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夜琉璃 下卷 - 第五話 死神《全文完》

第五話

 

 

  

 

 

 

(1)

 

新年剛過,平安京忽然發生大地震,路面裂開十里,三條橋和五條橋隨之坍毀,倒塌的房屋更是不記其數,連御所東北角的高牆都被震垮了一半。

當時的我還不知道,一切都是從這個不祥之兆開始的。

「今天祭月大人又被叫去清涼殿?」一同整理著筮書,伊藤大人為大家泡了壺熱茶,「最近皇上的召見真頻繁。」

天地異象皆被認為與人間禍福息息相關,對於這次的變異,陰陽寮自然得提出一套說法和建言。

伊藤大人倒好茶,遞給清井大人。

「因為垮掉的宮牆位於素有『鬼門』之稱的東北艮位,皇上相當耿耿於懷。」清井大人再傳給我。

鬼門是連接人世與冥界的入口,與之對應的東北艮位向來被人視為凶險,不管是住宅或者御所,都會盡量在東北角種植桃樹或建築時設置凹塹避開。

這次坍倒的居然是用來封印鬼門的牆墎,好巧。

「你們覺得祭月大人對這次的災變有什麼看法?」伊藤大人一問,肩膀立刻被清井大人用扇柄敲下去。

「你忘了我們不可對異象妄加猜測。」

「唉呀,我也只會在殿內說說而已,這裡又沒外人。」伊藤大人壓低聲音,「說不定這是皇上退位的前兆呢。」

退位?

自古以來天文星象的變化皆暗示著人事興替,難怪伊藤大人會有這樣大膽的推測,但是——一個畫面突然閃入我的腦海,我驀然看見雪白的冥府神殿矗立在我面前!

前一秒我不是好端端地坐在八方殿和清井大人他們聊天嗎?怎麼會在這裡?

而且地府裡為什麼會是這副景象?四處都是尖叫聲,巨大的火球從上方而降。

地獄起火啦,小鬼被大火焚燒,慘慘地哀嚎著。

轟一聲,右半邊的神殿屋頂赫然垮落,將地上撞出一個大窟窿,天搖地動之際,河堤崩毀,包圍冥界的七條河川洶湧倒灌,頓時冥府秩序大亂,鬼魂和神獸四處逃竄,有的被火吞噬,有的被掉落的土石掩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驚地張開嘴,正想出聲叫喝,忽然之間,面前險象慘境消失了,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剛剛那杯熱茶還在我手裡,冒著白煙。

清井大人和伊藤大人愣愣看著一臉撞邪般的我。

「羽公主,妳怎麼啦?」他手上的扇子又打了伊藤大人一下,「叫你別亂說,你看,你嚇到她了。」

伊藤大人連聲道歉,我嘴裡說沒事,但心口跳得驚快,連呼吸都變得異常急促,剛才的景象如此逼真,宛如身歷其境,一點也不像白日夢,莫非是預知?

可是朔草已經封印了我的力量,我理當不會有預知的能力才對。

一旁的伊藤大人為了賠罪,拼命說笑話想逗我笑,我勉強捧了一下場,心裡卻很難笑得出來,我突然有些擔心,不知現在下界的情況怎麼樣了?

來到人間之後,我極少想到地府會有什麼變化,歷代的千迦紗華大概還不曾有人像我這麼失德,竟然會放任著自己的天職不管。

滿懷心事地踱出八方殿,我越走越慢,既然已經下了公務,我盤算著要不要找個藉口去一趟右大臣府,但我向來和中將一起回家,如果他也跟去的話,我想問朔草有關預象的事就不可能問得出口。

我不想讓中將知道,其實我不是真正的人類!

走在通往近衛府的路上,我忽然覺得這條路好漫長,這還是我來到人間之後,第一次這麼強烈地意識到,我和這片土地上生長的人們是不一樣的,儘管長得像人,在這副人類軀殼之下,我還是和他們不同。

「咦?」雖然我走得的確很慢,但這條走廊未免也太長了些。

我匆匆抬起頭,望向長廊盡頭,連接兩棟寢殿的入口竟發出了強光。

不是我眼花吧?我用力揉了揉眼睛,一道青門在我面前逐漸成形。

我想跑,卻不知該往前還是往後,實際上兩邊都沒差,一團黑雲冷霧已從青門內飄出,凝聚成一個形體,等到霧氣具化,我才看清有個人影跪在地上。

他,或者她──我實在看不出眼前之人是男是女──單膝跪著,一對尖尖的耳朵上掛著綠色晶墜,髮絲像凝結的冰,成束垂於腦後。

「王,小的終於找到您。」頭一抬,眼中盡是清透的蔚藍。

我呆住,來到人間快一年,早已習慣中將為我取的名,現在聽見先前的尊稱,反而覺得陌生。

「呃,請問你/妳是哪位?」地獄裡頭充斥著各式各樣的鬼物,多如麟毛,除了司慎之外,我從未特別記過誰,自然叫不出對方名號。

/她沒起身,彷彿慣於跪著回話。

「小的婆生,從以前就負責伺候王的起居。」

起居侍候?像落音一樣嗎?那麼我們應該是朝夕共處呀,我居然沒半點印象,連他/她的名字都不記得。

我不禁有些羞愧,以前的我一定是個相當冷漠的王。

「另外,凡事只消您命令一聲就可以,『請問』兩個字是多餘了。」

我一愣,沒想到他/她會如此正經八百地糾正這件事。

「呵,呵呵,是嗎?」本想輕鬆一笑帶過,被他/她毫無溫度的眼一掃,我連忙收起嘻笑,正了正,「對不起,我下次會注意。」

/她是認真的,所以還是順著點,然而他/她並未如我預期得那樣滿意,反而倒抽口氣。

「我們尊貴的王居然會跟人道歉?」肩膀一垮,他/她跪倒在地上,兩手顫抖著撐住地面,「天哪,王昔日的威嚴到哪去了?」

為什麼他/她會一付飽受打擊的樣子,彷彿看見天地瞬間毀滅般?

「一定是受到人間不良的影響!」一邊痛惜地搖著頭,一邊喃喃自語,過了幾秒,他/她終於穩下心裡的衝擊,再次端正跪好,「王,您絕不能再繼續留在人類的世界了。」

鄭重地,在地上行了一個禮。

「小的這就送您回冥府」

 

 

 

 

 

 

 

 

 

婆生,可男可女,是種雙性別的侍鬼。

在他/她卯足全力打開冥府大門,依然無法讓我以人類之姿進入後,他/她終於相信我被詛咒的說詞。

這真是太不尋常了!他/她驚訝道出結語。

是啊,不然你/妳以為我為什麼現在還在這裡。我坐在一旁納涼,無聊翻了翻眼皮。

那麼小的只好陪您留下來。他/她說。

我看著他/她尖尖的長耳朵,水色的眼和髮,及一臉非男非女,這模樣不知會嚇死多少人。在我的堅持之下,他/她不得已只好偽裝成人形,收起長耳朵,眸子從藍轉黑,蓄起一頭平貼黑髮。

既然要隨身帶著他/她,我要求他/她變成女子模樣,因為中將似乎不喜歡我帶男性回家,上次帶祭月回去已經是他的極限,如果今晚又帶回個陌生男子,中將大概會翻臉。

於是,婆生由他/她變成她。

為了顧及落音的感受,我還要婆生變成年紀稍微大一點,約略三十多歲的女性,免得落音覺得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

「銀羽,這位是?」一跳上牛車,中將立刻發現車內多了名不速之客。

「她叫婆生,是我……呃,家鄉那邊來的人。」這不算說謊吧?

中將一愣,第一次聽我提及「家」這個字眼。

「是嗎?」他頓了一下,才接下去,「是妳的乳母?」

乳母?我想笑,看到婆生嚴肅瞇著眼,連忙壓下湧到嘴邊的笑意,佯裝正經地點了點頭:「是啊。」

婆生的臉色立刻更沈了些。

「怎麼沒聽妳說過?」中將放下車內竹簾,坐到我身旁。

「等一下,」一直安靜不語的的婆生突然伸出手,擋住中將,「你不可和王同坐一側。」

「王?」中將困惑停住。

「啊呀呀呀——」迅速展開扇子,我將婆生一把拉到角落,在她耳邊低聲嘶吼,「妳不能在人前叫我王啦!」

「不然要叫您什麼?」

我苦思了一會兒,突然靈機一動。

「小姐,叫小姐!」

「這個稱呼一點也不精確,襯不出您的地位——」

發現中將正看向我們這邊,我連忙摀住她的嘴。

「呵,呵呵,今天好忙。」我趕緊坐回原座,找話題引開中將的注意,一滴冷汗從我苦笑的嘴角滑過去。

自古以來,人鬼分道,我很難想像一旦他們同住在一個屋簷之下,會發生什麼事,幸好婆生很安靜,幾乎不講話──除非觸犯了她的大忌!

回到內大臣府之後,中將一如往常來到我房裡,準備陪我一起用膳,好半天沒再出聲的婆生忽然叫住他。

「小姐正要用餐,你來做什麼?」

中將被喝止得莫名其妙,一時不解她是何意。

「去去去。」婆生擋在他面前,朝他揮了揮手,「別影響小姐食慾。」

我看得一愣,有沒有搞錯,婆生居然在驅趕中將,這兒可是他家呀!

「小姐是何等高貴的身份,哪能和你一塊兒進膳。」她冷言一出。

我不禁鬆開手,筷子上的魚乾掉回漆盤。

「婆生!」

聽見我不悅的語氣,她依然不為所動,牢牢守在門口。

「每次都是我陪銀羽一起吃的,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中將繞過她,又被她一個箭步擋住。

「有我在,」婆生冷哼了聲,「就不容許這種沒上沒下的亂象發生!以後不准你再來擾亂小姐用膳。」

「妳……」本想氣沖沖地跟她理論,但一想到她是我的奶娘,中將到口的怒罵硬生生又嚥了回去,他一臉挫敗地扭頭走出。

看著他拂袖離去的背影,我頓時連飯都吃不下。

「婆生,妳這是做什麼?」將碗摔回餐盤裡,我有些生氣。

我無法忍受有人傷害中將,任何人都不行!

「您以前在冥府神殿的時候都是一個人用餐,就算現在落難人間,也不可失去主從分野。」她又把君臣之別那一套搬出來。

我的頭好痛。

「我不管以前的我是怎樣,現在我愛跟誰一起吃,就跟誰一起吃,妳聽清楚了嗎?」

「王——」

我舉起手打斷:「如果妳還想留下來,就別管我。」

「這是命令?」她口氣一轉,小心翼翼地確認。

我嘆口氣,不想這麼說,卻別無他法。

「對,這是命令。」

唯有這樣才能結束我們的爭執。

「婆生知道了。」她果然識體伏了伏身。

對於她的讓步,我一點也沒鬆口氣的感覺,反而討厭最後是以這種方式逼她就範。

起身,我拉起外褂正要步出房門。

「王,您變軟弱了。」她的口吻裡有著極深的失望。

停下步伐,我回過頭,望著跪坐得十分端正挺直的她。

她,很忠心,看她的眼就知道,但我已經無法成為她印象中的威儀君主。

「婆生,如果妳再待久一點,妳會發現我有很多地方都不一樣了。」我不想為了迎合她的期望,而去傷害現在和我在一起的人們,如果這就是軟弱,我寧可自己軟弱些。

走出房門後,我立刻拔腿狂奔,追上中將,他居然在自己的家中被擋駕,心裡一定不好受。

「中將!」我喚住他,在迴廊轉角。

他停下來,低著頭問:「銀羽,妳的奶娘是不是討厭我?」

他果然十分在意剛才的事。

「婆生就是那個樣子,你別生氣。」我趕到他面前,用力搖了搖頭。

「我不是氣她。」他垂頭喪氣地,「我是氣我自己。」

咦?

「為什麼?」

「從在琵琶湖邊發現妳到現在,我對妳的事一點也不瞭解,既不知妳來自何方,也不知妳的真名。」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萬一中將追問怎麼辦,我不想騙他,但更不想讓他知道實情。

「既然妳不說,一定有妳的苦衷,我也不想逼妳。」他仰望著天上的新月,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也是在這樣的夜晚,「只要妳願意留下來就好,我一直都這麼想。」

忽然,他將目光收回來,望向我。

「但今天看見有人前來找妳,我突然驚覺妳隨時都有可能離去。」

中將……原來他的心裡如此不安。

「我人還在這裡啊。」中將又皺眉了,我不喜歡看見他煩惱,伸手,舒開他緊繃的眉心。

「可是我有一種妳即將遠行的感覺。」他低低說著,眼中的憂愁,我卻無法撫去。

「別走,好不好?」忽地將我緊緊一摟,他的下巴靠在我的額頭上,「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別離開我!」

從沒見中將如此焦慮,我窩在他懷中,仰起頭,眼對眼,承諾:「好,我哪都不會去的。」

 

 

 

(2)

 

來到人間第三天,婆生已經快受不了,雖然她不說一句抱怨,可是我知道她非常不高興。

看著眾人沒大沒小地在我身邊打鬧說笑,她氣得臉都快變形,在我左一聲「聽令」,右一聲「從命」之下,才勉強壓下她的歇斯底里。要她別跟著我,眼不見為淨,她又不願意,說身為王的侍鬼必須寸步不離地伺候。

她會飛天穿牆,有時上一秒還在內大臣府,下一秒已經出現在宮內,好幾次險些讓人撞見,嚇得我成天提心吊膽。最後我不得不和她約法三章,嚴禁她做出非人的舉動,她著實抗議了好一陣子,見我態度強硬,只好慢慢改過來。

「今天怎麼不見妳那位兇巴巴的奶娘?」八方殿內的眾位大人發現婆生沒跟在我身後進門,大家都鬆了口氣。

「她有事。」我苦笑地,拖著疲憊的身軀坐下。

其實一早我們又吵架了,為了誰先上車的順序,她堅持不能有人走在我前頭,我一氣之下,罰她禁足在家。

拖著腮,手指翻動著桌上的曆書,我的眼睛卻一次也沒落在上面,我開始擔心這樣的責罰對婆生會不會太殘忍,她本質並不壞,只是固執了點,嚴格了點,老將上下尊卑掛在嘴邊,讓人不勝其擾。

嘆口氣,我闔起書,本意是想讓她好好反省,為什麼到頭來我覺得我是在懲罰自己?

「咦?」腳下忽然一陣天旋地轉,嚇得大家停下手邊的工作,整個大殿劇烈搖晃著,架上的書陡然倒下一半。

這是地震!

最近大大小小的餘震不斷,強烈的震動使得放在櫃子上的銅鏡跟著掉下來,伊藤大人見狀,急忙衝過去搶救,兩手一伸,穩穩接住——等等,他接下的並不是那只避邪銅鏡,而是一尊跟著掉落的,小小的,可愛的雕刻物。

「幸好。」他大大喘口氣,趴倒在地上。

地震已經停了,我撿起滾到角落的銅鏡,唉呀,鏡子摔壞一角啦。

「伊藤大人,那是什麼?」我將銅鏡擺回原位,好奇在他身邊坐下。

「妳不知道?」他吃驚望向我,「小泉大人的木人形現在流行得很呢!」

「木人形?」我接到掌中。

好小。

圓滾滾的小人兒雕得維妙維肖,胖胖的笑臉洋溢著幸福,讓人忍不住也跟著發出會心一笑。

「小泉是宮內省木工寮的少允大人,雕刻功夫一流,他的妻子是梨壺女御的侍女,歌芳夫人,說起這對美滿的夫妻,宮內可是人人稱羨哩。」

小木人的頭上綁了條帶子,我玩心驟起,輕輕用手指勾住,吊在指尖把玩著。

「後來也不知是從哪傳出來的,說只要擁有小泉大人雕的木人形,就能像他和歌芳夫人一樣幸福。」

難怪最近常看到後宮女房們在腰上掛著小小的木人,之前大家一窩蜂地學調香,現在變成收集木人形。

「不過小泉大人只送不賣,我這個還是透過關係,千拜託萬拜託才拿到的。」伊藤大人說得眉開眼笑,將小人開心接過去,學我放在指間甩著,「對了,據說將它當成自己,送給心儀的人,戀情就會開花結果喔!」

耳朵,忽然自動豎了起來,我盯著伊藤大人指間甩動的小人兒,小人兒彷彿感染了雕刻師的幸福,笑得好燦爛,好滿足,好高好遠。

咦?好高好遠?

「啊,伊藤大人!」

在我的驚呼聲中,大家目送著小木人飛出了伊藤大人的手指,飛著飛著,穿過泰半個大殿,掉到地板上,這次伊藤大人飛撲過去時為時已晚。

「嗚嗚,頭斷掉了啦。」他一臉哭喪地坐在地上。

一旁的清井大人揀起被震落到腳邊的曆紙,笑著說:「伊藤大人,由此可見你不適合談戀愛。」他的眼神忽然瞟向我,「正在戀愛中的人,是另外兩位呀。」

我一愣,戀愛……?

飛快錯開清井大人的視線,我低下頭,心跳的節拍莫名地亂了。

 

 

 

 

 

 

 

 

 

下午,清井大人被派去幫忙勘查御所東北牆門的修建,我一時好奇跟著去。

「說不定妳會遇見小泉大人喔,他負責宮內營造,一定會在場監工。」

又來了,清井大人總是話中有話,卻從不講明。

「我、我又不是要去找小泉大人。」嘟著嘴,我低頭望著碎石子。

近日以來雪下得少,天氣已漸回暖。

「羽公主。」他停下來,拍了拍我的頭,「有很多事我們可以留到明天再做,很多話今天不說以後也還有機會,但有些事一旦錯過,就不會再重頭了,妳懂嗎?」

我懂——才有鬼。

清井大人哈哈大笑,繼續往前走,留下一頭霧水的我吃力跟在後頭。

唉,我說清井大人呀,為什麼你就不能講明白一點呢?

來到御所東北角,我還在思索他那席話,直到他叫了一聲「祭月大人」,我才回過神,看見祭月站在宮牆旁,手上攤著方位圖。

對於倒塌在艮位的牆墎,皇上相當慎重,為了確保鬼門的封印百無一失,特別要祭月在場坐鎮,這幾天他很少待在陰陽寮,正是為了這件事。

「我還以為城牆已經修好了。」清井大人望著那片塌陷,緩步走到祭月身邊。

「本來是好了,剛剛一震又垮下來。」祭月將手上的圖卷遞給他。

「小泉大人呢?」他東張西望地問。

「他去調度建材。」

「真可惜,羽公主有事找他呢。」

「喔?」祭月抬起頭,瞥向站在後方的我。

「呃,不,沒、我沒……」一接觸到他那雙冷黑的眸,我突然心頭一陣慌亂,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好。

奇怪,以前明明不會這樣的!

「我先回寮裡一趟。」祭月轉身走過天井,他一天不在八方殿,殿內就像放假一樣,「清井大人,請你照著我圖上畫的陣法,在附近佈上結界,我稍後再過來。」

他走近我。

「妳跟我回去。」低聲一說,他轉進迴廊。

「呃。」看著他的背影,我來不及回絕,他已經走得老遠,我趕緊追上去,唉聲嘆氣地跟著。

唉,好啦,我承認,人家其實是想趁這個機會跟小泉大人要木人形的,嗚嗚,好失望。

碰!冷不勝防地撞上一堵肉牆。

「笨蛋。」冷冷的聲音從我上方飄來,「妳走路都不看前面嗎?」

我摀著鼻子,驚地退後一步,他他他他什麼時候停下來了?

「喏。」低沈的嗓音依然不帶半絲情感,卻比平常更多了點什麼特別的意味。

我愣愣看著他,他手裡拎著一只跟伊藤大人的木人形相仿的小人兒,安靜的渡廊瀰漫著透涼的空氣。

樹梢上,春天,已經來臨。

「那不是……」望著他手中之物,我的腦中呈現呆滯狀態。

眼前的小人兒微笑著,煞是燦爛。

「最近我常和小泉大人一起工作。」他一向不多話,連解釋都不費過多言語,「妳不要?」

修長的手指一動,正要收起。

「要,我要我要!」飛快撲向前,我將小人兒攢入自己手裡,不讓他收回,「當然要。」

越說越小聲,我的臉立刻火辣辣地紅了。

「我會好好珍惜,不會像伊藤大人那樣把他的頭摔斷的。」

他的嘴邊泛起一縷笑痕,很輕很輕,輕到我以為那是錯覺。我不確定,因為他已經轉身,頭不回地往八方殿走去。

今年的初春,來得好早。

 

 

(3)

 

好高興。

坐在牛車內,我捧著臉,一整路都在微笑,沒辦法,人家就是止不住嘛,幸好今晚中將要留在東宮御所宿直,只有我一個人回家,不用擔心他會追問。

我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會這麼開心,反覆端詳著掌中的木人兒,我的笑容漾得更深。這份愉悅一直持續到下了牛車,我三步併作兩步地穿過重重長廊,忽然看見一群侍女擠在我的寢殿門口探頭探腦。

「公主,公主,妳可回來啦!」落音端著食盤,一見到我,立刻迎到面前,「婆生夫人都不吃東西,我們勸半天了。」

婆生不需進食,這點我並不意外。

「她一整天都在做什麼?」一時興奮過頭,我竟差點忘了還有這號人物,一想到她就這樣被我丟在府裡,我頓時有些過意不去。

「她一直坐在屋內等妳,別說出房門,連動都沒動一下。」落音說到這兒,吐了吐舌頭,「老實說我們不是很喜歡她,妳也知道她來到府內之後訂了一大堆規矩,讓大家都吃不消。」

望著手上的餐盤,落音的眉頭皺了起來。

「可是她今天一口飯都沒吃,我們都很擔心。」

其他侍女跟著猛點頭。

我看得不禁一忡,她們……

「讓我來吧。」我莞爾取過落音手上的餐食,「謝謝。」

推開半掩的房門,正如落音所說,婆生安靜跪坐在角落,聽見我的腳步聲,她抬起眼皮,嚴謹伏下身行禮。

「您回來了。」聲音不徐不緩地。

原以為她的心情會相當低落,但她神色一切如常,看起來並不像特別難過的樣子,害我猶豫著該不該說點安慰的話。

「那個,」直直走到她跟前,放下餐盤,「聽落音說妳沒吃半口。」

「小姐,」她嚴肅的眸子往上一吊,只有這個時候她才會露出第二號表情,無奈,「您該不會忘了我不是人類吧?」

「有什麼關係。」我幫她打開餐蓋,哇,今晚有芋粥,可惜我在宮內吃飽了,「妳不吃,大家看了會擔心。」

她蠻不在乎地輕哼。

「我幹嘛理會人類的想法。」

不僅主從之別,婆生對人鬼之野亦劃分得清清楚楚。

她,很討厭人類。

「妳就當作讓我高興嘛。」我嘟著嘴,高高遞上筷子。

她的眉頭糾結了一下,勉強接過竹筷,少少吃了一小口,戰戰兢兢的樣子簡直像在試毒一樣。

「怎麼樣?」我托著下巴,欣賞著她的細嚼慢嚥。

「還可以。」意外地,竟沒挑剔。

我微微一笑。

「婆生,之前……對不起。」

她手一滑,差點摔下碗。

「您何出此言?」皺著眉,她將碗筷擱回盤中,雙手迅速擺上膝頭,一脈恭敬地垂聽。

「妳服侍我這麼久,我居然叫不出妳的名字,一定讓妳很沮喪吧?」

不只婆生,我對於周遭諸神眾鬼亦然,他們就像空氣一樣,只是維持呼吸的必需品,我從未在意過他們的存在,他們的感受。

「小的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婆生搖了搖頭。

「可是——」

「您是主上,小的侍奉您,係為天職,跟您是否記住小的毫無關係。」

對於我的冷漠和無視,她都覺得無所謂?

「我們身為您的侍臣,唯一的信念就是全力服侍您,其他的一點也不重要。」

我一愣,以前司慎也是這麼想的嗎?我們之間除了主僕之義,再無其他?

沈默垂下頭,我望著婆生擱下的碗筷。

真是的,司慎本來就是在盡守護之責而已,他先前不也盡心守護眾代的千迦紗華?

我,我在期待什麼?

「所以請您別再忘了自己的身份,降格致歉,小的受不住。」婆生恭正行了個禮。

我是怎麼了?以前的我從未多看誰一眼,為什麼現在突然覺得好孤單?

不,這不是我要的,不是。

「婆生,有時妳也該質疑一下我的命令,我做的未必正確。」高處不勝寒啊,我不希望自己永遠那麼高高在上,「妳不能稍微有點自己的想法嗎?」

婆生眉一揚,這是第三號表情,表示吃驚與無法苟同。

「您怎麼會有這種奇怪的念頭?如果您的每道決定都要經過我們質疑、爭辯,王者尊嚴何在?您又要如何統御偌大的冥府?」

她頓了頓,見我欲言,立即不動聲色地轉開話題。

「另外,小的斗膽請您應允,不管您再怎麼生氣,也請讓小的隨侍在側。」她的臉色凝重起來,不過她總是板著臉,只有「嚴肅」跟「很嚴肅」程度上的差別,我甚至懷疑她到底會不會笑,「這幾天異象過於頻繁,小的想就近護衛。」

「異象?」冥府崩毀的情景突然在我腦中一閃而過。

「最近人間地震不斷,使得鬼門封印大減,千年以來從未發生過這種現象。」

咦?難道最近的地震不是自然產生,御所艮位的高牆一直無法修復並非巧合?

「您和司慎大人離開冥府這麼久,本來就違反了常理,萬一發生什麼大事,後果不堪設想。」她瞇起細長的雙眼,半閉的眼縫倏地發出一絲蔚藍冷光,「或許,該讓小的見見您口中的那位下咒之人。」

婆生想見朔草?我遲疑了一下,起身踱至窗邊。

這樣不是很好嗎?既然她能打開冥府大門,表示能力不弱,說不定能幫忙破解朔草的咒術,我在顧忌什麼?

望著窗外初昇的月牙,微風吹來,地上扶疏樹影搖晃不定,何時我已習慣了人間的景色?

我……一點也不想回冥府啊!

可是我無法忽視那個不祥的預象,再怎麼說我都是現世的千迦紗華,責無旁貸。

掏出懷中的小木人兒,我輕嘆口氣,回到冥界之後,一切又將回到原點,司慎和我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了。

心情,驀然染上些許朦灰。

 

 

 

(4)

 

「很抱歉。」一名年長的侍女來到我跟前,欠了欠身,「我們家四公主玉體違和,恕不見客。」

朔草病了?開什麼玩笑,那個囂張的小鬼也會生病?她一向強悍得跟什麼一樣,病魔見到她反而要退避三舍的。

回過頭,我和身後的婆生交換了一個眼色。

「四公主生什麼病,嚴不嚴重?」我繼續追問。

「大夫也診斷不出個所以然。」侍女舉起袖子,煩惱地放在嘴邊,「打從新年過後,公主就一直病著,真叫人憂心。」

跟開始發生大地震的時間剛好吻合!我不由得心頭一凜。

退出朔草的寢殿,我低頭一路沈思,走了好幾步,發現跬步不離的婆生居然沒跟來,她停在渡廊上,螓首仰望著寢殿屋頂。

「妳在看什麼?」我折回她身邊。

「好強的魔力。」婆生驚嘆了聲,兩道飛燕似的眉緊緊斂起,不知她在陰間是否也這麼愛皺眉,「我原想強行進入,卻被四方的結界擋回來。」

「我就說吧,那小鬼不是省油的燈。」連病倒了都還這麼強!

「可是,小姐,您看起來一點也沒有多困擾的跡象呀?」

唉呀,討厭,婆生好銳利,雖然我掛心冥府的狀況,但現下婆生見不到朔草,倒著實讓我鬆口氣,有種得到緩刑的感覺。

「別胡說,快走吧!」我扭開頭,走回剛才的路徑。

早上跟祭月告假半天,從右大臣府回到御所正好準備用膳,經過宮內省大殿附近,我跑得過急,忽然在轉角撞上人,對方顯然也在趕時間,閃躲不及之下和我撞個滿懷。

「痛。」細微的女聲輕呼。

我連忙扶起她,連聲道歉。

「沒關係,是我不好,阿浩常叫我不要在走廊上奔跑,我老是忘記。」她笑瞇瞇地站好,小心檢視著懷裡抱緊的餐盒,「啊,幸好沒弄掉了。」

不遠處響起呼喊,一名年輕男子匆匆跑出大殿,趕到她身邊。

「阿浩,」她一見到他,小臉竄起光芒,急急迎上前,開心舉起用布包覆得四四方方的餐食,「看,我幫你做了便餐!」

一個踉蹌,她突然絆倒撲向前。

「我拜託妳,能不能小心一點?昨晚才剛撞上門,今天又想在頭上多個包?」他比她高得多,眼明手快地衝上來接住。

「人家看到你太高興了嘛。」她跌在丈夫懷中,仰起臉,還是笑著,笑起來眼睛幾乎瞇成一直線。

她的笑容十分可愛,迷迷糊糊的,卻相當溫柔,像會傳染般,讓人看了不禁跟著笑開了臉,心裡的烏雲也隨之散了。

我似乎在哪看過這樣的笑顏——對了,小木人兒,那小小圓圓的臉上掛的正是此般燦笑,我突然想起伊藤大人的話,眼前這兩位莫非就是小泉夫婦?

傳言不虛,他們果然是對非常恩愛的夫妻呀!

小泉在雕刻木人兒時,心裡惦念的一定是妻子笨拙而可愛的笑臉。

他很年輕,歌芳夫人的年紀更小,聽說兩家本來就是舊識,自幼兩小無猜地長大,直到去年終於共結連理。

「妳是不是又用跑的了?跟妳說過好幾次,妳心臟不好,要慢慢走——」嘮嘮叨叨的言詞裡盡是呵護,小泉拍落妻子衣服上的沙塵,瞥見我,忽然意識到還有外人在場。

「咳咳咳,」他連忙放開妻子,一本正經地說道,「歌芳,我不是要妳別再送飯過來?宮裡自有供應膳食。」

「可是今天的配菜全是你不敢吃的呀,我怕你會餓肚子。」知夫莫若妻,他從小就挑食得厲害,這個不敢,那個不愛,寧可空腹也不湊合著下肚。

「我會學著吃。」小泉端出大人的口吻,想當個能讓妻子依賴,頂天立地的男人,卻在下一秒立刻破了功,情急大叫,「等等,妳又拿刀子啦?上次才差點切斷手,妳忘記了嗎?」

「反正飯都已經做完,呵呵。」歌芳不理會丈夫的咆哮,藏起包紮的手指,笑著,另一手挽住他,「來,趁熱吃。」

她個頭雖小,笑容卻比什麼都有力,只須她一笑,他就沒輒了。

「妳一定也還沒吃對不對?」他提起妻子的餐盒,「我們一起吃。」

「那怎麼成,你會吃不飽。」她嘟起小嘴。

「不管。」他拎起妻子,走到樹蔭下,兩人席地而坐,肩靠著肩。

「這是什麼?」拆開覆布,打開餐盒,他夾起其中一塊。

「牛蒡啊。」

「真的能吃嗎?」

「啊,阿浩好過份。」她搥打了他一下。

好可愛的小夫妻,我在旁忍俊不住,掩嘴笑出來,看著遠方依偎的兩人,我突然好羨慕。

「小姐?」冷板板的叫喊將我喚回神,婆生等得有些不耐,「您想在這裡站多久?」

「喔。」婆生一定無法體會這種人間溫情,不過被她這麼一叫,我頓時感到飢腸轆轆的胃正在向我叫苦,剛剛會不小心撞到歌芳,也是急著趕回八方殿用餐。

「平常聽到要開飯,妳都跑第一,今天居然會拖到現在?」在大殿門口碰見祭月,他環著胸,靠著紙門。

該不會是在等我回來吧?

「你要出去?」發現他離開門邊,走過我。

「嗯,東北角的牆又倒了。」他淡淡回道。

經過婆生時,兩人視線相交,他沒多看一眼,即快步離去,倒是婆生望著他,若有所思地一路目送,直到我進入殿內,她依然站在原地不動。

「好餓。」我撲到自己的桌前,打開餐盒。

噢,有秋刀魚,好幸福——咦?為什麼有兩尾?什麼時候負責膳饈調度的大膳職這麼大方了?

「祭月大人說他討厭吃魚,所以留給妳。」清井大人剛吃飽,他一臉深意地笑著,闔起自己的餐蓋,端出去。

我一愣,筷子輕輕碰觸烤得黑亮的魚身,之前被青橋詛咒時,曾跟祭月短暫住過幾日,我記得他並不排斥吃魚呀。

「小姐,您不覺得很奇怪嗎?」婆生走進屋,來到我身後坐下。

是啊,是很怪,祭月的口味變了嗎?

「如果那位朔草之姬的目的,是要您想起她是誰,她為何要將司慎大人也帶來?」

原來婆生的「奇怪」是指這件事,我端起碗,看著平日最愛吃的魚,一時間竟有點捨不得吃掉。

「她說司慎是人質。」唉,婆生一定要挑我吃飯的時候,跟我討論這個話題嗎?

「如果只是人質,不一定要選司慎大人。」她最大的長處,就是看待任何事物從不涉入情感,但這也是她最大的缺點,「您會被下咒,以人類的型態出現在人間,一定和司慎大人有關。」

我放下筷子,通常用過飯後,大家都會結伴出去殿外散步,所以現在殿內只剩下我和婆生。

好靜,少了大夥的談笑,八方殿好冷清,以後我絕不要一個人留下來用膳。

「您要不要想想,在您離開冥府之前究竟發生什麼事?」偏偏婆生不肯閉嘴。

「還會有什麼事,」我煩躁地將碗放下來,「都是處理例行之事呀,我在地府哪天不是過著同樣的日子?看照死者渡河,監督輪迴,和司慎討論昇天者的名單……」

等等——那天似乎發生過什麼,我瞇起眼,至今仍清楚記得來到人間的第一個景象。

站在琵琶湖畔,一身雪白,我凝視著湖水,想打開三途之河的鎮門,然後正要衝過去的當口被中將發現,他硬將我拖上車,那時我已經是個人類。

然而,為什麼我會以人類之姿站在湖邊?

這中間似乎有段很重要的記憶中斷了!我抱住頭,努力回想在來到湖岸之前,我到底在做什麼,一個模糊的影像驀然從我腦中跳出來。

司慎?

沒錯,在我出現人間的前一刻,我在冥府,司慎也在,我們……在爭吵?

可是這個畫面太模糊了,我不記得我們為什麼起爭執,而且吵得很凶,但司慎一向對我恭敬有加,不可能會這樣忤觸我,究竟是什麼事,能讓我們如此爭論不下?

這個意外的記憶重現讓我心口一悸,甚至有些昏眩,我扶著桌角起身,來到大大的格子窗前,陣陣東風吹來,卻無法平撫我胸口的心悸。

難道朔草對我下咒,當真跟司慎有關?

 

 

 

  (5)

 

翻來覆去,一下平躺一下側臥,最後乾脆掀開被子坐起,我用手耙了耙凌亂的髮,寢殿內一片漆黑靜悄,侍女們都在隔壁入睡,只剩我還醒著。

從不知失眠會這麼難受,都過子時了,我依然了無睡意,神智清明得過份。離開被窩,我輕推開門,讓室外月光滲進,晚間的涼意亦隨門縫吹來。

春夜,乍冷還寒。

我心裡掛懷著那場爭吵,怎麼想也想不通,司慎雖然不像婆生的主僕情結那麼嚴重,但也向來極其恭順,他會發那麼大的脾氣真的好反常呀(不過來到人間之後,他倒是常對我吼叫)

取下架上的單和外褂,窸窣穿好,既然睡不著,我索性不睡了,獨自步出寢殿,門口忽然傳來冷冷的詢問。

「小姐,您要上哪去?」婆生安靜的身影出現在門旁。

嚇得我差點尖叫。

「妳、妳怎麼知道我沒睡?」我拍著驚魂未定的胸口,總有一天,我會被她突然冒出來的習性嚇死。

「您在床上翻了一整晚。」

她固然不像人類需要睡眠,但至少也該休息一下吧,等回到冥府,我一定要頒個盡忠職守的獎牌給她。

「我想出去走走。」繞過她,走向牛車停靠處。

婆生立即寸步不離地跟來,負責守夜的小廝原本打著盹,一見到我,他急忙站起身,順道用手肘頂頂身旁的同伴。

「我要出門。」我說。

「呃,公主,現在?」小廝驚訝指著頭頂,努力提醒我此時可是漆漆深夜。

我點點頭,等他備車,但他磨蹭了半天,一點也不想讓我出去。

「有問題嗎?」我催促地問。

小廝面有難色,站在牛車旁支吾:「現在這麼晚了。」

只有男人才會在三更半夜外出,哪有大臣家的公主深夜在外面遊蕩的!

我不管那麼多,堅持要出府,正當我們相持不下,走廊上響起急奔的腳步聲,中將穿著一襲淺綠色狩衣,想是剛被喚醒,套上外衣後立刻匆匆趕來。

他邊跑邊扣著領部的受緒,身後跟著兩名小童,一個握持火把,一個拿著他的烏帽子。

「銀羽,妳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出府?」他戴上帽子,趕到我身旁。

吵醒了中將,我有些內疚,然而看見他等於如獲救星,我歡欣迎向前。

「人家睡不著,想出去散步。」

「啊?」他呆了一下。

「中將大人,幸好您來了。」小廝亦如蒙特赦,「您聽,公主是不是太異想天開啦?」

中將整理好衣領,垂下頭,望著跟前的我。

「是啊,銀羽,沒人會在半夜散步呀。」

還以為他會幫我,我臉上的光采頓時黯下。

瞧見我的失望,他微微一笑,大掌拍了拍我的頭,溫聲:「不過,如果是去夜遊就另當別論了。」

咦?夜遊?

「大清,備車。」他轉身吩咐,怕我穿得過於單薄,還叫人取來我的衣。

好棒,要去夜遊耶,多麼刺激風雅呀!我欣然坐上牛車,婆生正要尾隨而上,被我喚住。

「妳在府內等我回來。」

讓這麼嚴肅的人跟著,哪會有什麼玩興。

「可是小姐——」她想申訴。

「這是命令。」我輕聲截下她的異議。

中將放下車上竹簾,往我身旁一坐。

「想去哪裡?」他問。

我想了一下。

「琵琶湖。」裹緊溫暖的大衣,我拋給他一個微笑,「就去琵琶湖吧。」

這個晚上我玩得很開心。

冰雪消融的湖面上倒映著皎月和星光,好美好美,在回程的路上,我安穩靠著中將的肩,睡得極熟。

今晚會這麼執意地吵著出門,甚至將婆生擋下,也許是我已隱約感覺到停留人間的日子不多,而中將或許也有相同的預感,所以更加寵溺著我的突發異想和任性。

儘管我什麼都沒說,他什麼也沒問。

 

 

 

 

 

 

 

 

 

隔天我就嚐到通宵玩樂的後果。

從早上到現在,已經打了好幾個呵欠,望著曆書上密密麻麻的字體,我的眼皮都快貼到書上去。

啪一聲,一份草圖忽然放到我桌上,我連忙抬起頭,對上祭月冷銳的眸子。

啊呀——我慌地將斜倒一邊的身子坐正,他該不會看出我在偷打瞌睡,正打算斥責我吧?

「把這個送去給清井大人,他在東北艮位。」交代完,他又返回自己的位置。

我順了順胸口,好險,他沒發現,抓起圖紙,我一溜煙跑向門口。

「還有,」他不動聲色地握著筆揮毫,「妳桌上的書放反了。」

該死!雙頰竄起的燥熱立即直達耳根,我一時慌亂,在門還沒打開前,臉已迫不及待地撞上去。

唉呀,痛,紙門啊紙門,連你都要跟我作對嗎?

撫著撞疼的額頭,我一刻也不敢回頭,怕祭月也在看我,立刻飛也似地逃離現場,在渡廊上跑了好幾步,直到經過西雅院,我才放慢速度。

真是的,為什麼最近我老是在祭月面前出糗?

一看見他的臉,我就不由自主地方寸大亂,彷彿我是草,他是風,他一吹,我立刻東倒西歪,毫無抗拒之力。

不過也多虧他將我支開,瞧,戶外空氣多清新哪,讓我腦中的瞌睡蟲醒來不少。

我伸了個懶腰,不知中將今天是否也一直昏昏欲睡?聽說他今晚還要代表東宮敕使,去左大臣家與宴。

來到御所東北角,地上臥倒著幾名施工的役人,更遠處,清井大人亦趴在牆邊,怎麼回事?

「喂,振作點!」我驚訝跑近,扶起其中一名。

一隻霜雪似的素手橫過我眼前,落在那人眉間。

「只是昏過去,無礙。」婆生縮回手。

她總是無聲無息地跟在我身後,每次都要等到她開口,我才猛然想到背後還有她的存在。

「小姐,您看!」她指向牆角,讓清井大人他們昏厥過去的端由就站在牆邊。

一個小小的身影背對著我們,身上的赤紅單衣一圈又一圈順著四周氣流飄動,及地的髮絲亦水浪似地上下飛揚。

那雙小手中間凝聚著光,不知她想做什麼,顯然她並未成功,一個昏眩,讓她纖小的身子向右一倒,手上的光倏地消失,她勉強撐住踉蹌,回過頭。

「朔草?」我本要衝上前扶住,一見是她,不禁警覺停下腳步。

「午安。」她穩穩站好,氣息輕喘,小臉帶著微微倦意,卻依然從容不亂。

她在這裡做什麼?

「婆生。」我旋身正要解釋,眼前這個小鬼就是她一直想見的人,卻發現婆生一臉震愕,整個人發楞地呆著。

「您、您是……」她深黑轉藍的眸子驚嚇睜大,雙腳不禁噗通跪倒。

朔草舉起食指,放在唇上,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你/妳就是那位趁著異象發生之際,從冥府跑來人間的侍鬼吧?」朔草雙腳離地,緩緩飄浮到婆生面前。

「噓,別多嘴。」她浮在空中,小手輕輕放在婆生頭上,明明外表只是個孩子,眼眸卻流露出異常的魅惑,連笑都帶著無上的威嚴和美麗。

「嗚。」婆生眉一皺,頭委然垂下。

「妳要做什麼?」我怕她對婆生不利,急忙衝上前喝止。

朔草嗤鼻瞥了我一眼,我赫然發現她的臉色比之前蒼白許多,只是她掩藏得很好。

「要不是千年來的異象削弱了我的力量,使得鬼門大開,這個侍鬼根本無法突破我設下的結界,找到這兒來。」

這麼說,我應該慶幸人間發生的異象讓她能力減弱了?

察覺我的想法,朔草收回手,嘴角勾起一縷笑謔:「但是王啊,這個變異對妳而言可不是好事喔,妳再不加把勁想想我是誰,很快地,妳會連猜的機會都沒有。」

我一愣,連猜的機會都沒有?

「妳也看到那個預象了,不是嗎?」 她一身緋紅,往上越飄越高,「沒錯,那是預知,除非妳想起我是誰,才能取回千迦紗華的力量,阻止冥府如預象中毀滅。」

就算在病中,朔草依然不忘嘲笑我。

「不過看妳遲鈍成這樣,冥界是崩毀定了。」她聳了聳肩,無關痛癢地,「我是無所謂,妳呢?也沒關係嗎?呵呵呵。」

銀鈴笑聲逐漸遠去,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半空中。

一下子受到這麼大的衝擊,我整個人傻住,直到婆生的身子倒向我,才將我拉回現實。

「妳沒事吧?」我急忙攙扶住她。

「小姐……」婆生幽幽睜開雙眼,見自己靠在我身上,她連忙直起腰坐好。

我突然想到,從婆生剛才吃驚的反應來看,她一定知道朔草的身份,那我幹嘛想破頭,直接問她不就好了嘛!

「快告訴我,她到底是誰?」

婆生搖搖頭,手按著喉嚨。

「祂已經封住我說出祂尊名的能力。」

這小鬼真精!我的期待落空,肩膀頓時喪氣地朝下一垮,唉。

「小姐,您真的認不出那位尊者?」婆生不敢置信地斜眼看著我。

「您真是太糊塗了呀。」她嘆口氣。

我心中的疑惑更深,連婆生都看得出朔草是誰,為什麼偏偏就我認不出?

 

 

 

 

(6)

 

正月十七,在豐樂院將舉辦所謂的「射禮」,由親王以下,五位以上官員及六衛府比賽射箭,皇上親自於殿前檢閱。

中將屬於六衛府之一,自然在參加之列,之前曾一睹他拉弓的英姿,若說中將會勝出,我一點也不吃驚。我感興趣的是,聽說祭月也會上場,他是我們陰陽寮唯一官至五位的人,只可惜我未具列席資格,再怎麼想看也沒辦法。

托著下巴,我很不雅觀地坐在渡廊的扶手上,等著伊藤大人從外記廳出來,遠一點,婆生靜靜跪坐一旁,兩眼微闔,像尊不動的泥人。

婆生是侍鬼,既是隨侍我左右,見多識廣也不奇怪,也許在冥府時她和朔草早已相識,相較於我,我從未記過誰,除了司慎。

之前我連婆生都叫不出名呢,她也不覺得怎樣,為什麼這次她卻一口咬定我應該知道朔草是誰?

將臉埋進雙手,我心煩得想大叫,唉唉,不知道,人家就是不知道啦!

「咦?妳不是上次那位?」輕柔的嗓音吸引我抬起頭,歌芳捧著三、四層漆盒經過,在我面前停下,「怎麼了?妳看起來好像很煩惱。」

她含著笑,眼睛瞇瞇地,嬌小的身軀包覆在層層十二單衣之下,很難想像這樣一位可愛的女孩已為人妻。

「呃,不,沒什麼,只是想事情想得出神。」我總不能告訴她,冥界的存亡正在我的一念之間,讓我煩惱得想撞牆。

「呵。」雪白的瓜子臉輕輕向右傾斜,我淡淡地笑,讓我一愣,彷彿她看穿了什麼,用那雙稚氣未脫的眼。

她忽然彎下腰,放下漆盒,兩手一張,抱住我。

「這樣好一點了嗎?」她輕輕拍打著我的背,「每次阿浩心情不好的時候,我都會抱抱他,唱歌給他聽,他就會恢復元氣了喔。」

原來歌芳並不知我在擔心什麼,只是很單純地想鼓勵我,不過我沒想到她會用如此幼稚的方式,就像跌倒時,對小孩子說「痛痛飛走了」一樣,誰都知道傷口的痛其實不會真的飛走呀,我的問題也不會因為這樣而消失。

可是望著她純真的瞇瞇笑眼,壅塞著煩擾的心竟漸漸沈澱下來,我彷彿聽到有個聲音這麼說:任何困難都沒什麼大不了,妳可以,妳一定可以的!

「歌芳夫人,」我由衷地回應出一笑,「嗯,我已經好多了,謝謝。」

「那就好。」她放開我,小臉仍然燦爛,笑得皺皺的,「人生苦短,但再怎麼短暫,能笑的時候就要盡情地笑,別一直皺著眉喔。」

以她如此年經的閱歷,我不敢相信她居然說得出這番哲理,人類總是充滿驚奇,所言所行,常讓我大感意外。

「噢,我該走了,不然射禮都快結束啦。」歌芳再次彎腰,端起地上的盒盤。

「妳要去豐樂院?」眼神瞬地一亮,我連忙跳下扶手。

「是呀,梨壺女御娘娘所生的小親王也會上場,她親手做了好幾件平緒,要我送過去給小親王挑挑戴上。」歌芳瞥見我滿臉發亮,「妳想去?」

我用力點點頭。

「那麼,」將最上一層漆盒拿起,放到我手上,她朝我俏皮眨了眨眼,「我們一起走吧。」

她真的是個好溫柔的人唷,我歡欣捧著盒子,再看了外記廳一眼。

伊藤大人每次驅魔淨室之前,咒語都要想很久,料他短時間內也不會那麼快完成,趁這個空檔,溜去豐樂院看看應該沒關係吧?

我笑著跟上歌芳,走在她右側,沿途我們一句一句地聊著她的未來和我的,她說以後希望能生一男一女,兒子像丈夫,女兒像她;我說我希望能有機會回家一趟,她立即追問我母家在哪裡,我呵呵乾笑兩聲,在很遠的地方,我只能這樣回答。

來到豐樂院,渡廊上一片淨空,遠遠即聽見蕭蕭齊飛的箭聲,和眾人此起彼落喝著「好」字的喊叫。

「咦?今年換方位了呀。」歌芳帶著我穿過延明門,遠遠已能看到廣場一角,「我記得去年靶位是設在萬秋門的方向,今年真特別,改成儀鸞門。」

走上顯陽堂的渡廊,在轉角處,突然吹來一陣大風,風勢大得驚人,袖口和衣帶瞬間被揚向空,連人都險些被吹翻,我連忙穩住腳步,忽然聽見身旁的歌芳悶哼了聲。

她手上的漆盒掉到地上,我轉過頭,看見她稚氣的小臉先是困惑,而後皺起,最後痛得睜不開眼,她張開嘴想呼聲,卻喊不出來,整個人委然倒了下去。

一支無眼的長箭赫然沒入層層的衣物,深深插在她的左胸上!

「歌芳夫人!」我駭然丟下手上的盒子,雙手摟住跪倒的她。

她癱在我懷裡,一頭青絲灑滿我的肩,我的臂,那翦小小的眼睛迷濛看著我,似是不解,似是痛得失了焦。

殿上眾人全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意外,嘩然大作,射禮進行到一半即告中止,大家全跑出殿門口,急急趕過來,不到半刻,我和歌芳已被黑壓壓的人群包圍。

一道淋漓鮮血滑出她的口,殷紅的兩片唇瓣顫抖著,她沒掙扎多久,便在我臂彎中斷了氣,無論我再怎麼呼喚,她都聽不見了,我倉皇摟著她,一時無法接受。

不,這不是真的!她剛剛還在跟我說著話啊,一子一女,她的心願依然猶留在耳,怎麼可能轉眼之間變成冰冷的屍首?

我—不—相—信!

這樣一個愛笑的,溫柔的,初為人妻的女孩,應該還有美好的未來,她的人生卻這樣結束了?

她根本還沒活夠呀!

「歌芳!」接獲噩訊的小泉擠過人牆,在看見死去妻子的一瞬間,他像被落雷劈中般,整個人在距離妻子只剩一步之遙停下,定住不動。

圓睜的眼充滿血絲,過了一、兩秒,一聲悲鳴如從地府傳來,他撲倒在地,一把擁住妻子嚎啕哭喊。

「想不到箭會被風吹偏,射到廊上,唉,真可憐。」眾人交頭接耳。

有人拍拍小泉的肩,希望他節哀,他卻什麼也聽不進去,抱著妻子的遺體不斷哭著,一聲又一聲,從尖銳哭到瘖啞,令人不禁跟著掩面落淚。

過了片刻,他哭嚎漸息,緩緩仰起頭,睜開看不清的眼,在大家尚未會意過來之下,他赫然拔起歌芳胸前的箭,往自己的咽喉招呼過去——

「小泉大人!」眾人驚叫。

幸好中將和另一名大人動作更快,衝上來架住他左右。

「放手!」他淚流滿面地哀嚎著,用力踢打雙腳,「別管我,別管我!」

「小泉大人,你冷靜一點。」旁人慌亂成一團,左一句右一句不停地勸導。

他一心求死,根本什麼也聽不進去,四肢拼命又揮又跳,連中將他們都快制服不住,我站在一旁,成拳的手越握越緊。

他和歌芳如此相愛,以致於難以承受生離死別之苦,這我能理解,但是不管理由為何,人都不該自殺,就算痛苦難耐,也是。

走到他面前,我舉起手,奮力打了他一巴掌,清脆無比的聲響劃破空氣。

「歌芳夫人的魂魄還沒走遠,你想讓她看到這一幕,惹她傷心嗎?」伴隨耳光而來的大喝,驀地止住他亟欲掙脫的手腳和哭叫。

他愣愣看著我,淚不禁又劃下來,染著妻子之血的箭終於從他手中鬆落,掉至地。我用眼神示意中將他們放開他,小泉哀戚爬回妻子身旁,抱住她的屍首。

「歌芳——」他埋入她髮間,一遍遍悲絕喚著,心碎地。

朔風滿廊,這幅人間慘象讓我不忍悴睹。

嘆口氣,我望向不遠處的婆生,她朝我搖搖頭,表示事情至此皆為定數,無可回天。

我明白,這我都明白,死神奪人性命,本來就是天經地義之事。

一直以來,我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對,但現在我卻覺得好心痛,好罪惡,彷彿是我做錯了什麼。

 

 

 

(7)

 

經過調查,歌芳的死純屬意外,當時發箭的左大弁大人既非蓄意,亦未違規,只是箭飛出去後湊巧被風吹偏,而誤射到廊上。

若在前幾年,靶心都設在萬秋門的方向,料也不會飛到歌芳和我經過的顯陽堂,偏偏一早時吹著南風,負責安排射禮的官員發現風勢過強,恐將箭吹到皇上所在的豐樂殿,所以才會臨時將靶位改放在儀鸞門。

沒想到歌芳走過時,風突然轉向,由西方吹來,無可挽回的悲劇便在這一連串的巧合之下發生。

「銀羽,妳確定妳要進去嗎?」中將不放心地問。

「嗯。」我扶著中將的手,跳下牛車,「我覺得我有責任。」

「責任?」這幾天以來我心情沈重,他都看在眼裡,但他不會明白,我的沈痛不僅來自於一位才剛認識便失去的朋友,更發乎於我對自身的質疑。

我對自己的定位動搖了!

對人類而言,帶給他們死亡的我究竟算什麼?

抬頭,望著小泉的府邸懸掛著長長黑布,布面一道道不止地飄動著,更添淒涼,前來弔慰的人一個個進去,再出來,小泉並不在廳內,由小泉的妹妹代為答禮。

我向她提出想見小泉一面的要求,她遲疑片刻才點點頭,領著我們往另一個寢殿走去。

室外紅霞滿天,似歌芳火化時的焰。

小泉的妹妹為我們引路,直到一座渡廊前,便悄悄退下,渡廊盡頭,一個男子靠著牆,坐在地板上,我幾乎認不出他就是小泉!

枯槁的面容被哀淒的毒液狠狠腐蝕,留下一大片傷痛的瘡痍,他,很安靜很安靜,再也不像之前那樣不斷哭叫,我卻感覺到他已經崩潰了。

暗暗嘆口氣,我能在他意圖自盡時阻止他,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鼓勵他繼續活下去。

「小泉大人。」我沒走近,隔著一段距離,在渡廊另一邊坐下,中將和婆生則坐得更遠。

「是妳。」小泉緩緩轉過頭,雙眼是乾凅的,歌芳死後,他的心也跟著死去,蒸發,不再留有任何活水,「我妻子死前是妳在她身邊,是嗎?」

乾啞的聲音,是連日徹夜慟哭的結果。

「我想知道,歌芳……歌芳她臨死之際,有沒有說什麼?」一提及妻子的名字,他的喉嚨不禁又哽住。

我搖搖頭。

「歌芳夫人沒掙扎多久,就走了。」至少她經歷的死亡相當短暫,沒受多少苦,這樣小泉會不會覺得安慰一些?

「是嗎?」他轉回視線,恨恨地,瞪著自己的雙掌,近日以來這雙手彷如承接了他一世的淚,「可悲的是,我連她最後一面都看不到!」

我一直很納悶,人類為什麼特別重視所謂的最後一面?

「小泉大人,歌芳夫人在世的時候,有什麼話,什麼事,是你說不出口,做不出來,非得留到最後一刻才想跟她說,為她做的嗎?」

我問。

「如果這些話,這些事真的這麼重要,為什麼不在死者生前就告訴她,幫她做?」

等到對方死去已經太遲,我看過太多這樣的例子。

跟人的一生做比較,死亡只是轉瞬,很短很短,我不懂人為何把這個短暫的過程看得過份重要,卻不珍惜活著的每一天,那一天天累積而成的反而是很長的人生啊!

「沒有。」小泉想了很久,抬起頭,「我唯一不覺得遺憾的就是這一點。我,我很愛她,幸好她還在時,我就讓她知道,我是很愛她的。」

過去的點點滴滴逐漸在他眼中聚集成薄薄水氣,他以為淚已全部哭盡,想不到此刻還是熱液盈眶。

「所以不能見到她最後一面也無妨呀,小泉大人,你何苦這樣傷心?」歌芳泉下有知,也不希望看見丈夫陷在痛苦的深淵,無法自拔吧。

「我才不是為了沒見她最後一面而難過!」他突然憤慨大叫,嚇我一大跳,察覺到自己的失控,他頓了頓,努力讓聲音緩下去,「我只是、只是無法接受為什麼死的人偏偏是歌芳!」

痛失至親所愛的痛苦,舉凡是人都會嚐受,他不會是第一個,也絕不是最後一個,但他的控訴字字進到我心裡,像咬在肉上那麼疼。

「那麼你告訴我,誰才是該死的人?」我蹙起眉,將雙手安靜疊放膝上。

天色更暗了,我們側坐在走廊上,他的臉一半亮,一半是陰影,我也是。

「當然是那些罪貫滿盈的惡人!」小泉抓著牆想起身,但這幾日他沒吃多少,也沒睡多好,連站立都有問題,「歌芳那麼善良,從沒害過誰,也沒做過什麼壞事,我不懂,為什麼像她這樣的好人會短命?」

因為死亡不是善惡審判的產物,自古以來好人未必長壽,壞人未必死得快。

凡是人,不管好壞,都逃不過一死,死亡是必經,非關公平。

「惡人,也會死。」我的口吻異常淡漠,讓身後的中將抬起頭,望了我一眼。

不,我不是故意說得這麼冷淡的,我也很同情小泉夫婦的遭遇,但一遇上生死的問題,我突然意識到我並非常人,在我體內還深藏著一個死神的靈魂!

大家都說死神無血無淚,其實不是祂無情,而是祂無法有情,否則生死無章,天地亂序。

「我知道人都會死,」小泉沈默看著我,良久,他抓著頭,頹然坐下,「可是歌芳死得未免太突然,太突然了,我無法接受,無法相信!」

夕陽的餘暉逐漸沒至地平線,遠方樓台點起石燈,僅剩我們這個角落尚未添上。

「這麼說,如果你早知道歌芳夫人什麼時候會死去,這樣你就能接受了嗎?」我打斷他,問得直接了當。

難道一生下來就知道自己何時會死,知道自己的親人、愛人能活多久,能讓人更容易而平靜地接受死亡?

「銀羽。」中將拉了拉我的衣擺,終於忍不住出聲喚住我。

我回過頭,看見中將對我孥著嘴,我赫然發覺自己說得太過份。

「對不起。」我趕緊致了聲歉。

剛才我是怎麼了?一聽到小泉對妻子之死如此不滿,我立刻將他口口聲聲所指責的「死亡」和自己連結在一起,竟忘了我是來憑弔的,反而不斷反駁他,質問他。

中將起身,大步走到我面前坐下,接替我說下去,他的弔問之詞說得極為得體,總算沒讓場面太過難看。

在我們告辭之前,小泉忽然叫住我。

「我想,我還是會無法接受。」他驀地回答出我先前的問題,「就算我很早即知歌芳只能活到十六歲。」

陽光完全隱沒,不留一絲餘霞夕晚,我驚訝回過頭,走廊上一片黑,看不清小泉的臉,只聽見他低啞的聲音。

「所以我恨,我好恨,為什麼人都得死?」他哭著,無邊黑夜迴盪著他低低切切的悲語,猶如摔落地的破花瓶,碎成一片片,「妳說,為何世間一定要有死亡來拆散我們,折磨我們呢?」

之前無論他怎麼問,怎麼指摘,我都搬得出道理解釋,此刻我卻愣住,答不出來。

我只知道死神該是什麼,該做什麼,但我從未想過「為什麼」。

回到內大臣府,我晚膳一口也沒動,倚著矮凳坐在窗邊,天上沈沈夜幕,朗朗明月,進入我的眼,我卻彷彿沒看見,腦中全是小泉留下的謎題。

「婆生,妳說呢?」趁中將出去吩咐小廝變換菜色時,我回過頭,望向滿臉沈靜的她。

她定定望著我,知道我是受了小泉的影響,不管她答什麼都分外關鍵,所以她沒貿然開口。

「回答我。」我以命令的口吻,堅持要她說出來。

「您的存在是天道註定,小的不覺得需要什麼原因。」

這種制式的答案,有跟沒有一樣。

我轉回窗外,今晚,是朦朧的下弦月。

婆生根本不在乎為什麼要有死神存在的必要,對她而言,只要盡心侍候就夠了,其它,她一概不論,但我不同,我開始懷疑,死神的存在到底有什麼意義?

我,難道真的只是人類痛苦的根源嗎?

 

 

 

(8)

 

我開始每天都去小泉家。

一下公務總不忘先去探望他,再回內大臣府,通常中將都會陪我去,除非當天輪到他宿直。

為什麼想這麼做,我自己也不清楚,唯一確定的是,有分很深的罪惡感莫名地滋生了,它分分秒秒在心裡啃囓著,不斷提醒我,我曾造成人間多少悲劇。

不該有,我知道,畢竟誰聽過死神需要對人類負責?

但不必負責,不代表就能心安,生殺與奪之於我,不再是那樣的理所當然。我很徬徨,很迷惘,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正當性在哪,所以我不斷去探望小泉,希望能看到他從歌芳死亡的陰影中振作起來,也許我是想補償他什麼,而我也只能用這種方式彌補。

於是每次去看望小泉,我都像去贖罪,儘管我不知這樣對他有沒有實質的幫助,他依然十分低落,除非歌芳復活,否則他不可能真正快樂。

但漸漸地,從死寂中,他開始會回應一兩句,到後來娓娓跟我談起他和歌芳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她的喜好,她的淘氣和細膩。他將歌芳寫過的書信攤放在地上,那帶著孩子氣的字體讓他發楞許久,甜蜜的往事一件件翻閱出來,彷彿歌芳並未消失,只是看不見。

我不敢說小泉會滿意這種退求其次的慰藉,如果能選擇,他寧可歌芳回來,可是至少他已不得不學著接受無法改變的現實,剩下的,只能交給時間一吋吋撫平。

婆生對我的作法相當不以為然,今天要去小泉家時,她隱忍多日的怨言終於再也藏不住,在我身後出了聲。

「小姐,您今晚還要過去?」

我停下腳步,回頭,她在迴廊上鄭重坐下,儼然有話要說。

「他不過是芸芸眾生中的其中一個,小的不明白您為何要對這個人如此費心?」平硬的聲調一字一字,說得毫無頓挫,更不參任何情感。

「這幾天小的一直在旁觀察,發現您的心中充滿歉意。請容小的放肆說一句,您的愧疚不僅有失身份,且一點道理也沒有,根本是在自尋煩惱。」

突然,她臉色一沈,冷冷話鋒帶著不若平常的陰鬱。

「反正人哭一場,很快就會忘記,不管有沒有您的安慰都一樣,他遲早會復原。」灰濛濛的雙眸裡泛起一絲靛藍,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她的情緒萌生了少有的波動。

「婆生。」我打量著她,碎步走回她面前,「妳在說小泉大人,還是妳自己?」

她一愣,驚愕抬起頭,眼中的藍更深了些。

「當然是說那個人!」硬生壓下過急的抽氣,她別開臉。

「我可不這麼認為,小泉大人的事一定讓妳想起了什麼,對不對?」並且此事勢必對她意義深重,我向後揚開寬大的袖子,在她跟前坐下,「跟我說吧,妳說,我就不去。」

婆生再度愣住,過一、兩秒,她撇撇嘴:「小的真的沒什麼事。」

「好吧,那我去找小泉大人。」

見我作勢要起身,她一急,怕我當真又要前去。

兩害相權取其輕,她咬著牙,不情願地啟了口:「在小的成為您的侍鬼之前,曾是人。」

咦?既然她曾生為人,為何……?

「您奇怪我為什麼反而討厭人類?」看出我心中的疑惑,婆生站起身,走廊上風大,吹得她一身棗紅褂衣高高低低浮在半空。

「我爹是位祭司,在族裡位高權重,我只是他眾多子女中不起眼的一個。直到某一年,族民發現海口魚獲驟減,甚至數月補不到半條,為平眾怨,我爹占卜挑中我,含著淚對我說,族人們靠海為生,為了讓全族得以存活,他必須將我推落海以祭神。」

她藍黑的眼望向逐漸低垂的夜幕,似沈入遙遠的時空。

「我那時還很小,懵懵懂懂,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記得他牽著我的手,說他和族民們會一輩子感激我,然後等我再次回過神時,我已經被淹死了。」

平鋪直敘著往事,倒像在述說著別人的經歷,婆生瞇著眼,繼續說下去。

「後來我曾回去看過他們,發現他們一點也不在乎,根本沒人記得我,一開始我還有些傷心,時間一久,我逐漸領悟到他們已經徹底遺忘這件事,就好像……好像我從沒存在過。」

話說到這兒,稍作片刻停頓,她淡淡轉向我。

「就這樣,我的前生是個非常乏善可陳的故事。」她聳了聳肩,「小姐,我已經說完了,您可得遵守剛才的約定,今晚就別再去那人家裡吧?」

對於這份過往,她以為她能像語氣中透露的那樣蠻不在乎。

「婆生。」我卻看得心疼,緩緩起身,伸出手輕撫她的面頰,「妳哭了呀。」

她驚訝退後一步,冰涼的淚正沿著她的臉蜿蜒流下。

「怎、怎麼可能!」她直覺地想否認,一碰觸到自己臉蛋上的濕潤,她傻住,用力抹了抹,嚴肅扳起臉,「讓您見笑了。」

噢,婆生也真是的,這時應該放下堅強的鎧甲,好好躲進別人的懷中哭一場才是。

輕輕勾住她的肩,我讓她順勢彎下,像歌芳之前曾抱著我,為我打氣一樣。

「婆生,妳想哭就盡情地哭吧,今晚我哪都不去,就陪妳。」我摟住她,手心一上一下,溫柔地拍著她的後背。

「小姐,」她囁嚅著,有些不知所措,一想到主從之別,她立刻掙扎地想起身,「那怎麼行,您可是——」

我笑著打斷她,壓住她的肩,不讓她離開:「噯,這是命令喔。」

她張大全然變成水藍的眼看著我,過了一會兒,她順服低下頭,在無聲之中,我胸前的衣襟逐漸溫濕。

 

 

 

 

 

 

 

 

 

翌晨又發生了大地震。

不同於前幾日的餘震,這次的規模簡直能媲美新年過後的那一場,雖然發生時間很短,卻震得人心惶惶,宮內眾人爭相逃往空曠處避難。

等到風波平息,大家準備返回工作崗位時,清井大人氣喘如牛地從另一個過道跑來,慌張在我耳邊說了一句:「祭月大人昏倒了!」

我驚地抬起頭。

「方才地震時,我和祭月大人都在民部卿大人那邊,大夥兒匆匆跑到外頭,誰知祭月大人竟突然厥了過去。」

等等,從清井大人慌亂的神色看來,我總覺得事情不僅如此,果不其然,他立刻接下去。

「地震過後,我和民部卿大人想將祭月大人架回室內,沒想到在大家不注意之下,祭月大人居然不見啦!我們找遍整個民部省也沒見著他,大家都想不通祭月大人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會跑哪去,而且他那時還昏迷不醒呢!」

這下不僅詫訝,我的心口還猛然痛了一下,怎麼會這樣?好端端地,祭月為什麼會失蹤?

「我們分開找!」丟下手上的曆書,我一口氣跑上渡廊,回頭,亦對身後的婆生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分頭進行。

祭月該不會有事吧?姑且不論他昏倒的原因為何,現在他人到底在哪裡?

站在分岔路上,我躊躇著該左轉還是右轉,卻因為過於焦急而無法冷靜思考,後來我乾脆全憑直覺一下往東一下往西,胡亂在重重渡廊裡穿梭,最後來到一方小天井。

人跡罕至的庭院中異常僻靜,我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一步步朝裡頭走去。

一株櫻花傲然立於牆角,就算最早的花期也還有半個多月才開始呀,這株櫻木卻佈滿了粉紅花海,一朵朵燦燦然地迎風綻放。

一道玄黑的身影高挺佇立於樹旁,沒回頭,我也認得出他是誰。

「祭月大人?」他看起來一點事也沒有,幸好,滿滿的驚慌和擔憂頓時消於無形,放心之餘我嘟著小嘴,抱怨地走近,「可找到你了,你知不知道清井大人他們差點被你嚇……」

我的聲,嘎然止住,在看見他緩身回頭的一剎那——他,還是祭月,可是我突然覺得他既熟悉,又陌生,尤其是他臉上凝著冰霜,眼中卻又同時燃燒著熾熱的火,那雙黑得冷冽的眸更沈,更深,一被他盯上,我整個人禁不住簌然發了抖。

然而,祭月從未有過這樣的神情呀!

一絲困惑浮出我的眉間,我愣愣與他隔空對視,好半天說不出一個字,直到他走向我,我竟慌地想後退。

怎麼?我下意識地想躲開?

在我還沒來得及做出下一個反應之前,他驀然彎下腰,拉起我的袖,放在嘴邊一吻,我愕然垂下頭,和他再度抬起的眸子四目相接,一瞬間,猶如電流透心通過般,我掉入了他眼裡的深邃,驚慌得想逃。

「那個答案,」瘖啞的嗓聲又低又沈,他朝我更逼近了些,「您還是沒準備好嗎?」

他、他在說什麼?我想追問,但被他全神貫注地瞅著,我慌亂如麻,只顧圓睜著雙眼,摒息得彷彿連呼吸都被他奪去。

「好,」他歎口氣,離開我眼前,「我等。」

背過身,他往回走向櫻花樹,望著他越走越遠的背影,我恍然領會過來。

「司慎!」吃驚追上前,我大喊,「你是司慎,對不對?」

他全身一震,停下,頭微微往右一側,我想追上他,一陣紛飛的櫻花花瓣赫然如雪片般墜落,淹沒了我的視線。我伸手擋了擋,粉紅色的花瓣不斷飄著,掉著,阻止我前進,在這片落櫻中,他不顧我的呼喊,終至漸遠,再不復見。

當時的我還不知道,他的出現,將使今日成為我在人間的最後一天。

 

 

 

(9)

 

祭月忽然失蹤,事前既無徵兆,事後更未留下任何隻字片語,簡直就像變成泡沫般消失。

宮內謠言滿天,只有我知道,他並非失蹤,而是覺醒,他已恢復神祇之身,他是司慎,不再是祭月了!

我的感覺很微妙,照理說他回歸原職,最歡忻的人應該是我,之前一直埋怨他失去冥府的記憶,現在我卻希望他永遠別想起來。

我害怕再看見他,莫名地恐懼著。

為什麼?他那雙既冷且熾的眼眸深埋著一種讓我望之卻步的異樣情愫,是痛苦,還是渴望?或者兩者皆有?

莫非與我們來到人間之前的爭辯有關?

我不敢多想,唯恐這些問題背後揭露出什麼,是我不願面對和無法給予的。

心情惴惴不安地熬到傍晚,我推說頭痛,早早回到內大臣府,婆生察覺我毫無食慾,只端了碗熱湯,來到我身後。我趴在窗邊,回身接過,勉強喝一口,又把碗放下。

「您很心煩?」她遞上托盤,讓我將碗擱回,「既然司慎大人已經取回真身,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他現在一定在想辦法解開那位尊者的法咒,好護送您回去。」

我不覺得事情有這麼簡單。

原以為司慎見到我,就算我不願意,他也會二話不說帶我回地府,畢竟他是個把職責視為第一要務的人,應該無法忍受我怠忽天職這麼久,但是他卻沒這麼做,只留下一個沒頭沒尾的啞謎。

「婆生,妳認為司慎向來待我如何?」托著腮,我赫然發現自己一點也不瞭解他,他就像個模糊跟在身後的影子,我倚重他的能力和意見,但不曾在意過他的存在和感覺,所以我猜不透他的想法。

「您該不會懷疑司慎大人的忠心吧?」婆生斜眼望著我,口氣中帶著驚詫,「司慎大人不管做什麼事,都以您為重,尤其是您御口示下的意旨,他絕對親力而為,辦得妥妥當當,依小的看,您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忠誠出色的左右手了。」

我默然低下頭。

雖然很早以前就知道司慎殫心竭力地侍奉於左右,但此刻聽在耳中,我的感受卻大不相同,多了份歉意和……一種說不上來的繹動!

我從未體恤過他的辛勞,更不曾仔細看他一眼,注意過他分毫。「可有可無」,朔草曾用這樣的字眼,指責我對周遭諸神眾鬼的冷漠和疏離,然而婆生不在乎,那他呢?也不在意嗎?

唉,我竟然希望他會怪我呀。

不過我想他大概和婆生一樣,只把侍奉我當成職責所在而已,在他眼中,我和前幾任的千迦紗華根本毫無分別吧?

想到這兒,方才的悸動如同微弱的漣漪,只擴散開一圈,便沈回心湖底端,消失了。

正當我還沈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婆生忽然發出驚呼,她訝異指向窗外,讓我不由得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一道耀眼青光伴隨著濃霧,出現在天井一角。

這是冥府之門開啟的前兆,先前婆生出現在我跟前時,也是如此光景,難不成司慎改變心意,決定帶我回去了?

我和婆生急忙跑出寢殿,趕到走廊外,被這陣黛青燐光吸引而來的還有附近侍女和小廝們,大家好奇擠到廊下,伸長脖子看著。

遠處,中將亦尋聲自房間走出,我一瞧見他,立刻朝他大喊:「別過來!」

中將困惑止步,我遙遙望著他,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掌心。

我該怎麼跟他解釋這一切?老實跟他說,去年在湖邊撿回來的我並不是人類?

不,我說不出口,誰都能知道,就他不行!

「小姐,門開了。」婆生在我耳邊低喊。

我回身望向那道青透的光和霧,一道赤色的形體逐漸自中央清晰,丹紅的唇瓣和雙眸,似血如火,是看見他/她的最初印象──又來了,來者實在讓人難以辨其性別呀!

一張陶瓷般白透的臉龐豔美無雙,連一頭波浪長髮亦像煉金時的烈焰,耀眼披散在裸露的胸前,上半身為人,下半身為獸,四隻紅蹄踩在空中,看起來既威武又夭豔。

我看得呆了,腦中只剩一個念頭:怎麼?不是司慎?他不親自相迎,反倒另派他人來接我,這倒有違他一貫的作風啊。

「哇呀呀呀呀!」廊下眾人目睹此景,嚇得連滾帶爬地逃離,口裡不斷鬼呀魅地尖叫著。

讓內大臣家傳出有鬼物出沒,我於心不忍,心裡不禁怪起眼前之人。即便他/她奉司慎之命前來,也該懂得挑選適宜的時機和場合,隨隨便便現身在人類面前未免太過輕率。

「仲麻大人。」躬身行了個禮,婆生知道我不可能記得這位仲麻大人是誰,便挨近我身旁解釋,「仲麻大人為我們侍鬼之首。」

莫怪他/她身上帶著些許威嚴和獰笑。

咦?且慢。威嚴,我沒意見,但獰笑?

伸出柳枝般的纖細手指,仲麻鮮紅的髮被這個動作揚起一朵赤浪,指尖一落,婆生像被人扼住頸子似地悶聲跪下。

「仲……麻大人?」她嘶啞喚了聲,驚訝望著上司眼中的泊泊殺機。

但仲麻並未使出全力,僅讓婆生在旁咳得半死便住了手,那雙血色眼眸陡然轉向我,像貓的瞳孔,中央是黑色的,眼中明白表露出,我,才是他/她真正的目標。

等一下,現在是怎樣?他/她無端攻擊婆生,接著又要攻擊我?

眼看她再度舉起纖指,我終於明白他/她是玩真的,且下手毫不留情,喂喂,有沒有搞錯,我可是他/她的王耶!

「銀羽!」驚險之餘,一個黑影突然衝過來抱住我。

人,都是怕鬼的,我以為中將已經跟著侍女們一起尖叫著逃開了,沒想到他竟因掛記著我而不肯走,他見到仲麻這樣非人的姿態,難道不害怕嗎?

一瞬間,我愣忡望著心急的他,忘了危險,忘了推開他,下一秒,白光吞噬我的意識,我不支地暈了過去。

 

 

 

 

 

 

 

 

 

聞到青草和露水的味道,我睜開惺忪的雙眼,四周是片夜的漆黑,遠方湖水露出粼粼一角,倒映著初昇的新月。

「小姐,您醒了?」

頭枕著的原來是婆生的膝,我驚地坐起,瞥見她脖子上的勒痕,證明剛才的情景不是夢。

「妳還好吧?」我伸手輕撫著她頸上的紅紋。

她點點頭,下巴指了指不遠之地躺臥的人影。

「倒是那個人突然衝過來,真不知天高地厚,剛剛差點送了命。」從婆生厭惡的口吻中,難得地竟帶著一絲讚賞,儘管很淡很淡。

我連忙移近,支手探了探倒在草地上的中將,他依然昏迷著。

為他拂去覆住面的袖之後,我縮回手,也好,我不希望他再介入其中,萬一害他受了傷,可怎麼了得。

「這裡是?」左右張望四周,認出這是前陣子曾和中將夜遊時經過的市郊,看來我們還在人間。

「千鈞一髮之際,尊者將我們送到這兒來。」婆生拱手,恭敬指向後方。

我回過頭,朔草小小的身子坐在地上,身旁雜草都比她高出一丈,閉目養神的她感覺到我在看她,瞬地睜開星眸。

「晚安。」平和的語調出自她的口,讓我氣得想跳腳。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的手下,侍鬼之首居然在追殺我,要是她不給我一個完整的解釋,我一定跟她沒完!

「仲麻的反叛不在我的意料之內。」她對我微笑。

這小鬼推得可真一乾二淨呀,我瞪著她,氣得腦子都快炸了,虧她還笑得出來。

「不過這樣也不壞,加速了最後時刻的到臨。」朔草一臉祥和平靜,倒有幾分鬆口氣的感覺。

「最後時刻?」

她仰起頭,聲如銀鈴,字字清響地:「今晚妳非得猜出我是誰不可了,這是妳最後的機會!」

起身,走到我面前。

「來吧。」一道安靜的笑劃過她的小嘴,「快猜,否則妳跟我都活不成喔。」

耶?這跟我們的生死有何攸關?我正要追問,朔草目光越過我,轉向我身後。

「仲麻追來了。」她說。

一道巨火自空氣中竄起,熊熊火焰噴注而出,宛若煙花四散,仲麻劈開了朔草設下的結界現身,前腳在空中高踢,勢如奔騰萬馬。

我看得瞠口結舌,喔喔,他/她看起來好像很厲害的樣子,現在我的法力全被朔草封印於體內,要怎麼對付他/她?

唉,朔草可真會給我找麻煩。

「你/妳可知我為何者?」硬著頭皮,對著仲麻大跨向前,我迎著風,朗聲問道,「千迦紗華為我名,你/妳既是地府神靈,莫非不識?」

仲麻放下踢步的腳,作勢跪了一下後立即直身立起。

「王。」第一次聽到他/她出聲,音亦男女無別,揉合了男子的渾厚和女子的嬌嗔,「您很快就不再是了。」

倨傲的一笑,從他/她嘴裡,緩緩,冷冷地綻開。

「我就是來接替您世代交替之後的,下任者。」

咦?我張大的雙唇愕然凝結在空中。

世代交替?

我的,世代交替?

  仲麻的來意說得再清楚不過,震得我的耳朵快聾了,我的腦子卻久久會意不過來。

世代交替,我懂,我當然懂它代表什麼,但我無法將它和自己連接在一起!

「為什麼?」忡了幾秒,我的口中吐出遲疑,引來仲麻疊聲地笑。

「王,您該不會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吧?」

面對他/她的譏諷,我並不惱,也並非沒想過,以前的我壓根不覺得世代交替有什麼大不了,甚至在內心深處一直窩藏著這個微弱的願望——來啊,誰都好,快來吃了我吧,這樣我就能堂而皇之地從死神的宿命中解脫,乾乾淨淨,一絲氣息也不留。

我以為我能拋得如此瀟灑,但此時我卻猶豫了,冥府,天職,之於我,當真無足輕重,我一點也不眷戀嗎?

「這麼說我也非適任者?」喃喃沈吟著,我忍不住想起先前司慎的話語,連他都不知何謂適任,只能任由一代又一代的千迦紗華死於這二字之下。

而今,即將輪到我。

「您當然一點也不!」破口的恚怒劃破長空,仲麻飛降而下,四足穩踩著地,神色倏地激動起來,「是您讓死亡充滿可怖,人人見我們就躲就怕!您可曾記得?在您尚未為王之前,我們與人和睦相處,深受人類景仰。」

語氣一頓,他/她的眼突然迷離地濛了。

「那時候……那時候冥府多麼美麗。」

剎那間的恍神,透露出不尋常的端倪。

我幡然大悟。嚴格說來他/她不算我的侍臣,而是祂的,早在我還沒來到冥府之前,仲麻就在祂身邊,朝夕相伴!

「您卻隨手一揮,將祂辛苦建立的一切毀失殆盡,讓祂的心血,祂深愛的世界全部化為烏有!」淚,禁不住痛,泫然落下他/她姣美中性的臉龐。

原來就算外表如火一般的人,所流的淚,依然是水做的。

我想走近為他/她拭去涕零,但如果我真的這麼做,恐怕他/她會更惱火。

「我不會跟你/妳爭辯已經發生的事,」站在高頭大馬的仲麻面前,我顯得好渺小,彷彿他/她前腳一抬,就能輕輕鬆鬆踏死我,「但身為冥府的王,我有權力選擇統治的方式。」

聲,逐漸減弱,猶如午夜輕嘆。

「只不過我的作法和前任的王不同罷了。」

仲麻的話勾起了我回憶中曾經的美好,祂溫柔的低語和華色金髮枕在我肩旁的模樣,以及那份苦澀的痛。

這些,仲麻不會看見。

「說得好!」他/她環起雙臂,睥睨俯視著只及他/她腰部的我,赭麗紅唇抿起一縷殘忍快意,「等我繼承了您的力量之後,我也要讓您留下的遺跡半點不存!」

我銘心一凜。

「仲麻,你/妳想做什麼?」基於對我的不滿,他/她想毀去與我有關的事物?

不,我覺得他/她想做的不僅於此。

「我要讓整座冥府毀滅!」他/她憎恨的眸光逐漸濃沈,凝結,「您先前改變的只是形貌而已,但我會做得更徹底——讓整個陰間完全消失!」

咦?

「祂之前將地府建造得跟人間一樣秀麗,」仲麻將視線拋向高空,「說穿了,是不想讓人類感受到死亡的痛苦。」

當我還是人時,踏入祂所統御的冥府的一瞬間,是的,我一點也不覺得死亡可怕,然而我卻有種說不上來的不對勁。

「所以,我也不要再讓人類深受死亡的折磨!」他/她轉回目光,炯神注視著我,「只要毀滅地府,人將不會再有死亡和痛苦,我相信這也是祂的心願。」

小泉哀戚的面容忽然閃過我眼前,我默然垂下頭。

是嗎?沒有死亡,人就一定會幸福了嗎?

「為了完成這個目的,呵,」眼一瞇,突發的殺氣騰騰從仲麻的眼縫中射出,「王,懇請您將能力讓給我吧!」

沸紅火焰在他/她掌間燃起,下一秒,已飛速朝我脫手擲來,我突然被人往後拉開,後腳不小心絆上拖地的衣擺,摔跌至地。

是朔草!

她擋在我面前,捻手畫出一個大圓,火球撞上的瞬間發出轟然巨響,烈焰四散,變成零星的光,一顆顆掉落熄滅。

「妳……」仲麻吃驚後退半步,再穩住,「您是——」

「說出我的名,讓王知道我是誰,咒語就破了唷。」朔草笑著截下他/她未出口的叫嚷,又快又俐落,「你/妳不希望王取回力量吧?」

唉呀,這小鬼到底是站在哪一邊啊!

我揉著跌疼的膝蓋,勉強在婆生的攙扶下站起。

「哈,哈哈哈哈,居然會有這種事!」仲麻先是一愣,驀地發出狂笑,他/她右手扶著額頭,笑得前俯後仰,「真是天助我也,剛好讓我碰上這等時機。」

狐疑望著笑得不可遏抑的他/她,我內心的疑竇更深,怎麼?連仲麻都知道朔草是誰?

「原來如此,難怪現在的王會如此積弱不振,您在鬼門設下重重結界,就是為了保護失去法力的王吧?」先前見到朔草的驚愕已經不在,仲麻將往後縮的腳移回原地,犀利的笑劃上唇緣,「喔,等等,既然我能震垮您佈下的屏障,那麼……表示就算是您,您現今的能力理當在我之下!」

連續發出的兩道火焰,猛烈打在朔草身上,逼得她向後退開一大步。

這麼說人間的異象是仲麻引起的?他/她為了來到我所在的時空,不斷破壞朔草的結界,從而引發人間強震,連帶地亦削弱了朔草的力量,雖然朔草曾試著封住入口,抵擋他/她侵入,卻不幸失敗了。

望著仲麻越見凌厲的攻勢,我暗自捏起冷汗,他/她和朔草一來一往,火及光輪序劃過夜晚,使得附近明滅不定,一下亮,一下暗。

漸疲的倦態浮現在朔草的小臉上,她咬著牙,小手在空中一次又一次地高舉,抵抗噬來的大火,隨著胸口越來越快的起伏,她的呼吸越增紊亂,仲麻卻恰恰相反,滿頭紅髮燦亮得如同著了火,每射出一道赤焰,他/她的身軀就變得更加火紅,彷彿一點也不累。

眼看居於劣勢的朔草絕對無法再撐多久,我握緊手心,回頭轉向習於沈靜的婆生。

「妳快離開這裡,」仲麻的目標是我,不能讓婆生留在這麼危險的地方,「快走,能逃多遠就逃多遠!」

異於平日的順服,婆生竟朝我搖了搖頭:「我留。」

現在可不是討價還價的時候,萬一朔草和我不幸命喪仲麻手下,誰來保護她?

「這是命令。」我嚴正地說。

仲麻的紅色火焰,映在我和婆生相對的側臉。

紅,滅,紅,滅。

「您曾說過,小的偶爾也能質疑您的決定。」無懼於我的嚴詞峻意,婆生直挺挺矗立在我的視線中央,「看來現在正是時候。」

合身跪坐在草地上,她鄭重彎下腰行禮。

「小的覺得您方才的意旨確實有失妥當,小的是您的侍鬼,怎能拋下主君,自己貪生逃走?」

我一直以為她只會謹守君臣本分,凡事僅需對她下道指令,她絕無二異,沒想到在危難之際,她反而推拒我的命令,寧可跟我同進同退。

她很可能會因此被我所累而喪命呀!

「婆生——」

抬起頭,她蔚藍的眸子對著我的眼。

「小的不明白世代交替是怎麼回事,就算您被取代,在小的心目中,您都是最適任的王者,永遠如此。」說這些話時,她依然紋風不動地板著臉,靜靜,又躬身行了個禮,「請恩准小的陪您到最後吧?」

我的心,好溫熱,完全說不出話,我動容地,朝她點點頭。

一絲細微呼聲從前方響起,朔草踉蹌向旁摔倒,及地長髮跟著委地,遮覆了她喘息的臉,我連忙趕到她身旁,她的小臉白如霜雪,一碰,就會碎了似地。

「朔草,妳——」我扶著她,卻被她揮開。

「快想!」獨自站起後,她反抓住我,嬌氣粗喘著,「我再幫妳爭取一點時間!」

穩住搖搖晃晃的身子,轉向仲麻,她勉強又接下一擊,額角赫然滲出點點血珠,我慌地望著她隨時會倒下的背影,別說平常聚精會神時都想不出她是誰,現在這種時候更不可能靜得下心來思考呀!

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再這樣下去,朔草會死,然後仲麻趁機吃了我,得到我的力量之後,他/她將毀滅整座冥府!

一瞬間,先前的預知景象突然跳入我腦中,宛如一把刀狠狠刨進我的胸口,我看見地府分崩離析,神殿大柱一根根倒下,不管是神靈、鬼物、還是獸,無一倖免。

埋了,全被埋了,和陰間一起化為飛沙塵土。

難道預象裡所呈現的,就是仲麻稱王之後的景象?

不——我絕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一道乍現靈光忽地閃過我的腦海,對了,還有一個辦法,毋需知道朔草的身份,我也能取回力量!

咬牙,奔回中將身旁。

「小姐?」望著我奇怪的舉動,婆生忍不住起身,跟至身後。

我「唰」一聲抽出中將腰間的配刀,聽見這聲出鞘,朔草吃驚回過頭,浴血的手掠去煩人的髮絲。

「只要我死,妳的咒語就會失效。」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朔草和婆生為我送命,任冥府崩毀,就為了一個想不出來的答案!

「妳……」仲麻的烈火重重打上她的背,朔草沒抵禦,任小小的身子狼狽朝前一頓,嘔出一口鮮血。

她的驚訝化為無底的失落,鏤刻在和我交錯的目光中,我跟著心痛了一下。

「對不起。」最後,我還是沒能想起她是誰,「雖然有違妳的初衷,但我還有更重要的東西必須守護。」

為了冥府的存亡和千萬的眾生,我必須捨棄這具人的軀體,結束自己身為人的生命!

提起長刀,橫在肩上,我將刀鋒向著自己的咽喉,只要牙根一咬,將刀口往脖子一抹,一切災難都會隨之落幕。

我深吸口氣,閉上雙眼,在心裡默然倒數。

三,二,一。

顫抖的雙手陡然一緊,我高高仰起頭,別了,我所愛的人間——

過了三秒,我橫舉的雙臂依舊未動分毫,再過三秒,捏得泛白的指頭已經微發地痠疼,可是我的眼睛閉了再閉,吸足的氣提了又提,卻怎麼也無法將心一橫,一鼓作氣劃過自己的頸項。

不是怕死,也不是怕痛,先前跟能鬼許願時,我已經死過一回,對我而言,死並不為懼!

但。

我赫然睜開眼眸,天上浩瀚的銀河輝映在我眼中,春季星群又多又亮,我狼狽倒抽了口氣。

不對,身為死神的我怎能自殺!

小泉尋死之時,我說得大義凜然,制止他以死逃避痛苦,如今我卻意圖用死亡來解決自己的問題,這跟那些無法昇天的自殺者豈不沒什麼兩樣!

低下頭,正視著前方,我移開頸邊長刀,右手毅然一揮,將它朝旁扔開,刀飛得老遠,掉落到草叢裡,被荒煙蔓草淹沒。

見我放棄自刎的念頭,朔草的嘴角欣慰扯了扯,滿身紅意淋漓的嬌軀再也撐不住,往地面癱軟倒去。我急奔衝上前,即時在她倒地的前一秒接起,她不偏不倚地倒入我懷中,身上鮮血一點一點在我胸前拓印開來。

「怎麼?妳改變心意,不回去拯救冥界了?」吃力仰起頭,一朵虛弱的微笑冉冉綻放於她一張一合的嘴角,「留下,是會跟著我一起死的喔。」

若不是這小鬼任性妄為,只顧一己之私,從不在乎旁人和後果,這場災變根本不會發生。

她的所作所為一點也不可取,但此刻,我,憐惜她。

「如果我用這種方式返回陰間,」搖搖頭,我回拋給她一個堅定的笑,「我將有辱千迦紗華之名,不配為王。」

眼角餘光朝旁一瞥,我發現仲麻倒映在地上的身影有了動作,他/她已察覺朔草氣力竭盡,右手高高舉起,這次出現他/她掌中的不再是火焰,而是一把三尺長矛,尖銳的矛頂自然是對準了我們。

「王,得罪了。」異常美麗的噴紅大火在射出的路徑上劃開長紅,如同他/她臉上不斷擴大的笑。

我抱緊懷中的朔草,呼嘯而來的風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一道敏捷黑影閃過我右側,似是婆生,她衝上來護住我,我想回頭叫她讓開已經太遲,筆直飛落的刺眼火光即將穿透我們三人!

我用力閉上雙眼,準備承受即將而來的震盪和劇痛,就在矛頭正要刺穿我們的一瞬間——一隻手兀自接了下來。

「仲麻,你/妳好大的膽子。」冷如寒潭的聲音在我身旁響起,「你/妳敢以下犯上?」

我的心臟在剛才一定停止了跳動,所以現在才會拼命怦怦跳個不停。

愣愣鬆開護緊朔草的雙手,我移動肩膀,抬起頭,目光搜尋著聲音的來源,玉樹臨風的背影立於風中,一身的黑,落映在我瞳底卻明亮得過份。

以前的我為什麼從沒發現他有如此耀眼?

他忽然轉向我,和我審視的眸對個正著,一時的四目相接,讓我原本就跳得急促的心跳變得更加十萬火急,暖烘烘的燥熱直達耳根。

我急忙轉開,看見朔草亦望著他,他發現朔草的存在,頭朝她恭敬一點,頷了頷首。

唉呀,不會連他都知道朔草是誰吧?

「司慎大人?」被破壞了好事,仲麻濃細合宜的眉不悅一揚,然而一看見來者,兩道眉梢便又不覺意外地沈了回去,「我早該料到您會貼身保護,絕不會離王太遠。」

「從神殿盜出世代之書的人,就是你/妳?」司慎將手上的矛往地上一插,放開,「我追查盜竊者很久了,你/妳要那本書做什麼?」

司慎已經恢復記憶,但他依然穿著黑色直衣,並未換上冥界衣袍,唯一和祭月不同之處,在於他沒戴上烏帽子,任由一頭解開的長髮隨風飄揚,落於他寬闊的肩。

是否,他對人間的經歷也還有所留戀?

「我身為下任者,當然得知道該怎麼和王進行世代交替呀。」仲麻瞇起眼,笑得璀璨。

「下任者?」司慎環起雙臂,唇角冷冷勾起,「我這位監控之神都還沒感應到世代交替的到臨,哪來的下任者?」

咦?若非這件事過於嚴重,茲事體大,我早笑了出來。

難道仲麻從頭到尾都在自說自唱,實際上,根本還沒輪到我進行世代交替?

難怪仲麻會說這對他/她而言是個好時機,打從我被朔草封印之後,力量變得微乎其微(應該說幾乎沒有吧),此時仲麻的確握有可趁之機來襲奪我的法力,也差一點點,就讓他/她得手了!

我吐出好大一口氣,心裡彷彿有顆石頭欣然落了地。

儘管我沒資格說自己曾為幽冥地界付出過多少心血,也不像祂那樣仁心為懷,但在聽到自己將被取代的剎那,我真的有點鼻酸,不是難過自己即將死去,而是感嘆自己並不符合冥界的期望。

「司慎大人,您覺得誰是真正的下任者,當真有那麼重要嗎?」仲麻一步步走過來,詭計被拆穿,他/她的臉上照樣帶著笑,神色從容不迫,半點驚愧也無,「從第一代的千迦紗華算下來,您可曾見過有哪位能逃過世代交替的命運?」

司慎無言,短暫的沈默,已讓仲麻來到他面前。

「現在的王,總有一天得面臨世代交替,不過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他/她彎下腰,以便和司慎的視線平行,「您的責任只要確保王位有人傳承,是誰為王對您來說都一樣,不是嗎?」

我偷偷打量司慎,他一動也不動,連長長的眼睫毛都是靜止的,我心裡有著小小的期待,欲知他會如何作答,但他並未開口,靜默依然。

「所以讓我成為下任的千迦紗華,又有何要緊?」仲麻越貼越近,幾乎快碰上他冷沈的臉,誘人的唇輕啟而出的,是低啞的嗓聲,「您先前不也冷眼旁觀著前代的王被吞噬?」

肩,微微震動了一下,非常輕微,他隱藏於袖下的手臂瞬地縮緊。

「司慎大人,您有沒有想過,或許是因為您的關係,歷代的王才會不斷更迭置換?」楊柳似的指頭,輕輕滑過他臉上冷俊的線條,仲麻移向他耳邊,低低地說,「您一定想過,對不對,我看您繃緊的表情就知道了。」

仲麻,很瞭解他,比起漠不關心的我,我一點也不知道司慎在想什麼。

暗自垂下頭,心,有些疼。

仲麻退回原地,隔著一段距離,高高俯瞰而下:「對每一任冥王而言,您的存在就像道催命符,時時提醒祂們,總有一天,會從您口中聽見取代者已經出現的消息。」

聽到這樣的剖析,司慎緊抿的唇依然一片死寂,卻一點也不意外。

莫非他一直抱持著這種想法?我愕然擰緊了滑到手心的袖口,沒想到當我面無表情地指使他做這做那時,他是帶著這樣巨大的傷痛和自責,默默跟在我身後!

「司慎。」輕輕喚出他的名,我生怯拉了拉他的衣擺。

他回過頭。

「仲麻說的,都是真的?」仰著小臉,我站在他跟前,只及他的肩。

「是真的。」他凝神望著我。

我皺起眉,一陣心疼,在心裡泛起。

我該怎麼做,才能減輕他的痛苦?

「您放心,我……」伸出手,他似乎想撫摸我的臉,但只到半空便硬生生停住,「我會讓世代交替停止運作,這樣您就不會再受到威脅了。」

他漆黑的眼驀地射出一道毅然的光芒。

「這次,您的宿命之線就由我來斬斷!」

他想做什麼?

平野上颳起漫天風沙,兩道攀升的氣流從他高舉的雙手逸出,包圍住我和他。在強大的暴風之下,睜眼是件很困難的事,我半瞇著眸子,看著他口中不止地念咒,風越吹越疾,四周雜草全被吹得緊貼著地。

「司慎大人?」先察覺他有何意圖的,還是仲麻。他/她被風逼退,遠遠站在風的結界之外,臉上的笑終於隱去,換上驚駭,「您、您該不會……?」

原本只是想勸司慎退開,好讓他/她順理成章地吃了我,反正司慎不會在乎誰為王,但事情出乎意料地發展,不禁使他/她看傻了眼。

「仲麻,我很抱歉,讓你/妳最愛的前任之王消逝而去。」司慎唸完冗長的咒,放下修長雙手,「但是現在這一位,我非守護不可!」

清冷的聲,一字字,清晰明白地從他齒間迸出。

「我絕不允許任何人吃了她!」

等一下。

有他在,諒仲麻也不是他的對手,他/她已經不可能有辦法噬了我呀,司慎幹嘛——抓住他的右臂,想跟他問清楚,在接觸到他的瞬間,彷彿有道電流竄入我的手,然後通過前臂後臂,直接到心!

我忽然體悟到,不,他不僅要防範現在的仲麻,他口中的「任何人」,包括所有以後可能冒出來的下任者。

「司慎,你到底做了什麼?」我強行將他扳過身,讓他面對著我。

「我的靈,是世界上最強的咒。」沈默片刻,他低下頭,雙手首度搭上我的肩,「我已經許下咒語,死後,護您一生一世。」

他、他在說什麼?是我變笨了嗎,為什麼聽不懂?

不,是我拒絕耳朵接收到的訊息,所以不願聽懂。

「仲麻說的一點也沒錯,只要身為監控之神的我存在一天,對現任的您就是個不定時的危險。」他輕逸出一聲嘆息,「說不定就是因為有我的存在,歷任的王才會一直死去。」

我拼命搖頭,淚水已然在眼中打轉,他好悲傷,好悲傷,看得我的心都絞痛在一起。

「也許早在前任的王死之前,我就該這麼做。」舉起手,他還是沒敢逾越觸碰,隔空順著我臉的輪廓而下,「這樣您就不會活得那麼痛苦了。」

我既沒點頭,也沒搖頭,話全哽咽在喉嚨裡,半天說不出一字一句。

突然,他的身體起了變化,他,在發光,並非像仲麻那樣燦爛地灼灼燃燒,而是非常微弱地,一點一點,如星子般螢螢亮起。

「您可知道我一直很後悔,很後悔……」他的氣息越來越薄弱,眼一翻,高大的身子倏地往我一倒。

我駭然扶住他,坐下,讓他的頭枕在我的膝上。

「是我當初讓您留下,才會害您遭遇到後來的不幸。」他吃力張合著唇,身上的光點越來越多。

討厭,別再冒出來了。我慌地摟著他,好冰,他的身體好冰。

「可是我……又好慶幸……」

白色冷光不斷從他的黑衣穿透出來,一點點聚集,連他的手,他的臉都開始發出微光,直到遍佈全身。

這不是司慎的靈氣嗎?他讓自己的神靈從軀體中分離而出?

「幸好當時我留下了您……否則我就不會……和您相識……了。」他仰起頭,費力說出最後一段字句,「那麼我就無法……」

聲音,說到此處即告止歇,我以為他沒多餘力氣再開口,連忙彎下腰,將臉靠近他嘴邊,在毫無預警之下,他忽然將頭一側,吻上我的唇。

很輕,如羽毛被風吹起,劃過髮梢。

我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他身上的光芒突然鏗鏘一聲破碎,當他倒回我膝頭,我才赫然發現。

剛剛,那是道別的吻。

風,和他身上一點一點散逸的光齊飛過我身邊,我張手想抓回那些光,卻徒勞無功,他們不斷從司慎的體內飛出,然後消失,直到他身上再無半點晶亮。

「司慎?」我顫顫低下頭,望著倒在我膝上的人。

毫無氣息。

不對,現在這個人只是時部祭月的軀殼,是朔草之前為司慎找來的肉體,而司慎他已經不在了!

我拼命將雙眼張到最大,以為這樣就能從惡夢中醒過來,但過了三、四秒,夢境依然沒消失,消失的是司慎,是司慎呀!

等等,既然剛才飛散的是他的靈魄,他是神,一旦消逝,就是徹底滅失,可不像人死後還能去投胎轉世!

直到此際,我才完全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他為了我,就這樣,死散,亡滅?

不,我不要——

抱著頭,我嘶啞地朝天呼吼他的名字,然而不管我怎麼哭喊,他都永遠不會再存在了。

 

 

 

(10)

 

我的心,好痛好痛,這跟失去祂時的感覺不一樣。

祂死,我絕望得幾乎崩潰,整顆心碎成一片片,沈入靜寂湖底,不想聽,不想看,千年以來,心湖彷彿被雪埋冰封,一直都是死的。

但司慎的驟逝狠狠撬開了整座寒冰,讓我突然活過來,只有活著才會痛,才會苦,無從閃避地感受到這份錐心泣血的悲傷,所以我哭了,哭得相當悽慘,像要把所有的哽咽和淚全部傾出倒盡。

「司慎——」

儘管哭喊著這個已逝之名,並無法減輕我的傷痛,也不能讓我好過一些,我依然聲嘶力竭地哭叫著。

膝上,祭月冰冷的身軀逐漸僵硬,愈加提醒我這個事實,他已魂散靈滅,永無轉圜

不——

世代交替就世代交替,誰要他以命保我平安啦!

『司慎,讓開。』冷絕的清音突然從記憶中浮出。

咦?這是我的聲音?

驚愕放下暈滿淚珠的雙手,腦中的窒礙忽然一掃而盡,我終於想起在被朔草送到人間之前,我們為了何事起爭執!

那天,司慎堅決擋在我面前,不讓我過去,他身後站著一個怯生生的小黑影——是名「定鬼」,負責掌管輪迴要務的她,竟蓄意讓輪迴之門停止運轉。

三日,整整三日!

等待投胎的鬼魂擠在門前,使得整條幽冥大道水洩不通,進退不得,造成人間千餘名婦女無法順利懷兒得女,我自然震怒,親自叫來審問,準備施以重罰。

司慎卻護著她,低低朝身後說了句:『還不快走!』

小定鬼拋下一個感激的眼神,忙從他背後溜開,我瞪著那個逃離的身影,氣歸氣,倒也沒動身將她追回,既然司慎已經出面放人,我不想讓他難看,但鳳心不悅是一定會有的。

『你認為她罪不該罰?』我挑眉坐回大殿寶座,氣漸緩下。

我不常動怒,亦鮮少笑,應該說我少有情緒,就算有,也是淺淺的,不一會兒便熄滅,歸於平淡,所以現在我已經沒那麼在意,反正司慎膽敢一手攬下,他一定會負起全責,善後到底。

『該。』他的嗓聲跟我一樣清冷,不同的是,他的音域更低更沈,『不過您的處罰太重了些。』

我沈吟片刻。

『好吧,那麼改將她撤下,地府定鬼何其多,不缺她一個。』

司慎忽然陷入沈默,雖然他本來就不多話,但此刻的緘默竟讓我微發地坐立難安,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我對您而言也是如此嗎?』抬起頭,他定定仰視著高坐於上的我,清亮的眸又黑又深,一瞬一瞬。

咳,我不自在地別開臉,胡亂應了聲:『你、你在說什麼?』

去,我幹嘛結巴?他是我的手下,我還怕他不成!

『誰都能取代,有我沒我都一樣。』一步接著一步走上寶座前的階梯,司慎來到我面前,他是唯一能靠近我座前的神祇,其他眾神只能遠遠站在階下,但此時他未免也離得太近啦!

一張俊美的臉就在我的正上方,俯視著端坐椅上的我,兩旁迷人的髮梢從他的肩滑下,揚動了周遭的空氣,我甚至感覺到他沈醇的氣息吹拂到我臉上。

接著他兩手一環,放上我身後的椅背,一左一右,沒碰著我,卻將我包圍了,那低啞的聲嘎然一沈,就在我耳際。

『對您來說,我的價值也僅止於此?』

我以為我沒有心跳,可是此情此景,如果我還能否認的話,我一定是在自欺欺人。

『夠了!』不復我向來自豪的鎮靜,我驚地從座位上跳起,然而一起身,我立即發現自己大大失策,我們的距離變得更近,幾乎快眼觀眼,鼻對鼻地撞上。

而他,居然半步也沒退開,害我不得不狼狽坐回原位。

『司慎,下去。』我強定心神,佯裝鎮靜地喝了一聲,一面偷偷調整胸口過急的起伏。

『不要。』英氣縱橫的兩道濃眉壓得低低的,他咬著牙,從齒間迸出一記悶吼,『您以前明明不是這個樣子的!』

我蹙起眉,以前?我一直都是如此,哪來的以前跟現在之別?

『您曾經過得那麼快樂,笑得那麼燦爛。』他渴切的目光在我臉上交巡,漂亮的雙眼閃爍著回憶的光芒,但這份光芒有多熾烈,相對的痛苦就有多深,說到後來,他懊悔的語尾幾乎成了氣音,讓我驚訝得想逃離。

為什麼?我不知道,也許是他話中的「以前」讓我突發地感到惶恐。

這一點道理也沒有,以千迦紗華之尊統御冥府,這就是我的「以前」呀,我幹嘛為此驚慌?

『你逾矩了,司慎。』冷冷揮開他禁錮的雙手,我大步走下階梯,想儘速結束這個危險的話題。

『那位定鬼,』他卻沒打算這麼放過我,聲音在我背後沈沈響起,令我不禁停下步伐,『您知道她為何要讓輪迴之門停止三日嗎?』

他跟著踱下台階,直到我跟前。

『因為她想成全一對人間的戀人,讓一位先死去的妻子能和晚三日的丈夫進入同一次代的輪迴。』

我瞇了瞇雙眼,正想對這個無關緊要的動機嗤之以鼻,心忽然劇烈一抽。

好疼!

怎麼回事?我是千迦紗華,不該對人間的男歡女愛有任何感覺,可是我感覺到了,一種撕裂靈魂的痛緩緩爬過心房。

不,我不要知道,不要感受!

『閉嘴!』我瘋狂大喊,『你閉嘴——』

直至此時我才知道自己不斷在壓抑,用冷漠和不在乎築成武裝的高牆,以為對別人無情,我就會安全了。

抓住我胡亂揮舞的雙手,司慎跟著大叫:『您還記得嗎?從前的您也曾會哭會笑,有知覺,有感情——』

什麼感情?我驚恐張大眼睛。

不,我沒有感情,也不要有!

『放開我!』我怒吼。

他依言放開了手,寒冷的眼底卻燃起深沈的大火,炙熱望進我心底。

一個問題,低沈發自他的口。

『王,我只想知道,如果我是那個晚三日才死去的男人,您會等我嗎?』

我愕然凝視著他,一片刺眼的白光緊跟著覆上來,然後下一秒,我已被趕到了人間,以人類之姿佇立於琵琶湖畔。

原來這就是我們來到人世的前因後果!

深吸口氣,我從回憶中返至現實,祭月毫無聲息的軀體還靠在我膝上,我將他的頭移開,讓他平躺於地。

臉上的淚痕已經被風吹乾,我的眼中再次聚集了新的水氣,我不僅想起之前發生何事,也懂了什麼是生與死,以及清井大人說過的話:有些事一旦錯過,就不會再重頭。

「仲麻,」起身,我用跪得痠疼的腳走向他/她,「你/妳想創造的那個世界,人固然無死別的痛苦,但也不會有生的喜悅。」

仲麻眉一揚,想出言反駁,被我堅定的眼神壓下。

「因為就是有死,活著,才會彌足珍貴。如果沒有死亡,人就不會珍惜相處的時光,有很多美好的情感都會消失。」

神也是。

我以為我們有永久的時間,每次回頭,都能看見司慎隨侍在左右,於是我未曾關心、在乎過他。若不是失去他如此痛苦,我永遠不會知道他愛我有多深,而我,有多悔恨。

第一次見到朔草時,她曾問我,究竟把司慎當成什麼?

如今我終於明白,在我的心目中,他一直是個相當特別的存在。儘管千年以來,我對他不聞不問,可是高不可攀的我唯獨讓這個人親近我,一碰到問題,我會詢問、倚靠、信賴的人也只有他,種種特殊待遇,不就為了將他留在身旁?

這樣還不夠清楚嗎?在我漠不關心的外表下,我一定是愛他的!

「所以,仲麻,我不能把冥府交給你/妳。」雙手向上一揚,我的腳邊出現一道銀光,起先只是前後兩個光點,各自向外畫開,最後連接在一塊兒,變成一個大圓,緊接著圓內出現密密麻麻的銀色文字,刺眼地發光。

「您、您的法力?」仲麻驚呼。

「是的,我已經想起了一切。」一道淚劃下我微笑的臉,我轉向坐在我腳邊的朔草,「我真傻,怎麼會忘了妳呢。」

朔草的小臉散發出若狂的欣喜,她知道我已經想起她是誰,聲音變得哽咽,乾脆不語,只剩下如我一般的笑和淚。

我由下而上,舉起右手,朔草小小的身子飄了起來,她望著我,我望著她,一抹充滿淚水的微笑從我們相對的臉龐一起劃開,她伸出左手,我伸出右手,我們的手掌在空中碰合,接起。

瞬間產生的大風吹翻了我的衣袖,一口欣然的嘆息逸出我的唇:「妳……就是我呀!」

頓時狂風大作,強烈銀光從朔草小小的身軀裡散透而出,在我眼前凝聚成一個形體,那是身著冥府長袍飛帶的我。

她輕啟朱唇,聲亦與我無異,有如高山流水:「妳終於能正視內心另一個自己。」

她,即是被我壓抑於心的情感。

長久以來我一直打壓著自己的感情,不讓自己流露出任何情緒,直到在大殿上和司慎發生爭吵,我過度震驚,以致靈體產生分裂,「她」便以分身的姿態,從我體內脫離而出。

在我昏眩之前目睹的白光,不是別人,正是「她」,另一個我所產生。

「以後能不能別給我找這麼多麻煩?」我笑罵。

「我會一直存在妳的心裡,」她俏皮搖搖頭,輕盈的手溫柔撫著我的髮,「然後繼續讓妳麻煩不斷。」

笑瞇了眼,她舉起另一隻手,當我們兩手雙雙碰觸相連時,她整個人化為一圈又一圈的光芒,圍繞著我,在這片萬丈銀光之中,我們終於合而為一。

爾後,光華逐一隱去,周遭野外恢復先前的渾沌夜色,我立於拂動青草間,腳下躺臥著朔草冰涼的身軀。

原來的朔草之姬在被附身之時即已死去,是故,在我的分身離開之後,這具軀體便跟著氣絕冰冷。

「王。」婆生改口,細微喚了聲。

我平視著前方,仲麻領會到我已收回神力,向後退開三大步,再定住。

先前我一分為二,力量亦潰散成雙,雖然朔草能憑藉著一半之力封住鬼門,但畢竟曠時日久,加上又碰見仲麻的破壞,她漸難支撐,最後甚至讓仲麻突破了關卡。

鬼門一開,她的咒語開始瓦解離析,司慎身上的束縛便自行解開來,只剩下我的部分,她抵死守住不放。

如今我已經取回全力,手一勾,仲麻前後颳起強風,他/她頑強抵抗,終究難敵,我腳尖一蹬,轉眼飄浮在他/她面前,他/她被我的風纏繞得動彈不得,望見我,滿臉桀傲不馴地別開。

「我輸了。」他/她半闔的火紅眼眸帶著一絲狠笑,「膽敢以下剋上,這罪名不輕吧,王?您要殺便殺,小的絕不吭半聲。」

我雙手環胸,細細打量著他/她:「仲麻,你/妳很思念前任的王……是嗎?」

/她驚疑抬起頭,對上我複雜的笑,我突然伸出手,捧住他/她浴火燃燒的臉。

「你/妳聽好,對於你/妳的大逆不道,我的判決如下。」一邊說著,我的掌間同時凝起光,「你/妳將喪失所有法力,化身為人。」

瞬間銀光包圍住半人半獸的仲麻,他/她身上的火焰逐寸熄滅,身體也越縮越小,接著獸狀的四蹄變成人的雙腳。

她驚愕跌坐在地上,將手心手背不斷翻來覆去地看著,再摸了摸自己的臉,不論是長相或從裡到外的軀體,她有了性別,且徹底轉變成人的模樣。

「不過,妳記著,這不是懲罰。」我出現在她腳邊。

「歷代的千迦紗華都是靠吃掉前代的王取得力量,這或許就是一種傳承。」我脫下身上的外褂,為她披上。

「所以我的體內存在著各代的王,沒有祂們不斷累積下來的努力、智慧和痛苦,不可能演進成現在的我。」定定注視著她仰起的臉,我單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儘管我們各代對冥府的定義和管理方式不同,但長遠來看,這何嘗不是一連串的嘗試,修正,和接續?」

用另一手拉起仲麻,我將她的手心疊放在我的手背上。

「妳所愛的王,也在這裡。」我的聲音依舊清澈如水,卻有了潤暖的溫度,「我是祂生命的延續,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祂。」

放開仲麻,一滴忡愣的淚自她好強的面龐滾落。

我沒為她拭去,低低念了聲咒,一道長方形的靛青光門出現在我們上空,從中透出薄霧般的淡淡光嵐。

「去吧,仲麻,以人的身份去經歷苦痛和喜樂,在一次次的輪迴中,好好體會什麼是生與死的道理。」我雙手平舉,讓一陣風托起仲麻,將她送入門內,「那當中就會有祂的存在。」

仲麻抓緊我的櫻色外褂,用人的眼望著我,唇朝兩旁一扯,似是笑。她雙手合掌,不再抵抗,任風將她捲入了輪迴之門,下一秒門扉隨即關起,以漩渦狀向中央旋轉,成為一個漸小的光點,最終隱遁不見。

送走仲麻,一切塵埃落定,但不包括我自己。

「婆生,妳還在等什麼?」我頹然在青波綠草間坐下,「先回地府去吧,晚點兒我就會返回大殿了。」

不想這麼快回到沒有司慎的陰間,我還需要一點時間來調適心情,婆生卻沒走,她不願放我一個人沈浸在悲傷裡,貼心跪坐一旁陪我。

靜坐了一會兒,我回過頭,見婆生沈眉閉目,什麼都沒說沒問,安靜等著。我笑嘆口氣,婆生真不會安慰人,起身想拉她站起,我的腰間突然掉出一樣小東西。

小木人一臉燦爛地落到青草中央,我一愣,彎下腰拾起,置於掌心。

這是祭月送我的木人兒!

我想起來了,那天,在冬末春初之交的渡廊上,還有好多好多,他的寡言和挑眉,唇角淡淡,卻會讓我看傻的上揚弧度,他慣常的取笑和從未說出口的體貼。

這些,原來我曾擁有這麼多,這麼多,那麼我是不是應該知足?

如果是,為何我仍止不住淚堤的潰決?

一朵淚花沿頰滴落草地,如露珠般灑落葉面,發出細微的光,又一滴,晨曦似的淺淺螢光以我為中心,再次化成一道漣漪。

到了第三次,我終於發現異樣,草地彷彿被光吹動,溫暖的光一圈又一圈從我身上蕩漾開來,傳遞到遠方,然後消失,如花朵般綻放的光不斷反覆在我腳下成形,擴散,隱沒。

我困惑抬起頭,這些光是從哪來的?是我自己嗎?

不,這跟我驅使的魔法很像,但又不太一樣。疑愣之際,一雙修長手臂從我身後抱住,將我整個人環進胸懷。

「別哭。」熟悉的淳厚嗓聲在我耳邊響起。

心,陡然一悸,幾乎跳出胸口,我愣愕轉回身,一襲的黑進入我的眼簾,我顫抖的唇突然吐不出一言半語。

眼前之人既清晰又模糊,他就具體站在我面前,我摸得到,觸得著,不是鬼影或幻覺,但盈眶的淚水讓我睜不開,看不清。

我不敢叫他的名,深怕一開口,我的心就碎了。

一旁的婆生,蔚眼藍眸流轉於我和他之間,她識相咳了聲,伏下身。

「王,小的這就回去了。」她故意一頓,補了句,「回冥府之後,小的還得跟眾神們商議,看今後的司慎大人該作何稱呼。」

來不及喊她回來,她已劃開冥界入口,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我狼狽抹開臉上的溫濕,咬牙回過頭,面向高挑站在我眼前的他。

然後,右手高高舉起,火辣辣地,賞了他一巴掌。

啪——

「都是你!」我撲上前,抓住他胸膛的衣袍,整個人緊緊埋入其中,「害我掉了這麼多眼淚,到現在都停不下來!」

薄唇微揚,他按了按挨打的臉頰,將我抱得更緊,我偎在他的胸口,哭得一塌糊塗,他沒多說,溫暖的大手上上下下輕哄拍著我的肩。

直到哭聲漸息,我才嘟著小嘴問:「你不是已經魂飛魄散?」

「我是。」司慎低嘎的回答在我髮間響起,暗示我們兩人的距離十分接近,不,根本是緊貼在一起!但我不想放開手,也不敢抬頭,因為大哭過後一定很醜,我不想讓他看見。

「現在的我已不是之前那個神體了,而是以新的元靈重新降世。」

神能重生?我從沒聽過有這種事呀。

「在我死去之後,我的意識漂浮在宇宙之間,有個聲音突然來到我周圍。那是在我初生之時即被植入的記憶,連我自己都無法察覺,只有等到舊有的元神俱毀,才會觸動。」

「那,那個聲音說什麼?」我依然埋在他懷裡,捨不得抽離。

「祂說,我的型態跟一般諸神不同,名義上是監控之神,但實際上應為生機之神。唯掌控生命之神必須經歷過死亡,才會瞭解生的奧義。」

他是生之神祇,而我是死之神,感覺就像成雙成對的一體兩面,想到這層關係,我莫名地紅了臉。

悄悄覷他一眼,誰知那雙漆深黑瞳竟亦含著同樣玩味的笑瞅著我,這下可好,他一定讀出了我胡亂的聯想。

「告知我這些訊息的即是生我的父神,西天之神,妳知道祂還說了什麼嗎?」他的側臉忽地垂下,與我的視線同高,險些奪去我的呼吸,「祂說……我的妻子將會是一位偉大的地府神祇。」

聲音很沈,又很輕,翳入耳中,我像快被風吹落的葉子,簌簌發著抖。雙頰火速燒紅,我急忙退開三大步,拉開距離,以便找回連連叛逃的鎮定。

眼看他唇邊的弧線隱隱往上揚起,我的耳根變得更紅更燙。

可惡,他一定在心裡偷偷笑我。

司慎沒再多言,轉向地上橫豎臥倒著的祭月和朔草之姬,他將右手成拳握起,手中出現一把雪白法杖,杖頭頂端有五顆繞行的小圓球,不斷在五條交錯的圓圈上運轉,形成美麗的五道光環。

當他將杖頂朝地一指,手杖散發出皎潔如月的光芒,覆蓋住兩人,不多時,兩人已恢復血色和呼吸。在他們清醒之前,司慎彈了彈指,將兩人各自送回右大臣府和八條大路。

先前朔草,或該稱「另一個我」,為了取得肉體,不惜俎殺這兩名無辜的人間之人,現在看見司慎將之一一救活,我總算比較安心。

那位時部祭月和右大臣家的四公主,將會覺得自己像是睡了長長一覺,迷迷糊糊醒來後,發現時間竟已過了一年。

雖然吃驚,但不久大家都會淡忘這件奇事,他們將一切如常,繼續生活下去,彷彿我和司慎都不曾來過——頭一轉,我忽然瞥見地上還剩一個人。

中將。

不,也許,我們的出現還是會留下一些飛鴻雪泥,不會像什麼都沒發生。

司慎亦看見我視線中的人影,他眼一瞇,唇角勾了勾,低低「哼」了聲:「這個人,我一定會讓他非常長壽。」

「為什麼?」我不解。

司慎沒回答,臂彎將我攬肩一摟,在我頰上吻了一記,宛如在宣告著所有權般地:「告別完就快回來,別逗留太久,嗯?」

我好不容易降下溫的耳根子,頓時又燒了起來。

司慎收起法杖,隔空劃開鬼界之門,正要進入之前,我喊住他。

「那個答案。」頓了頓,清井大人的話倏地浮出我的腦海。

我不想讓重要的事,重要的人錯過,所以我鼓起勇氣,紅著臉,大聲說出來:「你曾問我會不會等你,我的答案是:不會。」

他一愣。

「因為我絕對不要比你早走!」以永恆為名,就是今後你駐留在我心底的位置。

他愣然望著我,過了幾秒,我看見他會意地笑了。歷經漫長的等待和守候,幸福,終於蜿蜒在他眼中,宛如浩瀚無邊的銀河。

我們相互對望,直到他走進鬼門,衣角完全遁入黑暗,我才轉身來到中將身旁。

中將依舊昏迷不醒,我望向四周,再過去是琵琶湖,我們第一次見面便是在這座湖邊。

心裡隨即有了主意,手一起,我和中將瞬間移至水波瀲豔的無人湖岸。當他睜開眼睛看見俯視著的我,意識驀然驚醒,想起昏倒前一刻發生的事,他連忙坐起。

「銀羽,妳還好嗎?」第一步,是先抓住我的手,疊聲確認我是否安好,「有沒有受傷?」

我搖搖頭。

「那就好。」他鬆口氣,「唉呀,妳的外褂呢?冷不冷?」

溫著我的小手,正要詢問我們為何在這裡,一接觸到我眼裡的靜默,他的話只到一半便沒了聲,彷彿已察覺我今夜的不尋常。

住在一起也有一年,我們之間已培養出不需開口,他便能從我的神態分辨出我想說什麼,及不想說什麼的默契,而此刻我不忍見他難過,所以不說。

他懂,他真的懂,看他蹙起的愁眉就知道,他的心已經開始痛了。

「中將。」有股衝動,想鬆解開他眉心的緊鎖,我說過,我討厭看到中將皺眉。

「妳……要走?」輕聲,他問得顫抖。

這次,我點點頭。

「為何?」他的視線充滿悲傷,讓我不勝負荷地垂下螓首。

中將是人,無法理解冥府和我的一切,我不想告訴他實情,決定以另一種說法跟他解釋。

「中將,你還記得去年此時,我們在此地相遇的情景嗎?」我起身,來到湖水邊,「那個晚上,琵琶湖也是如此美麗。」

中將跟著站起,走到我身後止住,沒再向前。

「我一直沒告訴你,」回過頭,我帶著試探的神色望向他,「其實,早在那個時候我就已經死了。」

而且,已死超過千年之久。

「怎、怎麼可能?」他瞠然瞪大雙眼,眼裡盈滿的不是恐懼,而是不敢置信,「可是妳、妳跟我一樣有形體、有體溫——」

「鬼魂也分成很多種。」打斷他,頭一次當著他的面施用了法術,我整個人輕飄飄飛起,「我的時辰已到。」

見我飄浮於半空,他明白我不是在說笑,眉不禁皺得更緊,眼眶開始泛紅,朦朧,我掏出小木人,將它放入中將的手心。

「幫我把這只木人兒送還給小泉大人,跟他說:歌芳夫人從小就體弱多病,不知死亡何時降臨,所以她一直非常珍惜生命,每一天都很認真、很快樂地活著,比起大多數的人,她的生命雖然短暫,卻活得比誰都幸福。」

我緊緊覆住中將的掌心。

「只要小泉大人看見自己雕刻的木人兒,就能明白他所刻下的,正是歌芳夫人異常燦爛的笑臉呀!」

中將抑著奪眶的淚,朝我點點頭,我知道中將一定會完成我的託付,鬆開手打算飛昇,手腕突然被他牢牢抓住。

「銀羽!」急切叫了我一聲,他咬住下唇,「可是妳答應過我,哪都不去的!」

默然跟著皺起眉,我凝眸望向身下粼徐流逝的湖水。

沒錯,我許諾過他。

「你放心,人世間的分離,都只是一種暫時的辭別。」輕輕,我張手捧住他的臉,「總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再相見。」

一道濕熱的淚,從他清秀的臉龐滑落而下。

「真的?」他哽咽仰著頭,搜尋我眼中的保證,「以後我們真的能再見面嗎?」

望著他濕潤的目光,我的眼底不禁跟著氾濫。

「是的。」含著淚花,我強忍住即將墜落的離愁,朝他露出大大的笑臉,「中將,你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

我可不希望回到冥府沒多久,就在三途之河碰見自盡的他。

「如果你能好好地活著,努力度過你的人生,當你走到生命的盡頭時,我會親自來接你。」

緊緊抱了他一下,他的熱淚淌入我的衣袖。

然後我放開他,踩著春末的空氣,朝上冉冉昇起,盈滿光華的月色自我身後靜靜灑落,我俯視著底下美麗的湖水和夜晚的平安京。

在微溫晚風的吹送中,我一身雪白的單和緋紅長袴,逐漸從人們肉眼能及的視野裡消失。

風,還在吹著。

 

 

 

 

我留給人類一個有生有死的世界,一定是我特別珍愛他們的緣故。

畢竟生與死,都是人生。

 

 

 

 

 

第五話  死神 《完》

 

 

      

 

韶光荏苒。

園子裡的花已開謝過好幾回,在曙光和夕暮中,迎接綿延細雨和寒霜飛雪。

今年的紫藤開得早,三月剛過,成串花苞便驚喜地綻放出新紫,許是這份初春的美麗,吸引太政大臣走出寢殿,來到清晨微寒的戶外。

「大人,這會兒露水都還沒散呢,當心受涼。」侍女連忙抱著厚衣追出。

他淺淺笑著接過,卻沒穿上,徐徐彎下腰,捧起棚上的花串。

侍女心靈手巧,立即取來刀剪幫他採下:「這是樁公主最喜愛的花兒嘛,放在別室可好?」

他點點頭。

另一名侍女送上汲了水的花瓶,笑道:「難得今天大人精神如此爽朗,一定是公主要歸寧的關係。」

近些年來,太政大臣的身體已大不如從前,說不出有什麼特別的病症,只道是年邁所致。他吃得越來越少,睡得又淺,偶而的疲倦便會持續好幾天。

「可不是。」眾侍女笑著起哄,「打從宮裡傳來消息,大人就開始數著日子呢。」

雖然樁姬已出嫁多年,但除非有外人在場,否則在這群年長的侍女口中,仍親暱地稱呼她為「樁公主」。

「別胡說。」向來疼愛女兒的太政大臣,嘴裡輕斥著侍女們的捉弄,臉上深淺不一的皺紋卻難掩欣喜地笑開來。

午後的太政大臣府熱鬧非常,人車紛沓而至。

中宮歸寧,儀式自然不能馬虎,浩浩蕩蕩的隨行人員陪同中宮一塊兒抵達,在侍從的唱名之下,進入府邸正殿。

樁姬深知父親晚年喜靜,在送行官員的名單中已刪去大批人馬,但等一切安頓妥當,還是拖到了日落時分。

晚膳過後,她摒退左右,終於能讓兩人留個清靜。

不顧時制父女見面也需隔著屏風的要求,她擺上棋盤排好棋子,笑瞇瞇地請父親先走第一步棋。

棋局起了頭,父女兩的話題也絮絮打開。跟尋常百姓毫無兩樣,都是些飲食起居的關懷和叮囑,一點也看不出是曾位極人臣的能臣和統領後宮的皇后之間的對話。

「噢,今年的紫藤開得真漂亮。」無意間瞥見窗台瓶內的花串,樁姬不禁發出連聲盛讚,「進宮多年,見過各大臣家眷隨信送來的紫藤不少,可我還是覺得咱們家的開得最美。」

見女兒開心,太政大臣跟著漾起笑。

園內每株紫藤皆由他親手照料,悉心灌溉,除草,數十年如一日,尤其自從七、八年前從宮廷退隱之後,他的時間更多了起來。

如今他已卸下「太政大臣」一職,不需上朝務公,但皇上感念他多年來的辛勞,堅決讓他保有原銜。

「樁,」本要移動棋子兒的手縮回袖內,太政大臣頓了一秒,抬頭望著女兒,忽地問,「妳幸福嗎?」

樁姬一愣,入內以來,父親都喚她「中宮」,已許久不曾聽見他這麼叫。

「大納言大人去世時妳才三歲,我把妳領養到府內,努力學著如何為人之父。」

那時樁姬還好小,嗚咽伏在斷氣的大納言身旁,旁人怎麼拉怎麼勸她都不肯起身,直到他以皇上敕使的身份前來弔慰,才溫言軟語地將小樁姬勸下來。正要告辭時,矮不隆冬的她拉住他的褲管,骯髒的小臉上還拖著一條鼻涕。

他曾聽說大納言膝下兒女眾多,樁姬母親又已亡故,缺乏有力的保護,這小女孩在人多口雜的深宅大院中鐵定不好過,當下他即毅然決定要領養這位大納言家的遺孤,將她置於自己的羽翼之下。

「可是,我畢竟沒生養過兒女。」太政大臣遙想起當年情景,慨然搖了搖頭,「有時候,我真不知自己當初的作法是不是害了妳?」

表面上,樁姬入主後宮,儼然登上一個女人至極的地位,讓世人豔羨不已。但後宮是勾心鬥角的戰場,如果可以,他寧可樁姬嫁給平凡人。

原本收養她,就是希望她能過得更好呀。

「爹。」樁姬推開棋盤,鄭重將雙手置於地,一句句,說得字正腔圓,無比懇切,「女兒能擁有無憂無慮的童年,都是爹所賜;就連之後要進宮,明明違背您的心願,您還是尊重我的決定,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祝福,在暗中保護。」

她知道父親不願她被捲入暗潮洶湧的政治是非,偏偏在她出遊之際巧遇當時偷溜出宮的皇上,兩人墜入愛河,無法自拔。

然而相愛是一回事,要在險惡的後宮裡生存又是另外一回事,她曾在許多個深夜裡哭濕枕衾。

後來,靠著皇上的寵愛和她自己的聰穎,她咬牙撐過了一路的腥風血雨,現在不但和皇上兩人情真意篤,育有五子一女,在後宮亦樹立起威儀。

不,她能有今日的成就,不僅僅如此,還有背後一直默然支持的養父。

瞥見他滿頭銀白的髮絲,樁姬眼裡含著溫濕,心不禁一痛。父親看起來比上次更蒼老了,華白的銀絲,是為她費盡心神,擔盡憂慮的證明。

彎下腰,她深深行了一個禮。

「樁的生父所能作的,絕不會比您更好。」抬起頭,一道淚從她微笑的眼裡淌落,「我很幸福啊,爹,能當您的女兒,樁真的很幸福啊。」

太政大臣的眼角亦泛起濛濛水光,他扶起她,似是感嘆,似是欣慰。

門外忽然響起一聲嬌甜的童語,小小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咚咚咚跑過來。

「爺爺!」拉開紙門,一張紅噗噗的小臉蛋掛著笑,小女孩跑著,直撲太政大臣膝上,帶來一陣剛沐浴完的清香。

稚女身後的侍女們氣喘吁吁地追進屋,手裡拿著褂,狼狽行禮。

「妳們又讓澄公主到處亂跑?」樁姬笑罵,打開繪扇,遮掩方才的淚痕。

「娘娘恕罪,實在是小公主太機靈,一轉眼人就不見啦。」侍女苦著臉,一年到頭,天天都在上演著這齣劇碼,大家早已見怪不怪。

樁姬接過小外褂,揮手讓侍女退下,回頭正想幫女兒穿上,卻發現那個頑皮的小身影已在外祖父懷裡玩得不亦樂乎。

太政大臣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甜食,放在高高舉起的漆盤上,要澄姬猜,不許偷看。他卻故意放水,偷偷露出盒內一角,惹得澄姬興奮地又叫又跳。

樁姬搖搖頭,看這祖孫倆開心玩著,倒都像個孩子。

「爺爺,」舒服坐在太政大臣的膝上,嘴裡滿足吃著到手的糖,小澄姬的話便多了起來,「能不能再說一次琵琶湖的公主的故事給澄聽?」

柿餅過於大塊,塞不進口,太政大臣幫她折成了半。

「鬼靈精,那故事妳不是已經聽過好幾遍了?」樁姬湊近,將褂披上女兒的肩。

「人家就是想聽嘛。」嘟著可愛的小嘴,澄姬仰著臉,央求地拉了拉外祖父的袖,「爺爺,爺爺,說嘛,好不好?」

樁姬看得微微發楞,女兒這模樣活脫就是當年的她。

她還小時,每每作了惡夢,總會跑到父親的寢殿,淚漣漣地尋求安慰,那時父親會抱著她,說故事給她聽。

久而久之,不管遇到什麼惱人的事,她都會要求父親不厭其煩地講述同樣的故事,儘管她已經耳熟能詳,澄姬也是,她們卻依然愛聽。

「好,好,爺爺想想。」

慈藹地拍了拍小孫女的腦袋,太政大臣回憶的眼望向半空。

「是從哪開始的呢?喔,對了,那天是初夏的夜晚,一彎新月高高掛在子夜的天上,有名身穿雪白外褂的少女站在琵琶湖邊,縱身一跳,眼看就要躍下岸,我擔心她想投湖自盡,於是便衝過去……」

窗外的月,在太政大臣低沈好聽的嗓音中逐漸西沈。

翌晨,樁姬起了個大清早,親自煮了粥,送到父親的寢殿,殿內一方大大的格子窗敞開著,吹翻幾座几帳。

她放下碗,好奇走進內室,初春的風還帶著些微寒意,父親昨晚就寢前怎會任窗子大開著呢,萬一著涼還得了。

靜悄悄的室內空無人影,樁姬直直走到裡頭,才在窗邊發現太政大臣,他背對著她坐著,望向春雨方歇的庭院。

「爹?」輕輕喚了聲,樁姬取下架上的衣走近,嘴裡不禁嘮叨,「不是要您起床後得馬上披件衣嗎?您老是說不聽,看,這邊風這麼大——」

聲,嘎然止住。

樁姬手上的衣物無聲掉落到地上,攤開來的大袖散了一地,太政大臣雙眼垂閉,一動也不動,身上穿著的是昨晚的銀色布袴。

「爹!」她奔撲到父親身邊,厲聲大叫。

誠然,他已沒了氣息。

樁姬的哭喊引起侍女的注意,很快地寢殿被眾人包圍,侍奉太政大臣多年的侍者使女們跪在廊外,嚎啕大哭著,偌大的太政大臣府頓時被淚水和哽咽淹沒。

澄姬拼命鑽過人牆,從門口竄進母親懷裡。

「母后,爺爺他……」下面的話,見母親哀痛欲絕,她沒再接下去,仰頭望向外祖父辭世的面容。

安詳得像在沈睡般,沒有掙扎或病痛的痕跡,宛如一切都是自然發生。

「母后,您看,爺爺臨走前,一定見到了那位琵琶湖的公主,對不對?」

被女兒這麼一問,樁姬愣了愣,抬頭望向太政大臣,那張了無血色的臉龐蒼白得有如冬日冰雪,但在那冷去的嘴角,隱隱噙著一朵溫柔的欣然笑意。

他,是含笑而逝的。

「是啊,」抱住女兒,樁姬一邊哭一邊笑,對著澄姬拼命點頭,「他見到了,他一定是見到了呀!」

這一生已無任何遺憾,她應該為父親高興才對。

風一吹,太政大臣身前的和紙忽然飄落到窗台上,窗外晨光,白花花地照亮了紙上優美的字跡:

 

 

 

 

身如逝水朝露,消散無常;

唯有成淚相思,光華不減,宛若夜之琉璃。

 

 

 

 

 

 

 

 

  全 文 完  

 

留言

  1. 前陣子比較忙,比較沒時間看紫姊姊的小說,事情忙完後,睡前會看紫姊姊寫的小說
    最近在追日劇 "致光之君" 超好看
    看完3集超棒的古裝偶像劇,朝代設定是日本的平安時代,推薦紫姊姊去追那部好看的日劇
    不過日本的電視台播的速度超慢,我這個追劇狂會受不了,只好下載NETFLIX看韓劇,韓劇一堆都還沒看完,看完韓劇再回頭看 "致光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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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謝謝慈推薦,致光之君,紫有在追喔。
      主角就是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難得大河劇會以女性作家為主角,又是平安時代,一定要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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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年底要去大阪京都宇治觀光,最近在做旅遊規劃,紫姐姐的夜琉璃京都應該會很漂亮
    好希望夜琉璃的後續良中將、祭月還有回家後的銀羽後的故事

    回家後銀羽可以穿越時空到2024年京都短暫觀光(?)等良中將和祭月3人天堂裡再度相遇可以把2024年有趣的事說給良和祭月,一定會很驚喜XDDD
    只是夜琉璃尾聲只有良一點點的故事,祭月就沒有了,真的好可惜QQ
    故事結束後我就在腦袋裡面想了他們的故事(因為韓劇日劇看太多了,很會天馬行空亂想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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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當初紫也是到京都旅行而誕生了夜琉璃這個小故事
      (距2004年第一次拜訪京都,剛好是20年前耶)
      先預祝慈有趟美好的旅程:)

      身為男主角,祭月最後能和女主角在一起,已經非常幸福了
      我們把最後的篇幅留給善良的良中將吧(笑)
      ---
      是說最後三人都會再相遇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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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紫姊第一次出國旅遊應該也是規劃吧很久吧,以前沒有社群網路跟Google 地圖, 如果要前往另外景點就要在台灣提前規劃好了吧QQ
    第一次規劃自助旅遊選大阪和京都,利用我的Ig+Google地圖和旅遊書把要去的景點 、美食跟飯店整理好後再丟給枕邊的豬隊友去規劃路線跟訂機票付錢

    等了10多年終於知道紫姊給的的答案,喜歡的男女主角 祭月跟銀羽在一起了,而且很幸福,我已經在腦袋內開始想祭月和銀羽回家後的生活了XDD讓我上班都特別的開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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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沒錯,之前第一次出國時,還沒有豐富的網路資訊,都是靠旅遊書來規劃行程。
      也沒有google map,不過當時也因為迷路,而意外看到美麗的鐵道櫻花,所以迷路也有迷路的風景:)

      放心,紫從不寫悲劇,每對男女主角最後都會幸福在一起的。
      只是結局要有多幸福,中間過程就要有多坎坷,他們得很堅強地挺過去X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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