,希望他能投靠我們呀,況且最近主公心情特別好嘛。」

「喔?」

「你不知道嗎?現在主公面前的紅人不再是破月大人了。」

「不然是誰?」

「嫿姬小姐嘛,據說之前只是個外城侍女,沒想到越爬越高,人家現在名頭可響亮著呢,都說是個標準的美人胚。」

「你見過?」

「沒有,我們這種地方怎麼可能見到她,不過聽主城裡的侍女都這樣說,八九不離十啦。」

嫿姬,喃喃默念著這個熟悉的名字,赤火猛然抬起頭,疼痛的手腕用力掙扎了一下,鐵鍊傳來刺耳的聲響,他望向牆上那一小方窗戶,陽光微薄撒入。

「夕……痕?」他捏緊冰涼的鐵銬,「不,妳千萬別來啊!」

 

 

破月一踏進內室,便察覺自己來的不是時候,主公和那女人正坐在矮桌前下棋,而且局勢已到最後關頭,兩人都在苦思對策。

他不敢貿然上前,只好退回,默默站在門口。

「有事,破月?」頭抬也沒抬,武源教長舉棋若定地問。

聽見他開口,夕痕這才發現門邊有人。

「是。」破月走入內室,伏跪到地上。

這時武源教長抬起頭,但不是望向他,卻是瞥向夕痕,她心思靈敏,知道用意,便迅速起身:「我下去了。」

他們要談什麼?平式?姬家?還是最近叛變的紅賀氏?

對於這個叛臣,武源教長相當氣惱,有親征的可能,如果他離開不滅城,說不定她就能趁機營救赤火脫險。

她好想見他!

外廊涼風徐徐,不斷吹襲著她纖秀的身子,她掏出懷中令牌,躊躇放慢腳步。潛入武源教長的書房,偷出令牌並不難,她是他的侍女,本來就可以輕易進出各個房間,但破月故意告訴她令牌的功用,鐵定不懷好意。

握緊手上的東西,不管了,她好想見赤火,就算得冒著天大的危險,她也要去看他,反正現在武源教長和破月兩人都在書房偏殿上,只要她動作快一點,他們應該不會發現她的意圖,等見到赤火後,她再偷偷把令牌送回書房,一切就神不知鬼不覺了。

 

 

人全撤走了?

睜開疲憊的雙眼,赤火看著守衛一個接著一個出去,據報是主公有令,要他們先行迴避。

牆上的火把被風吹動,照亮他清俊的臉孔,雖然在地牢裡飽受折磨,他眼中的風采依然明亮,甚至更沈穩了些,只是身上血跡斑斑,讓人觸目驚心。

赤火果然還活著!

衝下石階,夕痕驚喜若狂地飛奔到他面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之前一直活在他生死不明的恐懼裡,只有親眼看見他,這些日子以來的不安才總算煙消雲散。

「夕痕!」沒料到他們會在此時此地重逢,他亦驚喜向前,被鐵鍊銬住的雙臂卻強迫他留在原地,無法動彈。

夕痕伸出素手,輕放在他消瘦的臉頰上,這不是夢,這是她活生生的赤火啊!

「他們鞭打你?」一絲心疼出現在她臉上,她看見他胸口一片鮮血淋漓,「連你的臉上都有傷痕。」

她的聲音顫抖得厲害,似乎感受到了他在這裡所受的折磨。

「妳還要我就行了。」他溫柔一笑,將臉頰輕輕靠在她溫暖的手心裡。

「你這混蛋,害我以為你死了!」兩行熱淚剎時潸潸落下,將連日來的思念一次哭盡,「你知不知道我好擔心你,你知不知道?」

輕輕在淚人兒的髮上一吻,他疼惜地輕哄:「我知道,我都知道,夕痕,以後我不會再讓妳一個人孤單面對一切了。」

「你知道就好,以後不許把我丟下。」仰起的明眸帶著淚花和微笑,直視著他的雙眼,「這次我真的找到你,不會錯了,嗯?」

她害怕眼前所見的這個人,會不會又是一場騙人的美夢?

「不會錯了,我的嫿姬,妳不須再待在天空等我,因為我們已經再度重逢。」

低下頭,他溫熱的吻落在她唇上,流轉廝磨,吻得深切,兩人的身影在火中之下重疊為一。

「夕痕。」輕輕從她的唇上移開。

「嗯?」

「妳離武源教長很近嗎?」

避開他的傷口,她點點頭,依偎在他胸前。

「妳要對付武源教長?」眉頭微蹙起,他一眼就讀出了她的心思。

「我別無選擇。」小頭顱悶著聲垂下。

他知道她的性子,此時叫她離開不滅城,她鐵定聽不進去。

「好吧,但是答應我,一定要好好保護自己,如果情勢不對,妳得馬上離開這裡。」望著她,他說得語重心長。

「我保證。」攤開手掌,她仰頭比了一個誓約的手勢,微笑中含著一縷苦澀,「武源教長有那麼強?」

「我試圖逃跑過九次,現在還在這裡,妳說他強不強?」

「他還是有弱點的。」而她正是要利用這一點來打擊他!夕痕望向手上的令牌,「我得回去了,無論如何我一定會救你出去,你要等我,不可以先死喔。」

緊緊抱住他,再迅速放開,她匆匆跑向走道,踏上石階時,她回過頭,髮絲輕盈掠過她顫抖的唇角。

「如果哪天我必須嫁給武──」她猛然住口,擠出燦爛的笑顏,用力搖了搖頭,「不,沒什麼。」

「夕痕?」她想說什麼?看著她消失在眼前,他不禁將懸空的雙手握得更緊。

 

 

夕痕不敢在地牢逗留太久,本想直接跑回書房,但一想到武源教長和破月正在附近偏殿,萬一發現她鬼鬼祟祟地跑到書房,反倒人贓俱獲,倒不如趁武源教長睡了,再偷偷把令牌送回去。

照現在城內平靜的樣子看來,誰也沒發現令牌丟了,不然應該會喧囂大作,忙著搜查東西才對。

不知他們會談到什麼時候,夕痕朝寢殿走去,決定先回房。

她的房間,正確來說應該算是他睡房的一角,是間小小的內室,與他的睡處相連,只有一道紙門相隔,雖然空間不大,卻也有窗戶和獨立向外的門,所以她能從走廊直接進入自己的房間。

推開門,一踏進房間,她便趕緊把門關好,一顆心還在噗通噗通急促跳個不停,她輕輕按住發燙的臉頰,剛才赤火親吻她時的餘溫似乎還留在她唇上。

幸好沒被發現,她鬆口氣準備轉身,忽然想到,咦?為什麼她還沒進屋,屋子裡頭卻是亮的?

身子一轉,她驚愕望向前方,雙腳忍不住向後退,撞上背後的門。

「妳好大的膽子。」破月直挺挺站在武源教長左側,得意瞪著她,「竟敢偷拿主公大人的令牌!」

她不怕破月,她怕的是微瞇起眼的武源教長,儘管他安靜坐著,沒開口,目光更是沉柔得讓人心驚,卻彷彿能將她看透。

「我……」在他無聲的注視下,她戰慄倒吸口氣,一時找不出理由掩飾。

「說不出口嗎?我來幫妳回答好啦。」破月環胸冷哼,「嘖嘖,嫿姬小姐,妳一個女孩子家去地牢做什麼呢?該不會想幫誰逃走吧?」

地牢裡也關了不少來自紅賀家的人質,破月以為她是紅賀氏派來的間諜。

夕痕絲毫沒把破月的冷言冷語聽進去,她的注意力全放在武源教長那張陰晴不定的臉上。

「大人。」破月說完,十二萬分恭敬地向主子請示,該如何處置這名女間諜。

「你說完了?」

破月一愣,跟隨武源教長這麼多年,他還是無法摸清這個主子的脾氣。

「她、她私自偷出您的信物,還跑到地牢去呢!」

「我知道。」武源教長對他冷然一笑,好像在怪他多事。

換夕痕愣住,驚訝看著武源教長起身,走至她面前,將她胸前一道亂髮掠開。

「妳在地牢有見到想見的人嗎?」

「呃,我……」

「厲香是我的親妹妹,不會和普通人關在一起。」

他以為她要找的人是厲香?因為她曾跟他說過,希望能照顧小若?

偷偷瞥了他一眼,夕痕心想他那麼精明,是當真誤會,還是有意試探?

「過幾天我要親征紅賀氏,妳跟我去。」

啊,這下壞了,不就沒機會趁他不在時營救赤火了?她暗嘆口氣。

「大人,她、她跟著去陸奧?」主公竟要帶她上戰場?破月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當初璃衣在世時,主公也沒帶她上過戰場啊。

「她是我的侍女,」武源教長冰冷掃了他一眼,「我要帶著她有什麼不對嗎?」

再多說一句恐怕就會激怒他了,破月識相閉上嘴,他看過武源教長殺人時的樣子,冷酷,果斷,毫不留情!

「那個,可是我又不會打仗,還是不要去比較好吧?」她一臉客氣地商量。

「我不是要妳去打仗,」武源教長回過頭,「妳膽子大,真到了戰場應該也不怕吧?」

「不怕是不怕,不過——」錯失救走赤火的機會,真的好可惜呀。

「我可以抽空教妳,妳的刀法實在是爛得可以。」他說完,推開房門準備出去。

「呃,」夕痕連忙追上,遞上令牌,「這個還你。」

抬眸睞了她一眼,武源教長將信物收入懷中:「以後別再知法犯法了,妳若真想照顧那個小鬼,我會考慮看看。」

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無可名狀的愣忡襲上她的心海,她驚覺今晚的風竟如此徬徨不安,將她的長髮越吹越高。

「戰場上生死難料。」破月尾隨著主公而出,在經過她身邊時,刻意壓低了聲音,「嘿嘿,要是有人突然死去,誰也不會覺得奇怪呀。」

露骨的威脅,令夕痕心生警惕,這人對她深具敵意,她得小心一點。

他是武源教長的左右手,如果能離間他們的感情,等於幫平式除掉一個勁敵,她明白武源教長現在是比較袒護她的,可是為何她的心卻像紛飛亂髮一樣,好亂。

好亂。

 

 

 

 

 

 

 

 

 

 

第四章

 

紅賀氏的實力並不強,才在城外跟武源開戰不久,就連連慘敗,舉兵逃回紅賀城去了。

站在高起的土丘上,眺望整個平原,夕痕穿著火鶴紅的和服,兩片大袖不時在風中飄動,像朵燃燒烈焰,她凝神看著前方灰色的大城,一股思鄉情懷緩緩爬上心田,不知遠在駿河的筑日城是否一切安好?

武源教長親征陸奧只是個幌子吧,紅賀家又不強,根本不需親自出馬,他真正的目的應該是想連絡北方屬地,好調派大軍準備南下,她曾在無意間聽到破月交代手下,『下一個就是平式。』

她的平式!

「嫿小姐。」一名武士匆匆來到她身邊。

「什麼事?」望著遠方的最後一道炊煙飄入雲端,她才從土丘上下來。

「主公大人請您去湖邊一趟。」

「湖邊?」

武士指向東方:「從這條小路過去就是十和田湖。」

「嗯,謝謝。」

她離開後,另一名武士走到他面前,調侃笑道:「還看,人家都走遠啦。」

「真不愧是主公大人寵愛的女子,人漂亮得沒話說,聲音還那麼好聽。」

「是啊,難怪人家會那麼得寵嘛,她去十和田湖做什麼?那邊不是很偏僻嗎?」

「主公大人找她。」

「主公?他不是正和山崎大人在高地上演習?」

「咦?這我就不知道了,剛剛破月大人這樣命令我的。」

十和田湖是座大湖,水面上結凍的薄冰已漸消融,但水溫依然冷冽,放眼望去,湖色瀲艷,廣闊無邊。

來到湖畔,夕痕奇怪這裡竟空無一人,連半隻飛鳥也沒有,四周靜得出奇,她走近岸邊,低頭看著水中的自己,一道勁風忽然襲來,湖面倒影突然多出幾個人。

「誰?」她機警回過頭,五、六名大漢從草堆中冒出,逼近她,眼中露出猥褻的冷笑。

「把妳殺了未免可惜,大人要我們先好好享樂一番。」

大人?

她似乎上當了!不容她多作思考,一夥人已向她撲來,夕痕連忙閃躲,無奈對方人多勢眾,很快將她團團圍住。

糟糕,她沒帶任何武器,根本無法反擊,眼看這群人逐漸向她靠攏,她「哼」了聲,奪過其中一人腰上的佩刀,迅速將刀口送入那人腹內,鮮血泉湧而出,弄髒了她的袖口。

雖然順利解決掉一個,她的處境反而變得更危險,他們一看同伴被殺,頓時戒心四起,她手上的刀一下就被打飛出去,一個拳頭猛然從她右頰呼嘯而過,她當場眼冒金星,向後倒下去。

後方正是湖岸,她肩膀以上之處全摔落水中,湖水異常冰冷,她揮動雙臂,想要掙扎坐起,又有一巴掌狠狠甩過她側臉,夕痕顧不得臉頰生疼,拼命掙扎,頭甩來甩去,在水中濺起無數道水花,但他們緊緊按著她,就算她力氣耗盡,也不可能抵得過這麼多男人。

有人抓住她雙手,有人動手撕開她的領襟,她頸間白皙無暇的肌膚頓時裸露而出,上面還帶有幾縷溼黑髮絲,更顯得楚楚誘人。

天哪,她從沒想過會碰見這種事!

「救、救命啊。」

誰來救救她!

「閉嘴。」

一個從她左臉飛過的拳頭重重揍上來,讓她痛得幾乎快暈過去,上衣被扯得更開,順著衣服邊緣,她光滑如玉的香肩全露了出來。

該死,這群下流的東西!

突然間,凌厲的慘叫聲響起,那些壓在她身上的大手全放開來,夕痕連忙抬起頭,剛才掙扎時喝下不少冰水,她勉強坐起身,將水吐出來。

頭髮全溼了,不時在她臉上、肩上滴著水,她驚訝看著前方,薰君正漂亮揮著刀,血光四濺,不到幾秒就將那些人送上黃泉。

「小姐。」繞過地上的屍體,他憂心走向她。

夕痕一愣,匆匆忙忙將褪至手臂的上衫拉起。

「還、還不快轉過去!」她困窘地低呼。

「呃,對、對不起。」他過於擔心,一時間竟沒注意到她衣冠不整,被她這麼一喊,薰君急忙背過身,雙頰迅速竄起緋紅。

穿好衣物,夕痕轉向地上的屍首,一定是破月那個小人,想殺她也就罷了,竟使出這麼骯髒的手段。

「你剛才在附近?」

「是。」

「不是要你回駿河嗎?」繫好滑落的腰帶,整理著紛亂髮絲,她站起身,「好了,你轉過來。」

薰君沒答話,只是靜靜回過身。

「晴光彥呢?」

「他在不滅城裡。」請晴光彥留在羽前,自然是希望他能找機會救出赤火,不過薰君也知道,要完成這個任務渺為其茫,因為武源教長在親征陸奧之前,必定會加重地牢的防守。

「你們……哎。」就算她說破嘴,他們一定還是會固執留在這裡,她不希望他們為她賣命,如果她無法救出赤火,頂多他們兩人一起殉情就夠了,她可不希望讓別人一起陪葬。

「小姐,」深凝看著她,秀雅的雙眉閃過定然,「薰君造次了。」

舉起手背,他一步步靠近,夕痕愣了下,等、等等,他臉上那副凜然的神色是怎麼回事?

「慢著,你要幹什麼?」

「夫人有令,要我想辦法送小姐回去,如果您不聽勸告,那麼只好委屈您暫時先睡一下了。」

「你想打昏我?」她瞪大眼睛。

「請原諒。」他猶豫的手停在半空。

「你——」

手刀落下,還沒碰到她,動作赫然止住,望著眼前的星眸像要哭出來,那一掌,終究還是不忍揮下去。

「你打啊。」夕痕仰高臉。

「我……」

「我會討厭薰君一輩子!」

風聲,吹得憂愁,他緩緩放下手,任她跑開,一聲嘆息憑風而去,消失在流動的微風中。

 

 

薰君冒險深入敵境來找她,這份心意她其實十分感動,但她不能表現出來,照他犧牲奉獻的性格,她會害他把命豁出去。

還有另一個人也是,夕痕忐忑地想著,希望晴光彥待在不滅城不會有事,她應該親手把赤火救出來,不該連累到別人才對。

來到陣地,清秀的小臉抬起,看見武源教長站在燦爛刺眼的陽光下,高挺身影擋住後方的原野,顯得相當意氣風發,這人將是她唯一的機會,她必須利用他感情上的弱點——突然之間,她覺得自己比敵人更卑鄙!

頭一轉,武源教長發現她,與部下的談話不禁中斷了幾秒,破月站在他身旁,驚訝她竟然還活著。

「妳去哪了?怎麼全身弄成這樣?」武源教長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遍。

「我去湖邊游泳,那邊真熱鬧啊。」

「嫿?」

「哼,齷齪!」她大叫。

破月若無其事地低下頭,顯然不打算承認,夕痕知道現在找這人理論沒用,掉頭走開,不想多看他一眼。

「妳在氣什麼?」才走沒幾步,武源教長從後追上,一把抓住她的手。

她才不想理他,逕自向前繼續走去,他倒也沒要她馬上停下來的意思,任她走到高興停住為止。

兩人離駐守的營地越來越遠,空曠的草地仍有積雪,但地上冒出了幾根嫩草,宣示著春天的腳步即將來臨。

「妳罵我齷齪?」武源教長勾起一笑,「我可還沒對妳做任何事。」

「有!」身子一轉,她面向他,手往他胸口截下去,「閣下沒把家臣管好,實在太不應該了,害我差點……差點就……」

「破月?」她還真不客氣,戳得這麼用力,按住她青蔥的小指頭,他緊握在胸前,「你們不合?」

「對。」

「他是我最得力的部下,妳就別跟他計較吧。」

她一愣:「你很重視他?」

「當然。」

「那我呢?」

放開她的手,武源教長轉動著沈黑瞳心,彷彿在思考什麼,夕痕靜靜看著他,一部份被風吹乾的髮絲盈盈飛起,穿過兩人視線。

最後,他並未給她任何答案。

 

 

躺在床上,夕痕翻來覆去,最後索性掀開被衾坐起。

今晚的風聲好吵,她走出帳帷,抬頭望向天上新月,在陸奧駐紮的這幾天,她有自己的帳子,離武源教長的主帳很近,不過現在她看著那個大帳,卻覺得好遙遠。

她開始懷疑,到底武源教長把她擺在什麼位置?他曾說過,也許會愛上她,但這個「也許」,究竟到何種程度呢?

這麼多年來,他把自我封閉起來,早就習慣沒有感情地活著,他有可能再度恢復「人」的知覺嗎?

在摒棄了所有情慾之後,他只為打贏每場戰役而活著,她有這個能耐打開他內心早已死去的東西嗎?而且她真的希望喚醒他的感情嗎?

不,她不想,也不敢,因為她明明只是要利用他!

一股罪惡感悄悄竄上胸口,她閉上雙眼,索性將自己拋給繚繞的風聲。

這風吹得好響,她聽著聽著竟有些入迷,連有人走近都沒察覺,一個黑壓壓的人影從她身後出現。

「誰?」她警覺回過頭,迎面而來的棍棒重重擊上,讓她陷入了黑暗之中。

另一邊的主帳內。

「主公大人,您找我?」受到召喚而來的破月跪下行禮,眼角輕瞥向前,破月心裡多少有點譜,知道主子為何深夜召喚他。

哪知武源教長對早上的事隻字未提,問的是別的事:「都部署好了?」

「是。」

「不要輕敵,平式早有防備。」

「您何時要發動攻勢?」

「攻下紅賀城之後,一舉南下!」

一直以來,打敗平式是他們武源家代代的心願。

破月肅然低下頭,行禮請示:「南取平式,奈良的姬家不會坐視不管,兩面受敵恐怕比較吃力。」

「有個人可以善加利用。」武源教長坐在地上,前方有張大桌,桌上燭台火光正盛,將他運謀時的奇詭神色映照無遺,「姬靖也,他是我們致勝的關鍵。」

一絲笑容,可怕劃開來。

「一個少主在戰場上通常可以達到出奇制勝的效果,哼哼,如果他到時候仍然不降,那麼就把他的手腳一隻隻剁下,逼姬光仲退兵!」

身為武源家的家主,武源教長是歷代以來作風最果斷、建樹最多的領導者。

「主公英明。」破月心領神會,又行了個禮。

「破月。」話鋒突然一轉,他支手撐在頰側,微瞇起的眼眸銳利瞥向地面。

「是。」

「你屢立戰功,帶兵有方,應該精益求精,把聰明用在戰場上,不要用錯了地方,嗯?」

這是指早上那件事?破月一驚,頭低得更低,主子雖未明講,警告意味卻很濃厚,要他適可而止,可一不可二,下次就不會這樣輕易放過他,這是言下之意。

那個女人竟取代了他的地位,不可饒恕!

「破月下去了。」置於塌塌米上的手指微微顫抖,他磕頭準備退下。

一名武士神色匆匆入帳,行禮跪在破月身邊。

「主公大人,嫿小姐被人劫走了!紅賀城的城主留下口信說,如果您繼續攻城,就要讓她凌遲而死!」

哼,紅賀氏也知道這個女人現在集寵於一身嗎?破月嫌惡撇了撇嘴,為了這個女人,戰事恐怕得延後了,因為主公絕不會棄她於不顧。

抬頭往武源教長的方向望去,他留在原地,等待應變的指示。

「喔。」攤開桌上的佈兵圖,武源教長毫無反應,對於這個消息簡直聽若罔聞。

破月驚訝喚了聲:「主公大人?」

他翻開旁邊的書,依然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那紅賀城——」反倒是破月有些驚慌。

「如果明天清晨就出兵直搗紅賀城,需要多久時間可以強行攻下?」

「最慢兩個時辰。」破月胸有成竹地答道。

「好。」他漠不關心地看著書,眼睛抬也沒抬起,「你明天帶兵把城攻下來。」

「咦?」破月大叫了一聲,怕是自己會錯意,惶恐地確認,「大人,那嫿小姐怎麼辦?」

一道強風從半開著的門簾吹入,吹動武源教長眼前垂落的髮,他淡淡掠開髮絲。

「別管她。」

 

 

他很焦躁。

不斷在她前方走過來,又走過去,男人一副神色慌張,大難臨頭的樣子,顯然紅賀城已經朝不保夕。

雙手被縛,跪坐在雪白塌塌米上,夕痕看了他好一陣子,終於忍不住建議:「既然你們有能力潛入武源家的陣地,只要把武源教長殺了就好,何必大費周章綁架我。」

沒料到她居然會這麼說,紅賀城的城主嚇了一大跳,吃驚停下腳步。

「殺武源大人?妳不是他最寵愛的侍妾嗎?」

夕痕一聽,差點沒把眼珠子給瞪出來。

「我才不是他的侍妾!」扭開頭,她的雙頰像被燙熟的蝦子,迅速紅起,若非現在雙手被綁住,她早衝過去勒死這個胡言亂語的傢伙。

誰要當武源教長的寵妾啦,她才不要跟他有半點關係,她只是……只是要勾引他。

「想要殺死他,恐怕比登天還難吧。」城主搖頭長嘆,「我前前後後不知派過多少刺客,最後都是有去無回。」

其中一名刺客,她還親眼見過,想起那個人慘烈的哀號,夕痕不禁打了個冷顫。

武源教長對待敵人一向殘忍——除了她,但那是因為還不知道她的真實身分,若是哪天他發現真相,一股惡寒驀然從背脊竄了上來,夕痕連忙阻止自己繼續想下去。

此時,一名守衛推開門,探頭通報:「薰大人來了。」

「快請!」黯然的神色一掃而空,城主急忙回到主位上坐好。

外邊天色初亮,射進一道燦燦朝陽,夕痕仰起頭,想看清楚走進屋內,讓紅賀城主如此倚重的人是誰。

當那道安靜人影越走越近,修長輪廓亦自一片旭日中逐漸清晰,是薰君?他居然混進紅賀城,還頗受紅賀城主的器重?他在幹什麼?

清清喉嚨,夕痕故意咳了一聲,剛進屋的薰君朝她微微一笑,還沒開口,城主立刻喚住他,緊張詢問。

「薰大人,這位就是武源大人最寵愛的女人,我們已經照你的話把她捉來了,現在該怎麼辦?」

對於城主急切的問題,薰君瞧也沒瞧他一眼,反而注視著夕痕,彷彿是說給她聽:「再來就看武源教長把輸贏和女人,哪個看得比較重。」

她懂了,薰君假扮謀士,勸誘紅賀城主綁架她,是想借由他人之手帶她離開這裡。

想必他已經知道她打算騙取武源教長的感情,以便營救赤火脫險,所以故意這麼安排,來向她證明她的計畫不可能成功,說穿了,紅賀城不過是薰君用來遊說她,為了讓她死心回駿河的犧牲品。

一道筆直火光,忽然被射向天際,以此為信號,遠處吶喊聲,驚天動地的齊聲響起,嘯嘯箭聲跟著大作,嚇得屋內每個人都站了起來。

紅賀城主尤為慌張,抖著手大叫:「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城牆有部份著火,陸奧風勢強勁,一下子就助長火苗迅速向兩旁蔓延,長長的竹梯架起,武源家的兵將絡繹不絕地湧上,來勢洶洶,像數不清的螞蟻雄兵在城下集結,從城樓上望下去,只見萬頭鑽動。

光看到這個光景,守城的武將早已雙腳癱軟,更別說下面這些人都還是武源家的精銳,有些人被熱油燙得摔下,後面的人繼續挺進,沒多久城垛上已插上武源家的徽旗。

一名負傷的武士衝入天守閣內,斷刀插在他右腹,地板被他拖出一道長紅。

「城……城主大人……不好了……他們……已經攻進城內……快……守不住……」通報的武士說完即倒地,再也沒起來。

見此,城主整個人失神跌坐到地上,喃喃在口中唸著:「去了,都去了。」

渙散的瞳孔不經意移至門邊,一看見薰君,他登時清醒,宛如溺水之人,拼命想抓住浮木般,城主陡然爬過來,抓住薰君。

「你看,武源家照樣攻城了,根本沒把這女人放在眼裡!」

「那麼她現在已經沒有退敵的價值,不如早點殺了吧。」薰君鎮定地回答,早就想好下一步該怎麼進行,「您去右側城門等我,我還有一計,等我把她處理完立刻過去。」

「好好好,你動作快點喔。」一聽還有機會,他馬上像病入膏肓的病人聽到仙丹妙藥似地,火速趕向右城門,身後那群護衛亦一起隨同而去。

對一個才來紅賀城不滿十天的人如此言聽計從,連半點判斷力也沒有,這種人當初怎麼會有那個膽子反叛武源教長?

「好昏庸的城主。」夕痕感到可笑,若他當時知道會有今天,恐怕連做夢也不敢吧。

走出屋子,迴廊倒安靜,整座紅賀城死的死,逃的逃,只剩少數幾人還在外城垂死掙扎,內院顯得冷清。

「小姐,請回駿河吧。」解開她手上的繩子,薰君在她面前跪下苦勸,「武源教長並不重視妳,否則他會罷兵休戰,這是最好的證明,您還在遲疑什麼呢?既然無法隻身救出靖少主,請您不要再涉險,回駿河去吧,我們會想辦法的。」

不,她不要回去,除非赤火跟她一起離開,否則她絕不回去!

揉著發紅的手腕,眼睫一掀,看見薰君滿臉堅決,彷彿已經打定主意,若她再不走,他就要動手了,夕痕當下把那聲「不」吞下,改為點頭。

「好,我回去。」等把赤火救出來——這句話她留在心裡。

見她點頭,薰君大喜過望:「紅賀城北邊有座土牆,小姐先到那裡等我。」

「咦?那你呢?」

「我得去封住紅賀城主的嘴。」怕那老傢伙講了什麼不該講的,洩漏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武源教長聰明絕頂,萬一聯想起來,恐怕會看穿他的佈局。

「那你自己小心一點兒。」激戰的聲音更近了些,她匆匆看了他一眼,「我走了。」

「等等。」拉住她,薰君掏出一把精巧的匕首,塞到她手中。

「請小心。」清秀的側臉仰起,目光掠過彎曲迴廊,他淡喟說了句,「這座城就快被攻破了。」

 

 

在寂靜的走道上摸索前進,越接近外廊,整個氣氛越像座死城,附近採光不良,一片陰暗,好多次讓她險些撞上柱子,卻又怕有人追來,而不得不跑快一點,直到快近偏門,她才緩下步伐。

結果武源教長並未為她放棄攻城,戰場上的勝敗在他心中還是比較重要嗎?

他曾說他也許會愛上她,原來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她還以為他——不,等等,她在生氣?

訝然發覺自己緊握著拳頭,夕痕急忙鬆開手,怪了,她幹嘛氣成這樣?她會接近他全是為了平式,為了赤火,她才不希罕他為她停戰,她的情緒更不該被他左右,畢竟她只是要利用他,對他根本沒半點感覺,不是嗎?

那麼,為何她現在會這麼在意?

煩躁踩著腳下的地板紋路,她心中紛亂,像團弄不清頭尾的針線,越想抽出來分個清楚,卻越纏越亂。

「呃?」一隻手臂突然從暗處伸出,勒住她,夕痕一驚,正想抵抗,一把冰涼刀鋒隨即抵上她的頸,該不會是紅賀城的殘兵敗將躲在這裡吧?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倒楣到了極點呀。

「說,你們把人質怎麼了?她還活著嗎?快說,不然我一刀殺了妳!」才剛作勢要劃過她的咽喉,她身上的幽香與髮絲光滑的觸感,立刻讓他認出手中女子是誰,武源教長連忙放開手,腹部被重重打了一拳。

撫著手肘,夕痕轉過身瞪他:「閣下掐著的這個就叫做人質啊。」

「嫿?」他低沈迷人的聲音響起。

聽見他的呼喚,夕痕不敢相信他竟會在這裡,雖然她極力隱藏自己的驚訝,但雙手卻顫抖不已。

「妳沒事吧?」他的聲音再度響起,感覺像在她耳邊。

「你親自來、來救我?」是風太冷了,所以她的手才會抖個不停吧?

「我怕他們祕密把妳殺了。」攫住她的手,武源教長牽著她走出城門。

外面早有武源家的人馬接應,看見主公平安出來,全軍響起歡呼。

「教長大人。」侍前武士恭敬上前。

「前面情況怎麼樣?」他脫下大衣,扔給她。

她的手怎麼會抖成這樣?

「破月大人已經把城給攻下了。」

城外陽光刺眼,她抓著大衣,內心一陣激動。

她誤會他了,沒想到武源教長竟冒著生命危險進城,她不過是個小小的侍女,以他大名之尊的身分,根本不該為了救她而進入亂軍交鋒之地。

「現在妳知道答案了嗎?」他黑亮的眸子熠熠轉向她。

「破月是我最得力的戰將,我很器重他,如果今天是他被綁走,我會不惜用紅賀城換他回來,但如果被抓的人是妳,」他高挑的身影深深映入了她眼中,「我會親自去救妳。」

紅賀城冒出黑煙,城牆一角轟然倒下,夕痕卻沒聽見這聲巨響,只感到心口驟然一跳,她驚惶捂住唇,天哪,她犯了一個多大的過錯,她竟然讓他愛上了她,他動了感情!

這番告白並未帶來預期中的喜悅,她如遭雷殛,僵凝的小臉非但沒有應有的羞紅,反而更蒼白了些,她覺得自己是個殺人犯,把別人的心,用蜂蜜包裹的利刃一刀捅進,而那個人要很久之後才會發現,自己早已重傷不治。

可恨的是她竟也沒有退路,因為赤火在他手上!

「嫿,」他站在高處喚她,「妳過來看看。」

紅賀城如今已是殘垣斷壁,滿目瘡痍,僅剩成堆廢土,夕痕自思緒中驚醒,緩步走近,與他一同看著這片焦土。

「你會怎麼處置紅賀城的生還者?」

不知他曾攻破多少城池?面對這樣的景象,想必他並不陌生。

「格殺無論!」一絲冷意從他齒間迸出。

夕痕拉緊大衣,想阻擋狂湧的風砂。

「他們膽敢背叛我,除了死,不會有別的下場。」

像高佐?一股蕭瑟之氣,頓時冷面撲來。

他生平最恨的就是「背叛」這個字眼,當初他甚至氣到失手殺了最愛的女人,但諷刺的是,他一生卻也擺脫不了被人背叛的命運,先是璃衣,再來是厲香、高佐、紅賀家,還有……她。

也因此對於背叛者,武源教長是絕對的冷酷,尤其是看向紅賀城時更是如此,雖然披著他的大衣,夕痕卻感受不到任何暖意。

「假如,」她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個背叛你的人是我,你會這樣對我嗎?」

武源教長一愣,用目光試探她話中的深意,雖然她說的是「假如」,但她眼中卻毫無半點假設的意味,反而像在暗示他,這個可能性極高。

兩人四目相對,副將正好來到一旁,想跟他討論屠城的細節,這個話題便這樣結束了,夕痕靜靜走開,不想打擾他們。

遭人背叛,曾在他心中留下多麼深刻的創傷,以致於他至今仍無法面對這個傷疤至痛,她也不想知道答案,她只是來救赤火的,不該涉入太深,她怕自己一旦越了解他,她就越危險,她只有一顆心,一生也只會給一個人!

為了救出赤火,她得把握這個機會,既然武源教長對她動了情,她更不能在這個時候打退堂鼓。

遠方的天空飄來一朵白雲,她靜靜看著,呢喃望向北方的土牆:「對不起,薰君,我得失約了。」

是那個女人?剛從殘破的城門走出,破月一眼就看到一身紅衣的夕痕,她一個人站在避風的角落發呆,不遠處,武源教長正與手下商討細節。

將雙眼瞇成細縫,破月冷冷打量她,如果她是紅賀城的人,就算後來因為得寵而背棄家族,看到自己的家園被滅,不可能毫無感覺,但她現在面對頹倒的紅賀城卻半點感傷也沒有,難道她不是紅賀家的人?

靈光一閃,破月睜大眼睛,除了紅賀氏會如此處心積慮接近主公之外,只剩姬家和……平式!

他眼神發亮,對這個發現異常振奮,手一招,身後親信連忙挨近。

「你立刻派兩個人南下調查姬、平兩家最近的動態,速速回報!」

 

 

 

 

 

 

 

 

 

 

 

 

 

 

 

 

 

 

 

 

 

 

 

 

 

 

 

 

 

 

 

第五章

 

武源教長說過要教她刀法,這句話在紅賀家被滅之後兌現。

她一聲驚呼,竹刀遠遠飛了出去,人也跟著向後跌坐到地上。

好厲害!她都還沒看清他是怎麼出手的,手上竹刀已經被打飛,腕口還多了道紅印,夕痕撫著痛處起身。

「閣下打得太用力啦。」

「這樣妳下次才會記取教訓。」武源教長將竹刀俐落插入土中。

「你都這麼訓練部下?」

「對可教之材是如此。」

撿起被打飛的竹刀,她有些興奮:「那我算可教之材囉?」

「不是。」

「咦,那你幹嘛──」

「因為妳挨打的模樣最可愛。」

可惡的傢伙,就是喜歡嘲笑她!

不過,她偷偷瞄了他一眼:「自從我脫險後,你好像對我特別好?」

除了教她刀法,他還忙裡偷閒教她畫畫,前幾天看她披頭散髮在外面跑來跑去,他甚至把她叫過去,親自幫她綁起頭髮,束上兩片丈長。

「陪我去湖邊散步。」鬆開竹刀,他用下巴往東邊指了指。

「散步?」她噘起小嘴,「現在?可是我們才剛──」

話還沒說完,他已經抓起她的手腕,將她拖向前:「妳跟來就是。」

她勉強移動腳步,一路嘀嘀咕咕地道:「強勢、霸道、蠻橫。」

「妳說什麼?」

「我說你最好別活太久,天下才會太平!」

起伏不定的草堆在風中喧囂,這草濤如此驚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彷彿要淹沒萬物,一道黑影自草堆中探出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兩人。

十和田的湖水已完全解凍,變得更清澈了,微風陣陣吹過湖面,揚起無數漣漪,宛如人心中的池水,總有一天會氾濫生波,無法永保平靜。

夕痕並不喜歡這座湖,她曾在這裡險遭侵犯,如此可怕的記憶,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璃衣是我最落魄時,唯一支持我的人。」站在沿岸,他冷沈的臉面向著大湖,回憶地說起。

夕痕一愣,他在告訴她,他的過去,為什麼?

「我是武源家的次子,我們家族歷代以來嫡長子繼承一切,次子只能充當家臣,說難聽一點,就是淪為沒有自我的武將。」

武源家的習慣與當時的大名繼承法不同,像她在平式,雖是女性,卻還能繼承一半的平式,而武源家只允許一個繼承人。

「所以從小沒人注意過我,大家都猜想我以後頂多只是個聽命行事的家臣,甚至在我兄長當上城主後,他時常猜忌我懷有二心,不但監禁我的行動,且稍有不滿就找藉口把我打入大牢,那個時候只有璃衣堅持守在我身邊。」

那段暗無天日的日子,終於在武源介重病不治後告終。

武源介的獨子早在多年前被暗殺,未留下繼承人,於是由武源教長繼任,之前不受重視的次子,竟然一躍成為高高在上的主公,中間的曲折血淚卻鮮為人知,只有璃衣一路陪他走來。

「你還深愛著璃衣小姐吧?」夕痕輕聲問。

「我愛她,一直都是!」

東風,吹得既徐且輕,彷彿不忍驚動他眼中難得泛起的,屬於「人」的情愫。

「可是她已經不在了,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強迫自己別再想起她,包括對她的愧疚。」轉一回,他望向安靜站在身旁的她,「妳想,人能將過去忘掉嗎?」

夕痕一愣,低下頭,這個問題她也曾問過自己,在赤火投身青城,性命難保的時候,她想過。

「忘不掉的話,那就不要忘吧,把她最好的樣子永遠收藏在心裡,嗯?」她拋給他一個堅定的微笑,彷彿在告訴他,那種失去最愛之人的心情,她懂。

武源教長全身一震,早在看見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他的心已經無法保持冷靜,因為這個人能完全明白他的感受!

也許剛開始是因為她的性情很像璃衣,所以他對她另眼相待,不過現在他才恍然大悟,她本身就具備足以吸引他目光的條件。

「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印象中,他並不是一個會輕易說出心事的人。

他沈默了一會兒。

「因為我不相信自己還會再愛上別人。」

愛上別人?她愣愣睜大眼睛,風,將兩人的髮絲吹得碰在一起。

「璃衣死後,我發誓絕對不要再愛任何人。」伸出雙臂,武源教長將她拉入自己懷中,「這麼多年封閉自我的日子我已經過怕了。」

兩人腳下的青草前伏後仰地搖曳著,越搖越劇烈,宛如在傳遞著無聲的悄悄話。

「我再也不想一個人孤獨地活著,」捧起她的臉蛋,他低下頭,「妳……當我的妻子吧!」

當他的妻子?驚疑之際,夕痕整個人已被他摟住,緊貼在他胸膛上的小手,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熾烈的心跳。

他終於向她求婚了,為什麼她一點也不高興?這不正是她原本的計畫嗎?兩人成親當天,不滅城的戒備必定比平常鬆懈,瑾姬便能趁機將赤火救出地牢,然後她再殺了武源教長,或者跟他同歸於盡!

她早就有這個心理準備,可是親耳聽見他說,要她嫁給他,她的心還是揪擰了一下,在決定嫁給對方的那一剎那,卻抱定要殺他,這種心情比直接在戰場上跟他對決還更痛苦呀。

深吸口氣,感覺胸口一陣悶痛,她咬牙忍住,抬起頭,不同於一般少女聽見對方求婚時的羞澀,她沒閉上眼睛,靈澈美目反而睜得更大,雙手主動勾上他的頸子,正面迎向他。

「儘管你口中說要娶我,你的笑容還是那麼冷。」

他又是一笑,朝她俯下:「一個四、五年沒真心笑過的人,妳不能太苛求他。我保證,為了妳,總有一天我會學會。」

一手捧住她的臉,一手環到她背後,夕痕依舊沒闔上雙眼,靜靜看著他欺近,最後吻上,與赤火不同,他的吻充滿侵略和佔有,她不迎不拒,任他在雙唇間恣意深吮。

一把架上箭矢的大弓悄然出現在草叢之中,弓弦向後張開,緊繃得幾乎快將弓折斷,拉弓者冰冷注視著箭矢指向的目標,隨著時間流逝,他的眼神變得更沈、更冷,在隱隱約約的草堆中發亮。

「我想要一樣東西。」夕痕轉開臉,一道風迫不及待地從兩人分開的唇瓣中穿過。

「什麼東西?」離開她的唇,他卻將她攬得更近。

她神祕一笑:「新婚之夜再告訴你。」

「喔?」

在她懷裡,層層衣物之下,暗藏著薰君給她的短刃。

她要的,是他的命!

嫿姬,是個悲傷的名字,為了所愛之人,她可以變成鬼。

每個人內心深處其實都存在著某種惡鬼,也許是自私,是驕傲,是野心,是貪婪,是嫉妒,這個鬼往往不是別人,而是自己,趁著黑夜,百鬼即將從人心暗處中浮出。

她是夕痕,也是嫿姬,為了營救所愛,她必須扮演如此殘忍的角色,一個為愛殺人、自私的鬼!

「原本我打算直接南下,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明日先回不滅城,等我們成親之後,再整軍南攻。」他希望婚期越快越好。

夕痕的焦點卻和他不一樣,放在他胸口上的白皙小手一緊,她微愣:「南攻誰?」

「平式。」

果然,她胸口一抽,手心捏得更緊。

「你恨平式嗎?」

「當然,我們是世仇。」

他跟她一樣,一出生就把家族的恩怨背負在肩上,如今已經沒人記得當初兩家結仇的原因,雙方卻還在互相殘殺。

為什麼要這樣憎恨對方,沒人知道,反正只要你生在平式,你就得憎恨武源,只要你生在武源,你就和平式誓不兩立。以前她將這個道理視作理所當然,直到現在她開始懷疑,到底他們這樣廝殺有什麼意義?

見她沈默不語,以為她在擔心,他自信的嘴角勾了勾:「戰爭並不可怕,我不會被它打倒的。」

夕痕將手從他胸前移開,一時間竟覺得他們兩人十分相像,同樣被一道無形的家族枷鎖禁錮。

「只怕你不是被戰爭打敗。」

「喔?不然是什麼?」

「你自己的感情。」

對她的感情。

風聲,異常響亮,那把弓在草濤中紋風不動,牢牢鎖住目標。

「我的感情?」輕揚起笑,他再度捧住她的雙頰,「怎麼會?妳將成為我的一切,只屬於我一個人!」

「別對我太好,不然你會失望。」

「妳值得。」

「傻瓜。」忽然察覺到什麼,夕痕機警瞥向一旁,這風聲如此騷動不安,彷彿有什麼東西接近。

倏地,她瞪大雙眼,看見隱隱藏身在草堆中的黑影,以及那對充滿冷熠的眸子!

驚怔間,身前之人再度將她摟緊,溫熱的親密悉心落下,從她柔順的髮絲,順著額頭、鼻尖、面頰而過。

是弓箭?夕痕駭然推開他,在他退後的一瞬間,冷箭劃破風聲,凌厲穿過兩人,畫出好長一條直線,飛過大半個湖泊,最後落入湖心。

兩人驚訝望向利箭飛來的方向,草堆裡已不見半個人影。

「別追!」她急忙拉住武源教長。

他回過頭:「是妳認識的人?」

「不,不是。」她低下頭,因說謊而紅了耳根。

那對充滿冷靜、雪亮的眸子,她絕對不會看錯,那是薰君的眼睛。

薰君,想殺武源教長!

 

 

在春意漸深之時,他們回到了不滅城。

主公的婚事使得武源家內外熱鬧起來,侍女小廝們來來往往忙著清掃佈置,家臣大老亦進進出出,帶來賀禮晉謁,唯一沒提的,是這位準夫人的出身,沒人知道她究竟來自何方。

也沒人敢問。

反正只要主公高興就好,誰當武源夫人其實無關緊要。

「呼,累死我了。」放下赤火的手臂,晴光彥趴在夾板上用力喘氣。

「這裡是屋樑上方?」摀住疼痛不堪的胸口,赤火從方格狀的小洞看去。

「我和薰君大費周章才把你從地牢裡弄出來。」晴光彥上下打量他,「你看起來很慘,怎麼傷成這樣?」

「武源家以酷刑聞名,你看他們對待人質夠狠吧?」

晴光彥撕開他的上衣,拿出預先準備好的白布和藥酒,嘻笑搖搖頭:「不,我只是奇怪他們怎麼沒在你臉上劃幾刀。」

赤火瞪了他一眼:「有時我真的很懷疑,你到底是不是我朋友?」

「嘻,誰叫你長得好看。」

雖然晴光彥盡量放輕手勢,但當藥水一塗上傷口,還是痛得要命,赤火眉頭一緊。

「你們把我從牢裡救走,他們一定會大肆搜城,這樣不是太危險了嗎?」

「他們不會這麼快發現。」

「喔?」

「再過幾天就是武源教長大喜的日子,整個不滅城都快忙翻過來,就算他們發現你不見了,也只敢暗地搜查,不敢大肆張揚,畢竟誰敢在他們主公大人的婚期觸他霉頭啊。」

「大喜?」

綁上布條,晴光彥拍拍他:「算你走運,剛好碰上他要娶妻。」

一個不祥的預感忽然掠過心頭,赤火急忙追問:「嫁給他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是我們不認識的人啦,反正有人願意嫁給那傢伙,你管她是誰,只是不曉得花嫁[3]漂不漂亮?」晴光彥撫著下巴思索,「記得她好像叫嫿姬。」

嫿……姬?赤火驚愕倒抽口氣,要嫁給武源教長的女子叫嫿姬!

「你沒記錯嗎?」他激動抓住晴光彥。

「女人的名字我怎麼可能會記錯呢,她是嫁給武源教長,又不是嫁給你,你緊張什麼?」

「可是,嫿姬就是夕痕,是夕痕哪!」

「咦?」晴光彥一愣。

當初在櫻見城,他和薰君曾躲在夕痕屋頂上偷聽她和瑾姬的對話,那時夕痕說她會使用化名,她說得很小聲,所以他沒聽清楚,原來她就叫嫿姬!

「她這個呆子,什麼人不嫁,竟然要嫁給武源教長。」晴光彥雙眉蹙起,咕噥收起藥盒起身,「你待在這裡別動,我去找她。」

「等等,我也要去……唔!」才剛支撐著身體站起,胸口立刻傳來劇烈擰絞,逼得他彎下腰,咬牙忍住撕裂開的巨痛。

「不要逞強,你這樣子別說走,連爬都有問題。」晴光彥順勢按下他,「放心,你想罵的那個部份我幫你罵好不好?」

一手按著胸,一手顫抖撐著牆,赤火咬緊慘無血色的雙唇。

夕痕這麼做一定是為了他,夕痕這個傻瓜,她居然想和武源教長同歸於盡!

晴光彥,你待在鐮倉好好的,為什麼要跑來冒這個險?」

背對著他的晴光彥腳步猛地一停,過了半晌才吐出一口嘆息:「朝妍的死給我的教訓已經夠了,我再也不會讓心愛的女子單獨涉險。」

「你——」赤火愕訝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心愛的女子?

 

 

破月對夕痕的態度變了,既然她是武源家未來的正夫人,說什麼也不好公開敵視她,他對她的恨意,是藏在心裡。

「平式夕痕?這消息可靠嗎?」

手下放低聲:「不會錯的,大人,平式小姐根本沒回駿河,潛入平式府的人馬回報說,從奈良回來的那位小姐是假冒的,真正的平式小姐並不在府內。」

「哼哼,這麼說是平式千夜的障眼法囉。」破月冷笑。

平式夕痕不在駿河,那麼她會在哪呢?據說平式家的葵夫人以美貌著稱,她的女兒想必更為出色,一張美麗絕倫的臉閃過他的腦海。

「看來她是想來營救愛人,是吧?」破月抽出武士刀,狠狠從盆栽上方砍下,「如果那女人當真是平式夕痕,可就精彩了,呵,根本不用我動手嘛,教長大人鐵定不會放過她,哈哈哈哈哈哈。」

樹幹被砍成兩半,連陶瓷做成的盆子都裂成了碎片。

「你馬上去調查外城的管事,既然能混進這裡,必得要有門路,哼,我就不信我找不到證據。」

只要能證明她是平式夕痕,她就死定了!

 

 

 

 

 

 

 

 

 

 

 

 

 

 

 

 

 

 

 

 

 

 

第六章

 

他們快成親了。

三天,還有三天,屆時她將換上雪白的和服,由女官攙扶進入大殿,在兩旁家臣睽睽注目下,和未來的夫君一起喝下新酒。

髮絲滑入她纖細的指間,她幽幽梳著頭,思緒飄得更遠,沒想到她會嫁給平式的仇家,命運真是不可思議,然而一切也只到此為止,她得在新婚之夜殺了他!

放下月牙梳,夕痕抬起頭,屏風後方突然傳來的怪聲,令她從沈思中驚醒,一隻手冷不勝防地抓住走近屏風的她,另一隻手立刻覆上她的嘴,她下意識反攫住對方手臂,用一記漂亮的過肩摔將對方甩出,晴光彥被迅速拋出去,撞上屏風後面的櫃子,整個人變成了「大」字形。

「啊,你,你?」夕痕吃驚跑過去扶他,「對、對不起。」

「妳還是這麼兇啊。」揉著腫起的額頭,晴光彥爬起來,「我是肉做的耶,摔下去會壞。」

「誰叫你摀住我,害我以為是刺客。」

「我怕妳看到我太高興,叫得太大聲嘛。」

「你發出的聲音才大哩。」夕痕瞥向翻倒的木櫃。

「妳房間沒人監視?」

「沒有。」看了他一眼,她默默走到桌前坐下。

「因為妳將是這座不滅城的城主夫人,所以沒人敢監視?」晴光彥環視左右,跟著來到她前方。

夕痕胸口一悸,低垂下頭:「晴光彥。」

「妳想嫁給誰都行,」他將她扳過來,讓她面向自己,「只有武源教長這個人妳不能嫁,妳忘了你們是世仇嗎?」

夕痕一愣,抬眸望向他。

「他無法給妳幸福的。」

晴光彥這個大笨蛋!

「你以為我真的願意嫁給他?怎麼連你也不懂我的苦心呢?」握緊雙拳,她圓睜的眼瞳湧出薄薄清淚,「婚禮進行的時候,不滅城的守衛會比平常薄弱,你們帶著赤火逃出去才有勝算,我不想嫁給武源氏,因為我也覺得不該欺騙他!」

低下頭,淚光墜落,滴在她顫抖的手背。

「就算是敵人,我也不該利用他的感情來毀滅他,這個罪過,我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

別開臉,她不想讓第二道淚流下,晴光彥愣愣望著她,過了許久才回過神,原來她不是因為愛上武源教長那傢伙,才要跟他成親。

她是為了他們,為了赤火。

「那妳自己怎麼辦?」晴光彥挑了挑眉。

她抹開淚,淡然一笑:「要全身而退談何容易。」

「妳不打算逃?」晴光彥一驚,再度將她轉過來。

「武源教長不會殺我的。」

「不行,要走大家一起走!」

「走一個算一個。」她回得堅決。

「夕痕!」

「你就聽我這一次吧。」過分的堅強出現在她的小臉上。

他定定看著,一時間真恨她為什麼生得如此勇敢,轉開臉,他低聲:「我和薰君把赤火救出地牢了。」

「咦?」她驚訝蹙眉,「太早了。」

「薰君堅持現在救人,我說不過他。」

薰君不太對勁,他在做什麼?上次在陸奧,他居然還想殺武源教長,如今他在他們還沒成親之前就把赤火救出來,擺明了他就是要破壞這個婚禮!

夕痕忽然望向窗戶,有人?

「晴光彥,上去。」

「什麼?」

「告訴薰君,叫他別亂來。」將晴光彥匆匆推到角落,要他跳上屋樑。

等到武源教長走到門外時,頂上的格天井已經恢復原狀,夕痕按了按起伏不定的胸口,緩住呼吸,來到紙門旁迎接,烏黑髮絲被門外晚風輕輕吹動,一張冷俊的臉孔隨之進入她眼中。

「還沒睡?」

「嗯。」

「我要妳見一個人,不累吧?」

「不會。」還好,有驚無險。

「那是?」發現室內翻倒的衣櫃,他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呃,我在鍛鍊身體。」

「咦?」

「走吧,你不是要我去見一個人,見誰呀?」夕痕趕緊勾起他的臂彎,將他往走廊拉去。

 

 

打開小巧的瓶子,薰君倒出粉末。

「薰君,讓我見夕痕一面,我要知道她在想什麼。」壓低的聲音雖然極力克制,但從赤火的表情看來,他相當激動。

薰君手握住藥粉,轉向他。

這個人是他的親弟弟,但他不會跟他相認,因為他的心情還沒調適過來,他屬於平式,他只為一個人而活!

「小姐為了你要嫁給武源教長,這就是她的計畫,沒什麼好談的。」本想趁婚禮之前殺了武源教長,但他身手雖好,武源教長周遭的防備也不差,而且後來考慮到夕痕一直都在武源教長身邊,萬一誤傷到她怎麼辦?

為今之計只有先救出赤火,她才會想一起逃出來吧。

「我知道,但是,」該死,他的傷處又在痛了,「我認為現在不是最好的時機,他們目前還不敢向武源教長通報我失蹤,然而一旦我們貿然闖出城門,必定會被發現,到時事情鬧大了,他們非上報不可,夕痕聽到消息,萬一她情急之下追上來。」

至今武源教長依然不知道夕痕就是平式家的小姐,所以她很安全,假如他們貿然行動,反而容易使她身分敗露。

薰君卻聽不進去,堅持地說道:「我會去救她,我不能讓她冒險嫁給武源教長!」

「你——」赤火還想說什麼,薰君手上的藥粉突然撒向他,他一愣,一股辛辣刺鼻的味道猛烈撲來,他緊抓住旁邊的夾板,驚愕看著薰君,「你……你竟然對我下藥?會……害了夕痕……的。」

伸出手臂接住不支倒地的他,看著他昏迷過去,薰君深深嘆了口氣:「你非離開這裡不可,不然她根本不肯走。」

同一時間的迴廊下,站著小小的身影,夕痕不敢相信武源教長要她見的人,竟然會是小若,一瞬間,她驚喜的眸子都亮了。

「沒想到吧?」俊臉朝她挑起一眉,似是十分滿意這個安排讓她快樂,武源教長握住她右肩,低下頭,在她綻放的笑靨旁低語,「原本我相當討厭她,不過只要能討妳歡心,我可以學著對別人寬容一些。」

嘴角的笑剎時凝住,夕痕暗抽口氣,此刻內心譴責的聲音是如此清晰,如此凶猛,她彷彿聽見良心在控訴自己——夕痕,妳真卑鄙!

顫抖咬住唇,她的眼中盈滿恐懼,武源教長對她越好,她越害怕,不知哪天知道實情後,他會怎麼樣?

天邊月色如皎,她驀然想起目前身陷不滅城的其他人,不,在事情還沒完成之前,她必須努力壓下心底的惶恐,不能退卻,不能!

沒注意到她驚恐未定的表情,武源教長剛好放開她,轉過身,朝廊前那個瑟縮的小人影招手:「過來,叫嫿夫人。」

看過太多次他殺人的樣子,小若一聽他命她上前,原本就渾身顫抖的小身軀,面色一變,嚇得躲到侍女背後。

「小姐,快呀。」陪她一同前來的侍女見她畏縮後退,緊張推推她,「主公大人在叫妳呢。」

平常他到底是怎麼對待這個孩子的啊,看她嚇成那樣,夕痕蹲下身,朝她展開雙臂:「來,過來嫿這邊,讓嫿好好疼妳。」

眨了眨怯生生的圓眸,小若想到之前曾在外城見過這位漂亮的夫人,她遲疑露出半個頭,思索著,除了她母親,城裡也有人願意對她好?

這小鬼真煩,武源教長不耐地沈喝:「叫妳過來沒聽見嗎?」

被這麼一吼,露出來的半張小臉又恐懼縮回去,蹲在地上發抖,見此夕痕扁起小嘴,轉回頭。

「教長閣、下,」故意加重後面兩個字,她指責地瞟了他一眼,「您的口氣這麼壞,會把小孩嚇跑的,跟小孩說話要有耐心嘛。」

咦?這位漂亮的夫人居然敢罵他?小若偷偷瞥了她一眼,小小心靈油然升起敬佩。

「把這個孩子交給我,好不好?」夕痕站起身。

「妳對她就這麼有興趣?」

「我喜歡她。」

淡淡一笑,武源教長將她攔腰摟近,並在她的側臉上吻了吻:「好吧,不過我希望妳先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她不自然地垂下頭,嘟噥:「你的佔有慾真不小。」

「當然,」犀利目光毫無掩飾地朝她望過來,緊鎖住,「我可不允許妳愛上別人。」

一絲翻飛的髮稍刺痛了面頰,夕痕吶吶將臉別向一旁:「你說到哪去了。」

匆忙穿過重重迴廊的武士直奔內院,不尋常的腳步聲使院內眾人全抬起頭。

「主公大人,」一看見主子,武士立刻伏跪到地上稟報,「有位身分不明之人帶著姬家的二少主,從東門突圍而出了!」

是薰君?驚愕眼眸瞬間睜大,夕痕摀住嘴,怕自己叫出聲。

現在還不是不滅城最鬆懈的時候呀,他不等婚禮時再行動,竟然強行闖關,糟糕,他們一定會被追回來的!

「嫿……嫿?」蹙起眉,武源教長直喚了兩次,她才回過頭。

「妳先回房睡吧,我還有事要處理。」

「我、我也要去!」

「什麼?」

方寸大亂的她一時想不出任何藉口,只好隨口叫道:「我睡不著。」

這是什麼理由?在場的武士一愣。

慌張跑了幾步之後,她發現武源教長沒移動,不禁回過頭催促:「你不是要處理這件事嗎?」

 

 

找到了,終於找到能致她於死的證據了!

陰險笑著,破月一邊加快腳步,一邊幻想她在亂刀之下的死狀,光想像就足以讓他血脈噴張,之前在紅賀城時,主公瞞著他,進城救她出來,這筆帳他一直牢記在心。

「主公大人剛去東門了,」候在寢殿外的武士恭敬回答,「好像是為了姬家人質被劫的事。」

「喔?」破月揚高眉,對了,平式夕痕不僅是仇家的小姐,她與姬家少主還是對戀人,於公於私,主公都不會放過她。

光這一點,就足以讓她死一千次,一萬次!

「平式夕痕,妳該謝幕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薰君騎術精湛,一下子就衝破攔阻,順利出了東門,武源教長與夕痕趕到外城時,黑影正好消失在遠方。

「追。」俐落打了個手勢,武源教長沉令。

萬丈火把一一燃起,把不滅城的天空照耀得有如白晝,大批人馬出動,紛紛帶著火炬,騎馬追上前,接續不斷的紅色火焰形成壯觀的畫面,在風中搖曳。

薰君躲得過這麼多人的圍捕嗎?她著急墊起腳尖,想看得更遠。

「主公大人,他們往樹林的方向去了。」站在角樓上眺望的武士通報。

那片樹林又深又黑,非常適合藏身,尤其是晚上,要在林裡找人不易。

「再多派一隊的人去找,務必要追回來,姬靖也對我們很重要。」

在旁靜候多時的武士接到命令,立刻浩浩蕩蕩出發,看著眼前越來越多人加入搜查,夕痕更為焦急,一顆心懸在半空中上上下下。

前面情況到底怎麼樣了?她心急如焚,恨不得背上立刻生出翅膀飛去。

「我想去。」回過頭,她望向武源教長。

「不行,」他斬釘截鐵地拒絕她,「那邊很亂。」

為什麼她的反應會這麼激烈?

細細凝視著她的驚慌,他卻沒多問。

「可是我──」話才剛起頭,突然被人打斷。

從暗處走出的破月冷笑著,幫她接下去:「可是妳的心都在姬靖也身上,根本不在這裡!」

咦?夕痕愕然抽氣,整個人差點被驟起的夜風吹翻,她驚疑倒退一步,想問對方為何知道她身分,卻開不了口,一道無言的目光沉柔得令人悚慄,緊攫住她。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冷沈的聲音,終於在靜默許久後開口。

她的心,在姬靖也身上?

雖然他問的人是破月,視線卻凝結在那張刷白的小臉上,彷彿要將她看穿!

「帶過來。」破月往後招手,一名婦人被武士架著走近。

「主公大人,」婦人噗通一聲跪倒,磕頭如搗蒜,連額頭都磕出血來,「求求您饒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夕痕認出她是外城內侍局的管事,初子,當初混進不滅城時,就是由她引薦給九條夫人。

「怎麼回事?」語調異常輕緩,武源教長看也不看一眼,未曾移動分毫的目光,始終鎖視著前方身影。

「罪人,」破月狠狠踢了初子一腳,「還不快說!」

被踢得滾了兩、三圈,初子嚇得魂不附體,抖個不停。

「我、我、我也是不得已的,姬家二夫人拿五、五百錢給我,」初子抬起頭,顫顫指向夕痕,「要我讓她進城當侍女,還說她身分特別,是平式家的小姐,絕不能透露出去。」

一道冷剎厲光,自他睜大的雙眼掠過。

平式夕痕?他的表情未變,視線逐漸往下移動,冷冷看向地上的老婦,冷冷的。

怎麼辦?夕痕顫悚屏住呼吸,被發現了,她的身分被發現了!

「請原諒我,主公大人,我有十個孩子要養,我……」初子拼命磕頭,次數越來越頻繁,鮮血淋漓的前額忽然抬起,轉向破月,「大人,請您救救我,您說我只要說出實話,就會幫我求情的,大人!」

張開手指,緩緩按放在刀柄上,武源教長無聲勾起轉凜的唇角,下一秒鐘,武士刀已然離鞘,劃破冰涼夜色。

「我真的不敢再犯了,我發誓,我──」

後面那聲慘叫甚至還來不及出口,她的頭已像飛舞的燈籠般朝空中飛去,在地上滾了四圈才停下,一道殷紅鮮血慢慢滑下刀口,無聲無息。

只在眨眼之間,他就殺了初子!

被這個景象震懾住,夕痕全身竄過寒慄,他會怎麼對付她?在知道她是誰之後?

由於事態緊急,沒有多餘時間思考這個答案,夕痕搜尋左右,在不遠處發現一匹白駒,她想也沒想,立刻衝過去躍上馬背,馬的嘶鳴使眾人回過頭,武源教長放下刀,深沈的目光重新回到她身上,像要用眼神將她一寸一寸燒光,融化。

她竟然騙他!

風聲,肆耳,但他嘶啞的嗓音比風聲更清晰,更銳利,更低,更沈。

「妳,到底是誰?」

高高坐在馬背上的她,與武源教長遙遙隔空相對,雖然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她卻看見了他受傷的眼神,如此痛苦,如此悲憤!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在被拆穿的一瞬間,她已經不再是那個需要騙他的惡鬼。

對不起,她閉上雙眼:「我說過,你不知道也好。」

雙手在同時用力一振韁轡,她策馬闖出城門,雪白大袖不斷被風吹起,襯著深黑長髮,在她背後飛舞。

眾人看著她逃走,雖知她是敵方的小姐,卻沒人敢追,他們偷偷望向主公,等待他下令。

「平式夕痕逃走了!」有人低叫。

「是平式千夜的妹妹。」

「可以把她抓起來當人質。」

「不如殺了她。」大家竊竊私語,但沒人敢動一下。

眼看她就要出了視線,破月緊張走到主子身旁:「大人,她——」

「別吵!」狠瞪著那道遠去的翦影,他握緊拳頭,牙根緊咬,心中悲憤泊泊湧出,模糊了他的視線。

『假如那個背叛你的人是我,你會這樣對我嗎?』

她竟然騙他,天哪,她竟然騙他!

「不──」胸口驀然泛開來的劇痛,將心絞裂成碎片,他仰天發出一聲嘶吼,嚇得在場眾人跪倒於地。

平式夕痕,在部下每天一封的匯報裡,記載了她和姬靖也的一切,他很清楚他們之間有著多麼深刻的感情,原本還打算利用這點來打擊姬家和平式,但他萬萬沒想到,這個只會出現在報告書中的名字──平式夕痕,竟然和他的嫿姬是同一個人!

喔,老天哪,你太殘酷了!

一陣昏眩,沉痛襲來,武源教長身形顫動,腳步踉蹌傾向前。

自從那晚相會至今,他對她的事從不過問,因為他相信她,該死,因為他當真相信她愛他,好不容易才打開心房去愛人,這個人卻騙了他!

平式夕痕,平式夕痕,三歲小孩都知道,平式夕痕會混進這裡,全是為了要救她的心上人——

「哈哈哈哈哈哈。」緊抓住胸口,任由這股悲絕的力量吞噬,他狂笑著,天真,他真的太天真了,竟以為她真的愛他!

他不應該相信別人,不應該……緩緩拉回身子站穩,半閉的雙眼從模糊淚水中睜開,那絲殘存的愛意已經蕩然無存,他又恢復了從前的冷漠,不,還更冷一些。

由愛生恨,他恨她,他恨她!

「大人?」見他情緒大起大落,破月擔心望著他。

他勾揚起嘴角,一朵冷笑,比往常更陰森,更戰慄地自嘴邊綻開:「把我的馬牽過來。」

平式夕痕,妳、該、死!

 

 

夜晚的樹林比白晝更添森岑,偶而傳來的梟聲,低幽綿長,空寂迴旋在風中。

武源氏派遣的人手不下千人,如今一進樹林全分散開來,連個影子都看不見,更加顯示出樹林的面積有多麼廣大,她找得到薰君嗎?既然她的身分已經曝光,相信再過不久就會有人來抓她,她得把握時間!

「薰?」沒有任何火把可供照明,她只能摸黑前進,黑幽幽的樹林彷彿也在呼應著她的回音。

一隻被驚擾的夜梟飛離了枝頭,在附近盤旋,夕痕抬起頭,隱約看見天上點點繁星,正冷眼望著地上紛擾的人世。她忍不住朝自己自嘲一笑,都生死關頭了,居然還有興致看星星,但不知為何,此刻的她竟感到異常平靜。

「小姐?」

回過頭,望見薰君撥開重重雜草,興奮朝她跑來,她就知道他不會走遠,沒帶她一起走,他是不可能先離開的,不,應該說他把赤火帶來這裡,就是為了引她出來吧!

「小姐,您逃出來了?」他的聲音明顯帶著喜悅。

夕痕搖搖頭,神色淡然,平穩得像午後池邊的靜水。

「我只是來找你。」

「找我?」薰君有些困惑。

「我要你立刻回駿河。」

察覺到她的意思是要他先走,他一愣,斷然拒絕:「我不要。」

「你先聽我把話說完。」小臉望著他,嚴肅而慎重地交代,「你回去轉告千夜。」

月光,從林縫中洩下,照亮她鋒亮的美目。

「請他馬上宣戰!」

「宣戰?」薰君驚訝不已。

雖然平、武兩家代代世仇,但都是暗地裡較量,頂多小規模打過幾次仗,從未真正傾巢而出,決一死戰過,要是真正宣戰,就是整個家族存亡的問題了。

「既然非戰不可,我們絕不能輸,武源教長有心要打,我們必須先發制人,再晚一步,武源家就要佔上風了!」

之前她跟在武源教長身邊,早知他已部署周詳,蓄勢待發。

低下頭的薰君,沈寂不語,她知道他在想什麼,伸手緊握住他雙臂。

「這件事關乎我們平式的存亡,薰君,你不要為了我,而誤了軍機好嗎?」

他垂下清澄的眸子,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這麼說小姐是不跟我回去了?」淡淡月色,照亮他輕顫的眼睫,他用力搖了搖頭,「我不要。」

「薰君?」

「要我丟下妳,自己逃走,妳好過份!」

「你就讓我過分這一次吧?」

「不要!」

「你是平式的家臣,要以平式為重。」她嚴正的口吻轉為堅決。

「我不要!」薰君卻繼續搖著頭,朝她孩子氣地喊著,「不要,不要,不要!」

啪——清脆一聲巴掌,打破了黑夜的沈靜,他顫顫抬起火熱的臉頰,兩人視線在月色中交會。

「這是我第二次打你。」夕痕輕輕放下右手,掌心微微發麻著。

他按著面頰,倔強的目光轉為哀怨。

「我希望妳再打我一次,然後讓我留下來。」

「你怎麼這麼傻!」她一個人,哪抵得上平式幾萬人的性命!

可是他卻對她太好,好到連平式都不顧也沒關係。

「薰君,我不會再打你了。」她定定看著他,「我把平式托付給你,因為我最相信你。」

微風,絲絲透透,綿綿密密吹過兩人,飛起的長髮不斷在冷空中追逐,一遍又一遍,他默默地,悵然地,轉過身。

「我回去了。」他就是不忍見她難過。

「薰君,不要有任何遺憾,嗯?」夕痕倏地拉住他,「這是我自己選擇的結果。」

就算她死了,她也不希望他為此抱憾終生。

「靖少主被我藏在墓地旁邊,原本我想把追兵引開,再潛回不滅城通知晴大人和瑾夫人來找他。」然後他可以帶她回去,此刻這句話已失去意義,無須多說,他走到一旁,牽出坐騎,「現在我順道帶靖少主回去嗎?還是?」

「你先走,要是他們發現你帶走重要的人質,一定會對你窮追不捨,到時連你也走不了。」

他點頭上馬,遠處火光閃爍,像漂浮在空中的鬼火,正朝他們這邊過來。

「我們就此別過。」夕痕跟著躍上自己的坐騎,朝他燦爛揮手。

「小姐。」

在他的注視下,白駒宛如流星,奔向幽暗的小徑,她壓低身子以便減少風的阻力,一邊為薰君引開追兵,一邊朝墓地方向趕去。

身後兵馬已經發現她,火光頓時朝她集中逼近,附近被照得大亮,高大駿馬跳過橫倒的樹幹,濺起地上春泥,夕痕回過頭,看見後方有道黑影正朝她而來,她彷彿能看見一雙鬼魅般的眼眸。

武源教長,你親自來抓我嗎?憤怒的鬼,我並不怕你——

她一身雪白,很快就被發現,武源教長勒住馬韁,停下,靜靜佇立在原地。

「大人?」為什麼突然停住?平式夕痕不是近在眼前嗎?破月策馬小碎步走近。

「把弓給我。」他冷聲。

身後屬下連忙遞上,武源教長伸手取來,搭上竹箭,拉弓瞄準前方移動的黑點,啪一聲,他不加思索放開手指,力道強勁射出。

感覺到有東西接近,夕痕轉回頭,箭矢夾帶著驚人風勢,正中她右肩,她立刻從馬背上滾下,重重摔落到路旁,武源教長靜靜看著這一幕,幽冷雙瞳動也不動,半晌,才跳下馬。

身旁的破月撇了撇嘴,跟著下馬,才剛要朝他走去,立即被武源教長一個手勢擋下,示意什麼人都別跟上,他獨自一步步走向前,筆挺的身影被熊熊火光拉長,倒映在淒冷的路上。

「沒從背部一箭穿心耶,真可惜。」有人在破月背後交頭接耳地談論。

「那一箭射偏了嘛。」

「主公從不失手的,怎麼這一次會射偏?」

「是失手嗎?依我看好像有點故意。」

「故意?」

「活捉平式夕痕才有意思嘛。」

破月氣惱回過頭,厲吼眾人:「囉唆什麼,還不快回去!」

主公居然沒殺了平式夕痕?留著這個禍害做什麼呢?可能是要利用她來威脅平式吧,破月發出輕哼,這樣一想,他的心裡才好過一點。

中箭之後,夕痕拼命移動雙腳爬起,緊按住肩膀的手指,很快被迸灑出的鮮血染紅,無奈她中傷頗深,舉步為艱,每走一步,地上血路便多了一吋。

這裡離墓地應該不遠,她掙扎著前進,剛剛跌下馬時到底還撞到哪了,怎麼胸口會痛成這樣,一口腥甜朱紅霎地奪喉而上,自她口中嘔出,她腳步一個踉蹌,跌倒在地,赫然看見草堆中的人影。

赤火?

露水在草地間發亮,她欣慰一笑,努力匍匐前進,終於接近昏睡著的他,忍痛伸出的手,輕撫著他的臉,最後放入他寬大的掌心裡,緊緊握住。

「赤火,我來看你了,如果我無法活下去,你不要難過,好不好?」靠在他的手臂上,意識漸漸流失,她眼白一翻,驀然昏了過去。

毫無知覺之下,兩人的手依然緊握在一起。

一道偉岸身影擋住月色,出現在她腳邊,忿忿瞪著地上的兩人,武源教長怒火中燒,尤其在看見他們緊握的雙手後,他內心掀起的妒與恨,幾乎可以毀滅整個世界!

他們真的那麼相愛嗎?

心,再度被無情地扯碎,不,他已經沒有心,也不要再有心了!

向後巍巍退開一步,月光自他身旁射入,照亮前方,墓碑上的字體逐一清晰,他驚愕看著眼前那個熟悉的名字。

新——居——璃——衣!

 

 

 

 

 

 

 

 

 

 

 

 

 

 

 

 

 

 

 

 

 

 

 

 

第七章

 

夕痕重傷昏迷,過了好幾天才轉醒,幸虧她的復原力強,傷口癒合得極快,漸漸已能進食,大病過後的她顯得更加神清骨瘦,雖然還在養傷期間,全身沒什麼氣力,但她討厭一直躺在床上,什麼都不能做。

負責照料她飲食起居的侍女共有六位,看得出她們都是不滅城裡的上上之選,不僅手腳俐落,且經驗老到,被這樣小心看顧之下,傷不好也難。

唯一不足之處,大概就是她們被嚴格禁止與她交談吧,不知外面情況怎麼樣了?薰君平安回到駿河了嗎?算算日子差不多也是時候,千夜的大軍應該已經接近羽前,不久將和武源開戰,武源教長或許也在忙著部署兵力。

自從被帶到這間屋子之後,直到她醒來,他都沒踏進這裡半步,是不想見她?抑或尚未想出該如何處置她?

靜靜坐在窗前,夕痕凝視著窗外那方陽光,外頭有兩名武士來回走動,更遠處也分布著警備,要想從這裡逃出去簡直是癡人說夢,更何況她現在身上帶傷,還是乖乖把傷養好再說。

眉頭突然一皺,她看見破月出現在天井外邊的側門,正吆喝著各方武士退下,朝她寢房走來,看他滿臉兇惡,準沒好事,夕痕從窗邊退到桌前。

「破月大人,」屋內侍女互看了一眼,立刻起身擋在房門口,「請您留步。」

「讓開!」

「沒有主公大人的命令,請您──」

「哼,我是來幫主公清除禍害。」破月抽刀揮去,一名侍女斜斜倒地。

另外五名侍女衝過去擋駕,他氣惱推開她們,將她們一個個砍死,剩下最後一位負傷的侍女拖著斷腿往外奔逃,也被他追上,一刀刺入咽喉。

「想去通風報信?哼,門都沒有。」破月冷笑著,轉回房間。

夕痕依然坐在桌前,安靜看著他。

「賤人,想不到妳能把我們主公迷成這樣啊,今天我就先挖掉妳那對漂亮的眼珠子,再把妳的手指一根根砍下!」

「一大清早,你的火氣真不小。」表面上佯裝鎮定,她暗中握住茶壺握柄。

「而且,」美麗的眸子裡流光一閃,「在女士面前這樣說實在是太失禮了!」

對準他的臉,夕痕用力拋出瓷壺,一擊即中,破月摀住臉,憤怒狂吼,臉上頓時血流如柱,從他指縫間滲出。

「狗屎,竟敢傷我的臉!」睜開眼睛,看見夕痕已經跑至室外,他立即提起大刀追趕,由於夕痕大病初癒,跑不快,很快就被他追上。

銳利刀口兇狠刺來,她急忙躲開,刀身劃過走廊旁的勾欄,削斷其中一塊扶木,這一閃,已快耗去她僅剩的體力,一手按著肩上傷處,她不停喘息著。

見她臉色越來越蒼白,破月知道她已到極限,他握緊刀柄,嘲諷地問:「怎麼?累了?妳不是很厲害嗎?居然怎麼樣都弄不死妳。」

一小步一小步,夕痕慢慢退後,糟糕,她的背貼上牆,再來已無處可躲。

「這是最後一次啦,平式夕痕,訥命來!」

「啊——」匆匆閉上眼睛,她想像著一刀下去可以死得俐落些。

過了幾秒,並無意料中的痛楚,只聽見「鏗鏘」一聲,她怯怯張開雙眼,看見一道高大身影擋在她面前,破月那把刀已被打飛出去,飛向走廊另一邊。

清脆一聲,武士刀落地。

「主公。」破月一個箭步急忙跪倒。

收起太刀,武源教長冷冷喝道:「你退下。」

「是。」硬著頭皮應了聲,破月很清楚,若不是雙方開戰在即,主子一定不會輕易饒恕他。

等到破月走出天井,夕痕整個人虛弱癱倒,撞上身後築牆,一時間聒噪的鳥鳴四起,她掠開微亂的髮絲,心有餘悸地望著那把遺留在地上的長刀。

「的確是你訓練出來的手下,殺人不眨眼。」

「妳沒資格抱怨。」武源教長冷嗤。

「是沒有,在閣下的手中,我只能苟延殘喘。」

之前叫他「閣下」多是半帶戲謔的稱呼,如今卻是有意劃開距離的疏離。

「妳——」明知他在盛怒之下,她還敢回嘴。

瞇起雙眼,他兀自抬起她的下巴:「不愧是我的妻子,膽識果然跟尋常人不一樣。」

撥開他的手,夕痕扭開頭:「我沒說要嫁給你。」

「妳敢說沒有?」抓回她扭動的下顎,他俯身逼近。

「我不會以平式夕痕的身分嫁給你。」她安靜迎向他逼人的眸子。

「為什麼?」

「夕痕的心只在一個人身上,那個人不是你。」

他一愣,隨即揚起乖戾的一笑:「那我就把那個人殺了。」

「殺了他就能改變這個事實嗎?武源教長,你不是神,別以為世界上沒有你做不到的事。」

既然已經沒必要欺騙他,她乾脆把話說清楚,反正她已有一死的覺悟,早在和赤火躺在墓地時,她就有和赤火一起赴死的打算。

當她從昏迷中悠悠醒來,反而大吃一驚,不懂武源教長為什麼沒殺他們?照他一怒之下不惜毀滅世界的個性,是什麼讓他最後沒痛下殺手?

「我不會輸的。」迎視著她無畏的眼神,他輕輕握住她纖細的頸子,冷笑自冰冷的薄唇間泛開,「只要我下定決心想要得到的東西,我從沒失手過。」

「沒輸過的人,哪天一定會一敗塗地。」

他說不過她,微怒的面孔隱隱冒出青筋,顯示出他在極力忍耐,兩手一伸,他捧住她倔強的小臉。

「收斂一下妳的伶牙俐齒對妳比較好,妳剛才說,妳不會以平式夕痕的身分嫁給我?」

「對。」

「不嫁?」

「絕對不嫁。」

冷俊的面龐揚起笑意,比深冬飛雪還要冷酷,他逼近到她美麗的眼前,以最沉醇的聲,吐出最嚴苛的話:「如果我放了姬靖也,妳答應嗎?」

他是故意的!

「你……」臉上肌膚幾乎能感受到他深具侵略性的氣息,夕痕全身顫抖,驚愕的雙眼無可掩飾地瞪大,直到此刻終於領教到這個男人的可怕,「你已經不愛我了,為什麼還要這麼殘忍?」

當初如果他一刀殺了他們,也許她還會感激他,但他恨她,他果然這麼恨她!

「你娶我是為了報復?因為我騙了你?」

「對,我就是要報復妳,妳以為我會讓你們死在一起嗎?那太仁慈了,我要活活拆散你們,讓你們比死還痛苦!」

他早料到只要能讓姬靖也活下去,她不可能拒絕他的求婚,既然她和那個男人那麼相愛,他要讓他們備嚐相愛卻得不到的痛苦,讓他們明明活著,卻不能在一起!

「你——」瞪著他冷笑離去的背影,漫漫東風襲上,她幽黑的髮絲翻飛過眼前。

他怎麼可以這樣!一道悲怒的淚水自她側臉劃下,他明知她不可能拒絕,明知她會不惜犧牲自己,只要能讓赤火活下去。

可惡,一切都在他的算計之中!

僵直握緊雙拳,她渾身哆嗦,身體自院牆順勢滑落,癱坐到地上。

『如果我放了姬靖也,妳答應嗎?』

她,別無選擇!

 

 

十二名武士護送著赤火,直達姬、平兩家的陣地,千夜的軍隊已經駐紮在羽前外圍,連姬光仲也出兵和平式聯盟,一起來到近郊。

春天,在這個北地即將接近尾聲。

「姬大人,想不到會在這裡見到您。」排列在最前方的武士攙扶赤火下馬,交給對方。

姬光仲冷哼一聲,趕上前扶住兒子:「把我兒子傷成這樣,我能不來嗎?」

「我們主公特別交代在下,要向您謝罪。」

「哼,不必啦!」

武士聳聳肩:「戰場上不論道義,只論成敗,這個道理姬大人應該很清楚。」

「沒錯,所以到時也別怪我們不留情面!」扶著重傷的兒子,姬光仲退入帳內。

站在一旁的千夜雙手環抱在胸前,冷冷接口道:「回去轉告你們主公,我妹妹這筆帳,我也會好好跟他算!」

「何必這樣傷和氣呢,平式大人,夕小姐遠嫁到羽前,今後就是我們武源家的正夫人,好歹平式大人與我家主公也是姻親──」

「狗屁!」千夜從沒說過粗話,不禁使得附近走動的武將看向這邊,他握拳的雙手隱隱顫抖,要不是古有兩國交戰不斬來使的慣例,他早衝過去把這個傢伙給殺了。

「你們挾持我妹妹,逼她下嫁,她所受的恥辱,在戰場上我會加倍奉還!」

武士點了個頭,跳上馬:「平式大人這番話我會帶到。」

南風,帶著七分暖意吹入遼闊的北地,目送著那十二名武士離去,千夜遠眺前方連綿的山巒,內心卻無法像表面一樣冷靜。

闔起雙眼,他在心中不斷禱告,夕痕,我的妹妹,不管怎麼樣,妳都要努力活下去!

聯軍的大帳浩浩蕩蕩排列在原野上,兩方主帳左右相鄰,上方飄動著美麗的旗幟。

跪坐在姬家大帳內,瑾姬忙著為久別重逢的兒子上藥,一看見他全身片體鱗傷,她包紮的手抖得更厲害,彷彿痛在她心裡。

「已經不怎麼疼了,別擔心。」赤火連忙安慰母親。

瑾姬後方是姬光仲,他披著虎皮,坐在藤椅上,重拍了下大腿,怒喝:「武源教長真是可惡至極!」                                                                            

赤火抬起頭,望向父親,從小他便浪跡天涯,對父親的記憶其實模糊得很。

「勞煩大家為我費神,真讓我過意不去,您這次離開櫻見城,城裡不要緊嗎?」他客套得不像一家人。

「櫻見城有子希,他再過幾個月就要當父親了,也該學著獨立一點。」姬光仲察覺到這一點,心裡多少有些感慨。

「喔?子希弟弟成親了?」

「嗯,」瑾姬笑道,「還是你認識的人呢,是夕痕帶來的奈瑛小姐。」

看來他不在時發生了很多事,上完藥,赤火立刻站起,瑾姬母子連心,當然猜得出他想做什麼,立即阻止。

「你好不容易才出來,這會兒傷都還沒好,就想去救人?」

「母上,夕痕雖然不會有生命危險,可是我怕她會選擇和武源教長同歸於盡。」他一向都是懂她的。

「你怎麼知道夕小姐不會有生命危險?武源教長娶她,不就為了利用她來牽制平式?」拿起侍從奉上的熱茶,姬光仲搖搖頭,「說不定到時為了逼退我們,還會殺了她。」

「不,他愛夕痕!」赤火斬釘截鐵地說著,伸出手,按住頰上似乎還在微微發燙的掌印,「否則他不會娶她。」

早上送他出城門時,武源教長親自為他鬆綁,然後毫無預警之下,狠狠揍了他一拳,事後雖然武源教長什麼也沒說,只瞥了他一眼,但那一瞥深藏的嫉妒與恨意,昭然若揭,那時他才幡然領悟為什麼武源教長會放了他,因為夕痕——武源教長要的是她!

端著托盤,薰君拉開布幔走進。

「千夜大人要我拿湯藥過來,請趁熱服下。」

「謝謝。」瑾姬幫他接過。

放下漆盤後,薰君轉身便要離去,姬光仲突然叫住他。

「翔也!」他一愣,姬光仲的口吻轉為懇求,「請等一下。」

他默默站在原地,還在遲疑著要不要出去,倒是赤火大吃一驚,困惑望向微笑的瑾姬。

「我們一家人總算團聚了。」

「咦?」

「靖也,這位其實是你的兄長。」

被這麼一介紹,薰君不禁有些困窘。

「他……就是翔也?」赤火不敢置信地挑高眉,目光不斷在瑾姬與薰君之間來回,最後停在後者身上,「小時候母上常說我還有一個兄長,沒想到是你。」嘴角的笑意開始擴大,「真抱歉,以前看你不怎麼順眼。」

「彼此彼此。」

兩兄弟相視一笑。

姬光仲感動看著這一幕,心情很溫暖,也很複雜,他從未真正擁有過這兩個兒子,如今他們卻長這麼大了,還個個出色。

「靖也,你變了。」

「喔?」赤火回過頭。

「以前你很討厭父親吧?」

「大人。」不安地站起身,瑾姬輕喚。

姬光仲溫柔按下她,望向兒子:「你個性倔強,不管我用軟用硬,都不願留在我身邊,這麼多年來我們講過的話,都不及今天多。」

赤火一愣,把目光垂下。

「不,我不討厭父上,當年母親在櫻見城飽受欺凌時,我是不諒解你,可是我也沒討厭過你。」

往日的記憶浮現腦海,他微微一笑,抬起頭:「我以為你不愛母親,所以我也不要你愛我,直到現在我才知道,世間的情感有很多種,每個人表達的方式也不一樣,有人會將真心深深藏起,只為增加彼此相處的時刻,是吧?」

這就是姬光仲對瑾姬的愛。

風,很輕,將白色帳幔吹起,姬光仲的眼眶不禁泛紅。

他伸出手:「那麼我們父子倆和好吧?」

赤火伸出手,握上:「好。」

多年來的心結釋懷了,接下來只剩下一個問題,姬光仲轉向站在瑾姬身旁的薰君。

「我希望能為你正名,你願不願意以姬翔也的身分回姬家?身為我姬家的少主,卻屈居他人家臣,父親欠你最多。」

以姬翔也的身分回姬家?靜靜凝視著生父,薰君幽黑的眸子微顫了下,一張絕美容顏忽然閃過腦海,不,他還有難以割捨的東西,他拋不下!

「這件事還是等戰事結束後再說吧。」薰君匆匆旋身,掀開帳幔走出。

「大人,您太心急啦。」來到丈夫身邊,瑾姬淺淺一笑,「這孩子從小在平式府長大,對平式有了極深的感情,得給他時間調適。」

「嗯。」姬光仲不免還是有些遺憾,苦笑著垂下頭,「等戰事結束嗎?就不知這場仗會不會贏?」

「會很辛苦,不過不會輸。」望著薰君留下的藥湯,赤火緩緩端起,半閉著眸思索,「因為武源家沒有贏的籌碼。」

「喔?」

「武源教長把我放走,喪失了牽制姬家的契機,平式現在對他更是恨之入骨,他本人應該很清楚,自己是在自取滅亡。」

「他不是一個很有野心的男人嗎?為何要這樣做?」至今姬光仲依然無法相信,武源教長會平白釋回人質。

「他在賭一樣東西。」喝完湯藥,赤火踱到門邊,凝神望著遠處的不滅城,「為了那樣東西,就算毀掉他的一切,犧牲全族的性命,他都在所不惜!」

武源教長果然是個奇怪的男人,姬光仲搖了搖頭。

「看來他已有全滅的決心呀,我去找千夜商量對策。」

瑾姬替丈夫掀開門幔,等姬光仲走遠,她忽然回過頭叫住兒子:「靖也。」

「是。」

「你別亂跑,我會叫你哥哥盯著你。」

哎呀,瑾姬已算準他想偷溜回不滅城,赤火垂下頭,暗自叫苦。

其實她的顧慮不無道理,武源教長在婚禮當天勢必會嚴加防範,連身手矯健的薰君都自知那無異自投羅網而不敢輕舉妄動,更何況他現在帶傷,到時如果又被捉住,可不會像這次這麼輕易放他走。

這個道理他懂,可是……走到外頭的他望向悠悠藍天,地平線上,浮雲翩躚,與山頂風嵐連成一片絮白,他握緊拳頭,恨不得能飛回所愛之人的身邊。

「夕痕,妳所愛的人如今都很幸福,而我們所有愛妳的人都在為妳努力,我只求妳,要好好活著,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素白單衣安靜放在架上,侍女小心取下衣物,來到夕痕面前,她低頭看了一眼,不發一言,任由她們幫她穿上。

當初執權大人北條泰時曾有意讓她嫁入武源,好平息兩家仇恨,兜了這麼大一圈,沒想到她現在倒真嫁給了武源教長,只不過後果亦如她當初警告北條氏般,一旦她嫁入武源家,不出幾日,兩家必定兵戎相見。

果不其然,他們已正式開戰!

城外戰事吃緊,武源教長依然堅持婚禮的形式一樣都不能少,她始終像個美麗的木偶,任由侍者牽著她,什麼時候該坐哪兒,該喝什麼,一個接著一個,完成所有儀式,整個不滅城在熱鬧卻侷促不安中直至深夜。

秀髮一道道放下,半月形的木梳輕巧滑過她豐盈的髮,白色禮裝褪去,一件同樣雪白的浴衣覆了上來,織帶繫上她的腰,在側邊打上漂亮大結。

梳理完畢,侍女滿意點點頭,向後退開,為首的女官領著房內所有侍女,朝她伏下身行禮。

「願您幸福,夕夫人。」

在女官的帶領下,眾人低頭悄悄退下,整個房間只剩她一個人,她迅速起身,來到衣櫃旁邊,手往底下一探,抽出匕首。

房內只剩一盞結燈台,跳躍的火光,劃亮了匕首銳利的刀鋒,她的眼中同時燃起希望,幸好薰君送她的小刀沒被發現,稍早她就想到把匕首帶在身上,鐵定會被搜出來,所以趁婚禮還沒開始之前即偷偷溜進新房,將它藏在櫥子底下。

這把刀今夜將結束一個人的性命,不是武源教長,就是她!

聽見門外傳來漸近的腳步聲,夕痕抬起螓首,急忙跑回內室,將匕首塞入被子一角,再朝鋪好的床被坐下,一顆心緊張得差點從胸口跳出來。

不行,她得鎮定,因為她只有一次機會!

推開最後一道門,室內微弱的暈黃光線,迷濛射進來人瞳底,他微瞇起眸,看著眼前坐在柔軟厚被上的翦影,她安靜低垂著小臉,一頭動人長髮烏亮披散在身後,與她雪色的浴衣構成美麗對比。

「妳整個晚上都沒說話。」步步走近,坐下,武源教長審視似地握住她倔然的下頷。

燭光,使兩人的身影在牆上重疊,她只是圓睜著美目,靜靜瞪著他。

「我都把人放回去了,妳是不是應該心甘情願地做我的妻子?嗯?平式夕痕?」他的唇吻上她,從她小巧的鼻尖順勢掠奪而下,直攻她柔軟的唇瓣。

她想別開臉時,他已抱住她的雙肩,將她一把推倒到床上,夕痕突然按住他的手,急呼:「把、把燈吹熄!」

望著她緋紅的雙頰,與急急轉開的目光,一抹令人費解的笑意自他嘴角泛起:「好吧。」

他離開她,在轉身的一瞬間,夕痕火速抽起暗藏在被子底下的短刃,直直刺向他!

武源教長從容側身避開,舉起右手,回身抓住她的手腕,再將她反手按倒,他犀利的雙眼沈沈盯著她驚慌失色的臉,一抹低涼冷笑,帶著令人畏懼的嘶啞再度泛開。

「我的命就是妳想要的?」

她失敗了?驚恐的美目睜大,夕痕想掙脫,卻被他抓得更緊。

「新婚初夜帶刀行刺自己的丈夫不聰明呀,夕痕。」他面不改色,說得沈著,彷彿早就料到她會這麼做。

「你……啊!」好痛。

反轉她纖細的手,他強迫她臥倒在塌塌米上,重聲一喝:「放!」

匕首鏗鏘一聲,掉落到地上,她失去武器,一時間恐懼襲上心頭。

「我絕不會死在別人手裡。」他一手抓著她,頭探向一旁,將燈吹熄。

整間寢室頓時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月色模糊自窗角撒入,他轉回頭,抓緊她的雙手,箝釘在她躺下的頭頂上,另一手拉開她的腰帶。

等、等等,看著他逼近的臉,夕痕惶悚睜大眼睛,衣服已被他扯開,露出雪白美麗的肌膚。

不,她不要成為他的妻子!

用盡全力想掙開他的箝制,無奈對方力氣比她大得多,她根本掙脫不掉,怎麼辦?他的吻已從她雙唇下移,轉向她白皙的頸項。

匕首,她的匕首!慌亂望向地上的短刃,啊,離她那麼遠,她根本搆不到,自殺的念頭飛快閃過腦海,她兩眼閉起,想要咬舌自盡,一隻手不慌不忙按在她唇上,她驚愕睜開眸瞳,看見武源教長冰冷的眼神彷彿在提醒她,如果她這麼一死,就永遠見不到她的愛人了。

她深深一顫,沒錯,赤火還活著,只要赤火還活著,她就應該要好好活下去,可是……可是……她恨恨瞪著眼前的男人,一抹殘忍的笑意,醒目地在他嘴邊勾揚起,朝她綻開。

在打消了她輕生的念頭之後,武源教長毫不留情地抓起她的衣襟,將之撕裂,刺耳的聲音冷冷迴盪在空氣中,她胸前衣物已被他完全扯落。

不,她想活下去,可是她不要成為他的人,她不要!

怎麼辦?她就快要被他佔有了!

赤火──

無助的吶喊在她心底迸吼,她緊閉眼眸,別開臉,雖未化為聲音叫出,但她顫抖的肌膚隱隱透露著她此時的感受,比聲音更撼動人心!

感覺到他雙唇所碰觸的身體深深在戰慄著,宛如在向誰求救,武源教長忽然停下動作,滿腔熾烈的情慾,頓時像浪高水深的潮水,被一股強烈的反向風硬生生壓下,退卻,化成一縷苦笑。

「咦?」感覺到上方壓制她的力道消失,夕痕不禁睜開雙眼。

「晚安,我的夫人。」湛黑長髮滑到他兩頰,掩住他的臉,武源教長起身拉上她的衣襟,退至門邊。

他為什麼——抓緊被撕破的衣裳,夕痕愣愣看著逐漸關起的紙門,他的臉孔一點一點消失在門外,腳步聲隨之遠去。

『璃衣死後,我發誓絕對不要再愛任何人。』

惶怖的雙手,還在顫抖著。

『這麼多年封閉自我的日子我已經過怕了。』

銀色月光悄然照在她哆嗦不止的雙肩,不知是剛才險些失身的恐懼,還是被他忽然停下的舉動嚇到,她無法克制地弓起身子,緊緊抱住自己,想要止住身體不停的抖顫。

『我再也不想一個人孤獨地活著,妳……當我的妻子吧!』

她濛茫的眼底逐漸聚集了淚水。

『我再也不想一個人孤獨地活著。』

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刺穿了,她應該高興他放了她一馬,可是她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說不上來的痛楚,心底一遍又一遍不斷低迴縈繞的,竟是他昔日飽含情意的語句。

不,他恨她,夕痕趕緊甩開頭,強迫自己將紛亂的思緒全部清除,他那麼恨她,所作的一切全是為了報復,最後沒強迫她成為他的人,只是一時間忽然心軟吧。

對,一定是這樣的,她鬆口氣,將臉再度埋入顫抖的手臂中。

 

 

 

 

 

 

 

 

 

 

 

 

 

 

 

 

 

 

 

 

 

 

 

 

 

 

 

 

 

 

 

 

 

 

第八章

                                                                              

姬、平聯軍與武源家的主鋒正式開火。

隨著戰火波及的範圍漸漸擴大,雙方各有死傷,如茵草地上,躺著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屍體,鮮血四濺,幾乎要把整個青綠大地染紅。

戰事初期,武源家依然十分強悍。

「哇,真的打起來了呢。」

「看到敵軍了嗎?」

「還不會那麼快,我聽上面的人說,最快也要七天,他們才會打到這裡。」

「我們真的會輸嗎?主公打過那麼多次仗從沒輸過。」

「大家都這麼猜,他們的人數是我們的兩倍耶。」

「當初真不該把姬家也惹火的。」

「還不都是夫人的關係!」

「噓,妳小聲一點,夫人可能醒了。」

「依我看夫人就是亡城的禍水,哼,讓一個敵家小姐做我們武源家的夫人,我可一點也不承認!」

「偏偏主公就是喜歡她嘛。」

隔著紙門,侍女們的交談聲越來越小,等她們完全走遠,夕痕才推開門走出,長廊上豔陽高掛,火辣辣的陽光讓她睜不開眼,直到適應了陽光的刺眼之後,她才將擋在眼前的手放下,赫然發現門邊蜷伏著一個小人影。

「小若?」

那張可愛的小臉蛋怯怯抬起,望著夕痕朝她走來,頭又急忙低下。

「妳怎麼會在這裡?」

「我來找嫿……不,夕夫人。」她鼓起勇氣,說到一半急忙改口。

「喔?」夕痕溫柔蹲下,拉起那雙小手,「妳找我有事嗎?」

「嗯。」用力點點頭,小臉忽然困擾地偏著,「夕夫人有兩個名字嗎?大人們要我改口,叫妳夕夫人。」

兩個名字,念起來容易,不過換個字,但其中有太多複雜的原委。

夕痕微微一笑,摸摸她的頭,這孩子純真爛漫,如果不是在不滅城長大,被壓抑了本性,她該是個多麼活潑快樂的孩子。

「妳還沒找到厲香小姐嗎?」夕痕疼惜地撫著她細細的髮絲。

那雙圓圓的大眼睛失去了一些光采,略帶憂傷地垂下:「厲香小姐是我母上呢,可是他們不許我這樣喊她。」

真是個我見猶憐的孩子,武源教長也太狠心了,竟這樣拆散他們一家人。

想起此人,夕痕整個人無端一顫,昨夜情景躍入腦中,她忍不住羞紅了雙頰,不管他後來決定放過她的理由是什麼,至少她心裡無比感激他。

「夕夫人,妳怎麼了?」

「呃,沒、沒什麼,」她急忙把那股燥熱揮去,「對了,小若,妳不是有事找我嗎?」

小小的臉用力點著,小若忽然神祕放低聲:「小若最近交了一個新朋友,每天都會偷偷送飯給他吃喔,妳來看看他,好不好?」

「朋友?」

「今天晚上夕夫人來我房裡就知道是誰了。」

也好,晚上走動比較不容易被發現,但萬一武源教長今晚過來,她柳眉微微一揚,不,他應該不會再來找她,依照他的脾氣,昨晚既然沒碰她,以後就不會再有那個念頭。

「好,我今晚去。」夕痕給她一個保證的笑臉。

小若雀躍跳起:「那我們等妳喔。」

「小若。」

「嗯?」

「妳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夕夫人對我很溫柔。」天真的臉蛋上,兩個小酒渦笑得煞是開心。

 

 

站立在風中,武源教長一身玄黑,身形軒昂挺拔,有著說不出的冷俊威嚴。

「你這次出城,就不要再回來了。」拿起酒杯,他的聲音依然冰冷,不帶任何感情,像個唯我獨尊的強者,沒有任何人能擊倒他。

伏跪在地上的破月百感交集地抬起頭,緩緩起身,接過由近侍呈上來的酒杯,杯上款式、花紋,皆與武源教長手上那只杯子相同,兩人在空中舉杯,雙雙一飲而盡。

這是身為一個家臣最高,也是最後的榮譽。

主公叫他不要回來,意思就是要他戰死沙場,給予敵人最大的重創,一個武士能被主子交予如此重要的任務,光榮戰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卻一生最大的心願。

「破月不會再回來了。」喝完清烈的酒,他再度跪下,「在此向教長大人拜別,請大人保重。」

定定看了這個至死追隨的武將最後一眼,武源教長微點個頭,轉身離開,有力的步伐沒有絲毫遲疑,走得優雅挺直,好像永遠不會倒下去。

「破月永遠不會忘記教長大人的提拔之恩,只有來生再報答大人!」磕著頭,跪在原地的破月聲帶哽咽地目送。

逐漸遠去的腳步一步也沒慢下,雖已走遠,破月的叫喊依然傳入他耳中,他繼續走著,沒有再回頭。

 

 

侍女說破了嘴,搬出所有大道理,反覆提了三、四遍,無奈前方主子還是不為所動。

「我說不去就是不去。」小手揮了揮,翻動面前的書頁,繼續看下去。

「可是,夫人,今日是您與主公新婚的第一天,您應該跟夫君一起用──」

「我不想跟他一起用膳。」這次她直接打斷侍女叨叨不止的勸告。

「噓,噓,夫人,您這樣說太失禮啦!」

侍女險些休克的樣子讓她忍不住笑出來,都什麼時候了,哪還有心思去管新婚之儀,城外戰事方酣,有太多事情需要他費神處理,她並不想去打擾他——咦?等等,她這是在為他著想嗎?

忡住的眼眸用力眨了眨,夕痕立刻否定這個可能性,誰要為那傢伙著想了,他故意拆散她和赤火,還打算拿她來威脅平式,她幹嘛要幫他設想?

雖然她很感激他昨晚的「手下留情」,不過他將她當成人質扣留在不滅城,再怎麼說他們都是不共戴天的敵人。

「我就是不想見到他,如果可以,最後以後都……怎麼啦?我說錯話,妳也犯不著那麼害怕啊。」幹嘛突然五體投地,誇張朝她行大禮?

「夫、夫人,小的先告退了。」

「咦?」見她倉皇退下,夕痕困惑搔了搔面頰,「怪了,在怕什麼?」

好像不是在怕她,而是看到她背後的……呃,夕痕直覺回過頭,清靈的眸子倏然睜大。

倚著紙門,武源教長不知在旁站多久了,一看到他,夕痕心頭不由地一緊,匆匆撇開視線,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面對這個人。雖然他們名為夫妻,實則更像仇敵,一想起兩人錯綜複雜的關係,便有如芒刺在背,讓她坐立難安。

「妳不想見到我?」斜睨著她的眼眸深不可測,未幾,他朝她綻起一縷令人發麻的冷笑,「也是,妳是應該要怕見到我,因為我可以殺了妳。」

春夏之交的風,不該是溫暖宜人的嗎?怎麼現在吹來的風會如此冰涼?

「可是我不殺妳,」眼底深藏的痛楚,倏地一閃而過,「妳就是死一萬次也不夠!」

果然,他果然異常恨她,在他冷厲的眼中,夕痕彷彿看到兩人第一次相會時,孤寂、悲傷坐在勾欄上,將自己隔絕在無情世界裡的那個他。

 

 

夜更深。

入夜的不滅城瀰漫著一種暴風雨前的寧靜,前線的激戰尚未影響後方作息,但破月是武源的主將,他一出城,城內謠言紛紛四起,從大家交換的眼神中,眾人似乎早有自覺,知道武源家的未來即將落日了。

看著逐漸變短的紅燭,夕痕靜靜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今晚武源教長果然沒回寢殿,侍女說他在書房與家臣開會,可能會通宵達旦,為了謹慎起見,她耐心等到深夜,現在應該差不多可以走了。

打開衣櫃,她想拿件外褂披上時,重心一個不穩,絆上裙角,整個人突然撲向櫃子,她一時難以站穩,頭一抬,驚覺木櫃竟然轉開,變成一個入口,她的身子順勢從洞口摔了進去。

「啊!」她的衣角消失在黑暗中,外面的櫃子又轉了半圈,恢復原狀。

幽暗的台階以螺旋方式延伸到地底,每隔一段距離便有火把照明,雖然底下無風,可是火光跳動不整,使整條通道顯得陰森恐怖。

儘管怕得要死,小腦袋不斷聯想到好幾個鬼魂的傳說,好奇心還是驅使她移動腳步,隨著石梯一階階往下。無疑地,底下是間密室,在武源教長的寢殿內發現這種機關並不稀奇,她曾聽說不滅城底下設有密道,傳聞常有罪犯被關在下面,晚上還能聽見他們淒厲的慘叫,武源家喜歡動用酷刑之名,便這樣不逕而走。

啊……快到盡頭了。

一扇窄門出現在底部,只容一人通過,她的好奇心攀爬到最高點,恐怖的想像也同時直線飆升,如果看到的是人也就罷了,萬一是屍體呢?

渾身打了個冷顫,在階底猶豫了兩、三秒,她終於鼓起勇氣,推開門,一道被綁在密室牆上的黝黑人影,活生生映入眼簾。

「是你?」夕痕錯愕睜大美目。

對方亦驚訝與她對看:「影姑娘?」

「你沒死,」她簡直不敢相信,驚喜喚了聲,「高佐君!」

太好了,高佐沒死,武源教長沒殺他!

「影姑娘,妳怎麼會在這裡?」高佐少有表情的嘴角難得泛起一點微笑。

高佐叫她「影姑娘」?也難怪,他對她的記憶還停留在駿河,在鐮倉,但她已不再是當初的影兒了,而是他們武源家的夕夫人。

不到短短一年間,人生的變化真是劇烈,夕痕苦笑:「呃,我來作……客。」作客總比作人質好聽。

高佐不懂她話中有話,一向寡言的他便也沒再追問。

「武源教長沒殺你?我們還以為你已經不在人世。」

「教長大人不殺我,他要我在這裡反省一輩子。」說起主公,他的眼中不禁出現愧疚之色。

「只有你一個人待在這?」夕痕四處張望,發現這個密室相當小。

「會有侍者定時送飯下來,除此之外的時間都只有我一個人,教長大人不許任何人跟我交談。」

那麼他是快一年沒開口講話了?

要換做她,不早瘋了才怪,整年盯著四面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真不知道高佐怎麼受得了,武源教長善用酷刑,果然沒錯,不打不殺,也能把人折磨得半死。

夕痕嘟起小嘴,嘀咕:「那傢伙。」

「妳說什麼?」

「沒、沒有。」她差點忘了,高佐最愛戴的人就是「那傢伙」,她趕緊轉開話題,「對了,我見到小若了。」

他一愣,有些尷尬地垂下頭,畢竟他和厲香還沒行過正式的婚禮。

「影姑娘也知道她是我的女──」

「小若很可愛,很討人喜歡。」嚴肅的高佐害羞起來還真有趣,她怕他感到不自在,把話接過來,「讓她待在不滅城不太合適。」

高佐一凜,眉頭深鎖起來,愧色又回到他臉上。

「教長大人不會放過她的,因為我背叛了他,讓武源家的名譽蒙羞。」

「高佐君,你後悔過嗎?」

「沒有。」內疚的眼神中閃動著堅定,雖然對自己犯下的罪行感到愧疚,但他一點也不後悔,因為他和厲香是如此深愛著彼此!

「那就對了,」夕痕鼓勵道,「你要想辦法逃出去,我會幫你。」

高佐既沒搖頭也沒點頭,對他來說,「逃走」是個多可怕的念頭,幾乎等於第二次的背叛,現在被關在這裡,還算有心贖罪,要是意圖逃走,他之前所犯下的罪行不就永遠贖不清了嗎?

「大家都以為你死了,你的妻子、女兒都需要你,要是你真的愛她們,就該為她們的幸福著想。」抓住他被吊起來的手,她加重語氣。

被她充滿氣魄的眼神懾住,停了兩、三秒,他點點頭:「好,我盡量努力。」

「我相信厲香小姐會很高興的。」夕痕甜甜一笑,開始動手察看綁在高佐手上的鐵鍊,鏈子這麼粗,用刀恐怕砍不斷,看來非得弄到鑰匙不可。

鑰匙嗎?那麼重要的東西,應該是在武源教長身上吧。

高佐忽然叫住她:「影姑娘。」

「嗯?什麼事?」她回過頭。

「如果,我是說如果,以後情況有變,我無法生還的話,請妳照顧小若好嗎?」

夕痕一愣,怎麼他好像在托孤似的。

「影姑娘?」

「啊?」她連忙回神。

「可以嗎?會不會讓妳為難?」

她趕緊搖搖頭:「不,不會,我一定會照顧她的。」

奇怪,為什麼會有一種不安的感覺?這種感覺跟朝妍死前很像!

他平靜一笑:「那我就放心了。」

不,高佐,別說,別說不吉的話,她希望她所敬重的高佐,能和妻小有幸福圓滿的結局。

 

 

從密道上來,再趕到小若房裡時,天都快破曉,小若興奮撲上剛進門的她,哇哇大喊:「我還以為夕夫人不能來了呢。」

「小若等了一整個晚上?」

「是啊。」用力點著頭,忙將夕痕拉向內室。

一踏進門,就看到穩穩坐在桌前,滿臉悠閒的人影,她驚訝停下腳步。

「嗨,妳好慢。」晴光彥輕鬆喝著茶,悠哉悠哉的模樣簡直和城外激戰有如天壤之別。

「你怎麼還在這裡?」夕痕愣愣坐下,原以為他應該已和瑾姬一起撤退,加入前方戰局,沒想到他還留在城內。

晴光彥露出一笑,拍拍身旁那顆小頭顱:「小若乖,大哥哥跟夕夫人有話要說。」

「好,小若幫你們把風。」聰明會意的小身影一骨碌往門邊跑去。

這孩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機靈了?夕痕狐疑望向晴光彥,該不會被他教壞了吧?

「小若好像很喜歡你?」

「因為我很有魅力啊。」他大言不慚地道,從小到大,他身邊一直不乏女性傾心,因為他風流倜儻,是很容易讓女人動心的類型,說這是魅力也好,生性風流也罷,他天生便知道如何博取女性的歡心。

縱橫情場以來,他只失敗過一次,那就是她。

「你、你幹嘛用那麼哀怨的眼神看著我?」夕痕正要喝茶,突然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沒人發現你嗎?你離小若那麼近。」

說話,是避開他怪異眼神最好的辦法,她輕輕晃著溫熱的杯子,低下頭,察覺出她的閃躲,晴光彥無奈一笑。

「放心,大家只把她當孩子,對她戒心很低。」

「所以你要她來找我?」

「是呀,她一教就懂了,呵,跟我一樣聰明。」

見到晴光彥,她原本籠罩在戰爭陰影中的沈重心情一掃而空,夕痕跟著一笑,彷彿也感染到了他笑看人生的風趣。

「我想將小若偷偷送出城去,免得她被戰火波及,萬一不滅城被攻破,她留在這裡太危險了。」

晴光彥學她皺起眉:「我的姬樣啊,連我們都逃不出去,妳還想救人?」

「我──」

「夕痕,兩軍交戰,情勢亂得很,沒妳想像中那麼簡單,妳別再想做出什麼驚人之舉。」

驚人之舉,是指她嫁給武源教長這件事吧,晴光彥還在怪她?

「總會有辦法的。」她咕噥著,將手上熱茶一飲而盡。

 

 

 

 

 

 

 

 

 

第九章

 

經過十多天苦戰,城外幾十萬的武源軍被徹底殲滅,姬、平兩家的死傷人數亦過半,戰役即將進入尾聲,只剩最後一處,亦即最險惡的決戰之地──不滅城。

武源教長下令,要死守居城。

守城的意義,就是封住四個方位的城門,讓城內眾人在裡面坐以待斃,等到食物及水源完全斷絕,活活餓死為止。有些人因為受不了這種痛苦,便先自行了斷,反正無論如何絕不開城,即不戰也不降。

夕痕緩步來到主樓,兩名守在門外的武士見她走近,立刻迎上。

「夕夫人,主公交代過,說他要一個人靜一靜,不准任何人打擾他。」

「喔?」她停下腳步,朝那兩道緊閉的紙門看了一眼,「『任何人』也包括我嗎?」

「是。」

城外軍隊全滅,自然包括破月,在寡不敵眾的情況下,他遵守主上之令,戰死在沙場上,屍首被亂軍踐踏而過,面目全非。

「可是我有事找他。」

「夫人!」兩把武士刀出鞘,交叉在空中,堅決擋住她。

她無懼於刀口,輕喝:「讓開。」

兩名武士面有難色,不知所措地看了對方一眼,便連忙退後,免得當真傷到她。

「對不起,夫人,小的實在不能讓您過去。」

「他把自己關在裡面,兩天沒出來了?」這消息她今天早上才從侍女口中得知。

「是。」

「所以我怕他餓死啊,算了,是我自討沒趣。」故意揚高了尾音,她作勢要離去,屋內忽然傳來低沈人聲。

「讓她進來。」

她就知道這招管用!

「好啦,你們先下去休息吧。」夕痕微微一笑,推開愣住的武士。

守門的兩人看著她輕快進屋,其中一人用手肘撞撞同伴:「早知道就不必攔了,畢竟他們是夫妻嘛。」

「夕夫人今天似乎特別高興,頭一回主動來找主公呢。」

夕痕高興是因為姬、平兩家的勝利,至於主動來找他卻是為了高佐,這幾天武源教長都沒回寢殿,她已經翻遍了他的臥房,卻還是找不到鑰匙。

如果他真的帶在身上,她該怎麼跟他啟口呢?夕痕邊走邊想,支手掀開御簾,走入內室,行進的腳步忽然停下,錯愕望向前方。

整個房間是暗的,四周窗戶垂著壁代[4],將光線屏棄在外,武源教長靜靜坐在地上,手中握著不滅城的地圖,一頭長髮全然放下,披散在身後,神情雖然依舊高傲冷冽,卻沈默得讓人心驚,那雙深凝的眸子,猶如困在籠裡的猛禽,憤怒,而蕭瑟。

被他落寞的模樣牽動了心弦,一時間竟忘了此行的目的,夕痕輕輕走近,心裡突然湧起關心。

「很糟,是不是?」

他抬起頭,簡短答道:「妳的平式很強。」

「不過以一敵二能撐到現在,你的確是調兵遣將的天才。」

「妳會心疼嗎?」斜支著額,他低嘎的嗓音平靜地敘述,「姬、平兩家元氣損半,平式千夜還受了傷。」

他到底在說什麼?為什麼能對自己目前的處境這樣漠不關心?這個時候他應該想辦法反擊才對,管姬、平兩家的死傷幹什麼,這一點也不像他的作風。

「笨蛋,他們還是有剩下一半的兵力可以攻到這裡來,你清醒一點可不可以?」一把抓住他的肩,用力搖了他一下,她咬住唇,「再這樣下去,你會輸得很慘。」

靜靜看著她,他伸出手,輕微,卻堅決地推開。

「這場仗我本來就不打算贏,能給予他們重創我已經很滿意了。」

這不像俾倪一切的武源教長!他的野心到哪去了?

不,應該說他的第一步棋就下錯了,他不該放走赤火,失去這個重要的人質,等於失掉致勝的關鍵,連帶地,他的江山、武源家數十萬人的性命都將葬送在這次戰役中,他自己應該很清楚才對,但為什麼他要這麼做?

直到此刻夕痕才猛然驚覺,是啊,之前她從未細想過這個問題,如今怎麼也想不透他這麼做的原因,但一看見他深邃的眼神,她跟著心慌意亂,甚至忘了兩人敵對的立場。

「你本來可以贏的,你、你幹嘛不贏?你不是很會打仗嗎?為什麼這次──」

「一個人贏太多次之後,他會想嚐一次輸的滋味。」與激動的她相反,他說得平穩淡然。

「但你大可不必連生命都賠上去,」直視著他,她大喊,「你明知還有一條路可走!」

他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卻抿著唇不說,讓她又急又氣,再度揪住他。

「你不知道嗎?拿我去威脅他們啊,你為什麼不做?」話一激動脫口,夕痕就在心裡罵自己笨蛋。

她是怎麼了,竟主動提醒他這一點,萬一他之前沒想到,現在聽她這麼說,當真把她抓去吊在城門口,不是害了千夜他們嗎?說不定千夜會為此退兵,讓武源家反敗為勝。

安靜望著她矛盾的小臉,武源教長一語不發,將她的兩難,她的掙扎,全看在眼裡,從竹縫偷偷射入的微光,忽然點燃了他瞳中最深處、最炙烈的火焰,他的目光轉為熾熱,過了幾秒,回答的聲,平靜,卻足以將她燒盡。

「妳曾聽過有人拿自己的妻子,去威脅敵人的嗎?」

夕痕愣愣睜大眼睛,手指,不知不覺中從他的肩上滑落。

……妻子。

難道打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把她當成人質?那他為什麼要娶她?不是因為她有退敵的價值嗎?

況且她也不算他的「妻子」吧,他們,只是一對空有名分的夫妻。

「那、那你可以投降啊。」不敢再與他目光相對,她連忙垂下無端紅起的雙頰。

「我攻城無數,就算對方願意投降,我也從沒饒過他們,既然我不准別人投降,自然更不允許自己這麼做。」

這就是武源家強悍的意志!

凝瞅著避開視線的她,武源教長站起身,朝她勾起唇:「妳不是希望我最好別活太久,天下才會太平?」

「那是……」那是她在陸奧時的戲話!突然之間她有些莫名的慌恐,跟著起身,急切來到他面前,「我並不希望你死的時候一無所有呀。」

「夕痕!」強而有力的臂膀將她緊緊摟入懷裡,他絕冷的外表崩潰了,經過這麼多天的壓抑,他再也無法掩飾,將深刻的感情,對她的渴望,如數表露在濃烈而痛苦的低喊聲中,「為何妳總是讓我恨不下去?我不想再欺騙自己了,恨妳恨得我好痛苦,妳到底知不知道這種煎熬?」

他、他在說什麼?

在毫無預期之下,聽見這麼衝擊的話語,夕痕雙瞳瞬瞠,驚駭站立著,不知該如何解讀他這番告白,然而他接下來的吐露更加刻骨,讓人絕無半分誤解或逃避的可能。

「我是一無所有,」他悲憤一仰,「連拼命想要的妳也得不到!」

所有情緒霎那間一湧而上,使得連日以來未曾進食的身體再也承受不住,他眼前一黑,整個人突然昏厥過去。

高挺的身子向她倒來,夕痕連忙扶住,讓他緩緩平躺下,但她驚愕的心情卻完全相反,不斷節節升高,他剛剛說了什麼?難道他之前說恨她全是氣話?他不僅不打算拿她去威脅千夜,還一直深愛著她?

——他……愛她!

低下頭,震驚看著昏厥倒地的他,儘管失去意識,那張俊顏依然緊抿著雙唇,透出一股強烈的孤傲之感,這樣一個盛氣凌霄,對於背叛者絕不輕饒的男人——竟自始自終都深愛著她!

據說他已經十多天不曾闔眼,常目不轉睛站在城樓上觀戰,這幾天更是沒吃多少,深究起,這場戰事雖起因於家族之仇,主導整個戰局成敗的契機卻是人的愛與憎。

可是他卻說他不恨她,為什麼?他不是應該恨她的嗎?她寧可他恨她,最好永永遠遠地恨著,一輩子都不要原諒她,讓她永遠以為他恨她不是很好嗎?只要他不說,她就不會知道了,這樣她的淚就不會不聽話地撒落,內心的自責就不會這麼深切沉慟。

慢慢舉起顫抖的指頭,掩住戰慄不已的唇,她的視線模糊了,他果然印證了她之前的預言,不會輕易付出感情,然而一旦愛上人,就會義無反顧地堅持到底,甚至犧牲一切也再所不辭,最後身陷其中,無法自拔——結果他原本所擁有的一切,全毀在她手裡!

「來、來人。」顫著聲,夕痕踉蹌跑出,一道刺眼的陽光唐突射進她尚未適應光亮的眼睛,她大喊著。

「夫人?」附近武士迅速上前。

「他昏倒了。」她神情慌亂,指向內室。

武士們連忙衝入內室,另一名守備見她神色不太對勁,忍不住詢問:「夫人,要不要請人送您回寢殿?」

她用力搖頭,飛快離開迴廊,不經意抬起頭,看見一群侍女正驚恐擠在一間和室外,裡面有名年長的侍女上吊自殺了。

 

 

雖說要死守不滅城,但武源家並不安分,情況比姬、平兩家原先預想的更為複雜,原以為聯軍兵臨不滅城下,已經勝券在握,就看城內何時會糧盡水枯,開城投降。

想不到不滅城內尚有精兵百餘人,時常趁著夜霧瀰漫之際,偷襲聯軍營地,且每次突襲都讓姬、平兩家損失慘重,他們熟稔附近地形,神出鬼沒,連負責守夜的人都沒發覺,他們是打哪兒冒出來的。

武源教長竟還留了這麼一手!

這下讓原以為勝利可期的千夜傷透腦筋,他攤開地圖,指向其中一處:「這裡就是昨晚刺客出現的地點,與前天位置差距甚遠,真不知他們是如何潛進防線的。」

姬光仲點點頭:「我們死傷的人數已過半,再這樣下去,恐怕不滅城還沒破,我們就得休兵了。」

雖然後方糧運能夠源源不絕補上,但被武源家夜夜突襲,不消多久,他們大概也沒剩多少人可打。

「大人,沒辦法強行撞開城門嗎?」薰君問,坐在千夜身側的他,目前仍歸屬於平式這方。

「有一個辦法,不過你們會反對。」姬光仲回道。

「喔?」

「用炸藥,只是它的威力我沒把握。」

「不行!」千夜、薰君、赤火瞬間跳起身,不約而同地,「夕痕在裡面!」

同聲說完,三人一愣,互覷,表情尷尬地坐下,只有在這種時候,他們才會這麼有默契。

姬光仲拭了拭額上的汗:「我說說而已嘛,你們不要激動。」

這三個人真是的,瑾姬搖了搖頭:「不能從外面炸開,那麼就從裡面引爆吧。」

「裡面?」

「城內火藥庫共有兩處,都藏匿在地底。」之前她已摸熟不滅城的格局,「如果能找到通往火藥庫的密道,把整座城炸碎也沒問題,我們可以先讓一個人混進去,想辦法帶夕痕出來。」

無聲的靜默,持續了一會兒,千夜、薰君、赤火三人再次同時站起。

「夕痕是我妹妹,我想親自去救她。」千夜先開口。

薰君立刻否絕這個提議:「她是我的小姐,身為她的家臣,我去較為合適,況且您是主帥,不該離開主陣。」

比起親人或主僕,還有一種關係逾越生死,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希望能在對方身邊。

「夕痕是我的愛人。」赤火沉聲表示。

在場眾人全愣了一下,雖然大家對兩人的事早已心照不宣,但聽見他當眾承認,還是大吃一驚,畢竟這個時代很少有人會有這個勇氣。

而這份勇氣,就是他一直欠缺的,薰君默默閉了閉雙眼,再睜開:「你的傷勢還沒復原,還是讓我去吧。」

「我的傷口早就不痛了,你……你……」他刀法強,人又機敏,還真不容易找出藉口反駁,赤火絞盡腦汁想著,「你長太高了。」

薰君一愣:「這是什麼理由?」

「我不知道。」赤火聳聳肩。

「我們差不到一吋吧!」兩人倒當真站好,比劃著。

揉揉太陽穴,千夜慢慢坐下:「乾脆兩個人一起去好啦。」

瑾姬搖頭:「不妥,依目前的情況,一個人要混進去都很難,更別說兩個人。」

薰君和赤火還在吵。

「我們一樣高。」

「沒有,你多了這麼一吋。」

「胡說,明明一樣。」

「沒有。」

「有。」

實在快受不了她這兩個兒子,瑾姬雙手一攤:「我去,你們誰也別爭了,這樣最公平。」

「母上!」

「有辦法進入城裡嗎?」姬光仲皺起眉頭,不太放心心愛的側室涉險,「不滅城固若金湯,防守那麼嚴密。」

「他們能偷襲我們,表示他們有辦法不開城門就出來,既然他們出得來,我們也進得去。」她半邊美豔的臉露出信心一笑,「找空隙。」

 

 

羽前的夏夜不像南方那麼悶熱,沁涼晚風不斷吹來,夕痕打開所有窗戶,將壁代全部收起,再拿開桌上堆疊的文件紙卷,點起燭火,一名端著晚膳的侍女在旁等候。

「可以了,妳下去吧。」安排妥當後,夕痕接過食盒,朝她一笑。

「是,夫人。」

侍女悄悄退下,內室只剩兩人,夕痕打開漆蓋,輕輕抬起頭,望向一旁的武源教長,他靜靜坐著,從醒來就沒說半個字。

他在瞪她。

見他沒有動作,夕痕將碗筷推到他面前,催促:「快吃,你差點就餓死了。」

披著玄色外褂,他滿面陰沈,微瞇起的眼眸籠罩著低壓,來回交巡著她的小臉,表情像要打雷下雨。

「你到底吃不吃?瞪我又不會飽。」她幫他夾菜,放入他碗裡。

他忽然怏怏扭開臉:「妳不必可憐我!」

可憐他?手中竹筷忿忿拍在桌上,她睜圓的雙眼如今瞪得比他還大。

「你以為誰會可憐你?」他竟把她的好意當施捨!

「不然妳為什麼要對我好?」

被這麼一激,藏在心底的關切像煙花似地,突然砰砰砰,燦爛迸散開來,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就直直朝他吼去:「我對你好就是可憐?我的好意真不值啊!我會想對一個人好,是因為我喜──」

說到一半的話硬生生梗住,她突然驚覺自己失言,雙頰無故緋紅,怎麼了她?她在說什麼呀!

停頓了半秒,她趕緊改口,把話接下去:「我喜、喜歡對一個人好,就會對他好,沒有理由,沒有目的!對,為什麼我要跟你解釋我對你好?這不是天經地義,不,這不是人之常情嗎?」

她開始在語無倫次了,武源教長狐疑挑起眉。

「你、你……」察覺到他幽深的視線掠過一道火苗,夕痕臉上的紅燙直達耳根,奇怪,該生氣的人不是她嗎?她在緊張什麼?

「你不相信就算啦,隨便你!」匆匆大叫後的身影迅速站起,奔出大門,消失在長廊上,倒有分落荒而逃、不知所措的樣子。

「是嗎?」望著桌上膳食,武源教長緩緩伸出手,握住她剛才拿起的竹筷,微紅的燈蕊靜靜射出一道光,照亮他眼中緩緩驚動的池水,「假如妳不是可憐我,那麼是關心嗎?妳會關心一個身為勁敵的我,可能嗎?」

手裡的竹筷被他緊緊握住。

「夕痕,別再欺騙我。」

按住胸口莫名的狂跳,夕痕穿過重重渡廊,來到小若的寢殿。

她剛剛是怎麼回事?面對那雙深邃起的眼神,竟使她方寸大亂,就連現在明明已經遠離了他的視線範圍,她的雙頰卻依然燙得不像話。

「妳怎麼啦?看起來好像被鬼追。」晴光彥好奇打量剛進門的她。

「沒……沒有啊!」她闔上紙門,進入內室。

屋內只有晴光彥一人,她來到桌前,努力平穩下擂鼓般的心跳。

「小若呢?」

「她去找她母親。」

小若還在找厲香嗎?記得她第一次見到那孩子時,小若也是一直嚷著要見厲香,至今母女倆依然相見無期。

幫她倒著茶,晴光彥一邊知會她武源家夜襲姬、平聯軍的事,雖然他老是一副悠哉悠哉的樣子,人卻也沒閒著,密切注意著不滅城的動態。

「聯軍被偷襲?」夕痕一聽,差點打翻了熱茶,「你說清楚一點!」

他連忙穩住杯子。

「我說,這幾天武源家雖然閉門死守,但仍擁有上百名精銳,從地道偷溜出城,襲擊姬、平兩家營地。」

心中微微一驚,一方面為千夜他們擔憂,但另一方面,她實在不得不佩服:「城內居然還有可戰之兵?真了不起。」

難怪武源教長素有戰鬼之稱!

他早料到自己城外的軍隊會被消滅,所以特意留下一批精銳,以待日後使用,而絕不會逞一時之勇,他說過要給予敵人重創,果然說到做到。

「現在不是佩服敵人的時候,」晴光彥放低聲音,「我想我們可以利用他們的地道,溜出不滅城。」

「這不容易吧?」夕痕倒有幾分顧慮,「既然這是他們最後一道防線,想必戒備森嚴,武源教長這個人機警異常,應該會派最強的武士防守外城。」

「喔?」

「他會戰到最後的一兵一卒。」

「夕痕。」晴光彥一臉可疑地湊近到她面前。                                                                           

「嗯?」

「妳好像很了解他?」

「我、我哪有!」急急轉開視線,她不自然地望向地上,把話題岔開,「對了,我見到高佐了,他還活著。」

「喔?」

「所以,」她抓起晴光彥的袖口,「如果要走,你幫我先帶小若出去。」

「什麼?」她居然要他先帶小若出城?

「你今晚先送她出去,千夜他們在城外一定會接應你。」

「那妳自己呢?」他潛進不滅城主要是來救她,怎麼可以放她一個人留在這裡!

「我會設法弄到高佐的鑰匙,等我救出高佐,再和他一起逃出去。」

「可是──」這叫他怎麼放得下心!

「晴光彥,我希望我們都能安全撤退,幫我先送小若出去,好嗎?」

他望著她,眉頭全皺了起來:「但我擔心妳──」

「放心,我會為生死之交的同伴努力活下去!」

生死之交的同伴?原來她一直當他是同伴,就像去年一起在駿河共事,她始終都只把他當成一起出生入死的夥伴。

臉上的嘻笑忽然斂去,晴光彥定定看著她,看得她一愣。

「怎麼了?」

他突然展開雙臂抱住她,夕痕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他已經緊緊抱了她一下,又立刻放開。

「好,我們說好,要全部安全撤退喔,勾勾手,誰都不准死。」

他微笑的雙眼幾乎快要瞇成一條線,夕痕用力點點頭,伸出小指,勾上他。

「好,勾勾手,誰都不准死!」

彼此的眼中泛著微笑,但誰都知道這是一個多麼奢侈的約定,要想從地道逃出去,必得冒上千萬個危險。

這時小若剛好走進屋,她歪著頭,不解打量兩人:「你們在做什麼呀?」

兩人放開手,晴光彥起身,捏了捏那張小臉,將她高高抱起:「我們在做約束。」

「約束?」圓滾滾的大眼睛轉動著,「那,約束過了就一定會實現嗎?」

「這……」他轉向夕痕。

夕痕亦是一愣,定定回望他,過了幾秒,她十指合握,放在胸前回答:「不管會不會實現,有過約束的人都會拼命守住,這份心意才是『約束』的可貴之處。」

「嗯?」小若還是不太了解,「是這樣呀,我還以為你們在道別呢。」

道別?夕痕手一撥,差點又掃過杯子,她連忙將杯子扶穩,怎麼了?她的心口忽然一悸。

「對、對了,小若,」換個話題吧,夕痕笑笑起身,「今晚妳和晴哥哥離開這裡,嗯?」

「咦?」小若吃驚轉向抱著她的晴光彥,「離開這裡?小若做錯什麼了嗎?為什麼要趕我走?」

「不不不,沒人要趕走小若呀。」晴光彥點了下她的鼻頭,「是小若太可愛了,所以大哥哥要帶妳出城,給懂得欣賞可愛的女孩子的人看。」

「真的?」

「大哥哥說話最老實了,妳看大哥哥像是會花言巧語的人嗎?」

「那,小若的父上、母上怎麼辦?」

夕痕緊握住她的小手:「我會想辦法讓你們一家團圓。」

「夕夫人沒騙我?」小臉浮現出光采。

可憐的孩子,被剝奪了享受家庭溫暖的權力,連想見雙親這點渺小的希望都遙不可及,夕痕不禁感觸萬千,名譽、利益、爭鬥,不知犧牲了多少幸福的家庭?

「妳在想什麼?」見到她眼中忽起的傷感,晴光彥朝她微微側過身。

她伸出手,抱住他及窩在他懷裡的小若,反應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我好喜歡你們,喜歡你們每一個人,如果失去任何一個人,我會受不了的!」

「夕痕?喂,妳——」他對女人向來很有一套,此刻見她聲淚俱下,竟讓他手足無措,呆若木雞地站著。

「我只求上天讓我們每個人平安在一起,我再也不恨任何人了,不管是不是敵人,都再也不恨了。」

那份自小被灌輸的家族仇恨,終於在她心中徹底瓦解!

她為什麼要為一個不知名的原因去憎恨別人?仇恨非但無法讓人嚐到報復的快意,只會造成更多人不幸,他們兩家已經花了最大的代價去證明這個道理。

愣愣看著她哭成了淚人兒,晴光彥依然不知該如何安慰,倒是小若伸出短短的小手,輕拍:「夕夫人別哭。」

夏夜,晚風四起,她再也不是以前的夕痕了,她的心,除去盲目的尖銳,變得更加成熟而美麗。



[1]註:今青森。

[2]註:天花板。

[3]註:新娘。

[4]註:一種布帛製成的錦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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