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江戶姬傳 第一部 天下御免

 江戶姬傳

 

 

《第一部 天下御免》

 

第一話 普照 (01)

 

享保二十一年(西元一七三六年),三月,夜色正濃。

半掩的紙門後方傳來女子嬌笑,透過薄薄几帳,一縷妖嬈身影若隱若現,嫻熟舞著掌中紅扇,只見她纖纖玉手越轉越快,由左至右旋出一道火捲浪花,璀璨得令人目不暇給。

半晌,女子突然一個回身,頓時手止扇靜,紅扇下方探出一張細緻無暇的面龐。吹彈可破的臉蛋上唇紅齒白,柳眉如畫,似水的媚與魅,自那雙黑珍珠般的雙眸迤邐而出,直勾勾望向坐在主位上,連酒灑出都不自知的男人。

「喔,美,好美!」男人看得雙眼發直,喉嚨滾著垂涎的唾液,「不愧是一夜便要價五十兩黃金的花魁。」

如此美色在前,男人慾念大起,立刻推開才吃幾口的膳食,猴急就要撲上。

「唉呀,丹下大人真討厭。」女子格格笑著,輕盈旋身躲開。

「小美人,妳別跑呀。」

女子意思意思讓他追了幾步,隨即被男人一把抱上。

「大人,請別這樣。」用扇子擋住對方亟欲親來的嘴,女子一副含羞帶怯,欲就還推。

「哪樣啊?妳說說,呵呵呵。」溫軟身軀散發著隱隱幽香,令男人心神蕩漾不已,當下迫不及待想解開她的腰帶。

男子沒注意到的是,一朵奇詭微笑突然劃上她的菱唇。

「就是這樣!」

右掌一個俐落手刀,快、狠、準,朝男人後頸劈下,情慾正高張的男人眼白一翻,在錯愕之中倒落。

推開暈厥在膝上的笨重身軀,女子大功告成地拍了拍雙掌,一邊用食指戳著對方的臉,一邊教訓:「本花魁說討厭、別這樣,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別以為女人總是口是心非。」

闔起扇子,她率性起身站起。

「還有,本花魁喜歡自己脫,不愛人家動手。」

唰一聲,雙手俐落拉開繡著百花的腰帶,衣物一層又一層脫下,直到露出貼身的深藍色夜行衣。

「丹下重文,你身為關東郡代,竟暗中與高尾屋勾結,對其他商家進行敲詐,甚至在東窗事發之後還殺了五名無辜長工。」

從他懷中搜出所用帳冊一本,翻開一看全是勒索明細,將證物妥善收入衣襟之內,女子舉起扇子,筆直指向昏厥不醒的男人。

「東方不明,深夜無邊,點點星光盡是黎民之淚。」

紅扇一翻,扇柄邊緣露出一把又薄又利的柳葉刀。

「丹下重文,本奉行定會讓你見不得人的罪證公諸於世!」

她持扇在屏風上迅速刻劃,留下四個瀟灑大字,書寫的同時,一陣晚風自窗外吹進,吹得燭蕊搖曳閃爍,待火焰重拾穩定,屋內女子已不見蹤影。

入夜的沈靜至此蕩然無存,數十名武士提著燈籠跑上長廊,想是已經發現自家主公被人擊昏在殿上,正打算搜出行兇女子的行蹤。與底下驚亂的眾人相反,兩顆頭顱自正殿屋頂上方探了出來,好整以暇地打量四周不斷湧出的守衛。

「主子,妳偷個帳冊不能低調些,非得引來這麼大騷動?」

「放輕鬆點嘛,真吾,就當作閒餘飯後的消遣,平淡生活的調劑呀。」

趴在右側的儷人即方才舞扇的女子,人稱「七姬」,身旁同樣穿著藍黑勁裝的男子自是她的手下,深見真吾。

「既然如此,屬下絕不多事引開追兵,請主子好好消遣,慢慢調劑。」

「欸,回來。」快手抓住真吾轉身欲走的背襟,七姬馬上改口,「主子我此刻深覺做人還是應該本著最嚴肅的態度,認真看待每件事物,切不可用玩笑的心理、遊戲的態度來面對。」

不是她自誇,能屈能伸,絕不固執己見,向來是她最大的長處。

「最好是這樣。」隨侍四年,對於自家主子冷靜聰慧卻不正經的個性,做手下的很是無奈。

然而抱怨歸抱怨,真吾還是取下身後十字弓,點火朝夜空射去,一道美麗的拋物線拔高竄起,再精準落下,射中池塘邊的矮樹。丹下家頓時大亂,眾人忙於滅火,誰也沒發現兩人曾出現在距離不到五尺之遙的屋頂上。

唯一留下的只有內殿一地女子和服,以及屏風上馳名江戶的四個大字。

──暗、夜、奉、行!

 

 

 

第一話 (02)

 

自從德川家康受封征夷大將軍,正式建立江戶幕府開始,已過百多年,將軍一職傳至第八代,在這期間天皇大權旁落,偌大天下盡由德川幕府所支配。

也因此德川本家所在的江戶城,儼然已成為實際上的政治中心,其正門稱為「大手門」,走過大手門後,再經由重重城牆、石垣,即到達江戶城的核心,本丸。本丸分為本丸御殿與天守閣,而本丸御殿又區隔為表、中奧和大奧三大部分,主要御殿的屋瓦皆以綠色銅葺修築而成,其他建物則鋪以灰色瓦葺。

其中「表」是將軍接見家臣、大名、使者、舉行儀式,以及平時官員們辦公的地方,由大大小小幾十個房間組合而成,以可活動的襖障子作為分隔。

「丹下重文勒財一事的證據已經到手,」揚了揚手中帳冊,七姬踩著輕快步伐走入芙蓉之間,「一字不漏。」

芙蓉之間位於「表」之內,為諸位奉行們的務公之所,由於天時尚早,房內僅有一人。

「請忠相大人呈報將軍發落吧。」上揚的朱唇劃過燦然微笑,七姬平身坐下,將帳本平放於地,筆直推向前。

「能把罪證蒐集得如此充足,又進行得這樣俐落,除了姬君,還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負責維護江戶治安與司法裁判的大岡忠相收下帳冊,回以一笑,「不久之後江戶眾人又會開始猜測,這次事件能圓滿落幕究竟是誰的功勞呢?」

已屆六十的大岡忠相是吉宗的左膀右臂,為人清廉公正,在吉宗成為八代將軍隔年即被授予町奉行的要職,是幕臣當中唯一知道七姬真實身份之人。有時因應情勢需要,大岡忠相還會委託七姬代為偵察,兩人在台面下已經合作過好幾次。

「就是。」宛如遇見知音般,七姬用力點了個頭,一副感慨萬千,「果然只有忠相大人瞭解我的苦心,不像有人老是認為我為幕府出生入死,並非出自於高貴情操,而是為了尋求生活的樂子。」

難道不是?安靜跪在廊下等候的真吾以眼神投去懷疑的一瞥。

「姬君,」見她大笑起身,似要離去,大岡忠相連忙喚住,「這次妳立了大功,難道不想謁見將軍大人,讓他引以為榮,為妳高興一下嗎?」

十六年來,大岡忠相幾乎是看著七姬長大,對他而言,七姬就像另一個女兒,或者該說像個孫女一樣。

事實上七姬本名「德川千香離」,七,自然是吉宗眾多女子中的排名,母親是浮雲殿的服部奉子。

七姬身懷絕技,自小即深受這位母親的教導,雖然沒人親眼見過七姬,但江戶早已繪聲繪影地流傳著她的事蹟,都說她不像一般公主,倒像將軍特別倚重的祕密御史,曾被她舉發過的案子就有二十六個之多,很少有人不知七姬名號,至少也聽過將軍私下為她取的別稱,暗夜奉行。

對此大岡忠相一直百思不解,不明白將軍為何要讓親生女兒從事如此危險的工作,兩人較之父女,實則更勝君臣,從小七姬不曾喚吉宗為「父上」,反而跟著其他人一樣皆尊稱他「上樣」(將軍大人)

「不用了。」轉向長廊的纖細身影微微一頓,七姬舉起雙手,將兩扇紙門左右拉開,回過頭,她爛漫春光似的笑容裡盡是一貫的自信與飛揚,「知道將軍大人聽見這個消息後會很開心,對我即已足夠。」

就不知解決完這個案子,接下來要做什麼呢?她歪著俏臉思索。雖說日子過得太順遂也沒什麼不好,不過偶而來點意外的波折才叫作人生不是?

「既然這樣,那麼將軍大人託我轉交的東西就請直接收下吧。」拿出身旁木箱,大岡忠相解開穗帶,取出裡頭信件,「昨晚女中們發現這封呈表時還嚇了一大跳,沒人知道它何時被放在將軍大人的書案上。」

「喔?」一般呈表不是會透過侍者輾轉傳遞才送到將軍跟前嗎?怎麼有人膽敢如此不敬,直接丟在桌上?

接過大岡忠相遞來的書表,七姬滿腹狐疑地展開,一看見裡頭蒼勁有力、落拓不羈的字跡,她倒抽口氣,美眸倏瞠。

──清水御飛拜見。

信中只有短短六個大字,卻寫得再明白不過,使得她腦中理智瞬間轟一聲炸開,整個人活像撞了邪,僵在原地不動。

「算來你們也六年未見了,清水大人這回前來江戶城,姬君一定也很高興吧?」

不,七姬張圓小嘴,拿著書表的手抖了抖。

清水御飛?那個曾經整得她鬼哭神號,個性陰險又愛記恨的男人已經來到江戶了?

 

 §

 

「嗚嗚嗚,這次我死定了,真吾,你一定要救我!」

自芙蓉之間退出,七姬一路呼天搶地,緊抓著手下衣袖不放,最後還是真吾看不過去,強迫她冷靜坐下。

「主子,妳好歹是將軍家的姬君,請鎮定點,這副哭哭啼啼的模樣能看嗎?」

之前懲凶除惡,面對再厲害的敵人都不怕了,現下也不過是清水家的家督要來,又不是世界末日。

「那是你沒領教過我師父的恐怖。」聲音繼續抖抖抖,雖然她是希望生活能多點波折,但可不是這種要命的橫禍呀!

「喔?主子什麼時候拜清水大人為師,屬下怎麼不知道?」

「因為我拜清水御飛為師,在你進城之前。」那時主僕兩人尚未相識。

「據說清水大人忍術高強,世間難有敵手,又因清水一族平日隱而不出,少涉紛爭,在忍者流派中地位十分崇高,能拜世人稱頌不已的清水大人為師應該是很榮耀的事,妳何必怕成這樣?」

聽到這樣的評價,七姬十分不以為然,食指在空中用力搖了搖。

「嘖嘖嘖,那是世人不懂內情。」

地位崇高?稱頌不已?呿,真是無知,她倒覺得跟清水御飛打過交道後只會有兩種反應:想殺了他或殺了自己。

「聽主子的語氣,似乎對清水大人有諸多不滿。」

「你知道清水一族擅長的忍術是什麼嗎?」七姬忽然反問。

每支忍者流派皆有其善用的術法,例如伊賀的分身術、空蟬術,而七姬和真吾自奉子身上學到的是,服部家的迷香和飛箭暗器。

「若屬下沒記錯,清水一族以『易容術』和『奪魂術』獨步天下。」

一般說來,每位忍者或多或少都會一點易容術,以利從事偵察、諜報和暗殺,但清水一族易容技巧之高超,有時甚至連親人也認不出來,從小便不以真面目示人。

至於奪魂術則是一種非常另類的催眠法,清水一族不擅兵器,投毒、格鬥亦區居下風,但精神力量特別強大,能在瞬間催眠對方意志。

「這就對了,你看看,會使用奪魂術這種詭異又不光明的手法,一聽就知道不是什麼名門正派,哪像我們憑的是真功夫,刀來箭去,多英勇,多神氣。」

怎麼聽起來像偏見?忍者從事的都是隱密任務,本來就不可能正大光明進行。

「主子,別忘了清水大人是妳師父,妳批評清水一流豈不也批評到自己?」真吾好意提醒,她既然已拜師學藝,也算是投入清水門下。

「哼,」哪知七姬將小臉朝旁一偏,神情很為不屑,「誰要學他們家的忍術。」

「不然妳為何要稱清水大人『師父』?」

「這個嘛說來話長,總歸兩個字,孽緣!」一被問及當初拜師的因由,七姬就嘔得要死,恨不得時光倒流,一切從沒發生過,「六年前我母親去福原(今神戶)靈修,我一時好奇偷偷跟去,不小心迷路,走到出羽的湯殿山。」

「主子,福原在南,出羽在北。」這完全是反方向吧?

「所以跟你說是迷路呀!」她的方向感之差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豈料我什麼地方不走,偏偏誤闖入他們清水一族的聖地,被清水御飛發現。你想想,一個可愛單純天真無邪的十歲小女孩,走錯路回不了家已經夠可憐了,他堂堂清水家的家督見我年幼可欺,居然對我動武。」

真吾驚訝挑眉。

「清水大人當真……」

「當真是個心胸狹窄又愛計較的人,沒錯,就是你想說的那樣。」

真吾嘴角頓時微微抽慉了一下。

「依屬下對主子的瞭解,應該是主子主動挑釁比較有可能吧?」

「呃。」被說中了實情,七姬虛咳了聲,避重就輕地將頭轉向另一邊,「總之最後就是我輸得悽慘,被他整整折磨了六個月,至今回想起來,那段日子是我此生最大的夢魘。」

他們相遇的細節,她已經不太記得,只知道後來那半年簡直令她生不如死。

「你知道歷代清水家督都會一種很慘無人道的忍術,叫『天魔輪舞』嗎?」一提及這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名詞,七姬的聲音不禁抖得有些走調,「那是奪魂術的最高境界,以催眠和幻術讓人置身於水火木土風雷等等十八種變化莫測的幻象之中。」

這他也略有耳聞,真吾點頭。

「傳聞天魔輪舞奧秘精妙,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主子該不會有幸親眼目睹?」怪不得她老覺得生活過得不夠刺激,原來是小時候就已有過這種非人的遭遇。

「真吾,我跟你說。」看在主僕一場,七姬語重心長,手臂搭上他的肩,很有義氣地奉上建言,「你主子當年曾領教過天魔輪舞的第一式和第二式,前者像被浸在冰冷海水中,後者像被丟到火裡又燒又烤,如果你有機會被十八種幻象輪流轟過一回,我保證你一定會覺得全身槁木死灰,人生了無生趣。」

有這麼嚇人?

「這跟妳拜清水大人為師有何關係?」

「嘿嘿嘿,這就是你主子的智慧啦!」她加重力道,得意拍了拍手下的肩,「我看每天被清水御飛耍著玩也不是辦法,便央求他收我為徒,再怎麼說師父總要照顧徒弟,不能把徒弟拿來當沙包練功不是?」

「於是清水大人便這樣放妳一馬?」

「並沒有。」收回手,七姬雙肩一垮,小臉再次涕淚齊飛,「他說既然要當他徒弟,第一步就是要耐打耐摔,你聽聽,這是當人家師父該說的話嗎?」

「這種惡劣的個性我倒不覺得陌生。」頭一歪,他斜斜瞥向她。

唉呀,這小子該不會還在記恨那時被她帶進城之後,要母親好好調教他的事吧?低頭玩了玩手指,七姬趕緊轉開話題。

「反正後來是我母親找上湯殿山,才將我從清水御飛的身邊救出,原以為可以就此擺脫他,哪知……」她驚慌揪住手下衣袖,「怎麼辦?怎麼辦?我萬萬沒想到今生今世還會再碰到他,嗚嗚嗚,現在母親又不在,我完蛋了!」

每年初春奉子都會離開江戶,到僻靜山區隱修一個月,算算日子也還要十多天才回城,不然母親是忍者中的上忍,是服部家傳人,諒清水御飛也要敬她三分。

嘆口氣,真吾想拍拍小主人,又覺得不妥,舉起的手放回膝上。

「既然清水大人已經入城,妳再煩惱也沒用,不如先回妳母上寢殿,依規定男子不得進入大奧,清水大人理應不至於擅闖。」

「大奧」面積幾乎佔據本丸一半,可說是將軍的專用私邸,是將軍的母親、御台所(正室)、側室、女中居住的地方,除了將軍以外,基本上禁止男子進入。

「不不不,依照清水御飛的個性,他既然善於易容,一定會扮成女子跟進大奧去的!」七姬繼續抓著手下哭嚎。

真吾一愣。

「清水大人為何這麼想見妳?」

擤著淚涕的小鼻子悄悄動了動,七姬放下他的袖擺,小心撫平被她弄出的縐折。

「呃,在母親帶我走時,我曾對他撂過狠話。」

「妳……」真的是想找死就對了!

「當時有母親在,我的膽子自然大一點。」

「那妳說了什麼?」

「這個,欸,」心虛的視線左飄右飄,就是不敢看他,「我好像是說,你有膽就別欺我年幼,等我長大一定會讓你好看。」

「……。」太陽穴好痛。

「嗚嗚嗚,人家當時年紀小,不懂事嘛。」結果現在得承受自己愚蠢放話的下場了,她可憐兮兮地抬起頭,像隻被遺棄的小狗,眼巴巴看著他,「真吾,就算不看在我是你主子,也要看在我們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的份上,你絕對不能見死不救呀!」

怎麼他這位青梅竹馬從小受她欺凌戲弄的時候比較多?

「我想清水大人既是一族家督,絕不會跟妳兒時說過的話計較。」不然老早就來收拾她了,哪還等到現在。

「那是你不瞭解他這個人。」說到這裡她的精神全來了,七姬握住拳,義憤填膺地在空中揮舞,「他根本就是頂著斯文皮相,骨子裡流著惡魔血液的陰險小人,沒風度,沒人性,只會趁虛而入欺負弱小。」

「而且生氣的時候不會口出惡言,反而會瞇起雙眼,目光變得很輕柔,嘴角笑得很陰森?」

「對對對,」七姬猛點頭附和,驚訝上下打量他,「哇,真吾,想不到你的想像力這麼好,形容得好逼真哪。」

「主子,妳回頭看看,是不是很像那名女子?」

頭一轉,看見廊下跪坐著一名美艷侍女,她立刻把頭轉回來。

「是的是的,就是那副死樣子,呃──」

驀然意識到什麼,七姬全身一僵,星眸瞬間瞠開,很慢、很慢地把身子再度轉向那名女子。

「哇哇哇哇師師師師師師師、師父,」一時之間她的頭皮驚悚地繃緊,頭髮都快豎起來,「呵,呵呵,您、您打扮得真漂亮。」

三聲乾笑之後,七姬馬上連滾帶爬趕到廊外行禮,雖然她很怕這個人,但跟清水御飛相處過的那六個月,只要她意圖迴避、退縮,一定會被清水御飛整得更慘,倒不如主動親近,或許還有得商量。

「多年不見,妳對為師的評價卻從未變過,始終如一。」

水波似的輕柔嗓音悠悠響起,說得和悅而慵懶,是相當溫軟動聽的調子,一點也沒有男聲的低沈和壓迫感,傳入七姬耳中,卻讓她驚悸得心臟差點跳出來。

「師、師父過獎了,徒兒剛才說的雖然都是事實,但只能在心裡想,實在不該說出來,請師父當作沒聽見,別放、放在心上。」

「所言甚是,妳對為師會有這樣的觀感,其實是為師的不是,怎麼能怪妳呢?所以為師經過深刻反省,決定這次南下江戶一定會好、好照顧妳,讓妳深、深感受到為師的誠意與善意。」

啊?不會吧?她的人生這麼快就玩完了?七姬突然有種靈魂快要跟身體分家的感覺。

蠕唇還想說什麼,手腕驀然被起身的清水御飛握住,他站起來十分高佻,外貌雖是女子,拽住七姬的手勁卻相當大,眼看就要將她往大奧的長廊拖去,嚇得七姬十指拼命搖動。

「師、師父不、不用了,七、七兒自己照顧得來!」

「七兒」是奉子為她取的小名,之前清水御飛也是這樣喚她。

「師父是清水家的家督,公務繁忙,不宜在江戶逗留太久,更千萬別在這裡過夜,以免耽誤您寶貴的時間。」

「為師許久沒有施展天魔輪舞了,實在很想找個人試試。」

「師父遠道而來,請務必一定要留下,愛住多久就住多久,讓七兒善盡地主之誼,好生招待。」

面對著清水御飛,陪笑的小臉笑得異常燦爛,一回頭望向坐在原地的手下,七姬卻是一副天崩地裂的表情,用無聲的口語,對手下比了個殺頭的手勢:「快想辦法救我!」

靜靜看著這一幕,下一秒,真吾伏下身行了個禮,口吻十分鎮定,語氣非常清閒:「兩位請慢走。」

啊,這個沒良心的小子!

在痛斥手下忘恩負義的叫罵聲中,七姬被清水御飛架著,一邊哀嚎,一邊朝大奧的方向逐漸遠去。

 

 

 

第一話 (03)

 

熱茶的白煙裊裊升起,在空中變淡隱去,清水御飛捧著熱茶輕啜,一雙幽潭似的眸子靜靜打量四周。

七姬住在母親寢殿後方的小偏殿,只有兩個房間,一間內寢,一間外室,屋內陳設簡單大方,極其素雅,侍女無事鮮少涉足此處,比起城裡其他地方顯得格外清靜雅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小徒兒五體投地跪在門外長廊上,連自己的屋子都不敢進來。

「七兒,把頭抬起,過來這裡。」下顎指了指他面前。

「這不、不用吧,師父容貌尊貴,徒兒不敢太靠近瞻仰。」

「自從妳離開湯殿山之後,為師少了練習天魔輪舞的對象,怕是生疏不少。」

咻一聲比風還快,七姬已端坐在清水御飛跟前,一臉眼眉含笑,誠懇非常地面對。

一定要人出口威脅才肯乖乖就範,這性子完全沒變,與小時候的她一模一樣。他暗暗笑嘆搖頭,隨即心念一轉,伸手輕撫她的面頰,細細審視眼前之人。

「六年後的妳,與我想像中的模樣差不多。」

這這這這是什麼意思?七姬一僵,眼眸瞪得更大。

從未見過清水御飛露出此種神情,沒有高深莫測的距離,沒有捉摸不定的心機,此刻的他,專注的目光幾乎可稱得上溫柔,卻讓七姬看得心驚膽跳,一股冷意瞬間從頭頂涼到腳底。

完了完了,清水御飛這人發火時,表面上是越見平靜,他該不會在盤算要怎麼整治她吧?

「我等了妳六年,總算等到妳長大。」

啪啪啪,一聽到這句,七姬立刻手腳並用向後爬開三大步,低頭將臉緊貼著手背大叫:「七兒知道錯了,嗚嗚嗚,師父您大人有大量,請高抬貴手放過徒兒一馬!」

「喔?」他納悶收回手,「妳做錯了什麼?」

「徒兒小時候太過誠實──不,我是說有口無心,其實徒兒壓根兒沒打算長大後要讓師父您好看!」

沒打算,但有偷偷期待過。

「噢,我想起來了。」清水御飛恍然大悟,「離開湯殿山之前,妳是曾不知死活地說過這句話。」

啥?原來他不是來找她算帳的?去去去,害她提心吊膽在這邊跪半天。

原本戰戰兢兢的態度頓時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七姬直起身子,漫不經心地拍拍裙角,吹開落在肩上的小灰塵。

「那麼師父此行前來江戶有事?」快快說完,快快打發送客。

「嗯,來迎親。」

「喔,迎親呀。」哪家小姐這麼有勇氣,佩服佩服。

「我打算親自帶她回湯殿山。」

「應該的,應該的。」好可憐,希望她心臟夠強。

「不然她大概不肯走。」

「這是自然。」說不定會直接逃跑吧,哈哈哈。

「妳什麼時候可以出發?」

「耶?」她眨眨眼,「去觀禮嗎?師父,這就不用了,徒兒會在遠方遙遙寄予十二萬分的同情──呃,咳咳,我是說祝福。」

 她的敷衍,清水御飛全看在眼裡,他漂亮的唇驀然扯開一縷冷笑。

「只怕妳此行不是去觀禮,而是去完婚。」

「完婚?」七姬一愣,掏掏耳朵,「嗯,最近幻聽有點嚴重,一定是這陣子過得太安逸的關係。」

「七兒。」

輕吟的聲音十分低柔,卻暗藏警告之意,令聽者寒毛直豎,下一秒,咚一聲,七姬又滾到門外長廊,五體投地趴倒跪著。

「師師師師師師師師父,請、請請您別開這種玩笑,徒兒膽子小,禁不起這這、這種驚嚇。」

完婚?是完蛋吧!他該不是嫌六年前整她整得還不夠,非要用這種方式終結她的小命?

「這不是玩笑。」

那就更慘啦!七姬臉色大變,惴惴抬起頭。

「可可可你是我師父。」

「妳卻也從沒學過我清水家的一招半式。」

話是沒錯,當初拜師只是想逃離被他整得死去活來的慘境,後來發現沒用之後,根本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不過俗話說的好,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徒兒一直把您當成長、輩一樣地敬愛,雖然沒跟您學過任何忍術,但拜師是很嚴肅、很慎重的一件事,不管有沒有入您門下,都是不可忽略、不可磨滅的事實。」

「說得好,的確是不可忽略、不可磨滅的事實!」站起身,清水御飛朝她筆直走去,在她面前屈膝蹲下,「妳還記得拜我為師時說過什麼話嗎?」

「這是當然。」怎麼可能不記得?那時候一心想拐他點頭答應,費了她不少唇舌哩。

「我反問妳,以後會不會以自己年幼為由而不認帳?」

「我回答師父,不會不會,絕對不會,雖然我年紀小,但人人都誇我成熟懂事,一定會為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負責。」

「萬一妳以後心生反悔?」

「這又更不可能了,我這人向來一言九鼎,最講信用,最重承諾!」

說完,兩人皆對著彼此劃上滿意微笑。

「呵,七兒,妳忘了問的是,拜師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哈,師父,這代價該不會就是……?」

斂住笑,清水御飛忽然臉色一正。

「清水一流的忍術不傳外人,除非成親或入贅,成為我清水一族之人!」

轟!七姬剎時像被雷劈到一樣目瞪口呆,動也不動。

過了幾秒。

「哈、哈哈,師父,人家那時候才十歲而已,小女孩年幼無知,連是非都分不清楚,說的話怎麼能當真嘛。」

「不是人人都誇妳成熟懂事?」

「咳咳,這個,這個人一長大,想法多多少少都會有所改變,那時候想拜師,不代表現在也會有此宏願,做人一定要懂得通權達變,過去就讓它過去,千萬別拘泥於往事,才能勇往直前,迎向美好的未來。」

「七兒。」

「是,師父。」嗚嗚,頭皮好麻。

「妳想悔婚?」

他扯唇,揚起的笑容很美麗,瞪來的目光很冷厲,令七姬額上的汗珠滴滴答答爭相滑落,她舉袖擦了擦,不知該回答「是」還是「不是」。

「這、這、這個問題好深奧,徒兒需要時間想一想。」

「妳若不願履行婚約也是可以。」

「咦?真的嗎?」

宛如即將溺斃之前抓到浮木一般,小臉立即綻開興奮光芒,殊不知她這副歡天喜地的模樣全數落入清水御飛眼中,他不動聲色,將後排牙齒暗暗磨了磨。

非、常、好,他記下了。

「六年前妳闖入聖地,我的容貌、裝扮皆經過易容,就是親人、族人也未曾見過我真實之姿,但妳一口便說中我實際相貌,讓我相當吃驚。」

耶?真的嗎?想不到她居然這麼厲害。

「只要妳還記得當時的我是何模樣,我便放棄為師的身份,妳、我婚約一筆勾消。」

早說嘛!

「這個簡單,」七姬興奮擊掌,既然那時候能看穿他的偽裝,沒道理她現在會不知道,「師父您那時自然是……是……嗯……這個……」

奇怪,為什麼腦中一片空白?

努力回想,她只記得後來被他整得昏天暗地的那六個月,兩人幾乎形影不離,當時的他──

「長得還算清秀(意思是只有皮相能看),外表斯文秀氣(內在就不怎麼樣了),是個約略十六、七歲的少年。」

清水御飛搖頭,支手握住她小巧的下顎。

「妳果然已經不記得我當時模樣。」

見他濃沈的目光閃過一抹深意,七姬困惑搧了搧長長眼睫毛,頭上冒出一個大問號,難道她記錯了?

「啊!」將食指驚訝指向前,七姬揣測大叫,「我知道了,師父一定是長得很抱歉,年紀又有一大把,卻總愛裝俊美、扮年輕,不料被我看破,難怪你會惱羞成怒,在那六個月天天以整我為樂!」

一說完,清水御飛的臉色馬上變得很難看。

不會吧?小心翼翼地退後數步,七姬扭動不安的指頭,怯怯瞟了他一眼:「七、七兒猜對了?」

俊眸凜然瞇起,清水御飛一臉鐵青,忿忿拍地起身。

「德、川、千、香、離!」

舉起右手縛指結印,他在空中劃了一圈,頓時七姬感到身旁吹起一陣飛沙走石。

「天魔輪舞,水、火二式齊出的威力,為師定會叫妳畢生難忘!」

「哇哇哇哇哇哇師父──」

 

 

 

第一話 (04)

 

「主子,妳一定要這樣走路嗎?」

翌晨,望著七姬步履踽僂,一抖一抖扶著牆,一副深受重創,不良於行的樣子,真吾皺起眉,考慮著要不要上前攙扶。

「被水火一起夾攻,一邊在水裡掙扎,一邊遭火狂燒,外面冷裡面熱,這樣折騰一天一夜,你說我不這麼走路,還能怎麼樣?」頂著狼狽的黑眼圈,七姬咬牙切齒地回過頭。

雖然天魔輪舞是一種精神催眠,並不會在體內留下實質傷害,卻能讓受害者產生身歷其境的感受,就算催眠術解除,依然會在腦中留下想像的痛楚,彷彿手腳、肌肉、骨頭當真疼痛不堪一樣。

「清水御飛,本奉行跟你的樑子結大了!等我母親回城,不請她回敬你一頓,殺得你片甲不留,本奉行隨便你!」

也唯有清水御飛不在的時候,她才敢這樣叫囂,真吾搖搖頭。

「主子這種豪氣萬千的氣概,希望下次遇見清水大人時還能看到。」

一大清早趁著天還沒亮,七姬便躡手躡腳離開寢間,逃命似地拉著他溜出江戶城,怪不得真吾覺得她這番豪語實在很沒說服力。

「噢,對了,說到這個,」一把捉住他衣襟,七姬將他拉近,「昨日主子有難,你居然袖手旁觀,眼睜睜看著主子任人帶走欺凌!」

「既然主子都不是清水大人的對手,妳覺得屬下又奈何得了他嗎?」他很實在地睞了她一眼。

「話是沒錯,但身為人家家臣,至少也該跟主子一起同甘共苦呀!」垂下頭,小嘴哀怨地一扁,「再怎麼說我這條命都是你的,在你動手之前也該小心保護好吧?」

無意的咕噥,令真吾淡漠俊容掠過一道異色。

雖然名為主僕,但早在四年前,七姬將貼身匕首置於地,推給他時,她就已經許下承諾:這一生,她的命都是他的。

那是夏末秋初的一個傍晚,小小和室內,她與他,一個十二歲,一個十四歲,兩人面對面跪坐在塌塌米上,即將西沈的斜陽照著她,也照著他。

這個畫面太過悲傷,之後兩人對那天發生之事皆避而不談,誰也不曾再提起,今日突然聽她不經意說出來,令真吾有些詫異,看來這次清水御飛的出現當真讓她非常困擾,他眉心一緊,難得地在意起這件事。

「清水大人這趟南下江戶,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目的?」

嚇,她險些忘了真吾的觀察力有多敏銳,七姬放開他,撇頭盯著自己打轉的拇指。

要命,當初沒探聽好人家族規,自作聰明地拜清水御飛為師,現在可好了,人家已經找上門來逼婚,這樣丟臉的事情叫她怎好在屬下面前開口。

「咳,其實也沒什麼,只是彼此之間有些誤會還需要澄清。」

「真的?」

「當然。」事關她身為主子的顏面,自然不能實話實說。

「如果是這樣,妳為何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七姬一愣,眸瞳向上抬起,一接觸到他黑沈沈的雙眼,她果真迅速轉開來,每當有事瞞他的時候,她的視線便會不自覺撇到一旁。

「唉唷,因為我頭很痛嘛。」有意躲避他的目光,七姬將手遮擋在眼前,撫著額,很虛弱地咳了咳,「你不知道昨日我被整得多悽慘,現在渾身都不舒服,好可憐喔。」

語未盡,一個福泰身影自門口處走出,驚喜的呼聲隨之響起。

「唉呀,星扇,妳回來了!」

一聽見這聲迎接的叫喚,七姬一驚,連忙直起痠疼不已的腰,整個人一掃要死不活的模樣,硬是以灑脫的微笑、英挺的姿態,昂首闊步向前迎去。

「阿久姊姊,早安。」

阿久是浦壽屋的老闆娘,年約四十多歲,自幼因家境貧困,不得已淪為風塵,在前任老闆死去後,繼承了浦壽屋。

不似一般見錢眼開的鴇母,阿久對浦壽屋的姑娘極為照顧,儼然就像一個大家庭裡的大姊一樣。

「剛才妳說渾身不舒服,是怎麼回事?」阿久一走近,老媽子的習性立刻展露無遺。

「她昨晚被水淹火燒,所以──」

砰!七姬伸出手肘,用力打上真吾胸口,讓他「唔」一聲吃痛閉了嘴。

「哈哈哈,阿久姊姊,一定是妳聽錯了,我從小身強體壯,怎麼可能不舒服嘛!」

望著七姬嘻嘻哈哈搭著老闆娘的肩,走向浦壽屋大門,真吾揉了揉胸膛痛處,薄唇微微一動,似是無奈,又似發笑,正欲跟上前,一瞥見七姬背影沒入大門後方的布幕,他提起的步伐突然停住。

誰也沒想到,將軍家無比高貴的公主竟會出現在煙柳之地,更有甚者,浦壽屋名噪一時的花魁,春澄星扇,其實就是七姬本人!

原因無他,由於大名、武士們經常出入風月場所,若以花魁身份接近,無論調查事情或探聽消息皆十分便利,使得七姬一年之中有一半時間住在江戶城,另一半則住在浦壽屋。

說來諷刺,德川家的公主與花街柳巷中的花魁,一個是天,一個是地,她卻同時扮演了天壤之別的角色,過著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這對她究竟是好是壞?

雙手環胸,真吾站在原地思忖看了一會兒,才快步走進跟上。浦壽屋有兩層樓高,走上二樓,穿過一個走道,向左再向右,直通到底便是七姬專屬寢間。

跟著七姬來到居處後,阿久並未多留,親自去張羅茶水而離去,人一走,七姬馬上收起挺直的腰,苦哈哈地趴到地上,艱難爬呀爬,爬上房內鋪好的床被,對於她在阿久面前死要面子的強撐,真吾早已習慣,搖著頭關上紙門。

「看來主子已經差不多掛了,今日還是在此休息吧。」

「呸呸呸,」抬起栽進被鋪的小臉,七姬抗議,「什麼叫差不多掛了?你家主子只是稍微、小小、少許地中了暗算,等我養足精神,又是令逆臣喪膽、宵小懼怕的暗夜奉行,懲惡揚善,天下無敵!」

是是是,翻動眼皮,真吾望了她蜷曲在床上的德行一眼,只見她一臉氣虛,像個小老頭似地搥著痠痛的背,真是好一個天下無敵。

「那麼在主子養足精神之前,如果又有新的任務下來,主子是接還是不接?」

搥著後背的小手一停。

「你是說……」

走到窗口,捲起紙簾,一隻雪白鴿子輕巧跳進窗台,真吾抱下牠,解開牠腳上指環。

這隻小白鴿是大岡忠相所飼養,聰明靈巧又會認人,一早大岡忠相發現七姬不在城內,猜想她應該是來到浦壽屋,於是便放出信鴿通知。

「信上怎麼說?」

折起讀完的小紙片,真吾將信件放在取暖用的火盆上方,不一會兒紙片即被捲起的小火舌燒起,化為灰燼。

「即將接下『樂人眾』一職的近松大人死了。」

「咦?」

「死因是昨夜飲酒過量,摔入河中溺斃。」

七姬柳眉一蹙。

「這也太巧了,」她低頭沈思,「不久前有位大人也是在接受樂人眾任命狀的前夕,在家中暴斃。」

難怪大岡忠相會送信過來,雖然無法證明這兩人的死有何關連,不過小心一點總是上策。

「既然兩位大人不幸身故,那麼接下來幕府這邊打算指派哪位幕臣拜領樂人眾的職務?」

「上園澤光大人。」

是那位很逗趣的老先生?七姬莞爾坐起,抽出隨身紅扇。

「好,回信告訴忠相大人,」唰一聲,漂亮展開扇子,「這幾日我們會小心保護上園大人,直到上園大人順利當上樂人眾為止。」

「喔?」真吾挑眉,打量著前一刻還很奄奄一息的她,「妳確定?」

「當然!」不假思索的回答,意氣風發得很,「你主子可是令逆臣喪膽、宵小懼怕的──哇!」

宣示到一半的朗聲突然被慘叫取代,下一秒,七姬丟開扇子,小臉痛得栽回被子裡,嗚嗚嗚,方才一得意又扭到腰啦。

「我家主子可是令逆臣喪膽、宵小懼怕的暗夜奉行。」無聲走到她床邊坐下,真吾伸手幫她按了按緊繃的背部,涼涼的語氣裡有幾分冷哼的味道,「懲惡揚善,天下無敵是吧?」

「呃,哪裡哪裡。」什麼時候應該懂得謙虛,七姬很知道拿捏,「其實也沒那麼厲害啦。」

嘩,真吾的手指修長有力,按在背上真的好舒服哪。片刻過後,貓兒似啣著笑的小臉蠕動了一下,從被窩中探出來。

「那個,真吾,既然你都已經按了,好人做到底,那上面一點的地方也麻煩了。」

「……。」

 

 

 

第一話 (05)

 

「我就知道將軍大人是個念舊的人,一定不會忘記我們這些一路追隨他的老臣。」

雙手抱著酒瓶,已屆六十五歲高齡的上園澤光說得老淚縱橫,自從知道自己即將升上樂人眾之後,逢人提起便是這副又哭又笑的模樣,看起來非常滑稽,但比起幕府裡那些道貌岸然,喜怒不形於色的家臣大老,七姬一直覺得這位直率的老臣可愛得多。

「是是是,真是恭喜大人了,請再來一杯吧。」接過他手中清酒,七姬為他斟上。

「噢,花魁姑娘,妳不知道。」推開身前矮桌,他將七姬拉到一旁,卻非關情慾,純粹只是趴在她膝上,覺得這樣躺起來舒服,「想當初將軍大人尚未入主江戶,還是紀州籓主的時候……」

眼看上園澤光再度論及當年,不免等一下又要說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七姬笑著搖搖頭,左手在空中捻了個指花,一彈指,淡淡迷香自手心送出。

「上園大人,你就好好睡一覺吧,明日醒來就是樂人眾了唷。」

將昏迷過去的上園澤光輕輕移到地上,七姬起身,為他披上羽織,隨後踱到窗邊拉開一道小縫,低聲問:「外面情況如何?」

一道敏捷黑影迅速出現在窗外。

「並無異狀。」

「很好,」七姬把玩著闔起的扇子,一上一下在掌心裡輕敲,「總算快能交差了。」

「怎麼?主子似乎巴不得這次任務儘快結束?」

「沒錯,」伸了個懶腰,她收起手上紅扇,插入腰際,「這幾天守在這裡,連個偷襲的人影都沒有,也沒發生什麼比較有趣的事。」

隔著紙窗,看不見真吾的表情,不過她感覺手下翻了個白眼。

「不出點刺激的狀況,主子就不痛快,是不?」

「唉呀,別說得我好像唯恐天下不亂一樣。」

「難道不是這樣?」

「非也非也,我只是覺得人都應該不斷接受挑戰,這才是生存的真諦呀。」七姬笑嘻嘻地反駁。

「說的好,我想清水大人一定很樂意提供這種磨練的機會。」

赫!七姬悠閒倚在窗邊的身形頓時僵了一下,原本瞇起養神的眼眸亦在瞬間睜開。

「好端端的,幹嘛提起這麼恐怖的事?」她連忙順順胸口,安撫著打從清水御飛出現後便越來越沒膽的自己,並將紙窗完全推開,朝蹲伏在牆邊的真吾扮了個鬼臉,「你主子可是好不容易才擺脫這場惡夢,別嚇我。」

這幾日她與真吾都沒回城,除了保護上園澤光之外,最大目的也是為了躲避清水御飛,想必他此刻一定以為她還在江戶城內,正氣急敗壞地找尋她的下落。

一想到那個畫面,七姬就樂得想拍手大笑,如果能因此讓清水御飛找不到人,死心回出羽,她不介意在外多逍遙幾天。

「屬下只是覺得清水家督不像是會輕易放棄的人,」月色下,真吾一身夜行衣,眼皮掀動,回給她一個斜眼,「主子還是別高興得太早。」

被這麼一說,七姬突然感到陣陣冷意從後背竄上,咳,好冷的春夜,她不由得拉起滑下肩膀的深紅外褂,將兩片衣襟緊緊交疊闔上。

「大人,小的送酒來了。」另一邊的門外響起嘶啞低喚。

和手下交換了個眼色,七姬將紙窗悄然關起,踱到房門邊,拉開,一名老婦低頭送上溫熱酒壺。

接過溫燙的酒,七姬笑著道了聲「謝」,老婦始終沒抬頭,駝著背轉身,臨去之際,突然沒頭沒尾地丟下一句:「大人怕黑,最好別讓他單獨留在房裡。」

七姬一愣,走廊上無燈,使得蹣跚走遠的老婦很快便沒入陰影裡,再也看不見,可是望著她離去的方向,七姬忽然有股很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

似乎……在哪見過?她想了想,端著酒正要退回屋內,遠處房舍驀然傳來侍女尖叫,怎麼回事?

放下托盤,纖足立刻將拖地的裙尾朝旁一掃,準備急奔過去查看,才剛要向前,七姬整個人倏地頓住,靈黠眼波一轉,她喚來真吾,伸手關上門,兩人的腳步聲齊往出事之地遠去。

過沒多久,一條繩索自房內天花板垂落,兩道黑影依序沿著繩子爬下,其中一人扛起上園澤光,另一人將繩索尾端打了個圈,套進上園澤光的脖子。

等到一切就緒,黑衣人正要拉起繩子將上園澤光吊起,一把展開的紅扇冷不勝防地自空中飛來,削鐵如泥的扇緣當場切斷了繩索,牢牢盯入三人身後屏風。

「誰?」兩位黑衣人驚詫回頭。

「說來你我也算同行,都善於喬裝自己,避人耳目,所做之事皆是不可告人的秘密,且背後都有一位主使者,我們僅是聽命行事。」

正對著屏風的窗戶不知何時已被完全推開,七姬一臉含笑坐在窗上,細長雙腿交叉於裙下,美麗的曲線、撩人的坐姿看起來風情萬種。

「差別只在於我們效忠的對象大不同,我說的對嗎?」她頑皮捲了捲腰帶上的帶揚,從容而嬌嗔的模樣顯得既天真又嫵媚。

「妳、妳不是已經……?」

「差人把死去的貓狗送進侍女房裡,好製造騷動,引開眾人。」她雙手疊起,靜靜置於膝上,微笑,盛綻,「這種調虎離山的手法,我都用到不想再用了,怎麼可能還會受騙。」

「可惡!」

黑衣人抽出短刀,噠噠噠往七姬奔來,儼然是想殺人滅口,卻在尚未碰上她的衣角之前即被兩道破空而來的銀色飛鏢逼退,其中一人甚至被射中了小腿,在地上痛得跌滾。

窗口,轉眼多了一道身影。

指間夾著另外兩枚星形飛鏢,真吾半跪於地,擋在七姬身前,鬼魅似迅捷無聲的身手令黑衣人大吃一驚,不敢再貿然前進。

「再說了,不要看上園大人平日像個小孩般哭哭笑笑,他的性情卻十分剛烈,若要自殺,為了維護武士尊嚴,他一定會選擇切腹,絕不可能上吊。」

繞過真吾,七姬緩步走到上園澤光身邊,解開套在他頸上的繩索。

「你們既然要做這一行,起碼有點敬業的精神,在下手前多瞭解一下上園大人的為人,多做點功課嘛。」呿,這種事還要她教,真是。

將上園澤光扶回地上,七姬起身扯落懸在屋樑上的繩索,兩名黑衣人眼看行刺失敗,匆匆自門口撤退,真吾想再進一步追擊,驀地被七姬喚住。

「先別追。」在看見繩子尾端的家徽後,七姬臉色大變。

一朵盛開黃菊,醒目地綻放在眼前。

「是『菊月』!」她詫喊。

「菊月?」真吾折回到她面前,將繩子從她手中接過。

「那是一個專與幕府為敵的組織,成員皆修習過忍術,男女老少皆有,曾經叱吒一時,暗殺過不少幕臣,甚至一度險些傷及將軍大人的性命,讓幕府防不勝防,傷透腦筋。」

然而,風光無比的菊月卻在十六年前突然銷聲匿跡,沒人知道原因。

望著那枚黃菊家紋,七姬陷入沈思,神色亦由戲謔轉為深凝,想不到這次襲擊上園澤光的忍者居然會是菊月的人馬,為什麼?莫非這個沈寂多年的組織打算捲土重來?

「真吾,你馬上通知忠相大人,請他調查菊月近來動態,我懷疑這次接任樂人眾的人選接連死亡跟菊月有關。」

走向屏風,拔起深嵌在屏上的紅扇,七姬將折扇緩緩闔起,抬頭,瞥向敞開的大門。

另外,那名送酒來的老婦也十分可疑,她似乎早就知道會有人前來殺害上園澤光,所以特意出言提醒,不可否認,七姬也是收到她的暗示才沒上當跑開。

此人究竟是敵是友?

將薄扇置於唇邊,七姬若有所思踱到房外,片刻,她輕哼了聲,唇角劃上饒富興味的一笑。

「看來夜晚的江戶是越來越熱鬧了。」

 

 §

 

隔日,上園澤光順利領受樂人眾職務,令幕府內部大鬆口氣,不過可不包括這次的功臣,七姬本人,她一反常態坐在浦壽屋的房間內,捧著大岡忠相的調查報告,一字一字認真讀著。

「主子,妳今晚很反常。」

「有嗎?」她隨口漫應。

「之前只要順利完成任務,妳都會在浦壽屋飲酒作樂,狂歡慶祝,最後吐在我身上。」

「我曾吐在你身上?」她狐疑抬起頭,「我怎麼不記得?」

「因為那時妳已經醉得不省人事。」真吾走近,添上燭火。

繁華的江戶華燈初上,夜生活正要開始,七姬房內有一大片窗戶,正好面向兩旁道路,從二樓往下望去,可以看見底下絡繹不絕,前來尋歡的遊客。

「為什麼妳對菊月這個組織會如此在意?」跟在七姬身邊這麼多年,也不見她對任何事物這麼慎重過。

「這個嘛,」啪一聲,七姬闔起報告書,「我昨晚就說過,菊月曾險些危及將軍大人性命。」

她輕快起身,脫下厚重外褂,準備換上夜行衣。

「更何況意圖殺害上園大人的背後主使者也還沒抓到。」

「所以?」

「所以今晚你跟我得再去上園大人的宅邸探探情況,等抓到了主使者,我才會在浦壽屋飲酒作樂,狂歡慶祝,然後再吐到你身上。」

解開層層腰帶,七姬正要褪去小袖,外頭突然傳來阿久急奔而來的腳步聲。

「星扇,妳睡了嗎?」阿久停在門外,有些遲疑,又有些著急地在原地踱步,「樓下有位少爺堅持要見妳一面。」

七姬一愣,停住拉開外衣的手。

「阿久姊姊,妳不會忘記我的規矩了吧?」

在浦壽屋,她雖是花魁之身,但向來只見她自己指定的客人,沒她點頭答應,誰也不能強迫她出房門,而她會去見那些人,多半也是任務所需,絕非單純賣笑,所以她故意定下極高身價,讓人一聽見五十兩黃金的高價即打消了風流念頭。

「這我也明白,可是那位少爺十分堅持,不太……不太好打發。」這樣敘述還太過輕描淡寫了一點,阿久擦了擦額角冒出的冷汗。

在風塵之中打滾多年,閱人無數,但她從沒見過有人生得如此俊秀無雙,眉宇間卻帶著一股不容冒犯的尊貴與威嚴,看似爾雅的唇明明帶著笑意,卻令人心生敬畏,不敢直視。

尤其當對方聽見她的回拒時,也不過眉一挑,輕吟了一聲「哦?」,便嚇得她差點跪下去。

「有這種不上道的傢伙?」七姬吒喝,將解開的腰帶一道道重新綁回去,「好,跟他說,本花魁等會兒一定親自招待他!」

她最痛恨那種恃勢欺人的敗類,仗著自己有錢有勢便在花街作威作福,哼,不好好教訓一下這種人渣怎麼可以!

窸窸索索穿回外褂,七姬拉開房門,阿久已經下了樓,踏出房間之際,真吾正在燒著她剛讀完的報告書。

「將軍大人不會有事的。」他抬起頭,靜靜看著回過頭的她,「十多年前,菊月的存在或許曾威脅到將軍大人性命,但現在他有妳。」

七姬愣了好一會兒,半晌才會意過來真吾的意思。

這小子,想為她打氣就明講嘛,幹嘛非得拐個彎不可。

「真吾,」她笑嘆,「有時候你真的是彆扭得很可愛耶。」

回應她的是連續三個飛鏢,答答答釘在七姬趕緊閃開的牆上,她笑著關上房門,輕盈跑下樓,追上走在前頭的阿久。

「星扇,等等!」見她步步生風,一副要去修理對方的樣子,阿久連忙抓住她手臂,「妳打算像對付之前來鬧場的酒客一樣,把那人轟出去嗎?」

「當然,」七姬把十指扳得咯咯作響,「我要讓他臉色慘白,雙腳發軟,爬出浦壽屋大門!」

「可、可對方說他是松平家的二少爺,是旗本出身。」

旗本,雖是僅領有一萬石以下的武士,身份說高不高,說低不低,但因直接隸屬於將軍,允許直接謁見將軍本人,所以沒人敢小覷。

「那又怎麼樣?」要比後面的靠山,她也不輸人哪,「在本花魁眼中可是不分貴賤,人人平等。」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阿久欲言又止,再度擦汗,「不過這位真的很不一樣,妳要不要再稍微三思一下?」

「對,是該三思一下。」七姬捲起兩邊袖子,「這種人就是不知道三思而行的重要,所以本花魁今晚絕對會令他後悔來到吉原,哭著跑回家。」

帶著英氣煥發的氣勢,七姬威風凜凜來到在接見室外,紙門一拉,裡頭一道修長身影背對著她,面向窗外,彷彿在欣賞夜色。

當那道身影轉過來,似笑非笑望向她時,七姬美目驚瞠,頓時有種因為過度驚悸而要心臟病發的感覺。

「你你你你你……」

比起前幾日在江戶城內碰見男扮女裝的清水御飛,眼前之景更具震撼性。

今晚他恢復男裝,容貌、裝扮完全與六年前惡整她的那個人一模一樣,沒有絲毫改變,面對這樣的他,七姬內心已經不是「驚駭」兩個字可以形容,那根本就是惡、夢、上、身!

「師師師師師……」

一如七姬先前所言,只不過現在臉色慘白、雙腳發軟的人是她。

忍住奪門而出的衝動,七姬幾乎是雙目含淚地爬進接待室,因為膽敢在他面前有任何「逃走」、「不面對」的念頭,下場只會更慘。

「原來你們認識?」隨後進屋的阿久跟著在她身後坐下。

「噢不不不,我們不認識。」阿久並不知她真實身份,不方便在此時透露太多。

誰知這句話令跟著走至桌前落坐的清水御飛,眸瞳微微瞇起:「不認識?」

「呃,認識認識,」七姬連忙改口,回頭,搭了搭阿久的肩,「就妳說的,那個旗本家的少爺嘛,哈、哈哈。」

清水御飛這傢伙到底想做什麼,明明是一族家督,幹嘛冒充小小的旗本?

「就不知松平少爺今晚來浦壽屋有事?」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會找到浦壽屋來,七姬後背冷汗直流,陪笑再陪笑。

「來到這裡還能有別種事嗎?」他端起熱茶,輕輕吹了吹,銳亮無比的眸望著她,迷人一笑,「自然是來尋花問柳。」

嗯?什麼意思?七姬一愣,原以為他會拆穿她身份,哪知他提都沒提。

「這、這個,我說,松平少爺,可能會有點困難,」阿久見多識廣,立刻聽出他的弦外之音,急忙打斷,「你也知道我們家星扇的規矩。」

「我知道。」他從衣袋內掏出用深藍黑布包起的小盒子。

「這是……?」七姬納悶看著他拆開黑布,將一疊疊黃澄澄純金打造的金幣放到桌上。

在她錯愕的抬頭中,他低沈的聲音優美而悅耳地響起。

「今晚,這五十兩黃金,就買妳春澄星扇一夜!」

 

 

 

第一話 (06)

 

由於江戶是男多女少的城市,早期幕府為了管理隨之應運而生的情色行業,將散佈各地的遊廓集中在日本橋東北方,取名為「吉原」。

明曆大火之後,江戶進行重建,吉原遊廓遂遷至淺草寺後方農地,佔地兩萬多坪,規模幾乎是原先的一點五倍,四周全由溝渠圍起,僅留北側關口以供進出。

今晚,夜之吉原依舊燈火翠燦,天邊皎月倒映在河渠上,顯得格外分明。

河水中央,一道小舟徐徐划過,舟內一男一女相對而坐,俊逸如玉的男子倚在船緣,恣意支著額,模樣怡然又自若,女子亦是難得一見的俏麗佳人,表情卻如臨大敵,正經危坐地坐在他面前,要不是再後退就會跌下船,她巴不得兩人的距離再拉遠一點。

「七兒,為師還以為妳很喜歡夜遊,」舉起手中的扁平酒杯,清水御飛俊雅非常地笑笑,「但現在看來好像不是這樣,莫非妳不滿意為師的安排?」

嘖,這是在暗示她一路太過沈默,令他懷疑自己的小徒兒是否排斥他的作陪,七姬趕緊彎身端起溫好的酒壺。

「師父多心了,」她殷勤上前倒著酒,「七兒什麼不愛就愛夜遊,三不五時一定要出來划划小船,賞賞月亮。」

極其恭順的表面下,七姬卻在心裡不斷嘀咕,清水御飛這傢伙非得這麼高深莫測不可嗎?在阿久面前語出驚人地說要買下她一夜後,他卻不似尋常男客那樣跟著她上樓,反而帶她離開浦壽屋,走出吉原,租了艘小船在附近遊河。

總是這樣。

他心思深沈,時常不按常理出牌,饒是八面玲瓏的她也很難看穿他在想什麼,下一刻又會做什麼。正當她忐忑揣測之際,清水御飛的聲音再度響起。

「喔?妳曾跟哪些人一起做這些事?說來師父聽聽。」

這……頭皮倏地一麻,七姬斟到一半的酒壺陡然停住。

之前有幸勞駕她上船陪酒的對象,都是些從事不法勾當的家臣或商賈,但這哪是能說的,成為暗夜奉行,與大岡忠相兩人一明一暗共同維護江戶治安已經長達四年,之中接觸過太多內幕秘辛,使得她的存在被列為幕府最高機密,對外打死也不能讓人知道她這層身份。

「其、其實現在想想,好像也沒、沒那麼常到外面去。」

「這麼說是比較常待在屋內?」

「沒錯沒錯,」她連忙點頭附和,「屋子裡頭溫暖又舒適,還不用怕會下大雨。」

「那麼,」他漂亮的眸子倏地一瞇,精光盡浮,「你們都在屋內做些什麼?」

啊!活像兩隻耳朵被高高拎起的小兔子,七姬倒抽口氣,呼吸差點停了。

半晌,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朝右偷偷溜去,回想她在那些人房裡要嘛不是拼命灌醉他們套話,就是打昏對方偷走物證,接著視線又心虛地移到左邊,腦中浮現出她使用迷香擺平那些人的情景。

「這個,就、就是做那些該、該做的事情。」她搓著手乾笑,回答得極盡迂迴之能事。

然而清水御飛並非省油的燈,自然不會那麼輕易被敷衍過去,他鎖視的眼眸登時瞇得更緊。

「哪些?」

「唉呀,你知道的嘛,」她暗示性地眨眨眼,一副你知我知何必明說地挑眉,「一晚便要價五十兩黃金的花魁,收了錢,第一要務當然是要讓客人開心,賓主盡歡。」

他皺眉。

「是嗎?」伸出手,輕捧住她髮髻間垂落的花流蘇,「堂堂德川家的姬君居然會在吉原當花魁,妳難道沒什麼話想跟我解釋一下?」

解釋?「喔,有,當然有!」就知道他會起疑逼問,早在上船前七姬就已找好說詞,「唉唉,徒兒什麼都好就是一點不好,好奇心太強,在大奧過膩了,老是嚮往到外頭世界走走看看,會來到吉原當上花魁也是因緣際會,反正多累積一點不同的人生閱歷,當作增長見聞也是好的,您說是吧,師父?」

很好,到現在她還不打算對他說真話!

隱隱怒氣竄上他眉間,卻快得宛如曇花一現,又迅速沈匿消失,絕世俊容朝旁一偏,他揚起唇角綻開笑。

「七兒,這是妳自找的。」

清水御飛忽然抓住她右腕,在七姬尚未弄清楚他的企圖之前,人已經被他推倒,一同跌躺在船上。

狹窄小舟內,一上一下的曖昧姿勢不僅令兩人身軀幾乎貼疊在一起,他兩手撐在她左右,俯視的面龐更是逼近到她面前,隨著呼吸,他泉水般的氣息吹拂到她臉上。

雖然清水御飛只是橫身在她上方,並未制住她手腳,但被他如此貼近地壓倒在地,已經快嚇掉她半條魂。

「師、師父不覺得這樣有點擠,不太好說話?」短暫驚慌過後,是立即發乎本能的裝傻陪笑,「我們還是起來坐著喝酒聊天比較好吧?」

無論身陷如何險惡的處境,寧願故做輕鬆閒扯,也不願認真正經地面對,對於她這令人又愛又恨的性子,清水御飛笑得比她更燦爛。

「今夜我們不聊天。」

「不聊天?」不知即將大難臨頭的小人兒繼續打著哈哈應付,「那我們還能做什麼?」

「當然是……」俯下身,他笑顏可掬的臉龐微微一低,作勢要吻上她,「做讓我開心的事。」

夠了,簡直欺人太甚!

迅速併攏右掌,七姬柳眉一揚,手刀就要從清水御飛的後腦使力劈下,誰知他在碰上她唇瓣的前一刻忽然開口。

「敢動手打昏我,等我醒來,妳的下場一定不會比現在好過。」

偷偷放下險些造孽的右手,不怕,偷襲不成,還有另一招,七姬不動聲色伸出左手,才剛要旋出指花,他下一個警告接著傳來。

「拿迷香對付我也一樣,勸妳別輕易嘗試。」

手指頭一僵,七姬詫愕的明眸不敢置信地圓睜,不會吧?莫非他背後有長眼睛,否則沒回頭,如何察覺她的意圖?

而且更可怕的是,清水御飛居然知道她慣用的手法!

她驚嚇連連,蠕唇想說什麼,驀然被他用食指制止按住。

「噓,別出聲。」探起上身,他吹熄船上燭火,「免得等一下被人發現,打擾了我們親熱。」

親熱你個鬼!

抗議的小嘴正要開口吒喊,忽然被他覆上來的唇堵住,如果先前清水御飛壓倒她只是做作樣子嚇唬,那麼這次就是貨真價實的深吻!

結實在她唇上流連的親暱與溫熱,令七姬驚愣得大眼瞠睜,以春澄星扇之名,周旋於充滿情色的吉原,對於男女之間的親密理應不至於如此吃驚才是,但她卻一臉錯愕,腦中一片空白。

先前就算任務所需,對方想要偷香竊玉,也會被她巧妙擋回,不是灌醉、打昏就是下迷藥,是故今晚這一吻還是她的初次。許是太過震驚的關係,她果真安靜下來,這才發現兩人乘坐的小舟已經漂流到岸邊,不遠處的爭執聲跟著傳入耳中。

「幹嘛約在這種地方?萬一被人看見,我豈不是──」

「笑話,派人來說要約在這裡的人是你吧?」

月色下,兩道黑影一高一矮站在小道上,高的那位披著頭巾,看不出是什麼年紀,另一位做漁人打扮,兩人為會面的問題爭吵了一會兒,矮個子壓低聲音,手朝前伸了伸。

「算了,既然我們人都已經到了,賞金呢?帶來沒有?」

高個子用力拍開他的手:「你們事沒辦妥,還敢開口跟我要賞金!」

「那老頭我們遲早會解決,最近幕府那邊盯得緊,不好進行。」

回過神後,原本亟欲推開清水御飛的七姬一愣,驀然停止了動作,睜大的水眸不禁望向那名伸手要錢的漁人,赫然發現掛在他肩上的魚簍後方有枚小小的菊紋家徽。

是菊月!她在心裡驚呼。

「我不管你們什麼時候要下手,總之絕不能讓他活過後天。」

「這樣太冒險了,除非你願先付定金,且賞金加倍才行。」

「等等,這和我們先前的協議不一樣!」

說不到幾句,兩人又意見不合,甚至互相推擠了起來,拉扯之中,高個子的頭巾被扯落,從七姬的角度看去,正好看見他光禿禿的頭頂。

那人是和尚……!

剎那間,乍現靈光飛快掠過七姬腦海。

大家只專注於接任樂人眾之人接連死亡,以為死者之間會有什麼關連,完全忽略了兇手的動機其實不是殺人,而是衝著「樂人眾」這個位置而來!

樂人眾是隸屬於寺社奉行之下的一個職位,而寺社奉行的職責在於掌管全國寺社、神社和僧侶,想來那名和尚定是為了某種目的,所以不惜花錢買通菊月去暗殺樂人眾的繼任者。

想通了這點,七姬迅速翻身坐起,此時清水御飛已經放開她,似笑非笑地靠著小船坐著,她的起身引起船身震盪,激起的水花驚動了爭吵中的兩人,兩人驚詫回頭,一發現有人,趕緊拔腿就跑。

「真吾!」

七姬大叫,一邊跳下船,涉水上岸,原本無人的暗處立刻竄出一道黑影,真吾半跪於地,出現在她面前。

打從她被清水御飛帶出浦壽屋,真吾即暗中跟上,這是他與七姬之間的默契,毋需她開口,他便會如影隨形地尾隨而來。

倒是真吾在前往追查之前,看著她的目光閃過一絲異樣,眉微微一挑,那玩味的神色令七姬不解,等到真吾掠開身,朝逃逸的兩人追去,七姬才發現他在看什麼。

清水御飛這死小子!

在吻她的時候,居然扯開了她的外褂和小袖,雖說小袖之下還有層層衣物遮蔽,並不會當真露出什麼,但這副衣衫不整的模樣十分引人遐思,活像曾經歷過一場激情。

「真可惜,要不是被人打斷,我們還可以更進一步。」悠然踱下船,清水御飛踩著輕快步伐走來,臉上漫揚的淡笑,明白顯示出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瞪著他閑雅走過,繼續順著小道而去的背影,七姬費了極大自制力才沒追上去,做出弒師之類大逆不道的行為,當然,知道自己敵不過他也是很大的主因。

然而氣歸氣,望著他月下逐漸遠去的身影,七姬終於察覺到不對勁,昨夜出現在上園澤光家中的老婦,是他!

怪不得她一直有種很熟悉的感覺,原來是他所喬裝,思忖的目光繼而一轉,瞥向停靠在蘆葦岸上的小船,七姬越加懷疑清水御飛會帶她來此絕非巧合,那名僧人不也說他們是被人莫名其妙地叫來,該不會在背後設計他們的人就是他?

再次轉向清水御飛離去的方向,七姬忽然驚覺他這次南下江戶並不單純。

雖然從小就領教過他極深的心思,莫測的行事,但這還是七姬首次深深感受到這個男人的可怕,他,恐怕早就知道她是江戶內外傳得沸沸揚揚的暗夜奉行!

況且仔細想想,能將菊月的人騙到這裡來,不是對這個組織十分瞭解,不可能辦得到,莫非清水御飛跟菊月有什麼關係?

 

 

 

第一話 (07)

 

清晨,濃霧方散,細細春陽透過葉縫,灑在淺草寺厚重的木門上。

兩名小和尚吃力推開正門,拿著水桶與掃帚魚貫走出,準備進行例行灑掃,才剛要動作,雙手便被不經意抬頭看見的景象定住。

表參道上有名女子緩步而來,一步一步越走越近,小和尚們連忙揉了揉眼,不敢相信居然有人一大清早就來參拜,且還是個宛如畫裡走出的美人。然而當女子走近,一身緋豔衣著與露出後頸的打扮立刻讓小和尚們看出她其實是煙柳女子,個個趕緊低下頭,假裝忙碌地掃呀掃,擦呀擦。

「小師父,請問你們這兒是否有位叫『寂空』的弟子?我有事想問他,能否勞駕通報?」見他們一副視她為瘟疫般的閃避,女子玩心大起,故意靠近,將臉湊到其中一名小和尚面前詢問,嚇得小沙彌連退了好幾步。

「什麼事如此吵鬧?」

寺門後方走出一名身披袈裟的僧人,小和尚們見他出現,忙退到一旁,恭敬喊了聲「寂空師兄」。

聽見小和尚們的稱呼,七姬回過頭,俏生生的眼眸含著笑打量對方,沒錯,此人正是昨晚在河邊看見的和尚,他逃逸之後,渾然不知背後有人跟蹤,一路躲躲藏藏,最後閃進淺草寺後門。

「大師請別誤會。」天未亮,真吾即查出此人身份,七姬闔起雙掌,十分俏皮地一禮,「對於放棄俗世享樂、一心向佛的出家人,星扇向來最為景仰不過,尤其是佛家所說六根清靜的境界,更讓星扇崇拜得不得了。」

說到這裡,雖然挺不甘願,七姬卻也不得不承認,清水御飛真的是個頭腦很精明、計畫很周詳的男人。

昨夜他故意讓小船停在背光處,好讓她清楚瞧見河邊發生的一切,卻又不會任人看出她的長相,以致於此時寂空並未認出她就是昨晚撞見他與菊月碰面的人,對她的鄙夷,純粹來自於她以色營生的出身。

「姑娘是遊女,恕本寺不能讓姑娘進去。」年近三十的寂空皺著眉,在陽光下看起來異常陰鬱。

「喔?」遊女,即指出賣肉體的妓女之意,七姬聽了也不惱,巧笑倩兮地駁道,「原來參拜還有貴賤之別,莫非大師只普渡看得上眼的人?」

被如此嘲問,寂空頓時有些惱羞成怒。

「是姑娘這身打扮不夠莊重,有礙出家人的清修!」

一般說來寺院並不禁止遊女參拜,但由於是佛門重地,遊女們進寺前多少會換下輕佻衣裝,穿得樸素保守一點,哪像眼前女子依然故我,花枝招展的模樣簡直是有意挑釁。

「唉呀,」小嘴狀極無辜地嘟起,「都說是六根清靜了,哪來的有礙清修?」

晶亮眼眸,突然閃過一抹意義深遠的鋒芒。

「更何況星扇此行可是特別前來拜見貴寺收藏的寶物,一座雕刻得莊嚴無比,有著佛光普照之稱……卻引人犯罪的木、觀、音。」

寂空聞言,渾身一僵,赫然想起昨夜之事。

「是妳!」

「請大師帶路。」側身讓到一旁,七姬等著他指引。

在小和尚好奇的目光中,寂空硬著頭皮,領著她走進寺門。

淺草寺建於西元六二八年,正殿供奉的是觀音,當初一對打漁的兄弟撒網三次皆沒補到半條魚,卻老是撈中同一塊木頭,兄弟兩不由得將木頭拿起細看,赫然發現是座觀音像,於是建寺奉祀至今。

然而七姬口中的木觀音,並非當初被漁人兄弟撿起,放在正殿供人膜拜的那座神像,而是置於偏殿的另一尊小觀音。

入寺之後,七姬卻不急著往偏殿而去,反而慢條斯理地拿起水池邊的小瓢子淨手,擦乾,再走到正殿捻香,將捆成一束的紙香插入香爐之中,並將裊裊清香緩緩拍向自己,儼然像個只是來參拜的香客一樣,讓寂空看了心頭焦躁莫名。

「從前有位沒沒無聞的木匠,刻了一座觀音,因為家貧,木匠將觀音賤價賣出,輾轉在商賈中流傳,後來被淺草寺住持發現買下。」

自正殿走出,來到廊下的七姬突然開口。

「自此木觀音的身價水漲船高,甚至被上一任的樂人眾大人看中,選為上供之物,不久便會被移往幕府家廟,東照宮。大師,我說的沒錯吧?」

對她提出的問題,寂空握緊拳頭,悶不作聲。

「說也奇怪,這個消息一傳出,上一任樂人眾大人即不明原因暴斃,接下來幾名接替此職位的大人也跟著身亡,由此看來這木觀音倒是挺不祥之物呀。」七姬如此結論道。

「妳胡說!」他大叫,「它才不是不祥之物,它是……是……」

「是什麼?」七姬興致盎然地眨著大眼睛,等著他接下去。

「與妳無關。」他哼了聲,轉開臉。

「怎麼會與我無關呢?」七姬誇張地捧心,「有人為了阻止木觀音被送進東照宮,不惜花錢買通殺手害死三條人命,如果我不去奉行所告發,叫我良心怎麼過得去。」

寂空冷笑:「妳以為町奉行會相信區區一介遊女的說詞?」

「若我請他們詳加調查那名木匠後來的下落,你說,他們會不會驚訝發現,木觀音被淺草寺住持買下後,木匠也十分巧合地在同一個寺院剃度出家?」

「妳……」終於察覺到她並不簡單,寂空雙肩一震,心生警惕地回過頭,「妳到底是誰?」

「不就是大師所謂的區區一介遊女?」靈黠眼波流轉,調笑反問。

正當寂空在心裡盤算是否該殺人滅口,卻見七姬已走下長廊,往後方小院子走去,他急忙追上。

「這是大師您母親生前最愛的花?」站在一大片雪白花圃前方,七姬話鋒一轉,問得竟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話題。

「好香的味道。」她深吸口氣,回頭,「每年初春,淺草寺的沈丁花盛開,大師都會將花摘下,供在您母親墳前。」

連這她都知道?寂空再度握拳,這次置於袈裟下的拳心冒著冷汗,顫顫發抖。

「沈丁,又名瑞香,大師知道嗎?中國有則關於沈丁的小故事,一名和尚在山中修行,因太過疲憊而睡著,不久,被陣不知名的花香吸引而醒來,發現附近的小灌木上開滿小花。」

於是和尚將小灌木帶回村裡,向人提起此事,眾人皆認為這是吉祥之兆,便稱這種花為「瑞香」。

「會喜愛此花的,您的母親,如同不畏寒冷綻放於初春中的沈丁,一定有著在困苦逆境中展現強健的性格。」

事實也是如此,根據真吾的調查,寂空出家前叫「永吉」,母親生下他不到一年,即在一次火災中成了寡婦,從此她靠幫人洗衣維生,含辛茹苦將孩子拉拔長大,死的時候,雙手長滿厚繭及嚴冬中浸泡在冰水下所形成的凍瘡。

永吉成人後,在木匠家中當學徒,那座木觀音即出自他手,目的在為病重的母親祈福,那時已近彌留的母親望著他刻好的觀音,欣慰地笑了,後來家徒四壁的他為了換取母親的藥錢,不得不忍痛賣了那座神像。

那天正是沈丁花開得最盛的時候,他抱著藥材急奔回家,門一開,赫然發現床上的母親已經斷了氣,連最後一面都沒看到。

諷刺的是母親死後,他精巧的手藝才被人發掘,雕刻品越賣越好,但那座觀音彷彿成了他與母親唯一的紀念,使得他再也刻不出比它更具神韻的神像。

為了重溫陪伴母親走過的回憶,他不惜在淺草寺落髮,努力說服住持將觀音還給他,哪知前一任樂人眾一聲令下,將觀音列為上供之物,硬生摧毀了永吉的希望,因為木觀音一旦送入東照宮,這輩子他都別想再取回!

情急之下,他鋌而走險找上菊月,要菊月連殺數位樂人眾,好拖延上供時間。

「我……我不懂妳在說什麼!」

聽完她的推論,寂空將臉冷硬別開,七姬也沒強逼他承認,望著大樹下盛放的沈丁花,她自語似地輕喃,聲音雖小,卻又讓他聽得清楚無比。

「明明是香氣如此濃郁的祥瑞之花,大師為何會忘記這個味道,而去親近清洌的秋菊呢?」

言下之意是告訴他,她已知菊月之事,希望他能主動自首投案。

「我不知道妳是怎麼知道的,」他驚疑倒退,連續作了數十個深呼吸,「不過我一點也不後悔!」

就算重新選擇,他還是會這麼做。

「那本來就是我的東西……我……和我娘的……」舉起的拳頭在空中緊握,眼角,泛起激動淚光,「誰也別想搶走!」

悲憤一吼,他恨恨拂袖而去。

風中,沈丁花的香味依舊悠揚,七姬靜立於其中,過了許久才低低喚了聲。

「真吾。」

一道安靜身影閃至她面前,如風一般。

「主子打算怎麼做?」

七姬未答,兩道彎彎柳眉思忖蹙著,見此,真吾不由得出聲提醒:「別忘了,審問定罪,判生判死,是町奉行的工作。」

她不該干涉,更無從包庇。

「我明白。」垂下長長眼睫,七姬嘆口氣,掏出腰帶下的印盒,「你去趟町奉行所。」

印盒上鑲著德川家的家紋,三葵葉,背面還有一行吉宗親筆所題的字句:見此物如見余!

「請忠相大人今晚戌時包圍淺草寺,捉拿此次三樁命案的主嫌,先前的永吉,現今的寂空。」

「戌時?」不是現在馬上行動?

接過將軍親賜的隨身印盒,真吾轉念一想,隨即明白她的用意。儘管寂空離去時毫無半分悔意,但她還是希望犯下殺人重罪的他能改變心意,去奉行所自首,所以特意為他留下八個時辰的時間。

這就是七姬不為人知的溫柔。

「此案既因那尊木觀音而起,主子不想去瞧瞧?」

剛才真吾暗地跟在她身後,看她手也淨了,香也薰了,正殿主神也拜了,連這片沈丁花圃都跑來看了,唯獨放置木觀音的偏殿一步也沒踏進。

依她愛湊熱鬧的性子,居然會放過傳言中像是會發出萬丈金光,令寂空不惜雙手沾滿血腥也要取回的觀音神像。

「不了。」七姬搖搖頭,「寂空的母親雖然僅是一名卑微的洗衣婦,但她卻是我們這個時代當中,偉大的女性!」

髮絲一揚,她感慨的聲逸入陣陣芬芳的瑞香之中。

「我不想在觀音眼中看見她悲傷的淚水。」

 

 

 

第一話 (08)

 

夜幕低垂。

淺草寺偏殿後方有間小小斗室,室內空無一物,唯有寂空一人面牆而坐,身旁伴著一盞如豆的油燈,他緊握雙手,掌中,是事成之後將交付給菊月的賞金。

只要今晚殺了新上任的樂人眾大人,只要再殺一個人!

瞪著自己努力大半生的積蓄,長年因為雕刻而長滿硬繭的手指莫名抖了起來。須臾,感覺到走廊上有人走近,他握著金幣的手緊了緊,轉向拉開紙門進屋的兩道人影。

「解決了?」寂空低聲問。

其中一人搖搖頭:「幕府加派重兵包圍了樂人眾大人的宅邸。」

「那你們來做什麼?」

兩人沒答話,反而亮出短刃,往寂空胸口使勁刺去,寂空大驚失色,連忙側身閃過,刀口劃破了他的袈裟,在他臂上留下一道猙獰。

「你們居然……?」按住鮮血淋漓的傷處,寂空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們撿起散落在地板上的金子,收入懷中。

隨即兩人再度舉刀朝他逼近,寂空踉蹌後退,直到背部靠上牆,再也無路可逃。

早知菊月如此卑鄙,當初實在不該找上這些人,寂空恨恨地想,然而此時再多的懊悔也於事無補了,眼看對方刀刃往上舉起,即將穿透他的身體,他一咬牙,準備受死地別開臉。

鏘!一聲刀刃相觸的清脆在他耳邊響起,他驚愕抬起頭,看見一把紅扇,一身火燦,橫擋於他眼前。

「傳聞菊月是個十分嚴謹的組織,不但紀律分明,且非常有骨氣,雖是幕府公敵,卻不失為一個可敬的對手。」揮開對方交纏的刀,七姬護著寂空退到紙門邊,「想不到多年之後你們竟會墮落至此,為了幾枚賞金,甘於淪為殺人的工具,甚至在無法完成任務之後,居然還見錢眼開,反過來殺害委託人。」

要不是她一直守在附近,寂空恐怕早已慘遭他們毒手。

「你們的作為簡直有愧菊月之名!」

這番指責令兩人聽了臉色愀然一變。

「夠了!有愧菊月之名又如何?」持刀的那人立即駁斥大喊,「要我們暫時退隱,等他十六年,之中只能像常人一樣營生,呿,我們都是修習忍術的人,不靠忍術哪有辦法活下去!」

原來菊月這十多年來按兵不動是這個緣故,七姬一愣。

「那麼十六年後呢?你們打算做什麼?」她突然有股不祥的預感,因為再過三個月,就是沈寂的菊月屆滿十六年的日子!

「妳想知道?」握著刀柄的手倏然高舉,「等妳到了黃泉再告訴妳吧!」

猛烈力道劃向七姬頭部,她迅速翻滾避開,背後整面紙門被完全劃破,她左手的迷香亦在同時灑向兩人。

「快走!」

拉著寂空,七姬火速退出屋子,穿過長廊,兩名男子摀住口鼻,很快從後追上。

糟糕,真吾被她差遣去江戶城辦事,尚未趕回來,此刻距離戌時也還有一段時間,町奉行的補快們還在路上。

一邊琢磨著如何引開敵人,一邊帶著寂空跳下走廊台階,來到鋪著白沙的天井,看見矗立在天井中央的人影,七姬腳步驟然一停。

「師父?」

月夜下,清水御飛環胸而立,一襲月牙色狩衣,襯得他身形清靈挺拔,宛如銀月所幻化。

「這邊交給我。」下巴朝旁一點,示意她先走。

緊要關頭之下,無暇細想他為何會出現在此處,七姬抓著寂空,趕緊從他身旁跑過,反正有人願意幫忙總是件好事,且還是世人盛讚(謬讚)不已的清水家督親自出手,不用也是浪費,不過……。

「師父,你有這麼好心嗎?」跑上對面長廊的七姬禁不住好奇,還是回過頭,「印象中,師父並不是會做白工的人哪。」

「當然。」支著額,清水御飛斜望廊上的她,嘴角一勾,模樣好不溫文俊美,出口的話卻是,「幫助妳的代價,以後我自會從妳身上加倍討回來。」

果然還是不該多嘴的,小腦袋瑟縮了一下,七姬假裝沒聽到,拉著寂空,順著長廊繼續跑去。

此時兩名男子已經追到天井,見清水御飛站在路中,手中刀刃正要朝他揮去,他一步未動,清亮目光倏地一抬,翻飛的黑色髮絲瞬間掠過眼前,飛向兩旁。

兩人一看見他的雙眼,身子突然在原地定住,動彈不得。

「這……這是……!」

被月色鍍上銀白的袖袂,迎風飄揚了起來,在清水御飛身後翩翩飛舞,他不動依然,鎖視的眼散發出非人妖異,卻美得驚心動魄,被如此迷魅之瞳注視的兩人,手腳不禁開始顫抖。

「難道這、這是……天……天魔……輪舞……?」

無法克制的恐懼自腳底湧上,張嘴想叫卻又叫不出聲,在他的凝視下,兩人的瞳孔不由得越放越大。

「答對了。」唇角冷然一揚,清水御飛汪洋似的妖魅眸瞳,驀地掠過一抹致命鋒芒,「正是天魔輪舞第一式,怒海濤天。」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明明面前只有清水御飛一人,兩人卻彷彿看見濤天巨浪朝自己席捲而來,冰冷海水一波波灌入口鼻,讓兩人掐住自己脖子,掙扎著想游出海面。

「你、你是清、清水家的……家督?」臨死之際,其中一人口吐白沫,渾身抽慉地問,「是幕府……派你來的?」

「不是。」

「那你……為何……?」

沈默了一秒,清水御飛緩緩舉起右手。

「因為我要來……」修長指頭,毅然朝對方眉心一指,絕美而絕冷的雙眸頓時迸射出銳亮精光,「清理門戶!」

一聲比方才更加驚悚的慘叫自那人嘴裡傳出,不到一秒,兩人已氣絕倒地,死相完全就像被活活淹死的人一樣。

雖然七姬和寂空已經跑遠,但聽見那聲可怕嚎叫,她忍不住停下腳步,遠遠回過頭,望著倒地身亡,死狀甚為驚怖的那兩人,以及沐浴在月光之下的清水御飛,七姬心口忽然突突跳了一下,原來那才是真正的天魔輪舞!

之前清水御飛雖然也曾對她施展過,卻以惡整的性質居多,不像今晚威力盡出,簡直有如鬼魅。

「七兒,趴下!」一聲凌厲警告自屋頂上方響起。

聽見這聲示警,七姬連忙抓著寂空臥倒,一支冷箭從半空飛過她頭頂,射向埋伏於一旁的人影,那人胸口中箭,當場倒下。

沒想到附近還有菊月的伏兵?目光匆匆瞥了倒地的人一眼,接著仰頭望向站在屋簷上,為她解危的奉子,七姬高興喊了聲:「母上!」

身著深紫色夜行衣,奉子手持十字弓,高高站立於屋頂,背後月亮又圓又大,映照著她的高佻身影,顯得格外玲瓏美麗。

「您結束今年的修行,回到江戶了?」見母親現身,七姬雀躍不已。

奉子點點頭,指向前方:「還有一些人潛伏在周遭,妳順著五重塔的小徑過去,再撐一下,町奉行的人馬很快就到。」

「是。」有母親掩護,七姬笑顏逐開。

拉著寂空,兩人順利跑過五重塔,途經種植沈丁花的花圃,她放開寂空,在半路停下,遠處已能聽見奉行所的補快們抵達的聲音。

「放心,到這邊就安全了。」她回過頭說道。

「哼,」誰知寂空卻不領情,冷冷別開臉,「反正被捕之後也是死路一條,讓我今夜死在菊月手裡就好,妳何必冒險救我?」

「不,這兩者的意義並不一樣。」一步步,她走至他面前,「去投案吧,寂空,對於你所犯下的殺人罪行,在償命之前,唯有真心醒悟悔過,才能洗滌今生罪惡,在來世重新開始。」

對於她的規勸,他嗤之以鼻,固執轉開臉。

「就算被逮,我也不會認罪。」

「你殺了人。」

「我說過,我不後悔。」

「為什麼?」她側額思索,「你刻的觀音,真有比人命重要嗎?」

竟能讓他不惜一死也要奪回。

「妳不懂。」剎那間湧至眼眶的熱淚,紅了他的眼睛,「我娘辛苦一生,我從沒做過什麼讓她驕傲的事,唯有那次……」

那次,母親躺在病榻看著他雕的那座觀音像,含笑說了句:「好美的神像哪,永吉,這真是娘最大的榮耀。」

結果這句話竟成了她最後的遺言,在往後幾年不斷盤旋於他腦中。

「這麼一樣讓我娘生前唯一感到驕傲的東西,」流著淚,寂空握拳大叫,「妳說,我怎麼可能把它讓給別人!」

悲泣的訴說令人為之鼻酸,七姬沈默聽著,半晌,她深吸口氣。

「不懂的人,是你。」

他驚詫抬頭。

「你辜負了你娘對你的期望,你知道嗎?」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轉向草叢邊盛放的沈丁,「對她而言,她的榮耀並不在於那尊神像,而是你!」

回過頭,舉起的食指用力指向他。

「是你,是你這個兒子哪!」

花朵,開在月色照耀不到的暗處,沁人香味卻濃郁至極,隨風飄來。

「你可曾問過她為何偏愛這片瑞香?」

寂空整個人一震,雙腳一軟,喃喃跪下:「因為沈丁象徵著……不死,不滅。」

望著彷彿如遭雷擊的他,七姬知道他已領悟到自己鑄成大錯。

「是,是不死不滅。」她閉上眼眸,「就算她已不在人世,仍相信精神會永存不死,與你同在。」

這樣一位母親根本不會在意一尊木刻觀音,而要自己的兒子去爭奪,去殺人!

先前憤慨掉下的淚逐漸停了,過了片刻又變得洶湧,寂空跪在草上,終於抱著自己痛哭失聲。

感覺到什麼,七姬睜開雙眼,將頭朝暗處轉去:「真吾,東西拿到了?」

一道無聲黑影自樹叢後方走出,真吾掏出用三疊信紙包起的信緘,遞上,不遠處,奉行所的差役已朝這邊而來。

「我只能為你做到這樣了。」接過信件,七姬搖搖頭,將它遞給面前之人,「你所犯下的重罪,最終還是得由你自己去承擔面對。」

淚流滿面的寂空緩緩放開雙手,將信接下,展開一折又一折的信紙,讀完內容,他大吃一驚。

信中不但言明木觀音物歸原主,取消送往東照宮之事,且署名寫的是當朝主政者的名字,明白顯示此封手諭完全出自於吉宗親筆!

「這、這信……」寂空嚇了一大跳,能取得將軍親手寫下的信函絕非常人,他震愕莫名,猛然意會到什麼,「莫非妳就是傳說中的──」

頭一抬,七姬和真吾卻已不見蹤影,他驚詫握著手諭起身,前後轉頭找著,此時奉行所派來的差役已經提著燈籠,手持無刃的十手,從大門湧進,將他團團圍起。

「淺草寺的寂空,有人密報你是殺害前任樂人眾大人的主謀,請隨我等去一趟町奉行所。」

沒有分毫抵抗,寂空靜靜站在原處,任人將他雙手反綁到身後,被押解出寺的前一刻,他望著七姬消失的地方發愣看著:「我見到了傳說中的暗夜奉行。」

此語一出,立刻引起前來拘提的補快們哄堂大笑。

「那只是無中生有的流言罷了,世上根本沒有暗夜奉行這個人。」為首的補快揮動尾端繫著紅穗子的十手,用力朝外一指,「帶走。」

一行人押著寂空離去,直到寺內恢復平靜,七姬才從偏殿後方走出,停在寂空方才跪地痛哭之處。

是的,暗夜奉行只會存在於傳說,就像她從黑暗裡來,最後還是得從黑暗裡去,不能見光,也不被承認,這就是她生為暗夜奉行的宿命。

轉回頭看見真吾半跪在她身後,七姬伸出手,取回稍早讓他帶走的印盒,透過月光,盒上的葵葉家徽清晰可辨,倒映在七姬眸中,宛如紋烙於身的印記,永生不滅。

 

 

 

第一話 (09)

 

沁涼春雨自清晨開始便下個不停,奧女中(大奧侍女)們紛紛放下竹簾,關上門窗,以免乾爽的室內被雨水打濕。

偌大的大奧唯有一處例外,浮雲殿後方小偏殿完全敞開,七姬跪坐在廊上,靜靜望著雨景出神。

「主子。」

低沈男聲響起,真吾一身忍者裝束,轉眼出現在她身後。

「寂空伏法了。」

纖細背影一震,七姬訝然回過頭:「這麼快?」

「被捕之後,寂空坦承犯案,因為證據確鑿,罪名很快便成立。」

受審當時,寂空非但沒有任何辯解,還詳細交代了三樁命案的經過,對於犯人合作的態度,連大岡忠相都覺得不可思議。

「是嗎?」淡淡一喟,七姬轉回頭,起身往長廊外側走去。

連下一整天的雨如今已逐漸轉小,只剩幾滴水珠稀疏打在屋瓦上,再沿著簷角一顆顆滴下。

仰頭遙望天際,七姬默默凝視著烏雲漸開的遠方,不知永吉母親會欣慰兒子最後勇於認錯,以命抵罪,還是希望她別去揭發真相,放他一條生路?

「另外,」從衣襟內側取出一物,真吾雙手呈上,「忠相大人要我轉達一句話。」

那不是將軍的親筆手諭嗎?

吃驚自真吾手中接過,七姬不明白寂空為何會將此物退回,有了這則手諭,就算寂空身故,木觀音也會歸於他名下,誰也搶不走,他之所以犯下多起殺人罪行,不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是寂空受刑前的遺言?」她問。

真吾點點頭。

「他說了什麼?」

「『讓觀音的慈悲留在東照宮,普照更多的人吧!』」

七姬一愣,忡神望著手中緊握的諭紙。

一道雨過天晴的春陽驀然穿過雲朵,白花花灑向七姬側臉,剎那間走廊大亮,她不禁伸手擋了擋,瞇眼轉向光的源頭,天邊一片金光四射,雨已停,雲已散,視野也跟著豁然開朗。

「還有一件事,主子應該會感興趣。」

「喔?」

「清水大人已經來到大奧,目前正與奉子夫人在前方御殿。」

聽見這個消息,七姬立刻調回目光,整個人一反今晨難得的沈靜,轉瞬間變得奕奕大振,精、氣、神全湧了上來。

「這麼說他是和我母親在殿內交手過招了?」

哈,總算讓她等到這一天!

六年前,奉子到湯殿山要人時曾遭清水御飛拒絕,兩人對峙了一天一夜,最後他左臂中刀,不得不認輸放她走。

「怎麼樣?這次清水御飛肯定又被我母親打敗,狼狽趴在地上,想站也站不起來吧?」

「主子。」

「噢,我懂我懂。」七姬拍拍他的肩,一副「不用你說,我能理解」地制止,「想必他後來跪地求饒,哭著說他錯了,以後再也不敢動不動便威脅善良無助的少女,看她心胸寬大溫順沒有脾氣就以為她好欺負,最後慚愧之餘,還決定放棄為人師表的身份和權益,保證一輩子都不會再涉足江戶半步。」

「據我所知,清水大人並沒有這麼說。」

「那我知道了!」小手一個擊掌,「他一定是血流得太多,已經奄奄一息,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真吾揉了揉太陽穴。

「事情完全不是主子所想的那樣。」

「不是這樣?」她狐疑揚起右眉,「我母親沒有出手狠狠教訓他一頓?」

「沒有。」

「兩人不是在殿內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他搖搖頭。

「那他們在前殿做什麼?」

「下棋。」

啊?她有沒有聽錯?下棋?

 

 §

 

小巧的銀製火爐點著薰香,裊裊置於屏風旁。

隔著一張矮桌,奉子與清水御飛相對而坐,桌上兩杯熱茶,一張棋盤,兩捧放置棋子的陶缽。棋間黑白棋子交錯,雙方一來一往,閒然地起棋、落棋,氣氛平靜間帶著詭譎。

「清水大人這趟南下江戶,可是為了菊月而來?」

一語道破的犀利,以狀似不經心的語調問出,奉子把玩著掌中黑棋,一雙翦翦美目兀自低垂,似在考慮該落於何處,燦亮的黑瞳卻透過微闔眼睫,直勾勾望著眼前之人。

黑棋,應聲一落,直取對方棋盤上的咽喉要道。

「不愧是奉子夫人,什麼事都逃不過妳的眼。」

被人一針見血地揭發,清水御飛也不急於否認,平放於膝上的手更無半點驚慌,穩穩拿出陶缽中的雪白棋子。

要比沈著,他若自謙第二,大概沒人敢說自己是第一。

「六年前,七兒會走入我清水家聖地,並非迷路誤闖,而是奉子夫人故意將女兒一路引上湯殿山的吧?」

喀,白子清脆落下,棋面局勢頓時逆轉。

奉子一愣,隨即以袖掩口,發出一陣輕笑。

「清水大人真不簡單,居然能看穿我苦心設下的局。」

一進大奧,清水御飛即換成女子裝扮,內著白色菱形浮水單衣,外襯薄青振袖及萌蔥打掛,原本生得極俊極雅的面龐經過易容,畫上眉、點上唇,儼然便是清中帶豔、豔中帶冷的美人,完全看不出如此妍麗姿容下竟是男子。

「我想不通的是,妳明知我和菊月的關係,為什麼還要讓她接近我?」

靜靜收回奕棋的手,清水御飛迎向奉子閃爍的目光,語氣中透著些許的不以為然。

「怎麼?」奉子嫣然一笑,挑釁意味十足,「難道清水大人不滿意我送上的大禮?」

頓時,兩人較勁的目光在空中對上,氣氛剎那間變得暗潮洶湧,波流四竄。

「不,我很滿意。」幽深眸瞳忽地一瞇,掠過點點精光,清水御飛的唇角緩緩上揚勾起,笑得很美很邪也很……別具深意,「所以我不客氣地收下了。」

他們到底在說什麼?

將紙門拉開一個小縫,七姬悄悄躲在門後偷覷,雖然聽不到兩人說話聲,不過看到後來,一股莫名惡寒自後背竄起,爬上頸椎後,又很冷地衝上腦門。

唰,兩扇紙門忽然拉開,還在努力貼著耳朵,竊聽裡頭動靜的七姬差點一個不穩滾進去。

「七兒,妳在這裡做什麼?」奉子驚訝站在門旁。

「呃,」跌到一半的七姬連忙在原地挺直坐好,「這個,我想來關心一下母上與師父切磋棋藝的情況。」

目光朝她身後望去,看見真吾跪坐在廊外不遠處,奉子將紙門全部推開。

「既然你們都在,全進來吧。」

喔,她明白了,原來母親是要等她和真吾也在場,才要好好收拾清水御飛那小子。

說的也是,這種精彩場面哪能讓他們錯過,如果不嫌棄,她可以在旁幫忙補一腳、踹一腿什麼的──

「今後清水大人會以奧女中的身份留在浮雲殿。」

耶?完全沒想到奉子會這麼說,七姬和真吾同時驚愕抬頭,後者微微一動,兩道濃眉朝眉心攏了攏,再安靜鬆開,而前者的反應可就沒這麼鎮定了。

「母上,您、您不是在開玩笑吧?」七姬整個人從地上跳起,驚魂不已地確認。

「這是將軍大人的意思。」

咦?七姬赫然想起當初大岡忠相把寫著「清水御飛拜見」的字條遞給她時,曾說那紙條被人扔在將軍的桌上,莫非清水御飛真是奉命而來?

垂下的小腦袋剎時空白了幾秒,若事實當真如此,那,一想到之後都會在城內看見那張惡夢根源的臉──嗚哇哇,會出人命的!七姬在心裡淒嚎。

彷彿知道她此時在想什麼,清水御飛無聲走到她身後。

「從今天開始,為師將會與妳形影不離,朝、夕、共、處!」手臂一勾,橫在她脖子上,一吋吋收緊,莞爾的聲貼近,「七兒,為師相信妳對這樣的安排是很高興的,是不?」

出口的音調很柔,語意卻帶著寒,明顯傳達出無形的警告:敢說一個「不」字,有她好看。

「是,是……」被威脅的小人兒打著哆嗦,一邊含著淚,一邊抖著笑,「七兒真是、真是高興得靈魂都快飄出來了呀!」

此時,位於江戶城另一端的中奧,與女性為主的大奧以一道御鈴長廊相連,是歷代將軍處理政務與日常起居之處。

面向著放晴的庭院,吉宗雙手背負在身後,專注看著窗旁樹叢,冒出新芽的枝頭經過雨水洗刷,一夜間變得又新又綠。

「想不到一座木刻的觀音背後,會有這樣的故事。」整個事件始末,他已從大岡忠相的報告中得知。

「既然寂空已經退回將軍大人的手諭,那麼新上任的上園大人將會依照原先計畫,把觀音送去東照宮。」大岡忠相恭敬跪坐在他身後,雙手按著地板,頭一低,「除非將軍大人另有指示?」

吉宗沒有馬上回答,從大岡忠相的角度望去,五十三歲的將軍,背影依然挺拔高大,兩鬢卻也開始有了白髮,根據主從兩相處二十多年的默契,大岡忠相知道此時將軍的沈默是為了什麼。

 將軍本身亦是侍母至孝的人,對寂空的下場必定同感痛心,然而就像七姬最後還是得送來印盒告發一樣,身為主政者,也有不得不這麼做的苦衷。

片刻,吉宗自沈思中抬起頭,右手朝旁一揮:「就送去東照宮吧。」

「是。」

伏身行了個禮,大岡忠相正要退下,低頭走到門邊,突然被叫住。

「改天,也讓人在城裡種植幾株沈丁花,你覺得如何?」

望著窗外霽朗的天空,吉宗如此問道,大岡忠相聽了一愣,隨即欣悅回禮。

「遵命。」

 

 

綻放於初春中的沈丁,如同哺育愛子,渡過嚴寒冬日的母親,

永遠不死,不滅。

 

 

 

第一話  普照《完》

 

 




 

第二話 訴衷情 (01)

 

深春,東風送暖。

臨海的江戶完全褪去殘冬餘留的冷峭,接下來幾日幾乎都是充滿陽光的好天氣,就算午後偶爾飄起陣雨,帶來的也是一室涼爽,而非沁心刻骨的寒意。

隨著氣候逐漸回暖,位於江戶城深處的大奧亦收起過冬用的暖炕,撤開厚重遮蔽,改用輕薄絲絹製成的帳子。

一大清早,甫方換上繽紛春衣的奧女中們即已起身,由於大奧是將軍家女眷的居所,規矩繁瑣自然不在話下,但這一個多月以來奧內突然出現一種十分反常的現象,許多人梳洗過後並不急於進行每日如常的開始,反倒藉故繞到七之口,在附近徘徊來徘徊去。

七之口為連接長局與御廣敷的出入口,因每晚固定於七時關閉而得名。

(注:長局為大奧女中們居住的宿所,由南到北共有四棟並排的建物,而御廣敷則是位於大奧外側的事務局,由男性役人負責一般雜役,如膳食的製作等等。)

往常這個出入口僅供下級女中進出之用,並不是什麼太特別的地方,如今十多人特意早起趕到此處,全是為了同一個目的。

「啊,是吹琉小姐!」

「吹琉小姐出現了!」

於白霧消散之際,一道雪色身影踏著初綻晨光,自七之口緩步走出,見此人現身,在場女中無不眼神一亮,興奮碎步跑近。

以「吹琉」之名入奧已月餘,面對每天清晨這等迎接的陣丈,男扮女裝的清水御飛早已見怪不怪地停下腳步,任由這群聒噪的小麻雀團團圍上,吱吱喳喳追問個不停。

「吹琉小姐,聽說妳在姬君身邊服侍,是真的嗎?」

「如果妳真的見過姬君本人,能不能跟我們說說她的事?」

「是呀是呀,大家都很想知道姬君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這位公主一年到頭閉門不出,非但很少有人看過她,公主本身也不太跟人來往,簡直神秘到了極點,也難怪她們會這麼好奇。

清水御飛一笑,卻沒馬上回答,反而不動聲色地問:「妳們對她又知道多少?」

這一問,七嘴八舌的討論可熱切。

「我猜姬君本身一定有通靈的力量,不然她住的寢殿不會常常鬧鬼。」

「喔?」浮雲殿僻靜是僻靜,但說到鬧鬼會不會太誇張了?

「上次經過姬君的御殿,明明看見有道黑影從她門外一閃而過,我追過去一看卻沒半個人,當場嚇得我雙腿一軟,用爬的爬出去。」

那是隨侍七姬身旁的深見真吾吧,他修習過疾行隱身的忍術,行進之間比風還快,才一眨眼人已消失走避。

「不不不,有人說姬君其實是外面謠傳的暗夜奉行,不但神出鬼沒,還是將軍大人的心腹,很多案子都是將軍大人私下委託姬君去調查的。」

她們會有這樣聯想亦無可厚非,身為幕府家的公主理應規規矩矩待在城內,七姬卻時常離開自己寢殿,在外一待便是好幾日。

「不可能啦,姬君從小就常臥病在床,為了讓她安靜養病,才會叫我們少接近浮雲殿。妳看,有時姬君好不容易出席宴會也是一臉病奄奄,好像隨時都會昏倒的樣子,如此弱不禁風,哪會是傳說中厲害得不得了的暗夜奉行大人。」

聽到這邊,清水御飛不禁一愣。

就說好歹是將軍家重要的公主,這麼多年下來常鬧失蹤怎會沒人懷疑,原來是平日便故意給人留下體弱多病的印象,以需要靜養的名義迴避眾人。

而她居然也把這個伎倆用在他身上……!

緩緩細瞇起眼,清水御飛纖長的眼睫毛下,是抹旁人沒察覺到的凜燦精光,森森然地掠過湖泉似的眸底。

好呀,他正納悶他的小徒兒是怎麼了,為何一聽到他要留在大奧的隔日便生了重病,還不斷強調,這病一定要獨自休養,千萬別待在她身邊才會好得快。

低下頭,有力薄唇朝兩旁一勾,他涼笑,哼哼,很有膽嘛,竟敢裝病騙他!

「說了這麼多,吹琉小姐,妳認為姬君到底是怎樣的人呢?」

一張充滿朝氣的芙容,馬上浮現在他腦中。

聰明,機伶,看似散漫不正經,沒有原則,對於嚴肅的事物也能以玩笑戲謔帶過,責任心卻比誰都強,不管碰到再大困難也絕不退縮,但唯獨對他避而遠之,能躲則躲,令他每每想起這個頑滑的小人兒,常有磨牙切齒的衝動。

「說起這位姬君,唯有一句話可以形容。」

「喔?喔?是哪句話?」興趣勃勃的眾人全圍了上來。

「非常具有讓人繃斷理智的本事。」

原來如此,吹琉小姐的意思是指姬君會召喚鬼魂,服侍起來恐怖得要命,第一位侍女如是想。

第二名女中則兩手恍然一拍,有暗夜奉行這樣身份特殊的主子,必得處處小心幫忙掩飾,果然很辛苦。

其他人則將同情目光投向浮雲殿方向,表情無不寫著,可憐哪,連吹琉小姐都說照顧起來很麻煩了,病得不輕的公主大概很難熬過今年吧。

同樣一句話聽在大家耳中,各自形成不同解讀,一個早晨過去,關於七姬的傳言越來越多,卻依然沒人知道她的真面目。

當女中們回過神想再多問,赫然發現清水御飛已經走遠,即將步入迴廊轉角,其中一名女中連忙揮手大喊,問出困惑大夥兒許久的問題。

「吹琉小姐,據說妳是透過奉子夫人舉薦進大奧的,按理不需親自到御廣敷幫姬君端早膳,做這種小事吧?」

腳步一停,廊外朝陽一閃一閃照耀在清水御飛身上。

「這個嘛……」回過頭,想起自己這麼做的目的,先前的惱意不禁自眸中淡去,他將食指放在唇上,忽然展顏一笑,「噓,是秘密。」

突如其來的笑容綻放在金色晨光之中,令女中們全數看呆,紛紛掩住發燙的臉蛋大叫。

「唉呀,吹琉小姐明明是個大美人,為什麼每次看見她都會讓人忍不住臉紅呢!」

尤其是最後那一笑,簡直像寵溺著什麼人,卻深深藏在心裡,不打算讓對方知道一樣,令誰看了都會怦然心動的。

然而,能讓清水御飛漾出此等笑容的人兒,此時渾然不覺,還蜷曲在被窩裡睡得正熟。

放下早膳,輕聲推開紙門,落入清水御飛眼簾的便是一個睡沒睡相的小鬼,頭滾出枕頭之外,身體和手臂捲在被堆,皓白小腿跨上鋪被,很自由自在地橫陳著。

一般說來,受過忍術訓練的人警覺性特別強,儘管入睡也不輕易卸下防備,但七姬不同,她能睡得這麼安心,全因她相信真吾就在附近,就算有人想對她不利,也都有他照看著。

這人和七姬究竟是什麼關係,竟能讓她如此信任,完全不怕他會背叛自己?

來到床前坐下,清水御飛開始覺得有必要查一查此人底細,因為……伸出手,他輕輕描繪著眼前那張清麗睡顏,未來的她不能相信任何人,越是親近的人,越可能成為意想不到的仇敵,甚至以後連他也──

感覺到他指尖的輕撫,七姬睜開睡眼,惺忪揉了揉。

「醒了?」低醇的聲在她耳畔輕笑,他甚愛看她剛睜眼的模樣,一臉睏意初醒,迷糊噘著小嘴,令人好想欺負。

「咦?」三秒過後,充滿睡意的雙眼開始聚焦,一認出那張俯視著她的面容,七姬駭然從床上翻身坐起,退出他的迎視。

驚慌嬌軀連滾帶爬到一半,她突然想起自己尚「帶病在身」,哪可能如此敏捷,當場矯健的逃離變成很氣虛的趴軟。

「咳咳咳,師父怎麼進來了?今日七兒病情並未好轉,還是讓徒兒一個人好好清靜養病吧。」最好把早飯放下後就可以走了,別再留在這裡嚇人。

「七兒,妳知道為師現在有什麼想法嗎?」一翦含著月光似的清泉之眸鎖視著她,要笑不笑,出口的聲溫柔得可怕。

「這……」根據經驗,當他用這種表情看她的時候,通常表示情況不太妙。

抱著小薄被,七姬小心翼翼往床鋪外退後。

「咳,恕徒兒愚昧,對於師父那種跟正常人不太一樣──我是說境界太高、層次太深的想法,七兒完全理解不來,尤其是現在,」摀住胸口,垂下視線的小臉很逼真地哀吟,「唉唷,好痛呀,肯定是心疾又要發作了!」

「是嗎?」他環起雙臂,「這麼說妳還需要再多靜養幾天?」

「對對對,還要再多──」

「有件事一定要跟妳先說清楚,本家督自幼修養好,不隨便發火,但最痛恨被人誆騙,特別是對方如果不主動認錯,還想繼續惹毛我,本家督一怒之下會把天魔輪舞哪一招拿出來用,連自己都沒把握。」

啥?揪著浴衣襟口的小人兒在心裡倒喘了聲,不會吧?她是何時漏餡啦?

傳聞天魔輪舞的威力是越後面越恐怖,萬一不小心用到最後一式……!

「所以為師奉勸妳在回答時,務必要想清楚。」微瞇的目光轉凜,帶著幾分警告意味,「現在為師再問一次剛才的問題,妳的答案可別讓我失望。」

識時務,知輕重,前一刻還捧著胸口裝痛的小人兒非常懂得順風轉舵,後一刻立即拿開手,滿臉諂笑地端正坐好。

「回師父的話,七兒忽然覺得身體已經好多了,想必今日即能完全康復,請師父寬心。」

「如果覺得勉強,為師可以離開這裡,讓妳多休息。」

「噢,不,千萬不要!」又不是不要命,「徒兒這次雖然病得有點久,可是一旦好起來,恢復的速度向來快得驚人。」

「真的?」莞爾的唇愉悅勾起,「確定已經痊癒了?」

「是的,師父,都痊癒了。」小腦袋用力點著。

「如此甚好。」

聽見他這麼說,七姬原以為可以含混過去,正暗自鬆口氣,誰知他修長的指頭在空中清脆彈了聲,接下去的話語卻是……

「那為師便可不用顧忌,出重手也沒關係,反正妳現在身體好的很。」

等等,他該不是要──

「天魔輪舞第三式素來以整瘋人著名,過程可能刺激了點,不過為師對妳非常有信心,相信妳一定可以勇敢挺過去的。」

嘎?不幸猜對了的小臉倒抽口氣,頭一抬,眼前的清水御飛已不見蹤影,觸目可及盡是一片遼原碧野。

過沒多久,只見一個惶惶恐恐的小人兒在寢殿內抱頭鼠竄,嘴裡不斷失聲驚嚎:「嗚哇哇哇哇哇,師父,七兒真的知道自己錯了──」

 

 

 

第二話 (02)

 

拿起漆盤上的竹筷遞上前,見她一臉歷劫歸來快虛脫的樣子,真吾嘆口氣,直接把筷子塞進她手中。

「又是天魔輪舞?」

小臉僵硬地點了點。

「這次是能逼瘋人的那一種。」

面向著灑滿春光的庭院,主僕兩一左一右跪坐在長廊上,暖洋洋的風不斷吹來,伴隨著一對彩蝶翩翩飛過。如此美好春景,向來是七姬喜愛的事物之一,但今日看在她眼中卻只有「驚悚」兩個字可以形容。

「直到今日我才知道什麼叫做春回大地,那種百萬朵花在眼前齊開怒放的景象,真的是震、撼得叫我說不出話來呀!」

喔?不過是百花齊放,有這麼可怕嗎?

「聽起來好像還好吧。」

「是還好。」七姬轉向他,表情哀怨得像剛從古井裡爬出來,「但當那些花是長在你身上,一朵一朵不斷從你的手腳冒出來,後面還有一大群大黃蜂追著你跑的時候,就另當別論了。」

「……。」清水家督果然是個愛恨分明、有仇必報的人。

幫七姬打開托盤上的湯碗,他搖搖頭。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明知清水大人容不得被人戲耍,主子還要裝病騙他,會出事也是早晚。」

「唉呀,話不能這麼說。」她用筷子敲了下他的前額,「要知道,跟如此恐怖的人共處一室,能躲一天是一天,這回能騙他一個多月也算很值得啦。」

這種人該稱讚她勇氣可嘉,還是該頭痛她不受教?不以為然地揉著太陽穴浮出的青筋,真吾努力壓下有主如此,夫復何言的無奈感。

「如果不想見他,為什麼不和清水大人好好坐下來說清楚?」

從奉子宣布這人將會留在浮雲殿的消息開始,真吾便沒多說,一直在旁安靜看著,直到今日才忍不住提點。

「一昧的敷衍、躲避只會惹得他更生氣,屬下甚至有種感覺,清水大人似乎是在等,看妳何時願意面對他。」

透徹的分析,令七姬有一瞬間的啞然,低頭望著左手捧住的碗,經過一早折騰,早膳已變涼,她以筷尖戳了戳瑩白米飯。

「唉。」發出一聲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輕嘆,她苦笑著轉開臉,「可惜他是我最無法認真面對的那種人哪。」

真吾一愣,想再接著追問,她忽然轉回頭,嘴邊的苦笑已不留痕跡地掩去,話題亦輕巧帶開。

「見到將軍大人了?」

「嗯。」

「將軍大人怎麼說?」

不僅從未喚自己的生父「父上」,父女兩亦絕少面對面談話,有事都是透過大岡忠相轉達,或差真吾去問。

這種習慣是從吉宗還是她先開始的,兩人已經不記得,只知道後來他們都是用這種方式對談,問他們為什麼避不見面,兩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彷彿一切是自然演變而成。

「清水大人的確是奉諭而來,對內以奧女中身份行走,對外賜姓松平,全名松平玄明。」

哇,不得了!七姬捧起味噌湯,一口一口咕嚕喝著。

原來上次那小子以旗本家的身份找上浦壽屋時,不是隨口胡謅,他還當真擁有她父親所授的化名哩!

「而且將軍大人有話,不管清水大人想做什麼,都請妳務必全力配合。」

「噗──」尚未嚥下的湯汁立刻從她口中噴出,很不雅觀地飛濺一地。

早料到她會有這種反應,真吾從容向後閃開,再拉回重心坐好。

「主子,請鎮定。」或者該說「請節哀」比較貼切?

「咳咳咳,你沒聽錯吧?」她另一層身份可是不能見光的暗夜奉行,處理的都是台面下事務,向來都是獨立行動,只聽命於將軍本人。

清水御飛到底是什麼來頭?一個清水家督,理應還不至於讓將軍這麼大方地出借培植多年的女兒,供其效力。

「因為他是菊月興亡的關鍵。」

咳嗆的聲頓時一止,她接過真吾遞過來的懷紙,整個人忽然安靜下來。

「將軍大人這麼說?」

「是。」

果然不出她所料,清水御飛真與菊月有關!只不過他的存在究竟是讓菊月亡……還是興?

「真吾,你覺得呢?」

他聳了聳肩。

「若是友,自然沒問題,若是敵……」

便伺機殲滅──這才是將軍背後的真意!

作為幕府細作,不僅要替主君收集情報,更得留神敵人耳目滲入,這個道理她明白,從小到大服侍多年的女中搖身變成刺客的例子也不是沒有,所以她時常活在敵我關係瞬息萬變的情況下,誰都可能在下一刻持刀殺向她。

在這種環境下長大,她已經學會把身邊每個人當成潛在的危險,這樣一來當對方當真意圖行刺時,她也能毫不遲疑地當場將之斬殺,而不會涉入任何一絲私人情感,她以為自己對任何人都能如此瀟灑,但此刻乍聽到真吾的轉述,她的心突然覺得有點沈。

低頭望向擱在膝上的漆盤,裡頭膳食已經吃了一半,七姬蓋上漆盒。

「這一個多月以來,早膳都是我師父端來的?」

真吾挑眉。

「主子怎麼知道?」

「因為飯中帶著一股淡淡竹香。」

那個味道,只有在六年前她被清水御飛整得要死要活的那段日子裡出現過。

『師父,這盤看起來黑不啦嘰的東西吃下去會死人的。』

『這可是為師親手做的早膳,妳不吃就是不給我面子。』

『呃,能不能打個商量?』

『吃下去,或天魔輪舞第一式,自己選一個。』

結果那天吃完,她狂吐了一整日,直到她快離開湯殿山,他的手藝才勉強有點起色,畢竟拿她試驗了半年,不進步也難。

「真吾。」

從小小往事中回過神,她的視線依然停留在食盒紋路上。

「對我們來說,是友便留,是敵便殺,沒有什麼人是不能捨棄的,是不是?」

真吾沒回答。

看慣了她平日嘻皮笑臉的模樣,有時他真的很哀嘆自家主子是這副德行,但當七姬收起玩笑,用認真口吻問著他無法答覆的問題時,他又希望她永遠都是那副吊兒郎噹的樣子。

至少那樣的她是笑著的。

「主子。」不會說善解人意的話,他能做的只有一樣,「前幾日紅杉殿的穎夫人想邀妳去聽琴。」

「什麼?」她驚訝回過頭,「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不早說?」

「因為這幾天主子忙於『調養身體』,屬下不好打擾。」

「呿!」七姬匆匆奔回屋內穿上外褂,又匆匆奔出,「人家都送戰帖過來了,不赴約的話,穎夫人還以為我怕了呢!」

就知道這件事能成功轉開她的注意力,若說世上有誰一提及便可燃起她熊熊鬥志,讓她馬上振作起來,這人絕非吉宗的側室之一,穎姬莫屬。

也不知道這兩位是怎麼回事,老是看彼此不順眼,既然兩人勢同水火,少碰頭也就罷了,偏偏又愛去挑釁對方。

「真吾,你在發什麼呆?」跑到長廊另一端的身影倏然停住,朝他招手,「還不快跟上!」

「是。」手指按地,他無奈應了聲,「主子這樣子不像去聽琴,倒像是去找人吵架。」

「沒錯,是去活動一下口舌呀,不然幹嘛帶你去湊人數,壯聲勢?」

「……。」

兩人一前一後的身影逐漸遠去,敞開的房門後方是兩片完全關起的障子。

雙臂環胸,佇立於障後的清水御飛靜靜聽著,一翦含幽半掩的眸瞳深不見底,裡頭正轉動著什麼樣的心思,沒有人知道。

 

 

 

第二話 (03)

 

紅杉殿位於大奧西南一帶。

由於穎姬喜歡熱鬧,時常在御殿內舉辦茶會或花會,使得紅杉殿內外總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但今日內殿明顯冷清許多,左右侍女全被穎姬支開,連門窗都刻意掩人耳目地拉上。

「好些天沒見妳出來走動,該不會又藉故稱病,到城外鬼混?」坐在主位上的豔麗少婦從鼻頭發出一記冷哼,高高揚起下巴,一臉要和對方互別苗頭地瞪視。

此人便是吉宗寵愛的側室,穎姬,是幕府重臣西鄉大人之女,自幼擁有顯赫出身,又在優渥環境下長大,難免造就她心高氣傲,不服輸的性子,可是……。

「多謝夫人牽掛,不過這次恐怕要讓夫人失望了,晚輩一個多月以來都安分待在城內,半步也沒踏出去。」七姬向來不是乖乖聽訓的脾性,伏身行完禮馬上抬起頭,笑嘻嘻地反駁。

「也是,長年在外當什麼暗夜奉行,打打殺殺久了,氣質果然有差,是該在家好好修身養性。」穎姬亦用最快的速度頂回去,就怕慢了半秒,氣勢上就輸了,這就是她們慣有的相處模式。

也難怪兩人會這麼不對盤。

穎姬和奉子在同一天分娩,不幸的是穎姬當時難產,好不容易生下的孩子不到半個時辰即宣告夭折,之後她一直沒再生育。也許是怨恨上天不公,同一天出世的孩子,卻有著一生一死的差異,使得穎姬無法去喜歡那個出生於同一晚,同為側室的奉子的女兒。

──如果當初存活下來的是自己的孩子該有多好,做母親的心裡有時不免會這麼想吧?

之後兩人一個在浮雲殿,一個在紅杉殿,南北遙遙相對,倒也相安無事,直到七姬八歲時局面才完全改觀。

記得那天是金鳳花正要盛開的時候。

一個全身髒兮兮的小鬼,沒錯,就是小鬼,突然從她寢殿門口冒出來。當時她剛換上正裝,準備參加大奧一年一度的新年朝拜,女中們全在另一個偏殿忙碌,她完全沒料到那個小鬼居然一句話也沒說便朝她筆直奔來,一把抱住她。

「唉呀,妳做什麼?」吃驚之下,穎姬想也沒想重重推開只及自己身高一半兒的小傢伙,「走開走開!」

遭到斥責的小鬼顯然也沒想到穎姬會推開自己,彷彿受到傷害似地,錯愕的眼珠子泛起濕潤水亮,令想要出口大罵的穎姬一愣,還來不及說什麼,小鬼突然換上笑臉,指著她的衣服問。

「穎夫人打算穿這樣參加新年朝拜?」

順著她的指頭往下看去,美麗新衣黑了一大塊,有地上泥水,也有角落草屑,全是剛才小鬼抱住她時所留下,穎姬看了差點沒氣血逆流!

這個死孩子,拜其所賜,那年朝拜,好面子的她整整遲到了一整個早上,自此兩人結下樑子,每回碰頭總是吵個不停。

至於第一次見面時,小鬼被她推開後,那一瞬間所流露出的受傷神色,一定是她眼花看錯了,穎姬如是想。

只是她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小鬼十二歲那年接受將軍秘密指派的任務時會跑來告訴她?

「哪,穎夫人,從今以後我就是幕府的暗夜奉行唷。」仍帶稚氣的嗓聲笑著說,語氣裡有著被父親重視的驕傲。

這應該是對誰也不能啟口的機密,小鬼卻毫不避諱地講出來,或許是因為相信她不會洩漏半句,所以才會這麼放心地讓她知道。

奇怪的是事後她也確實保守著這個秘密,不曾走漏半點口風──儘管穎姬不懂自己幹嘛要這麼做,每次小鬼跑來紅杉殿,為免被饒舌侍女看見傳言中病入膏肓的公主活繃亂跳的模樣,她總會推說頭痛,下令撤開內殿眾人。

「夫人所言甚是。」

如今已經長成十六歲少女的小鬼,還是常帶著笑臉,面對她的譏諷一點也不在意,輕輕鬆鬆便做出伶牙俐齒的回應。

「像穎夫人從小『一直』被關在──呃不,被好好呵護在家中,『總是』不能隨便踏出大門,『只能』在家學插花跟茶道,自然高雅端莊,氣質不凡。」

「妳……」果然,死小孩長大後還是死小孩!

「誰說我沒踏出過大門!」去,說得好像她從沒見過世面似地,「我還吃過大船町附近四文屋賣的天麩羅呢!」

自認十分不得了的穎姬心直口快地反駁。

這到底有什麼好值得說嘴的呢?

所謂的四文屋說穿了就是路邊小吃,主顧都是庶民或下級武士,上流人家再怎麼樣也不會自貶身份站在街上吃東西。又因天麩羅是油炸品,為了避免火災,幕府下令禁止在家中煮食這類炸物,使得上流之人反而無法吃到天麩羅。

像穎姬這樣出身高貴的小姐竟然嚐過,在同是上等的武士家庭中,是挺離經叛道卻被偷偷羨慕的。

「這樣呀,」七姬恍然點頭,「穎夫人好有勇氣喔,不怕被人當街認出來?」

「開玩笑,當然是要換上小廝的衣服,再蒙著頭巾去買,說到這個還真費功夫,每次這麼辛苦,都想多吃一點卻吃不下,實在是令人──」

「咳。」適時咳了聲,完全是出自於坐在七姬右後方的真吾看不下去的好心提醒。

在這位夫人面前,七姬連暗夜奉行的身份都沒遮掩,自然沒必要對她隱瞞真吾的存在,每回來紅杉殿都會帶著他。也多虧他那聲不輕不重的低咳,這時說得眉飛色舞的穎姬才驚覺自己差點說溜嘴,趕緊住口。

真是的,前一刻才譏笑對方身為公主卻不知檢點,時常在外拋頭露面,豈料自己年輕的時候還不是半斤八兩。

「我、我是說那時常拜託侍臣扮成小廝去買。」

此話可是實情,只差自己也偷偷跟在後頭就是了。

現在回想起來,她出嫁前還曾和那位近侍一同長大,後來入奧之後再也沒見過他,印象中他叫什麼名字來著……穎姬努力思索。

「那可真遺憾,本以為穎夫人會知道大船町那家專賣天麩羅的老店,現在已經搬到室町交叉口那邊,連攤子上的燈籠都換成藍色啦,以前好像是紅色的樣子──」

聽到這邊,穎姬不由得打斷。

「才不是,是橘色才對,下面還掛著兩條毛繩。」

「穎夫人記得可真清楚。」

「當然,我去買過三次,其中一次還排隊等好久哩,怎麼可能忘……啊!」話說到一半,赫然發現自己間接承認了什麼,穎姬雙頰漲得火紅,恨不得當場咬掉自己的舌頭。

笨笨笨,明知那丫頭最會用不經意的口吻挖陷阱,哄人說實話,她還是不自覺跳進去。

又羞又惱地睞了七姬一眼,雖然對方用扇子遮住唇,卻不難猜想扇後的她會笑得多開懷。

真叫人看了生氣!穎姬用力扳著藏在袖內的指頭。

這就叫作一物剋一物嗎?從清水家督到她,她到穎姬夫人,一整個清晨下來,默默坐在身後的真吾得到這樣的結論。

相形之下他的存在並無這種牽絆,會讓跟此地完全沒有絲毫關連,不受任何人指使、束縛的他坐在這裡的理由,是在四年前便已經決定的,自己的意志。

「妳妳妳……真的很討厭!」穎姬挫敗地嚷嚷,三十多歲的大人此刻卻像遊戲玩輸的孩子,只差沒站起來用力跺腳。

望著每次幾乎都是以此句作結的穎姬,以及笑得彎彎瞇起眼的自家主子,真吾不禁再次搖搖頭,從旁提醒:「夫人邀我家主子來此不是為了聽琴?」

他太清楚七姬的脾氣,除了清水家督之外,世界上大概沒人招架得住她層出不窮的鬼點子和玩心,說到這裡,他私下其實還蠻同情這位個性過於直來直往的夫人。

「說的也是!」穎姬眼神一亮,是了是了,叫小鬼來不正是要藉機向她炫耀西鄉家的財勢,好讓她看得自慚形穢,無地自容嗎?

「這是我母家此回進獻的高級樂器。」

掀開木盒上方覆蓋的深藍絲綢,取出盒內的三弦琴,穎姬將琴推向前。

「哇,好美的三味線!」七姬伸手將琴抱起。

三弦,又稱三味線,相傳源於中國,後傳至琉球,最後再進入日本本土。

「不愧是穎夫人的本家,出手真大方,看這琴桿材質絕非廉價的花梨木,而是上好的紫檀所製成吧。」七姬一邊讚嘆,一邊拿起彈奏用的撥子,「哇哇,連這都是象牙做的,穎夫人這把琴鐵定是天價也難以買到的稀世珍品!」

被對手如此毫無保留地大方稱讚,反而讓心態上純粹想自我誇耀的穎姬一時間有些啼笑皆非。

哼,就說這小鬼特別討厭了。

「這把琴叫『雨夜雙飛』。」

可惡,本來是想用很高傲很睥睨的姿態講出來,嚇死對方的,如今她卻無法像孔雀開屏那樣自大地喋喋不休,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介紹。

「喔?」七姬崇拜的雙眼登時變得亮晶晶,「莫非是出自於灼華大人之手,有著天下間最名貴的三弦琴之稱的雨夜雙飛?」

灼華是當代最負盛名的製琴師,所製之琴向來是貴族商賈競相搶購的對象,尤其以這把傳聞能聽見天籟的「雨夜雙飛」為最。

「我收到時也被嚇到。」

回想起雨夜雙飛送入大奧後,引起負責檢查進獻物的御右筆們一陣騷動的情景,穎姬仍感納悶。

自己娘家是位高權重沒錯,但能買下價值連城的傳說之琴還是讓人不敢置信。然而一瞥見在場的七姬,她立刻挺起背脊,一副沒什麼大不了地撇開臉。

「咳,我是說我父上家財萬貫,會買下雨夜雙飛也是預料中的事。」她朝七姬勾了勾手,「來,我彈給妳聽。」

七姬卻將琴身靠在跪坐的右腿上,一笑。

「不,還是讓晚輩彈給您聽吧。」

穎姬一愣。

「妳妳妳會彈三味線?」由於太過吃驚,穎姬嚴重口吃。

印象中的小鬼擅長爬牆爬樹爬屋頂,在穎姬眼裡跟隻猴兒沒兩樣,之後接手暗夜奉行的工作,在外也是砍砍殺殺,實在跟任何風雅之事沾不上邊,今日忽然聽到七姬會彈奏樂曲,簡直像看到猴子除了會吃香蕉之外,居然還會吟詩寫字般無稽。

正在她震撼得說不出話的當會兒,七姬已經調好音,左手按住琴弦,右手拿起銀杏狀的撥子開始彈了起來。

意外地,嫻熟音色流暢而出,並無半點生澀。

三味線的琴桿一片光滑,毫無可供參考的把位標記,因此非得下過一番苦工才能精確抓住每個音準,連從小被嚴格培育到大的穎姬也不得不承認,小鬼在彈奏上的造詣遠勝於她,與宮廷琴師相比毫不遜色。

漸漸地,穎姬還發現一點,彈琴中的七姬跟平日不太一樣。

少了不正經的嘻笑,彈撥著的她流露出一股絕豔氣息,雖然她本來即擁有構成美女要件的五官,但從未如同此刻般顯露出驚人的美麗,是出蛹化成花蝶般的美,亦是毅然撲向火中的飛蛾最後的展現。

連音色也是尋常人彈奏不出的哀,悱,卻非消極的淒涼,而是知道太多事物後,對未來更加堅定的感傷和悲壯。

一個才快要滿十六歲的少女,為何能彈奏出這樣的音調?

不自覺中,穎姬掏出腰際橫笛,就口悠悠吹起。

半途加入的笛音令七姬一愣,揉弦的左手不禁停了半拍,下一秒,意識到穎姬打算與她合奏,她再度一怔,繼而接下去彈奏。

老是口頭上互不相讓的兩人,在合奏之中卻顯得異常和諧,哀婉曲風也逐漸變得無比溫柔,這就是神界天籟也不及的人間音律吧,真吾安靜在旁聽著。

「想不到妳真有點本事,還、還不難聽。」吹奏完畢,放下竹笛的穎姬勉強擠出敬佩的字句,突然有股衝動,脫口說出驚人之語,「我決定把雨夜雙飛送給妳。」

說完,連穎姬自己都被這個決定嚇了一跳。

「反正、反正我母家多的是奇珍異寶,少了一個也不差。」明明是想贈給知音,偏要嘴硬,「妳就讓妳身後的吹琉帶回去吧。」

最後一句話,使得放下三味線的七姬險些驚悚跳起。

回過頭,內殿紙門不知何時已被推開,清水御飛正跪坐於廊上,以無懈可擊的優雅,伏身行了個禮。

「多謝夫人割愛。」

真是有如鬼魅般突然出現的傢伙啊!

他真的是人嗎?

打從清水御飛曾佯裝上園澤光家的老婦接近她,還有帶著寂空逃命時遇見他幫忙化解,那種非常湊巧地現身的可怕能力,已足以讓七姬相信「對方根本不可能是人類」的推論。

眼看清水御飛一步步走進室內,來到身邊,七姬引以為豪的冷靜開始一片片龜裂。

「呃呃,師師──」不對,穎夫人還不知道他的來歷,「您您您──」也不對,清水御飛現在是她的隨侍女中,沒必要對他用敬語,「你、你來這裡做什麼?」

簡單一句話,總共分成三段才有辦法說完。

見此穎姬發出大笑,這小鬼終於也有人治得了。

「吹琉說妳很敬重她,看來一點也沒錯。」

這哪是敬重?是恐慌、悚懼、心驚膽跳才對吧!

不過這不是此時爭辯的重點,她比較在意的是為什麼穎姬會認識清水御飛,且聽兩人對話,似乎一點也不陌生,還處得十分融洽的樣子。

「妳所重視的人,我自然要一一拜會。」以唯有她聽得見的聲音如此回答的清水御飛,在經過她的瞬間刻意將頭一轉,含笑的眼清楚閃過她面前,盯住,再轉開。

前後不過一秒,被注視的小人兒已經連打好幾個寒慄。

看來她裝病的這段時間,他一點也沒閒著,對於她在大奧的生活已經瞭解得十分鉅細靡遺,體認到這一點,七姬心裡不禁迴盪著可悲的哀鳴,嗚,以後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了。

不僅是一舉一動都在他眼裡的那種震駭而已,他那句「妳所重視的人」恐怕才是七姬最畏懼的部分。

這人太聰明,太敏銳,不管她做多少偽裝,他都能一眼看穿。

所以他不行。

她的世界真真假假,要藏的東西太多,對這種人只能避而遠之,無論身體或心靈都不能靠近。是故先前兩人在小船上,被清水御飛壓在身下親吻時,她雖然驚訝,卻沒多說,事後亦沒再提起,彷彿那晚的親暱對她而言並不是太重大的事,說不定清水御飛正是料到她會有這種反應,所以當時故意真的吻了她。

「對了,妳是從哪學會三味線的?」三人離去之際,穎姬忍不住問。

「應該是在浦壽──」回答到一半清水御飛,忽然瞥見七姬急急打斷的眼神。

一瞬間的驚慌出現在那張搖頭的小臉,這還是清水御飛首次見到她如此不假掩飾地朝他流露出請求和慌張的模樣。

她,並不希望穎姬知道她在吉原當花魁。

為什麼?毫不在意世俗眼光的她,從未以吉原女子為恥,理應不介意被穎姬知道才是,相反地,以此在穎姬面前吹捧自己在吉原混得多風光,才比較像她的作風吧?

遲疑了兩秒,清水御飛回望焦急的她,心中猜測於是有了譜,也更加確定一件事。

「應該是跟某位知名琴師學過吧。」抱起地上的三弦琴,他改口為她圓謊,每當小徒兒向他吐露內心真正情緒時,他向來都會很寬大地配合。

聽到他的回答,七姬明顯鬆了口氣。是的,她不想讓穎姬知道她的三味線之所以彈得這麼好,全是在吉原學得。

要成為出色的花魁,不單只靠美貌和軀體而已,詩書、談吐、歌舞、琴藝各方面更得是箇中翹楚才行,所以她曾受過阿久以及其他幾位花魁大姊們的嚴厲調教。

「多謝夫人好心贈琴,晚輩們這就告辭啦。」唯恐穎姬繼續追問是哪一位琴師,她連忙將清水御飛和真吾推向門口。

匆忙出了紅杉殿,三人避開女中,從偏僻無人的小徑走回浮雲殿。

一路上七姬走在最前頭,再來是真吾,跟在最後的清水御飛靜靜望著她纖細背影,許久沒開口,直到快進入浮雲殿時他才出聲。

「以後如果沒有穎夫人跟妳合奏,妳別彈雨夜雙飛。」

「咦?」困惑停下腳步,她回過頭,「為什麼?」

「因為這是把上好的琴。」

樂器品質越好,越能清楚傳達出彈奏者的心情,當七姬坐在內殿彈琴時,清水御飛一直坐在門外聆聽,他聽見了她心中毀滅似的哀悽!

「也對。」微微一愣後,七姬大笑,「穎夫人和我處得那麼糟,若被別人看到雨夜雙飛在我手上,大概會以為是我偷來的吧,哈哈哈,回去後還是把它放在盒子裡收好,別隨便拿出來彈。」

又被她閃過一次。

絕不碰觸任何與心靈有關的話題,儘管只有萬分之一涉及的可能性也會立刻說笑轉開,什麼時候她才願讓人接近真正的自己?

清水御飛陷入沈吟,由於抱著琴,左手掌心托著琴身底部,他突然感覺到邊緣有道異樣刻痕,好奇將琴身一側,沒想到移開掌心後看到的竟是一枚藏得極為隱密的金黃家徽。

菊月!

陽光下陡然瞇起的黑眸瞬間變得鋒利,透出精光的眼瞳往紅杉殿的方向轉去,須臾,他涼唇一勾。

哼,有意思。

將那枚刻著十二瓣黃菊的徽記用手蓋住,清水御飛不動聲色地將琴身翻正,快步跟上她。

 

 

 

第二話 (04)

 

翌日,下起細碎春雨,水絲極細,落在油傘上並未發出滴答雨聲,倒似綿綿白霧,聚集了一定重量後再化為水珠輕巧滴下。

傘內一翦娉婷身影踩著木屐,徐徐穿過清晨細雨,沿著河邊石階走來,女子胸前抱著一只放置樂器的木盒,為免被雨淋濕,外部以藕色織布密密實實包起,既然她雙手都抱在盒上,自然不可能自己撐傘,身旁另有一人跟著她拾階而下,展開的大傘穩穩握在他手裡,為兩人擋去朦朧落雨。

從遠處看去,任誰都會誤以為這是一對璧合珠連的戀人,在雨中依偎偕行,但此時若有人從旁經過,不小心聽見兩人對話,先前幻想恐怕會全數破滅。

「幹嘛非得挑這種濕答答的日子叫人出門?這個時候應該待在乾爽的室內,泡茶吃點心才對吧?」

諸如此類的抱怨已經碎念了一整路,七姬嘟著嘴,對於一大早被清水御飛叫起床這件事有著很深的怨念。

他將昨日收進盒子裡的雨夜雙飛塞給她後,什麼也沒說,便將她推出門,要她帶著琴出城,自己卻站在御殿門口,揮手目送他們離開。

問他原因,他只瞇起眼,帶著蘊含深意的微笑回了句,「這樣才會碰見有趣的事呀」。

「可是主子會這麼聽話地抱著琴出來,不也是認為事有蹊蹺的關係?」沒理會她表面的叨念,真吾低頭瞟了她一眼,「就算清水家督沒有叫妳把琴帶出城,妳也會這麼做吧?」

江戶中期之後,武家雖仍保有政治優勢,經濟上卻越來越拮据。

隨著商業發達,物價上升,武士家族不僅要負擔龐大開銷,再加上「參勤交代」制度的實施,每隔一段時間必須在江戶與領地之間輪流居住,這一來一往動輒千人,所要耗費的旅費支出非常可觀,使得許多大名早已過著入不敷出的生活。

相較之下西鄉家的財務狀況還算豐厚,現任家督,穎姬的父親是個腦筋動得很快的老人家,天生善於理財,但也因為他凡事都會精打細算,不可能進行無謂的花費,這次居然如此大手筆地買下雨夜雙飛,怎麼想都很奇怪,除了可以讓女兒拿去大奧炫耀外,收購雨夜雙飛應該沒有其他實質性幫助才是。

西鄉大人該不會是被人騙了吧?

儘管彈過一次,琴音之完美的確無懈可擊,應該不可能有假,七姬卻有些懷疑懷中這把琴的來歷,故想帶出城調查清楚。

「唉呀,真吾,有些事情就算知道也不要講出來,給你主子留點顏面,聽她發發牢騷又何妨?這也是身為家臣應盡的本分之一啊。」

家臣的本分是提供勞力、武力跟忠誠度,什麼時候包括她說的這一項了?真吾無言轉開頭,很明智地當作沒聽見。

小時候剛認識她的時候,他還會非常認真地糾正,後來發現她根本是看他生性嚴謹,所以故意逗弄他,以致於現在面對她的胡扯,真吾已經完全免疫。

「你看你看,當你主子說得正開心的時候,你不捧場說個『是』的話,我會很傷心的,說不定到時候想不開跑去橋上自殺,就像那個人一樣……咦?」

才正要舉起手指,比向眼角餘光看見的景象,視線中的少女已經爬上常盤橋,噗通一聲跳下,哇哇哇,對方還真打算要跳河自盡呀!

「真吾!」

聽見她的叫喊,真吾立刻將手中油傘朝上一拋,迅速跟著躍入河中救人。

被高高扔上空的傘花在雨霧之中旋轉,再輕飄飄地冉冉落下,七姬騰出右手準備握住,哪知她尚未碰觸到傘柄,便被身後突如其來的大手搶先接了過去。

「呃!」一轉頭看見清水御飛站在她身旁,七姬整個人下意識跳開一大步,被清水御飛拉回傘下。

「怎麼?妳想淋雨?」一出大奧即恢復男裝的他沈沈一笑,連嗓音都回復男性特有的低啞渾厚。

真是的,結果他還是跟來了嘛,七姬扁了扁嘴,那麼剛才一起出門就好,幹嘛叫他們先走?

「因為做這個得花一點時間。」彷彿知道她內心嘀咕,清水御飛舉起拎在手裡的小食盒,晃了晃,不用說,是她的早膳。

「我說師父,」七姬無力挑了一下眉毛,「到了浦壽屋再吃就好了,不然附近也有茶飯屋。」

幹嘛一定要把早膳帶出來?

「那不一樣。」薄唇似有若無地一揚,清水御飛將小食盒抱在胸前,另一手撐著傘,陪她沿著河堤走下去。

此時意圖跳河輕生的少女,以及隨後追去搭救的真吾,已被大水沖開好長一段距離,兩人在河中載浮載沈,幸好水流雖深卻不湍急,沒多久真吾便抓住少女,順利將她帶回岸邊。

少女喝了不少河水,被救上岸後陷入昏迷,不過整體而論應無大礙,從她年紀看去約略十五、六歲,小小的瓜子臉蒼白清秀,身上穿著上好吳服(和服舊稱),該是來自於富裕人家,甚至某大名之後。

「咦,這位是……?」蹲下身,細細打量著昏迷少女的七姬露出相當不可思議的表情,「竟然是嵯峨家的千金。」

這可不得了,嵯峨家是名門中的名門哪!

現任勘定奉行的嵯峨大人,與町奉行、寺社奉行並稱三奉行,負責管轄郡代、代官等相關事務。

出身於名望、地位皆非常崇高的嵯峨家,衣食無缺,又是雙親唯一的掌上明珠,這位年紀輕輕的小姐為什麼要尋短見?

「主子認識她?」全身濕淋淋的真吾冷下臉。

「之前幕府舉辦花見之會時,嵯峨大人曾帶她出席……咦?等等,真吾,你要做什麼?」

眼看手下抱起嵯峨小姐,二話不說便想把對方丟回河裡,七姬連忙阻止。

「既然這人不想活,主子何必救她。」

從小養尊處優,過得太順遂,一碰到挫折,只會用極端的死亡來解決問題,殊不知世上有許多人拼命想活下去,卻已經沒有這個機會。

他……最討厭輕生之人,尤其是那些擁有得天獨厚的環境卻不知愛惜的高官子女!

「唉呀,真吾,你住手,好歹都救上來了,你把人家再扔下去豈不變成謀殺啦!」

「哼。」冷冷哼了聲,他不悅轉開臉,但本要放開的手臂停了下來。

見此七姬露出苦笑,別看她這位手下平日安安靜靜,不太跟人計較,一旦真觸犯到他的大忌,生起氣來可是連她這個主子也沒輒的。

「那個,」小手安撫地拉了拉他的袖子,「我們帶嵯峨小姐回浦壽屋吧。」

喔?她不打算將這位小姐送還嵯峨家?清水御飛的眼中燃起一絲興味。

「妳要帶她去浦壽屋?」真吾倏地回過頭,臉上爆跳的青筋頓時又多了一條。

雖然不認同這位小姐輕生的作法,但再怎麼說,把名門家的小姐帶去吉原未免太過份了,若傳出去,別說整個嵯峨家蒙羞,以後她大概也不用做人。

「不怕。」七姬卻另有想法,「嵯峨小姐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還會在意自己的名聲嗎?」

過了幾秒。

「哼。」真吾扭開頭,「還是把她丟回河裡省事。」

 

 

 

第二話 (05)

 

於是,當他們出現在浦壽屋大門時,前來迎接的阿久看得目瞪口呆,整整五秒鐘忘了把下巴收起來。

七姬和清水御飛,一個抱著木盒,一個抱著食盒,笑瞇瞇站在前方,煙雨已停,收起的油傘擱在清水御飛腳邊,而後方是臉色很難看的真吾,身上、髮上不斷滴著水,懷中還抱著同樣濕透的昏厥少女。

真是怎麼看怎麼詭異的一行人。

雖說七姬是浦壽屋花魁,但與浦壽屋並無簽訂賣身契約,當年純粹只是她單方面提出想在這裡工作,後來七姬豔名遠播,達官貴人們給的賞銀,她亦分文未取,全部交給浦壽屋處理。

久之,雙方形成一種默契,阿久從未過問她是誰,從何處來,跟誰出去,在外面做什麼事。七姬不在時,只要將她專屬的小別室維持得乾乾淨淨,讓她每回來浦壽屋都能開心住下就好,所以阿久不會問她消失的這一個多月去了哪裡,不過這次竟然連松平大人都一起出現……?

「又來打擾了。」感覺到阿久的視線,清水御飛奉上一記從容微笑,態度之悠遊泰然,彷彿進的不是妓院,而是尋常飯館。

一般男客上吉原尋歡作樂都專挑晚上,哪有人大白天來的?

儘管如此阿久也沒膽擋下他,立刻側身讓他進了門。後來清水御飛成為浦壽屋常客,阿久習慣了他隨興所至的作風也就見怪不怪,甚至特別為他準備另一間房,是不久之後的事。

「咦?」偏頭看了真吾懷中的女子一眼,再轉向他拉長的臉,想也知道他是被誰所逼才勉強把女子帶來,阿久不禁雙手插腰,笑著朝七姬搖搖頭,「從小妳就愛把受傷的小動物帶回浦壽屋,之前真吾也是被妳撿回來,這次換女孩子?」

什麼叫做被她撿回來?根本是她連拐帶騙……真吾低聲嘀咕了幾句,頭一別,臉色更差地抱著嵯峨小姐進屋,剩下七姬左手摟著琴盒,右手搭著阿久的肩,笑嘻嘻地跟著上樓。

等嵯峨小姐在七姬房裡安置好,換上乾衣,阿久照例又去準備茶點,改由方才小姐更衣時坐在房外等候的真吾與清水御飛進屋。

「妳在花見(賞花)會上與嵯峨小姐打過照面,不怕她等會兒醒來認出妳?」巡視著房間擺設的清水御飛,來到七姬身後三步之遙的地方落坐。

這是他第一次進來這個小閣樓。迥異於她在江戶城內的雅致居處,此地布置得極為精美講究,錦色几帳,濃色飄帶,裝飾著金箔的鏡台衣箱,處處瀰漫著金迷紙醉的氣息,唯一相同的是,這裡依然點著她最愛的淡淡伽羅香。

「放心,我裝病的演技可是一流的。」跪坐在床邊的七姬為嵯峨小姐拉上被衾,得意回過頭,「每次參加宴會不是故意將臉畫得很慘白,就是用袖子遮住嘴,一副虛弱得快斷氣的樣子,絕不會有人把病到連路都走不好的姬君跟我聯想在一起。」

感覺到說話聲,嵯峨小姐微微一動,睜開眸瞳,映入眼簾的是完全陌生的環境。

這就是黃泉景象?好綺麗,好奢華,跟她原本想像不太一樣。

「自然不一樣,這兒可不是死者之國。」

輕快悅耳的嗓聲從旁響起,嵯峨小姐這才意識到自己不經意將內心疑問說出了口,引來床邊女子說笑似地回應。

「不過要說是引人墮落的地獄倒也沒錯。」七姬扶她起身。

她愣愣看著七姬,由於從小在深閨中長大,從未接觸過外面世界,對花街並不清楚,以致於現在依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而房內另外兩名男子,一左一右跪坐在七姬身後,更讓她看得一頭霧水,照理家臣也不能隨便進小姐的香閨。

「噢,這兩位一個是我的保鏢,」七姬向右側身介紹,再向左,「另一個……咳,是來這裡玩的遊客。」

保鏢與遊客?嵯峨小姐臉上的疑惑越來越深。

「至於我呢,」回身坐好,七姬微笑指向自己,「是吉原浦壽屋的花魁,春澄星扇。」

「吉……」

沒來過,不代表沒聽過,一領會到此處竟是情色場所,剛甦醒的小姐先是錯愕,繼而眼白一翻又厥昏過去。

「喂喂,妳醒醒呀,」七姬連忙抱住暈軟的她,「真是的,這樣就昏過去未免也太不禁嚇了。」

名門世家的小姐聽到自己居然被帶到花柳之地,會昏過去是很正常的反應吧?在場另外兩人十分有志一同地想。

「妳有勇氣走上心中道行這條路,不正表示已決心把世俗眼光全拋諸腦後,就算被遊女救起帶到吉原又如何?」待嵯峨小姐再度轉醒,七姬抓起一旁小矮凳,慵懶地斜身倚上,清亮眼波卻帶著犀利笑意直視對方。

心中,本指剖心以示真情,後衍生為殉情之意,道行,則指男女私奔,加起來便是走投無路的情人聯手共赴黃泉的意思。

有鑑於心中事件層出不窮,七姬的父親,八代將軍於享保八年下令禁止殉情行為,並明定刑罰。殉情者被發現後要剝光衣物,任其屍體腐爛,一概不許埋葬。若其中一方被救活,亦一律處死,屍體同樣任其腐化。若兩人都被救活也要在大街跪上三日,再下放為賤民。

為情殉死的下場如此不堪,她不會不知道,回想起自己當初跳下平川時的心情,嵯峨小姐不由得平靜下來,小臉出現一抹毅然之色,掀開被子,往後跪坐一步,她雙手放在地上行了個禮。

「我是嵯峨家的獨女,嵯峨美歡。承蒙春澄姑娘相救,不勝感激,奈何我求死心意已決,請姑娘不要攔阻。」

不愧是武家名門之後,措辭舉止無可挑剔,乍看柔弱的身軀卻有著堅定不移的靈魂。

從小被家族悉心教養長大,應已將順從當成一種責任,但一到重要關頭,為了爭取自己的幸福,再柔順的女子也會變得異常勇敢。

這番決意卻讓真吾聽了重重放下阿久端來的茶盤,「砰」一聲,嚇了嵯峨美歡一跳,不解朝他望來,他立刻寒著臉別開。

察覺到手下的怒意,也知道他在氣什麼,七姬苦笑了下,連忙接下去問:「莫非嵯峨小姐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

平放的手逐漸收緊,嵯峨美歡咬住下唇。

「我……就是死,也不會依從家父之命嫁給別人!」

原來是這樣,不僅無法跟所愛的人廝守,還被長輩們逼迫,要她另嫁他人,七姬恍然大悟,跟著點頭。

「生在嵯峨家就沒有選擇的權力,只能被當成利益的籌碼,像個玩偶般被安排一生嗎?我不相信這樣的婚姻有何幸福可言──」

說到一半,雙手突然被七姬拉起。

「噢,我明白我明白。」同樣身為被逼婚的可憐人,七姬眼中立即閃動心有戚戚的光芒,「被迫接受婚約真的是件很痛苦的事,想掙脫又掙脫不了,想反抗又怕被修理。」

「沒錯,妳說的真是太貼切了。」

彷彿遇到知己般,兩人緊緊握住彼此雙手,相似的遭遇令兩位少女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

「啊,美歡妹妹!」

「星扇姊姊!」

真是夠了,真吾揉著開始抽痛的太陽穴。

「那麼星扇姊姊心中一定也有非常深愛的郎君,才會這麼排斥既定的婚約吧?」

咦?七姬一愣。

是這樣嗎?清水御飛與真吾同時抬起頭,前者甚至凜瞇起眼,從剛才七姬哀著被逼婚有多慘時,他的目光就落在她身上,現在那道視線又變得更銳利,無須回頭也能感受得到。

好、好像有點玩得太過火了,七姬忙放開嵯峨美歡。

「咳,這個,這個呢,我跟美歡妹妹不一樣,」快,快轉開話題,「來說說妳喜歡的對象吧,為什麼嵯峨大人反對你們在一起?」

一想起情人,嵯峨美歡神情立刻變得柔和起來。

「他叫英臣,是我乳母之子,與我同年,從小我們一起長大,早已約好共度白首,可是家父他……」

一個是堪定奉行之女,一個是默默無聞的乳母之子,門不當戶不對,身份差距太大,難怪嵯峨大人會阻撓,為了讓女兒死心,甚至趕緊另覓一樁婚事,把女兒嫁出去,其實也是天下父母心。

「他是否被妳父上幽禁在府中?」

「咦?妳怎麼知道?」

「若不是你們無法見面,今日從常盤橋跳下時,你們會用腰帶綁住彼此,一起殉情才是。」

合理的推測令嵯峨美歡大感訝異,殊不知七姬另一個身份,暗夜奉行,即需敏銳的分析力,慢慢抽絲剝繭,才能揭發一個又一個偽裝完美的惡行。

「美歡小姐,」展開紅扇,七姬迅速在空中旋轉一圈後收起,直指向前,「妳覺得妳的英臣如果有機會上進,幾年過後,他有可能成為匹配得上嵯峨家的男人嗎?」

「絕對可以!」嵯峨美歡不假思索,毅然挺身回視。

一抹俏然微笑自七姬唇上泛開。

「有妳這樣的肯定,相信任何男子聽了都會好好爭口氣,拼命力爭上游的。」扇頂朝旁一點,她輕喚,「真吾。」

她果然打算插手,真吾沒好氣地撇了撇嘴,卻還是兩手在地上一按,回了聲「是」,接下她的差遣退下。

「可惜不管他做什麼都沒有用。」嵯峨美歡哽咽擦去滾到眼角的淚,「家父說,除非看見秋天開的雁來紅會在春天開花,總是在秋日轉紅的錦木在四月紅葉,他才會讓我們在一起。」

話說得很絕,擺明一輩子都不可能應允兩人成婚,不過世事本來就很難預料。

「想看雁來紅在春天開花嗎?」七姬歪著頭低喃。

「星扇姊姊,妳說什麼?」

「沒什麼。」笑著拉過被子,七姬要她躺下,「妳剛才溺水,再多休息會兒。」

「對了,剛才出去的那個人……好像很討厭我?」

拉動的手停了半秒,才將被子繼續覆上。

「他不是討厭妳,而是……」

起身,七姬踱向窗邊,將臉望向遠處山陵。

「他無法原諒輕易放棄生命的行為,因為曾經有很重要的人,非常努力想和他一起活下去,卻沒有辦法。

他的命是用最親之人的鮮血換來的!

對他而言,生命是世上最寶貴,最沈重,也最不能捨棄的事物。如果哪天真的必須捨棄,也一定是為了更重要的理由、更重要的人,遠超過別人犧牲自己換他一命的恩惠。

「星扇姊姊,我……」

「睡吧。」走回床邊拍拍她的頭,七姬靜靜坐在一旁,直到她睡熟才拉開房門走出。

清水御飛靠著牆,好整以暇地站在走道上等她。

「師父。」

「有事相求?」他好看的唇一揚。

小腦袋沒點頭也沒搖頭,裝傻地眨了眨眼。

「師父就不能當作日行一善,主動幫忙?」

開玩笑,若她當真出口拜託,清水御飛絕對不會拒絕,但事後要她付出的代價保證精彩得讓她想哭。

「為師是很自私的人,與自己無關的事完全沒有興趣,不過如果有妳的謝禮,我可以破例。」

「什麼謝──」

後面的話還沒說完,七姬已經被他拉入懷中,吃驚仰起的小臉被他捧住,男性的唇隨即俯身吻上。

他他他竟然……!

掙扎的小手下意識抵住他胸膛,想避開他的索吻,沒想到反倒令自己踉蹌踩滑,在她後腦勺即將撞上牆的前一秒,清水御飛橫過手臂,放到她腦後護住。

這個角度讓她的臉仰得更高,也令他吻得更深,七姬懊惱搥了搥他,幾秒過後,在她被吻得暈頭轉向快不能呼吸之前,清水御飛終於結束親吮,放開她。

「下次把眼睛閉起來,感覺會比較好。」手指摩娑著被他吻紅的粉嫩櫻唇,清水御飛低啞地沈笑。

「不可能會有下次!」一獲自由,七姬馬上抽身跳開,老是遭他算計,火上眉梢的小佳人再也忍無可忍,一副豁出去跟你拼了地擺開架勢。

原本她隨性慣了,從未將輸贏放在心上,面對挫敗也是一笑置之,從不強求,爭強好勝更不是她會做的事,但對方那種不給人留後路,一再進逼的方式,想不當回事都很難。

「今日有什麼恩怨就在這裡作個了結,看你想用天魔輪舞哪一式儘管使出來,本姑娘奉陪到底!」將十指扳得嘎喀作響,連隨身兵器,紅扇,都很給面子地亮出。

「妳要不要先看看後面?」

「打架幹什麼還要看後面,後面有啥好……看。」最後一個字,在她回頭看清發生何事的瞬間,高亢吒喊幾乎變成聽不見的氣音。

阿久,以及浦壽屋幾位姊妹睜大眼睛站在迴廊處,想是路過剛好撞見他們擁吻,而全停下腳步看熱鬧。

「怎不早說呢,星扇,原來你們已經是這種關係。」站在前頭的阿久曖昧掩住嘴,笑得眼睛都瞇起來,「這是可喜可賀的事啊,何必瞞著大家。」

吉原有道不成文的規定,一旦遊客示愛成功,與花魁之間的關係確定下來,兩人便如夫妻一般,必須忠於對方,之後如果要分手也要合情合理,好聚好散。

「呃,等等,事情完全不是妳們想的那樣!」七姬驚嗥。

「好了,這裡沒我們的事,去去去,別再堵在路口。」把看戲的眾人一個個打發,阿久開始清場。

「聽我說,這是誤會……」伸出的手還懸在半空,前方眾人已經一哄而散,跑得精光。

而始作俑者完全置身事外地環著雙臂,倚著牆欣賞,從他唇邊勾起的笑容,七姬突然明白一件事。

故意的!這個把陰險當飯吃、狡詐當水喝的傢伙根本就是故意的!

啊,完蛋了,這下大家全誤會了他們的關係,以後連在浦壽屋也不得安寧了。

領會到這一點,剛才豁出去的魄力全洩了氣,七姬大受打擊滑坐到地上,一臉大勢已去地用手撐住自己。

嗚,果然是精彩得讓她想哭的代價呀。

 

 

 

第二話 (06)

 

緋爛如火,燃如陽,芒焰萬丈,遍地生紅光。

這是秋季才會變色的雁來紅!推開紙門,見到眼前竟是如此詭譎異象,嵯峨大人呆愕跌坐在門邊,久久說不出一字。

不,不只雁來紅,還有庭院栽植的錦木亦在一夜之間紅了葉,連樹下的火揉都結出入秋的深紫色果實。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用力揉了揉雙眼,嵯峨大人以為自己眼睛有毛病,但不管他怎麼搓揉,面前違反常理的景象依舊沒有消失,倒是青菀、毛蓼等等花期都在秋日的花卉也一株珠盛開,嚇得他差點大叫。

「嵯峨大人何必這麼驚訝?」

一縷粉色身影踩著秋楓落葉,緩步自對面長廊走出,含笑的眉眼有著說不出的天真與豔媚。

「這不是大人想看的景象嗎?」

「妳、妳是誰?怎麼進來的?」他驚慌張望左右,「來人!快來人!」

「噢,忘了告訴大人。」七姬以手支著額,可愛嘟著嘴,「大家全被困在花之迷宮中,恐怕找不太到大人。」

「妳、妳……」吃驚指著走近的她,嵯峨大人坐在廊上,往後倒退好幾步。

「其實大人現在看到的全是幻覺。」穿過庭中石階,七姬來到他身旁坐下,彎腰摘起腳邊不起眼的小白花,遞給他,「但這朵盛放的種漬花可是真實的。」

以防備的眼神瞪著七姬,他並未伸手去接。

「種漬花又稱為種付花,花形雪白嬌小,常被人忽略,當成雜草。」

「妳到底想說什麼?」

「大人每天從這個房間推門走出,都會看到這片種漬花,它們不斷用無聲的耳語傳達著自己所代表的意義,『父親的失策』,大人聽不見嗎?」

見他並無接下花的意思,七姬也沒勉強,改將小白花放在兩人中間的走廊地板上。

「聽說大人有意跟身為若年寄之一的堂前家聯姻。」

將軍之下,分別是大老、老中、若年寄,其中若年寄常設五到六人,可與老中共同參謀幕政,掌管旗本、御家人等要職,地位比老中之下的三奉行還要高出一階。

「依嵯峨家的家世地位,與堂前家結親也算是門戶相當,良緣美事,但那位堂前家的少爺──叫什麼來著──堂前祐是吧,大人可曾打聽過此人人品?」

纖手在空中彈了彈指,暗處立即掠出一道疾風黑影,真吾半跪於地,將調查報告呈上。

「我來幫大人瞧瞧喔。」玉手一甩,七姬將長長紙張全部展開,捧著讀,「堂前祐年十八,平日遊手好閒,個性膽小又好色,時常流連於吉原各處揚屋──咦?有這號人物?我怎麼沒聽他來過浦壽屋?嗟,一看就知道這人沒什麼品味,審美觀又差,花錢還不會挑地方──」

「主子,這不是重點。」真吾打岔。

「我是說這人家世背景雖好,卻配不上美歡小姐。」漾著笑,闔起屬下的報告書,七姬將這封信卷也放在廊上,「大人您要不要再考慮看看?」

「妳喚小女『美歡』……?」除非熟識且地位相當,否則不會直呼對方名諱,嵯峨大人驚訝追問,「莫非妳與小女關係匪淺?快,快告訴我小女此刻在何處!」

女兒一早失蹤,只留了封措辭強硬的誓書,作父親的憂心忡忡,派人四處尋找卻無任何下落,正考慮是否要報官處理,但又怕家醜外揚。

「美歡小姐人很平安,大人無須掛懷,只是要怎麼做,小姐才願意再回到這個家,大人應該明白。」

就算推掉堂前家的婚事,嵯峨大人也會再另找對象,這點心思七姬十分清楚,所以直接把話挑明來說。

「她以為她跟那小子在一起,就會比較幸福嗎?」嵯峨大人一掌沈痛拍在地上,「她還太年輕,不知道現實殘酷,因為一時的感情衝動而在一起,卻沒想到未來要怎麼過,這樣的對象一點保障也沒有,叫我怎麼可能放心!」

頭一抬,嵯峨大人越說越氣憤,也越說越痛心。

「難道妳認為只要她喜歡就好,就算她是盲目愛上對方,我也非得成全他們,一句不吭,就這樣把自己最寶貝的女兒交出去嗎?」

「當然不是。」

意外地,七姬並沒有反駁他,她搖搖頭起身,拍開落到肩上的紅葉。

「美歡小姐與那人年紀都還小,就如大人所說,對方無官無位,又沒有謀生能力,並不能給你女兒任何保障,如果這時讓他們成親,家世背景懸殊太大,兩人也不會幸福。」

一旦一起生活,只怕才是爭端的開始。

「您是美歡小姐的父上,想取得您的認同就要努力去爭取,用能力去證明,而非一昧對抗。」

頭側向一旁,七姬輕揚的聲逐漸轉凜。

「相約赴死,以為用這種極端的方法就能彰顯兩人之愛,好讓別人後悔沒答應你們成婚,則更是愚蠢。」

話說完,矮樹旁跪著一名淚流滿面的少年,頭緊貼著伏地的手,羞愧得不敢抬起,腹部纏著染血的白帶子,是方才自己拿刀捅入之處,幸好真吾即時攔阻,沒刺得太深。

「你、你怎麼……」見到被自己關起的少年居然被放出來,嵯峨大人驚愕望向七姬和真吾,「你們到底是誰?」

「嵯峨大人,這位英臣就先讓我們帶走了,雖然現在沒什麼出息,但如果能跟在忠相大人身邊學習,假以時日,他一定能成為有為之人。」

「忠、忠相大人?」她竟直呼這位大人之名!「妳指的該不會是南町奉行大岡大人?」

活到這把歲數,遇過不少大風大浪,但都不如今日接踵而來,一個比一個離奇。

「妳究竟是什麼人……?」

沒回答這個問題,七姬拉起哭跪在地的英臣,與真吾一同轉身。

「到時候再由大人您決定這人值不值得美歡小姐託付終生吧。」

語盡,大風驟起,一陣落葉狂飛,令人睜不開眼,嵯峨大人不由得舉起袖子擋了擋,等風平息,前方三人已失去蹤影,秋日幻象亦全部消失,眼前綠油油的庭院又恢復原狀,連半片紅葉也沒留下。

要不是家臣匆匆前來稟報,說關在土樓裡的英臣不見了,嵯峨大人恐怕會以為之前全是自己在作夢。

「父親的失策……嗎?」獨自坐在廊上,嵯峨大人拿起七姬遺留的種漬花。

良久,不發一語。

 

 

 

第二話 (07)

 

「你說什麼?」

明媚春光自敞開的格子窗灑入,七姬捧著清淺茶碗,本要置於唇上啜飲,在聽見真吾帶回來的消息後驚訝放回案上。

「那個堂前祐是笨蛋嗎?」她哀嚎著,重敲了一下小茶几,「我好不容易才擺平──呃,說服嵯峨大人放棄跟堂前家聯親,連堂前家那邊也托忠相大人打過招呼,那位少爺居然……!」

經過這幾天沈澱,嵯峨大人總算回心轉意,不再強逼女兒嫁人,七姬本想今日送嵯峨美歡回家,誰知人算不如天算。

江戶時代的創建者,德川家康,於西元一六一五年頒佈「武家諸法度」,嚴禁各大名間私下締結婚姻,凡締親者皆須經由幕府同意,換句話說只要幕府點頭首肯,婚約便算成立。

也不知堂前祐是過份自恃,還是當真就是人蠢,竟不顧雙親已和嵯峨家講定,與家裡大吵一架後貿然入城,向幕府提出締親之事。這對堂前、嵯峨兩家都是很丟臉的行為,但事情已經傳開,堂前大人為了兒子著想,也不便推翻他的說法,想想有這種兒子,七姬其實還挺同情那位堂前大人。

「那個無腦又任性的少爺,可以派人暗殺掉嗎?」七姬學著清水御飛瞇起眼,一副陰惻惻,要將對方做掉似地磨牙。

「星扇姊姊,」推開紙門,毫不知情的嵯峨美歡端著剛烤好的鰹魚進屋,「這是阿久姊姊教我做的烤飛霜呢,妳嚐嚐。」

在浦壽屋住下後,嵯峨美歡本來還有些彆扭,後來看得多,逐漸跟裡頭的姊妹有了互動,到現在已經能很自然地與之相處,而毫無鄙夷輕視之意。

「哇,新上市的鰹魚最好吃了!」美食當前,那位蠢少爺的事等會兒再來煩惱,七姬興奮擺上蒜泥醬油的小碟子。

「深見大人不吃?」依嵯峨美歡的身份,根本無須對他如此客氣,然而她還是幫他準備一雙竹筷。

畢竟真吾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差點又被他扔下河的救命恩人。

「不用。」對七姬以外之人,他的回答永遠簡潔冷淡。

見此,已經吃完一塊魚片,熱呼呼喊燙的七姬咬著筷子,十分不以為地糾正。

「真吾,你就是這點不好,怎麼可以這麼直接地拒絕人家小姐的好意呢?」

「並不是每個人都像主子這般愛吃。」

「我這是對食物一視同仁的博愛。」七姬理直氣壯地夾起另一塊烤得透白的魚片。

「是,有時候也請減少一下鍛鍊這種胸襟的機會──」話還沒全部說完,七姬已經將夾起的魚肉塞進他嘴裡。

「看,好吃吧?」得逞的小臉與嵯峨美歡相視一笑。

「……。」食物都已在嘴裡,也不好再吐出來,真吾無語瞪著自家主子,很勉為其難地把東西吃下去。

「美歡妹妹,堂前家的少爺是不是見過妳?」放下竹筷,七姬托著香腮問。

要解決這樁麻煩的婚事,看來還是得從堂前祐下手。

「好像……是去寬永寺參拜的時候見過一次。」

那時竹簾被風一吹,驀然掀開來,坐在轎內的嵯峨美歡來不及反應,要迴避已經太遲。

「怪不得那位少爺對妳這麼執著。」

嵯峨美歡簾後乍現的美貌與清新高雅的氣質,想必令人印象深刻,堂前祐見獵心喜,自此不斷送信糾纏。

既然堂前祐非常好色,又愛喜新厭舊,那麼……

「我們就來讓他轉移目標吧!」展開緋色紅扇,掩住唇角奇詭的一笑,七姬拉過真吾衣角,在他耳邊低聲,「你去調查一下堂前祐近期有什麼行程。」

運謀中的她姝麗無雙,散發出一股常人無法逼視的清靈豔色,令嵯峨美歡看得忡神,有時她真的很懷疑,這位豔人兒當真只是吉原名聞遐邇的花魁?

「啊,對了,松平大人呢?」左右張望,沒發現時常出沒在這個房間的另一個人,嵯峨美歡把他的筷子也擺上。

「放心,他的這一份我幫他解決。」非常自告奮勇地掃光另一個盤子,七姬洩恨似地咬著原該屬於清水御飛的鰹魚。

哼,誰叫他那天在阿久面前演出那一手,害得眾人誤會,沒多久吉原便傳遍了兩人好事。大家都以為她已是「那位幸運的旗本少爺」的人,令許多愛上花街的江戶男子深深扼腕,連續失眠了好幾個晚上。

然後……她的身價開始狂跌,因為根據吉原慣例,此時就算有人願意拿出千萬兩黃金,她也已有入幕之賓而不能再出來賣笑了。

可恨哪!一想起來就令人火大,七姬忿忿啃光盤上鰹魚。

不過……這幾日心情一直非常好,不時在她身邊晃來晃去,意圖提醒兼刺激的清水御飛,一早卻突然說要回江戶城,他的理由很簡單,只有簡短一句話,「那件事差不多也該被發現了」。

這是什麼跟什麼?

呿,嗤鼻哼了聲,她大口灌下放涼了的茶,看似不在意地放下杯碗後,她望向窗外的星燦眸子卻沈了下來。

雖然跟那個高深莫測的傢伙是死對頭,但七姬卻很瞭解他,此人從不做多餘之事,每一步、每一個動作都是經過縝密計算後才會出手。

他,究竟想回江戶城做什麼?

 

 §

 

當天下午紅杉殿傳出驚恐萬分的高呼。

跟隨穎姬入奧十多餘年,總是在穎姬身邊貼身照顧的乳母,千珠院,驚慌指著原本放置三弦琴的空匣追問。

「這雨、雨夜雙飛呢,夫人?」

不解乳母為何會如此大驚失色,穎姬放下用膳的雙手。

「我拿去送人了。」

這下千珠院臉色慘白得像要昏厥,拼命連吸好幾口氣,才有辦法保持清醒。

「夫人您、您、您將這麼重要的東西給了誰?」

「唉呀,幹嘛這麼大驚小怪,」穎姬向來不怎麼把身外之物放在心上,之前也曾把西鄉家的名貴古畫隨手賞給下人,「那把琴現在就在──」

「姬君」二字尚未說出口,穎姬猛然打住,說出實情會不會太丟臉啦?

奧內誰都知道兩人關係交惡,互看對方不順眼已久,如果被人知道她西鄉穎竟送琴給對手,向對方示好,豈不是很沒面子嗎?

至今連她自己也不懂當時為什麼會這麼衝動,居然會把琴給了那個討厭的小鬼。

「我、我忘了。」絕不能承認自己做過此等蠢事。

「您──忘了?」一個拔高尖叫,千珠院眼白翻了翻,眼看真的快厥過去。

完、完蛋了!老人家腦中絕望地掠過這個字眼。

「妳別嚇我呀,千珠院,妳怎麼啦?」連忙離開主位,穎姬趕到老人身旁。

不,小姐還不知道「那件事」──一看見關心望著自己,從小照顧到大的小姐,千珠院強打起精神,搖搖晃晃扶住身邊矮凳。

必須瞞著小姐,在雨夜雙飛的秘密被人發現之前,盡快將琴奪回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拖著顫抖雙腳走出紅杉殿大門,千珠院千頭萬緒,不知該從何找起。

小姐分明記得琴送給了誰,只是不肯說,這下該怎麼辦才好?望著大奧內部重重疊疊的御殿屋角,千珠院焦急地在原地不斷踱步,偏偏這件事又聲張不得,真叫人心急。

唉,打從雨夜雙飛送到穎姬手中,她就拼命給暗示,奈何穎姬從未會意她的苦心,萬一反倒被別人搶先一步發覺琴內玄機,可該如何是好?

啊,對了,先通報「那位大人」,再怎麼說琴也是他送進來的,一定要讓他知道東西被轉送出去了。

有了這個主意,老邁步伐急急忙忙走出紅杉殿長廊,全然沒注意到背後有道人影舉起手中黑色飛鏢,筆直瞄準她的後心。

咻──

迅而猛的力道朝她後背精確射去,「啪」一聲,奉子一愣,發覺自己射出的暗器雖然命中目標,毫無失誤,但在打上的瞬間,千珠院竟搖身一變,變成參天老樹,毒鏢深深箝入了樹皮之中。

原來早在踏進這片長廊之前,即有人對她下了暗示。

以植物花草為影,令對方錯認成血肉之軀,能擁有如此高段的催眠手法,這位前來阻止她的人是誰已不言而喻。

「清水大人。」

回過頭,奉子放下指間第二枚預備用的銀鏢。

每回入奧總是換成女裝的清水御飛,這次並未喬裝,一身丰神俊美地自轉角走出。

「為何阻止我?」看著真正的千珠院遠遠出了迴廊,奉子嘆口氣,沒有動身追去,暗器也收入腰帶內,「雨夜雙飛在七兒手中,讓她跑去跟菊月的人通風報信,你不怕到時候對方為了銷毀證物,會對七兒不利?」

語氣一頓,她玩味地挑眉。

「還是清水大人想袒護菊月那一方的人?」

宛如秋水般的眸子細細觀察對方神情,試圖從他深不見底的眼中看出端倪,偏生這個男人心思宛如海下幽谷,永遠看不清。

「不說話?」西下斜陽拉長兩人身影,奉子揚起的眉挑得更高,「莫非清水大人心中還沒拿定主意?」

清水御飛沈默依舊,神色淡斂地走過她,拔下樹上飛鏢。

「殺了那個人,西鄉穎會傷心。」

穎姬傷心,有個小人兒也會跟著難過──後面這句話無須說出,奉子已明白這才是他此次插手的理由,然而從這個說法看來是避重就輕了,顯然他仍不打算透露自己對菊月的意向。

果真是個難以捉摸的男人,亦正亦邪,是對他最好的形容,不到最後絕不輕易亮出底牌。

「只要清水大人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好。」語帶雙關地掃了他一眼,奉子取回他遞來的暗器,「不然將軍大人恐怕會以為你有意妨礙他女兒執行公務。」

藉由春澄星扇這個身份,利用美色進行偵察或臥底,向來是七姬的職責之一。

如今清水御飛故意放出她在吉原已有相好對象的風聲,擺明不讓她再以陪酒或色誘的手段接近其他男人,從某方面來看等於斷絕了她從事諜報的管道。

「她的身體不是工具。」清水御飛冷冷回答。

正如七姬瞭解他,他也相當清楚她的想法,為了幕府,為了天下,必須犧牲一切,就算哪天得用身體去換取情報也別無選擇,而她確實也會這麼做──這是她在接下暗夜奉行這個位置的時候,就已經有的覺悟!

「七兒十分機靈,這麼多年以來每次都能巧妙應付過去。」靜默須臾,奉子搖搖頭。

「那是因為她還沒遇過真正的強敵。」

再過一個半月便是菊月復甦的日子,屆時兩方交手,她一定會輸得悽慘,以她大局為重的個性,必然不惜付出自己的身體,甚至性命。

這次奉子的緘默持續得更久,久到落日又偏移了一個角度。

「這是她生在這個家的宿命。」他說的一點也沒錯,奉子不再多做任何辯駁,反而瞇起眼,笑睨著眼前的男人,「倒是清水大人,你把她保護得太過周到了。」

她的人生是戰場,遲早會身心俱創,滿佈傷痕,還不如早點讓她認知自己的處境,這就是奉子教養她的方式。

「是嗎?」

定定迎視著奉子的目光,他不閃不避,帶著看穿對方的犀利,眼底突然迸射出冶耀鋒芒,瞬間恍如燎原。

「希望我能護她周全,不正是奉子夫人當初讓七兒接近在下的目的?」

彷彿心口某處被人刺中,眼中奚笑剎時一僵,奉子微微蠕唇,深吸口氣,片刻,她恢復冷靜,傲視的笑再度揚起。

「不,我是要讓她成為你的弱點!」

一個半月之後,如果他最後的選擇是與「那人」為敵,那麼她會傾盡全力剷除他!

「清水家的男人都很強,然而一旦動情,就會成為致命傷。」

挑釁意味十足的話語聽在清水御飛耳中,卻沒勾起他半絲火氣,僅僅薄唇從容一扯,不怒反笑。

「這是奉子夫人的經驗談?」

此語一出,不只像剛才那樣令她笑容凍結而已,奉子臉色大變,不敢置信地瞪著他,這回完全無法掩飾被人說中的驚詫與狼狽。

許久,她自嘲似地斜眉一飛。

「清水大人居然連這都知道,真不知天底下還有什麼是你查不出來的?」

語罷,她果決地掉頭往自己居住的浮雲殿走去。

經過之際,兩人身影,一濃紫,一縹瑩,匆匆交錯而過,宛如未來兩方人馬誰也無從倖免,終將走上交鋒一途。

他雙手環胸,目送著她走遠,頭一仰,視線拋向天邊暮色,清水御飛以唯有自己聽得見的音量,輕歎口氣。

「一直以來我最想知道,卻不管怎麼查探也不可能得知的事物……都只有一個吧。」

 

 

 

第二話 (08)

 

江戶市街以日本橋為中心,附近商家櫛比鱗次,其中又屬位於北側駿河町的越後屋最著名。貞享四年(西元一六八七年),越後屋成為幕府御用和服店之後,生意更是興隆得不得了。

一頂粹白為底、朱紅為紋的轎子在門前停下,簾後探出一雙白晰小手,掀開竹簾一角。

「堂前祐在裡面?」隨之露出的臉蛋嘟著小嘴,惺忪打了個呵欠,早知道今日要出門,昨晚不該一時興起,和嵯峨美歡玩歌留多(和歌紙牌)玩到通宵。

「對方已經進去半個時辰。」侍立一旁的真吾接手幫她拉開簾幕,讓她彎腰走出。

「他來越後屋有事?」

「據說是想挑選布料,送給茨田家的小姐。」

「茨田家的小姐?」七姬一愣,「他不是在追求美歡嗎?」

「堂前少爺的目標時常不只一個。」

真是個沒節操的傢伙!七姬睡意全消,兩手用力抓著紅扇,很想把它當成堂前祐的頭折斷。

「以他堂前家的聲望,可以請人把布料送進府內挑選,不需他親自跑一趟吧?」

「因為他對越後屋的侍女也很有興趣。」

「……。」

幸好扇骨是鋼刀所製,不然此時早被扭成兩半。

「真吾,你以後可不能像他那麼濫情。」拿扇柄敲了敲手下的肩。

「怎麼可能。」翻了個白眼,他低頭喃喃自語,「光是應付一個難纏的主子已經夠麻煩了。」

「你說什麼?」

「沒有,屬下什麼也沒說。」他將下巴朝前一指,「看,堂前少爺出來了。」

往他指去的方向望去,一名華服男子正從越後屋暖簾後方走出,身邊四、五名家僕匆匆跟在後頭,個個都抱著大包小包的紙箱,準備分送給堂前祐各處不同的情人。

這位少爺到底同時招惹了多少女子?七姬瞠大雙眼,隨即又凜瞇起。

「主子,別忘了妳是去轉移堂前少爺的注意,不是去殺他。」

「哼。」七姬摩拳擦掌,做了個深呼吸,「看我的!」

垂下揚怒的小臉,踩著碎步朝堂前祐走去,由於七姬一路低著頭,堂前祐並未多看她一眼,就在兩人即將錯身而過時,她低垂的螓首狀似不經意地抬起,瞬間兩人四目相交。

彷彿乍然迸開的煙花般,七姬羽睫一掀,竟如春光照耀在瀲灩清泉上,瞳中一片飛揚璀璨,令堂前祐當場看呆。

好、好美的一雙眸子!

就在堂前祐看得失神的當口,七姬驀地朝他勾唇一笑,明明是媚態十足的舉動,在她做來卻又顯得天真無比,如此嫵媚與無邪同時並存的神采,是天下間最勾人的蠱惑,也是最無心的挑撥。

想不到世間竟有如此絕色!堂前祐手中把玩的錢袋早已掉在地上,看癡了的嘴完全闔不起來。

遠遠望著堂前祐的反應,真吾一點也不意外,雖然跟在七姬身邊已經四年,看過她各種神態,她的一顰一笑,或戲謔或認真,他早不陌生,但每每見她流露出這種魅惑眾生之姿,還是不得不承認,他的呼吸仍會出現幾秒的不順,更別說毫無招架之力的堂前大少,此刻早已神魂顛倒到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

這時七姬已經轉身,掀開暖簾進屋,卻在脫下木屐,踏上屋內地板的時候,故意佯裝手滑將扇子扔下。自然,紅扇是恰到好處地落在堂前祐前方,且展開了一半,露出題在紙扇外側關鍵性的一字,星。

「莫、莫非是名動吉原的花魁,春澄星扇!」堂前祐大叫,急忙拾起扇子殷勤獻上,「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在下對春澄姑娘慕名已久,可惜每次去浦壽屋都無緣見到姑娘,沒想到今日竟有幸在此處拜見姑娘芳容,啊,這一定是上天刻意的安排!」

當然是刻意的安排,不然你以為我大老遠跑到這來是為了什麼?

內心抱怨似地犯著嘀咕,一回頭,七姬卻是帶著無懈可擊的迷人微笑,優雅取回扇子。

「這位大人言重了,是星扇福薄,未曾有幸接待大人。」

「不,姑娘不知,自從在下聽見妳與一位不知打哪冒出來的松平大人在一起之後,非常懊惱沒能早日結識姑娘,且聽說這位松平大人已和姑娘有了婚約,還打算為妳贖身,是真的嗎?」

啪噠!腦中有根叫理智的線應聲斷裂。

一定又是那傢伙散播的謠言!七姬暗暗握緊扇柄,這次換想扭斷清水御飛的頭。

為了掩住氣得微微抽慉的嘴角,七姬展開扇子,語帶哀怨地嘆了口氣。

「是真是假又如何,對星扇而言,打從認識那位松平大人以來就開始和惡夢結拜,別看他表面文質彬彬,個性卻十分陰險又很難相處,跟他說話壓力特別大,沒得胃穿孔是奇蹟,哪像大人您內在外在兼備,如果要託付終身,星扇寧可跟你走。」

後半段純粹是想誘他放棄嵯峨美歡,不過前半段可是句句屬實。

「原、原、原來春澄姑娘有這種想法,在下一定,不,馬上回家為姑娘準備贖金!」堂前祐聽得心花怒放,高興衝了出去。

這下他應該會跟家裡吵著要推掉嵯峨家的婚事吧?

解決完這邊,七姬盤算著接下來要不要回江戶城一趟。

「我都聽見了。」冷不勝防地,低沈男聲自她身後響起,來自於屋內一名正在收拾布料的男子。

越後屋一樓專供男性顧客選購,二樓則是女性和服間,在這邊看見男子並不奇怪,可是當七姬回頭發現那人竟是喬裝成奉公人(雇工)的清水御飛時,她整個人一僵。

這個陰魂不散的傢伙為什麼也在這裡?

「表面文質彬彬,個性卻十分陰險又很難相處,跟我說話壓力特別大,沒得胃穿孔是奇蹟,是嗎?」放下整理好的布匹,他咧著笑步步逼近。

「呃,那是我開、開玩笑的!」七姬拼命揮著手後退。

「看來妳很想再被大黃蜂追著跑哪,走,我們回浦壽屋好好玩玩。」

手肘一勾,可憐兮兮的人兒毫無抵抗能力,當場被架走。

之後回到浦壽屋,雖然在她的求饒之下,清水御飛並未對她施展天魔輪舞,但故意拉著她又玩了一整晚的歌留多,造成七姬嚴重睡眠不足,隔天倒頭大睡,完全爬不起來。

等到真吾帶回大岡忠相的口信,告訴她大奧接連發生竊案時,已經是下午過後。

 

 

 

第二話 (09)

 

出入森嚴的大奧居然會發生竊案,且從凌亂的案發現場看來似是外來者所為,令幕府相當緊張,然而離奇的是女中們事後清查,發現根本沒有遺失任何物品。

哪有竊賊一而再再而三地冒著生命危險潛入江戶城,到處翻箱倒櫃,最後卻什麼也沒拿走,次次空手離去?

「大岡大人認為對方絕非單純行竊,背後目的究竟是什麼還有待……」

說了半天,空氣間還是一陣寂靜,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真吾不禁嘆口氣,濃眉微微一沈。

「主子,妳到底醒了沒?」

瞇著睡眼,半身攤在小矮凳上的七姬這才很勉強地支起頭。

「有有有,我都聽到了。」嗚,好想睡,都是那傢伙,也不過說他幾句壞話,幹嘛這麼會記恨。

眼下清水御飛雖然不在場,但有過越後屋的經驗,這次七姬已學乖地放在心裡罵。

「屬下覺得既然東西沒丟,代表偷兒還沒得手,一定還會再來。」

「那好,你請忠相大人標示出尚未被竊賊光顧過的屋樓,我們今晚就回城──」話突然一停,七姬想起什麼,整個人俐落坐起。

「主子?」

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勁,但認真思索,卻又說不出剛才一閃而過的念頭是什麼。

「星扇姊姊,聽松平大人說妳收藏了不少三味線,美歡可以借來看看嗎?」

還在琢磨的當口,嵯峨美歡已經推開門,後面跟著悠然踱進屋的清水御飛。

「三味線?」對於女孩子的請求,七姬向來不會拒絕,馬上笑瞇瞇拉開收放琴匣的櫃子,「那有什麼問題,妳想看哪一種?」

依照流派不同,三味線也分為長歌、義太夫、常盤津等等形狀各異的種類,七姬幾乎各有一把。

目光一抬,驀然對上清水御飛的眼眸,一道清淺的笑宛如流陽,暗示性地,從他瞳底燦亮投向她。

難道他……?七姬靈機一動,低頭取出放在最裡層的琴匣,拆開藕色織布,將琴盒完全打開。

「咦?這是雨夜雙飛!」看到置於盒內的琴,嵯峨美歡十分吃驚,「星扇姊姊,這把琴怎會在這裡?」

「是一位很重要的人送的。」輕撫著纏緊的絲弦,七姬微微一笑,遞給嵯峨美歡,「妳確定它真的是雨夜雙飛?」

帶出大奧之後,本來想調查一下琴的來歷,後來為了嵯峨美歡的事便一直把琴擱在浦壽屋,忘了拿去請人鑑定。

「不會錯,半個多月前,西鄉夫人邀我和家母去賞花,路經迴廊時曾碰見一位琴師捧著三味線走過,西鄉夫人脫口說出那位琴師便是名滿天下的灼華大人。」回想起當日不期然的巧遇,嵯峨美歡仍記憶猶新,「西鄉夫人還十分自豪地表示,灼華大人原本是西鄉家的人,早知道他會有今日的成就,當初應該極力留下他。」

從小嵯峨美歡就非常喜愛樂器,尤其對三味線情有獨鍾,當下立即問起灼華手上抱的那把琴,而得知雨夜雙飛之名。

「雖然僅看過一眼,但我記得很清楚,雨夜雙飛的天神(纏弦處)上方雕著雨滴,琴桿滑亮如水,還有琴身……」

嵯峨美歡一邊確認,一邊將琴小心抱起,如此一來琴身後方正好面向著七姬,使得底部的黃菊紋樣一覽無遺,赫然躍入眼簾!

那是──七姬臉色一變,暗暗倒抽口氣,怎麼回事?雨夜雙飛竟與菊月有關?

「星扇姊姊?妳怎麼了?」見她好半晌愣然看著琴,不說半句,嵯峨美歡不解。

「唉唷,頭,這個頭突然好痛!」下一刻,七姬立即按住前額,「美歡妹妹,妳快去幫我找阿久,請她泡壺安神茶什麼的。」

「好,我馬上去!」嵯峨美歡信以為真,連忙放下琴,噠噠噠碎步跑出房。

刻意支走她之後,七姬緩緩將手移向平放於地的雨夜雙飛。

「主子?」跪坐在七姬右後方的真吾,方才亦看見了那朵菊紋。

「今晚不用回大奧了。」指頭停在緊繃的弦上,七姬低下頭,手指逐漸收攏握起,「因為對方要找的東西在這裡。」

怪不得她把雨夜雙飛帶出城後會鬧竊案,且毫無貴重之物被偷,只是……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西鄉家!

接獲菊月出沒的線索之後,該採取什麼行動已經無庸置疑,但此時七姬卻停頓了足足三秒鐘,才用幾不可辨的聲音宣布。

「明日一早去西鄉家進行搜查。」

把刻著菊月印記之物送入大奧的西鄉大人涉嫌重大,調查後萬一發現西鄉大人當真圖謀不軌,她勢必得如實向幕府舉報,可是一想起西鄉為穎姬母家,她的心情之沈重,真吾很清楚。

「會不會是主子看錯了?」西鄉家世代侍奉幕府,近期也沒發生什麼嫌隙,理應不至於有二心。

「以盛開的秋菊為印,十二瓣,左右相稱,花體金黃,底色朱紅,絕對錯不了。」

能讓她如此震撼的徽記,除了德川家的葵紋之外,就屬這枚黃菊!

「為什麼灼華大人要將菊月的標記刻在琴上?」之前意圖刺殺寂空的人馬也曾將菊紋繡在繩子跟魚簍中,對此真吾一直百思不解。

這不是擺明被發現的話等於自暴身份,只差沒把「我是反幕府的逆賊,快來抓我」寫在臉上嗎?

「詳細原因我不是很清楚,」畢竟她對菊月的認識也僅止於十多年前流傳下來的資料,「不過據說凡是進入菊月之人都得將家紋置於隨身攜帶之物,以示效忠。」

沈忖眸光一轉,拋向坐在窗邊閑然喝茶的清水御飛,看他一副悠哉悠哉品茗的模樣,分明早就知道雨夜雙飛刻有菊月印記,卻矢口未提,說起來這傢伙更可疑。

『他是菊月興亡的關鍵。』

要不是她沒那個膽,實在很想撲過去扒光他,看看清水御飛身上是否帶有印著菊月的物品,便能證明他到底站在哪一邊,但這個作法實在太嚇人,就算她想找死也絕不會去嘗試,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採取別的計策。

「我說師父,」兩頰堆起笑,七姬來到他面前坐下,提起茶壺為他斟上,「你不會剛好也很湊巧地知道灼華大人現在人在哪裡吧?」

「為師是知道。」他也微笑回應,端起她倒的茶喝著,每回她主動接近,清水御飛的心情總是特別愉快。

「那麼。」杏眸一抬,七姬雙眉齊揚,單刀直入的目光望進他眼中。

雨夜雙飛的製作者既是菊月之人,毫無疑問立定當誅,但這次她另有打算,決定不交由奉行所執行。

「明日午時,請你出手殺了灼華大人!」

 

 

 

第二話 (10)

 

走過許久未曾涉足的長廊,來到寢殿主屋,記得之前這裡是整座府邸最熱鬧的地方,因寢殿主人活潑好動,一刻都坐不住,常讓眾人頭痛不已,但卻也是這個家活力與歡笑的來源。

自從她出嫁之後,家裡突然變得好安靜,連這間屋子也跟著空蕩下來,原本服侍她的女中亦已不在,全被分派到他處去。

探頭望向沈寂的內殿,裡頭果然空無一人,唯有庭中一地落葉被風吹起,飛了又落,老人沈默站在走廊中央許久,半晌,他低下頭,轉向略顯荒蕪的庭園,目光由左到右巡視了一遍,來到半途,他的視線突然在雜草叢中定住。

「噢,想不到還真的有呢!」步下台階,老人彎腰摘下叢中的小白花。

「此物對西鄉大人可有特別意義?」捧著托盤,盤上一壺熱水,一盞茶壺,兩只茶碗,少女含笑自角落走出,來到廊中坐下。

「妳是?」老人驚愕回過頭。

西鄉家上下侍者眾多,他不可能一一記得,但此女雖作從僕打扮,態度卻相當隨性自若,言談舉止之間更帶著一股尊貴之氣,怎麼看也不像普通侍女。

「來喝杯熱茶如何,西鄉大人?」彷彿沒看見他的吃驚,少女顧自放下器皿,嫻熟倒出三沸熱水,注入壺內,「比起世人趨之若鶩的宇治玉露,大人比較偏愛來自遠江(今靜岡)的煎茶,是吧?」

「妳、妳怎麼知道?」

「穎夫人曾經提過。」

穎姬從小十分過動,少有安分坐下的時候,但由於西鄉大人很愛喝茶,每次只要他在家,都是由穎姬親自煮水泡茶給父親喝,這大概是唯一一件能讓她甘願靜下心來做的事。

「莫非……莫非妳是奉將軍大人之命而來?」一聽見對方提及身在大奧的女兒,西鄉大人心裡登時有了譜。

一定是「那件事」已經不幸曝光敗露,所以幕府那邊要來興師問罪了!

指尖一個顫抖,種漬花從他掌中頹然飄落,掉在腳邊。

「既然大人知道我的來意,何不坐下來說清楚?」指了指身旁空位,七姬將沖好的茶倒入碗中,推向前。

一大早天還沒亮,她和真吾即潛入西鄉家,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半樣與菊月有關的證據,鬆口氣的同時,兩人也覺得納悶,如果西鄉大人並未與菊月勾結,他幹嘛冒這麼大的風險,把雨夜雙飛送進大奧?

「我早有覺悟此事可能會被發現。」走回廊內,西鄉大人在七姬身旁鄭重坐下,「就算將軍大人怪罪下來,以藐視幕府之名要我切腹謝罪,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只求將軍大人網開一面,饒過他們小兩口,讓他們私奔離去吧。」

等、等等,私奔?什麼私奔?

這一趟前來見西鄉大人,是想問出灼華與菊月的關係,怎麼會莫名其妙冒出「私奔」這個話題?

「當初為了女兒的幸福,也為了振興家業的私心,我思前想後,以為將女兒送進大奧,讓穎成為將軍大人的側室才是最好的辦法。」

這樣一來穎姬既能永享榮華富貴,又能拉近西鄉家與幕府的距離。

「但我錯估了一點。」

女人的幸福,不單只有精美的物質生活就足夠。

一旦入奧,終其一生都不能再出城,這對愛好自由的穎姬來說,就像被囚禁籠內的鳥兒再也無法回到開闊的藍天般痛苦,而唯一能依靠的良人,所謂的丈夫,也不屬於自己,時常連續數個月也見不到將軍一面,之後穎姬更經歷了喪女之痛,有時西鄉大人真的很懷疑,女兒嫁入德川家後是否曾快樂過?

「早知如此,那時候我就該聽千珠院的話,讓她和灼華大人在一起。」

聽到這邊,七姬終於明白了,西鄉大人根本不知道灼華加入菊月,是反幕府組織的一員。

「聽說灼華大人曾在貴府住過?」

西鄉大人點點頭。

「灼華是他揚名之後的雅號,他本名『輝』,祖父三代都侍奉我西鄉家。」

由於與穎姬年紀相仿,這位灼華大人,或者該稱為輝,生來即注定是小姐侍臣,明知自己身份低微,卻仍情不自禁愛上了自小守護到大的女性。

在得知穎姬即將入奧的消息,他幾乎崩潰,拼命懇求西鄉大人收回成命,而被逐出府,多年後,他以製琴絕技聞名天下,無論武家名門或公家貴族皆不惜花費重金禮聘,雖無官無職,名下資產卻已富甲一方,若當年女兒能下嫁他為妻,現在也能過得衣食無缺,且能得到丈夫無微不至的呵護吧。

「所以現在西鄉大人打算協助灼華大人,串通在奧內的千珠院,將穎夫人帶出大奧私奔?」

「我早該這麼做了。」撿起掉落在地上的種漬花,西鄉大人感慨嘆息。

「是嗎?」七姬嘟起小嘴,從他手中接過,將花梗放在指間轉著,「大人還記得當時告知穎夫人,希望她入奧時,穎夫人有何反應?」

他一愣,沒料到會被問及這個問題。

「她……她思索片刻,回了句『女兒知道了』,便沒再多說。」

以她倔強的性子,本以為要花不少力氣苦勸,哪知穎姬僅僅沈默一會兒,未做任何反抗,如今認真回想,女兒會有這種反應的確不太尋常。

「西鄉大人,看來穎夫人比你想像中的還更堅強呢。」將小花放到茶盤上,七姬朝他粲然眨眨眼。

儘管從小嬌氣任性,很有主見,穎姬卻十分瞭解自己出生在西鄉家的意義,或許她早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必須為了家族的未來、為了父親的期盼犧牲自己,所以她一點也不意外被當成利益的籌碼送進大奧。

今日就算不是成為將軍側室,也是與其他實力雄厚的大名聯姻,這是她對這個家的價值,也是義務,是故她沒有怨恨,沒有逃避,反倒很勇敢地接受。

在嬌縱的外表下,她一直比別人認為的還要懂事。

「是嗎?穎她……她……真的不會怪我嗎?」顫抖的大手一張,遮住雙眼,西鄉大人流出了老淚。

天下間,沒有一個父親不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幸福,也沒有比一個父親發現自己是造成女兒不幸的元兇後,更折磨人的事情了。

「西鄉大人,」沒有直接回答他,或安慰他,七姬微笑著,將碗遞到他面前,「茶都快涼了,您不喝嗎?」

他愣愣抬起頭,接過微溫的茶碗,清新甘潤的煎茶混著愧疚的淚水喝下,他銘心一震,愕然望向七姬。

「這茶……這茶的味道跟我女兒泡的真像!」

一時之間,七姬的面龐與他記憶中的女兒重疊在一起,彷彿小小的穎姬就坐在他身邊,為他泡上一壺清甜。

「小姑娘,如果妳不介意,請妳有空時……有空時來幫我這老頭子泡壺茶,可好?」

望著哽咽掩面的老人,七姬莞爾一笑,用力點點頭,為他斟上第二碗,庭內落葉飛起,沙沙作響,一老一少並坐在一起,身影被晨光拉長,倒映在昔日充滿笑聲的廊外。

後來七姬時常帶著真吾造訪西鄉家,有時是白晝來,有時是夜晚,這之間從沒人發現,西鄉大人亦未曾過問她的來歷,直到西鄉大人辭世,他依然不知道她是誰。

「真吾,你說雨夜雙飛除了刻有菊月徽記外,還會有什麼呢?」

與西鄉大人喝完茶,七姬收起茶具離去,走出穎姬出嫁前住的寢殿之後,她偏頭朝暗處低聲一喚,真吾抱著那把三味線來到她面前。

「屬下認為西鄉大人將琴送入大奧,是想通知女兒,灼華大人有意帶她離開江戶城。」

「通知?」歪著頭思忖,片刻,七姬目光一亮,「難道……!」

陡然抽出他腰間的短刀,對準雨夜雙飛琴身中央劃下,噹一聲,絲絃齊斷,上好名琴頓時被削成兩半。

「主子──」完全沒想到她會有此舉動,真吾一驚,要阻止時已經來不及。

這是穎姬首次送她的東西,她居然一刀俐落劈了它?

「果然。」

一封疊成三折的和紙自損壞琴身中央露出,此即穎姬將雨夜雙飛送人之後,千珠院會這麼焦急的原因,西鄉大人一定也以為幕府已經發現這封密函,所以才會派她前來關切。

抽出信箋,不出七姬所料,裡頭是封哀婉動人的情書,一字一句寫得哀切至極,訴說著兩人被迫分離的無奈與思念,令七姬讀到一半便不忍再看下去,將信闔起。

想不到這位灼華大人用情如此之深!

被逐出西鄉家之後,為了奪回所愛的女子,故意加入與幕府敵對的菊月,除了努力習得忍術之外,更勤學製琴技藝,期盼著哪天能有機會帶穎姬離開江戶城。

且照灼華大人數次潛入大奧尋琴的身手看來,要強行擄走穎姬並非難事,他卻沒這麼做,反而費盡心思將琴送進大奧,希望穎姬自己發現信後,再決定要不要跟他走,就像小時候他總是尊重小姐每個決定,不管做什麼都會先問過她的意見一樣。

「雨夜雙飛之所以能發出感動人心的音律,是因為琴中深藏著灼華大人的情意與煎熬吧!」手指輕輕撫過斷裂的琴弦,七姬低著頭,將情書收入袖內。

「接下來主子有何打算?」

雖然加入意圖顛覆幕府的菊月罪無可赦,但這次情況特殊,對方這麼做全是為了穎姬,真吾深覺她在得知內情之後,已經無法再坐視不管,說不定會反過來協助這對無法終成眷屬的有情人。

當初與嵯峨美歡素不相識,她都竭力幫忙撮合了,更別說穎姬是她從小親近(吵架)到大的人,一定很希望穎姬也能得到幸福。

只不過穎姬是將軍側室,身份非同小可,萬一真的幫她私逃出城,弄個不好變成舉世皆知的醜聞,對德川、西鄉兩家都是很大的傷害,甚至還會牽連上百人被殺、流放。

「容小的提醒一句,同謀者,尤其是主子,身為執法者知法犯法可是罪加一等。」

她想怎麼做,他並無異議,配合到底就是,不過當人家家臣總得寥勝於無地勸諫一下,如果吉宗知道女兒竟幫著幕府公敵拐跑他側室,勃然大怒之下決定嚴處,她也無話可說。

「這個我明白,呵,真吾真愛操心。」將食指放在唇上俏皮一笑,七姬將臉轉向充滿陽光的庭院,「走吧,西鄉大人說灼華大人目前寄住在西鄉家的下屋敷,該是時候會會這個人。」

才剛說著,她已輕快朝出口跑去,纖盈身影一下子即出了外廊。

她真的有聽進去嗎?真吾十分懷疑地搖搖頭,將手中裂成左右兩截的雨夜雙飛重新裹上綢布綁起,跟上她離去。

因為實施參勤交代,大名們通常會在江戶建造三座宅第,「上屋敷」位於江戶城外,是大名的居處,方便前往謁見將軍之用,「中屋敷」築於外護城河內側,供大名夫人及子女居住,「下屋敷」則建在外護城河外側,用以儲存物資與遊園休憩。

從西鄉家的中屋敷走出,穿過吳服橋正要右轉,站在交叉口上,七姬突然心念一動,停住腳步,改轉向左邊小路。

「主子,西鄉家的下屋敷不是那個方向。」發現她往一石橋走去,真吾連忙叫住她。

七姬卻沒回頭,反而拉著他一路走過室町,直到一家賣天麩羅的四文屋前才停下來。

「喏。」買下熱騰騰的炸物,用層層懷紙及手絹悉心包起,七姬笑著遞給真吾。

他先是一愣,繼而明白她的用意,這是穎姬少女時代最愛吃卻無緣再嚐到的市井之物,她專程繞道過來就是為了這個?

「知道了,屬下馬上送去。」接過東西,真吾幫她又包了一層巾敷,以便確保送到穎姬手中時還會是溫熱的。

「倒是主子一個人去找灼華大人沒問題嗎?」

再怎麼說灼華都是隸屬菊月的人馬,會發生什麼事很難預料,他並不想讓她獨自前往。

「放心。」揚起一朵意味深遠的笑花,七姬朝他挑眉,「我不是已經請我師父午時一到便殺了他?」

算算時間還有三刻鐘。

「妳當真要清水大人這麼做?」

「當然不是,我只是想藉機測試一下他究竟是敵是友。」

雖然之前在淺草寺時,他也曾殺過兩名組織內的人,不過那是他們有辱菊月名聲在先,若說清水御飛想收拾掉組織內的害蟲也不足為奇。

「原來主子有意試探他對投靠菊月的灼華大人是否下得了手。」真吾恍然大悟,「那麼,如果清水大人毫不遲疑地殺了灼華大人,便可證明他其實不是菊月之人?」

「不,正好相反!」

斂起笑,七姬漫不經心的目光逐漸變得深凝。

「聰明如他,一定早已察覺自己被幕府懷疑,如果他真的對灼華大人出手,必定是想掩飾自己與灼華大人同為菊月的事實,以便消除我們的疑慮,如此一來反而更加證明他效忠的對象不是幕府,而是菊月!」

若結果真是如此,他們便得成為敵人了!

抬頭轉向即將正午的天空,七姬深吸口氣,為了幕府的安危,非得盡快確認清水御飛的立場不可,但在即將得知答案之際,她卻又希望不要這麼快知道。

對於她的試探,他究竟會怎麼做?

殺,抑或不殺?

是敵,還是友?

 

 

 

第二話 (11)

 

西鄉家下屋敷佔地廣大,從大門走進,要逛完一座又一座的庭園恐怕得要一整天的時間,且無論選擇哪條小徑,沿途盡是一片翁鬱,堂屋、茶屋及書院皆座落於樹海之中,每座亭台樓閣都有渠水流經,再匯集至中央的大湖泊。

其中,位於東側的馬場是整座下屋敷最遼闊之地,也是穎姬八歲時差點落馬,幸而被他即時接住的地方。

「能死在自己最重要的回憶的土地上,也是一種幸福吧?」

聽見背後傳來低渾的嗓聲,灼華詫訝回過頭,正午陽光透過林蔭,細碎灑在走出的銀白身影上,明明是烈日當空的驕陽,落到此人身上卻彷如月華,有著夜的冰冷與旁人猜不透的迷離,連他嘴角微微勾起的微笑也是如此。

「你……?」還來不及問及對方來意,腳下青草突然全數凋萎,環繞馬場四周的大樹亦在眨眼之際變成一片枯木。

如此異象令灼華驚愕倒退,但這還不是最可怕之處,一株參天老樹驀然從他腳邊長出,盤錯粗大的樹根迅速攫住他的手腳,漫生的藤蔓更往他的咽喉而去,一條條繞上他的頸子。

「天魔輪舞第三式,樹影迷蹤,主要功用是擬物為人,或牽制對方行動,不過用來殺人也並無不可!」

併攏的食指與中指往空中揚聲一劃,纏繞在灼華脖子上的枯藤瞬間收緊,牢牢勒住。

「天、天魔輪舞?」

能使出這套奇譎忍術,世間唯有一人!

「既然是清水家的……家督大人……」震驚仰起臉,灼華拼命扭動身軀,意圖掙脫樹藤的箝制,奈何雙手全被樹根綁住,動彈不得,「為什麼……這樣……對我?您不是我們菊月的──」

一道冰涼寒光,陡然掠過清水御飛微瞇的眼眸。

「製琴之人,不該如此多話。」平舉的指頭剎那間改變位置,朝高空指去,頓時不僅樹枝纏得更緊,還長出密密麻麻的葉子,一片又一片覆上灼華的身影。

再這樣下去灼華會被殺的!

右手緊握半開的紅扇,七姬站在遠方凝神看著。

結果清水御飛當真出手了,事實擺在眼前,他表面上順應幕府,背地裡支持的卻是菊月!

說不出向來冷靜迎敵的自己此刻微微顫抖是為了什麼,七姬輕嘆口氣,閉上雙眸,一秒過後,再次睜開眼瞳的瞬間,她的指尖已不再哆嗦。

事到如今,該怎麼做已經很清楚,她得在他殺了灼華之前,先殺了他!

天魔輪舞的威力雖然強大,但並非沒有弱點,本質上,天魔輪舞還是源自於清水家的催眠術,既是催眠,先決條件是施行者得先催眠對方,換句話說,只要搶在被他催眠之前出手,即可輕而易舉地殺了他,因為清水一族不擅搏鬥,身手也不如一般忍者敏捷。

就在灼華痛苦大喘,即將氣絕之時,七姬大袖一揚,邊緣暗藏利刃的紙扇已對準清水御飛腦門,正欲使力射出。

「咦?」扇柄滑出掌心,尚未完全脫離手指,便在半途硬生止住,七姬驚覺清水御飛竟在最後一刻忽然停手,使得她連忙跟著撤回狙擊。

頭一轉,望向先前深陷幻象中的灼華,他身上的催眠術已經解開,人也安然回到現實。

怎麼回事?

「就當作你已經為情死過一回。」雙臂環胸,清水御飛淡淡看著跌坐在草地上,咳得滿臉通紅的知名琴師。

原來剛才清水御飛作勢要殺他是故意的!七姬暗地鬆了口氣,闔起紅扇,緩步自林內走出,來到灼華面前。

「灼華大人,請退出菊月,在接下來的日子重新出發,如何?」蹲下身,掏出袖中信箋,遞上前,「只要你收回這封信,幕府便不再追究你意圖慫恿將軍側室私逃的罪行。」

那是他藏在雨夜雙飛中的情書!

此時將這封信退還,代表她不會將信交給穎姬,更不會協助他們私奔,意識到這一點,灼華詫訝瞪大眼睛。

「我以為妳會懂。」忿忿拍開她的手,他不敢置信對方竟會叫他默默帶著信獨自離去,「同樣的處境,為什麼妳對嵯峨美歡便大方伸出援手,對我和小姐卻如此殘忍?」

面對他的指責,七姬沈默聽著,許久才對他搖搖頭。

「因為穎夫人與嵯峨小姐不一樣。」

若無法跟所愛的男人在一起,嵯峨美歡寧可為情殉死,也不要有未來,可是穎姬不同,比起一時的解脫,她更在意如何活著,不管面臨什麼樣的人生都要繼續前進。

這之中沒有所謂的誰對誰錯,熟優熟劣,僅是每個人所選擇、所相信的價值不同。

「或許當初穎夫人嫁給你,會比成為將軍大人的側室幸福,但我們誰也無法讓時光倒流,更無法知道另一種選擇是否真的會比現在好。」

拉起那雙長期纏繞琴弦而長滿硬繭的雙手,七姬再次將信塞入他掌中。

「所以,灼華大人,你不覺得正因為這樣,走到今日這個當下的我們,更應該珍惜現有的一切,無論是好是壞,也要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幸福。」

疊起他的雙手,緊緊握住。

「穎夫人便是抱持著這樣的想法,很努力地活下去!」

他印象中的小姐不就是如此嗎?

從不沈湎於過去,目光永遠正視著前方,不管跟誰在一起,都深信人生有許多種可能性,幸福,也絕不會只有一種。

自從出嫁之後,十八年來,她都在為這個目標奮鬥,此時若讓穎姬看見昔日故人的情書,對她而言反而是一種困擾。

「原本以為將小姐接出大奧,對小姐才是最好的。」喃喃捏緊掌中無緣送達的信緘,灼華發出一聲苦笑,搖搖頭起身,「看來……這一切不過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

抬頭環視周遭廣闊的馬場,春草剛從地底長出,附近樹叢亦冒出油綠的葉子,冬去春來,馬場上的四季不斷交替,時間更不曾停止,昔日頑皮嬉戲的小姐早已長大,不再回頭地向前走去,只有他還停留在原地。

一直,都在這裡。

「我是這麼覺得的,灼華大人。」拍拍裙上草屑,七姬揚笑跟著起身,食指用力指向馬場出口,「就算前方不會再有穎夫人相伴,灼華大人也一定可以找到屬於自己的,另一種幸福!」

回憶是人生珍貴的累積,不該是束縛,只要肯跨出步伐,勇敢走出去,未來永遠從現在開始。

「另一種幸福……嗎?」沈思低下頭,望著自己裹足不前的雙腳,片刻,一個深呼吸,昂起的臉望向馬場另一頭。

內心彷彿被兩種力量劇烈地拉扯著,一個將他牽引向前,一個將他綑綁向後,最後,遲疑的足履終於踏出第一步,第二步,每移動一個步伐,灼華的背影便離出口處更近一些,直到完全走出馬場。

望著他逐漸遠去,七姬將紅扇插回腰側,默默在心裡祝禱,希望深愛過穎姬的他在走出此地後,也能走出過去,展開全新的旅途。

「妳這回對曾加入菊月的敵人可真溫柔。」

低迴而帶著些許慵懶的聲從她頭頂上方響起,七姬一愣,這才發現清水御飛來到她身旁,俯下的側臉幾乎快和她的小頭顱碰在一起。

這這這這傢伙什麼時候靠得這麼近啦?

「當、當初灼華大人是為了帶走穎夫人才進菊月,現在既然已經打消這個念頭,自然沒必要再刁難他。」

反射性地想往後跳開三大步,見他右邊的眉警告似地準備挑起,唉唷,閃躲得太明顯啦,七姬連忙定住腳跟,改為陪笑著緩步退開。

「倒是七兒之前請師父殺了灼華大人,師父為什麼會突然改變心意,決定放過呢?」

當時她在林後看得清清楚楚,清水御飛出手前,全身散發出來的殺機可是半分不假。

「因為……」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鎖住她,似是笑,又比笑更幽沉深遠,「既使我真的打算殺了他,妳也會在他喪命之前出手救他,不是?」

言下之意,他也明白她救人的方法就是狙殺施術的他!

領會到他話中這層深意,七姬微愕住,在短暫的一秒鐘裡,她無言回望著他,他知道她的試探,她也知道他看穿了這一點,兩人目光在風中匆匆交錯而過,下一秒,七姬立即轉開膠著的視線。

「咳。」用力擊了一下掌心,她將頭轉回來,小臉堆滿諂笑,「師父不愧是師父,心思果真敏銳得……令人好想痛哭啊!」

結果這次的試探算是失敗了,他的嫌疑仍然還沒洗清或得到證實,七姬暗嘆。

「七兒。」

嚇!

「在來這裡之前,為師得到消息,堂前家的少爺已經鬧上幕府,要求無論如何都要解除嵯峨家的婚事,為此還遭幕府重重訓斥一番。」

呼,原來是說這個,暗自順順險些跳出胸膛的心臟,七姬十分慶幸他轉開話題。

「但堂前祐堅持要娶吉原某位花魁為妻,最後居然得到幕府的諒解而成全了他。」語罷,清水御飛狀似思索地偏頭,「妳說,這會不會太反常了?」

嘎?剛放鬆的頭皮馬上繃緊,她吞吞口水。

「聽說是大岡大人的建議,要求幕府發出最後通牒,嚴令此事不得再有變卦,否則要以藐視幕府定罪。」他慢條斯理地踱近,低嘎的嗓聲越說越輕,「至於大岡大人是受誰所託,對幕府出此提議……」

眼角餘光一瞇,飄向她。

「是呀是呀,真不知是誰這麼有遠見──咳,這麼多事。」

此時打死都不能承認是自己拜託忠相大人這麼做的。

「喔?」他側額,目光凜起,「七兒,妳該不會忘記妳我之間還有婚約存在吧?」

「噢不不不,師父千萬別誤會,這件事時時刻刻都放在徒兒心裡,想忘都忘不掉。」

這麼恐怖的事,拿頭用力撞牆都會記得。

「可是呢,雖然七兒非常看重與您的約定,奈何世事無常,總是充滿料想不到的意外。」感嘆長吁口氣,她搖搖頭,安慰性地拍了拍他,代表她也是萬不得已,「既然現在幕府已經有此決定,我也只能聽命行事,不好推辭,我看不如就……」

「為師和那個男人相比,妳打算選他?」

「這是當然──」堂前祐還可以耍著他玩,但若跟眼前這個人在一起,會短命吧?

「其實為師一點也不想逼妳,如果妳對我們的婚約有一絲一毫的遲疑,沒關係,為師很願意帶妳回出羽小住片刻。」

啥?回出羽?拍打得正起勁的小手一僵。

「在清水家的湯殿山上有處秘境,人煙罕至,尋常人絕對找不到入口,也找不到出口。」傾身,他在她耳邊說得極輕極柔,「想想看,那裡就只有妳跟我,保證不會有外人打擾,在那樣的環境一起住上十天半個月,應該可以讓妳再多考慮一下悔婚的後果,妳說好不好?」

咕嚕──艱澀嚥下喉間唾液。

「師父,你也知道徒兒自小最崇拜的人就是您。」應付的神色剎時變得一臉慎重,七姬改用另一隻手握住他,「您的好,不是言語可以形容,如果要選擇,那還用說嗎?當然是師父比較重要,怎麼可以拋下跟師父的約定,跟別人在一起呢!」

「真的?」他微笑瞇起眼,「那幕府跟堂前家那邊?」

「沒問題,小事一樁,小事一樁,七兒處理得來。」嗚嗚,簡直是自找麻煩。

「不會讓妳太為難?」

「不會不會,一點也不為難。」只是會很想哭而已。

「很好。」他再度一笑,「今日太陽下山之前。」

「啊?」什麼太陽下山之前?

「如果妳還不能想出辦法,在不違背幕府命令的情況下擺脫堂前祐的糾纏,我們出、羽、見。」

哼,膽敢利用別人的追求,推諉兩人婚事,對於她的迴避,他的氣量向來非常狹小。

「那、那不是不到半天時間了!」就知道這個男人一定是某種很邪惡的魔王轉世而來的!驚惶抱住頭,七姬想哀嚎也沒那個時間再浪費,旋身就跑。

清水御飛環著雙臂,含笑望著她的背影慌張離去,等到七姬衣角完全消失,他雙眉一斂,收起漫揚的嘴角,走入林內一隅。此處……便是她之前站在遠方觀看他出手的位置,若他當時沒饒灼華一命,她當真會殺了他吧?

閉上雙眼,悠悠長嘆口氣。

這是她身為暗夜奉行應盡的義務,他懂,也完全理解,不管今日是誰對灼華下手,她都會這麼做,所以他在意的不是她想殛殺他,而是這個舉動代表著在她心裡,他並無不同。

那短短一秒鐘,她回望著他的無言,正是這個意思,絕不會因為對象是他,而有特殊的對待。

──至少現在還不會有。

 

 

 

第二話 (12)

 

「咦,這是?」

端著膳食進屋,經過前殿時,驀然發現窗台上多了一樣物事,千珠院好奇放下托盤,將東西拿起,拆開外面一層又一層的和紙。

「唉呀!」不會吧,這種東西怎麼會出現在小姐的御殿?

聽見乳母的驚叫,穎姬不解自內室探出頭:「怎麼了?」

「呃,不,這個……」

千珠院慌張地想將東西藏起,卻為時已晚,穎姬一見到乳母竟捧著一包炸得金黃的天麩羅,驚喜繞過屏風走來。

「夫人,這種來路不明的吃食還是拿去丟掉吧?」從小照顧到大,千珠院自然知道穎姬愛吃炸物,但大奧不可能烹調違禁品,怎麼看都覺得這包東西很可疑。

「等等!」制止護主心切的乳母,穎姬將包覆的和紙全數展開,裡頭有炸蝦、蘆筍、白魚、香菇、青椒、茄子……咦?這不是原本在大船町那家老店賣的口味嗎?

半晌,穎姬想起什麼,將天麩羅接過來捧在手心,抿起的嘴角不禁揚起。

「那小鬼……」有些不甘心被感動,卻又打從內心歡喜地笑罵了句。

掌中的天麩羅起鍋已有一段時間,酥脆外皮開始潮濕變軟,但透過和紙的悉心包裹,至今依然微微溫熱著。

「夫人?」很少看見穎姬露出這種笑容,千珠院愣愣望著她走回內室,連忙尾隨跟上。

為免引起不必要的困擾,千珠院支開內室其他幾位女中,平常穎姬用餐時都會坐在主位上吃,這回她抱著天麩羅,穿過內室紙門,在外頭長廊上坐下。

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夾起一片野菜放入口中咀嚼,熟悉的味道自口中化開,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就像久違的回憶不經意被人從箱底翻出來,眼中逐漸瀰漫起淡淡水氣,不是悲傷,也不是感嘆,而是一種更溫柔的心情。

「啊,」嚥下第二片白魚,穎姬忽然放下筷子,「我終於想起那個人的名字了!」

「夫人?」

「千珠院,妳還記不記得?」她興奮轉向坐在右後方的乳母,「小時候有位侍從,年紀跟我差不多,之前都是他幫我把風,那個人叫『輝』,對不對?」

「呃──」千珠院整個人傻住。

小姐剛才說了什麼?終於想起那個人的名字?

「那個,夫人,您、您是說您之前從沒想過這個人?」連名字都已經淡忘,到此時才想起來?

「是呀,都已是二十幾年前的事情了,我怎麼可能記得那麼清楚。」穎姬哈哈大笑,「要不是想到他曾帶我去逛四文屋,我還真忘了自己當初是怎麼偷溜出去的。」

天哪,原來小姐的心上人根本不是輝大人!

一時之間,千珠院忽然有種被天雷劈中,瞬間震醒的感覺。

一直以為小姐默默愛著自小隨身的侍臣,只是迫於父親之命嫁入大奧,所以當灼華提出私奔之說時,她立刻答應幫忙,哪知她絲毫沒考慮到穎姬真正的想法,便自以為是地認為這樣才能讓穎姬幸福。

幸好陰錯陽差之下,雨夜雙飛被送走,穎姬並未看到那封信,否則她險些就鑄下大錯了!

「千珠院,妳做什麼?」見乳母突然俯身在她眼前跪下,穎姬大訝。

「夫人,我……」說到一半,千珠院深覺有愧,哽咽得再也接不下去。

所謂的幫助,是要站在對方立場,以對方的心情去衡量怎麼做是最好的,這樣的幫助才有意義,而不是將自己認定的好壞,強行加諸在對方身上。

說起來她還比不上送天麩羅來的那個人──明知穎姬喜歡吃,所以幫她送進來,卻也知道穎姬更重視當下的現在,所以不會慫恿穎姬違背規定,偷溜出大奧去買。

「我是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過……」見乳母自責成這樣,又不肯說明原因,穎姬沒有追問,索性放下竹筷,露出燦爛一笑,「無論在這裡碰到多麼難過的事,能讓我擦乾眼淚,繼續堅持下去,是因為有許多人在這裡的關係,千珠院也是其中一個喔!」

小手放上老人的肩,輕輕拍了拍。

「所以把頭抬起來,別再哭了。」拿起筷子夾起放在膝上的炸物,「來,分妳一塊炸茄子。」

千珠院一愣,佈滿皺紋的臉龐顫顫抬起,片刻,舉起袖口擦去眼中打轉的老淚,她破涕一笑,隨即扳起臉孔。

「夫人,跟您說過多少次,正餐之前別吃其他東西,這些小的先沒收。」

「咦,等等,千珠院──」

看來這邊已經沒事了,半跪於另一側廊下,真吾悄悄自陰影處抽身,離開紅杉殿。

回到吉原,尚未進門即發現今日浦壽屋異常熱鬧,一箱箱精美漆奩堆滿入口,得側身才有辦法進屋。

「這是怎麼回事?」穿過吵雜的前廳,真吾在後堂找到一臉苦惱的老闆娘。

「還不是堂前家的少爺,說什麼一定要幫星扇贖身,叫人先搬了好幾箱金子過來。」

第一次覺得免費送上門的金銀也是一種麻煩,阿久搖搖頭,對方頂著堂前家的名號,不好開罪,但七姬根本沒跟浦壽屋簽過契約,哪來的身好贖。

「真是傷腦筋,這叫我怎麼跟松平大人交代呢?」其實煩惱的是這個問題。

真吾無力挑了挑眉,一直覺得自家主子很愛給自己的人生找尋刺激。

「堂前少爺什麼時候到?」

「等一下就來了,聽星扇說,要他直接上樓到她房裡。」說也奇怪,平常七姬都在樓下見客,絕少答應讓外人進去她的閣樓。

「喔?」挑起的眉落回原處,「那就不用擔心了。」

她鐵定有什麼打算。

轉身走上樓,經過兩側廂房時,被道嬌怯的嗓聲喚住。

「深見大人。」推開紙門,嵯峨美歡躊躇咬著唇,垂頭站在門後,「是不是因為我的關係,所以給大家帶來困擾了?」

堂前祐要幫星扇贖身的消息,從下午即已沸沸揚揚地傳遍吉原。

「如果這樣害得星扇姊姊被迫跟那個人在一起,我、我寧可出去跟他走……」

「不要胡說。」沈聲打斷她,真吾一把拉住紙門,「妳快躲好,別被堂前少爺看見。」

將門緊緊關上,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確定嵯峨美歡不會踏出房門半步,才轉身朝七姬的寢間走去。

此時天色漸漸轉為紅紫,當堂前祐抵達浦壽屋時已近黃昏,一聽到名聞江戶的花魁在房內等他,他興奮得幾乎是用飛的爬上樓。

開玩笑,春澄星扇的香閨可是多少男人夢寐以求的溫柔鄉,不如今晚就──

房門一開,以為會見到香豔美人斟好酒,殷勤歡迎他到來,意外地,房內一片寂靜,連半盞燈都沒點起,金紅夕陽像薄紗一般,淡淡從格子窗外灑進,窗前,是七姬。

是背光的關係嗎?比起先前在越後屋驚鴻一瞥的嬌媚,此刻佳人多了一股說不出的尊貴之氣。

「怎麼了?不過幾日不見,堂前大人便認不出星扇的模樣?」

展開的紅扇置於胸前,一樣巧笑倩兮,聲悅如鈴,卻令堂前祐看得一愣。

那股天生的威嚴究竟從何而來?再怎麼享譽花街,終究也只是名可以用錢買到手的遊女,怎麼可能會有此等冰雪似的氣魄?

「咳。」強自鎮定嚥下口水,堂前祐畢竟是個只在意男歡女愛的人,一想到今夜目的,他的心情又好了起來,立刻急趨到七姬面前,迫不及待地想將佳人摟入懷中,「在下已經準備好姑娘的贖金,看是今晚要隨在下回去,還是我們就在這裡……」

啪,伸來的手被七姬拿扇擋下。

「不急。」燦媚笑顏未改,七姬從容闔起扇子,「堂前大人想為星扇贖身,得先問過一個人。」

「耶?」堂前祐不解縮回手,「誰?」

「這樣東西的主人。」

扇子朝旁一橫,坐在她身後的真吾拿出東西,推到堂前祐身前,堂前祐滿腹狐疑地將覆在上頭的深藍布巾掀開,這下不得了,一只刻著葵葉家徽的印盒清楚印入眼簾。

是幕府印信!

看到德川家的家紋已足以令堂前祐快跳起來,更別說翻到背面還有吉宗親題的字句,簡直嚇得他目瞪口呆。

「這、這是……!」

見此物如見余!

要他去問這樣東西的主子,那、那指的不就是將軍大人嗎?

「妳妳妳妳到底是什麼人?」

落日西沈,七姬將頭一側,半邊臉龐被紅霞染上緋紅。

「堂前大人,你可曾聽說過『天下御免』這四個字?」

聽是聽過,「天下御免」原本指的是領有特許狀的意思,後來衍生為無須顧慮地去行事之意,這跟她有什麼關係?

「當年本奉行接下印盒時,將軍大人只對我說了這四字。」

自此她擁有至高權力,為了人民眾生,可以拋開一切顧忌,做應該做的事,天下無敵!

啪啪兩聲,堂前祐惶恐放下印盒,整個人倒退好幾步,頭貼著塌塌米伏身跪下。

「唉呀,堂前大人,你何必如此見外。」七姬歪了歪頭,「本奉行可是非常期待嫁你為妻呢!」

「期、期待嫁小的為妻?」不知為何,冷汗一顆顆從眉心滾了下來。

「是呀,既然讓堂前大人知道了我的身份,我就明說了吧!」

清清喉嚨,七姬調整坐姿。

「為了維護治安,本奉行時常要在外面追殺人,不然就是讓人追殺,實在很需要一個誘敵跟躲避仇家的地方,我看堂前家就挺合適的,豪華又寬敞,堅固又耐用。」

「呃,誘、誘敵跟躲仇家──」

「當然了,本奉行雖然身手好,但偶爾難免會出點小失誤,若有人潛入堂前家想殺我,卻不小心劈中夫君你,而本奉行又搶救不及,那念在你我夫妻一場,本奉行一定會請高僧為你超渡念經,讓堂前大人好好地去了,完全不用擔心。」

「呃,不,我並不──」

「喔?堂前大人是說並不需要念經嗎?」拉開扇子,七姬輕快搧著,「呵呵,大人真的太客氣了。」

「不,不是!」堂前祐面色慘白地慌張搖頭,「我、我的意思是小、小的完全沒有想要高攀!」

誰敢跟鎮天在刀口上遊走的女人成婚呀!

「咦?堂前大人不是跟幕府說非本奉行不娶?」

「這……」

「萬一堂前大人心生反悔,可是會以藐視幕府定罪的。」

七姬一副好為他遺憾。

「聽說要罰大人入寺修行五年,專心研習佛法,不得踏出寺院半步,外加奉祿得拿來照顧被大人拋棄的女子們,直到終老。」

入寺五年!這、這不是等於要他戒除女色嗎?

而且還要把官俸拿給早已被他一腳踢開的舊情人們,算算人數,沒有二十,也有十幾,他豈不是要破產!

「這對堂前大人實在太殘忍了,所以,堂前大人,你還是娶本奉行為妻比較好吧?」

「不不不不!」堂前祐不假思索,幾乎是哭著拼命搖頭,再怎麼說入寺跟破產,還是比送命好。

「這樣呀,」七姬露出十分惋惜的表情,「好吧,本奉行也不愛強人所難,你就回去靜待幕府發落吧。」

得到她的首肯,堂前祐如蒙大赦,抖個不停的雙腳趕緊起身,好不容易走到門口,又被七姬喚住。

「喔,對了,堂前大人,你今日這麼大費周章地把本奉行的贖金帶來,我看,就不用再那麼辛苦地叫人搬回去了。」

「啊?」他又是一呆。

「本奉行知道你其實很想把這些金銀珠寶捐給小石川養生所的大夫們,去種植草藥和照顧貧民,這份心意,本奉行就幫你收下了。」

「可是──」

「咦?你不願意?」伶黠明眸一眨,「那還是當本奉行的贖金好了,本奉行馬上跟堂前大人回去──」

「不!小……小的很願意。」默默含著淚,送出手邊最後積蓄,堂前祐幾乎忘了自己是怎麼爬出房間,搖搖晃晃走下樓。

「去寺廟念經、照料遺棄之人,虧主子想得出這種責罰。」待堂前祐離去,真吾收起塌塌米上的印盒,遞上前。

「這要歸功於忠相大人。」

拿回印盒,收入袖內,七姬倚著矮凳,將臉轉向窗外沈入地平線的夕晚。

「前幾日忠相大人收到來自『目安箱』的投書,有名懷著三個月身孕的女子,指控堂前祐對她始亂終棄,忠相大人有意傳喚她前去問話時,卻不幸發現她已在家中上吊自盡。」

為了廣泛聽取各方意見,在七姬出生那一年,吉宗下令設置「目安箱」,供人民自由投書,由專人直接送給將軍本人御覽,再交由大岡忠相進行調查。

「事後就算忠相大人想為她主持公道,死者已矣,已經無法證實堂前祐是否真有遺棄之實。」

畢竟感情要如何認定本來就很困難,是兩情相悅之後雙方協議分手,抑或一方惡意拋棄,在缺少當事人的情況下,清官也難斷家務事。

「且女子之死雖與堂前祐有關,但既是自殺,多少是死者自己的意志選擇的結果,很難歸咎於堂前祐直接促成。」

最後,大岡忠相也只能以「力證不足」結案。

「儘管藉著這次機會對堂前祐略施薄懲,也不能挽回女子一條性命,但聽完忠相大人的轉述之後,我總想為她做些什麼。」

將闔起的紅扇插回腰際,七姬起身,整個人走到窗前,仰頭閉上雙眼。

「人心,真是天差地別。」沈吟片刻,七姬睜開眼眸,「有人執著專一,像嵯峨小姐,可以為愛不惜跳下常盤橋,但也有人把感情當成玩物,厭倦了就另結新歡。」

春末涼風朝她迎面吹來,已經有夜晚的味道。

「而天下……卻是由這些各式各樣的人所聚集而成。」

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對的,錯的,這個世界包容了一切。

「那麼主子又是屬於哪一種?」點上燭火,真吾轉向他。

室內登時亮起,七姬一愣,回過頭,火焰的光一同照亮著兩人。

「我嘛,」轉回身,她望向窗外逐一點起的萬家燈火,「自然是深深愛著這個天下的那種人。」

既是愛著天下萬民,必得將惡人也一併包羅,因此她對見異思遷的堂前祐加以處罰,不僅是為了那名殞命的女子,亦是希望堂前祐為自己的過錯付出代價後,能正直地活下去。

「也正因為愛著天下,所以我不會只愛一個人吧。」以唯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喃喃地說著,她低頭凝視腰間露出一截的紅扇。

喟然的低語逸入夜風,僅是轉瞬,便再也不著痕跡地散去。

 

 

 

第二話 (13)

 

翌晨,天色初亮。

趁著街道尚未有人出門走動,浦壽屋悄悄準備一場歡送會,為嵯峨美歡踐行。如今嵯峨大人已經默許女兒與所愛的男人來往,堂前祐亦不再是問題,離家多日的嵯峨美歡終於能夠返家。

「真捨不得妳這孩子就要走了,不過與家人間的衝突能順利解決,還是非常為妳高興。」

在嵯峨美歡停留浦壽屋的這段時間,阿久幾乎將她當成親妹妹般疼愛,此刻要送她離開,心裡不免覺得感傷。

「雖然不知道妳是哪家小姐,但看妳的出身應該來自上等人家,所以沒辦法跟妳說『有空再來玩』這類的話,以後我們也不可能再有機會見面。」

畢竟以嵯峨美歡的社會地位,要不是這回情況特殊,她根本不可能涉足吉原,更別說與浦壽屋有任何交集。

「只是以後如果再碰到挫折,希望妳能想起這些天的經歷,千萬別忘了,我們都會在遠方為妳加油。」

「阿久姊姊,謝謝妳們。」帶著微微哽咽的哭音,嵯峨美歡緊緊抱住老闆娘,「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其他幾位姊妹亦逐一上前跟嵯峨美歡話別,就在一片離情依依中,真吾推開紙門,出現在廊上。

「該動身了。」他說。

「噢,那得快把昨晚做好的醃梅拿出來,給妳帶回去吃,妳等等喔。」阿久匆匆走出房間,幾個姊妹也跟去幫忙。

「星扇姊姊呢?」一早便沒看到她的人影,嵯峨美歡納悶地問。

「她有事。」

七姬不喜歡別離的場面,稍早吩咐手下護送嵯峨美歡回家之後,已先返回江戶城。

「這樣呀。」

沒能跟這回最大的功臣道別,總覺得有點可惜,不過這樣也好,有件事非做不可,正好趁此時空檔一了內心掛懷許久的懸念。

「深見大人。」望著合身坐在門外的真吾,嵯峨美歡忽然兩手放到塌塌米上,鄭重彎下腰行禮。

真吾一愣。

「妳這是做什麼?」身為勘定奉行之女,沒必要對他行此大禮吧?

「我想向你道歉。」前額緊貼著手背,她誠心誠意低頭伏下身,「儘管先前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我意圖輕生的行為真的太輕率了,請你原諒。」

她居然會向他賠罪?真吾挑起眉,少有表情的俊臉不禁錯愕了一下。

充其量他不過是名隨從,換句話說,他的心情與感受一點也不重要,可是她卻……。

「嵯峨小姐。」

短暫的驚詫過後,真吾起身,向前兩步再坐下,雙手放在左右,按著地板低下頭回禮,鄭重收下她的歉意。

「請一定要幸福。」

兩人一起抬起頭時,他沈沈的聲這麼說。

收到他的祝福,等於得到他的諒解,嵯峨美歡有些驚喜,隨即欣然一笑,用力點點頭。

「噢,對了。」走出內室,嵯峨美歡突然想起什麼,困惑偏著頭思索,「我一直有個很奇怪的感覺,好像還沒來到吉原之前,就曾在什麼地方見過星扇姊姊?」

跟著走出的真吾無聲倒抽口氣,下一秒,立刻在心裡暗咒了自家主子一聲,嗟,還說什麼裝病的演技是一流的,結果差點就被認出來了,真是。

 

 §

 

「這、這怎麼……?」

啞口望著面前被劈成兩截的三味線,穎姬杏眼圓睜,表情除了震愕還是震愕。

吃過七姬送來的天麩羅,她心情大好,心想這小鬼總算上道,知道要孝敬長輩,之前兩人總是吵鬧不休,如果能藉著這次機會握手言和,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於是穎姬興沖沖帶著笛子來到浮雲殿,想跟七姬再度合奏,沒想到對方支吾半天,好不容易拿出雨夜雙飛,穎姬定神一看,赫然發現她所贈禮物竟變成一把破琴。

「這是怎麼回事?」詫訝指著地上再也無法彈奏的雨夜雙飛,穎姬整個人跳起來。

「呃,這個說來話長,有諸多因素──」七姬乾笑著,隨著穎姬的逼近不斷後退。

「難道是妳做的?」

「咳,是我故意這麼做的沒錯。」

「什麼?」這小鬼居然把她西鄉穎贈與的琴劈成廢柴,而且還不是無心,而是有意,好──樣──的!

「原來妳對我送的東西如此不屑?」火大的小婦人當場咆哮。

「啊,不,事情並非──」

「妳、妳給我記住!」原以為小鬼有意跟她講合,哪知是她自己會錯意,穎姬紅著臉,握住拳頭在空中大力揮舞,「下次敢再來紅杉殿找我,我一定也要給妳好看!」

望著穎姬氣鼓鼓地離去,七姬坐回原地,將壞掉的雨夜雙飛仔細覆上布巾,重新收回匣內。

「唉呀呀,這下跟穎夫人的關係更糟了。」闔上匣蓋,她一臉可惜地嗔道。

「若跟穎夫人處得太好,妳反而會比較困擾吧?」

咖嚓,剪去過長的枝幹,清水御飛將水芙蓉穩穩插入瓶內。

被人一語道破,七姬噘起小嘴,十分不情願地嘟噥,呿,這傢伙非得這麼精明不可嗎?

「對於越是在意的人,越不過於親近,是妳為了保護對方,也為了不讓別人成為自己的弱點,所必須有的警戒。」調整著瓶中參差的花葉,清水御飛犀亮的眼投向她,「可是,時常跟在妳身後的那個人卻是個例外。」

他指的是真吾?

背對著清水御飛的她停住動作,難得地,沒有敷衍地說笑,也沒有滑溜轉開話題,她回過頭,承認得很坦然。

「是這樣沒有錯。」

「喔?」乾脆的回答、毫無保留的信任,令清水御飛雙眉一挑,收手放回膝上,「妳就這麼肯定他不會反過來對妳下手?」

「不。」七姬搖搖頭,「我信任他,並非認為他不會對我不利,而是我相信哪天真吾想取我性命時,他絕不會從背後偷襲。」

他,一定會從正面殺來!

「既然如此,我何需費神防備?」

言下之意,她也不排除手下會有弒主反叛的可能。

無法跟任何人締結永遠不變的信任關係,就是她身為幕府密使的可悲之處,他很早以前便很清楚,所以她對他的接近總是能躲則躲。他不明白的是,她這段話似乎也意味著,哪天手下當真在她面前持刀揮來時,她並不會抵抗,這一點讓他非常介意。

「他到底是什麼人?」為何在她心中如此特別?

「師父,你真的很想知道?」平日避之唯恐不及的小身影突然挨近,在他身旁坐下,很為難地皺著眉,滿臉掙扎,「可是真吾的身世非同小可,我不能說。」

「為什麼?」

此人果然有問題,他暗地做過調查,卻意外發現怎麼查也查不出這個男人的來歷,只知這人姓「深見」,四年前來到江戶城,成為七姬侍臣,身形矯捷快速,擅長的兵器是飛矢和短箭。

「因為他跟將軍大人有關。」

咦?

「這件事一直是德川家的禁忌。」

抬頭,七姬轉向室外長廊,真吾已經完成她的交代,從嵯峨家回來,安靜來到她房外覆命。

「雖然將軍大人在大奧已經有許多位側室,」壓低聲音,七姬將手背擱在頰旁,「但你知道的,英明偉大的君主都喜歡微服出巡,然後不小心愛上城外身份低微的女子。」

揪住自己胸前衣襟,七姬露出痛苦萬分的神情。

「儘管深愛著對方卻無法在一起,身份的距離、現實的無奈硬生生拆散兩人,然而在將軍大人回城後,竟收到女子有了身孕的消息,癡情的將軍努力排除萬難,想將女子接入大奧,不幸的是女子卻難產而死,留下遺言希望孩子成年後能回到將軍身邊。」

莫非這名孩子就是……!清水御飛大吃一驚,沒想到深見真吾居然會是將軍的私生子。

那麼這人就是七姬同父異母的──迅速轉向跪坐在廊上的真吾,卻發現對方習以為常地翻了個白眼,清水御飛頓時會意過來。

「剛剛說的是假的吧?」

「是呀,」七姬眨眨眼,「師父不覺得這樣的身世比較有趣?」

找死!危險的眸瞳一瞇,清水御飛伸出手臂,從七姬背後環上,用力勒住她的脖子:「妳就是不肯正經一點是嗎?」

「咳咳咳,吹琉,請、請、請自重,在這座浮雲殿裡我可是你主子。」

「哼,這話等妳有主子的樣子再來說!」

「唉呀,真吾,看見以下犯上的暴行,你還不快來阻止!」

「屬下什麼都沒看到。」

「咳咳咳咳,你你你們──啊呀──不能呼吸啦──」

遠遠地,位於御鈴長廊外的庭院上,一主一僕站在池塘邊,金黃色的錦鯉從四面八方游來,搶食著岸邊拋下的餵料。

「近日浮雲殿真是越來越熱鬧了。」餵完魚,吉宗笑著往大奧的方向看了一眼。

「因為夏天快到了吧。」隨著主上的目光望去,大岡忠相不禁順口接下。

「怎麼說?」

「呃,」見主君疑惑回過頭,大岡忠相連忙解釋,「其實這是松平大人說的,一早他到臣下的家邸,說臣家中的荷花池比較早開,他想摘幾片芙蕖回去。」

想起什麼,大岡忠相探入袖內,掏出幾朵小白花。

「說也奇怪,松平大人臨走之前拿了種漬花給我,說是當作給他採蓮的謝禮,然後便對臣說出『夏天就快到了』這句話。」

夏季……!吉宗全身一震。

清水御飛是想藉由大岡忠相的口告訴他,再過一個多月即是蓮花盛開的季節,而蓮開初夏是七姬生日,在七姬年滿十六歲當天,便是菊月期滿復甦的日子!

目光移向大岡忠相拿來的種漬花,吉宗頓時明白清水御飛的意思,這些花其實是要給他的,透過無聲的花朵,這位清水家督嚴正傳達對他的指責與不以為然。

「將軍大人?」手裡的小花被吉宗接過去,大岡忠相不懂主公臉上為何流露出極其複雜感慨的神色。

驀地,一朵白花被風吹下吉宗的手指,飄落水面,游動的錦魚以為是吃食,立刻吞入口中,再吐出來,眼看濕透的小白花即將沈入水底,吉宗突然有股衝動想伸手去抓。

「將軍大人!」

彎下腰,伸出半個手臂的吉宗停住動作,遲疑片刻,他緩緩握緊雙拳,收回手,任花朵一寸寸沈下。

種漬花,凡是育有兒女的父親都該在家裡種植此花,以便時時提醒自己別做出失策之舉。

 

 

可是身為國君的他不只是一名父親而已,當他為了天下萬民不得不犧牲自己的骨肉時,他,是否能企求兒女有朝一日能夠原諒他的失策?

 

 

 

第二話  訴衷情《完》

 

 



 

第三話 鑰約 (01)

 

已經忘了第一次見到那個人是在什麼時候。

可以確定的是,認識他的時間比穎姬、清水御飛、真吾更早,那時七姬還很年幼,個性卻十分鮮明有主見,又在奉子用心傳授下習得一身忍術,小小年紀便時常瞞著眾人溜出大奧,跑到城外嬉鬧──咳,依照她的說法是去體察民情,增廣見聞。

會認識他全是一場意外,雖然不記得確切日期,但兩人相遇的情景至今依然歷歷在目,還記得當時七姬對他最初的印象是──怎麼會有這麼蠢的大人?

那天是飄著細雪的午後,一大一小的身影走上兩國橋,一個要去五藏國,一個要到下總國,就在兩人面對面擦身而過之際,他轉回頭,她也停下腳步。

他回頭,是因為有名穿著破爛的小孩撞上他,她停止前進,則是發現孩童趁機摸走了他身上的錢袋。

「噢,你沒事吧?」被小扒手偷走了錢,他彷彿渾然未覺,還好心蹲下拉起跌倒的孩子,拍了拍孩子身上灰塵。

沒想到會被如此溫柔有禮的對待,滿臉骯髒的孩童明顯忡了下神,有些羞赧地倒退,再轉身跑開。

「等等!」七姬生來正義感即特別強烈,哪容得眼前此等偷雞摸狗的行徑,腳跟一提,馬上就要追去,肩膀突然被人按住。

她吃驚回過身,那名爾雅的男子朝她搖搖頭,原來他早知道自己的錢袋遭竊,卻還是用溫潤的眼神暗示她不要追究。

有沒有搞錯?她打算幫他追回失物耶,幹嘛阻止她?

「那孩子也是為了生存,不得已淪為竊賊。」男子溫雅地說。

「你……」七姬一愣,小小的臉蛋斜視著打量他,「是笨蛋嗎?」

看他模樣約略二十八歲左右,早已是成家立業的年紀,怎麼想法還會這麼不切實際?

「啊,哈、哈哈,」受到不及自己身高一半的小女孩這般譏笑,男子尷尬笑兩聲,「說不定我真的是呢。」

這個人沒救了,被罵笨蛋還不會生氣,七姬咕噥蹲下身,跟他一起拾撿著被小偷兒撞到時,不小心從他懷中翻落的藥箱。藥箱內全是盛裝藥品的小盒子,盒內空空如也,只有寥寥幾樣診療器具。

「看那孩子應該很多天沒吃東西了,可惜我並非家財萬貫,袋囊內也只有幾文錢,本是要拿來買藥材用的,不過如果那一點錢可以給那孩子幾餐溫飽,不是很好嗎?」

揀著散落一地的小藥盒,男子微笑解釋,笑起來時,雙眼瞇成彎彎的橋,裡頭像會透出陽光。

這下除了蠢,七姬對他的印象又多了一樣。

天真。

嘆口氣,幫他將最後一個空盒放回箱內,七姬猜想這人是行醫的大夫,希望他的醫術不會跟他單純的腦袋一樣糟糕。

「你看橋頭外那個脖子上有刀疤的男人。」起身,與蹲在地上的他幾乎差不多高,七姬將他的臉轉過去,「那人就是這帶的角頭,專門利用七歲以下的孩子當扒手,你給那孩子錢,不但會被角頭拿走,根本無法真正照顧到那個孩子,還會助長偷竊的風氣。」

默默闔上藥箱,青年大夫眼中的光采消失了一些。

「我知道。」輕輕吁出一口氣,他抬起頭,認真注視著她。

「那些無家可歸的孩子都是因為火災或飢荒,到處流離失所,理應守護人民的官府卻無法好好安頓他們,還放任這些人為非作歹,說起來其實是這個世界的體制有問題,對不對?」

一時間七姬有些啞口,是他提出的疑問,也是他看著她時,那雙無比清澈的眼眸令她答不出話。

那樣溫柔的眸子,帶著悲天憫人的哀傷,比她所見過的任何人都要澄淨,宛如此時飄零的雪花。

「這個問題我現在無法回答你,因為我自己也還不清楚。」潤潤唇,七姬停頓片刻,拉他起身,「不過總有一天我會懂的,到時候再給你答案。」

等她成為暗夜奉行,有能力瞭解這個世界之後,就能答覆他了吧?七姬心想。

「你願意等我嗎?」她仰起頭,朝他劃上燦爛而自信的笑容。

男子微微一愣,隨即溫溫雅雅地跟著笑了。

細碎雪花從兩人之間落下,一高一矮佇立於橋上,橋下流水涓涓流過,沖刷著河道中央凝結著初冬薄冰的石塊。

「不過,」歪著頭,七姬再次斜睨著他,「你的錢袋掉了,要怎麼添購藥材?」

「呃,」彷彿現在才正視到這個問題,男子拍了下額頭,「哈、哈哈,說的也是,這點的確是挺困擾的。」

他真的是成年人嗎?小七姬無力輕嘆:「我突然覺得努力長大,變成大人這件事,也沒什麼好憧憬了。」

「啊,哈哈,抱歉。」男子歉意地笑笑。

後來她輾轉從別人口中得知他的名字。

──藏海。

透過七姬引見,他進入了當時成立近六年的小石川養生所,為買不起藥的貧民看病。

漸漸地,七姬發現他不管對誰都很有耐性,總是笑臉迎人,對日常生活的瑣事卻很迷糊,沒什麼常識,但醫術卻出奇的厲害。雖然有時想法天真得要命,性情樂觀到無可救藥,可是卻沒辦法討厭他,甚至他無爭的溫柔、體貼的依順都令人忍不住想親近,就像晴空下平穩澄淨的大海。

在他身邊,七姬首次體會到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單純,而這樣的單純是如此美好。她很喜歡這個人,相信以後也會一直喜歡下去,現在回想起來,或許那是一種相當於「初戀」般的感覺。

只不過隨著年歲增長,在她正式成為暗夜奉行之後,這份喜歡已經轉化為守護天下的力量,而他是她守護的芸芸眾生中,不多不少的其中一個。

「我說,藏海大人,都認識這麼多年了,為什麼你泡的茶還是這麼難喝?」

放下茶碗,七姬差點沒把那口又苦又澀的茶液吐出來。

只見坐在對面的人影「啊」一聲,又是習慣的「哈、哈哈」三聲不好意思的乾笑,看了看茶壺,又看了看茶罐。

「咦?這罐受潮的茶葉不是被我丟掉了嗎?」他慌張抱住頭,「難道我丟錯罐子了!」

這個男人都已經三十七歲了,糊塗的個性還是沒半點長進,仍是生活白痴一個。嘆口氣,七姬倒掉無法入口的茶水,拿出自己帶來的茶葉,重新沏上一壺。

「還是小姐泡的好喝。」端著七姬倒的熱茶,藏海一臉滿足喝著。

「我開始懷疑自己小時候的眼光了。」

「喔?」

「當初我居然曾把藏海大人當成理想的對象。」

喝著茶的男人一愣,頓時被熱茶嗆個滿懷。

「咳咳咳!」一陣猛咳之後,他掏出懷中和紙,擦了擦被茶水濺濕,狼狽的自己,無奈的眼神拋向她,「小姐,跟妳說過很多遍了,不要調侃大人。」

他輕咳。

「喜歡一個人是很嚴肅的一件事哪。」

面皮很薄的大夫很快紅了臉。

「就像藏海大人至今依然還在等待那名女子回來?」七姬笑問。

「是呀。」一提起所愛之人,他含笑點點頭,整個神情都溫暖起來。

儘管他待人本來就很溫柔,但此刻的溫柔不一樣,僅屬於那名珍貴的女子。

從小七姬便知道他一直在等著某個人,雖然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分開,也不確定他要等多久,更無從猜測那名女子最後會不會回來,不過她每次去神社參拜的時候,都會幫她喜歡的藏海大夫祈禱,希望他能早日等到那個人。

「對了,上次請人送過來的贖金──不,我是說捐獻,收到了嗎?」支著下顎,七姬笑瞇瞇地問。

小石川養生所內有一大片草藥園,專供醫藥或作物試種、改良之用,從他們這邊的窗戶望過去,正好能看見藥園翻過的新土,和剛發出的碧綠枝芽。

她不喜歡養生所內瀰漫的陣陣藥味,但這個角落例外,能聞到植物特有的清香和土壤的芬芳,所以每次來找他時,七姬都會在這間小室停留。

「噢,說到這個,真要好好感謝那位大人,這下不但可以買下後園的土地,多蓋幾間部屋給需要住診的病人,短缺的藥品也可以補齊……」一條條列出可能的用途,他滿心喜悅,說到後來忽然一頓,心生疑惑,「可是會有人一次捐出這麼多箱金子嗎?」

唰,展開不離身的紅扇,七姬掩住臉,僅露出一對靈黠美目,笑意盈然。

「這個藏海大人不用擔心,那名捐獻者可是一邊痛哭流涕,一邊堅持要捐出來呢。」

「……?」

一口喝完碗中剩下的清茶,七姬迅速起身:「好了,時候不早了,我還有約,先走一步。」

正要往門口而去,手臂驀然被拉住。

「小姐,等等!」站起身的藏海比她高出許多,一手放上她的前額,「妳的氣色不太對。」

貼在她額上的大手,體溫比一般人低,厚實的掌心卻是她從小熟悉到大的觸感。

「莫非……!」心驚收回雙手,他臉色大變,向來樂天的眉心,此時緊緊皺了起來。

「怎麼了?」七姬微訝,印象中這位開朗到不可思議的大夫從沒皺過眉。

他咬著唇,似在思索該怎麼說,半晌,他深吸口氣。

「小姐,近幾個月以來,負責膳食的人是不是有更動過?」

更動?她在江戶城內,吃的都是御廣敷準備的御膳,烹食的役人也鮮少換過,口味更是數十年如一日,除了……!

「為什麼這麼問?」她心口一緊,兀自多了分警惕。

這次精通醫理的大夫沈默更久才抬起頭。

「因為妳被人下毒了!」

 

 

 

第三話 (02)

 

下毒……!

愕睜的眼瞳瞬間瞪大,七姬咬住唇,兩道纖長睫毛宛如沾了夜露的蝴蝶翅膀,在驚疑中顫然闔起。

「跟六年前的情況……一樣?」她突然想起什麼,眼眸馬上睜開。

這並不是她第一次中毒,幸好當年藏海發現得早,立刻調配解藥讓她喝下,那時她剛從出羽回來──清水家所在的出羽!

「快,快坐下來,我幫妳看看──」

手忙腳亂搬出醫箱,藏海正要打開箱蓋,被七姬一把按住。

「先告訴我是什麼毒?」

心口,在狂跳,某種念頭已在腦中成形,急著想確認,卻又希望是自己多慮。

「小姐,妳是不是已經知道下毒的人是誰?」他轉過來,正面向著她。

七姬一愣,頓時明白他的意思,鬆開按著箱子的手,握緊,摀住唇,她差點叫出來。

一樣,這次中毒跟六年前是一樣的!

據藏海所言,那是一種會侵蝕腦部的劇毒,叫「君棲」,生長在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高山上,整株服用,不出三刻便會死亡,但若研磨成粉末,每天加一點到飯食中,則可形成慢性中毒,過一段時間才會發作。且君棲的毒性能溶解於人類血液之中,看起來就像暴斃一樣,常被拿來製成暗殺劑,殺人於無形。

六年前,她完全沒把下毒者與清水家聯想在一起,只當是自己不小心誤食,畢竟清水一族不擅用毒,可是這次……!

「小姐,君棲聞起來有股很淡很淡的竹葉香。」打開藥盒,藏海連忙拿出碾盤,來回磨著藥,「以後妳一定要特別注意別人送來的膳食,不要再……」

後面的話,七姬已無心聽進去,雙耳不斷嗡嗡迴響著他說的那三個字。

竹葉香──天哪!七姬突然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明明即將邁入初夏,為什麼她的指頭好冰好冷?

「小姐,」感受到她內心的衝擊,藏海抬起頭,眉宇輕輕一蹙,「妳是不是……」

在哭?

溫厚的手舉起,想給予安慰地拍拍她,尚未碰觸到她的衣角,赫然發現她迅速起身,一個深呼吸,談笑回過頭。

「唉呀,我就知道自古能者多勞,紅顏多薄命,動不動就有人要來追殺,現在還要被下毒,真不知下次會是什麼。」

沒有哭,她沒有哭。

「我看我年紀輕輕大概活不久,就算能幸運活到老,身體也是這邊傷,那邊痛,永遠不能曬太陽,更不能吹風,否則骨頭會散開來,下雨的時候只能坐在屋內,看著青蛙快活地跳來跳去──」

「咳咳,小、小姐,」眼看她還要繼續說下去,藏海急忙打斷,「妳快服下這杯藥茶,別再想了。」

將煮好的藥汁倒入杯中,遞給她。

「哇,燙,好燙!」

看著她一邊叫燙,一邊大口大口喝下,藏海在旁苦笑。

她總是這樣,不會接受任何安慰,哪怕只是一個輕拍的動作也絕不放縱自己耽溺,這種堅強,其實是害怕一旦沈浸其中便會變得軟弱,另一方面也是她早已認清這是自己的宿命,世界上沒有人能安慰得了,所以乾脆完全捨去。

「藥好苦。」捧著喝完的空杯子,七姬哀怨望著他。

「啊,哈哈哈,」抓抓頭,藏海收回她手裡的陶杯,「良藥苦口,妳放心,我下的這帖解藥效果很好,回去之後只要別再食用摻有君棲的飯菜,很快便能痊癒。」

她靜靜坐著,低垂的小臉若有所思。

「小姐?」

沈忖片刻,七姬笑著起身。

「我知道了。」離去之際,她抽出懷中和紙,「還有件事,我想拜託藏海大人。」

 

 §

 

真慢。

坐在茶亭下方的長板凳上,真吾一身便裝,動也不動地等著,剛才叫的熱茶置於掌中,他沒動半口,任茶水放到冷去。

與七姬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他開始覺得不對勁,可是七姬出城前只說會在茶亭跟他會合,也沒說要來這裡做什麼。

茶亭位於隅田川堤岸,兩旁全是染井吉野櫻花,是江戶賞花勝地,但由於春季已過,花早凋謝,少了春櫻點綴,附近一片冷清。

過沒多久,最後一名趕路的下級差役喝完茶離開,大傘下便只剩真吾一人。就在他考慮要不要繼續等下去的當口,對面出現一道痀僂人影。

一名柱著柺杖的老婆婆朝茶亭緩慢走來,她滿臉皺紋,一路辛苦駝著背走近,來到半途,不小心踩到路旁石子,眼看脆弱的老人家就要摔倒,真吾趕緊放下杯子,一個箭步迅速上前攙住她。

「噢,謝謝。」老人家抬起頭,乾癟雙唇露出感激一笑。

怕年事已高的老婆婆再度跌倒,真吾扶著她,直到她爬上板凳,在他左側坐定。

「呼呼呼,好累,」老太太氣喘吁吁,掏出巾帕擦汗,「終於走到了……呼……」

向茶亭老闆娘點了杯清茶,蜷曲著身體的老婆婆像顆小小的球,捧著茶慢慢喝著。

「今天天氣真好。」仰頭看向藍天。

「風也不錯。」低頭拉拉肩上披巾。

「還有人陪。」老臉轉向坐在旁邊的真吾,朝他毫無芥蒂地展開一笑。

雖然口中的牙已沒剩幾顆,但很顯然老太太是個相當健談的人,偏偏真吾生性沈靜,很少理會旁人,更別說閒聊。

頭一轉,卻見老婆婆一臉期待地看著他,彷彿好不容易找到伴可以說話,只差沒可憐兮兮地拉著他的衣角。

他嘆口氣,好吧,就此一次,對於小動物、小孩和老人,他向來特別心軟。

「您想跟我說什麼?」

見他終於開口,老婆婆開心放下茶碗,挪挪身子靠近。

「你相信緣分嗎?」

啊?緣分?

「剛才遠遠看見你的時候,我突然有種很親切的感覺,好像曾見過你。」

「喔?」

「後來仔細想想,原來你跟我們家的真若丸長得非常像呢!」

這麼巧,他的名字裡頭也有個「真」字。

「記得當初把真若丸帶回家的時候,他好可愛,好聽話,事事都會為我著想,我說什麼他都會相信。」

說到這裡,老人家就有無限感慨。

「誰知人果然是會變的,長大之後的真若丸一點也不好玩。」

咦?他愣住,好玩?人又不是玩具,怎麼會用好玩這個字眼來形容。

「現在他不但會回嘴,還常對我翻白眼,有時我說說笑,他也不會盡責配合一下,哄我開心。」

等、等等,這種說話的口吻──

「主、主子?」食指驀然指向她,真吾瞪大眼睛,險些從椅凳上摔下去。

「啊呀,被你發現了。」小老太婆頑皮揮動袖子,皺巴巴的小臉笑得開懷。

「妳……妳幹嘛弄成這樣?」

望著老愛戲弄自家部屬的主子,真吾努力壓下額頭即將浮出的青筋,再度懷疑自己當年為什麼會答應成為她的手下。

「清水家的易容術果然高明。」摸摸黏在臉上的假面皮,七姬吐出假牙。

「那是當然。」另一個聲音突然從右方傳來。

真吾一驚,轉過頭看去,只見一個小老頭不知何時坐在他另一側,悠閒捧著茶喝著,莫非是清、清水家督!

當下真吾立即從椅子上跳起來,倒退三大步,眼前這兩位老人家,不管怎麼看都像對尋常的老夫老妻,坐在傘下乘涼喝茶,要不是七姬故意拆穿自己的身份,他還真沒認出她來。

甘拜下風之餘,真吾無奈瞪了自家主子一眼。

「除了玩弄自己的手下之外,主子就沒其他正經事好做嗎?」

對於屬下的不滿,七姬哈哈大笑,走過去拍拍他。

「據說清水家的易容術連最親近的人都能騙過,不測試一下,怎麼知道是否真的這麼厲害?」

換言之,拿他當試驗品也是因為他是最親近她的人,意識到這一點,真吾不禁閉上嘴,沒再抱怨下去。

不過之前她不是非常排斥清水家的忍術嗎?為什麼現在會想學易容?

「你看,遠遠那座兩層樓高的建築物是高橋家的望樓。」站在隅田川堤岸,七姬指向遠處反射著陽光的屋樓,「我們這次的任務就在高橋家。」

聽見這個姓氏,真吾有些驚訝,隨之望去的眼神不由得警戒凜起。

多年來,高橋家一直是幕府背上的芒刺,兩邊暗地不知較勁過多少次,這回將軍終於要出手了嗎?

「高橋家……原來如此。」悠閒坐在凳上,啜著熱茶的清水御飛睜開眼眸。

難怪前陣子七姬會央著他學易容術,確實,要對付人人畏懼的高橋家,多一項絕技,總是多一份勝算。

「也好。」他輕笑。

「什麼也好?」七姬狐疑回過頭。

「妳學了我清水家的易容術,這下我們之間的關係便更密不可分了。」

一股惡寒立即竄過身,七姬虛咳幾聲,假裝沒聽見,正要避開他的視線,突然想起稍早藏海發現有人對她下毒的事。

她默默看了他一眼,想從他臉上看出可疑之處。然而,沒有,他這人城府深沈,心思總是藏得非常隱密,正如此時易容成老人的他,永遠不會讓人看見真實的自己。

「不會密不可分的,師父。」

表面上,七姬噘嘴哼了聲,偷扮鬼臉,跟平常沒什麼兩樣,但在轉開目光之前,她直視著他的眼睛。

「你的樣子,總有一天我會想起來,總有一天!」

他曾說過,只要她能記得他六年前真正的模樣,維繫兩人關係的師徒名分便宣告結束,婚約立即取消,屆時他們是會直接變成敵人,還是他們其實現在早已經是?

「……!」察覺到她的異樣,儘管只有一瞬,清水御飛還是發現到不同,他瞇起眼,握著杯子的手微微收緊。

她發現了?

安靜將杯內的茶喝完,清水御飛並未採取任何行動,僅僅看著她一步步離去,既未將她喚回,也沒多說半個字,等到真吾付完三人的茶水錢,正要跟上七姬,清水御飛突然快步從他身旁走過。

「你要好好保護她。」低柔卻隱隱帶著威嚴的嗓音沒有老人應有的老邁,用的是清水御飛自己的原聲。

真吾一愣,不解停下腳步,身為七姬侍臣,保護她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還需要他特別指出來嗎?

「我說的是,要有為了她不惜付出生命的,那種保護。」充滿磁性的男性嗓聲再次強調。

真吾蹙起眉,清水家督向來不輕易示警,雖然不懂為什麼對方會突然這麼說,但他還是警惕記入心裡。

「這趟前去高橋家,」頭一抬,清水御飛凝神望著遠方高聳的望樓,「不管你們的目的是什麼,都不會成功的。」

咦?什麼意思?

儘管目前還不知道七姬會接到什麼樣的指示,可這四年以來,在兩人默契十足的掩護下,加上大岡大人與奉子夫人從旁協助,再困難的任務最後都能順利完成,真吾不覺得這回會有什麼不同。

她擁有將軍賜予的印盒,普世之下,天下御免,不是嗎?

「因為只剩十天。」

清水御飛走過他,目光轉向停在遠處等著他們跟上的七姬,低啞沈吟。

「記住,你們只剩下十天了。」

 

 

 

第三話 (03)

 

「十日之內?」

攤開置於膝上的平面圖,七姬蹙起眉,遞給坐在右後方的真吾。

「為什麼這麼急?」雖說之前也接過不少附帶時間限制的任務,但這次對象是高橋家,理應從長計議,審慎進行才是。

從茶亭離開後,七姬卸下假扮,換回年輕女裝,帶著真吾來到大岡忠相的官邸。

江戶市內,町奉行共有兩位,以一個月為單位,兩人輪流執行勤務。這個月輪到北町奉行大人入城當差,大岡忠相無須出勤,留在位於數寄屋橋門內的南町奉行所,處理上個月未決的訴訟。

「將軍大人並未明說。」大岡忠相笑著猜測,「不過我想再過十天便是姬君十六歲生日,將軍大人希望妳盡快結束工作,好回江戶城接受祝賀吧。」

「說的也是。」七姬用手肘推推身後手下,「聽到沒有?你家主子的生辰就快到了喔。」

抬起專注於圖上的視線,真吾簡潔瞥了她一眼。

「免談。」去年七姬生日,要他參加相撲,前年叫他表演走鋼絲,誰知今年又有什麼新花樣。

「真吾,你的反應好冷淡噢,每年我生日,你都沒照我的希望做過,今年總該破例讓我高興一次呀!」

小腦袋往後轉,笑嘻嘻湊近。

「這樣吧,這回來個簡單一點的,含情脈脈唱首情歌給我聽如何?」

「……。」直接叫他切腹比較快。

沒理會她的戲言,真吾將圖紙一折折闔起,收入衣襟內。

「主子還是先擔心眼前的問題吧。」

將軍限他們十日之內完成此次任務,稍早清水御飛也是警告他們只剩十天的時間,無端的巧合令真吾心生異樣,眼角不禁朝門外瞥去,清水御飛並未進屋,背對著他們坐在廊上,對於屋內三人的交談,他絲毫沒表示任何意見,僅是閉眼安靜聽著。

見真吾若有所思地盯著他,七姬不由得也將目光投向那道修長背影,片刻,她抽出腰際紅扇,放在掌中敲了敲。

「那麼,忠相大人,這次將軍大人要我潛入高橋家做什麼?」

問到重點了!大岡忠相神色一正,兩手莊重收回膝上。

「近期之內,將軍大人將會拿下高橋雅律大人!」

咦?

以高橋家的權勢和實力,要剷除高橋氏並不容易,這也是為何幕府顧忌許久,遲遲沒有動手的原因,如今將軍竟直接點名,要拿下對方家主,七姬秀麗的眉心不禁糾結了一下。

「該、該不會要我去刺殺他吧?」

雖說暗殺也是忍者技藝之一,但她擅長的是竊取情報,對殺人之類的任務向來不怎麼在行,千萬別叫她去殺高橋大人呀。

「呵,不是的。」這小姑娘想到哪去了,「高橋雅律大人通敵叛國,違反多條戒令,幕府已經掌握到七、八成證據,會由我們奉行所這邊執行捉拿。」

只是有件事不好解決,才會一直拖到現在。

「姬君,妳知道高橋夫人是誰嗎?」

七姬一愣,腦中隱約有個很模糊的印象,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那人身份。

「是將軍大人同父異母的妹妹,葵衣公主。」

噢,大岡忠相這麼一提,七姬恍然點頭。

說來這位公主還是七姬的姑母,下嫁高橋家之後,整個人像是人間蒸發一樣,完全失去消息,難怪七姬一時忘了她的名字。

「將軍大人即位之初,人心浮動,局勢非常不穩,高橋大人又有二心,為了拉攏他和幕府的關係,將軍大人不得不忍痛將最親近的妹妹許配給高橋家。」

說得難聽一點,就是人質。

「對於這位公主,將軍大人一直心懷愧疚,尤其現在幕府又有收服高橋大人的打算,這對葵公主實在相當殘忍。」

不但給了她不幸福的婚姻,現在還要殺了她的丈夫,這樣做甚至極可能危害到葵衣性命。

「為了保護葵公主的安全,將軍大人希望妳能潛入高橋家,救出公主後,祕密送回江戶城。」

這是身為統治者的兄長,唯一能彌補妹妹的方式。

「另外,更要說服她這是正確之舉,將軍大人擔心,以葵公主執著的個性,說不定會覺得嫁出去的女兒躲回娘家是件有失體面的事。」

垂下頭,七姬靜靜看著自己拉長在塌塌米上的倒影。

被當成人質,嫁給家人視如仇敵的男子,不知姑母會用什麼心情看待這樁婚姻?

伸出手,七姬掏出袖內印盒,端放在掌中細看。姑母的名字當中也有象徵德川家徽的「葵」這個字,正如盒面上那枚清晰的葵葉一樣,是旁人奢求不來的榮耀,也是負荷。

「姬君?」見七姬靜默不語,大岡忠相不解,「妳怎麼了?」

用力搖搖頭,揮去前一刻萌生的感慨,七姬收起印盒:「依我看,要救出葵公主並不難,只要製造點混亂,趁隙帶她逃出高橋家即可。」

至於說服葵衣離開丈夫,也不是太困難,只要發揮她的專長,連拐帶騙──咳,曉以大義,絕不是問題。

「難就難在要怎麼進入高橋家。」大岡忠相輕嘆。

「喔?」

「先前將軍大人暗中派去的忍者都被高橋大人滅口了,至今仍無法和葵公主連絡上。」

有這種事?七姬大奇,那些被派去的忍者皆隸屬於「御庭番」,由吉宗所創立,直接聽命於將軍,這也是隱姓埋名的忍者們第一次被編入政府正規組織內。

能成為替將軍效勞的御庭番,都是百裡挑一的高手,高橋雅律居然能察覺他們潛入家宅並除去!

「莫非他也習過忍術?」她警覺抬起頭。

只有同為忍者,才懂得如何反制。

「不錯,高橋大人非但是菊月成員之一,且地位僅次於菊月首領!」

什麼?七姬倒抽口氣。

這句話令坐在門外的清水御飛睜開雙眼,清俊側臉微微一動。

「次於首領之下,」七姬驚呼,「那麼便是傳言中的『陽般若』或『夜般若』?」

難怪幕府會對高橋雅律如此忌憚。

當年菊月首領運籌帷幄,皆隱身於幕後,無人見過他長相,有事都交給身旁兩位得力下屬。由於這兩人每次出襲都會帶上般若面具,一金一銀,久之便被冠上「陽般若」與「夜般若」之名。

十六年前菊月忽然退隱,兩位般若亦不再現身,但其鬼魅般的身手,殺人時不存遲疑的俐落,至今依然令人心悸猶存。

「是陽般若。」大岡忠相說得感慨,「平心而論,高橋大人很有才幹,將軍大人常說要不是他投靠菊月,高橋大人絕對能成為一代名臣。」

光看這些年來幕府明知他通敵,卻還是動不了高橋家,便可知這男人相當有本事,而他最大的籌碼,恐怕就是妻子葵公主,每次幕府來函要求高橋夫人出席宴會,總會被高橋雅律以妻子身體不適為由推搪。

「我明白了,目前首要之務是將葵公主接出來。」隨即想起什麼,七姬一頓,「不過,忠相大人,你給的地圖未免太不清楚了,連葵公主住在哪座寢殿都沒做標記。」

方才雖然只有草草看過一遍,但七姬發現大岡忠相提供的地圖實在簡略得可憐,有些地方甚至一片空白,僅寫上「不明」二字,這樣要怎麼找到葵公主呢?

「那已經是最詳盡的一張,之前潛入高橋家的忍者全被殲滅,無人生還。」

看來高橋雅律也相當清楚妻子的重要性,防範得異常周延。

「好吧。」清脆一彈指,七姬站起身,「既然偷偷潛入高橋家會被發現,那只好改用另一種方法。」

見她雙眸不尋常的發亮,真吾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主子,妳想做什麼?」

「這次我們就不要遮遮掩掩了,真吾。」一道流星似的璀璨,自她嘴角緩緩勾起,「我們改從高橋家大門,正大光明地走進去!」

她瘋了嗎?真吾好想抱頭哀嚎。

「放心,」回頭,拍了拍手下的肩,「我自有辦法。」

她會用的辦法才叫人擔心吧?真吾暗暗翻了個白眼,跟著站起身。

「忠相大人,」走到門口,七姬忽然停下腳步,笑盈盈回過身,「七姬必定會將將軍大人重要的妹妹送回江戶城,請將軍大人敬候佳音!」

如此篤定,如此自信,彷彿她一說出口,就真的會實現一樣,令大岡忠相不禁隨著露出一笑,再抬頭時,主僕兩已不見蹤跡。

「咦?」門外那道人影卻依然停留在原地。

兩手環胸的清水御飛已起身,卻沒跟著離去的意思。

印象中,這位清水家督神出鬼沒,時常跟在七姬身邊,今日竟反常沒追上。

「松平大人,你不跟著姬君去高橋家看看?」

在外,大岡忠相都是以吉宗所授的名氏稱呼他。

「不,」清水御飛略顯猶豫地低吟,「這次有些不方便。」

「咦?為什麼?」

因為他目前還不宜和高橋雅律打照面。

將目光拋向遠處藍天,清水御飛陷入思量,一雙倒映著晴空的眸子,在運謀中變得更加濃沈,深邃,宛如海底汪洋一般。

 

 

 

第三話 (04)

 

偌大和室內靜寂無聲,儘管兩旁簾子全部捲起,不時有風自戶外吹來,屋內卻瀰漫著一股異常凝重的氣氛。

七姬跪坐在進門處,身後是真吾。

放眼望去,走道四周一片空蕩,安靜得連片葉子飄落的聲音都聽得見,除了兩人之外,並無其他人影,然而受過忍術訓練的主僕二人都知道,這幅狀似無人的情景只是一種假象,附近其實埋伏了許多忍者,正嚴密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跟著七姬出過這麼多次任務,這還是真吾第一次感覺到情勢驚險萬分,稍有不慎,隨時可能被殺。

為了營救葵公主,他們花了兩天時間蒐集高橋家所有情報,包括高橋雅律的為人,葵公主出嫁前的喜好。思及此,真吾無言抬頭,望向眼前膽大包天,絲毫不把自身安危放在心上的主子,他不由得就想揉太陽穴。

七姬果然如之前所說,從高橋家正門大搖大擺走進來。

一開始真吾完全猜不透她想做什麼,帶著七姬要他背上的木箱,他滿腹狐疑跟在七姬身後,等到七姬來到高橋家門前,竟以「小原彥一」之名,要守門人進去通報時,真吾才恍然大悟,頓時他突然有種想把自家主子當場架走或上前掐死的衝動。

小原彥一是位譽滿天下的名畫師,擅長人物,不僅筆觸生動,神韻傳神,畫風更是獨樹一格,充滿驚奇,被世人奉為「神筆」。

就算高橋家戒備森嚴,不容易靠忍術暗地潛入,如果是尋常百姓從正門進出,看起來反而沒那麼可疑,加上葵公主從小喜歡作畫,以畫師之名要求拜見,說不定比較有機會接近,但七姬什麼人不挑,居然挑個如此赫赫有名的畫師來假冒,更重要的是,眾所皆知小原彥一是名男子,一看就知道不可能是她,她幹嘛冒用小原彥一的名字跑進高橋家?

這跟主動進來送死有什麼兩樣!

感覺到走廊上傳來腳步聲,共有三名男子朝他們走來,一人在前,後面跟著兩名隨身武士,見此真吾神色一緊,全身進入警戒,他面前的七姬卻一派輕鬆,泰然自若地在三人進屋後伏下身行禮,真吾連忙跟著她低下頭。

「妳就是自稱小原彥一的女子?」

前方響起低沈男聲,來自剛在主位上坐定的高橋雅律,兩名武士跟著在他下方左右落坐。

「正是在下。」額頭緊貼著併攏的手指跪著,以七姬當前身份而論,沒有高橋雅律允許,不可抬頭,是故她只聽得見他的聲音,看不見他的人。

這位高橋家督,聲音比她想像中來得明快,有力,一聽便知是個頭腦非常清楚,意志非常果決的人。

「妳可知冒充他人,混入我高橋家的下場?」說話聲,多了一絲嚴峻的冷冽,「馬上將妳拖出去吊死,還太便宜了妳!」

跟七姬一樣,前額靠著手背,伏跪在地的真吾聽到這,眉心剎時收緊。

不知除了殿上那三人,還有多少人躲在附近?他硬著頭皮,準備伸手抽出暗藏刀器,殺出一條血路,帶著該死的主子逃離高橋家。

哪知大難臨頭之下,七姬的反應截然相反,一點警覺的樣子也沒有。

「如果高橋大人很有把握,確定在下是冒名頂替,早就叫人一刀殺了省事,何必請我們進來內室。」她發出一聲輕笑,從容不迫地回應,「高橋大人會親自現身接見,不正是因為內心還是存有一點點的懷疑,怕在下當真是小原彥一而不小心錯殺?」

心地正直,不濫殺,對於再小的細節都不會大意,是這位家督的特色,若他肯效忠幕府,絕對能成為不輸大岡忠相的名臣,七姬終於明白將軍對他的評價與感慨。

「抬頭。」沈默片刻,他下令。

緩緩挺起背脊,七姬坐直了身子,抬頭直視向前。

高橋雅律現年四十二,律己甚嚴,容貌雖談不上俊俏,但五官分明,像梟鷹般的目光總是直視著前方,眼神銳亮如雪,不愧是菊月兩位副首領之一,看起來就不太容易應付。

「小原彥一是名青年畫師,江戶人盡皆知,妳要本家督如何相信妳?」

「高橋大人見過本人?」

「是沒有。」

「那就對了。」

哪裡對了?真吾暗暗翻白眼。

「世間傳聞往往有誤,高橋大人該不會聽別人說什麼便信什麼吧?」拜平常就很會耍嘴皮之賜,七姬胡扯亂蓋的功夫一直練得很到家,「這年頭女子要出名並不容易,因為一般人不太能接受女畫師畫得比男人好,為了讓大眾接受我的作品,所以我作畫時只好以『小原彥一』這個名字落款,久之大家竟以為我的畫出於男子之手。」

真、真是睜眼說瞎話!深知內情的真吾很想直接一頭撞死在木頭地板上。

小原彥一常到吉原幫太夫們畫肖像,是名很爽朗的男子,有時還會跑去浦壽屋找七姬喝酒,是少數幾個被七姬允許進她閣樓的文人雅士之一,真吾也認識他。

人家這位有著「神筆」之稱的名畫師,可是個貨真價實的男子漢!

「口說無憑,這樣吧。」雙膝往後挪了挪,七姬轉身將真吾放在一旁的木箱搬到面前,啪一聲打開。

這個動作令殿上兩名武士瞬間將手按上刀柄,密切注意她下一個舉動,準備她一有不軌立即拔刀斬殺,只見七姬伸手探入箱內,拿出的卻不是任何兵器,而是一卷白綾,她纖指一揚,將捲起的白布在身前漂亮甩開。

「高橋大人,您想要在下畫什麼?」七姬繼續從箱內繼續拿出顏料、畫筆。

原來箱內裝的是畫具。真吾大感頭痛,她又不是小原彥一本人,一下筆就會露出破綻了,居然還飛蛾撲火要對方測試她。

──還是從這邊殺條血路出去比較實在,真吾心想。

「妳打算當場作畫?」高橋雅律微訝,隨即想起什麼,朝其中一名手下點了點頭,手下依照指示退出後,他撫著下巴沈吟,「眾人皆知小原彥一擅畫人物,他的作品清一色也都是人物畫,不過不知何故,他曾破例畫過一幅景物,如果妳真是小原彥一,要妳畫人也沒什麼特別,很多人都會仿作,要考驗出妳的實力,不如請妳現場為本家督畫出那幅獨一無二的靜物畫!」

一道精亮黠光,瞬間掠過明眸,七姬雙手放在地上行了個禮,接著開始傾身研墨,蘸筆勾勒。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筆尖在絹布上遊走,發出輕微聲響,她身後的真吾已經很認命地在思考待會要從哪個方位殺過去,比較容易突圍。

直到七姬完成上色,已是一個時辰之後,擱下筆,她雙手將未乾的畫絹推向前。

「請過目。」

高橋雅律瞇起眼,嘴邊徐徐勾起一縷笑。

「妳可能不知道,小原彥一那幅『驚鴻』畫的是池中荷花,製作成版畫出售後,那幅真跡已被我高橋家買下!」

意思是兩幅畫對照一比,是不是冒充者很快即可得知。

「喔?」七姬不卑不亢輕吟了聲。

之前退出的武士捧著另一張錦繪出現,將之展開,平放在七姬剛完成的畫布旁,結果竟是一模一樣!

不管用色,流暢度,還是迤邐天成的神韻,一點一勾,絕對是出自於同一人之手,沒人模仿得來,高橋雅律一愣,整個人不由得站起,連低著頭偷偷用眼角目光掃去的真吾也納悶吃了一驚。

怎麼回事?她明明不是小原彥一本人!

「高橋大人,試問您現在對在下還有任何疑慮嗎?」七姬笑問。

錯愕看著她,高橋雅律緩緩坐回原地,半晌,他繃緊的臉色鬆開來。

「小原先生,請。」

過關了!

有驚無險地從接見室走出,方才拿畫的武士領著七姬與真吾兩人走進迴廊,經過三、四道門之後,武士離開,改由另一名女中帶路。再過去便是高橋家禁地,也就是大岡忠相給的地圖上標示「不明」之處,幕府派出的御庭番從未有機會活著走到這裡。

「請先生在此稍後。」來到一座小偏殿內,女中欠身離開。

室內無人,放下背在身後的畫箱,真吾將走道兩旁紙門打開,迅速察看周遭環境,再關起。

那股被人監控的壓迫感消失了。原以為葵公主是人質,想見葵公主的人,高橋雅律都會親自過濾,想當然而她的居處應該受到更嚴格的監視才對,卻沒想到附近只有幾名侍女,並無半個忍者。

「主子,剛才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妳的畫會跟小原大人一樣?」趁著侍女還沒回來,真吾決定先問清楚。

「因為高橋大人手中那份真跡也是我畫的。」小小把戲竟沒被人看穿,七姬笑得好不開心。

「咦?」

「之前彥一喝酒喝輸我,我跟他打賭,他輸了就要隨我畫幅畫,掛他的名出售。」

原本也只是戲言,但小原彥一不是個拘泥名聲小節之人,事後他很乾脆地認了這筆帳,將她的荷花圖拿去製版。

「儘管這樣,冒充小原大人的名混入高橋家未免也太冒險了,萬一高橋大人派人去他的住所調查。」

「噢,放心,我已請他這段時間先離開江戶,他這人本來就喜歡隱姓埋名,到處遊山玩水,要找到他還不容易呢。」

說起來這也是一著險棋,想起剛才跟高橋雅律會面時的驚險,真吾仍覺得背後冷汗直流。

「要是剛剛高橋大人希望妳畫的不是那幅荷花圖,而是人物畫呢?」

七姬歪著頭,很認真地想了想。

「那麼,真吾,」小手用力拍上他的肩,「這就是你發揮捨己為主,努力豁出性命幫助自家主子脫險的時候了。」

「……。」他可不可以不要這種主子!

真吾大感無力,還來不及翻白眼,前去通報的侍女已折回偏室。

「夫人已移駕寢居,請先生隨我來。」

太好了,能當面見到葵公主,等於已經成功了一半!

走在高橋家迂迴的長廊上,七姬一邊盤算見到葵公主之後要如何支開旁人,單獨與葵公主詳談逃脫之計,走到半途,她突然想起什麼,輕快的腳步慢了下來,困惑張望左右。

「怎麼了?」察覺到她的搜尋,真吾悄聲在她背後詢問,「在找什麼?」

「呃,不,」七姬愣愣看著附近走動的侍女,「只是覺得有點奇怪。」

那個神出鬼沒的傢伙,無論她做什麼,去到哪裡,總是會碰見他出人意料地出現,嚇得她心臟無力,可是這次清水御飛並沒有跟來!

 

 

 

第三話 (05)

 

佃島,位於隅田川河口,由沙洲堆積而成,四周海域遼闊,魚產豐饒。早在德川家康時代,佃島漁人即移居江戶,擁有優先捕魚與開市的特權,每日捕獲的頂級鮮魚送至將軍家之後,剩餘魚貨則在日本橋出售,成為江戶魚市場的濫觴。

之後到了三代將軍家光時代,佃島漁民完成築島工程,全體回到島上定居,至今小島漁業、擺渡業蓬勃發展,熱鬧程度不下江戶市街。

一上島,沿岸全是魚店,不少商家將新鮮魚貝放在盛裝海水的水桶中販售,引起識貨之人爭相叫價收購。剛上岸的俊雅身影亦跟著走入擁擠魚市中,目的卻與眾人不同,既不是來買魚,也不是來賣魚,不疾不緩的步伐穩穩穿過人群,自鬧市另一端踱出,走上通往神社的小參道。

沿途房舍越來越少,綠蔭越來越多,鼎沸人聲逐漸被蟬鳴取代,他走得悠閒,看似隨興的漫步,其實一刻也沒浪費地直往目的地而去。石階頂端是座廢棄的小神社,少說也有百年歷史,神社前門有棵櫻花樹,說也奇怪,長滿綠葉的枝頭竟還有一朵朱色櫻花,堅持在早該凋謝的時節繼續綻放。

瞇起眼,他將手貼上樹幹,摸索一陣之後,找到手下遺留的線索,一行細微得幾乎看不見的密語刻在樹皮上,以神代文字寫成。相傳那是漢字尚未傳入之前,先民們所使用的文字,後來漢字傳入後,神代文字逐漸失傳,變成忍者之間聯繫的暗號。

依照樹上文字的指引,他走進無人神社,移開右前方燭台,一道暗門緩緩自地板拉開,步下階梯後暗門再度闔上,地底石階通向另一扇暗門,門外有條羊腸小徑,直走到底便是蘆屋。

「在下松平玄明。」來到蘆屋外,清雅的聲不高不低,報上名姓。

屋內一陣死寂並無動靜,他也不急,薄唇微微一勾。

「還是道出在下另一個來歷,閣下會比較有興趣一聽?」

蘆屋內靜默依然,未幾,半敞的窗口終於傳出沙啞回話。

「進來吧。」

以蘆草編成的大門被他咿呀一聲推開,小小蘆屋內構造相當簡單,只有一間房,五張草蓆,兩座紙屏風,一座燈台及煮水用的地爐,簡陋歸簡陋,卻收拾得一塵不染,顯示屋主是位極其愛潔之人。

「不知貴客遠道而來,所為何事?」

一名上了年紀的老婦跪坐在中央草蓆上,神色漠然高傲,散發出一股生人勿近的距離感。然而,儘管她已竭力表現出蠻不在乎的模樣,依然掩飾不了眼中過份好動的瞳采,清水御飛原要脫鞋進屋的高挑身影突然停住,眉一挑,他冷哼了聲,雙手環上胸膛。

「清水秋燃,本家督數到三,如果你還不解除喬裝過來,會有什麼下場你很清楚。」

只聽老婦「哇」一聲,清水御飛連「一」都還沒數,他已飛快脫下外衣,扔開假髮,以少年之姿匆匆跳下草蓆。原來此人並非屋主,而是清水御飛手下,櫻樹上的訊息便是他所留。

身形嬌小的清水秋燃,年紀介於十四至十五之間,容貌清麗端正,看似尚未發育的少男,又似含苞待放的少女,一雙狐似眼眸靈亮有神,有如浸淫在湖水裡的落日,是宜男且宜女之相,此時雖是一身少年裝扮,但可不意味著他的真實性別便如外表所示。

清水家個個皆擅易容,常令人有男女莫辨之感,尤以清水秋燃為最。雖然他做事機靈,性情豪氣,脾氣拗起來卻也很固執,再加上天生一張愛撒嬌的娃娃臉,從外表看去實在很難分辨出他究竟是男是女。

「幾個月不見,主君大人還是一樣英明神武,眼力好得沒話說。」充滿朝氣的俏臉啣著笑,來到清水御飛腳邊跪下後,不忘即時諂媚幾句。

「你倒是膽子越來越大,連本家督都敢戲弄?」微瞇的眸輕睞了手下一眼,卻未發怒,倒像看見小貓小狗頑皮時偶而輕斥一聲般,有著難得的包容。

「誰叫主君大人一聲不響便離開湯殿山,要來江戶也不通知一下,我可被家老們罵死了。」小臉扁著嘴,很努力地裝委屈訴苦。

身為現任侍影,理應如影隨形跟在家主身旁才對。

由於清水一族不精武事,除了催眠術之外,本身毫無防禦能力,為了保護本家重要的宗主,歷屆分家都會選出一位「侍影」,負責保衛宗主安危。

每代侍影從小所學並非清水家著名的催眠術──既然宗主已經練就催眠最高境界,天魔輪舞,自無須再多此一舉──故侍影們大多以武術、體能修練為主,以便應付突發狀況。

不過,偷偷抬眸探向自個兒主子,清水秋燃很懷疑他需要人保護嗎?

歷代家督當中就屬眼前這位最難捉摸,不僅心機深沈,工於算計,更奉行別人對不起他一分,絕對十倍奉還的原則,應該不會有人蠢到想偷襲他。

「我一收到主君大人的急召,立刻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從出羽趕來,大人信中提到的那人跟外界少有接觸,要找還真不容易,但為了達成大人交代,我嘔心瀝血,排除萬難,碰到再多挫折也──」

「她人呢?」一個簡潔問話,馬上打斷手下的滔滔不絕。

「在後院。」高高舉起的食指比向蘆屋後方,見清水御飛輕快轉往院子,他連忙亦步亦趨跟上,「先說好喔,小的可是已經盡力把人找到了,但她個性古怪,不太理人,會答應跟我們回江戶的機率不大。」

稍早找到蘆屋時,他在門前磨了好久,好說歹說也不見她回應半句,最後對方還嫌他太吵,乾脆讓出屋子,自己走到後院清靜去。

「放心,」清水御飛推開後門,「等她知道我的來意,一定會走。」

門一開,撩亂飛紅落入眼簾,一朵朵盛開紅櫻在枝頭搖曳,隨著風起風落,漫飛的紅燦,不是雨,而是花,一瓣又一瓣在空中飛個不停,令人有種回到初春的錯覺。

一名三十來歲的女子合身跪坐在草地上,不若時下女性將髮往上梳攏成大髻,她長髮披散,僅用一條紅穗帶繫於腦後,身上亦僅穿著單色的色無地,梔色為底,配上蘇芳色腰帶,五官很是美麗,卻冷若冰霜,一笑也不笑。

「如此美景,美得幾乎讓人懷疑自己是不是中了催眠術,才會看見這場虛幻。」

踩著滿地碎花瓣,清水御飛徐徐走來,片片櫻花不斷飛過他的肩。

「噢,我差點忘了,身為前代侍影,精通的是藥理,是不會奪魂術的。」他含笑伸手,接住其中一點朱紅,「那麼便是每天將調配過的藥水澆一點到土裡,讓早已過了時序的草木繼續天天開花,落英不絕?」

俊美無儔的面容斯文帶笑,意態悠然,卻不難感受到一股莫測的壓迫感,隨著他的移動步步逼近,女子終於出聲。

「玄明大人。」

他停住腳步。

「有事不妨直說。」方才主從兩人在蘆屋內的對話,她在後院聽得很清楚。

既然是前代侍影,跟清水秋燃出自同一個分家,她自然知道能讓清水秋燃聽命的這個人,其真正身份只有一種可能,只不過自從被逐出湯殿山之後,她已經沒資格再與清水家有關之人來往,就算知道他是誰也不能直喚其名。

「那我就明說了吧。」清水御飛也不廢話,「我需要妳出島幫忙救一個……不,兩個重傷之人。」

她一愣,抬頭看了看他,再看了看在他身後坐下,開心玩起空中落花的清水秋燃。

「哼。」頭一回聽見讓她感到想笑的事,「玄明大人是否忘了我早已不是清水家的人,沒必要聽你命令。」

大不了殺了她,沒她點頭,不救就是不救,誰也奈何不了。

「是,我是無法以家督身份命妳做任何事,但如果我是以幕府名義前來呢?」聽見對方的回絕,清水御飛並不意外,他慢條斯理地在她面前蹲下身,與她平視的目光倏然炯起,「尤其其中一位妳是非救不可,因為──她是德川家的姬君!」

從他走進後院以來,一直冷漠以待的眸瞳驀然圓睜,女子驚疑抬起頭,霜雪似的表情出現一道裂痕。

他、他知道她對德川家……!

「十六年前若非有妳相助,德川吉宗不可能逼菊月隱退。」他繼續微笑說著,如流水一般低迴輕柔的聲卻道出犀利至極的話語,鋒銳得不留半分餘地,「但也因為這樣妳遭到放逐,終生只能躲在這裡自怨自艾!」

女子倒抽口氣,冒出火苗的美眸怒瞪著他,想嚴詞反駁,卻因被他說中了事實而說不出半句辯解。

自怨自艾,她是。

既無法原諒所愛的男人,更恨那時的自己,與其說刻意與世隔絕,不如說她根本不敢走出此地,面對多年前因她一念之差而鑄成的大錯。

「那時候既然已經決定臨陣叛敵,投靠幕府,那就貫徹這個意念到底,不要讓自己當時的眼淚白流!」總是慵懶從容的口吻一變,清水御飛厲聲,「還是有膽做出背叛之事的妳就這麼懦弱,連走出此處都不敢?」

這番嚴正指摘,終於激起她深藏多年的羞憤之情,女子眼底登時被逼出了淚意,半晌她別開臉,抓住自己其中一隻臂膀。

「就算我想走也沒用,這個身體深受天魔輪舞第四式所縛,是無法離開這座小島的。」

天魔輪舞第四式,屬性為「土」,中術者僅能在一定範圍之內走動,一踏出那道界線,便彷彿碰到無形土牆一樣,身體會不自主地停下。

「喔?」那人防範得還真嚴密,清水御飛挑眉,「我既已繼承家主之位,自然也得到了天魔輪舞的傳承,要解除前代家督在妳身上所下的催眠不是問題。」

沈默望著飄至膝上的豔紅櫻花,女子握緊雙拳。

「那麼,玄明大人,你應該知道一旦放我出島會有什麼後果?」

她愛憎分明,感情強烈,性格絕決到前代家督不得不以天魔輪舞將她拘禁在此,如今這道束縛一解開,就像開啟地獄大門,所有惡鬼都將傾巢而出。

「我知道。」清水御飛點頭,表示已有心理準備。

「這樣你還要我救德川家的姬君一命,幫著幕府對付菊月?」女子細長美目朝他瞥來,「難道你不打算回組織?」

畢竟他與菊月首領是同──

「時候還沒到。」轉開俊臉,清水御飛倏地起身,「我還有一點時間。」

拍開落在肩上的櫻紅,他揚起右手,在她面前屈指成拳,再朝她有力張開,如墨黑瞳亦在同一時間綻出魅人異采,直望入她眼中。

「天魔輪舞第四式,禁地縛行──逆回──歸位──破──」

隨著高揚吒喊的聲,萬丈銀光自那翦迷魅雙眸輻射而出,女子頓時被眼前異采懾住,彷彿見到無數煙花在空中燦爛炸開,不僅奪人目光,更動人心魄,以漫天彌地之勢朝她襲來,待清水御飛念到最後一字,光芒瞬間消失,眼一花,她摀住雙眼,身子搖搖欲墜向前晃了一下,再急忙用手撐住地。

體內氣血還在奔騰,女子恍惚按住胸口,一時間有股今昔交疊的錯亂感。

天魔輪舞是種十分強大的催眠術,當初那雙對她施展「禁地縛行」的眼眸也是如此炫燦無雙,在那翦誘人雙眼的注視下,連魂魄都會被奪去,無人抗拒得了那種魅惑。

「妳身上的催眠已經解開,隨時能離島,想去哪就去哪,不過七日之後,我希望妳到江戶一趟。」收回手,清水御飛雙瞳閉起,收束心神。

「七日?」之前他不是說德川家的姬君身負重傷?她還以為對方會要她馬上動身前往。

「屆時她如果沒事那是最好,但若出了事,必定傷勢嚴重,非得藉助妳的醫術不可。」

原來是這樣,想不到他對德川家的公主如此費心,連還沒發生的事都先幫她安排妥當。

「玄明大人對這位姬君……很不一樣呀?」

語帶深意的探問,令他睜開眼。

「是不一樣。」黝亮明眸睜開後,又微眯起,逐漸轉深的瞳色似被牽動某種特殊情緒,以致多了分平日不太常顯露出的執著之感,「六年前的我心淡如水,活得既無所求,亦無所望,她是第一個叫我強烈體會到想要『擁有』的心情。」

喔?久未出島,幕府、菊月與清水家三者之間的情勢演變可真大,上一代恩怨未了,這一代又糾葛不清。

「但既生於德川家,念茲在茲都是天下為重吧?懷抱著這種胸懷就如同遠在雲端的月亮,眼裡只有眾生,不動私人情,不染個人欲,恐怕不是你玄明大人能輕易擁有的對象。」女子想起多年前見過一面的八代將軍,那分犧牲一切再所不顧的治國氣度,至今依然令人印象深刻。

「天下為重?」清水御飛沈下眸,森冷一笑,「哼,當初就是主事者這份愚蠢,才會釀成現今德川家不上不下的局面!」

腦中緊接著浮現出一張頑黠笑臉,總是他一靠近,不是敷衍陪笑,閃避話題,就是逃得比飛得還快。

「一直以來我對世事毫無興趣,是她挑起我內心不曾有過的渴望,要我試著去在乎什麼,無論喜歡,或討厭也好。」

她常說人如果沒有在乎的事物,便不會有快樂和痛苦,那麼人生就算停止了。

「如今我心已動,她卻想要置之事外地抽身而退,只怕……」漫自揚起的薄唇,涼然一扯,「難!」

起身站起,視線越過紛飛紅櫻,望向遠空,他目光深凝,對著那抹被日光遮蔽的月牙沈笑低語。

「我知道妳深愛著這個世界,七兒……為此我願為妳走入這場俗塵亂世,哪怕染上一身污穢,雙手洗不去血腥,我亦無怨無悔。但若妳心中只有天下,僅僅將我當成芸芸眾生中的一位,那麼就算是天上的月亮,我也會不惜將妳從俯視萬民的雲端拉下,讓妳眼底和心裡都得深刻入骨地放入我的存在!」

 

 §

 

「哈啾!」

猛竄上背脊的涼意來得突然,七姬不由得打了個噴嚏,小手納悶掏出懷紙,怪了,明明是暑氣漸盛的初夏,怎麼覺得心頭有些發寒哪?

「小原先生,您沒事吧?」走在前方領路的侍女困惑回過頭。

「呃,沒事沒事。」大概是高橋家的風太涼了吧,用力擤了下鼻頭,七姬連忙跟上腳步,自小偏殿一路走來,穿過好幾道迴廊,總算進入侍女口中的寢居。

走廊外並非鋪滿白砂的庭院,而是一大片蓮花池,深宅大院內出現蓮花池不稀奇,但首次見到養蓮的水池打造得這麼壯觀,宛如護城河般環繞在整座寢殿四周,無論從哪個角落望去,都可看見滿滿碧綠荷葉與盛開青蓮,風清水秀,荷香浮動,帶來夏天的味道。

「夫人喜歡蓮花,這片蓮池是夫人下嫁高橋家不久之後便建造的,算算也快二十年了。」見七姬驚嘆望著池子,侍女笑著解釋。

「是嗎?」隱約捕捉到某種訊息,七姬暗自環視一圈,再不動聲色地將視線自蓮池中移開。

經過通報,七姬低著頭進入室內,坐在主位上的葵衣正聽著侍女們稟報更換紙帳的瑣事,見她進門,眾人好奇放下手邊色紙。

「夫人,這位便是小原彥一先生。」負責引見的侍女,領著七姬與真吾兩人來到葵衣座前。

「在下小原彥一,拜見夫人。」七姬雙手伏地行了個禮。

「先生抬頭回話無妨。」

女主人都這麼說了,七姬落落大方挺起身子,視線直接往主位望去。

看見葵衣的第一眼,該怎麼說呢?最先注意到的不是她的容貌,而是那分清雅恬靜的氣息。

一襲濃綠如松的常磐色外褂安靜鋪散於地,內襯淡淡山葵色單衣,露在袖外的白晰雙手嫻雅置於膝上,寧靜中帶著尊貴,像戶外一株純淨的蓮。

見到這樣的葵衣,七姬不由得一愣。

姑母出嫁時,她還沒出生,姑母出嫁後兩人從未見過面,但此時看見座上的葵衣,她卻一點也不覺得陌生,許是兩人體內來自相同的血緣使然,自會產生一股家人般的熟悉感。

「小原先生?」見七姬發愣看著她,葵衣不解淡喚了聲。

「讓夫人見笑了。」要命,現在可不是認親的時候,七姬忙回神將小手朝几明地板一擺,「在下拙作幸得夫人青睞,今日特意前來送上另一幅創作,供夫人御覽。」

在七姬的示意下,跪在她身後的真吾將放置畫具的木盒推向前,她拿出底層以絹布覆起的漆盒,恭敬轉交侍女呈上。

就在她遞給侍女,鬆開手的瞬間,七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袖內之物放入絹布之下,除了真吾之外,在場眾人並未有人發現,但落在真吾眼中,此等舉動可說是驚險萬分,他咬咬牙,眉頭暗自抽慉了下。

明明用言語暗示對方遣走侍女就好,她偏要冒險以行動表示,萬一葵公主看到絹下之物過於激動,引起周遭侍女起疑,豈不是──嘆口氣,他深知自家主子向來很愛玩這一手,至於如果不小心被發現,當然是交給任勞任怨的手下去想辦法。

「喔?」將侍女遞過來的漆盒拿到膝上,才掀開一角,便見到絹布下竟是刻著德川家徽的印盒,葵衣臉色大變,迅速將布蓋回去,「妳……」

「此畫意義非凡,是在下費盡苦心才送到夫人面前,還盼夫人指點一二。」在對方開口之前,七姬立刻搶在前頭出聲。

葵衣倒吸口氣,將詫訝得顫抖的指尖收入袖內,半晌,她穩住自己,緩緩吐納出那口急吸進的空氣。

「果然是意義非凡,得之……不易。」咬緊牙,強忍住內心激盪,她對隨身侍女說道,「妳們都下去吧,我想向先生請教作畫之法。」

侍女們依言行禮起身,收起攤開在地上比對用的紙帳,一一退下。

「葵公主。」待室內僅剩他們三人,七姬立即彎下腰,額頭緊貼著手背再度一拜,「在下是奉將軍大人之命前來。」

是……兄上!顫顫舉起冰冷的指頭,葵衣熱淚盈眶,百感交集地掩住唇。

還記得兄妹兩最後一次相見的那一晚,窗外黑夜無邊,窗內兩盞火燈被風吹得幾乎熄滅。

「哥哥想要建立一個沒有戰亂、沒有飢荒、沒有恐懼的國度,這是哥哥接任將軍之位那一天,便深藏於心的夢想。」

首次聽見兄長談及理想,她才十八歲,懵懵懂懂,還不太明白這個夢想本身即是條通往地獄的修羅之道,只覺得這既然是兄長的期許,他一定會努力做到,因為他一直是她最敬愛的兄長,有著堅強的意志、領導的才華與一顆愛民如子的心。

「可是這個夢想太脆弱了,幕府目前內有朝臣弄權,外有強敵,後者勢力強大,以高橋家為例,留不得卻也除不去,為了先安頓內政,表面上只好以聯姻的方式與高橋家保持關係。」

聰穎如她,立即意識過來兄長有意將她許配給對方,據說高橋家的家主殺人如鬼魅,那種人、那種人竟會是她未來的丈夫,聽到這個晴天霹靂的消息,她腦中一片空白,然後她好像是大哭了一場。

「對不起。」兄長握著她的手也跟著哭了。

「總有一天,哥哥一定會救妳出來,不管經過多少年,哥哥都會想辦法把妳平安救出來!」

妳的犧牲絕不會白費,未來我們一定能一起看到那個沒有戰亂、沒有飢荒、沒有恐懼的世界!兄長這麼說。

那晚的淚,大概是她有生以來流得最多的一次,為自己,也為忍痛做出這個決定的親人。

「十多年來,公主在高橋家形同人質,讓您受苦了。」七姬毅然抬起頭,「請公主放心,今晚我們賭上一命也會將您安然護送回江戶城!」

好一會兒,葵衣都沒說話,只是一逕咬著唇,拿起放在絹布下的印盒,緊緊握在手中,美麗的三片葵葉倒映在她眼裡,許久許久,她才將印盒放下。

「請轉告將軍大人,葵衣感謝他這番心意。」走下主位,她深吸口氣,將印盒推回七姬面前,「但我不能走。」

耶?七姬與真吾同時睜大雙眼。

「葵公主?」她沒說錯吧?七姬愕然看著她轉開臉,「我們此行便是來帶公主離開,為何您──」

「如果我跟你們回去,將軍大人打算立刻拿下高橋家?」拉著外褂踱向窗口,葵衣在窗前停住,望著室外那片青蓮低聲問。

「呃,是這樣沒錯。」救出人質之後,幕府便無須再顧忌高橋雅律會傷害她。

「所以我必須留下來。」

「咦?」七姬大吃一驚,「為什麼?」

「一旦我離開這裡,便代表兩邊正式決裂,我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每晚她都祈禱兄長派來的人永遠別出現在她面前,誰知這一天還是來了。

「難道您不希望將軍大人對高橋家出兵?」

葵衣點點頭,七姬這才明白方才姑母見到那枚葵葉印盒所展現出的詫訝並非出自於喜悅,而是驚嚇的成分居多。

怎麼回事?

「多年來高橋家一直暗兵不動,但想推翻幕府的意圖由來已久,再過幾天就會與反幕組織聯手發動,您知道嗎?」

葵衣一震,咬牙。

「我……知道。」

「那您還不走?」

像在隱忍著什麼,葵衣拼命搖頭:「請不要管我。」

「不,我不能將您留在這裡,萬一高橋大人以妳相挾,後果不堪設想。」再怎麼說她都是將軍的妹妹,高橋雅律很清楚這一點,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狠狠打擊對手。

「若我對他只有這點意義,」揪住心口,葵衣苦笑,「你們就讓他殺了我吧。」

「那怎麼成!」七姬愕然,圓睜的美目瞪到最大,開口想再勸,「葵公主──」

「夠了!」

驀然一聲大喊,成功止住了姑姪兩的爭執,七姬愣愣望著葵衣轉回頭,只見她眼裡帶著淚,立於窗前的身影有如無垢青蓮。

「請妳叫我……高橋夫人。」

隨著出口的聲,一道無形而陌生的距離自姑姪兩中間蔓延開來,從這一刻起七姬知道她心意已決。

──因為她愛上了與兄長為敵的丈夫!

 

 

 

第三話 (06)

 

煦煦薰風,吹進紅杉殿敞開的大窗,桌旁零散碎布隨風飛起,一片片落到塌塌米上,撿起其中一塊,上面有著修改過好幾次的痕跡,千珠院笑著搖搖頭,端茶進屋。

「夫人,您又在縫手絹了?」放下茶盤,她在穎姬身側坐下。

「嗯。」隨口應了聲,穎姬低頭審視著數條縫到一半的絹帕,目光從右邊看到左邊,再從左邊看到右邊,苦思片刻之後,她拿定主意,挑起其中一條,「是了,夏天還是選這個比較好。」

每年七姬生辰,穎姬都會縫好幾條絹帕,親手繡上幾朵花,再從中挑選自己最滿意的一條當禮物,今年也不例外。

不過可別誤會,她會這麼做純粹只是想向那小鬼炫耀一下自己的女紅,絕對沒有要為那小鬼慶生的意思。

「噢,今年夫人選的圖樣還真特殊。」探頭看了穎姬的繡布一眼,千珠院不解,「就不知這粉紅色蛋皮跟夏天的關係在哪?」

咦?粉紅色蛋皮?

「那、那是荷花!」穎姬紅著臉,力指著那朵繡花糾正。

老人家掩住嘴一笑,幫她斟上茶。

「看到夫人這樣,我就放心了。」

「放心?」

「之前每年到這幾天,您都會哭,情緒也很低落。」

因為七姬生日當天,同時也是穎姬早夭的女兒的忌日。

「不過自從八年前您開始縫手絹之後,心情明顯平靜下來,甚至逐漸有了笑容。」

是這樣嗎?穎姬一愣,若千珠院沒提起,她還沒注意到這一點。

八年前是七姬開始出現在她生命中的日子,自此之後每到女兒忌辰,她雖傷心,但多了個小鬼會半夜跑來跟她鬥嘴,漸漸地,這天除了悲傷的回憶,還滲進了一點點笑聲,一點點溫暖,使她不再害怕度過女兒忌日。

「奇怪的是,每年夫人縫好的帕子都不知收到哪去,隔天便不見了?」

當晚便塞給了那個小鬼,自然不會留下來。

「夫人該不是拿去送人吧?」

正繡著蛋皮,不,繡著荷花的手一僵,穎姬有些窘又有些羞地大叫:「才、才沒有送人,是、是拿去當抹布,對,當抹布!」

將發紅的臉別開,她佯裝生氣地用力繡著花,心裡卻充滿期待地想,今年那小鬼照例會來紅杉殿吧?

 

 §

 

「我說,陽光雖然宜人,但主子是否忘了自己還有要務在身,這般清閒躺在別人家的走道上曬太陽可以嗎?」

端正坐在一旁的真吾,與整個人很沒形象地攤平四肢,在走廊上躺成大字形的七姬,一主一僕,形成很強烈的對比。

雖說這座寢居內外並無人監視,但好歹是身處敵人家宅之內,她會不會太散漫過頭了?

「唉唷,」懶懶掀開眼皮,七姬翻了個身,繼續接受日光洗禮,「葵公主堅持不走,我又說不動,與其浪費時間煩惱,不如悠閒睡個午覺。」

來到高橋家已經第八天,以替高橋夫人作畫為藉口,兩人被安置在寢居其中一側廂房,之中七姬屢勸姑母回江戶城皆無功而返,既然葵公主不肯離開,她與真吾只好留下來,以便必要時提供保護。

「看樣子,主子今晚不打算趕回城過生日了?」斜覷了她一眼,真吾深知她聽到這個問題,絕不會無動於衷。

果不其然,七姬默默翻身坐起,掏出巾帕,每次收下穎姬的手絹,她都會隨身帶著,直到隔年穎姬給她新的絹子後,再將舊的那一條收入盒奩內珍藏。

「不知今年穎夫人會繡什麼?」她微微一笑,「去年是這個顏色很怪異的竹筍。」

「當事人堅稱那是杜鵑。」

「……。」一起望著手絹上的圖案,主僕兩同時無言。

就在七姬折起絹帕放回襟內,不遠處的廊下突然竄過一道黑影。

「什麼人?」一聲大喝,真吾內心閃過警戒,修長身影立即拔足追去。

對方飛快跳過扶手,朝蓮花池上的拱橋跑去,身形之矯健一看就知道不是常人,而是訓練有素的下忍。

這個區域是高橋家唯一沒放眼線的地方,此人必是懷疑他們來歷,而瞞著高橋雅律偷偷潛入查探,萬一讓那人跑去跟高橋雅律報信,他們的處境可就危險了!

「真吾,捉住他,不能讓他走!」匆匆從後頭追來的七姬大叫。

當真被清水家督說中了嗎?真吾一邊追,一邊想著,距離清水御飛當初說的十天,他們只剩今日,這是他比較在意之處,心裡頭隱隱有股不祥的預感,倘若他們超過今晚最後期限,彷彿真會發生什麼變故。

一路追趕著那名下忍,主僕兩越過蓮花池,眼看那人即將跑出寢居,只要踏進那扇象徵交界的大門,再過去便是高手雲集的前堂。

非得攔下那名下忍不可!

迅速將手伸入暗袋內,真吾準備抽出飛鏢,誰知他還沒出手,便見門旁掠過另一道濃紫身影,舉起的素手閃過一道刀光,瞬間劃向那人頸部,當場將之擊斃。

見此人現身,真吾鬆口氣收回手,單膝跪下。

「母上!」隨後而來的七姬發現母親趕到,她興奮喚了聲,開心迎去。

每回她有難,奉子都會前來解圍,此次亦然。

「高橋家危機四伏,」拿出懷紙,包住沾有劇毒與鮮血的短刃,收入腰帶內,奉子淡掃周遭,最後將目光投向地上的真吾,「別大意。」

「是。」他低下頭行禮。

接著,那雙秋水美目轉向女兒。

「發生了什麼問題?」否則兩人不會遲至今日還在高橋家逗留。

七姬嘟著唇,垂下眼睫:「我對這次任務的對象會有這種反應,不太明白。」

以往一眼便能看清對方想法,無論任務是要套話、協助、殺人或救人,她都能看穿癥結,直攻對方心房,而與予擊破或勸服,但這次她卻很難使得上力。

離開高橋雅律,避免成為幕府與高橋家的阻礙與犧牲者,如此淺而易見的道理,為何姑母無法接受?

「對一個已經動了感情的女子,妳跟她只談職責是不夠的。」奉子搖搖頭。

七姬嘆口氣,轉頭望向後方,從這個角落看去依稀可見蓮花池一隅。

「感情……嗎?」她輕聲又是一歎。

其實也不是完全漠視葵公主的心情,只不過愛上仇家真的是非常痛苦的事,如果可以,她希望姑母是為了職責離開,而不是帶著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的痛楚離去,但看情況是不能再拖了,他們待越久越易引人疑心,腳邊這具屍首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知道了,待會便再去跟葵公主談談。」

轉回身,小臉愁苦地糾結在一起。

「可萬一她還是不走呢?」

「不會的。」奉子喃喃一笑,「那可是妳最強大的武器。」

傾盡畢生所學培育出的她,真正握有的絕技卻不是任何忍術,而是那分深深感染眾人,打動人心的力量。

「想當初妳還只有十歲的時候,就收服了清水家的家督。」

「呃,收、收服?」苦笑扯了下抽慉的唇角,七姬實在不太想再回顧那段悲慘,「是我被整得差點沒命才是吧!」

奉子但笑不語,望著眼前養育十六年的女兒,她突然伸出手,將七姬髮髻上一根歪掉的玉釵拿起,這個舉動來得莫名,連奉子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做時,已經幫她將釵子放正插回去。

七姬一愣。

從小到大,母親撫育她,教導她,不吝傳授她一切忍術,在她遇險時更必定現身相救,但從未對她做過這麼親密的動作。

「小心點。」

低聲說完,奉子便掉頭,彎腰抓起地上那名死屍後領,幸好午後這段時間侍女們大多留在室內,絕少出來走動,不怕被人撞見。

「這個人我會隱密處理掉。」

拖著屍體,奉子一步步遠去,廊外充滿夏日之光,廊內卻有著樹的陰影,隨著距離越來越遠,那身籐紫色背影亦越來越模糊,像要融入幽深林蔭之中。

「母上!」一個衝動,七姬大喊。

她停住腳步,回過頭。

「呃,」驀然叫住她,並不是有話想說,七姬連忙搖頭,「不,沒、沒什麼。」

目送著她再度轉身離去,七姬默默看著,直到完全看不見,兩人都沒再說半句話,當風吹動,沙沙樹影在奉子走過的路上搖晃。

七姬突然有種母親是來告別的感覺。

 

 

 

第三話 (07)

 

傍晚下起一場驟雨,雨勢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又是晴空萬里,留下點點水珠在荷葉上打滾。

沈默望著這片蓮花池,葵衣一人獨坐廊上,侍女已被她支開。須臾,一杯沏好的茶放到她身旁,她一動,轉頭望向來者,正欲重申自己不會更改初衷離開。

「這片蓮池不養魚嗎?」望著廊外淺淺池水,七姬問的卻是完全不相干的問題。

葵衣愣了下,目光緩緩轉回池中,細聲答道:「曾經試著養過,但不知為何總是養不活。」

「喔?一般說來蓮花池表面看去清麗雅致,其下卻是爛泥,但要在裡頭養魚應該不難。」七姬偏頭,「而高橋家蓄養蓮花的池中之水,魚類卻無法存活,能在這片濁泥中挺立生長的,唯有出污而不染的青蓮吧。」

這未嘗不是高橋夫婦的寫照?

丈夫加入菊月旗下,行刺幕臣大老,製造紛爭動亂,就如同池底看不見的污泥,以血堆疊,充滿殺戮,到最後就算更換池水也無法再讓魚游動,只剩下她堅持留在此處,像蓮一般清雅高潔,不同流於污,但也像蓮一般根深固著在污泥之中,走不了。

捏緊置於衣袖下的指頭,葵衣倒抽口氣,一股又刺又痛的酸楚衝上眼眶。礙於身份,從來沒人跟她說過這些話,心裡的苦也只能藏著,如今聽見自己深埋的痛苦,被一個懂得的人以明瞭而溫柔的口吻說出來,她突然感到一陣窩心的脆弱。

「這杯茶,請高橋夫人趁熱喝。」將茶盤推向前,七姬起身就要走,轉身之際被葵衣喚住。

「妳……愛過人嗎?」葵衣忽然這麼問。

「嗯。」停住腳步,七姬回過頭,不加思索將頭一點,「到現在都還非常愛著呢。」

目光轉向遠方,她沈靜看著黃昏的天空,不自覺揚起的嘴角帶著一抹細細柔情。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愛著這個天下,愛著眾人。」

為此,她放棄了許多珍貴的東西,就算流淚,也會繼續微笑。

「難道妳不打算把這種感情投注在單獨一人身上?」

七姬搖搖頭。

「我無法只愛一個人。」

不管愛上誰,只要是人,都有各自擁護的理念,勢必會因立場對立而引發衝突,屆時她必須顧全的是大局,而非愛人。

「那妳那位侍臣呢?」葵衣立即提出反問,看得出來她與那名總是如影隨形的男子關係匪淺,兩人雖無特別親密的舉止,但對待對方的方式就是不同。

被姑母這麼一問,七姬有些愣住,原本想用輕鬆的口吻玩笑帶過,唇一動,戲謔之言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蓮池、葵衣與她,都被遠方落日蒙上一層薄光,廊上只有姑姪兩人,平日尾隨不離的真吾明白自己此刻不適合在場,是故並未出現於廊內,但七姬知道他人一定在附近,絕不會離太遠。

「對我來說,真吾是誰都無法取代的人。」

短暫靜默之後,七姬決定說真話。

「假如哪天明知結果是去赴死,卻有非做不可的理由,而真吾告訴我,他願意陪我一起去,那麼我不會阻止他。」

這樣的心情或許是愛情,或許不是。

「這表示妳所愛的並非只有天下,在妳心中還有一位特別的人,會讓妳另眼相待。」

「是嗎?」七姬一笑,浸淫於夕陽之中的小臉再度搖了搖,一聲淡淡輕喟逸出朱唇,比風還輕,「可是我之所以待他特別,是因為我跟他都很清楚,我們永遠不可能在一起。」

只有在不會相愛的前提下,才能將對方深深放入心中,彼此之間的距離是最近,同時也是最遠,且將永遠這樣下去。

沒想到還有這種戀情,葵衣詫訝聽著。

「雖然沒辦法很自豪地跟人家說『噢,我們這樣很好』,可我很珍惜。」收回遠眺的目光,七姬定定轉向眼前之人,「高橋夫人,您呢?您的幸福又是什麼?」

她的幸福……!葵衣瞠大雙眼,片刻,她低下頭跟之前一樣沈默不語。

見此七姬一個旋身,雙手鄭重置於地行禮:「若您真的愛高橋大人,請您放下遲疑,回江戶城吧!」

這次勸她離開高橋家不是為了職責,而是為了她深愛丈夫的那份心意!

「我、我不懂妳在說什麼。」葵衣迅速調開視線,「為什麼我愛他就一定得走?」

「這個答案,」抬起伏地的身子,七姬望著她的眼神充滿憐恤,「您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啊,葵衣錯愕震了下,一時間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儘管和幕府水火不容,高橋大人卻是愛著您的,這一點相信您也很清楚。」

一抹狼狽的羞澀,火速竄上雙頰,葵衣紅著臉否認:「他、他才沒有!」將頭扭向別人看不見的方向,「一年到頭總是以忙碌為由,進來這座寢居的日子屈指可數,結褵十九年,也從未聽他說過半句夫妻間的情話,哪、哪可能對、對我……」

「不。」七姬伸手將姑母的臉轉回來,由於過度驚詫,葵衣並未發覺這個舉動有多逾矩,「這些話騙別人或許可以,但您心裡其實很明白,這蓮池是為誰而建,那幅驚鴻是為誰而買。」

想必高橋雅律自己也很矛盾,忌憚著妻子是將軍妹妹,理智上刻意疏離,將她拘禁在府內,卻又難敵悄悄萌生的情愫,不願將妻子視為需要監控的人質,所以從未派人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可是在無法親近彼此,無法開口讓對方知道的情況下,卻又能體會到對方待自己的好,這才是夫人您最痛苦的地方吧?因為……」鬆開手,七姬坐回原座,一針見血地挑明,「您在這裡,確實維繫了幕府與高橋家表象上的和平,但您的存在亦成為高橋大人的羈絆,讓他無法豁出所有,去追求一生秉持的信念!」

她、她怎會知道?心弦陡然一抽,胸口傳來切膚的痛楚直達指尖,葵衣握緊雙拳,眼中淚意頓時泫開。

是的,儘管不清楚丈夫究竟在謀劃什麼,但她隱約察覺那是大膽、深遠、足以翻天覆地的抱負,這樣的男人有理想就該去實踐,有才華就該施展,不該因她之故,空有凌雲之志,卻裹足不前。

十九年來,她知道,她一逕是知道的,自己以人質身份待在高橋家,令幕府心生顧忌,一方面雖保護了丈夫,另一方面何曾不也牽制他的行動,拘束了他的夢想!

「讓他去吧,高橋夫人,唯有妳走,他才能去追逐。」七姬低嘆,有些心疼地輕握姑母的肩。

兩道清淚自葵衣臉龐劃下,她顫顫抬頭,望向身旁那杯香茗。

「妳泡的這杯茶,喝時很苦,喝完,又會甘之如飴吧?」

七姬點頭,將茶端到她面前:「成全,同時意味著體諒與放手,沒有不苦,不歡的。」

雙手接過那杯微涼的茶湯,葵衣捧著,一口一口就唇飲下,直到全部喝盡。

為了讓丈夫放開束縛,去實現賭上生命的理念──

伴著淚放下杯碗,她終於說:「好,今晚我走。」

 

 

 

第三話 (08)

 

是夜,月黑風高。

遠處初更鐘聲已經敲過許久,即將邁入二更(亥時),夜已極深,江戶城內的將軍卻是醒著的。薄薄光亮自御小座敷(將軍夜宿大奧時的寢房)透出,照理屋內會有一名側室陪伴將軍入眠,但今晚竟反常地無人受到召喚,連負責守夜的女中都被吉宗摒退,僅剩他一人坐在房內。

回想起十六年前那個夏夜,銀光閃閃下著大雷雨,彷彿才是昨日的事,如今窗外並未落雨,掩住皎皎月光的雲層倒積得厚,今昔雖不同,氣氛卻若有神似。

閉上眼,他將十指緊緊交握在一起,每過去一秒,心便跳得更快,因為他們足足等了十六年。

那個時刻,就要近了!

「先生這個時候要出府?」

高橋家內亦是燈火通明,坐在主位上的高橋雅律一身外出常服,看起來也不像準備就寢的樣子。

「噯。」七姬神態自若地應對,「畫紙已經用盡,想出去添購一趟。」

這位高橋家督果真是個慎重到家的男人,原以為只有進來求見葵公主時會受到他親自盤查,沒想到從他妻子處出去,他還要再把關一次。

「這等小事遣侍者去辦便可,何需勞駕先生親跑一趟?」

「此話差矣。」她雙手環胸,煞有其事地搖頭,「在下對用紙特別講究,從不假手他人,非得親自挑選不可。」

藝術家總有些奇怪的堅持,尤其名氣越大,性情越怪,會提出這種要求倒也不是太不合情理。

所以當初會冒用小原彥一的名號,亦是基於方便行事的考量?跪坐於後方的真吾默默看了她一眼。

「但此時真夜(晚間九時至隔日三時)將至?」意指商家早已關門,哪來的紙好買?

「在下與幾位製紙職人熟得很,之前也常半夜去打擾,無妨的。」

職人,指的是身懷特定技藝的工匠。

「那,」目光往她身後一移,「這位是?」

「這位呀,」就你夫人囉,七姬稍微側身,讓高橋雅律看得更清楚些,「是高橋夫人身旁的女中,大人沒見過?」

他長年待在外堂,鮮少涉足妻子寢居,自然不會記得每位侍女。

走下主位,高橋雅律一步步朝七姬後方的老婦走去,隨著他的接近,葵衣心如擂鼓,不敢抬頭,不敢看他。雖然髮上塗著雪白染料,臉、肌膚、身形皆經過七姬偽容,從外表看去完全就是個老態龍鍾的婦人,但見丈夫越走越近,鷹似的目光朝她直射而來,葵衣不由得抖顫了下。

此時此地萬一被他當眾識破,他會怎麼想?認為她背叛了他?對她大感失望?惱怒?還是……鬆口氣?

「明日高橋夫人想作畫,我順道連夫人的畫紙一起買。」雖然七姬深信清水家的易容術不可能這麼容易被看穿,可對方是以謹慎著稱的高橋家督,與姑母又是夫妻,她心裡不免還是有點發毛,連忙刻意補上一句,「但夫人說她不想離開府邸,所以請服侍她多年的女中代挑顏色,大人不會不准吧?」

前行的腳步驀然停下,那句「夫人說她不想離開府邸」牢牢鉗住了他的注意,高橋雅律整個人一震,遙想起此刻應在寢居內安睡的妻子。

是嗎?她說她不想離開這裡,高橋雅律將這句話放在心底默唸了遍,原本鋒利的眼神不禁放柔,卻又在下一刻思及橫亙兩人之間的鴻溝,一時間他竟分辨不出自己希望她留下還是離去。

「大人。」還在出神的當會兒,手下悄聲挨近提醒,「時候快到了!」

他倏地睜眸,像是突然驚醒,苦等多年就為今晚,大事當前,瞧他居然還為這點兒女私情苦惱。

袖擺一揮,高橋雅律匆匆交代他們在子時落鎖前回府便放了行。

「他們是不是在等什麼?」走出前堂,七姬越想越覺有異。

早在高橋雅律接見他們之前,前堂即燈火通明,平日他身邊頂多帶兩名武士隨行,今日卻多了好幾個人,且個個全副武裝,連平日四處隱藏的下忍全被徵召到前堂,以致於他們一路走出都沒碰上監視之人。

這的確是反常了點,真吾點頭,不敢大意地緊跟七姬身後。

「罷了。」忍住回去一探究竟的衝動,七姬調回目光,專心扶葵衣坐上馬車,「先出府再說。」

輕重緩急,她向來分得很清楚,不管高橋家深夜集會目的為何,都不該節外生枝跑去查探,免得到時被發現,反而壞了護送姑母回江戶城的計畫。

尤其趁四下無人看守,機不可失,他們撿了條偏僻小徑直往側門而去。

顧及葵衣未曾習過武術,無法跑得太快,更何況她還扮成老婦哪可能狂奔,所以讓她坐到車內,由七姬與真吾一左一右在車前駕著馬,一開始他們怕引人注意,僅是碎步而行,打算等出了高橋家再加快速度直驅江戶城。

「咦?」

經過最後一段狹長小道,右邊已是高橋家外牆,再轉個彎便到側門,一縷深紫身影背對著他們,站在路途中央,月色朦朧,叫人看不真切,可對方站姿清挺,周身散發出淡淡然的氣韻,七姬不可能認錯。

「母上!」是擔心他們脫不了身,所以特意趕來看看吧?

七姬腳尖一點,自車上輕快躍下,含笑飛奔過去,望著她一路欣悅跑向奉子,真吾如釋重負,拉住手中韁繩,停下車。

這幾日跟在七姬身邊,他時常莫名想起清水家督留下的警告,尤以今晚為最,不過現下既然有她母親接應,就算此時被人發現,要硬闖出高橋家也不是問題。

「亥時已過,妳晚了一步。」

清而穩的嗓聲,是她母親沒錯,卻像隔了層什麼東西在說話,奇異的語意更令七姬一愣,忡然停在母親身後。

亥時?這是她出生的時辰,換句話說,此時此刻她已年滿十六,但這跟她母親說的「晚了一步」有什麼關係?

「若妳早一刻來此,我必護妳離開,一如我之前所做的那樣。」

天上烏雲忽然散開,滿天星辰,朗朗月華瞬間灑照而下。

「因為十六年前,我與妳父親有過約定,必須將一身忍術全數傳授給妳,助妳護妳。」奉子緩緩轉過身,「在這期間,菊月亦停止所有活動,不得與幕府為敵,直到妳滿十六歲生日。」

清晰月色,使得奉子轉正的面容一覽無遺,七姬與稍遠處的真吾同時倒抽口氣,那、那是……!

一張陰森可怖的面具戴在奉子臉上,嗤嘴獠牙,頭上長著一對犄角,以原木雕成,再漆以金色眼珠,這是般若,由女子強烈的妒嫉與怨恨所化成的般若!

且面具上漆著雪銀之色,難道──

「您是菊月的……夜般若?」駭然睜瞠著圓眸,七姬不敢置信。

奉子摘下面具,點點頭,撩起袖口,露出手臂內側那枚十二瓣黃菊。

凡是菊月之人皆須帶著印有秋菊紋樣之物,以表忠誠,但高層幹部不同,他們會將菊紋直接刻刺在身上,永世不消。

「德川千香離。」

冰涼的冷聲,第一次不再喚她「七兒」,而是叫她本名。

「今晚一過亥時,我便沒必要再護著妳。」無聲身形一閃,奉子移開拎在左手裡的面具,另一手赫然抽出雪亮匕首,「今後為了菊月的未來,妳,不能活命。」

糟!察覺到不對勁,真吾暗咒了聲,猛然跳下車,掏出暗器衝去,但奉子動作更快,一刀對準七姬胸口。

唰──

坐在御小座敷內的將軍驚訝抬起頭,窗外一陣冷風掃過,瞬間吹滅房內燭火。

同一時間,身處紅杉殿的穎姬,正奇怪每年都會來的小鬼為何沒出現,心口突生一悸,不小心翻倒杯子,鏗鏘一聲,熱茶潑上她縫好的手絹。

啊,那可是要給那小鬼的隨身物!她連忙傾身抓起,卻已搶救不及,點點茶漬在巾帕上迅速暈開,宛如開出血花。

而高橋家內,時間彷彿靜止在刀光閃過,兩人相對的瞬間。

「母……上?」

那一刀毫不拖泥帶水,直直沒入七姬胸口,來得果決、俐落,速度之快,力道之大,令她踉蹌向後撞上高牆。

七姬避也沒避,錯愕望著持刀的奉子,一來兩人距離太近,身手再快也閃不過,二來她過於驚詫,完全沒想到奉子會這麼做。

「您……」一張唇,鮮血殷紅噴出,刀口不僅結結實實正中她要害,且刺得極深,幾乎要穿背而過。

「我不是妳母親。」

凝望著她痛苦擰眉的小臉,奉子毅然抽出刀刃,貼近的聲,理智而決然地,在她耳畔說出更為驚人之語。

「妳真正的親生母親不是我,而是穎姬!」

 

 

 

第三話 (09)

 

隨著帶血銀刀毫不留情地拔出,七姬發出痛吟,緊接著,噹噹兩聲,奉子反轉匕首,打掉真吾射來的飛鏢,腳尖再一蹬,飛身避開他劃出的刀鋒。

「主子!」

緊急逼退奉子後,他快步向前,倉皇接住倒下的七姬,七姬摀住胸口,仰倒在他臂彎裡,與胸前不斷淌落的鮮紅相反,她臉色慘然如雪,刷白一片。

方才刀鋒穿胸而過,發生得過於突然,只覺得詫訝,還沒得及感到痛,下一秒,利刃隨即離身抽出,撕裂般的劇痛剎時貫穿胸口,直達四肢百骸,她差點厥過去。

可七姬拼命撐開雙眼,寧願清醒地痛,也不讓自己失去意識,心中有太多疑問想弄清楚。她吃力仰起頭,顫抖望著躍向高牆的奉子,奉子背著光,看不出神情,隱約只見她闔起眼眸,片刻,難言的往事娓娓道來。

「當年穎姬生下妳之後,便被妳父親暗中派去的女中抱走,送到浮雲殿來,佯稱是我所生,再以另一名死嬰權充妳的替身,使穎姬誤以為女兒是死胎。」

那個夏夜,那個命運之夜,落地雨聲和雷鳴彷彿永遠下不完,響不停。

「妳父親天真以為將孩子交給我撫育,我就會念在養育之情放過妳。」

當初奉子即說過,她對他、對交至她手裡的女嬰絕不心軟!今日刺在七姬身上的這一刀便是證明,而吉宗自己也明白他這個賭注下得有多大吧?

以十六年的時間,賭她是否會對照顧到大的孩子萌生親情,繼而為了七姬歸順幕府,如今看來是他賭輸了。

「您……又何必遵照將軍……大人的話……養我……育我?」費力張開唇,七姬抖著聲,忍痛問出。

這一問令奉子睜開眼,著實沈默了半晌才回答:「享保五年,我曾潛入江戶城,偽裝成奧女中,準備刺殺夜宿御小座敷的將軍,不料失手被擒。」

咦?強忍住湧上喉頭的腥甜,七姬驚喘了聲,原來傳言中險些殺害將軍的人就是她!

這是七姬出世前所發生的事,當時奉子年方十九,才加入菊月兩年,即以出色的忍術、才智、膽識當上副首之一。按理由她親自出馬,行刺不可能失敗,卻在她無聲繞過屏風,出手前一刻,她抬起頭,愕然發現眼前的將軍竟然是──

憶起那分驚悸,奉子微顯狼狽地將自己從記憶中硬生拉回,扭開頭不願多想。

總之,那短短幾秒的遲疑令她錯失暗殺他的先機,當奉子想出手時已經慢了一步,反被他撒出的粉末制住,不支倒地。

「將軍大人不知從哪得到一種粉狀毒藥,不會馬上致命,但必須服用十六次解藥,否則全身器官將逐漸衰竭而死,且解藥次次不同,得間隔一年才能入口。」

每年初春她都會離開江戶,表面是去靈修,實際上,吉宗將解藥置於全國十六處,她是去取藥。

「每過一年,他便說出一處,條件是我必須將妳當成女兒撫養長大,一直到妳十六歲成年。」

就這樣兩人締下約定,她離開菊月,成了天下之主的側室。後來這項協議被稱之為「鑰約」──一個影響深遠,是結束,也是開始的重要之約。

「如果妳有幸逃過今晚,」將指頭放在唇邊吹出悠揚長嘯,奉子戴上般若面具,「記得妳我情分已盡,我們之間只剩叛亂者與追捕者的關係。」

不好!撕下袖擺,一道道纏上七姬傷處,真吾趕緊為她止血,內心暗叫聲糟,想不到奉子夫人會做得這麼絕,聽到那聲長嘯,遠在內堂的高橋雅律很快就會察覺異樣,帶人過來查看。

「真……吾……」用僅餘的氣力蠕了蠕唇,七姬吐聲催促,「你……快……走。」

「囉唆。」輕輕將她扶到牆角坐好,真吾深吸口氣,毅然抽出另一枚飛鏢。

此時後頭追兵已接連趕來,為首之人自然是高橋雅律,他驚訝看著牆上,面覆雪色般若的奉子,再望向牆下傷重的畫師。

「她是八代將軍親授的暗夜奉行。」

聽見奉子一語拆穿七姬身份,高橋雅律不敢置信地揚眉,目光望向停在路旁的馬車,頓時所有前因後果全都了然於心。

「來人!」

手一揮,左右武士立刻抽刀,包抄衝上前,他則轉身走向馬車,手像有千金重,艱難舉起敲了下車門。

「葵衣,出來。」

說不出此刻看著妻子從馬車上走下來,他是何種心情,葵衣亦然,不知該拿什麼表情面對丈夫。夫婦兩同時垂下頭,明明有千言萬語想說,到了嘴邊卻是難以啟口的靜默。

高牆之下,真吾則是陷入苦戰,火速射出銀鏢,除去其中一名敵手之後,他搶過對方武士刀,一一迎擊圍攻眾人。

嚴格說來他的忍術亦由奉子傳授,所受訓練皆以暗中行動為主,一旦被發現,以寡敵眾,近身搏鬥相當不利,只不過這幾年跟著七姬出任務,有個愛找刺激的主子,他很認命地多學了兵法及刀技。若在一般大名家,要帶七姬逃出去並非難事,但此時是在高橋家的地盤上,解決五、六名之後,他身上也掛了彩。

好不容易擊退眾多包圍的武士,他長髮飛亂,鬼魅似地立在七姬前方,右肩被削去一塊皮肉,雙臂各中兩刀,前胸、後背亦無一倖免。

喘著氣,抬頭望見高橋雅律調來更多人手,準備再度圍上,他臉色一沈,咬牙,將刀插入土中。

「真吾……不!」察覺到他想做什麼,七姬驚得想上前阻止。

他置若罔聞,閉上眼,染血雙手開始結起手印,口中跟著唸出九字真言。

「臨──兵──鬥──者──」

她說過,她的命是他的,想要碰她一根毫髮,他們得從他的屍體上踩過去!

「皆──陣──列──

眼看他迅速變換手指,從最初的獨鈷印結到智拳印,即將唸出倒數二字,七姬大駭,拼命想起身卻動不了,胸口疼得要命,心,也好痛。

唸完這句咒語,並非會出現什麼了不得的法術或異象,相反地,這是一種自我催眠與自我暗示,好讓自身精神、鬥志、能量全部提升到最高點,摒除一切恐懼,發揮最大體能與潛力。

換句話說他會念出這九字,表示他已決定豁出性命,以死守護她到最後!

「在──前──」

結完寶瓶印,說完最終一字,他立刻抽出立地的武士刀衝向前。夏之月夜,漫起一陣腥殺血霧,砍在他身上的刀傷一點也不覺得痛,他滿身浴血,在刀光中飛舞穿梭,看得她流出了淚。

不,再這樣下去,他會被殺的!

搖搖晃晃撐起身子,才爬了一步,她忽然被人凌空抱起。

「妳都自身難保了,還想上哪去?」

熟悉男聲傳來,七姬愕然抬眸,「師──」尚未說完,雙唇立刻被堵住,清水御飛將含進嘴裡的丹藥餵入她口中,一股酥麻熱力透過藥丸嚥下,鬱積血隨即吐了出來。

七姬哀吟了聲,乏力倒入他懷裡,在喪失意識之前,她拼著一口氣伸出手,掙扎指向前方:「他……真吾……」

話未盡,眼前化為一片漆黑,她整個人昏了過去。

「沒想到清水大人這次居然這麼沈得住氣。」站在高牆之上,奉子靜靜看著下方那道挺拔人影,清水御飛分明比她還早到,見她要殺七姬竟沒阻止。

「妳於公於私都要刺出那一刀。」

於公,她身為菊月副首,不能放過將來可能會危害組織的勁敵,於私,她是考慮到七姬立場,不希望七姬為難,所以乾脆讓兩人徹底決裂,從此成為敵人。

如此看來這個賭局,德川吉宗是賭輸了,也是賭贏了。

「喔?什麼時候清水大人會在意別人心理,成全得這麼大方了?」印象中這男人對旁人向來漠不關心。

「我是不在乎。」低頭,凝視懷中那張蒼白小臉,「可是妳養了她十六年。」

那一刀,算是報答奉子的教養之恩,彼此打平。

「除了我之外,我不希望她欠任何人人情。」

要欠,也只能欠他一個人,哼。

「夠了,全都退下去。」緊抱懷中之人,清水御飛轉身,冰似的眸瞳,朝高橋家武士橫了一眼,「別逼本家督出手,禁地縛行的範圍可大可小,要人一步都動不了,站上十天十夜也行。」

打從他無聲無息走出,到奉子稱他為「清水大人」,對於清水御飛的來歷,高橋雅律已經隱約有底,後來又聽到他自稱「本家督」,這會兒他的身份更加無庸置疑。

舉起手在空中打了個勢子,高橋雅律叫回手下,一邊思考著,難怪他剛才認不出老太婆模樣的髮妻,清水家的易容術果然名不虛傳。

「秋燃。」清水御飛淡喚。

見敵人一一撤退後,真吾單膝跪下,緊靠著立入土中的武士刀喘息,從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看去,差不多也快去掉半條命,清水御飛示意身後之人把藥送上。

這回清水秋燃以女裝之姿出現,一身雪白,像頭小白狐般自旁竄出,捧著小藥瓶來到真吾身旁,上下打量的眼饒富新奇地眨了眨。

哇,這人方才被砍成那樣,沒掛真是奇蹟,他滿懷崇拜倒出藥丸,很想學自家主君親口餵藥,反正對方生得頗為俊俏,試試看又不吃虧,但一瞥見真吾警告瞪來的眼神,他抖了下手,乖乖把藥丸放在掌心遞過去。

起初真吾還有些猶豫,畢竟他天生防衛心強,連對熟人都還帶著三分戒心,更何況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但看在這人是清水家督帶來的份上,他勉強接過藥服下。

先前連番打鬥幾乎耗盡他所有氣力,一身的傷與痛,再加上猛烈藥性瞬間襲上,他驀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清水秋燃見狀連忙伸手撐住他,將他的手臂環上自己,一步步攙著他離開。

「清水大人,且慢。」眼見清水御飛轉身跟著要走,高橋雅律連忙出聲叫住,「十六年已過,菊月與幕府勢不兩立。」

清水御飛停下腳步。

「那又如何?」

「您該知道您懷中的女子是幕府手下。」

慢條斯理點了個頭,清水御飛沒否認:「我是知道她聽命於幕府。」

「那您還──」

「我打算娶她為妻。」

當場除了奉子之外,數道抽氣聲響起。

「無論幕府或菊月,都不能改變我的決心。」

回過頭,清水御飛犀如鷹隼的目光直視而來。

「對你來說不也是如此嗎?高橋大人?」

就算妻子是德川家的公主,仍希望她能留在自己身邊,這份不敢奢求的希冀被人當眾看穿,高橋雅律瞬間啞口。

「今晚我本可插手,讓他們順利帶走你的妻子,但我並沒有這麼做。」清水御飛以極淡的語調點出這一點,「因為我相信從前的你滿懷抱負,只為信念而活,可是如今理想與情感,在你心中的份量應該已經不同了。」

稍作停頓,他突然想起什麼,唇角勾起意味深遠的一笑,在踏著月色離去之前,留下更具震撼的語句。

「我想你最敬愛的『那個人』,也是這樣認為的。」

 

 

 

第三話 (10)

 

金色朝陽自窗外灑進,窗台上,小鳥輕巧跳躍,唧唧叫著,聽見清脆鳥啼,昏睡多日的七姬掙動眼皮,終於姍姍轉醒。

眼前天花板、房間樣式、擺飾,看起來陌生得很,顯然不是她在江戶城內的小偏殿,亦非浦壽屋那間小閣樓,還在困惑著自己究竟被帶至何處,她突然感覺到身旁有異。

擱在她腦後的並非硬梆梆的箱枕,而是人的手臂,一堵溫厚寬闊的胸膛緊貼著她,只要她頭一轉就會碰上,錦被之下,她僅著單衣的身子被另一個溫暖體溫所環擁,在在證明床上絕對不只她一人。

頭吃力往上抬起,果然看見那張無暇俊顏近在咫尺,清水御飛摟著她,一手讓她枕著,另一手親暱環過她的腰抱著,兩人的髮全部解開,曖昧披散在彼此之間。

這傢伙,七姬暗嘆口氣。

早知他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就算是看顧她到疲累,也不會安分趴在一旁,但就這麼爬上床,抱著她一起睡,他還當真半點也不懂得客氣。

不過許是受傷的關係,她的身體竟有些眷戀這樣的溫暖,闔上眼,在他清泉似的氣息中,七姬靜靜躺在他懷裡,三秒過後才又睜開眼眸,伸手推推身旁之人。

「師父,天亮了。」

這個動作揪扯到胸口傷處,七姬瞬間蹙了下眉,差點忘了她身上帶傷──那晚奉子親手造成的傷。

「難得妳會想偎在我懷中,怎不多睡一會兒?」握住她推抵的小手,清水御飛睜開眼,似笑非笑睇著她。

忍者向來淺眠,他亦然,和衣枕臥在她身畔,彷彿就為等她醒來。

「師父,那叫無法動彈好嗎?」

「喔?」撐起上半身,俯視著懷中佳人,他語帶愉悅,像懶洋洋的春陽,「聽起來為師似乎應該趁這個機會做點什麼事。」

平常老躲著他,不願親近,這下她負傷未癒,可沒法說逃就逃,只能乖乖待在他觸手可及的臂彎裡。

「呃,」好吧,逃不掉,只好退而求其次,好言相勸,「我所認識的師父品格高尚,自尊心強,趁人之危的事絕對不屑做,想要對傷者怎麼樣的念頭更不可能有。」

「可是以禮相待對妳根本不管用,若我不逼妳,妳肯主動接近我嗎?」幽深的目光緊鎖住她,過近的距離令她連轉開頭都很困難。

怪了,之前奉子那一刀下手雖狠,卻未刺中她的心臟,為何此刻她會覺得胸口難受得很,彷彿被什麼東西牢牢扼住,說不出的驚惶剎然漾開,但也僅於一瞬而已。

「呵,呵呵,師父,我已經醒了,」眼角飄向床邊小桌上的藥碗,「是不是該吃藥啦?」

很明顯的轉移話題。

他哼了聲,扶她坐起,大手撈過藥碗,遞到她嘴邊,看在她這次傷得挺重的份上,清水御飛很大方,沒跟她計較。

「這裡是?」捧著濃稠藥湯,七姬好奇打量四周。

「松平家的家宅。」

對外,清水御飛是松平家第二子,此處自然是他掛名的府第,位於護城河北側,環境清幽,與一般武家宅邸無異,不特別華麗,也不過份樸素,整理得很好,但無人常住,只有幾名僕役偶而會來打掃。

說來這也是清水御飛第一次入住,七姬傷成這樣,不便帶她直接回江戶城,亦不能去吉原,所幸此地位置隱密,不失為上好的療傷場所。

「啊,」發現房內少了一道安靜身影,湊到唇邊的湯碗赫然停住,她緊張地問,「真吾他──」

「在外頭候著。」

是嗎?他沒事,他還在。

一顆心寬慰放下,她悄悄鬆口氣,正要仰頭喝下藥湯,嬌軀突然被人從後抱住,清水御飛低喃的嗓聲溫雅傳來。

「妳可以哭出來的。」

十六年來的母女相稱,竟換來翻臉無情的一刀,可以想見她的打擊有多大,但她轉醒後,卻一句沮喪的話也沒說。

她心裡明明那麼難過。

「唉呀,」七姬連忙端好差點翻倒的藥碗,笑著回過頭,「師父今日可真溫柔,明天太陽大概會從西邊升起吧──」

「別應付我!」不讓她用說笑的方式敷衍過去,清水御飛將她轉動的小臉按向自己心窩,「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在妳脆弱的時候,難道不能卸下偽裝,在我面前哭泣嗎?」

懷裡嬌小的人兒一震。

「比起精通易容術的清水一族,妳其實更高明,因為我們遮掩的只是容貌,對人皆以真實本性相待,不像妳看似散漫,面對任何事物都能玩笑置之,殊不知玩世不恭僅是妳的表面,在妳笑容的背後,孤獨,不安,無助,這樣的心情全藏在心裡,再痛苦也不會表現出來。」

帶著嘶啞渴望的聲音陡然一沈,說出許久以來他最想知道,卻無從查知之事。

「要怎麼做,妳才願除去這些偽裝和掩飾,靠近我?」

這是不可能的。

沈默放下湯藥,七姬啞然聽著他隔著衣物的心跳,一聲聲有力傳入耳中,她內心迴盪起小小的嘆息。

「師父言重了。」嘴角原先上揚的弧線,苦笑著,輕推開他的手,「我怎麼敢對師父有所隱瞞,畢竟這世上會喚我『七兒』的人,只剩下師父了呀。」

他……還是不行嗎?在她醒來後,沒有馬上推開,依偎著他的那三秒,已經是她的極限。

此刻能安慰她的人並不是他,清水御飛放開雙臂,抬頭望向守在廊外的黑影。

「妳喝藥吧。」離開被窩起身,清水御飛走到門口,突然想起什麼,回頭,修長指頭比向她眉心,在她困惑不解的目光中,綻出魅采的瞳眸直望入她眼中,「乖乖留在這裡養傷,別亂跑,我已經對妳下了天魔輪舞第四式,禁地縛行,除非高橋雅律被捕,否則妳無法踏入高橋家半步。」

啊──啊啊──這人竟然──七姬僵捧著藥碗,的確,她掛心沒能救出,至今依然身陷高橋家的姑母,正準備就算不能下床,爬也要爬過去。

嗟,所以說她討厭催眠術這種旁門左道,更討厭那個精得跟什麼似的傢伙!

怒瞪著那道離去背影,小腦袋用盡所有罵人語句將他從頭問候過一遍,繼而很悶地垂下頭喝藥,才啜了一口,七姬馬上變臉,險些把碗甩飛。

這這這這這這是什麼鬼?

「喔,對了。」彷彿知道她在心裡偷偷罵他,剛步出門的清水御飛探回頭,勾唇笑道,「怕走了藥性,我還特別吩咐藥師,藥裡千萬別調蜜,妳可別辜負為師一番苦心,記得全部喝下,半滴都不能剩,稍後我會來檢查。」

──忍住,忍住,才剛胸中一刀,大失血過,現在可沒多餘的血可以拿來奢侈,氣得吐出來,七姬咬牙,強忍住拿碗砸人的衝動,一口一口,艱難地嚥下苦不堪言的藥汁。

唉,人家藏海大夫熬的藥也沒這麼難喝,不過他泡的茶就不一定了。

喝完藥,七姬突然發現碗還是溫熱的,不管清水御飛口中的「藥師」是誰,這人鐵定有著相當出色的醫術,早料到她何時會醒來,而先把藥煎好,又不會放到過涼。

再望望牆角,一截盛開紅櫻插在花瓶中,四周散落著幾枚花瓣。

咦?櫻花花期早該過了,為何還會有花開著?

掀開棉被,七姬動了動上身想爬起,纏了好幾層棉布的胸口隱隱扯痛,不過還在能忍受的範圍,她小心跪著起身,一小步一小步,攙著桌子、櫃子走向房門。

室外充滿陽光,淡淡透進門楣,她舒服做了個深呼吸,真好,能曬到太陽彷彿已是上輩子的事,正想走出房間,看看是哪位藥師將她從鬼門前拉回來,藥師還沒見到,倒是門旁響起非常熟悉的制止聲。

「把外衣披上再出來。」站在廊上,真吾拿著她的外褂,一扳一眼遞過去。

他露出衣外的手、胸、右頸亦纏著傷布,但大部分是外傷居多。

「我昏睡多久了?」確定他大致無礙,七姬穿上小褂,像蝸牛漫步般緩緩自走廊拾階而下,走進朝陽裡。

「五日。」他跟著來到庭院沙地。

七姬驚訝停住,想不到她昏迷了這麼多天,那幕府那邊……!

「已知將軍身旁有兩名御側御用取次遇害。」這幾日走動雖不便,真吾仍會出去探探城裡情況,因為他知道她醒來最擔心的就是這件事。

聽見他帶來的消息,七姬倒抽口氣。

開始了!十六年前的暗殺組織再度復活,一場腥風血雨又要在菊月與幕府之間展開。

「一個確定死於高橋大人之手。」

黑夜中,戴著金色般若面具的殺手縱橫於朦朧夜色下,刀起,刀落,男人連淒嚎聲都來不及發出,人頭已落地。

雙手摀住唇,七姬纖瘦的肩膀顫然一動,這全是她沒有如期達成任務的關係,如今葵公主還在高橋雅律手裡,使得大岡忠相不敢貿然下令捉拿。

要不是她失手……不,甩頭,七姬強打起精神,現在可不是自責的時候,該思考下一步怎麼做,才能阻止高橋雅律繼續殺人。

「真吾,我想再見高橋大人一面。」她左右轉動著眼珠子,細細想著,「高橋家我進不去,那……就約在外面,就我跟他兩個人。」

不讓他隨行?真吾挑眉。

「我不會帶刀赴約,你對高橋大人這麼說。」

那道眉揚得更高。

「幹嘛這樣看著你主子?」好像在看笨蛋一樣。

「妳想再被砍一刀嗎?」

「放心,高橋大人不是那種人。」

「那奉子夫人呢?」他突然問。

心,驀地痛了一下,七姬不自覺低下頭,盯著腳底白沙。

真吾環起雙臂,若他還看不出來,別開視線的她是想躲避話題,找話搪塞,這四年他還真是白活了。

「根據大岡大人研判,另一名御側御用取次是奉子夫人所殺。」

什麼?她瞠睜著雙眸,愕然抬起頭。

透過這個舉動,奉子明明白白告訴她,別再抱持任何希望,她們只能往前走,對彼此刀劍相向,是今後兩人唯一會有的交集。

「真吾,你把臉轉過去。」

雖不懂她要做什麼,但見她臉色凝重,真吾沒追問,照她所說背過身子。

片刻,感覺到她伸出小手,揪住他的袖子,他一愣,直覺想轉回來,突然聽見身後的她大叫。

「不要回頭!」

他終於知道為什麼。

斷斷續續的泣音溢出她咬緊的貝齒,痛,好痛,她不該挑這時候哭,每一次抽氣,便牽動胸口的傷,她卻忍不住,左手按著纏緊的傷處,弓著身,一聲一聲哭了出來。

「嗚──嗚嗚──」好難過,她好難過。

過去回憶一幕幕閃過眼前,小時候,奉子不常抱她,見她跌倒也不會過來扶起,可是她第一次學會走路時,奉子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力道很溫柔。

她會說話,會寫字,一切一切都是奉子所教。

這些卻不會再回來,母女般的她與她,在淚水落盡後,就得成為過往雲煙,恩斷,義絕,所以現在讓她的淚再多流一點,不要停,等她不哭了,她就會堅強。

默默聽著背後破碎的哀泣,真吾任她揪著衣袖,什麼話也沒說,直到七姬哭累,哽咽漸息,她忽然聽見一陣沙啞低吟,自身前傳來。

「『那日初遇,能否遠比花開更早,

  如此便能春秋與共,走過遍地凋零,直到沒有明朝。

  哪怕那人從未明瞭,但山都知曉,海都知曉。』」

這、這是出自真吾口中的歌聲?

「『那抹淺笑,只願永遠明媚不消,

   為此甘願傾盡跟從,無視天長夜冷,直到下個來生。      

   哪怕那人從未明瞭,但山都知曉,海都知曉。』」

沒聽錯吧?他平日寡言,連話都說得少,居然會唱歌?

「『那聲哭泣,聽來太過悲痛如絞,

   但求此生同路偕行,不論多少荊棘,直到一起老去。

   哪怕最後山都忘記,海都忘記,唯有自己知曉。』」

愣愣瞠著哭紅雙瞳,臉上還掛著兩行未乾的淚,七姬表情一片愕然,反應完全轉不過來。

「這是我姊姊教過的歌謠,雖然遲了五天,不過,咳,」難以啟口的話,他以一聲咳嗽做掩飾,「妳就當作生辰禮,聽聽就算。」

他還記得她那日的戲言!

為了安慰她,讓她高興,向來不習慣表達自己的他竟破例,如她所願唱了情歌,想必他這輩子不可能再為第二個人這麼做。

一股暖意緩緩湧上心房,七姬破涕一笑,搖搖頭,垂下螓首,將前額輕靠上他的背。

謝謝你,真吾。

輕輕蠕動唇,她這樣說,揪著他的手更緊,微微顫抖地,小小聲地請求。

「能不能再唱一次?」

她會珍惜,他努力安慰她的這份心意,當歌聲結束之後,她,就不會再哭了。

 

 

 

第三話 (11)

 

隅田川兩岸,油綠盎然,兩排櫻花樹倒映於水面,風吹葉動,河上河下同時揚起一片碧色青翠。

「別以為妳單獨赴約,不帶刀,我就不會動手。」

岸旁是座茶亭,一男一女並肩而坐,中間刻意間隔一個空位。

坐在右側的高橋雅律身穿布衣,頭戴斗笠,雖是平民裝扮,腰間並未配戴武士刀,但忍者不是非得靠刀才能殺人。

加入菊月以來,他已經學過太多奪命伎倆,為了達成使命,就算對方手無寸鐵,也被訓練成不能有絲毫心軟。

「我相信高橋大人的為人。」手捧熱茶的七姬坐在左側,因負傷之故,白透的臉色依然不見紅潤,但她一如往常帶著笑,俏皮眨動雙眼,「對一個有傷在身的柔弱女子出手,勝之不武,我認為高橋大人不會這麼做。」

「柔弱女子?妳?」高橋雅律可不苟同,「自幼由奉子小姐親手調教,又被將軍大人欽點為暗夜奉行,哪一點稱得上柔弱了?」

言下之意,在這裡解決她很正常。

「咳,不說高橋大人不知道。」伶俐的聲立刻小了下去,一副中氣不足地短歎,「本奉行學習能力差,從小身骨不好,心靈脆弱,暗夜奉行只是頂個虛名而已,危險的事情都交給手下處理,實際上我很弱的。」

有必要的話,她不介意放下身段,充當弱小。

「是嗎?傳聞暗夜奉行心思靈敏,藝高人膽大,有著循循善誘的口才,洞悉人心的智慧。」

「呃,流言,這種誇大不實的流言,大家沒事泡泡茶,當作閒話說說就好,千萬別信哪。」

「喔?可我也曾聽聞幕府裡似乎有卷秘密公文,專門記載妳如何揭發違紀官員、盜匪、宵小的經過。」

「這個──都說是手下在處理了,呵呵。」小姑娘繼續裝傻賣乖。

「只是我若當真在此地殺了妳,不遠處那兩個人會跟我拼命吧?」

咦?七姬一愣,朝他下巴挑起的方向望去。

附近人煙稀少,流水兩旁盡是翁鬱樹林,外行人或許看不出有何異常,但身懷忍術之人警覺性高,耳目格外靈敏,七姬一瞥見對岸林蔭,立刻察覺裡頭有人,她嘆口氣,隨即失笑搖了搖頭。

那兩人會跟來,不僅想確保她萬無一失,更有不管發生什麼事,她都不是孤身一人,這樣的含意。

「既然有他們在,高橋大人不方便動手,」拉回視線,七姬重新端起熱茶,「那我們動口就好,靜下心來談談如何?」

「我跟妳沒什麼好談的。」高橋雅律起身想走。

「怎麼會沒有呢?」沒阻止正欲離開的他,七姬不慌不忙吹開杯中熱氣,「高橋大人與我不都很在意同一個人?」

刻意說出的話語,成功拉住高橋雅律的腳步,他一僵,整個人停下。

「光是這一點,我們能聊的話題就多了。」

他雖停住沒走,卻還是態度強硬,不願回過頭,不過沒關係,七姬向來很能自得其樂說下去。

「讓我猜猜,那晚之後,你與葵公主是不是沒再說過半句話?」見高橋雅律雙肩猛然一震,她佯裝驚訝地高呼,「不會吧,被我猜中了?你們都在迴避對方,連她的面都不敢見?」

氣氛頓時急轉而下,一種被說破的尷尬從胸口瀰漫開來,令不動如山的他雙拳陡握,想硬著性子走開,卻邁不出步伐。

「因為你心裡其實很清楚,葵公主會離開高橋家,不是想逃回幕府,而是為了成全你去追求自己的理想!」

一針見血的剖析讓高橋雅律聽得啞口,片刻,他終於徐徐轉過身。

「有著循循善誘的口才,洞悉人心的智慧,」他揚高眉,「看來這個流言倒有幾分可信度。」

更有甚者,她當初以畫師身份進高橋家,就是想試探他吧?如果他親自接見來路可疑的畫師,便可知道葵衣在他心中份量不輕,那麼就算她營救失敗,也不怕他會對葵衣不利。

「這麼說我也猜對了?」他果然明白愛妻那晚為何要離開。

震驚之餘,更多的動容、不捨充斥內心,使高橋雅律更加無法面對妻子,因對方能為他做到這種地步,他卻不能。

「你對葵公主並非無情,相反地,你們都深愛著彼此,然而這樣的感情卻還是比不上你的理想重要?」

河水悠悠,流過兩人,櫻花樹的葉子被風吹得飄下,隨波遠去。

「我一直想不通,究竟是什麼樣的理念,能讓你不惜辜負夫妻情分,也要拼死維護?」

「站在幕府那一方的妳,是不會懂的。」

「這可不一定。」放下茶杯,她正色聆聽,「高橋大人何不說說看?」

他暗殺幕臣,甚至意圖行刺將軍,到底有何目的?

「一切,都是為了天下!」

肅穆之語自他口中而出,著實令七姬愕然愣住好半晌,這不是她最熟悉的一句話嗎?

「為了天下……」她喃喃複述。

「妳覺得我們現在算是太平盛世嗎?」

他反問,目光越過她,放向遠方。

「表面上看來是的,國內久無戰爭,外無侵略,四海一片歌舞昇平,但也僅止於表面。近幾年來,幕藩財政入不敷出,各地天災暴動不斷,雖然現任將軍致力改革,政策卻流於形式,只知消極節約,不知積極開源,許多措施更因大名、地主、商社反對而無法貫徹到底,再加上幕府長年鎖國,思想保守封閉,新的知識、新的見地完全摒除門外,致使國家停滯不前,永遠無法進步。」

一口氣說完,高橋雅律轉回頭。

「為了這片天下,唯有推翻腐敗守舊的幕府,才能進行革新!」

他握緊的拳在空中嚴正地停住。

「妳或許不相信,但我們菊月所圖並非私仇,更非私慾,而是為建立更美好的未來。」

沒想到菊月竟是抱持著這種信念,在執行暗殺行動,七姬被深深震撼住,胸口那道傷痕熱了起來,她的心跟著揪起,噗通噗通直跳。

「所以你們專挑將軍身邊的幕臣、侍者下手,將中堅侍臣一個個除去,好瓦解幕府日常運作?」

「骯髒的事,總得要有人來做。」他淡然道。

自古以來,暗殺是最卑鄙、最不光明、最不名譽的手段,不管目標再崇高,都是一生洗不去的污穢,驕傲正直如他,竟願為天下背上此等罵名!

一股敬畏之情,不禁自七姬心裡油然生起,她終於明白姑母為何會如此心儀這名男子。

「你們的訴求,這下我是懂了。」她沈吟,「可是我不能讓你們這麼做。」

「當然,妳可是德川家的人。」

「不,我會為幕府效力,不是因為自己生在德川家的關係,而是因為對當前天下來說,幕府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見他面露懷疑,七姬起身,走到他面前。

「我承認你說的沒錯,幕藩體制本身弊端叢生,漸漸不符時流,總有一天會被取代,但不能是現在!」

「為什麼?」

「正如高橋大人所言,幕府聲勢正逐漸走下坡,」雖出身於德川家,但她不會假裝沒看到這個事實,「儘管如此,目前幕府的威信依然強大,是維繫天下安寧的支柱,各地大名願受約束,正是有幕府居中維持的緣故,若在無預警下突然垮台,高橋大人認為會發生何事?」

她的問題,令高橋雅律陷入沈默。

「各地大名會再次起兵,為爭奪統治權而相互攻伐,重蹈戰國時期內戰不休的慘況。」

這個後果他不是沒想過,高橋雅律搖頭。

「亂世,是革新所要付出的代價。」

每一個嶄新朝代的開創,都是在血戰中開啟。

「不!」伸出雙手,七姬揪住他衣袖,「我們的時代不一樣!」

社會在變化,以武力征服為中心的武家思想,逐漸被推動經濟的商人、町人、庶民文化所影響,戰爭不再是改革的唯一選擇。

「現在時候還沒到,高橋大人,我請你們再等一等。」

手指一使力,牽扯至胸口的傷跟著疼起,她卻抓得更緊。

「等到幕府勢力式微,人心能接受改變,你們想要的革新自然就會發生。」不必使用砲火,不必經過內戰,「我希望哪天需要轉移統治權的時候,江戶能夠無血開城!」

他一愣,無血開城?

「不可能。」歷史上哪一次權力更替不是血流成河的?

「我相信這個時代的人們,」放開他,七姬十指交握,緊緊置於身前,「我相信他們!」

為此,她會努力支持著幕府,讓它運轉到那一天來臨。

「一切,都是為了天下。」

對著他,七姬說出了同一句話,高橋雅律睜大雙眼,與七姬聽見他這麼說時一樣,他銘心大震,接著難得地笑了。

撇開雙方立場不談,在某方面,他們其實很相像。

「目標相同,可惜,妳我作法迥異。」

這點分歧,註定雙方終將對立。

「妳相信妳所相信的,我也相信我所相信的,」高橋雅律舉起手指,扶在斗笠邊緣,朝她點了個頭,「我們就以這樣的意念,全力以赴打敗對方吧。」

說完他毅然轉身,自河堤右方邁步而去。

「姑丈!」

七姬突然叫住他。

「姑丈?」他微訝停住腳步,有些失笑。

沒錯,她是德川吉宗的女兒,之前兩人只談公事,倒沒注意到她還是他妻子的姪女,這聲「姑丈」來得可意外。

「今日對岸那兩人假如沒跟來,你也不會傷我分毫,對不?因為你很清楚,我是真的打算不帶一刀一刃,獨自見你,你敬重這樣的勇氣,所以不會傷我。」

在成為見不得人的刺殺者之後,他依然還保有最後一絲武士的尊嚴。

「對我,你尚且還有這點惜才之心,對身為你妻子的葵公主,難道不能有點憐玉之情?」

夾在幕府與丈夫之間,最痛苦的是葵公主吧,兩邊都是至親,無論哪一方受到傷害,都是切膚刻骨之痛。

「我和葵衣……」他垂下頭,「只能說此生無緣,但願來世我們會生在一個比較平和的世界。」

呿,江戶男女重現世,早不時興來生那套啦,七姬不以為然地撇唇。

「盼來世,不如今生設法改變。」

站在原地目送,她將雙手放在嘴邊大喊:「我討厭無法讓自己所愛之人幸福的男人,請姑丈記住了。」

儘管,她打從心裡欽佩他。

「彼此彼此,不知姪女對深愛著妳的人,又能讓他們幸福多少?」

離去之際,高橋雅律把問題丟回給她,七姬沒料到話會被堵回來,不禁忡了下,怔怔圓睜的雙眸眨了眨,片刻,她用力搖頭。

「錯錯錯,雖然同是把天下放在第一位的人,但本奉行跟你可不一樣。」

明知高橋雅律已經走遠,不可能聽得見,她還是忍不住為自己辯白。

「一來,本奉行敢作敢當,從不逃避──」腦中突然閃過一道身影,等等,好像也不盡然是這樣,她就曾碰見一個不幸的例外,直到現在還脫不了身,七姬頓了下,不禁改口,「呃,要逃也是迫不得已。二來,對愛上本奉行的人,本奉行絕對負責到底──一定會幫他另找對象,把他好好託付出去,再笑笑送上祝福,揮手道別請他慢走。」

瞧,多有情有義,實際又不傷感情,她自己都覺得怪感動一把的。

「這樣。」

輕吟的聲冷不防自身後傳來,使得說得正風發的小人兒剎時僵住。

嚇!這低幽的男聲聽起來好生熟悉,七姬後背涼起,小腦袋忐忑往後轉,一張俊顏斯文含笑,映入她瞠開的眼中。

「師、師父,您您您不是在對岸嗎?哈,哈哈,您、您速度真快。」

完蛋了,他聽到多少?

面對越走越近的清水御飛,七姬僵笑,不敢動半步,一邊偷偷瞄向他兩旁。

「不用找了,妳那位侍臣已經離開,回城調查高橋雅律下一個想殺誰。」他很好心地提供情報。

「那,」見他高大身影已來到面前,七姬艱難吞嚥口口水,比比江戶城的方向,「我我我們也快、快去看看。」

「不急,為師對妳剛才說的話很有興趣,想先跟妳研究這個部分。」

「呃,」他聽到了,他全都聽到了,喔喔,真研究下去她死期不遠矣,七姬冒著汗,眼一溜,索性縮頭朝他挨去,「這個,傷、傷口好疼,想不太起來之前說過什麼。」

平常她死都不會自動靠近,但現在是非常時期,她不斷跟自己心理建設,別怕,比起他當真追究起來,結果一定是把她從頭整到腳,不如犧牲點骨氣,表現出很願意面對他的誠意,只要勇氣再多一點,恐懼再少一點,她行的。

「咳咳,一定是傷還沒好全,頭也開始痛了。」主動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再抖著膽子把臉靠上他胸懷,小鳥依人的溫順,一氣呵成。

這個動作果然止住清水御飛的追問,他低下頭,圈在她腰間的雙臂沈沈收緊,過沒多久,聽見他低沈一笑。

這是表示他不生氣了?感覺到他身上的怒火慢慢褪去,七姬偷偷睜開半隻眼兒,心底直呼幸運,哈,就知他吃這一套。

「以後想求饒,直接摟住我的人,為師會更捧場。」

「呃──」呼吸猛地驚喘一提,被發現啦?一陣虛咳,機靈的人兒再度左右溜了溜眼眸,「這──這說求饒就太嚴重了,其實七兒只是想跟師父多培養點良性的互動。」

「良性的互動?」

是啊,例如師父多練練胸襟,少跟徒兒計較一些不太重要的事情,尤其來到這麼漂亮的地方,就該放下想要修理人這種煞風景的雜念,專心踏青賞美景,看,這水流多清澈,樹葉多青綠──咦?

揚起的指頭指到岸邊櫻樹突然停住,她想起什麼,自他胸前退開,掏出衣襟內的懷紙,展開來,裡頭是從松平家取來的其中一朵紅櫻,鮮紅的花瓣、花蕊離枝已有一段時間,顏色卻未見消退,依然豔麗如初。

轉頭再望向隅田川兩側櫻樹林,片片綠葉迎風,不見半枚花瓣,這才是正常時節該有的景象。

「那位救我一命的藥師,與我德川家有關?」

這小腦袋動得真快,清水御飛點頭,原本顧慮到她的心情,十六年前發生的事,並不打算這麼早告訴她。

「當年奉子夫人身上的毒,就是她所調製。」

驚訝移回視線,轉向他,她不解:「師父怎會這麼清楚?」

「她曾是我清水一族之人。」

「嘩,」居然跟他同出一脈耶,「那一定很可怕。」

清水御飛挑眉:「什麼意思?」

「沒、沒有。」雖然只要她願意主動投懷送抱,他大多會寬大消氣,但對心臟不好,她可不想一天來兩次,「七兒是說,這麼厲害的人救過我,應該不會介意再幫我一次吧?」

靈活運轉起的雙眸,投向遠方高橋家那座望樓,七姬闔起懷紙內的紅豔櫻花,收回衣下,心裡登時有了主意,一縷充滿計策的笑,自她唇角兩旁明動勾起。

「姑丈,我就依你之意,絕對,全力以赴打敗你!」

 

 

 

第三話 (12)

 

空氣中,有血的味道。

下嫁高橋家已經快二十年,除了出走那個晚上,她不曾離開過寢居,但今夜葵衣一反常態,隻身踱過蓮花池上的拱橋,沿途守衛見她一步步來到前堂,無不驚訝瞪大雙眼,可沒人敢上前攔阻。

雖然她對高橋家來說是重要的人質,高橋雅律卻從未限制過這位德川公主的行動,一次也沒有!

彷彿就算她想從大門走出去,他也不會阻止她,令人百思不解的是,這十多年以來她卻一直安靜待在寢居之內,或許是她與高橋雅律都知道,一旦她走出那扇門,兩人之間就有什麼東西要結束了。

極輕的腳步聲緩緩走近,察覺到廊上有人,站在天井裡的高橋雅律回過頭,一看見對方,兩人內心皆是一顫,連日來避不見面,就是不想面對這種情況,哪知這一刻還是來臨了。

別開視線,高橋雅律轉回身,繼續剛才進行到一半的動作,舀起木桶內的井水,靜靜淋上手中刀刃。

「今晚你又要去殺人?」走下長廊,葵衣踱到丈夫身後。

風中瀰漫著血腥味,不是真的鮮血,而是一種無形、沈重的罪惡,從他身上散發出來,每到夜晚,便能聽見有人流血的聲音。

「葵衣,」背對著她,高橋雅律深深一個呼吸,「妳走吧。」

「走?」

「回去德川家。」

水眸詫訝睜大,葵衣不敢相信他會這麼說,眼中向來只有理想的他,應該知道她對幕府的重要性,若不是愛她至深,他不可能叫她走。

成親至今,高橋雅律不曾開口對她表達過情意,可是此時這個男人一句話,勝過任何甜言蜜語。

「雅律大人,」纖細雙臂從他身後環去,她將臉龐貼上他的背,「我已經決定不回江戶城了。」

高橋雅律為之震動,雖然兩人早有過肌膚之親,但夫妻兩皆出身於上層社會,平日相處總是拘謹有禮,從沒見她表現得如此直接、大膽。

「葵衣,我不想利用妳。」閉上雙眼,他嘶啞地說。

如果她繼續留在這裡,遲早有一天他會為了天下,不得不拿她去威脅幕府,他不希望兩人走到那一步。

之前七姬企圖帶走她時,他雖震驚於她的逃離,但內心其實還有一小部分,希望她能成功逃脫。

「我知道。」紅著眼眶,她緊緊抱住丈夫,「我也不願夾在你和我兄上之間,讓兩邊痛苦。」

將背對的他扳過身,葵衣鄭重說出唯一的解決之道。

「所以,雅律大人,現在就殺了我吧,」定定直視著他的眼,她微笑著,流下淚,「如果你當真珍惜我的話!」

不……他倒抽口氣,直覺想推開她,但眼前那張盈淚的笑臉深深映入他心底,他在她的眸中看見了她的深情,也看見了他對她的。可悲的是,他很清楚她說的沒錯,唯有現在親手結束她的生命,她才不會捲入菊月與幕府的爭鬥,變成丈夫與兄長的犧牲品,只有這樣,他們的愛才能永恆!

領會到這個殘酷的事實,他內心無比衝擊,悲絕得想大吼,天哪,只有殺了她,他才不會傷害她嗎?

他們竟然只能用這種方式愛著彼此!

「不要擔心,我相信以雅律大人的身手,一定不會讓我死得太痛苦的,是不是?」顫抖握住他持刀的右腕,將他的手慢慢舉起,直到他的短刀來到她的咽喉前。

淋過井水的刀刃洗得雪亮,還在滴著水,遠方落日倒映在刀面上,宛如長日將盡,最後一抹念念不捨的繾綣

「葵衣……」

四目相對,第一次,兩人能這麼貼近地凝視彼此,把對方仔細看了一遍又一遍,第一次他們像對真正的夫妻,站在平等的位置,可以毫無忌憚地相愛。

「今晚,我先走。」伸出手,心疼輕撫丈夫的面頰,這些年來這個男人背負著理想的重擔,過得有多辛苦,她都明白,「若是哪天你想做的事情都已經完成,覺得累了,疲倦了,不想再向前的時候,我會在黃泉的路口等你。」

他搖頭。

「像妳這樣美好的人,以後會在天上,不是滿手鮮血的我去得了的地方。」

「那麼我會請求神明,讓我陪你去地獄。」如果這樣能減輕他犯下的罪。

「妳……真是傻瓜。」

不,傻的人不只她,他也是,為了替世人開創幸福的未來,這一生最愛的人,他卻無法讓她幸福。

眼看葵衣仰起臉,閉上雙眼,把自己的性命完全交給他,高橋雅律咬牙,瞪著抵在她喉上的利刃。只要一刀俐落刺下去,她便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死去,不必再為丈夫與兄長的對立煩惱,更無須在意自己會對不起哪一方。

然後這世上他再也沒有需要牽掛的人可以失去,從此便能心無旁騖,為推翻幕府奮戰到最後一口氣。

此刻只要他橫得下心,只要他橫得下心動手──

「喝!」一聲長吼,高橋雅律握緊短刀,卻不是往她脆弱的咽喉刺去,而是從她身旁空氣用力揮過。

驚詫睜開雙眸,葵衣發現他氣息凌亂,倒退三大步,痛苦抱住頭大喊。

「妳走,回去江戶城,我求求妳!」

他、他哭了……心疼他的煎熬,葵衣跟著掩住唇,向前一步。

「雅律大人──」

「不要過來!」

剛才他居然想殺了她,一個比誰都重要,珍貴更勝自己生命的她!

「葵衣,妳的丈夫並不值得妳所愛。」狼狽又退半步,一個深呼吸,再穩住,他將短刀收回鞘內,插入腰際,「他是個很自私的人,一心只為自己的理想而活,因為這是他生在這個時代的價值。」

掏出外表可怖的般若面具,緊握住。

「為此他必須不斷殺人,總有一天他也會死在骯髒的血泊之中,受盡世人唾罵,但妳不同,不需要跟他一起痛苦。」

將面具毅然覆上,綁緊。

「趁現在跟他分開還來得及,妳快走吧,我會命令屬下,誰都不許攔妳。」

不──

「雅律大人!」見他轉身準備離去,葵衣急忙追上前。

然而高橋雅律不顧她的呼喊,幾個輕點,轉眼已在她不可能追得上的迴廊外。

深知自己已經阻止不了,葵衣哭著大喊:「那麼雅律大人,請你告訴我,何謂夫婦?」

那道遠走的背影赫然在半途震撼停下。

「會支持著你,願意跟你一起承擔痛苦,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離不棄,最有資格這麼做的人,難道不是身為你妻子的我嗎?」

戴著面具的高橋雅律深深動容,咬牙,在轉頭的前一秒,硬生克制住。

他,終究沒有回頭,在葵衣的泣喊聲中,消失於滿庭夜色之下。

 

 §

 

京都所司代,是幕府設置在外地的要職之一,負責監督皇室、公卿及關西大名的動靜,並兼管京都行政、司法,凡大名送呈天皇的公文,都會先透過京都所司,送交幕府審查,可想而知京都所司代的職權之重,幾乎可說是聯繫朝廷與幕府之間的樞紐。

「京都所司代大人,連夜趕回江戶,一路辛苦了。

小徑上,月色清冷,一道筆直身影矗立於路途中央。

「在下與土岐大人並無私怨,但為了破壞幕府跟公家的交涉,敬請留下項上人頭。」

喀一聲,來人抽出腰間短刀。

「什麼人?」抬轎的武士驚訝停住。

只見前方人影緩緩轉過身,一副金色獠牙的面具印入眾人眼簾。

「哇,鬼、鬼呀──」武士們丟下轎內之人,連滾帶爬,自羊腸小路尖叫逃開。

「守護京都所司代的武士竟是如此貪生怕死之徒。」

踩著無聲的步伐,高橋雅律手持利刃接近,正欲下手,轎內突然傳出銀鈴女聲。

「花錢臨時雇來的無主浪人,自是無法跟正規護衛相比。」

高橋雅律一愣,這聲音聽來分明是……!

「又見面了,姑丈。」纖纖玉手推開門,七姬彎著腰走出轎子,前腳才踏到地,鋒利短刀立刻橫到她頸旁,她連忙將雙手投降似地舉起,「唉呀,姑丈戴著面具,生氣拿刀瞪著人的模樣真的怪恐怖的。」

土岐賴稔呢?」

「稍早已經安排土岐大人從另一條路先走,這會兒應該抵達江戶城,在面見將軍大人了吧。

那麼她是故意假冒京都所司代,引他來此?

感覺到背後響起一陣凌厲風聲,高橋雅律警覺回過頭,真吾射出的飛鏢劃過空氣,朝他後背而來,他迅速揮刀打下,卻沒料到同一時間,身旁七姬忽然摘去他的面具,將預藏於手心的藥粉灑向他,主僕兩一前一後,配合得天衣無縫。

「咳咳咳!」吸入嗆人的粉末,高橋雅律反射性摀住口鼻倒退。

待咳喘稍定,他正想提刀反擊,渾身筋骨赫然傳來一股酸麻刺痛,下一秒,他再也無法支撐癱軟的雙腿,整個人跪倒在地。

藥效竟會發作得這麼快,絕非普通人調製得出!他驚疑抬起頭,望向退到草叢邊的七姬,她的身後,一縷月牙色的挺拔身影安靜而立。

「清水大人,難道您去了佃島?」

看到高橋雅律的反應,七姬不禁覺得奇怪。

從她重傷醒來,都是清水御飛居中端送湯藥,這次委託對方製作的藥物,亦是經由清水御飛交至她手中,從頭到尾也不見這位恩人現身。

可以確定的是,這人不僅出自清水一族,與她德川家、與奉子關係匪淺,且從高橋雅律對此人的熟悉度來看,這名神秘藥師跟菊月的淵源也很深哪!

「您該知道放出那名修羅似的女子,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患,為什麼您……?」頭一抬,在看見清水御飛臉上的神情時,高橋雅律赫然止了聲,眼中的錯愕頓時轉為會意的苦笑,「為了得到您身前這位姬君,您的苦心下得還真不輕。」

「當然。」清亮如月的眸,朝胸前那顆小腦袋輕睞了一眼,「我對她可是勢在必得。」

啥?一股寒氣罩頂的感覺猛然從後背竄下,好、好冷,七姬縮了縮腦袋,趕緊轉回正題:「咳,看時候,忠相大人的人馬應該快到了。」

遠方隱約已有數人拿著火把,朝這邊跑來。

蹲下身,撿起剛才被她撥下,掉落在地上的面具,七姬來到高橋雅律面前。

「姑丈剛才吸進的那一口麻藥,效果很強,幾個時辰內,手腳都將難以動彈,所以待會町奉行所的差役前來捉拿時,請姑丈不要掙扎。」

陰森面具拿在手中,她勾唇一笑,清與媚並存的神采,透過月色的映照,流露出一抹奇詭的妍麗之色。

「接下來幾日,就委屈姑丈在江戶城的牢房……待罪修戒!」

 

 

 

第三話 (13)

 

高橋雅律被捕下獄,七姬這邊工作便算結束,再來複雜的審處程序,依規定將交由町奉行或評定所接手,卸下公務的她回到松平家專心靜養,等到傷口已經好得差不多,才搬回江戶城。

第一次踏入沒有奉子的浮雲殿,七姬走在前頭,一步步推開紙門,真吾原本還有些擔心她的感受,豈料御殿內雖然少了奉子,卻意外多出另一人。

「咦?」看見跪坐於門後,一身粉色女裝的清水秋燃,七姬先是愣住,在認出對方是誰之後,表情繼而恍然大亮。

兩人六年未見,容貌皆與兒時不同,但對方一身朝氣蓬勃,清麗面容散發出嬌氣與率性並存的神采,就算清水一族個個擅於易容,她還是能分辨出他來。

「是你!」久逢故友,七姬又叫又笑展開雙臂,朝對方興奮撲去,「好久不見,你怎麼會來江戶?」

「人家想妳嘛,自從妳離開之後,湯殿山就變得好無趣,真懷念有妳在的時候。」對方也起身朝她噠噠噠跑來,來了個大擁抱,先前被清水御飛遣去辦事,今日總算能現身相會。

雙方在進門處熱情相擁住,誰知下一秒,感人的重逢馬上走樣,七姬用力扼住清水秋燃的頸項,揪緊猛搖。

「你這小子還有膽說,六年前你幫著你家主君整我,落井下石、火上加油的事情,你清水秋燃沒有少做半件!」根根收緊的手指,死命掐住他,「在離開湯殿山那天,本姬君就想解決你了!」

「哈哈哈,妳還是這麼有精神,記得以前妳也是個子小小,精力卻好像永遠用不完,可惜技不如人,腦袋又學不乖,老愛反抗我家主君,每次看妳一邊哀嚎,一邊抱頭鼠竄,都好為妳擔心。」

就是這個調調!

彬彬有禮的語氣,損人不帶髒字,說出來的話卻會氣得人腸胃翻攪,七姬抽慉了下咬牙的右頰,如果說清水御飛是那場惡夢的起因,眼前這傢伙絕對也是源頭之一!

在湯殿山,兩人打架已經不知打過多少回,撂話互咆更是常有的事,只因七姬第一次見到清水御飛時,曾對這位家主出言不遜──雖然她已經不記得自個兒當時到底說過什麼了不得的話──但對清水秋燃而言,膽敢侮辱他尊貴的主子,罪可大了,從此自家主君整治她的時候,一定有他在旁煽風點火,每回七姬企圖逃跑,也是擅長追蹤的他去通風報信,通常她才剛跑人沒多久,清水御飛便循著手下一路留下的暗號,把她逮回去。

自此之後,七姬便對「表裡不一」這四個字有很深刻的體認,別看清水秋燃外表嬌嗔可人,性格之頑劣卻令人不敢領教,簡直跟他主子一個德行,只有外貌能看,內在很讓人搖頭,果然是有什麼樣的主人就有什麼樣的下屬──不過這種說法,真吾可不怎麼贊同。

「哼哼,好說,」七姬磨了磨牙,表面上依然冷靜自持,努力端出笑臉以待,「本姬君也很擔心你當侍影這麼多年,至今卻連自家主君的下落都掌握不到,這回來江戶還是他通知你,你才知道他已經不在出羽了吧?」

之前兩人打打鬧鬧,七姬自然知道他最在意這一點。

身為侍影,理該隨身保護家主,可是清水御飛行蹤飄忽,他常搞不清楚自家主君去了哪裡,這對生來便是為了守護主君而活的侍影來說,簡直是恥辱。

「妳、妳知道就好,幹嘛講出來!」畢竟年輕,被說中了實情,清水秋燃哇哇大叫,手指跟著朝七姬的脖子掐去,「妳還不是一樣,當什麼暗夜奉行當到差點送命,想不到以維護天下和平為自居的人竟然如此沒用。」

啪答!驕傲的自尊當場龜裂,七姬加重力道,頭抵著他的額怒喝:「你想打架嗎?」

正如七姬瞭解他的弱點,他也相當明白她的罩門在哪裡。

「來就來,誰怕誰!」捲起袖子,清水秋燃緊扣住她的肩頸。

看著兩人猛掐著對方,又搖又叫,不難想像七姬在湯殿山的那半年,日子過得是何等……精彩。

一旁的真吾有著瞬爾的無言,最後他走向廊下老位置,安靜落坐,決定這種低層次的爭吵還是不要介入得好。

就在兩人互掐著對方,雙雙都快沒氣翻白眼時,一道清雅的聲制止地響起。

「妳們兩個,」端著剛泡好的熱茶,清水御飛緩緩走進屋內,「玩夠了就過來喝茶。」

呿,叫得面紅耳赤的兩人沒好氣地鬆手,回過頭,一襲女裝的清水御飛已來到內殿中央落坐,放下托盤,將茶碗拿出,優美推向前。

又是一個表裡不一的最佳代表!嘟著嘴,七姬捧起茶,瞟了他一眼,再望向一邊的清水秋燃,平日若沒有她在場,他一定會挨到自家主君身後坐下,但有她在的話,兩人吵歸吵,卻很愛坐在一起。

看著這對主僕,七姬忍不住撇撇嘴角。

儘管學過清水家的易容術,還利用精巧的易容,順利瞞過高橋雅律,但要像他們那樣毫無破綻地融入另一個性別,容貌、聲音、舉止皆表現得無可挑剔,可就不是她做得來了,要不是知道內情,任誰都不會懷疑眼前有著絕色之姿的兩人並非女子。

不過話又說回來,對於清水御飛的真實性別,她很確定,但對身旁這位跟她搶茶喝的傢伙,到現在她仍沒個準,會把清水秋燃當男孩子看,純粹只是因為這樣打架時,可以不用手下留情。

「妳不打算去紅杉殿?」

神遊到一半的思緒驀然被純淨嗓音打斷,七姬險些噴出那口茶,小臉一抬,清水御飛正以玩味的眼神瞅著她。

這個問題亦令真吾抬起頭,安靜的目光朝她默默投去,之前他一直以為這次回江戶城,她會先去穎姬那兒,畢竟穎姬才是她的生母,沒想到她還是回到浮雲殿來。

別開臉,似是想避開兩人同時探詢的目光,她沒回答,轉向廊外夏景。

事已成定局,就算去紅衫殿,告訴穎姬實情又如何,母女兩一同抱頭痛哭嗎?

「也是。」清水御飛把她的小臉轉回來,要她正視著他,「如果只是徒增心痛,妳還是別去了。」

十六年前那一夜發生的事,已經無法挽回,她,只能繼續向前。

「是啊是啊,突然跑出一個能力沒有多強,出任務差點讓自己掛掉的女兒,要穎夫人相認,的確是難為她了──呃咳咳咳──」說得正順口的清水秋燃再度被扼住脖子,「喂喂喂──妳怎麼說動手就動手啊?」

「誰叫你沒事幹嘛亂解讀別人的話!」

眼看兩人又要扭成一團,清水御飛淡淡勾起唇,慢條斯理倒出另一杯茶。

「據說關在牢內的高橋大人死了。」

咦?真吾驚訝站起。

「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放開糾纏的雙手,七姬迅速回過身。

「今日一早。」

守衛一如往常送飯去時,發現高橋雅律陳屍獄中,已氣絕身亡。審判才進行到第六天,竟發生犯人離奇死亡,震驚之餘,各種謠言紛紛四起。

拿起腰間紅扇,思忖抵在唇邊,七姬望向牢房座落的方向:「大家都怎麼看這件事?」

「有人說高橋大人不願出賣組織,所以自己服毒自盡,也有人說是菊月怕他洩漏秘密,所以派人殺他滅口。」

可想而知,這件意外必定震驚幕府上下。

「那葵公主呢?」

丈夫入獄以來,葵衣堅持留在高橋家不走,處理查封事宜的官差不敢勉強她,只好派幾名武士在她的寢居外守著,接連好幾天,將軍不斷寫信催促妹妹回家,皆被葵衣客氣謝絕。

「稍早她已經接獲高橋大人身亡的消息,據侍女口述,她把近侍跟守衛全部遣退,說她想一個人靜靜,之後便會回德川家。」

回德川家?

愛著高橋雅律至深的姑母,說她之後會回德川家……輕輕踱向光亮長廊的雪白裸足猛然定住,糟了,七姬匆匆跳下台階,穿上木屐後轉身就跑。

這時真吾已猜到她在擔心什麼,迅疾身影正要尾隨跟上,離去之際,突然聽見不遠處的主僕對話。

「怎麼樣?」那張小狐狸似的臉龐啣著笑,「屬下表現得不錯吧?」

端起茶,清水御飛笑著輕啜:「嗯,你做得很好。」

高挑身形赫然停頓了一下,真吾回過頭,清水御飛也在看他,兩人視線隔空交錯,他頓時會意過來。

特別選這個時候,安排手下過來浮雲殿,是想沖淡奉子離去所造成的傷感,沒想到這位清水家督竟會用這種方法,保護著她,這就是他愛人的方式!

那夜倉皇逃出高橋家時,身受重傷的真吾,意識雖然模糊,但清水御飛當眾宣布要娶七姬為妻的話語,他卻聽得很清楚,還記得自己當時的震愕,比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加起來都還深。

原來這位清水家督是懷著這樣的心情來到江戶,來到她的身邊。

只不過他們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就跟他一樣,靜靜轉開視線,真吾無聲無息地離開,追上七姬,因為眼前這名女子不會屬於任何人,她能愛的只有天下,只有天下──

一路自江戶城急奔而出,七姬拼命跑著,內心不斷祈禱葵公主千萬別做傻事,她心焦如焚來到高橋家牆外,小心避開武士、侍女後,潛入內院,直驅葵衣的寢居。

荷花池上的拱橋倒映水面,盛開的蓮,一朵朵迎風而立,七姬衝向池邊,驀然在蓮池中央發現一道熟悉倩影。

天哪,她倒抽口氣。

水面之下,淡雅衣袖隨波飄揚,髮絲縷縷,如花凋零,披散於荷葉間,蓮的香,水的幽,葵衣的臉,在池中,在水底,沈浮,靜止。

不!被這幕深深震撼住,七姬神色大駭,發出痛喊:「姑母──」

 

 

 

第三話 (14)

 

翌晨,天晴。

藍空之上,烈日高掛,萬里無雲,充滿陽光的庭院一片金黃明亮,連葉片上的紋路都清晰可見,比起窗外風和日麗的景致,屋內氣氛顯得低迷。

舉凡超越兩奉行以上職權的重大案件,都必須由老中、三奉行、大目付等所組成的評定所一起協議審判,這次也不例外,看管高橋雅律的責任自然是落在這些人身上。

黑壓壓一群重臣跪了一地,個個慚愧低頭,在長達半刻鐘的沈默之後,吉宗揉了揉繃緊的眉心,本要出口責備,譴責的話語到了嘴邊,又嚥了回去,下一秒他揮退眾人,只留下大岡忠相。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揉完眉心,換兩邊太陽穴隱隱作痛,吉宗長嘆。

高橋雅律還沒正式定罪,卻死在牢裡,這對幕府的打擊已經夠大了,沒想到昨晚他的遺體竟然不翼而飛。

據推測應是被菊月盜走,再怎麼說高橋雅律都是兩位副首之一,無論他是為了組織,吞毒自殺,還是慘遭滅口,他的屍首都該得到慎重的安葬,菊月不可能坐視不理。

這下想從高橋雅律身上套出菊月的情報也泡湯了,他一死,不僅中斷了追查的線索,更難以公眾制裁他的罪行,一來審判程序尚未完成,二來人犯屍體被盜這件事太過丟臉,有損將軍家的威信,如果公開定讞,只會讓幕府難堪。

「對了,那……」翻開眾人剛才呈上的報告書,吉宗驀然想起還在高橋家的妹妹,他心中有愧,正欲喚人盡快將妹妹接回來。

「將軍大人,不必麻煩了。」

無聲無息出現的身影跪坐在紙門邊,清水御飛身穿武家正裝,一襲上下身同色的深藍大紋,腰繫雪色衣帶,左右衣襟懸著胸扣背後及兩袖佩飾五枚菊綴,袖、背、褲膝與袴側腰間皆印有純白家紋,如此盛裝,襯得此身衣著的主人英氣煥發,威風凜凜。

與一般侍臣不同的是,就算穿著晉見將軍的裝束,清水御飛依舊意態悠閒,一派故我,眉目之間更帶著三分旁觀世事的灑然與無謂。

首次見到此人,吉宗不禁一愣,看到他衣袖上繡著松平家的家紋,才赫然領悟過來,雖然來到江戶已有一段時日,這還是清水御飛第一次正式上殿拜見。

再仔細端詳,他面若冠玉,生得極為俊雅,一雙清湛的眸子深不可測,有如水底月華,但話說回來,清水一族擅長易容,眼前所見未必就是他真正相貌,吉宗其實並不相信這個人。

試問一個連外表都可能作假的人,要如何讓人信任?

當初會請他來江戶,純粹出自奉子的建言,奉子說他「是菊月興亡的關鍵」,話說得很隱晦,他對菊月的影響究竟是前者或後者,並沒有說得很清楚,可是奉子後來接著說──今後能保住你女兒性命的人,也只有他。

就是這句話,說動了吉宗召他前來,或許這個人不值得信賴,但吉宗相信奉子,她理智,冷靜,是非分明,既然這是她在十六年之約屆滿之前所言,站在維護七姬的立場,她說的必是真話。

「清──」先前曾有過幾面之緣,大岡忠相對他並不陌生,只不過乍見他現身將軍面前,大岡忠相險些叫錯,在發出第一個音之後急忙改口,「松平大人何出此言?」

對外,他以松平玄明的名義行走,自當以此稱之。

「因為將軍大人想見的人,已經回來了。」一個擊掌,他轉向長廊,淡喚了聲,「秋燃。」

葵衣願意回江戶城了!吉宗聽了大喜,引頸翹望往門口看去,連大岡忠相都鬆了口氣,欣慰伏下身準備迎接。

接收到主君的指示,身著正式侍從衣裝的清水秋燃推開門,捧著一個陶盆進屋,盆內盛著泥水,中央是朵盛開的鬱鬱青蓮。

筆直走到房間下段與中段交接的塌塌米前,清水秋燃停住,將蓮盆端正放下,再行禮退出。

「這是?」等了半天,也不見葵衣隨後而來,君臣兩人納悶看著那朵荷花,再錯愕轉向門旁的清水御飛。

「她的人,已隨高橋大人而去,但她的心,必定會有一部份回到這裡,回到親人左右。」所以他將那池蓮花當中的一株,連根盛水帶來。

如果荷花有魂,一定能將葵衣的思念、對兄長的牽掛,她的愛與愁,完整保留下來,於每年夏季出塵不染地綻放。

她,以這樣的方式回家了。

「難道她……!」如遭五雷轟頂,吉宗踉踉蹌蹌走下房間上段的主位,來到那朵青蓮之前。

天哪,他是希望妹妹能回來,但並不是用這種形式回到家人身邊啊!

「對將軍大人來說,這樣的結果應該不會太過意外才是。」見他神色哀淒,紅了眼眶,清水御飛不以為然地挑眉笑起,「大局為重,忍痛犧牲最親之人,換來國泰民安的天下,不是將軍大人最拿手的事嗎?就我所知,將軍大人十六年前可沒這麼多愁善感。」

肩膀一僵,活像被人狠狠搧過一個耳光,他明白清水御飛心有不平是為了誰。

「我沒想到奉子下手會那麼重,」長聲一嘆,他的目光越過青蓮,投向窗外藍天,「那孩子生辰當天被奉子刺傷,聽見真相時,一定很驚訝吧?」

「不。」清水御飛眼睫一掀,雙眸精芒乍現,「雖然不清楚她是如何得知,但早在很久以前,她就知道穎夫人才是她的生母。」

咦?吉宗驚訝把頭轉回來,在七姬成年之前,他與奉子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她怎麼可能知道?

「對於一個撫養自己長大,嘴裡稱呼為『母上』的人,明知對方總有一天會與自己反目成仇,卻又不得不在你的期望下,學習奉子夫人所傳授的忍術,你可曾想過她的心情?」

當奉子持刀刺向她時,她會如此震愕,並非意外奉子為何會想殺她,而是她們雖非真正的母女,但也一起生活了十六年,最後奉子卻還是狠下心刺出那一刀,如果她事前不知道真相,或許還好過一點。

之前不希望穎姬發現她在吉原當花魁,也是深怕親生母親獲悉她為了國家,竟得出賣肉體,會為她心疼難受。

一想到她始終隱藏於心,從不對他吐露的痛苦,清水御飛幽深難測的眼中浮出沉怒。

「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用遊戲人生的態度面對這個世界,不敢認真看待任何人、任何事,無論做什麼、認識誰,在開始之前就已經做好隨時都能捨棄的準備。」

讓他最不滿的是,她明知自己只是父親治國的工具,卻還是毅然扛起加諸於身的重任,只因她比誰都愛這個國家,甘願被當成工具徹底利用也沒關係!

「比起身為國君的你,身為父親的你更冷酷!」不顧君臣之儀,當著對方的面,清水御飛冷然站起身。

「清水家督。」清水一族不以真面目示人,言談倒是針針見血,鋒利得很,一直默不作聲的吉宗喚住他,不是叫他受賜的名姓,而是他真正身份,「那孩子所受的痛苦,我都明白,所以我不遺餘力,將她利用到底。」

清水御飛一愣,凜瞇起的眼穿過大殿,朝殿內中央五十多歲的將軍橫睨而去。

「因為作為父親的我已經失敗,不能再讓她對作為國君的我感到失望,若你站在我的位置,手握蒼生福禍,就能理解我為何會這麼做。」

是嗎?清水御飛搖搖頭,再次勾唇綻笑。

「一個只會帶給親人不幸的人,有何資格談論治國治世?」轉身臨走之際,他將目光投向吉宗身前的青蓮,「如果是我,擁有天下萬民,卻無法讓最重要的人幸福,那麼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能幸福,對我也是沒有意義的。」

踩著廊上遍地輕灑的陽光,他一如來時般,絕然踏階而去。

「將軍大人!」從那身朦朧背影恍惚回過神,大岡忠相轉回頭,赫然發現將軍身形巍巍一顫,他急忙喚了聲,想衝過去攙扶,被吉宗一個手勢阻止。

勉強撐住自己,吉宗舉起的手在空中揮了揮,示意他退下,大岡忠相跪在原地,躊躇了一會兒,如果可以,他不希望在這種時候,把跟隨十多年的主上獨自留在這裡,但將軍態度很堅決,他雖覺不妥,最後還是伏下身行禮,自側門退出。

偌大內殿僅剩吉宗一人,以及他身前那朵青蓮花。

「……修羅之道。」他咬緊牙根,喃喃唸了聲。

從被稱為「上樣」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踏上的是什麼道路,就任二十一年來,為了建立富足的盛世,他不會後悔。

可是,望著荷葉上小小的水滴,彷彿人的淚,自葉片中央滑下,他掩住臉。

「妹妹啊!」酸楚的哽咽,終於從他掩面的雙掌失聲逸出。

 

 

 

第三話 (15)

 

站在隅田川岸,默默遙望江戶城的方向,葵衣雙手合十,在心裡低語。

兄上,請多保重,身為妹妹的我在此向您拜別了。

雖非生死訣離,但以她今後處境已不宜再回江戶,兄妹兩永生不可能再相見,今日這一別也等於天人永隔。

就在盈滿的熱淚即將滑落之際,她的手被人悄悄握住,葵衣轉回頭,望向身旁緊緊相握的丈夫。

正如她揮別了家族,他也不會再回組織,從今以後不會再有德川家與菊月橫亙在兩人之間,但不管他們走得多遠,永別的親人、曾有過的豪情,將永遠鏤刻在兩人內心深處,矢志不忘。

「姑丈、姑母,前往土佐(今四國‧高知縣)的馬匹與船隻已經備妥。」身穿一襲蔥華小袖,輕快自兩人身後走來,七姬漾著笑調侃,「還是姑丈、姑母捨不得離開,姪女馬上通報將軍大人與菊月,把『死而復生』的兩位各自領回去?」

夫妻兩一愣,移開相對的視線,表情有些莫可奈何,又有些失笑地轉向古靈精怪的小姪女,對於她高明的手腕、大膽的行徑,連高橋雅律都不得不折服認輸。

那晚七姬灑向他的不僅是麻藥,還包含另一種特殊物質,吸入後並不會產生異樣,經過幾日的潛伏,藥性才會爆發,使人呈現假死狀態,趁著大家以為他已斷氣,七姬再與真吾潛入牢房,將他偷偷運出城外。

當然,事情能進行得如此順利,清水御飛絕對是最大的幫兇,那帖關鍵性的藥粉便是他居中傳遞,向來自佃島的女藥師要來,從頭到尾真吾全被矇在鼓裡,昨夜七姬告知實情時,真吾還為此跟她嘔了好半天的氣,最後是七姬不斷強調要騙過別人,總要先騙過「自己人」,這才安撫下他的情緒。

「妳這孩子,真是世間少有。」從荷池被救起,聽見她叫的那聲姑母,葵衣已知她是哥哥的女兒,此時看見她,就如同看到久違的親人一般,葵衣滿懷不捨,放開丈夫的手,緊抱住她。

唯一出乎七姬意料之外的,就是姑母投池自盡這件事,幸好趕到時,葵衣才剛溺水不久,主僕兩迅速將她救上岸,催吐出池水後,她悠悠轉醒,也因為這樣,事後秘密帶她出府診視,竟發現她已懷了一個多月的身孕。

結褵近二十年,這個小生命來得晚,卻也來得巧。

「唉呀,姑丈,你不要看見姪女就一副很頭疼的樣子嘛。」從姑母懷裡探出頭,七姬朝高橋雅律俏皮挑眉。

「妳的確是很讓人頭疼哪。」以有些複雜的神色,高橋雅律笑嘆口氣,明知自己這次真的栽在這個小姑娘手裡,卻還是心甘情願地栽下去。

如今眾人皆以為高橋家督已死,他無法回藩地,更不能回菊月,畢竟之前他能為組織捨下妻子,全因他深信葵衣回到幕府後一定能得到妥善照顧,但此時葵衣為他投水之事已經傳開,她回不了德川家,勢必得遠走他鄉,再加上她有孕在身,他不可能放心,任無依無靠的她隻身在外流浪。

理想與情感難以兼得,為了妻兒,他忍痛放棄前者,雖說這也是自己的選擇,但心中不免總有淡淡遺憾。

「我相信能讓姑丈賭命效力的菊月,一定是個了不起的組織,會有許多人跟姑丈一樣抱持著相同信念,努力為實現你們的夢想奮鬥。」一步,兩步,七姬來到他面前,「只要姑丈的理想能一直延續下去,是不是由姑丈來做,真有這麼重要嗎?」

高橋雅律一愣。

並非身懷多厲害的忍術,她的一言一行卻能震撼人心。

望著那雙璀耀明眸,高橋雅律再次搖頭嘆笑,正因她是以真誠之心,去看待人的堅強與脆弱,所以他才會接受她的安排,輸得如此甘願。

「往後姑丈無法再使用高橋之名,」掏出印盒,端正拿在手中,她朗聲說道,「在此,我以姬君名義賜予大人『阪本』之姓,望姑丈深體其意,珍而重之。」

「阪」,為路旁的小坡道,暗喻高橋夫婦從此遠離江戶紛爭,到平和的小村落展開新生活,另一方面亦有勿忘其「本」,以自己的過往為榮之意。

「我明白了。」單腳屈膝跪下,高橋雅律慎重將手抵住地面拜領。

「很好很好,談完了公事,咳,姑丈,接下來姪女有私事相商。」收起印盒與正經八百的態度,七姬跟著蹲下身,小臉堆滿諂笑貼近,「人家說親戚親戚,親親相關,休戚與共,好歹我也叫你一聲姑丈,關係總勝過外人,眼看姑丈就要離開了,臨走之前稍微透露一點口風,當作給姪女的餞別禮,如何?」

「喔?妳想知道──」

「菊月首領是誰?」這個問題已經困擾她許久,雖然隱約有個很可疑的人名不斷在她心裡飄來飄去,卻苦於沒有直接證據可以證實她的猜測。

「他……是我這生最敬愛的人。」

提及此人,高橋雅律神色微變,恭敬又肅穆地眺向隅田川最遠的盡頭。

當初會加入菊月也是受到他的感召,十六年前他宣布隱退,曾引起組織內部極大反彈,是高橋雅律力排眾議,率先遵照主上之命,停止全部活動,十六年後,終於等到菊月復甦,原以為他會現身相見,但直到今日依然不見他露面前來,這點高橋雅律一直想不通為什麼。

「基於道義,我不能說出他的名字。」收回遠望的視線,他站起身,「我只能告訴妳,菊月之主,絕對是妳最意想不到的人。」

咦?最意想不到的人?七姬愣愣咀嚼著他的話意。

「他思慮遠大,胸懷天下,有著出眾的品格,悲天憫人的慈悲,無論智謀、氣度、行動力,幕府根本沒人比得上他,一旦他出手,將軍大人絕無勝算。」

驀然想起什麼,高橋雅律頓住,朝七姬淡揚起一笑。

「不過如果是妳,或許擁有不下於他的力量也說不定。」

結果高橋大人有說跟沒說是一樣的嘛,七姬扁起嘴,這下她的問題非但沒解決,還變得更混亂了。

送上為他們準備好的手形(證明文件),上面記載著兩人新身份,以利關所或番所(監視出入境之機構)盤查之用,七姬與葵衣再度相擁,緊抱住以後再也無緣相見的親人,姑姪兩依依不捨地話別。

「可惜無法看見姑母的孩子出世,不然這兩人的孩子既流著德川家的血,又傳承著菊月的精神,他們的後代說不定是能改變時局的人物呢。」用力揮著手,與真吾一起目送這對夫妻離去,七姬心有所感。

「葵公主與高橋大人的子孫以後會不會改變時局,屬下是不知道,但目前有個人很有這種潛力,屬下倒是認識。」

這是在說她嗎?七姬斜睨。

「聽來你對此人似乎頗有心得?」

「一路看著事情演變至此,自然感受很深。」指她欺騙將軍,謊稱葵公主自盡之事,「想不到主子膽大包天,連欺君罔上都敢做了。」

「欺君?」慧黠眨動雙眼,她拉開紅扇,「我只是請玄明大人將蓮花送去給將軍而已,可沒說葵公主怎麼了唷。」

想必清水御飛送上蓮花時,自始自終也沒有明確提到葵公主的死訊,但言詞間卻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那方面去,使得將軍在痛心自責之下,只好成全妹妹於所愛的蓮池長眠,而不忍再喚人去高橋家帶回她的屍首。

真說起來,這對師徒都很有亂世的本錢,真吾一陣無言。

「你不覺得這樣對大家都是最圓滿的結局嗎?」

持扇笑著,七姬神采亮麗,有如起舞清風,明媚飛揚。

「高橋夫婦一家團圓,重新生活,儘管將軍大人並不知道,但以兄長的身份而論,他始終希望葵公主能幸福,只要能帶著這樣的心情,他在某方面也算是得償所願,給予了最大的祝福。」

抬眸,越過流動不絕的河川,望向眼前錦繡之景。

「而盡全力讓大家都能得到幸福,才是我生為暗夜奉行的真正使命!」

 

 §

 

沿著山間小路拾階而上,兩旁濃綠樹蔭遮蔽住豔陽,帶來仲夏之日難得的清涼,一道雪白瀑布自山罅湧出,奔騰灑落河谷,激起無數水花,女子深入山林,走過蜿蜒的山徑,來到一座巨大的天然石臺前。

「藏海大人。」

負手立於石上的男子一震,回過頭,兩人視線交織,谷中水聲潺潺,蟬鳴不絕,他的耳中卻只有她那聲輕喚。

十六年!

歷經了十六個寒暑的冷暖,他等待多年的女子終於歸來。

「奉子,妳回來了。」

欣然露出笑顏,他步下瀑布前的高台,朝她走去,眼看他毫無芥蒂,即將展臂擁她入懷,雖然兩人情分超乎尋常,奉子依然先以主從之禮待之,拉開距離,謹守著本分屈膝跪下。

「妳一點也沒變。」收回半開的手臂,在她面前蹲下身,他抱著膝笑問,「一定要我蹲下來,妳才肯與我平視嗎?」

他微笑望著她,眼眸一如十六年前般清明,溫柔,明知他待誰都是這麼親切,對於他降貴紆尊的舉動,奉子還是垂著頭,把話恭敬說完。

「藏海大人,奉子是來請罪的。」當年若不是她行刺失利,也不會拖累組織在極盛時期被迫退隱。

「暗殺計畫是我所擬,答應德川家的將軍,十六年內不得有任何行動的人也是我,妳何罪之有?」

他一點也不覺得這是多大的問題,今日換成組織內其他人中毒被擒,為了換取解藥,他也會這麼做。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沒變的不僅是奉子,藏海大人更是。」她有些投降似地笑嘆口氣,哪有身為領導者,心地是如此柔軟大度的,可是自己當初會矢命追隨,不就是受到這份特質的吸引?

臉一抬,她想起另一件事,正想坦白:「藏海大人,我──」

「別說。」食指按住她的唇,不讓她開口,他搖搖頭,將她環入懷中,「妳回來就夠了。」

溫暖的擁抱充滿包容,這次奉子沒退開,僅是淡淡一嘆。

他們都說錯了,十六年的時間這麼長,人,怎麼可能不變呢?

正如他的懷抱仍然縈繞著一股她之前熟悉的,馨雅的味道,卻也多了股十六年前所沒有的清淡藥香,是他這幾年行醫所致,她待在江戶城這段期間,心底深處亦有某些地方不同了吧?

「咦,那是?」瞥見她放在身旁的一朵青蓮,他不解看去。

「這是高橋家所養的荷花。」

高橋夫婦的離去,對吉宗來說是驟失親人之痛,對他何嘗不是失去一名得力的左右手,所以她將其中一株蓮花帶來給他。

她相信這會是高橋雅律的希望。

──不能再繼續跟隨於主上身側,至少讓花傳達出這份心意,包括他們曾有過的夢想,信念,與對他的效忠之情。

「是嗎?是高橋留下的呀。」端起小陶盆,他輕握於掌心,溫文的面龐沒有半絲惱怒,反而笑著對奉子說,「不愧是妳教養出來的孩子,菊月才剛要重新起步,她就折損了我方一員大將。」

「喔?這其實是藏海大人的意思,不是?」他的性情與為人,她還不清楚嗎?

「呃。」被人一語道破,藏海一愣,隨即「哈、哈哈」尷尬笑幾聲,捧著花,他起身走向巨石高臺,磅礡的瀑布傾瀉而下,襯得他修長的身形更顯恢弘卓然。

「他為我、為菊月做的已經夠多了,該是去追求自己幸福的時候。」

說穿了,他知道手下並未死於獄中,對於七姬的安排,他了然於心,更有甚者,他根本是藉由七姬之手送高橋雅律離開,所以他始終沒露面,想讓他最為看重的這名屬下以及故友,別再有任何牽掛,完全脫離菊月而去。

「再來的一切就交給我吧。」輕聲地,對已經不在身邊的好友這樣承諾,他回過頭,「高橋的面具在小姐那兒?」

從在兩國橋遇見小七姬的那天開始,他已習慣如此喚她,這些年他一直看著她成長,直至今日。

「那麼,」見奉子點頭,他沈吟片刻,鄭重說出重掌菊月後的,第一道命令,「讓小姐見了也不會防備的那個人,去將面具取回來。」

奉子一驚。

「藏海大人,你指的該不會是──」

將目光移向手中盛開之蓮,純淨的花瓣,對比著今後兩方要流出的血與淚,他慨聲一嘆,以澄然的決心,穩穩點了個頭。

 

 

儘管身處污濁塵世,總有一天,他們也要讓淤泥開出美好的蕖華。

 

 

 

第三話  鑰約《完》

 

 

 



 

 

江戶姬傳 番外(新年

 

「還是洗不掉嗎?」

攤開巾帕,穎姬歪著頭打量,帕上有道淡淡水痕,是那晚翻倒熱茶時所留下,雖然範圍不大,看起來也不顯眼,但就是在那裡。

本想重作一條,試了好幾次,卻再也繡不出原先花樣,百般掙扎之下,只好把這條巾帕拿出來清洗,可是不管怎麼洗,都洗不去那一晚的痕跡。

「夫人還在煩惱要怎麼處理那條帕子?」拉起竹帘,千珠院回過頭,「能讓夫人如此猶豫不決,可見此物意義非凡。」

「那還用說,這可是要給那小鬼――」心直口快的回答說到一半,剎時打住,穎姬紅著臉,將巾帕匆匆塞入袖內,起身大叫,「我、我是說要拿去丟掉,對,我這就拿去扔了,眼不見為淨!」

不讓乳母有機會追問,穎姬飛快拉起拖地紅褂,朝長廊邁去,留下滿頭問號的千珠院,怎麼想也想不通。

怪了,小姐要扔東西,交代一聲就行,何必親自跑到外頭去丟呢?

老人家哪知她此刻心情,一路自紅衫殿碎步跑出,穎姬既期待又忐忑,萬一那小鬼介意手絹上的水漬,當著她的面退回怎麼辦?

不行不行,她握住拳,高仰起下巴,,她可是長輩呀,那小鬼敢不收,她就、她就硬塞過去,對,就是這樣!

帶著激昂的氣勢,她越走越快,來到杳無人跡的迴廊,與大奧其他地方不同,浮雲殿位置偏僻,附近幾乎看不到侍女走動,連她也不太常涉足,上次是想跟七姬合奏才會前來,結果看到她送的琴變成兩半,氣得她險些翻桌。

走進無人看守的前院,四方渡廊一片安靜,她探了探頭,穿過正殿,房內依然不見人影,直到後方偏殿,才看到七姬獨自坐在階上,一手支著額,一手翻著膝上書卷。

「喂,妳──」見到她,穎姬眼神一亮,快步繞過相通的迴廊,走到半途,她突然感覺到不對勁。

雖然七姬出任務時,那位奉子夫人也常跟去,有時空蕩蕩的浮雲殿內沒半個人也是常有的事,但都不像今日這樣安靜,彷彿……少了誰,且之後離去的那個人,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噢,真是稀客。」闔起記載著京都近況的報告書,翻面蓋上,放到一旁,七姬站起身,帶笑相迎,「每到悶熱難耐的夏季,夫人總是不愛出門,寧可躲在室內乘涼──呃,失言,是陶冶性情,今日是難得的薰風把夫人吹來,還是您太思念晚輩──」

一如往常,七姬談笑以對,原以為對方會插腰大叫「我會想妳?哼,妳作夢」,沒想到陶侃之詞才說到一半,右腕陡然被穎姬攫住。

「妳受傷了?」發現她神態有異,穎姬著急地問。

為什麼穎姬會知道?

經過多日調理,她胸口那道嚴重刀傷已經癒合,行進、移動皆不再因揪扯而感到疼痛,除了失血過多,身子微微消瘦了一點,以及臉頰不像之前那麼紅潤之外,其他皆與日常無異。

不過是細微的差異,穎姬居然看得出來,這就是所謂的母女天性嗎?

目光一暖,靜靜凝望著眼前憂心忡忡的親生母親,片刻她抽回手,眨眨眼,再次談笑風生地掩飾。

「我受傷?夫人真是愛說笑,不、過!」舉起指頭,在空中筆挺伸直,附帶加油添醋的聲明,「說到這個,一定要跟夫人說說晚輩有多英勇,那天晚上我身陷敵境,被十幾個──不,二十幾個高手包圍,但晚輩向來謙虛,不喜歡展露太多實力,免得嚇到大家,所以只好勉為其難露了兩手,咻咻咻,不小心就砍得他們寸草不生,跪在地上口吐白沫……咦?夫人您幹嘛翻白眼?」

瞧她說得天花亂墜,精神好得好,根本不像受傷的人,一定是自己多心了,穎姬發現自己剛才問得過急,好像承認自個兒很擔心她似地,連忙挺直胸膛,假裝不在乎地「哼」了聲。

「也是,再大的惡人碰到妳,倒楣的絕對是他們。」

看了看她左右,穎姬忍不住又朝她後方偏殿狐疑望去,奇怪。

「只有妳一個人在?」

不知為何,看著孤身一人的她,穎姬隱約感到心有些緊,雖然她本來就不像一般公主,擁有眾多女中熱熱鬧鬧圍繞在身邊,但平常至少會有真吾、奉子夫人以及吹琉隨行身側,如今只有她一人,看起來好孤單。

……彷彿最終她還是得獨自走上無人相伴的荊棘之路。

「他們有事出城去了。」七姬比了比遠處。

真吾被她遣去南町奉行所,向大岡忠相探聽有關京御所發生異變的傳聞,而清水御飛與清水秋燃這對主僕亦是一大早就去城外處理族事,說是領地派人捎信前來,有要事急稟,至於奉子夫人……從今以後她們只會在戰場中重逢。

「那、那好,我有東西要給妳!」趁現在沒有旁人在,如果被她拒收退回,也不會丟臉讓人看見,穎姬深吸口氣,用力地,把藏在袖內的巾帕掏出來,一把塞入七姬手裡。

「這是——」愣愣看著那條手絹,七姬頭一抬。

「妳敢說不要?」橫眉豎目的小婦人準備跳腳。

「呃,不,晚輩是想說,這條帕子的繡樣真是……」

「真是如何?」瞪大的雙眼,警告意味十足地逼近。

「真是有種將想像力發揮到極致的……高雅與……咳,不俗。」

粉紅色的蛋皮,還真不是隨便能看得到的。

「自然不俗。」劃上得意洋洋的嬌笑,穎姬反手插腰,「繡荷首重風骨,一般尋常人還揣摩不來呢!」

原來那坨東西是荷花來著,真是好個風骨,受教了。

「那中間這道深色的痕跡是──」

「是什麼?」原本高揚的氣焰,當場換成緊張的摒息,深怕她會嫌棄。

「是……」看出穎姬提心吊膽等著下文,她綻開笑臉,將巾帕慎重折起,捧著,笑著,行了個禮,「是露珠是吧?多謝夫人賞賜,晚輩欣悅拜領了。」

咦?穎姬一愣,她,她收下來!

突然之間穎姬覺得好快樂,心裡的烏雲全吹了開。

「當、當然是露珠。」高興之餘,穎姬不忘保持矜持,將揚起的嘴角拉平,「哼,算妳眼力還不賴。」

將輾轉擔心了好幾日的帕子送出去,穎姬轉身,力持鎮定地走出迴廊,來到浮雲殿外,她才摀住唇,小小聲地發出一句歡呼。

目送著那道離去的背影,站在浮雲殿內的七姬,將絹帕輕輕壓在心口上,總在人前笑得燦爛的臉龐一變,她還是笑著,卻不只是笑。

有時她會想起第一次遇見穎姬的情景,那天是享保十三年的新年,她八歲。

自小跟著奉子修習忍術,她學得很認真,因為她知道自己以後要擔任了不得的職務,但學了這麼久,從未碰過需要施展的場合,她很好奇自己到底學得怎麼樣。

聽說前晚將軍在大奧過夜,她起了個清早,偷偷潛入御小座敷下方,嗯,一路都沒被任何人發現,看來她該是不錯的,正當她打算再往前爬行一點,忽然聽見地板上方傳來說話聲。

「……平衡力、敏捷度已經沒問題,再來妾身準備教她使用迷香。」

上頭居然是母親,而且聽來像是在跟將軍報告她的學習狀況,七姬不禁豎起耳朵,用下臂掩住口鼻,平息定氣

嘿,這套隱身術,母親尚未傳授,純粹是她看書無師自通,身為上忍的母親警覺性奇佳,正好就此機會測試一下自己程度,看母親會不會發現她。

「奉子,每回召妳來,妳都只會談及那孩子的學藝,從未聽妳說過一句摻有感情的話語。」

兩聲輕響,七姬感覺到母親雙手置於地板,彎下腰行禮。

「將軍大人,妾身以為您最在意的,是女兒能力以後是否能達到您的要求,莫非是妾身誤會了?」

叩一聲,這是將軍用扇柄敲地,所發出的無奈聲響。

「妳還是這麼嚴厲呀,」吉宗感嘆道,「的確,我在意的是這一點,不然當年就不會將她從親生母親身旁抱走,交給妳撫養。」

咦?地板下方,沾滿沙塵的小小身軀一僵,這是什麼意思?

「但再怎麼說,我還是會有一點渺小的私心,哪怕妳並非她的生母,哪怕之後妳們注定為敵,也希望那孩子在這個時候,能體會到被母親所愛的感覺,畢竟她此生能擁有的,只有這麼多了。」

什——咬住顫抖的自己,小七姬拼命將差點逸出的聲音嚥回去。

彷彿呼應著地板下方無比震驚的她,上方亦陷入陣陣沈默,許久奉子才抬起頭,發出一聲輕笑。

「將軍大人,您想彌補的人,其實是紅杉殿的穎夫人吧?既然已經剝奪了她當母親的機會,所以更希望她的女兒在我身邊,能得到一個母親的關愛,與您相識多年,第一次覺得今日的將軍大人,比較像妾身在紀伊剛認識您的時候。」

地板上傳來衣料經過,沙沙作響之聲,顯示奉子已經起身退出御小座敷。

隨著窣窣足音逐漸遠去,小七姬摀著咬疼的唇,從地板下爬出,這下她終於知道自己的隱身術學得有多好,可是……

腦中不斷回想著聽到的對話,她恍恍惚惚走著,等回過神,已經來到未曾踏足的紅杉殿,殿外有片花圃,夏初綻放的金鳳花,今年竟在冬末即已結滿花苞。

原來住在這座御殿裡的夫人,才是她真正的母親。

發愣站在廊下,看著一身盛裝的穎姬在侍女簇擁下,自室內踱出,她顧不得自己剛從地板下方爬出,全身又是土又是沙,咚咚咚,跑過去抱住那個人。

「唉呀,妳做什麼?」美麗少婦大吃一驚,防衛似地伸手推開她,「走開走開!」

那聲即將脫口而出的「母上」,突然因為少婦的舉動,尖銳,刺痛地梗在七姬喉中,也因為被毫不留情地推走,七姬像被雷狠狠劈中,剎時驚悚痛醒。

她,她在做什麼?

如果這時跟母親相認,那麼之前母親以為她已夭折所流的淚,奉子訓練她的苦心,父親的期望,以及她所鍾愛的天下,又算什麼?

若是能輕易放下,當初她就不會把蒼生放進心裡。

泫然欲落的淚珠奪眶而出,在她眼中煎熬滾了滾,痛,好痛,強忍著淚意,她綻出笑,指著她留在穎姬衣上的黑印子問。

「『穎夫人』打算穿這樣參加新年朝拜?」

自此之後,她只能這樣稱呼自己的親生母親。

有時她忍不住會想,如果那天穎姬任她抱著,她一定會在母親懷裡哭泣,並向穎姬說出實情,有時候她真的會希望穎姬沒有推開她,她,會想抓住那片衣角。

在模糊夢境中舉起手,突然被溫暖的掌心包覆住,七姬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廊上。

「怎麼?夢到傷心的回憶了?」抓著她無意識伸出的手,按至唇邊,清水御飛跪坐在她身畔,低沈溫醇地問。

「呃──」望著那張俯視著她的俊容,七姬完全清醒,連忙抽回手,爬開一大步。

外邊天色已經暗下,原來穎姬送手絹來後,她不知不覺在外廊睡著了,更糟的是她剛才似乎是躺在清水御飛膝上,把他當成軟硬適中的枕頭,睡得人事不知。

「你你你你怎麼沒、沒換裝?」平常進到大奧都會換成女裝,這回他居然沒變裝,還將長髮解開,隨意披於肩上,這樣的他充滿危險撩亂的魅力,想到自己竟會枕在他膝上,真是……想撞牆呀,七姬在心裡抱頭亂滾。

「下午一回來就看到妳靠著扶欄打盹,為師怕妳睡得不舒服,所以來不及換衣,便大方讓出身體供妳使用,妳可要記下這分恩情,下回為師也要用回來。」

砰,在心裡頭亂奔的小人當場崩解風化。

「請、請師父不要說出這麼奇怪的語句。」什麼叫做讓出身體供她使用?

「喔?我看妳一整個下午對為師的身體用得還挺滿意,難道有說錯?」枕在他腿上的小臉睡得可沈了。

「……。」深呼吸,再深呼吸,她握住拳,很想直接打下去叫他閉嘴,但礙於這一拳過去的下場是她吃不完兜著走,只好忍住。

見她漲紅著小臉,牙根又咬又磨的模樣,清水御飛笑著轉身步入偏殿,她跟著回過頭,發現殿內已點起火燭。清水秋燃捧著食盒,幫大家依序擺上,更遠一點,從南町奉行所回來的真吾,正準備向她稟告大岡忠相收集到的情報,一時間少有人聲的偏殿熱鬧起來。

或許下午她會在長廊上睡著,是不習慣僅有自己一個人,希望睡醒後就能看見大家吧?

「我的姬君殿下,妳還不進來嗎?」清水秋燃抱怨似地大叫,「我要餓扁啦!」

聞言走進偏殿,七姬掄起拳,往他頭頂敲下一個爆栗,把被他偷夾走的絹豆腐搶回來,躍然的腳步不禁比平日更輕快了幾許。

是的,有時候她會希望穎姬那天沒有推開她,可是有時她也會覺得,幸好當年穎姬推開了她,如果穎姬抱住她,她一定會跟著動搖,變得軟弱,今日便無法扛起國家的重擔。

這兩種結果,到底她對哪個的希望多一點,她無法回答自己,唯一確定的是,她曾把穎姬當成真正的母親,緊緊地,擁抱住,然後放開。

就在那個金鳳花即將提前盛開的新年。

 

 

 

第一部  天下御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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