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真實謊言 第三部 謊言遊戲(下)

    

    第三部 謊言遊戲()

 

 

 

第一章

 

 

 

 

翻動著文件,宇從密密麻麻的卷宗中抬起頭,魏斯一言不發,不斷在他面前踱來踱去,要他不分心也難。

「魏斯,你有話要說?」

今天是他與白琳的結婚之日,預定早上十點在教堂完婚,中午婚宴設在當初兩人訂婚之地,帕勒克斯大樓宴會廳。

「自古以來,」終於停下腳步,魏斯轉向小主人,「雄才大略的王者、政治家或商業鉅子,很少有人能娶自己所愛的女人。」

宇放下資料夾。

「所以你不用太在意。」繼續來回踱步的魏斯,整個人顯得相當心煩意亂,簡直比宇這個當事人還要坐立難安,「這是為了大局著想,如果不娶蘭登小姐,你就無法成為亞企繼承人,一旦無法繼承亞企,就拿不到你父親的機要檔案,現在我們差幾道密碼就要破解了,絕不能在這個時候功虧一簣。」

微蹙起眉,宇拿開桌面的手,放到椅把上。

「魏斯,這個道理我早就明白了,既然你也知道我不得不娶蘭登小姐,」犀利的目光驀然射向前方,「為什麼你還要勸我不要跟白琳結婚?」

猛然停下腳步,魏斯的雙肩巍巍一震。

「表面上你想安慰我,娶自己不愛的女人沒什麼不對,但如果你真的這麼想,就沒必要特別說出來了,因為你應該知道我會以大局為重。」

站起身,剪裁得體俐落的燕尾服將宇出眾的身形表露無遺,他緩緩走向魏斯,雖然他們才剛認識沒多久,兩人卻已有相當默契,他怎麼可能聽不出魏斯搬出那些大道理,並非要勸他顧全大局,相反地魏斯希望他悔婚。

「能告訴我理由嗎?」拿起衣架上的黑色大衣,宇準備穿上。

「因為我知道你其實心有所屬!」突然一轉身,魏斯用力按住他扭上釦子的雙手,「你其實愛著……」

那天,在白雪紛飛之中,魏斯親眼目睹,他的愛是那麼深沈熾烈。

身為頂尖幕僚,魏斯向來公事公辦,只問結果符不符合最高利益,其他一概不管,但那天他卻看到一份最真實的情感在眼前燃燒——對,是燃燒!當宇不顧一切將懷中之人擁住、嘶喊時,那的確是炙烈非常的燃燒啊。

「你在說什麼?」倒抽口氣,宇馬上揮開他的手。

「如果你沒愛上另一個女人,那麼迎娶蘭登小姐也就罷了,對你而言並不會太痛苦,依你的個性還會覺得愧疚,會想盡辦法學著去愛她吧?但現在你明明──」

「魏斯,」迅速打斷他,宇露出微微冷笑,警告,「你是打算在我大喜之日,跟我討論我愛的女人是誰嗎?」

「少爺──」

「該死!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正走在隨時可能斷裂的繩索上?」猛然一喝,讓魏斯驚愕住了嘴。

沒錯,他是踩在危索上,只要稍微踩錯一個地方都會讓大家粉身碎骨,包括亞企上下、被牽扯進來蘭登家、還有夜!

不只如此,如果他無法在大家萬劫不復之前揭發雷‧亞德里,憑他父親背後強大的黑市之力,世上不知還會有多少人受害。

「我討厭自己現在所處的地位,但既然我已經站在這裡,我就不能退縮,只要一天身為亞企繼承人,我就必須認清什麼事情是該做的。」

舉起雙手,他用力壓住魏斯的肩頭,魏斯被這一震,踉蹌撞上背後牆壁。

「但這樣還不夠,我還得拼命告誡自己不能做不該做的事!」

他不能愛夜,絕對不能愛她!不只因為他們是手足,更因當前情勢而言,也不許他愛她,他必須欺騙自己,他一點也不愛她,這樣才能為了大局去娶另一個女人。

「不管該做、不該做,我絕不允許自己出錯,你知不知道?」

「宇,你……」魏斯愕然。

「所以別再跟我爭辯到底我愛的人是誰這種話了,」他別開臉,「你承擔不起讓危索斷裂後的後果。」

他可是用盡多少自制,心力交瘁之下,才勉強維持住心中那條岌岌可危的繩索,不要讓他踩錯步伐,不要動搖他該遵守的誡律,否則他不知道自己的耐力什麼時候會潰堤,讓這條危索分崩離析。

「魏斯,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一向以大局為重的魏斯居然會一反常態,以朋友的立場勸他不要娶自己不愛的人。

「但既然我選擇留在這裡當亞企繼承人,就必須盡責到底,只有咬緊牙根,努力走向前,這才是我站在這裡的意義!」打開書房大門,他回過頭,「這不也是你生存的價值嗎?魏斯?選擇自己想走的道路,勇敢完成自己該扮演的角色,和這個角色應該做的事,不後悔,不遲疑,不退縮,這樣……」

他舉起握拳的右手,往魏斯右肩打了一記。

「你才能說,『我對我的人生問心無愧』。」

門外,老莫西裝筆挺站在走廊上,背後還有兩排保鏢準備護送他前往教堂,他沒停頓,筆直走出了魏斯的視線,望著那個背影,魏斯整個人大受震撼。

宇外表冷漠,本身卻像團熾燄,一站在他身邊就好像霎時被火焰包圍一樣,充滿光熱,充滿力量!

大大深吸口氣,魏斯從西裝暗袋內掏出一只信封。

宇說他厭惡自己所處的地位,但他卻沒發覺自己是最適合站在眾人面前的男人!

緊握著那張文件,魏斯頹然靠上牆,天哪,他確實找到了值得窮盡一生誓死追隨的領導者,可是他自己呢?對自我向來深信不疑,滿滿自信的他,竟對自己自負的天賜之才首度起了疑心。

他是王佐之才,不是嗎?為什麼此刻他卻覺得無法說服自己?

雷‧亞德里准許繼承人任意調閱亞企的檔案,宇也以為雷‧亞德里會遵守這個承諾,但是,沒有,宇是能調閱所有的文件沒錯,除了他手上這一張──夜的出生證明!

當初淺井夫人不是生下雙胞胎嗎?為何上面卻只記載了夜的出生證明,沒有宇的,這種情況僅有一個可能:他們根本不是姐弟!

「喔,天哪。」抱住頭,魏斯的前額不斷冒出汗珠,現在不是冬天嗎?為什麼他覺得好熱好熱?

只要他告訴宇真相……雪地那一景驀然浮現在他面前,雖然宇是個會為了大局輕重而勉強自己結婚的人,但自從看了那一幕之後,魏斯更明白那份感情不是理智可以控制的,宇那麼愛她,他明明那麼愛她,一旦讓他知道夜跟他沒有血緣關係,他絕不可能再去迎娶另一個女人,這就是讓那條繩索斷裂的力量!

不,不行,沿著牆壁緩緩滑下,魏斯跌坐到地毯上,他是王佐之材,為了大局、為了讓他輔佐的人得到最大的利益,他不能說。

「該死……該死。」他忿忿捶著地板,如果不要和宇走得太近,踰越了主從本分,對宇付出過多朋友的關心就好了,那麼現在他就不會內疚成這樣。

天哪,他多想告訴宇,他多想阻止宇和自己不愛的人結婚,他多想──不,他得顧全大局,他得……

「老天,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人生在世,必定會面臨某種試煉,而他的試煉才正要開始。

 

 

 

 

 §

 

 

 

 

婚禮進行得異常順利。

教堂外,守候多時的記者黑壓壓擠成一片,近來亞德里家風波不斷,先是訂婚宴被打斷,後又傳出亞德里小姐參與屠殺行動,大家以為這場世紀婚禮又會發生什麼變故,然而婚禮異常順利,順利到宇一點也不記得它是怎麼完成的,他只記得成堆的鮮花、蠟燭、和蕾絲,還有絮絮不只的賀詞和神父的聲音,浮光掠影,然後他和白琳戴上了戒指。

婚禮結束之後是午宴,接著是晚宴,又是一堆鮮花、蠟燭和祝賀,直到深夜,宇脫下手套、外套、領帶和藍寶石領夾,白琳跟在他身後進屋,他看見她,動作一停,看見自己臥房多了一個人還真有點不太習慣。

兩人結婚之後,雷‧亞德里送給兒子媳婦一棟透天的三層樓別墅作為新居,地點在碧肯山,距離蘭登家很近,只有三條街之遙,二樓主臥室自然是新房,保鏢、傭人和魏斯則在三樓,有個人的起居間,女僕點燃了蠟燭、香精和爐火之後離去。

「宇,你累了嗎?」他美麗的妻子端著托盤走來,「我泡了茶葉,聽說你以前住在日本不太愛喝咖啡,所以我去學了泡茶的方法。」

溫熱了茶杯,白琳倒好茶,悉心送到他面前,天使般的臉上充滿殷切,只求能討他歡心,宇正打算解開背心的釦子,手一停,望向她。

「白琳,我是妳丈夫,不是主人,妳不要服侍我。」

「可是,」那雙美麗的雙眉微微蹙起,「我希望能讓你快樂啊。」

放下杯子,她墊起腳尖,吻上他的唇:「我們是夫妻,不是嗎?」

宇本能退後一步,險些撞上後方桌燈,她頑皮一笑,向前環上他的頸子。

「怎麼了,宇?」

今晚是他們的新婚之夜,褪下浴袍,裡頭只剩一件薄如羽翼的連身睡衣,然後她仰起頭,雪花似的白嫩臉龐泛起紅暈。

他一愣。

白琳已經閉上雙眼,嫣紅雙頰倒映在他深黑眼中,他俯視著那張絕美面容,過了一、兩秒,白琳困惑睜開雙眼,看見他蹲下身拾起那件白色浴衣,幫她披上。

「宇?」

「天氣有點冷,不要感冒了。」

從她面前抽身,他走向起居室的小客廳,白琳從裡頭追出,驚愕抓住他的手。

「宇,你、你該不會打算只跟我結婚,卻不、不碰我吧?」

定定看著她驚慌的小臉,他凝了凝眉。

「白琳,我不想騙妳,我會娶妳全是為了我父親,」為了得到雷‧亞德里的機要情報,「所以我不希望又用另一種方式來傷害妳。」

白琳用力搖了搖頭。

「但這對我並不是傷害啊,我愛你,所以我希望能和你成為名符其實的夫妻。」她突然想起什麼,睜大眼睛,試探性地問,「還是你真的愛上了你姊姊?」

聽見這個問題,宇陷入沈默,迅速別開臉。

「那天我看到了……」顫抖放開他,她大叫,「但你們是姐弟,你怎麼可以愛她?」

再次撲入丈夫懷中,這次她的手抓得更緊。

「宇,你們是不會有結果的,你知道嗎?」

他深深嘆了口氣。

「我知道。」因為他和夜是血親,是手足。

「忘了你姊姊吧,她不是能和你共度一生的人。」緩下聲,白琳為他撫去垂至眉心的髮絲。

「我們已經在教堂裡結了婚,從今以後我的心、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想……」雪白雙手深入了他衣物之下,「生下你的孩子。」

一絲困窘,讓他翻紅了俊冷的雙頰,他迅速擋住她的手:「白琳!」

「不要拒絕我,宇,我是你的妻子啊。」

妻子……狼狽後退了兩步,天哪,要他去對付特勒斯可能還簡單一點,不是他不知該如何拒絕女人,他一向作風乾脆,但現在面對的是他的妻子,這……眼看溫軟的身體貼近,他想推開她,又覺得對她失禮,但他又不可能跟她……正在進退兩難之際,門外突然傳來兩聲輕敲。

「少爺,您睡了嗎?」

是魏斯?他從沒這麼歡迎聽見他的聲音。

「咳。」不自然地咳了一聲,宇推開懷中的暖香軟玉,順勢拉起她滑落的白袍,「進來。」

魏斯只將門打開一些縫隙。

「抱歉打擾了,少爺,有急事。」

太好了,不管外面發生多棘手的事件,他都求之不得,宇迅速拉起白琳的玉手,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

「對不起,白琳,妳先睡吧。」說完,比風還快地,他已經飛速逃離了臥房。

「少爺,」站在門外一臉燦笑的魏斯,朝他擠了擠眉毛,「怎樣?是不是覺得鬆了口氣?」

接過他遞上來的報告書,宇睨了他一眼。

「魏斯,」翻開第一頁,裡頭記載著關於賀洛家的情報,「別多嘴。」

從昏迷中醒來後,夜依然毫無意識,甚至比之前更安靜,只會像座石像般坐著,之前還會打打殺殺,現在卻連動都不動了,這種情況是好轉還是更壞?

接過魏斯手上的大衣,他匆匆穿上。

物極必反,夜將自己封閉得越深,受到刺激的反應就越大,復原的機率也就越高。

管家吃驚迎上,驚訝男主人何以在洞房花燭夜出門,宇揚了揚手上文件,魏斯連忙解釋俄羅斯的工廠著火,非得趕去處理,新居內的家僕們一陣手忙腳亂將宇送出門,由於宇拒絕帶其他保鏢同行,只帶了魏斯一人,在深夜溜出碧肯山。

上車之前他抬頭看了二樓窗戶一眼,哎,到莫斯科之後再打電話請求白琳諒解吧。

「不是賀洛家?」透過車上的小燈,宇坐在前座,讀著魏斯的簡報,「那麼為什麼會爆炸?」

俄羅斯那邊出事沒錯,不過不是工廠著火那麼簡單,雖然宇早就跟雷‧亞德里建言,要他撤離那邊的地下工廠,但在短時間內完全搬移並非易事,還有幾處生產軍火的庫房尚未遷走,剛剛卻收到遭人縱火的消息,造成藥庫爆炸。

絕不可能是夜,她現在陷入石化狀態,賀洛家缺乏她的幫助,不可能輕舉妄動,那麼會是誰?想對付雷‧亞德里的人還有誰?

「雷‧亞德里樹敵不少,除了賀洛家,還有不少人想打垮他。」魏斯轉動方向盤,駛入無人的波士頓公園。

宇一愣,他們不是要去機場嗎?

「我已經連絡到了阿瑞夫‧迪恩的朋友。」

厲害!宇驚訝轉向幕僚,ICPO視他們亞德里家為毒蛇猛獸之流,居然會答應跟他們會面?

之前他也只是輕描淡寫地交代魏斯,「能找到迪恩少爺那位朋友的話,幫我將東西交給他。」

打開車門,兩人走下車,深夜的晚風冷得驚人,宇拉緊圍巾一笑:「魏斯,記得提醒我好好誇獎你。」

站在公園入口的希艾搓著雙手取暖,他原本駐守在法國,根本不想跟宇‧亞德里碰面,但上次他們救了迪恩小姐一命,他得來還個人情。

「你的幕僚告訴我,你有東西要給我?」冷風中,希艾戴著墨鏡,看不出他的表情。

「我知道你憎恨我們亞德里家,」大步走近,宇來到他面前,「可是除了你之外,我不知道還能拜託誰了。」

「廢話少說。」希艾厭惡地打斷,看見眼前這個人,連帶讓他想起雷‧亞德里的一切,「你到底要我做什麼?」

「請你,」解下胸前的紫水晶項鍊,宇說出請求,「將這個交給我姊姊。」

希艾一愣。

「這條項鍊能讓她恢復意識。」拉起希艾的手,將項鍊放入他的掌心,「現在有本事接觸賀洛家的人,只有ICPO有這個能耐。」

自從上次夜失常之後,特勒斯必定會嚴加防範,絕不會讓他再和夜見面。

「如果你有機會見到夜的話,請將這只項鍊交給她。」

愕愣了幾秒,接著希艾爆出大笑:「宇‧亞德里,你是腦筋有問題嗎?明知我那麼恨你父親,你還把這麼重要的東西交到我手上?」

那是唯一能喚醒夜的最後希望!

「你就不怕我毀了它?」

「如果可以我當然希望能親手交給她,但現在情勢如此,我只能選擇第二個更好的人選。」

「我是第二個更好的人選?」雷‧亞德里的兒子是不是智商有問題?

「我說過我別無選擇,你是唯一有能力潛入賀洛家見到夜的人,所以我只能相信你。」走回車門旁的宇停下腳步,回過頭,舉起的食指有力指向他,「而且我相信你以身為ICPO為榮!」

雪白圍巾不斷在冷空中飄動,翻轉,飛舞。

「夜其實是這一連串事件的受害者,你應該心知肚明,既然你是ICPO的一員,就該維護所謂的正義,如果無法站在中立的立場,拯救無辜的受害者,那麼你就有辱ICPO之名!」

說完,宇毅然坐回車內,碰一聲,車門闔上,那輛黑色轎車在冷清的街道中疾馳而去。

收回視線,希艾攤開手心,錯愕望著那只項鍊。

「少爺,你真的相信他?」魏斯偷偷瞥了宇一眼,「萬一他公報私仇……」

宇闔起雙手,下巴一沈,思忖靠在手背上。

「他是阿瑞夫‧迪恩最信賴的朋友,我已經別無他法,只能選擇相信他。」

街道上人影寥寥無幾,希艾緩慢踱到波士頓內灣,放眼望去,海平面上除了零星的船隻燈火,一片漆黑。

那位少爺,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下了多大的賭注——賭一個人的自我和良心!

「如果他到最後還是沒把項鍊交給夜小姐,怎麼辦?」魏斯好奇地問。

放開雙手,宇轉開視線,望向擋風玻璃外的夜空。

「那麼就是我看錯了人,我得承擔錯信他人的結果。」

魏斯一凜,差點踩錯油門。

宇對他也是如此,相信他會知無不言,絕不會有絲毫隱瞞,但他卻私自將那份出生證明藏起來。

到底該不該告訴宇真相?可是他是王佐之材啊,怎能不顧大局?

哎,真叫人左右為難哪。

波士頓內灣內,還有另一個人亦在飽受良知的煎熬,希艾恨恨捏緊那只項鍊。

為何宇‧亞德里那麼篤定他一定會照著他的話去做?他根本不知道當初他父親是怎麼對付他一家老小的——殺了他的雙親、他的妻子,還將她腹內八個月大已成人形的嬰兒剁碎,撒在他家的地板上,不,那血腥的一景他永遠忘不了,他恨,他恨雷‧亞德里!

『這條項鍊能讓她恢復意識。』

怒視著那只在他掌間發光的水晶,希艾陰蟄沈下臉,絕不能讓夜‧亞德里清醒,他還想靠她摧毀雷‧亞德里在莫斯科的據點呢。

『既然你是ICPO的一員,就該維護所謂的正義。』

腦海裡另一個聲音卻猶言在耳,希艾倒抽口氣,等等,這是不對的,身為ICPO怎能利用一個受害者,去進行屠殺!

那枚紫水晶在附近夜燈的反射下,發出魅人微光,希艾發狂抓住自己的頭,他恨雷‧亞德里,可是,可是他身為ICPO必須維護世間的正義──當他這麼想時,殘酷的一幕突然又出現在他眼前,一瞬間,內心的仇恨淹沒了一切,他瞪著那只項鍊,彷彿看見雙親與妻子慘死的景象。

發出陣陣狂笑,希艾展開手臂,將那只紫水晶項鍊向前擲去,丟入漆黑海灣。

「你太天真了,宇‧亞德里。」

水晶項鍊撲通一聲,沒入汪洋之中。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正義!」

 

 

 

 

 

第二章

 

 

 

 

普羅緹爾斯(Proteus),一個新近崛起的恐怖組織。

據說首領非但是名女子,且無人見過其長相,連她的出身、年紀、真實性名皆不可考,只知道手下們都叫她「BG」,她不僅聰明冷酷,手段之殘忍,比起雷‧亞德里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日前這個新興集團對ICPO部屬在中亞的據點發動攻擊,造成ICPO數十名菁英死傷,這一戰讓普羅緹爾斯一舉成名,照不留活口的作風來看,像極了夜當初屠殺的手法,只不過這位BG小姐甚至連敵人屍體都不能放過,每具屍首皆被千刀萬剮。

「這……」是在向ICPO公開示威嗎?希艾不敢置信地讀著報告書,賀洛家與雷‧亞德里這兩大敗類已經夠讓ICPO焦頭爛耳了,現在這個普羅緹爾斯又來湊什麼熱鬧?

走在醫院的白色走廊上,希艾迅速將一張張傳真瀏覽而過,沿途還有不少同僚向他點頭示意,自從阿瑞夫上次被襲擊之後,總部增派不少人手,現在整棟醫院幾乎都是他們自己人的耳目。

「普羅緹爾斯……?」一邊咀嚼著這個字眼,希艾一邊皺起了眉頭。

如果他沒記錯,這個名字語出希臘神話,是名侍奉海王波賽頓的老海神,他能任意變形成各種動物、各種形體,如水、火等等,這些恐怖份子殺人不眨眼,倒挺會附會風雅,連取名字都還這麼引經據典。

比較吸引希艾注意的是,傳真最後附上一則備註,不久前普羅緹爾斯也曾對雷‧亞德里發動攻勢,莫斯科的縱火案便是他們幹的,只不過比起中亞的傑作,顯然BG對雷‧亞德里客氣得多,只燒毀了一些庫房,無人傷亡。

為何這個恐怖組織會挑上雷‧亞德里?是雷‧亞德里樹大招風嗎?還是他們之間有什麼過節?

喔不,希艾停下腳步,也許不是衝著雷‧亞德里,現在雷‧亞德里的事業有很大一部份都是他兒子在接掌,說不定是衝著宇而來,但宇曾豎立過什麼敵人嗎?希艾一愣,印象中這個人沒什麼野心,若說曾得罪過誰的話,大概只有那位蘭登家的大小姐看他最不順眼吧。

叩,希艾敲了自己的腦袋一下,真是的,想到哪去了,蘭登家只是個普通的政要,跟恐怖份子根本八竿子打不著。

推開門,他走進病房內,真蕾正讀著一本書,見他進門便要起身。

「不忙,我來就好了。」走到窗前,希艾將懷中的紫玫瑰放下,取出花瓶裡半凋謝的花朵,每次他來探望阿瑞夫,總會先去買束花。

「你真細心,」緩步踱到他身邊,真蕾微笑地看著,「每次來都記得帶束紫玫瑰。」

「因為這是阿瑞夫最喜歡的花啊。」不然這傢伙怎會在自己家裡種一大片玫瑰花田?希艾瞥向病床上的好友。

「不,不對。」真蕾明眸一亮,定定停格在他臉上,「紫玫瑰其實是夜小姐最愛的花。」

一枚花刺無意間刺入希艾的指尖,他一驚,縮回手。

夜小姐……那張冷如水晶的臉孔突然浮現在他腦海,讓他無端冒了冷汗,彷彿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以致於現在心口突突猛跳。

『夜其實是這一連串事件的受害者,你應該心知肚明,既然你是ICPO的一員,就該維護所謂的正義。』

一想起那位少爺的話,希艾心口窒了窒,他會這麼做全是為了替家人報仇,對,為他的雙親,還有妻兒報仇。

「那個……」為了掩飾內心的紛亂,希艾故意轉移話題,指了指病床,「阿瑞夫的情況怎麼樣?」

「還是老樣子。」真蕾走回床邊,俯身凝視著毫無知覺的親人,片刻,她抬起,神祕深藍的雙眸彷彿能洞悉一切,「我猜,只有等夜清醒過來後,他才願意睜開雙眼吧。」

一道尖銳猙獰的痛楚瞬間揪住他,希艾突然覺得呼吸困難,顫抖的雙手不小心掃過花瓶,「匡」一聲,透明玻璃碎了一地,瓶中半滿的清水濺灑而出。

面紅耳赤的希艾慌張蹲下拾著碎片,眼角偷偷瞥了真蕾一眼,發現她的視線一直落在他臉上,他趕緊閃避開來。

奇怪,她應該不知道水晶項鍊這件事,但她水藍眼眸卻隱含著某種深意,好像什麼都知道,被她這麼一看,彷彿被剝掉一層皮,良心隱隱作痛著,希艾連忙說服自己,他只不過做了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沒什麼好慚愧的。

「你認識我哥哥好幾年了吧?」真蕾來到他身邊,和他一同蹲下撿著碎玻璃。

見她走近,他的身體立刻繃緊,深怕真蕾問起項鍊的事,但她卻隻字不提,將話鋒淡淡轉開。

「我哥哥是個很溫柔的人,儘管身上背負著上一代的仇恨,他卻很容易寬恕別人。」白皙的手拾起一塊碎片,停在空中,「或許是因為比起恨,他更知道如何去愛人,我一直以為只要跟他相處過,都會被他的溫柔感染,知道仇恨不會帶來幸福。」

那一瞬間,希艾羞愧得無地自容,彷彿被誰摑了一巴掌,亟欲起身的雙腳險些滑倒。

逃,一定要逃離這裡,雖然沒人指責他,但他卻覺得好羞恥,不管是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好友,還是眼前這名沈靜卻深不可測的女子,都快讓他窒息了。

「我,」踉蹌跌撞到了門口,希艾結巴地告辭,「我突然想到還有事要處理,先走一步。」

天哪,再讓他多待一秒,他一定會被自己的愧疚淹沒。

為什麼?他做錯了嗎?為了報仇,他私心將項鍊丟入海中難道錯了嗎?誰來告訴他,他到底錯在哪裡?

「希艾,念在你是我哥哥多年好友的份上,我想奉勸你一句話。」真蕾將碎玻璃包好,平靜轉向門口,「太多的憎恨會蒙蔽你的良知,讓你不小心傷害了無辜的人。」

聽完最後一句話,希艾趕緊逃出了病房,靠在走廊上用力呼吸,直到肺部再也承受不住咳出淚。

他真的做錯了嗎?

「阿瑞夫,你說我真的錯了嗎?」

 

 

 

 

 §

 

 

 

 

「普羅緹爾斯?」正用著晚餐的雙手突然一停。

坐在他對面的魏斯切下一塊牛排,送入口中:「他們已經大方承認,這次的縱火案是他們的傑作。」

「喔?」宇不禁有些納悶,這個新近崛起的組織為何要攻擊他父親的據點?而且顯然只是警告意味,不然不會下手這麼輕。

「我已經攔截到他們的通訊記錄,不過得花點時間進入他們的主系統。」端起玻璃杯,魏斯啜了口冰開水,「目前只知道他們的首腦叫BG,女性,身分不祥,連他們組織內部也不知道BG這兩個字代表什麼意思。」

連敵人是誰都不清楚的戰鬥,他不喜歡,宇繼續沈默思考著。

「唯一確定的是BG這個女人行事作風相當殘暴,連她的手下都對她敬畏萬分,據我推測B這個字母可能是Bloody (血腥)的縮寫,至於G……我還得想想。」發現宇一直沒說話,魏斯好奇抬起頭,「少爺,你覺得呢?」

既然作風殘暴,卻又對他們亞德里家手下留情,這點頗令人費解,放下刀叉,宇起身扯落胸前餐巾。

「魏斯,想辦法抓緊它!」

「抓緊?」

「你知道普羅緹爾斯是什麼意思嗎?他是個善變的海神,能變化成各種形體。斯巴達王,梅勒洛斯(Menelaus)從特洛伊回程時曾在海上迷路受困,遇見普羅緹爾斯,為了探聽回程的方法,不管普羅緹爾斯變成什麼動物、水、還是火,他都緊緊抓住普羅緹爾斯不放,最後老海神屈服了,指點他回家的方向。」

沈穩的說話聲,一頓。

「所以你如果想逮住普羅緹爾斯的話,一刻都不能鬆手。」

魏斯瞪大眼睛,看見小主人唇角緩緩劃上微笑。

「追蹤他們的衛星,必要時箝制他們的通訊,直到他們原形畢露,然後我們就來看看這位BG是何方神聖?」

之前還只是個處事未深的小毛頭,何時已經變得如此駕輕就熟,指揮若定了?

魏斯長長吸了口氣,看來他得好好表現才行,總不能讓主子專美於前,從椅子上一躍而起,他回了一笑:「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順道從上衣口袋內掏出一只光碟。

「少爺,雖然今年你的生日還沒到,不過我先將賀禮送上。」光碟片在空中一揚,「這個嘛,已經照你的意思,將你父親涉入過的黑市交易記錄全部破解完畢,您可以開始準備反擊了。」

宇迅速抬起頭。

「好,」有力雙掌朝餐桌一放,「我們馬上回波士頓!」

咬緊牙關努力至今,為的都是這麼一天。

「魏斯,幫我連絡克萊小姐,就跟她說……她要的真相,我給。」

魏斯一愣。

「克萊小姐?呃,少爺,她上次那樣對付夜小姐,你不生氣嗎?」居然還要給她第一手資料?

宇點點頭:「我是很生氣,可是我尊重她的選擇。」

該說他太重感情,還是太理智?魏斯搖了搖頭,突然想起他真正所愛的人,夜……一想起兩人真正的關係,魏斯在心裡猛然打了個突。

「少爺,我……那個……」

目前正在調查蘭登家,實在不宜跟蘭登小姐撕破臉。

「沒、沒什麼。」迅速低下頭,魏斯把話嚥了回去。

望著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宇覺得奇怪,正欲追問,餐廳大門突然傳來敲門聲。

「少爺,您的夫人──」保鏢的稟報還沒說完,馬上被尖銳的怒叫打斷。

「讓開讓開,我妹妹來找她失蹤多天的丈夫,還需要你們通風報信嗎?」吉妮怒氣沖沖一腳踢開大門,身後拉著楚楚可憐的白琳。

宇一愣,白琳千里迢迢跑來莫斯科找他?

「喂,我妹妹嫁給你可不是要給你當花瓶啊,她是你太太耶。」照例是一身火紅褲裝的吉妮,頭髮削得更短更薄,看起來就像個清秀的小男生。

白琳拉了拉姊姊的手,急得快哭出來。

「喔?我才罵他幾句,妳就心疼啦,那誰來心疼妳?」才新婚哪,就把她妹妹丟在碧肯山,連蜜月都還沒過呢,天底下哪有這麼冷淡的丈夫?

嘆口氣,宇走到白琳面前,已經有一顆晶瑩的淚珠從她右腮滾落,滴在她胸前那圈雪白羊毛圍巾上,他伸出手輕輕將她勾近。

「坐了那麼久的飛機,妳一定累壞了吧?我帶妳去樓上休息。」

白琳依入他懷中,淚水頓時掉得更急更快。

看著兩人走出餐廳,吉妮這才滿意放下插腰的雙手,哼,男人就是這樣,不罵幾句永遠學不乖,頭一抬,發現魏斯正上下打量她,她又將雙手插回腰上。

「你看什麼看?」目光一掃,望見餐桌,「我肚子餓了,叫廚房送餐點上來。」

大剌剌拉開椅子坐下,見他沒反應,吉妮不耐煩地又催了一聲:「快呀,你耳朵聾啦?」

魏斯張口結舌,這、這女人……

「我要吃海鮮麵,生菜不加醬,羅宋湯加辣,甜點一起送。」

天哪,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不相稱的姊妹?人家白琳小姐溫柔似水。

「倒茶。」她伸了個懶腰,軟軟靠著椅背。

魏斯依言倒了杯茶,不過沒遞給她,反而自己喝掉。

「你──」吉妮瞪大雙眼。

「你什麼你?要喝茶自己倒。」他放下杯子,「對了,廚房在這個門出去右轉,第三個迴廊後面。」

他好整以暇地信步走出餐室。

「我就是要你去!」吉妮用力敲著餐桌,看他毫無回頭的跡象,於是她拉開木頭椅,追出走廊,「你聽見沒有?我要吃晚餐!」

從沒看過這麼任性的女人,魏斯翻了個白眼,只見她氣得雙肩顫抖擋在他面前,活像隻發怒的小野貓,好吧,他承認這樣的她是有點可愛,不過他還是比較喜歡溫柔一點,不會咬人的女人。

「我不是妳家的隨從。」

吉妮「哼」了聲,高高揚起下巴:「那又怎麼樣?我要你去你就得去。」

「妳……」等等!

之前他曾懷疑蘭登家不是普通的政要,不然雷‧亞德里不可能將機要情報傳送給他們,而現在普羅緹爾斯又無端攻擊雷‧亞德里的基地,彷彿想造成兩方失和的印象。

如果普羅緹爾斯的背後首腦是蘭登家,便不難解釋他們縱火的動機,正是想掩飾與雷‧亞德里的合作關係而故意製造的假象,所以普羅緹爾斯才會無端攻擊,卻又只是縱火而無全面性的殺戮。

將這些前因後果通盤想過一遍,魏斯的目光重新回到眼前的女子身上,蘭登家的成員當中,巴頓議員是個滿腦肥腸的政客,本身沒什麼才幹,不可能有號令恐怖組織的本事,而且普羅緹爾斯的首領是名女子,一名連手下都聞之喪膽的女子!

「蘭登小姐,」警覺地,全身肌肉一緊,「難道……」

BGBloody……魏斯睜大雙眼,Bloody……

「快點,我要吃飯!」她頭一扭,準備走回餐室。

G……Ginny(吉妮)

「喂,你幹嘛?見鬼啦?」吉妮發現他沒跟上,反而向後退開好幾步。

想起BG的傳聞,魏斯額角冒出冷汗,目光一移,瞥見牆角放著一尊鐵甲武士。

這棟古堡是莫斯科沙皇時期留下來的產物,雷‧亞德里從一位沒落貴族手上買下後經過整裝,年久失修的古城換上現代化的電氣設備和暖氣,整棟古堡共有一百零三個房間,剩七十幾間可用,牆壁上幾乎掛滿古老油畫肖像和燈架,再來就是走道上排列整齊的鐵甲武士,個個比人還高,儼如活生生的衛士矗立在兩側。

退到牆邊,魏斯伸出手,「唰」一聲抽出其中一尊武士的腰上佩劍。

「普羅緹爾斯。」善變的老海神,要抓緊他才能逼他吐實,如果她就是BG,必然身手矯健。

吉妮一愣,氣沖沖走近:「你瘋啦?我不過叫你去幫我準備一下晚餐,你發什麼神經?」

要逼她使出實力唯有下重手!魏斯二話不說朝她胸口刺去,下手又強又猛,吉妮這才知道他是認真的,柳眉陡然一揚。

「你……」

刀鋒劃破空氣,響起呼呼風聲,魏斯發現他那一劍撲了空,她不知何時已從他面前閃開,在空中漂亮翻轉,穩穩落至他身後。

他迅速回過頭,下顎被狠狠踢了一腳,摔到地板上。

「果然是妳。」擦去嘴角淤血,魏斯慶幸那一腳沒把他漂亮的下巴踢斷。

「我最恨人家──偷、襲、我!」唰一聲,她亦抽起了一把鐵製佩劍,牆上壁燈散發出鵝黃光線,撒在她英氣縱橫的臉上。

喔,喔,魏斯急急提劍站起,他終於知道BG是誰,可是,很好,他大概也只剩半條命可活。

「那個……」走進主臥室的白琳,忐忑不安地低著頭,「我和姊姊這樣貿然地來找你,你會不會,呃,很困擾?」

與樓下氣氛相反,樓上臥房安靜得連根針掉到地上都聽得見,宇打開房內燈光,頓時一室暈黃溫暖。

「怎麼會呢,妳這樣舟車勞頓,我反而過意不去。」

望著那張膽怯的小臉垂得不能再低,他幫她煮了杯熱茶,白琳滿心歡喜地接過,小心捧在掌心。

「我、我學會做咖哩了喔,聽你以前的管家說你喜歡吃,所以我、我……」小臉帶著玫瑰般的羞紅,盯著那杯熱騰騰的熱茶,她竟有些捨不得喝掉。

宇暗暗嘆了口氣,他應該學著愛她的,畢竟她是他的妻子,但他心裡卻走不進任何一名女子,除了……不,他趕緊清醒過來,不能想,他絕對不能想!

「宇?」發現他的沈默,白琳好奇抬起頭。

「不,我是說,妳呢?妳喜歡吃什麼?改天我煮給妳吃。」每次看到白琳一臉殷切的模樣,總是讓他內疚不已,他應該對她更好一些。

「你會做飯?」

「以前做過一、兩次,結果害老莫在醫院躺了三天。」他站起身,「呃,不過如果要煮給妳吃,我會加緊練習。」

還是不行。他不自然地避開她的目光,為什麼他無法像對待愛人那樣待她?心底那份柔情彷彿已經在另一個人身上,牢牢地被禁錮住了。

「妳一定累了吧?早點睡。」

「晚安」兩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白琳突然輕盈一轉,半跪在沙發上,白皙雙手迅速摟上他雙肩,吻住他。

臥房下方,情況更火爆。

「嘖嘖,現在政要都這麼有錢,可以培養出這麼厲害的女兒。」

雙手握緊劍柄的魏斯,劍一橫,勉強擋住吉妮攻勢,但吉妮力道實在太大了,震得他撞上後面鎧甲,乒乒乓乓,那座鐵甲武士的頭盔被他撞得滾下地。

「對,比你這個外強中乾的男人強!」揮開劍,她從另一個角度劈上。

魏斯大吃一驚連忙蹲下,武士的頭顱立刻被削掉一半,他趕緊趁隙閃到另一邊。

媽呀,哪有女人力量這麼大的?要不是他大學時學過西洋劍,現在早被她打得稀巴爛,不行,他還得留下小命,告訴宇BG是誰呢。

兩人的長劍再度交纏在一起,還是吉妮在上方,壓得他動彈不得。

可惡,魏斯咬緊牙根甩開她,她向後翻了一圈,姿勢漂亮地落地,不管是速度或平衡力都做得無可挑剔。

他大口大口喘著氣,呼,呼,加油,魏斯,你只要支持到這場打鬥引起別人的注意就行。

宇很重隱私,不喜歡住處留太多人,所以入夜後保鏢們全被他趕到東側廂房,留在這邊的人手並不多,如果BG想殺他滅口也就算了,他擔心的是,萬一她惱怒起來,會不會順手把宇一起殺了?

他還未喘足氣,眼看吉妮又朝他揮劍而來,哎呀呀,上帝啊,魏斯匆忙提劍擋住,雖然鐵劍表面蒙上一層銹灰,刀鋒卻仍銳利萬分,加上吉妮可怕的力道,已經有好幾尊鐵甲武士被打斷頭,他一點也不懷疑下一個就是自己。

該死,亞德里家養的那群保鏢是死哪去啦?聽見這麼大的聲響居然不會過來看看?他手上的武器再次被打飛出去,這已經是第三把被她打飛的長劍了,他連忙滾到走道另一側,抽出第四把。

「妳或許不知道有些人是拼命想活下來的,因為他們好不容易才找到值得守護的東西!」

他想幫助宇,保護宇,成為宇的左右手,一起實現他們共同的理想,為幾萬個家庭賴以生存的亞企帶來新生。

「但這個世界上惡勢力太過龐大,所以我們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活下來,妳知道嗎?」他衝上前,兩把鐵劍在空中相互撞擊了四、五次後僵持住。

吉妮亦使盡全力,漂亮的五官全扭曲在一塊兒。

「你想活下去,關……關我屁事!」

一聲怒吼,魏斯奮力揮開她,這次換她的劍被打飛,鐵劍在地上旋轉了數十圈後,撞上石柱。

「哼,你終於認真啦?」吉妮亦在同一個時間跳開,手向後探去,抽出另一把,「……有意思。」

二樓。

宇一驚,下意識推開妻子。

「白、白琳?」他的唇上殘留著她的唇膏和餘溫。

「今晚你還是要拒絕我嗎?」深幽的雙眼哀怨望著他,「從我們結婚到現在,你一直在閃避著我。」

解下圍巾、大衣,將之朝後一扔。

「但今晚不行,我以你合法妻子的身分要求你行使做丈夫應盡的義務。」

這……宇一愣,退後,那條雪白圍巾緩緩飄落委地。

「就算你不愛我也沒關係,我不介意你將我想像成你心中所愛的女子。」

不──胸口赫然一悸,他迅速別開臉。

「我知道你還愛著她,每次提到她,你總會突然變了臉色,為什麼?宇?」走下沙發來到他面前,白琳捧起他的雙手,將之放在自己臉上,「她比我美嗎?或者她哪一點比我好,我可以學,而且我會努力做得比她更好。」

這不是容貌或能力的問題,抽回雙手,宇本想這樣回答,但他沒說出口,反而露出一抹苦笑。

其實他也很想問自己,是什麼讓他如此不可自拔地深陷在這份熾烈、罪惡、狂熱的情愫之中?明知這是天地不容的不倫之戀,他卻還是掙脫不了,割捨不掉。

不,不行,痛苦扭開頭,他在心裡狠狠賞了自己一個大耳光,不是說好要欺騙自己了嗎?他不愛,不愛夜,絕對不愛!

「給我……一點時間。」強壓下內心狂亂,宇深呼吸,拼命維持應有的鎮靜,「我會努力學習做個好丈夫。」

白琳困惑望著他,眼裡充滿不解。

剛才他的神色明明如此紛亂,顯然他的確深愛著心裡銘刻的女子,但他卻在幾秒鐘內強迫自己去否定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情感,這需要多大的自制力啊,簡直就像硬生生將自己的雙手剁下來一樣。

「宇,」飛蝶般的美麗雙眉,輕輕蹙起,「我知道你對我很好,可是我卻覺得你離我好遠好遠,我們都已經結了婚,理應是最親密的人,但我卻一點也沒有成為你的妻子的感覺,有時我真的很懷疑你在乎我、重視我嗎?還是只是隨口說說,哄我?」

他沈默聽著,走道上突然傳來倉促腳步聲,不久便有人著急前來叩門。

「少爺,不好了!」

外面好吵,宇警覺移向前,驀然被白琳從後摟住。

「別去,宇,我求求你!」她崩潰般環抱住他,嘶聲力喊,「不管發生什麼事,就算全世界都失火了,我也求你別去!」

「白琳?」他停下腳步,被她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

「你一直只關心別人的事,你曾想過我們的將來嗎?從一開始你就沒把我們的婚姻放在心上。」她緊緊抓住他,淚水立即溼了他的後背,「我卻像個傻瓜似地,拼命想要挽回你的心,宇,如果你真的不要我,現在就告訴我。」

「少爺!」門外的敲門聲更急了些。

望著拼命作響的門,她將手抓得更牢,彷彿這是唯一讓她活下去的憑藉。

「別去,宇,如果你還有心維持這段婚姻就別去,我求求你!」

不要搶走她的丈夫,求求你們,別奪走她的丈夫。

「白琳。」他的胸膛深深起伏了一次。

「我一直覺得很不安,每次見到你都得提心弔膽什麼時候會再失去你,拜託,留在我身邊,我好害怕……」

這是她最後的賭注,賭賭看他到底重不重視她,這也是她最後的,一線希望。

「對不起。」靜靜停頓了一秒,宇舉起雙手扳開她,走向房門,大門一開,門外光線刺眼湧入。

「宇──」她絕望的嘶喊劃破了長空。

站在門邊的宇,聽完保鏢的報告,突然回過頭,伸出右手。

「妳想一起來嗎?妳姊姊和我的幕僚打了起來。」

「咦?」顫顫抬起淚痕斑斑的小臉,她望見宇修長的手彷彿邀舞般優美停在空中。

 

 

 

 

 §

 

 

 

 

當兩人趕到迴廊時,外圍已經聚集數十名保鏢,但吉妮和魏斯打得難分難解,根本沒人敢貿然衝上去勸架。

為什麼會這樣突然?宇在心裡忖道,魏斯平常並不會這麼衝動啊,他是參謀型的人,總是計畫周詳,安排妥當之後才出擊,現在居然會毫無預警地和吉妮打了起來?

見小主子出現,保鏢連忙退開,走近兩人的宇,隨著他們的腳步移動,從右到左,不對,他們打得如此激烈,根本已無視他人存在,這是拼死的戰鬥,難道……!

BG這個女人行事作風相當殘暴,連她的手下都對她敬畏萬分,據我推測B這個字母可能是Bloody(血腥)的縮寫,至於G,我還得想想。』

GGinny!宇全身一凜。

「姊姊?」白琳擔憂奔上前,被宇一手擋住,她哭腫的雙眼求救般望著他,「這……怎麼辦?」

得先分開他們,魏斯身上不知斷了幾根骨頭,常被吉妮打跌到地上,不然就是撞上牆或鐵甲,嘴唇也破了,連手上那把鐵劍也被削斷了三分之一,若不是靠著意志力強撐下來,早被吉妮打敗,顯然吉妮段數比他高,動作也比他俐落,但她對魏斯不要命式的打法亦不敢掉以輕心,兩人已打到天昏地暗,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撿起地上鐵劍,宇和他們保持著三大步的距離,跟著他們忽左忽右地移動,要衝入激戰之間分開兩人,比一對一的決鬥難度更高,稍不留神便會變成兩邊的肉靶,快不得也慢不成,只有一瞬間的空隙!

牙跟一咬,宇衝入兩人之間,一劍先揮開魏斯,轉身,沒想到還來不及收回劍,吉妮已出手刺來,若他剛才沒揮開魏斯,刀口只會劃過魏斯右側,但現在位置改變,刀口正好對著魏斯左胸。

該死!宇火速衝過去,直接用身體擋在魏斯面前,在白琳的驚叫聲與眾人驚訝的目光中,刀鋒掃過宇左臂,濺出一道血紅。

「宇!」白琳焦急大喊,心臟差點跳出胸口。

吉妮這才驚訝發現刺中的人是誰,她趕緊縮回手,再多個半吋便見骨了。

「少爺!」外圍觀戰的保鏢們發出齊聲驚呼。

後座力過大,宇和魏斯一起撞上後方鐵甲,狼狽摔到地上。

「怎麼是你?」滿頭散亂,靠著牆大喘的吉妮聳了聳肩,「這可不能怪我,是你家保鏢先動手的。」

「宇,很痛嗎?我、我去幫你拿藥。」匆匆趕至丈夫身旁,白琳慌張扶起他,正打算離開迴廊,被宇一把抓住。

「白琳,不要離開我的視線。」將她拉至自己身後,宇橫身擋在她和吉妮中間,警覺盯著眼前一身豔紅的女子。

BG,普羅緹爾斯的首腦,之前在日本,吉妮曾假借賀洛家之手傷害真綾子,之後甚至在雪梨的車上裝炸藥,種種蠻橫行徑的確符合BG的行事作風。

「少爺,她──」魏斯正想開口,被他一個眼神阻止。

現在他們得全力對付雷‧亞德里,對BG最好先保持低調,不宜正面衝突,魏斯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好吧,既然你都出面了,我就饒了那傢伙一命。」輕鬆丟下鐵劍,吉妮拍了拍身上灰塵,「白琳,來,我們去餐室吃東西。」

就算被他們識破了身分,還能裝得如此若無其事,普羅緹爾斯的首腦果然不是個簡單的女人。

「不用了,她等會兒在我的房間吃。」宇迅速擋在白琳面前。

雖然她很疼愛白琳,應該不至於對親妹妹下手,不過白琳是他的妻子,難保她不會動什麼歪腦筋。

「也好,哼,你知道疼惜她就好。」

用手爬梳了一下頭髮,吉妮滿意走出迴廊,轉往餐室,宇朝保鏢們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跟上,暗中監視。

按住手臂上泊泊湧出鮮血的切口,宇頭一抬,發現魏斯走到他面前,冷不勝防地,魏斯忽然從他右頰重重揮了一拳。

「笨蛋!」

這一揍,讓宇踉蹌退了兩、三步。

「你知不知道你是誰?」魏斯憤怒朝他大吼,「哪有主帥自己衝上來,用身體擋在幕僚面前的!」

看見宇衝過來,還當了他肉盾的那一剎那,他簡直快瘋了,萬一吉妮的刀鋒再偏個幾英吋,就直直刺進宇左胸,將他送上西天啦。

「亞企上下的希望全寄託在你身上,你懂嗎?哪有人……哪有人像你這樣亂來的?」魏斯越說越激動,眼眶越來越紅。

宇站在燈光下,迷人雙眉陡然一揚,衝上前,亦往魏斯臉上揍了一拳。

「你才是個笨蛋!」

魏斯愕愣跌坐在地。

「我的身體不是擋在『幕僚』面前,而是擋在『朋友』面前!」喘著氣,宇甩了甩手,去,為什麼男人打架總喜歡用拳頭,痛死了。

魏斯愣愣摀住腫起的左臉,朋友?

「如果你真心想幫我,就活久一點,」宇抓起他,「別動不動就想犧牲自己,聽清楚了沒?」

望著宇生氣的大特寫,魏斯睜大眼睛,忽然感覺臉上有道溼熱的液體流下,暖暖的,滑滑的。

「喂,」宇連忙鬆開手,「你幹嘛哭啊?」

他打的那一拳真有這麼痛嗎?

「你也是。」魏斯突然抱住他。

咦?宇往自己臉頰用力一抹。

「笨蛋,那……是汗水!」

 

 

 

 

 

 

第三章

 

 

 

 

玫瑰花海。

一片深紫花苞,宛如綢緞般鋪展於泥土之上,儘管屋外嚴冬刺骨,溫室內綻放的花海卻絲毫無損,依然燦爛盛開著,彷彿在祝福著世間每一份真愛。

握著花房鑰匙,希艾愣愣站在門邊。

為何內心會產生這麼大的震撼?他又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裡。

之前來找阿瑞夫時,阿瑞夫總是一邊修剪枝葉,一邊聽他絮絮傳達著總部的指示,那時他並不覺得這片花田有什麼特別,但現在他卻驚覺原來花海如此美麗醉人,怎麼他以前從沒發現植物也是會搖頭、會微笑的?

幾曾何時他變得如此麻木了?希艾一驚,自從雷‧亞德里殺害了他的家人之後,他總是匆匆忙忙,有多久沒停下來關心周遭的一景一物?

不,應該說他心中塞滿仇恨,以致於再也容不下其他事物,他竟然忘了自己家門前也有一個小小的花園,園內搭了座藤架,伊娜最喜歡坐在葡萄藤下看書,她總會說,「希艾,來嘛,你看,坐在這裡很舒服呢,還會聽見樹枝搖來搖去的聲音喔。」

然後他會將頭埋進她溫暖的披巾內,聞她身上淡淡的檸檬香,嗯,他微微一笑,伊娜最喜歡在洗澡時滴入幾滴檸檬汁,所以她身上一直有著淡淡的香味。

「希艾,你說,我們的寶寶會不會像你一樣勇敢?等他出生我一定要告訴他,雖然他爹地常不在家,不過他的爹地是個英雄喔。」

撫摸著圓滾滾的肚皮,伊娜朝他溫柔微笑。

「我母親一直覺得我不該嫁給像你這樣的人,因為所愛的男人如果不幸戰死沙場,留下來的女人只靠回憶活著是很痛苦的。」

摟著他的肩,她低低親吻他的臉頰。

「但我不後悔,我一點也不後悔嫁給你。」

輕柔卻堅定的耳語,猶言在畔。

「因為我嫁給了會努力追求理想的男人,雖然每次送你出門,都無法確定你還能不能活著回來,但我知道你一生都會為了所相信的正義奮鬥,不管發生什麼事也會拼命守住這個信念,堅持到底,希艾,我永遠以這樣的你為榮。」

啊,他顫抖跪倒在地上,天哪,他做了什麼?仇恨薰心的結果,竟讓他背棄了自己的生存信念,也背棄了愛妻的情深意重。

口口聲聲說要為他們報仇,實際上這幾年來他根本很少想起他們,只記得他們慘死的模樣,而那些相處過的甜蜜回憶早被他忘得一乾二淨。

「伊娜……」有多久沒再叫出這個名字了?

低下頭,一顆滾燙的熱淚落入土中。

「我錯了,伊娜。」他竟利用復仇這兩個字來粉飾自己對正義的背棄!

天知道他當初是為了替世界執行公義才加入ICPO的啊,那時候的他充滿自信,充滿抱負,充滿熱情,是伊娜最引以為傲的丈夫,如今在他做出那些不義的行徑後,根本配不上妻子的真愛。

喀,喀,喀,輕盈的腳步聲走近。

希艾吃驚抬起頭,眼中溼潤的淚水與室外雪地的反光,讓他看見一個模糊身影,清清淡淡的翦影彷彿一縷輕煙,那是……他不禁睜大雙眼。

「伊娜?」上帝偶而也會慈悲地允許已死的靈魂回到人間嗎?

「你見到想見的人了嗎?希艾先生。」帶著一絲白淨微笑與隨之清晰的輪廓,那道身影走近,真蕾蹲下來,滿頭金髮如波浪般湧至她胸前。

希艾愣愣看著她,繼而想起什麼,低頭看著手心裡的鑰匙,原來將鑰匙留在他桌上,並留紙條要他過來花房的人是她。

再度抬頭望向那張微笑的臉,滿腔情緒一觸即發,希艾像個孩子般哭著撲倒在她腰際,哭得激動,哭得一榻糊塗,彷彿要哭出所有的思念和懊悔,是的,他見到了想見的人,因為伊娜終於又在他心裡活了過來!

「咦?」隱約之中,他聞見一股檸檬香。

「洗澡時滴入幾滴檸檬,這是伊娜教我的。」

希艾吃驚放開她:「妳認識我妻子?」

「我們大學時參加同一個社團。」輕描淡寫地回答,她和伊娜都是那種把朋友放入心底,而不掛在嘴邊的人,然而就算多年沒見,只要一通電話,她會馬上搭飛機從法國飛到希臘看她,二話不說。

希艾深受震動,人與人的際遇真是不可思議,或許冥冥中真有緣份這種東西,就像他和阿瑞夫──啊,如今他這位摯友卻還戴著氧氣罩,生死未明。

『只有等夜清醒過來後,他才願意睜開雙眼吧。』

而他卻將唯一能喚醒摯友所愛之人的項鍊扔入大海之中,是他殺了阿瑞夫,奪走他願意生存下去的契機。

「天哪,我居然害死了他!」盯著自己的雙手,希艾彷彿看見手上沾滿無形的血跡。

當初加入ICPO純粹是為了貫徹自己實現世界正義的理念,不像阿瑞夫是為了替父親報仇,但漸漸地他卻發現,是阿瑞夫堅持了他的夢想,而他在雙親和妻兒慘遭毒手後卻偏離了正道。

「我錯了,真蕾,我鑄下大錯了,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倉皇低下頭,他泫然地問。

真蕾靜靜望著他,過了一、兩秒,她溫柔回答:「每個人都會做錯事,既然做錯了,那麼就道歉吧,如果你們是真正的朋友,你誠心地道歉,他一定會原諒你。」

「真的嗎?」他抬起紅腫的雙眼,「如果我誠心道歉,他真的會原諒我嗎?」

微笑點點頭,真蕾起身,耀眼金髮有如光之流沙,在空中飛揚。

「人生本來就是一連串的試煉,人性的光輝,不正是在學習原諒人與被原諒之間散發出來的嗎?」

希艾垂下頭,緩緩從地上站起。

「可是我還做了對不起夜小姐的事。」

喔?他終於能坦承自己的過錯了。

「那你更要加倍誠心地悔過,請她原諒。」真蕾泛起一朵欣慰笑花。

張開手心,凝神看著那把鑰匙,片刻之後,希艾將鑰匙遞還給她,臉上出現一抹毅然之色,真正的懺悔不是用嘴巴說說就可以算的!

那枚紫水晶項鍊……去年阿瑞夫曾興沖沖拉著他去珠寶店,說他在愛琴海發現一對紫水晶,一枚在夜身上,另一枚他要作成項鍊,讓夜湊成對。

後來宇‧亞德里得到了其中一條,那麼另一條……希艾靈機一動,夜小姐身上必定還有一條水晶項鍊,在她失去意識之後並未見她佩戴著那條項鍊,想必是被賀洛家拿走,如果他能潛入賀洛家找到項鍊,那麼……

走出花房,站在白雪紛飛的門外,希艾朝她堅定一笑。

「真蕾,妳放心,我一定會努力得到夜小姐的原諒,請妳這樣轉告阿瑞夫。」

然後他將恢復成以前的自己,重拾信念,再度以ICPO的身分,投入執行公義的戰場。

望著他步伐堅定地離去,真蕾抬起頭,望向那片下雪的天空。

「伊娜……看來妳真的嫁了個好丈夫。」

 

 

 

 

 §

 

 

 

 

回到波士頓後,宇將妻子安頓在碧肯山的別墅,別墅內外自是加強戒備,並嚴禁吉妮踏入半步,隨後他和魏斯火速趕往雙子星大廈,途中兩人皆相當沈默,終於要和雷‧亞德里決裂了,心情有些激動,又有些沈重。

兩人下了車,在走向電梯之前,魏斯突然抽出手槍,推出彈匣,轉了一圈,檢查完畢再將彈匣推回去。

「少爺,我先把話說清楚,我知道你不會反擊,如果雷‧亞德里對你開槍,你只會躲開,是吧?」他將槍插回腰際,「但我不同,萬一他要取你性命,我一定會開槍,就算他是你父親,我也會殺了他!」

停下腳步,宇深吸口氣,正要按下電梯的手竟像綁了千斤重的石塊,懸在半空,他一心想要終結雷‧亞德里背後的邪惡力量,但現在驀然想起他還是自己和夜的父親時,心裡忽然百味雜陳。

夜當初望著持槍相對的父親也是這般難受吧?為什麼雷‧亞德里不會有這種感覺?與親人反目明明這麼痛苦,如果雷‧亞德里能感受到這種心情,或許他的心會變得更柔軟一點。

回過頭,宇靜靜注視著表情堅定的幕僚,魏斯亦毫不妥協地直視著他。

「我無法眼睜睜看著你被殺,所以該開槍時我一定不會遲疑,這一點請你諒解。」

轉開臉,宇停頓了三、四秒。

「魏斯,我曾因為你做了份內該做的事而責備過你嗎?」按開電梯的門,他大步走入。

魏斯將手一緊,對,就像宇不得不打倒雷‧亞德里,如果這是他們應該完成的事,就得義無反顧!

坐上電梯,兩人直達凱司特頂樓,然而意外地,雷‧亞德里並未出現在他常待的書房,只剩下老莫雙手疊放在身後,佇立於大桌前方。

望見老管家臉上的神色,宇微挑起眉,喔?難道雷‧亞德里已經知道他們的來意?

「總裁已經等你們很久了,請隨我來。」

老莫朝兩人頷了頷首,宇和魏斯對看了一眼,看樣子雷‧亞德里有備而來,這下事情越來越棘手了。

離開凱司特大樓,由老莫駕車載著兩人穿越查理士河,來到岸邊一處僻靜的咖啡座廣場,從此處望去,能看見矗立在對岸的亞企大樓,黃昏時分的天空倒映在冰冷的河面上,雷‧亞德里孤身一人坐在露天咖啡座裡,桌上咖啡已經喝了一半。

「宇,你聽過伊底帕斯王的故事嗎?」帥氣翹著二郎腿,雷‧亞德里微笑迎接三人。

「我不是來聽你說故事。」宇走近,大衣被冷風吹得高高揚起。

伊底帕斯弒父娶母,犯下人類最大的禁忌,雷‧亞德里有意提醒他,他現在的行為形同弒父?

「呵,我以為小孩都是喜歡聽床邊故事的。」伸手拿起咖啡桌上一份黑色硬皮燙金的文件,雷‧亞德里朝前一扔,丟至他腳下。

彎下腰撿起那份文件,在翻開第一頁後,宇不禁睜大雙眼,這是……他迅速瞥向雷‧亞德里。

「權利讓渡書。」那張笑臉讓人摸不清情緒,琥珀色的雙眼亦像在微笑,瞇成了縫,「怎麼?你忍氣吞聲留在我身邊,千方百計地想打倒我,不就是為了這份聲明嗎?」

他輕鬆揮了揮手。

「現在你贏了,可以將它拿走了。」好像在說著無關痛癢的事,「喔,我還得恭喜你呢,亞企的新任總裁。」

雷‧亞德里會這麼輕易地下台?他都還沒開口,說他們已經掌握到他的犯罪證據──不對,宇警覺盯著他,他不可能如此簡單地交出亞企!

「呵呵,不要這樣瞪著我,我可沒在上面動任何手腳。」雷‧亞德里神色輕鬆得不像話,簡直像在閒話家常,「現在你想聽故事了嗎?」

雖然波士頓上空沒飄雪,空氣中的冷意卻絲毫未減,陣陣拂過河面的寒風將岸邊鐵鍊吹得嘎唧作響。

「故事剛開始的伊底帕斯,一直以為自己是波里伯斯和梅若貝的兒子,為了防止阿波羅弒父娶母的預言成真,他決定離開雙親遠走他鄉。途中,他在一條三叉路口遇見底比斯國王,雷爾斯,兩人發生口角,他一氣之下殺了雷爾斯,並娶了雷爾斯的妻子潔卡絲妲。」

站在宇身後的魏斯,整個人赫然凜住。

「直到最後他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分,呵呵,原來他是波里伯斯和梅若貝撿來的孩子,雷爾斯和潔卡絲妲才是他真正的父母。」

慢條斯理講完,雷‧亞德里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斜斜靠上椅背。

「你不覺得這個故事跟你很像嗎?人哪,有時真的很難看清楚自己是誰,像你這麼拼命地為亞企出生入死,值得嗎?說不定到頭來只是白忙一場,還賠上一條命。」因為他根本是個外人!

宇一愣,雷‧亞德里幹嘛跟他說這些?

倒是魏斯眼睛越睜越大,雷‧亞德里這番冷嘲熱諷終於證實了他之前對那份出生證明的揣測,宇果然不是亞德里家的孩子!

「算了,那也不關我的事了。」雷‧亞德里聳了聳肩,站起,「我們來談點實際一點的話題吧。」

站起身的雷‧亞德里高大挺直,儘管他依然笑著,卻讓人感受到一股沈沈的壓迫感。

「要領導像亞企這樣龐大的企業,不是每個人都辦得到的。」

想當初,亞企還曾發生過財務危機。

「我也是花了不少心血才保住這個企業呢,現在我把它交給你,就有義務考驗一下新任總裁的能力夠不夠,尤其是你……」狡黠目光一閃,「危機處理的能力。」

果然有詐!宇機警掃向四處,他就知道雷‧亞德里不會這麼心甘情願地退出亞企。

「你做了什麼?」宇冷沈盯著他。

魏斯亦將手按在槍上,全身每個細胞都進入最高警戒,只見雷‧亞德里舉起修長食指,俐落比向那棟雙拼大廈。

「從這邊過橋到對岸約要十五分鐘的車程,如果你能在剩下的十分鐘內拆掉定時器,亞企就是你的,如果不行……」殘忍的臉上掠過惡魔似的獰笑,「就是你能力不足!既然亞企遲早會毀在你手裡,不如早點跟它說再見吧。」

炸藥?他竟然在亞企大樓內裝炸藥?現在是上班時間,裡面有幾千個人在裡面哪。

「魏斯!」

宇回頭大喝,他身後的魏斯立即跳上車,但老莫更快一步,衝過去壓住車門。

「你以為我會讓你走?」

去,魏斯反抓住他的手,想拉開他。

「我現在沒空陪老人聊天。」

老莫力氣卻也大得驚人,他死命抓緊車門,鬍子激動得翹了起來。

「你們為什麼要奪走他的東西?你知道他過去曾活在什麼樣的不幸當中嗎?」他親眼看著這個孩子,一個連名字都沒有、被母親遺棄的孤兒,從不被人承認地活著。

好不容易幫他除掉兄長,讓他重回家園,他終於有了名字,終於能抬頭挺胸站在陽光之下,現在他們竟要逼他交出亞企,逼他切斷一切和亞德里家的聯繫,讓他再度變成無名之人。

「就算讓亞企炸毀,我也不會任他所愛的東西落入別人手中!」怒吼著的老莫,緊緊攀住車門。

魏斯大手一扳,不顧傷勢未癒的肋骨發出劇痛,咬牙奮力推開他,憤怒的吼叫比老莫更加凜然了十倍。

「我不知道他以前過得多悲慘,但我知道就連活在不幸中的人,也沒資格傷害別人!」

車門終於用力關上,揚長而去,老莫喘著氣想繼續追,被雷‧亞德里喚住。

「算了吧,老莫,他不會了解的。」他心裡住著一個惡魔,不殺人根本活不下去。

目光一轉,他望向依然站在原地的宇,眼中燃起一絲興味:「你不親自去處理,居然把這樣的重責大任交給他?」

「我相信他。」宇穩穩站立在風中,「他是我最頂尖的幕僚!」

目光越過雷‧亞德里,宇望向對岸高聳的大廈。

「而且早在回波士頓以前,我已經連絡過相關單位戒備。」

啪啪啪,雷‧亞德里舉起手,用力鼓掌著:「Bravo!」

相關單位……

「讓我猜猜看,你不只要我放棄亞企,還想來制裁我?」

宇搖了搖頭:「我不是執法人員,沒資格制裁任何人,我只是來帶你去接受偵訊。」

「哼。」狂妄的小鬼,看來他連他背後的地下組織都不打算放過,雷‧亞德里豎起耳朵,聽見遠處響起警笛聲。

亞企和黑市,他只能保住其中一個,他選擇了後者,因為他的地下交易即將曝光,再也無法保持慈善企業家的形象。

「你這一仗打得很漂亮。」竟逼得他不得不走下台,「不過我要提醒你,亞企是個龐大的家族企業,所有家族企業都有一個共通的毛病,就是帶頭者權力太大,一旦失去領導者,整個企業很快便會群龍無首,分崩離析。」

陡然舉起右手,雷‧亞德里亮出手槍。

「所以你更應該好好愛惜自己的生命!」

碰,凌厲的子彈朝宇飛來,好快,他都還沒看清楚雷‧亞德里何時拔槍,子彈已經飛出,宇正要躲開,一個身影突然從旁跳出來護住他,撞倒他,子彈從他右耳不到一吋的地方飛過。

「蘿拉?」宇驚訝看著撲倒在上方的她。

「炸藥在七樓和十九樓的B區。」蘿拉扶起他,身子依然擋在宇面前,「宇少爺,夜小姐和亞企就交給你了!」

七和十九,七月十九,是她的生日,那個冷血的男人居然還記得她的生日。

「蘿拉,讓開。」雷‧亞德里冷冷地警告。

蘿拉站直身子,將手伸到背後推開宇。

「你快逃,我的車在後巷內,快,我掩護你。」

「可是妳──」

「快走,」蘿拉突然回過頭,抽出他腰際的手槍,舉起對準他,「不然我現在就殺了你!」

他必須平安離開這裡,絕不能被雷‧亞德里殺了,這就是她活著的使命──保護亞企的未來。

雷‧亞德里不悅看著這一幕,目光一動,發現數輛警車自巷口湧出,喔?他那位幕僚還不賴,在慌慌張張趕往雙子星大廈的路上,還記得打電話通知警方前來營救主將脫險。

「呵呵,你們最好永遠都保持著這種警覺性。」雷‧亞德里右手一招,四周立刻湧出援軍,雖然被夜破壞不少據點,但他還擁有四之方當中「北方」達西‧費斯的火力。

「記住,你的敵人不只我一個,還有BG。」

雙方開始打起槍戰,雷‧亞德里這邊的人先發動攻擊。

「你果然跟BG有往來。」瞪著即將逍遙離去的雷‧亞德里,宇咬緊唇。

「喔,當然,我從她很小的時候就認識她了。」

雙方一來一往,槍林彈雨之中,雷‧亞德里悠閒沿著岸邊走去,警方雖然想衝上前逮捕他,但他那些手下攻勢猛烈,根本近不了身。

此時的蘿拉已被宇拖到警方的保護範圍,然而她一見雷‧亞德里即將逃之夭夭,身子立即一扭準備衝過去,他是亞企的罪人,她得代替天上的雷殺了他。

「蘿拉!」宇抓住她的手,知道她想做什麼,「偶而妳也該為自己而活吧?」

她驚訝回過頭,露出一絲極其苦澀的微笑。

「太遲了。」在雷死去的那一天,她的心已跟著死去,不會再活過來。

「宇少爺,謝謝你幫我守住了承諾。」她揮開他的手衝入了槍戰之中,兩、三顆子彈從她的腳踝和肩膀擦飛而過,她忍住痛,一身鵝黃色套裝漸漸滲出血紅。

宇想阻止她,可惜為時已晚,她已穿過那片流彈,沿著河岸,追著雷‧亞德里而去。

「亞德里少爺,」一名警官拿著無線電,遞上,「找您的。」

早在回波士頓之前,魏斯已將所有雷‧亞德里的涉案記錄傳給了警調單位,沒想到最後雖然讓雷‧亞德里順利跟亞企脫離,保住亞企,但還是沒能逮住他。

望著那身鵝黃消失在視線中,宇嘆了口氣,接起電話:「魏斯,在七樓和十九樓的B區。」

髮絲散亂地在她雙頰快速飛動,蘿拉大大喘著氣,儘管被高跟鞋絆倒了好幾次,她還是不死心拼命追上。

「你不准走!」她憤怒舉起手槍。

雷‧亞德里停下腳步,雖然他手裡亦拿著槍,但他卻將槍口朝下,聳了聳肩。

「妳想殺就殺吧,反正現在我對亞企而言已經沒有利用價值,妳可以很放心地除掉我。」

蘿拉睜大眼睛。

「你……你殺了雷少爺,本來就罪該萬死!」

為什麼聲音抖得這麼厲害?這不是她夢寐以求的一天嗎?能夠親手殺了他應該是她最大的希望。

「妳到現在還愛著他?」雷‧亞德里笑問。

她沒回答,緊緊咬住下唇,雷‧亞德里索性扔開手槍,拋入河中。

「既然妳還愛著他,相對的就有多恨我吧?」他大方伸展開雙手,「來,現在是妳為雷報仇的大好機會。」

他竟然就這樣毫無防備地站在她面前?

「對,」蘿拉抖著手,扣上板機,「這輩子我最恨你!」

只要扣下這一槍便什麼都結束了,她的痛苦、她的恨意都會在槍響中終結,她一直以為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十多年來她已經在腦中策劃不下數百次,日日夜夜不斷琢磨,當亞企後繼有人之後該如何除掉他?

毒殺,車禍,還是爆炸?但現在他卻用最簡單的方式主動站在她槍下,這個世界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事情總是發生在意想不到之處?

「你該死!」嘴裡雖然這麼說,她的手卻不聽使喚,她在幹什麼?為何不開槍?壓著板機的手指好像凝結成冰,動也動不了。

怎麼回事?她驚訝發現自己眼裡滾出熱淚,等等,她不是應該高興嗎?為什麼她卻哭了?胸口陣陣傳來的痛楚更讓她吃驚,她是怎麼了?她不是應該殺了他,以慰死者在天之靈嗎?這是她活著的目的啊,她得殺了他,對,殺了他,殺了他,砰──

槍口冒出冉冉白煙,蘿拉驚愕抬起頭,發現自己開了槍,而他竟然沒躲開,腳步甚至連動都沒動一下,他就這樣穩穩站著挨了她那一槍。

雪白大衣滲出紅意,雷‧亞德里定定看著她,深沈雙眸像片黑暗中翻攪的海水,看不出顏色,看不出深度,他英挺的劍眉緩緩一蹙,低下頭,看見自己的右臂湧出鮮血。

蘿拉錯愕盯著他,為什麼他不逃?

「蘿拉,妳又失敗了。」看著自己逐漸染紅的白袖,他譏笑的目光回到她身上,「如果妳想殺一個人,要瞄準他的要害再開槍。」

那是一池多麼深沈可怕的黑色靜水!她倒抽口氣,被他的目光懾住。

「回亞企吧。」他不痛嗎?竟像蜥蜴斷了尾巴一樣,只皺了皺眉頭,「離開亞企,妳是活不下去的。」

還說的這麼不卑不亢!蘿拉哽咽揚起頭,幾乎想對天空尖叫,她可是個時時刻刻都想殺了他的女人啊!

「為什麼你要這麼做?」她的咆哮和淚水一起潰決了,之前她曾暗中幫助魏斯蒐集情報,雷‧亞德里那麼精明,不可能不曉得,他為何不殺了她,反而任她幫著外人將他拉下台?

沒理會她的哭嚎,雷‧亞德里伸手按住冒血的右臂,靜靜地轉身,離開了她的視線,從今以後他將從陽光下消失,變成只能在黑暗中流竄的無名之人。

對比著那身離去的孤絕身影,對岸燈火正逐漸亮起。

回到凱司特大樓,爆炸已經順利拆除,首度踏進沒有雷‧亞德里的大廈,一時間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湧上心頭,雖然鬆了口氣,但同時卻又彷彿失落了什麼。

宇靜靜看著大廳內半橢圓形的接待櫃台,由於之前將員工全數撤離,現在櫃台內空無一人,只剩安檢人員、警方和魏斯在處理善後,屋外夕陽已經西下,慢慢轉為一片漆黑,廳內燈火通明,照亮光可鑑人的大理石地板。

「少爺,」魏斯笑咪咪走近,突然從他右側冒出來,「很像在作夢吧?」

的確,沒想到他們居然真的把雷‧亞德里拉下台了,打量著挑高的氣派大廳,宇眼裡卻沒多少喜色。

雖然雷‧亞德里自知自己的罪行即將公諸於世,而拱手讓出亞企,但他畢竟還是一個恐怖集團的首腦,現在只不過拉下面具,露出他背後真正的身分罷了,今後他們之間的對抗恐怕才正要開始,他能擔負起這麼沈重的大任,領導亞企渡過欲來的風雨嗎?而且他一直掛心的人也還未清醒。

一隻手忽然搭在宇的肩上,他抬起頭,魏斯加重力道,朝他露出一個堅定的笑臉。

「少爺!」匆忙的叫聲打斷兩人,保鏢拿著手機跑來,急急遞上前。

魏斯在旁等著他聽完電話,他有太多事要請示他,既然已經拿到雷‧亞德里的權利讓渡書,明天晚上便可招開記者會發佈消息,思及此,魏斯突然想起那張出生證明,心裡又產生了矛盾。

他應該告訴宇實情,可是如果宇知道自己不是亞德里家的孩子,還會願意繼承亞企嗎?他那麼深愛著夜小姐,一旦繼承了亞企,等於正式承認他是亞德里家的子嗣,他們便永遠只能當手足。

「怎麼了?」魏斯抬起頭,發現宇放下了電話,神色不太對勁。

「白琳失蹤了。」

「咦?」

「別墅內外全沒留下活口。」

BG!那女人竟如此狠心,為了威脅他們不惜綁架自己的妹妹!

「我馬上備車。」魏斯一驚,匆匆拿起外套。

 

 

 

 

 

第四章

 

 

 

 

要潛入防備精良的賀洛家,除了身手過人之外,還需極大的膽識,因為賀洛家對付入侵者從不手下留情。

一身簡便黑衣,希艾悄悄溜進了書房,再怎麼說也是資深特務,要摸黑進入這棟碉堡不是問題,麻煩的是那條水晶項鍊才那麼一丁點大,會被藏在哪裡?

堡外浪聲唰唰作響,這裡是賀洛家的發源地,位於加勒比亞海上,附近都是私人島嶼,主島上矗立著巨大的圓形碉堡,四周還有不少環衛小島,每座島上皆有人駐守,是主島的防哨,自從夜受到刺激更加封閉自我之後,特勒斯便將她帶回此處,不再讓她和外界接觸,當然也不再帶她上戰場。

這有一個好處,就是特勒斯不可能天天陪在她身邊,當主人不在家時,偷東西總是比較容易得手,但希艾在碉堡內繞了好大一圈,既沒看到項鍊也沒看到夜,難道她被關在特勒斯的房間?只有那裡他進不去,因為守備太過森嚴了。

好吧,人找不到,那麼至少先找找有沒有類似保險櫃的東西吧,如果特勒斯知道那條項鍊的重要性,應該會收在最隱密的地方。

小心避開巡邏人員,希艾溜到另一間書房,正當他摸黑匍匐前進時,上方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你在找這個嗎?」

希艾一驚,抬頭看見一個人影坐在窗台上,窗外月光劃亮了沙維的側臉,也劃亮了他嘴角妖魅的微笑,以及吊在他食指間甩動的紫水晶項鍊!

人的反應很奇妙,照理說看到水晶項鍊,他應該高興才是,但現在希艾望著那枚上下甩動的紫水晶,卻彷彿看見死神的化身一樣,讓他擰起一把冷汗。

身為賀洛家的二主兒,沙維並不好對付,不過既然沙維自己亮出項鍊,倒也省得他找得疲於奔命。

「你怎麼會……?」希艾無聲握住藏在風衣下的手槍。

「你以為只有你們ICPO懂得跟蹤與竊聽嗎?」沙維頑皮一笑,輕巧跳下窗台。

「喔,對了,我還沒向你致上我的崇拜之意呢。」笑咪咪地把玩著那枚紫水晶,帶著三分惡作劇,沙維學著他,在空中做了一個投擲的動作,「你在波士頓內灣的那一幕真是帥呆了,害我差點跳出來給你鼓掌喝采。」

他是故意的,故意刺傷別人的內疚,別人的良心!希艾咬牙切齒地瞪著他,握著槍的手心微微沁出汗意。

「哎,你幹嘛這麼生氣呢,我是在稱讚你耶。」沙維露出一臉無辜,「為了替死去的雙親和妻子報仇,能親手將仇人的女兒推進地獄,應該是件很過癮的事,是吧?」

忍耐,忍耐,希艾提醒自己,如果和這毒梟一般見識,豈不白費了ICPO多年來的調教。

「我不懂的是既然做都做了,你幹嘛還要走回頭路?」沙維嘟起嘴,將項鍊甩上甩下,「該不會是突然良心發現吧?」

被人一語道破,希艾漲紅臉,忿忿舉起手槍:「至少我還有良心,不像你們這群惡事做盡的毒梟喪盡天良!」

子彈在空中飛過,沙維漂亮避開。

「嘖嘖,」他笑嘻嘻抽出手槍,朝希艾回敬過去,「想不到你居然會為一個殺害你摯愛的兇手的女兒這樣賣命,好一個以德報怨啊,真讓我亂感動一把的。」

希艾撟捷躲過,衝向門邊,但他一聽到「摯愛」兩個字,整個人震了一下,在門邊停住。

「聽說雷‧亞德里把你妻子的肚皮活生生剖開,還將你已經成形的兒子剁碎,撒在地板,嘖,連你父母死後,頭顱還是在你家後花園找到的,我真佩服你能嚥下這口氣。」沙維朝他誇張鞠了個躬。

希艾倒抽口氣,彷彿看見滿地鮮血,他深愛的妻子倒臥在血泊之中,不遠處還躺著兩具無頭的屍首。

「你不恨嗎?」緩緩朝他走近,沙維低聲說著,像情人間的私語,「雷‧亞德里奪走了你的一切,不然你們現在一家五口早在享受著天倫之樂,你也能看著兒子上幼稚園,和妻子白頭偕老。」

如果沒有雷‧亞德里……他依稀見到母親彎著腰,端著煎好的鬆餅走到葡萄藤下,父親剛從溪邊釣完魚,提著釣竿進屋,門後是伊娜,笑著,拿著一壺果汁來到他面前,一股酸甜的檸檬香味充斥在空氣中,而他們的兒子……

「你所愛的人本來都可以活下去,要不是雷‧亞德里,你們現在就是一對最幸福的家庭。」

伊娜坐在樹下擁抱著他,他將臉埋入她的披巾之中。

「是雷‧亞德里摧毀了這一切,奪走你最寶貴的東西。」一步步,沙維越走越近,腳步輕得像隻貓,「你居然你不恨他,反而要幫他女兒恢復意識?他可是殺害你全家人的兇手耶,你竟能這麼輕易地原諒一個害你妻離子散的惡魔?」

對,雷‧亞德里是個十惡不赦的惡魔,希艾打了個冷顫,抬起頭,看見沙維無邪的笑臉,他的心口突然咚咚猛跳,不,不對,他眼前這個人才是惡魔,此人表面笑得稚氣,幾乎讓人誤以為那是一張天使的臉孔,但背後卻充滿惡毒和殺機,希艾冷抽口氣,不,他面前的這個惡魔其實也是他自己!

恨由心生,他心裡存在著一個魔鬼,不斷誘惑他,墮落,墮落吧,人需要的不是良心,而是仇恨,聽,那陣陣從體內傳來的戰鼓聲,正催促著復仇的腳步。

踉蹌向後倒退,希艾用力搖著頭,想甩開腦中譟囂的鼓音。

「你很愛他們,是吧?」沙維已踱到他面前,低啞的聲充滿魔幻,魅惑,「每每想到他們,你是否覺得自責,卻又無計可施?因為不管你做什麼,都無法再讓他們活過來。」

往事一幕幕閃過他腦海,熱烘烘的烤箱,掛在客廳角落的魚簍,伊娜的笑語,檸檬香,這些他再也無法擁有了!

一道熱淚,從他悲戚的臉龐瞬間滾落。

「你失去這麼多東西,為何還要幫助讓你失去所有的人的女兒?就算你能讓她恢復神智,你能得到什麼?你所愛的人能因此而復活嗎?」背對著窗外月光,沙維那雙眼眸在黑暗中隱隱發亮,像片誘人的流沙,「答案是,不能。」

扯唇一笑,沙維逼近。

「最多你只能得到她和她雙生弟弟的一句感謝。」

這是他最後的試煉!

張開雙唇,希艾不停抖著,迷人的誘惑對他展臂相迎,他彷彿看見自己站在地獄邊緣,眾多聲音在他耳邊大聲叫著,跳吧,跳下來吧!

不,毅然昂起頭,他抹掉臉上淚痕,舉起槍大吼:「你,把項鍊交出來!」

掙脫了,那個最後的誘惑……地獄大門在他面前消失,他清楚看見面前的敵人不再是他自己的幻影。

「真是個……」沙維一頓,「笨蛋呀。」

右腿一掃,沙維冷不期然踢落希艾手上的槍,但近距離亦讓希艾抓住了他的手,那條水晶項鍊近在咫尺,希艾張大眼睛,看著那枚紫水晶在沙維的左手搖晃,此刻如果他冒險去搶奪項鍊,沙維恐怕會朝他拼命射擊,但他別無選擇,只有豁出去了!

一咬牙,希艾用力撞倒他,兩人在地上翻滾了一圈,在那關鍵性的一秒,希艾搶過項鍊,下一秒,沙維立刻對他扣下板機,連續射出三發,希艾抓著項鍊連滾帶爬躲開子彈,順利衝出房間。

「啐,痛死了。」揉了揉手腕,沙維按下牆上紅色按鈕,頓時碉堡內外響起徹耳警報,哼,他就不信那傢伙能衝破他們賀洛家的防線,活著見到夜。

拿到項鍊了!抽出胸前另一把手槍,希艾從書房狼狽逃出,一路朝特勒斯的房間跑去。

幸好沙維槍法不如特勒斯厲害,不然現在他早成了蜂窩,不過現在情況也沒好到哪去,從走道湧出的守衛少說也有十來個,不斷追逐著他,前方又閃出五、六人,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一橫,希艾開槍打死前方其中一人,但也被後方追兵打中右腿,他腳步顛簸了一下,差點撲倒。

不行,他得把項鍊交給夜!

又是一枚子彈射穿他左腹,這次是前方守衛開的槍。

那道門就在前方,逕逕瞪著門扉,希艾又開槍殺死了一名,但他前後已無退路,賀洛家的狙擊手從兩邊夾攻逼近,槍聲四起,他的腹部再度濺出血花,然後他倒了下去,一片深紅從他身上湧出,滲入了地毯。

手指是血,腿是血,肩膀是血,他倒在地上掙扎,距離前方大門僅剩不到五公尺,他想站起身,大腿卻使不上力,不,他怎能倒在這裡,門後的夜還在等著他呢,他還沒向她道歉,還沒……瞪著門,希艾用手撐起身體,將自己拼命拖向前,每爬一步,地上血路便多了一道。

沙維從後方緩步踱來,手下停止射擊,紛紛讓開,讓他走到希艾身邊,希艾沒理會他,繼續努力爬行。

『就算你能讓她恢復神智,你能得到什麼?』

嘴角滲出了鮮紅,他死命盯著那扇門。

『最多你只能得到她和她雙生弟弟的一句感謝。』

不,他搖了搖頭,他不是來聽她道謝,而是來向她懺悔的。

「你本來有一次機會,是你自己斷送了它,將它丟進海裡。」彎下腰,用力抓起他的頭髮,將槍口頂在他後腦上,沙維殘忍一笑,「看吧,你的上帝就是這麼冷酷,祂只給你一次機會,錯過就沒有囉。」

砰,白煙冉冉升起,希艾睜大眼睛瞪著手上的紫水晶,更遠處是那扇他永遠無法到達的大門,他想再前進半分,卻怎麼也動不了,一口鮮血從他嘴角和鼻頭滑落,他喃喃嚥下最後一口氣,夜小姐,對不起,對不起,最後他還是沒能得到她的諒解嗎?

一陣檸檬香不知從哪飄來,讓他緩緩闔上雙眼。

「上帝的乖孩子,」拿開手槍,沙維勾起笑,「安心上天堂去吧。」

從死者冰涼的指間收回項鍊,沙維接過手下恭敬遞上的榔頭,二話不說,他將項鍊放在大理石窗台上,抓起榔頭,死命往水晶中央敲下去,一道裂痕從中心龜裂,又一下,堅硬的水晶終於被敲破。

「啊啊啊啊啊──」繼續高舉榔頭,歇斯底里地敲著,打著,連碎片也不放過,直到整塊水晶幾乎變成了粉末,被風吹下海面,他才住手。

這樣東西會喚醒夜的意識,絕不能讓它存在這個世界上!

望著被風吹散的晶沙,他笑了,剛開始只是低笑,後來越笑越瘋狂,笑到連眼淚都流出來。

總算把最後的危險剷除掉了,不怕,沒事,沒事了,呵呵,抹掉淚,他推開特勒斯的房門,裡面一片漆黑,不像走道外有明亮的燈光,走進房間,沙維將門在身後帶上,雖然房內沒點半盞燈,但今晚是滿月,銀白月光從窗戶射進,毋須人間燈火,就足以讓他看見坐在角落的人影。

夜靜靜坐著,雙手安靜放在膝上,右方半啟的菱形窗戶不時吹進晚風,將她烏黑的秀髮高高吹起,風在飛揚著,她美麗的眼中倒映著月色與微風,像片靜止的冰湖。

「妳已經沒有任何可以相信的東西了,包括自我。」沙維走向她,步伐比平常更輕鬆,更愉快,今夜他終於幫特勒斯保住了最想得到的東西。

夜安靜依然,只有風在空中追逐著她的髮絲。

走到她面前,沙維忽然伸出一隻手抵在她身後的柱子上,湊近低聲:「妳覺得我和特勒斯長得像不像?」

他的唇順著她的輪廓而過,幾乎快碰上她。

「是不是一模一樣,嗯?」如同耳語,他貼近她的耳畔說得既輕且徐,「大家看我們長得幾乎一樣,以為我們是雙胞胎。」

他笑了笑。

「雙胞胎……呵,我喜歡他們這麼說。」

收回手,沙維往她對面的椅子大步坐下。

「不過其實我們只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明知夜不會有任何反應,他卻將她當成最好的聽眾,自問自答著,「怎麼可能?呵,也難怪妳會這麼吃驚,因為照道理說我們不可能長得這麼像。」

忽然,雙拳一緊。

「但我和特勒斯都死過一回,在十八年前……」

那是他最不想面對的回憶,每次回想都讓他痛苦不堪,像被拖進千刀萬剮的刑場,拖進他心底最深的泥沼!

他和特勒斯本來不姓賀洛,而是姓佛萊門,來自一個扒手家庭,父親只是賀洛家一名小嘍囉,因常在外留情,所以他和特勒斯都是私生子,兄弟倆第一次見面是在「賣場」上。

「老查,你那兩位兒子長得白白淨淨,啊,好細緻的臉蛋啊,給我當乾兒子吧。」那張臉,他永遠忘不了那老頭臉上的鬍渣和斑黃的牙齒。

當時賀洛家只是個無名的街頭地霸,那老頭管五條街,他父親為了討好老頭,獻上自己的骨肉,那年他八歲,特勒斯九歲,那年,他們走進了煉獄。

「乖兒子,來,屁股抬高,對,對,再哭大聲一點!」

別開臉,沙維全身像石像般僵硬,冷,好冷,他將手指狠狠抓向自己的大腿,提醒自己,那只是個回憶。

「叫啊,小鬼,你不叫,我怎麼硬得起來?」

全身快結凍了,沙維打了個哆嗦,每每老頭完事後,他和特勒斯兩人縮在棉被內,覺得冷,覺得顫抖,覺得疼痛。

「喔神啊,神啊!」

上天非但沒聽見他們的禱告,還遺棄了他們,日復一日,夜復一夜,他們嘗試一起逃跑,結果被抓回來毒打,特勒斯依然不死心,帶著他逃了又被抓,抓了又逃,直到他們目睹父親開著老頭送的新車,從他們面前意氣風發地呼嘯而過,從那天起他和特勒斯學會了笑,從那天起他們不再逃。

三年後,特勒斯拿著槍對著老頭,老頭抓他當肉盾,他聽見那老頭嚇得連牙齒都在打顫的聲音。

「你、你別亂來啊,要是不小心打中你弟弟……」

特勒斯瞇起右眼,射得中,射得中,我一定不會射偏,他彷彿聽見特勒斯對自己這麼說。

一顆子彈從老頭太陽穴打穿,沙維看著那具屍體倒地,頭也不回,立刻抽出藏在衣櫥許久的斧頭,衝去將一個把他們賣給惡魔的人宰了。

當他把那個他曾稱呼為「父親」的屍體剁碎後,他舉起斧頭要了結自己,特勒斯抓住他,他瘋狂地和特勒斯大打出手,拼命揮舞著斧頭怒吼:「我不要再看見自己的臉,只要從鏡子看見這張臉,我就會想起自己骯髒的身體,特勒斯,你別阻止我,我一看到自己的臉就活不下去!」

特勒斯聽了,重重打了他一巴掌。

「你也覺得我很髒嗎?」

他用力搖著頭,終於鬆開手,抱住特勒斯痛哭失聲:「這個世界上我只愛你。」

任他抱著,直到他哭盡,特勒斯才緩緩推開他,抹去他臉上的淚:「那好,我的臉給你,我們一起活下去。」

夜,更深。

「後來我動過整容手術,所以我們不是雙胞胎,卻擁有一模一樣的面孔。」說完故事,沙維久久不發一言。

窗外冷風靜靜在他和夜之間吹動,突然,沙維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直視著前方,那是什麼?

一道清澈液體,自夜眼中滑落,又是一道,從另一隻眼睛裡流下,晶瑩的水珠,一滴,兩滴,三滴,安靜滴在她白皙的手背上。

赫!沙維嚇得差點從椅子上滾下來,見鬼,真是見鬼了,她不可能會流淚的啊,她不是雕像嗎?雕像怎麼可能會哭呢?

「妳……」這是怎麼回事?沙維驚慌失措地站起身,不會吧,難道她恢復意識了?

夜卻依然絲毫未動,只有髮與淚,在她身上飛著,落著。

瞪大雙眼,看著這樣的她許久,沙維以為她會有下一步的動作,但,沒有,除了一顆顆滾落的淚珠,她靜止如昔,連雙眼都像玻璃珠子般動也不動,沙維深吸口氣,終於意識到什麼。

「妳都聽得見,是吧?沈睡中的妳還是有感覺的,是嗎?」彎下腰,他優雅勾起夜肩上的髮絲,「因為妳封閉的是身體,而不是心靈,只要妳還有願意相信的東西,就能讓自己醒過來。」

柔黑的髮絲靜靜散發著幽香,他靠近她,將她的頭髮用力一扯。

「嘖嘖,只可惜我已經毀了那條項鍊,妳連唯一能相信的自我都沒了。」

這不是求死不能的境地嗎?儘管身體沈睡,精神卻還醒著,醒著就會繼續有知覺,有知覺就會感到痛苦,她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聽著,什麼都不能做,因為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就好比一隻被樹脂困住的昆蟲,只是夜連陷在琥珀中時都還是活著的。

這樣的掙扎有什麼意義?明明無法掙脫沈睡的軀殼,在內心清醒著有什麼用,不過讓自己更加痛苦罷了。

歪著頭打量她,沙維露出孩子般無邪的表情,嘟起嘴:「妳可別怨我弄壞那條項鍊,讓妳活得生不如死喔,我怎麼知道妳會這樣虐待自己。」

往她座上的扶手悠哉坐下,沙維像隻慵懶的貓撒嬌靠在她肩上。

「不過就算我知道,也還是會這麼做,只要能讓特勒斯高興,我才不管別人會變成什麼樣子。」

他輕盈斯文地,吻去了她臉上的淚。

「因為這輩子我只愛他一個人。」

 

 

 

 

 

 

第五章

 

 

 

 

為何突然劃過一道心悸?按住胸口,宇匆匆從地圖中抬起頭。

「怎麼了,少爺?」旁邊的魏斯困惑放下筆。

宇抓緊胸口,目光不禁瞥向窗戶外的飄雪,這種感覺——像,真像,去年秋天夜被雷‧亞德里一槍打落海面時,正值他們母親的忌日,當時他在札幌掃墓,一起身,亦像現在這般,彷彿胸口被什麼東西刺穿,讓人痛徹心扉。

如此悲傷的感覺,好像有人在遠方流淚,快步走到窗邊的宇,右手緊緊壓著左胸,難道,難道夜出了什麼事?

「呃,少──」尾隨到他後方,一看到他回過頭的臉色,魏斯立刻住了嘴。

窗外正是深夜,宇眼中亦如這片深沈夜色,充滿無邊的憂慮。

魏斯訥訥低下頭,他知道,每當宇露出這樣的神態時,心裡一定是在思念著某個人,然後他就會覺得愧疚極了,他應該告訴宇真相,讓宇放心去追求真愛,而不是自欺欺人似地將這份愛戀痛苦埋藏在心裡,但為了亞企的未來,他說不出口,幸好宇手上的手機適時地響起,掩飾了他的窘狀。

這是亞企的專線,自從白琳被綁架後便由宇親自接聽,本來他們已要坐上車,直驅調查局報案,前腳還沒踏出門,大批警力已經來到雙子星大廈,現在凱司特大樓正廳內除了亞德里家的私人保鏢外,還聚集不少警調單位派來協助的員警,從入夜以來這座大廳一直燈火通明,蔓延著一股緊張的氣氛,這陣電話聲更引起眾人一陣鑽動。

接起電話,宇以為又是調查局局長來電,說他剛下飛機正要往這邊趕來之類,還沒開口,電話內便傳來急促的哭聲。

「宇,救命!」

是白琳!宇沒想到白琳會打電話來,握著手機的手一緊,迅速朝負責追蹤訊號的小組使了個眼色。

奇怪?他原以為就算打來的不是局長,也應該是BG才對,吉妮挾持他的妻子不正是想威脅他,跟他交換什麼條件嗎?而且依照吉妮的個性,綁架白琳後應該會迫不及待地打電話來耀武揚威一番,怎會到現在才行動,甚至是叫妹妹打來,而不親口跟他開價?

「白琳,妳沒事吧?」避開眾人目光,他狼狽轉向窗外,該死,他心裡惦記的人應該是他的新婚妻子才對,可是剛才心悸時他想到的卻是夜。

「我好怕,宇,我好怕,這裡好冷、好黑。」白琳楚楚可憐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白琳,妳受傷了嗎?」他不能再想夜,他有應該深愛的妻子!宇深深吸了口氣,「妳知道妳現在人在哪裡嗎?我會盡快趕過去。」

白琳的啜泣愕然止住。

「你真的會來嗎?會嗎?宇,我好怕,好怕好怕……」喀擦一聲,通訊到此被切斷了。

糟,該不會是BG發現她企圖對外求援吧?宇放下電話轉回頭。

「亞德里少爺,請放心,已經追蹤到您夫人的位置了,在賽冷港灣(Salem Harbor)。」

拿起地圖,宇搜尋著賽冷港灣的位置,嗯,距離這裡只有幾分鐘的車程,不用他多說,眾人紛紛抓起裝備,準備前往港灣救人。

就在大家匆忙走向凱司特大樓的大門時,留在大廳內待命的追蹤小組突然大叫:「亞德里少爺,有線報來電說,在內迪克(Natick)發現吉妮小姐的行蹤!」

什麼?宇和魏斯同時停下奔跑,驚訝回過頭。

內迪克?怎麼可能?內迪克和賽冷港灣相距甚遠,少說也有三十英哩呢,為什麼BG會出現在內迪克?她不是應該和人質在一起嗎,那女人在玩什麼把戲?

之前他們曾試探性去電蘭登家,接電話的人是管家,只說大小姐外出,一夜未歸,巴頓‧蘭登議員似乎也被蒙在鼓裡,一付狀況外的樣子,完全不知他的大女兒背後在幹些什麼勾當。

「亞德里少爺,現在您打算怎麼辦?」

數十道目光朝宇望過來。

「先去賽冷港灣。」轉身,宇正要步出大門,門口卻被魏斯一個箭步擋住,宇一愣,停下,用眼神朝他丟了個問號。

「少爺,我們不能放任BG這號危險份子不管,她畢竟是我們的心腹大患,錯過這次,要再打探到BG的行蹤就沒那麼容易了,您要三思啊!」

「魏斯,」宇既沒三思,連遲疑都沒有,「讓開。」

他答應過白琳,如果她堅持要和他結婚,他會誓死保護她。

「你不趁現在消滅BG,萬一她和你父親聯手,你知不知道自己會有多危險?」魏斯固執擋住大門,完全沒有奉命退開的跡象。

察覺到他這位幕僚不尋常的氣憤,宇不禁微微揚起嘴角,真奇怪,自從知道BG就是蘭登家的大小姐後,魏斯一遇到跟她有關的事,總是特別容易激動。

「好,這樣吧,」宇轉向後方負責指揮的員警,「潘組長,請你和我的幕僚前往內迪克。」

不這樣,魏斯恐怕會跟他囉唆得沒完沒了。

「咦?那您……?」

「我帶私人保鏢去賽冷港灣。」

跟宇分開行動好嗎?

坐在前往內迪克的車上,魏斯不斷望向窗外,不知為何總覺得心裡七上八下。

「放心,你家少爺不是普通人。」朗朗笑了兩聲,潘組長檢查著裝備,「而且他是去救人,不是要去和BG交手,應該不會有危險。」

話是沒錯,有危險的是等一下要和BG開戰的他們,他應該把注意力放在如何對付BG上。

好吧,他承認,會這麼急著剷除BG,不單單只是為了宇的安危著想,更有一部份,是他一想起吉妮英挺揮著長劍將他打得落花流水的樣子,就讓他火大,連帶著臉部也異常的……發燙。

抵達內迪克,來到密報提供的地點,數輛警車分散開來,一同包抄而上,魏斯下了車,抽出手槍跟在潘組長後面。

根據線報BG藏匿在一間廢棄的倉庫內,倉庫附近是公路,還有座加油站,一切皆如線報所示,眾人悄悄靠近倉庫,附近靜得出奇,幾乎跟廢墟沒兩樣,但BG不是有不少手下嗎?他們還以為會看見浩浩蕩蕩的排場,甚至會有激烈的槍戰。

潘組長對組員比了個手勢,眾人紛紛將槍舉起,左右包圍住小小的庫房,手數到三,潘俐落踢開鐵門,魏斯跟著一股作氣衝進去,再來是負責掩護的員警和照明的後勤,強烈燈光湧入倉房之內,魏斯驚愕放下槍。

「妳……?」

空蕩蕩的倉庫內只有一人,吉妮全身被繩子捆住,倒在地上動彈不得,連嘴都被灰色膠帶緊緊封住。

「宇,你真的趕來救我了,我好高興。」

賽冷港灣內,一撞開門,便見到蜷曲在牆角的白琳,她眼角帶著晶瑩,飛奔撲入他懷中,發現她毫髮無傷,宇不禁鬆了口氣。

「妳沒事就好。」

向四周看了看,室內連半盞燈都沒有,她一個人待在漆黑的房子內一定很害怕吧。

「只有妳一個人?」BG居然會讓他這麼輕易地就找到白琳?有點不可思議。

「我只記得我好像被什麼東西打昏過去,」白琳眨了眨美麗的大眼睛,「醒來後就在這裡了。」

海邊還有不少座木屋,他們沿岸搜查,直到最後一間才發現白琳,BG並未派人看守,令宇相當意外,直覺認為事情未免進行得太順利了。

「你們再去附近看看。」

「是,少爺。」身後的保鏢們散開來。

放下槍,發現白琳還抱著他。

「白琳?」懷中的人顫抖著,「怎麼了,妳還會害怕嗎?」

船塢的燈火從門口射進,撒在她柔軟的髮上。

「不,不是害怕。」白琳仰起白玉般的小臉,「我是高興得發抖。」

咦?環抱在他背後的素手忽然一動,他感覺背部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白琳縮回手,指間拿著一個小小的注射器。

「白琳,妳……?」

在麻醉藥的催發之下,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詫訝抬起頭,隱約看見數道人影從木屋後方的隔層接續走出,恭敬來到她背後,莫非──

「妳才是B……」

一個踉蹌,白琳含笑接住他,將他整個人擁入懷裡。

「你終於發現啦?我迷人的丈夫。」一縷天使般的燦爛微笑,逐漸在她唇邊加深,「BG的第一個字母不正是B嗎?」

BBenny(白琳)

難以置信──

割開吉妮身上的繩索,魏斯一言不發,撕下她嘴上的膠布,吉妮一能開口,本打算霹靂啪啦罵個痛快,但瞥見他的臉色,向來潑辣的她竟乖乖閉上嘴,將一連串咒罵吞回去。

「喂,你……」昔日讓她恨得牙癢癢的飛揚自若到哪去了?

魏斯沒理會她,掉頭衝回車內,她見狀連忙跟上去。

「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潘組長亦匆匆收隊,浩浩蕩蕩一群人迅速轉向賽冷港灣,潘組長的車帶頭,他坐在後座最左側,中間是吉妮,最右邊是魏斯。

「吉妮小姐,請問……」見魏斯沈默不語,車內靜得詭異,潘組長不得不打破沈靜拿出筆錄,「請問妳怎麼會被關在裡面?」

見她被五花大綁丟在無人的倉庫後,大家才恍然大悟他們全中計了,她根本不可能是BG

「我哪知道。」揉著手腳的淤青,吉妮想起自己一夜的委屈,更覺氣憤難消,「今天晚上有人打電話來說我妹妹在科普里廣場等我,我一去到那裡就有人把我架上車,然後……」

說到這,她粗暴抓起潘組長的皮衣外套兇猛搖著。

「他們究竟是誰?幹嘛這樣對我?你給我解釋清楚。」

「呃,吉、吉妮小姐……」

因為她的妹妹,白琳!魏斯顫抖的雙拳突然往膝蓋一揍,碰一聲,嚇得拉拉扯扯的兩人同時停下動作。

該死!魏斯彎下腰,將臉深深埋入手掌內,他緊緊抓著自己的頭髮,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好過一點,吉妮偷偷瞥了他一眼,他的十指在哆嗦,表情幾乎快哭出來。

「不,你不能有事,你絕對不能有事,喔,老天。」

他這個大笨蛋竟然丟下宇,自己跑到別的地方去,萬一宇遇到什麼不測……他打了個冷顫。

吉妮愣愣望著他,之前的怒氣突然消去一大半,她輕咬下唇默默轉回頭,哼,這次是看他可憐,所以,所以才會讓他,不跟他吵的,對吧?她閉上嘴,努力說服自己,哼,一定是這樣的。

一行人到達港灣,除了散布在沿岸數十名亞德里家保鏢的屍體外,早已人去樓空,每具屍首的面目幾不可辨,顯然是BG下的毒手,只有她會殘忍到連屍體都不放過。

「宇?」拿著手電筒,魏斯在港灣內焦急找著,直到最後一個木屋,斑駁的牆壁上只留下兩個紅色的大字:BG

B……」他張大嘴巴,愕愕看著這兩個字。

Benny!手電筒鏗噹一聲從他手中滑落。

「喂,你到底在找什麼呀?」喘著氣,吉妮跟在他背後跑,好不容易才追上他,「你家少爺怎麼啦?失蹤啦?」

他早該料到白琳才是BG

地上還遺留了一把手槍,魏斯踉蹌將槍撿起,這是宇的手槍,那宇──

潘組長正在岸邊巡邏,另外一群人忙著幫屍體拍照存證,做記錄,照明用的大燈將寧靜的港灣照得大亮。

「梵科先生,您要不要……」潘組長走上前,想請他確認一下屍首,魏斯卻聽而未聞從潘組長身邊走過。

「喂,人家在問你耶。」吉妮快步跟上他,然後她一愣,發現他發出大笑。

「哈哈哈哈,你這笨蛋,什麼王佐之材,真是狗屁!」他突然轉向那片黑沈沈的大海,怒吼,「連自己的主帥都弄丟了,你算哪門子的王佐之材──」

海風,苦澀地迴盪著最後四個字。

他笑成這樣,可是臉上卻哭成一片,愣愣望著他的側臉,吉妮頭一次見他這樣失魂落魄,以前不是挺會跟她吵架的嗎?他們還連架都打過了,雖然他以前那付談笑自若的樣子,她看了就有氣,但現在她忽然覺得他還是比較適合那個欠扁的樣子。

「你這個笨蛋,笨蛋……」懊悔的淚水,從他眼中落下。

如果當初聽宇的話,乖乖追蹤蘭登家的信號就好了,那麼宇也不會落入BG手中,生死未卜,都怪他自以為是地斷定BG的身分,以致於判斷錯誤,如今被人擺了一道也是活該。

是他太過驕傲了吧?低下頭,魏斯望著宇遺留下來的手槍,能夠找到值得追隨的領導者,能夠施展抱負,能夠打倒雷‧亞德里,能夠拯救亞企,他好高興,不知不覺中,他變得過於得意忘形,天哪,他竟還得意洋洋地以為自己真是個不折不扣的王佐之材。

「哈哈哈哈,結果你只是個蠢材,」他笑到眼淚又流了下來,「不,比蠢材更蠢。」

直到笑得喘不過氣,他靠著岸上欄杆,臉一側,看見吉妮驚愕的表情。

「對不起,一直誤會了妳,妳之前很兇,害我對妳存有偏見。」

後來仔細想想,像她這種一根腸子通到底,什麼情緒都表現在外的人,反倒難有什麼心機。

咧著笑,朝她比了個抱歉的手勢,魏斯突然舉槍抵住自己的太陽穴。

「喂,你……」吉妮一驚撲向他,用力抓住他的右手,「你瘋啦?」

他睜開雙眼。

「妳以為我要舉槍自盡?」

「咦?」難道不是嗎?

魏斯嘆了口氣:「放心,我只是有點低潮。」

吉妮趕緊鬆開雙手。

「我、我才沒在擔心哩。」她連忙將紅燙的臉往背光處轉去。

「我父親之前就是這樣死去的。」

吉妮一愣,又將頭轉回來。

「後來每當難過的時候,我就會把槍抵在自己的太陽穴上,我想知道我父親死前的感覺。」悲傷的目光緩緩望向海面,他擠出一縷苦笑,「然而每次我這麼做時,都很想跟我天上的老爸說,不,我還沒那麼絕望,我一定會想出辦法的,所以,老爸,現在我還不能上天堂陪你。」

冰冷海風不斷吹拂而來,遠處的浪濤在黑夜中翻滾、再翻滾,直到他們腳下。

兩人陷入沈默,過了許久她才說:「你父親一定會非常以你為榮。」

狐疑轉向她,魏斯驚訝她居然會說出如此溫柔的話,明天太陽恐怕會從西邊出來,吉妮被他看得不甚自在,不禁紅起臉。

「我、我是說你這個兒子雖然笨,但他、他還是會很高興生下你啦。」一定是感冒了,所以她的臉才會這麼燙。

「妳……」他終於露出笑容,「有時候還挺有女人味的嘛。」

右腳的高跟鞋飛快朝他招呼而來,他急急閃開,笑著往潘組長走去。

「組長,拜託你了,我要追蹤BG的通訊,既然宇尚未被BG殺害,我得盡快找到他們的位置。」現場並未找到宇的屍首,這代表他還有一線希望,「麻煩你載我回亞企。」

或許他不配當什麼王佐之材,但至少當朋友遇難時,他會不惜兩肋插刀。

「喂,什麼是BG啊?」吉妮撿起撲空的高跟鞋。

魏斯和潘組長一愣,對了,她還不知道。

BG是某個國際恐怖組織的首腦。」魏斯一頓,想起心中積藏許久的疑問,「吉妮小姐,妳還記得我們在莫斯科交過手嗎?」

「你是說你被我打得頭破血流的那一次嗎?」燦爛得意的笑臉直衝著他。

這女人!他瞪了她一眼。

「啊,你該不會以為我是那個什麼BG?」她覺得好笑,「怎麼可能?我最痛恨那種不務正業的人了。」

「那妳為什麼……?」

「我們家三代都是政界出身,可惜到了我這一代只有我和妹妹,我父親一直很遺憾沒有男性繼承人,小時候他常摸著我的頭說,吉妮,為什麼妳不是男生呢?」她帥氣地將高跟鞋甩上肩,「從那時候起,我就發誓一定要比男人強。」

因此學會了一身好本領?

「那妳、妳那天也不須打得那麼拼命吧?」害他以為她要取他性命。

「因為你是男人啊,我才不想輸給你。」

魏斯全身無力,下巴差點掉下來,早知道這樣,他當時認輸不就好了,虧他把命豁出去,還誤導大家以為她就是BG

「小姐,妳的不服輸可真把我給害死了。」長歎了一聲。

「那你現在知道誰是BG了嗎?」

沒有飄雪,除了海潮聲,與周圍眾人踩在沙地上的聲音,她還聽見了他的深呼吸。

「是妳妹妹,白琳。」

她先是一愣,接著嗤鼻一笑,最後抓起鞋子準備再丟過去,不,她後來把鞋子往後一扔,舉起拳頭狠狠從他右臉揮去。

「混帳!」

兩、三名員警和潘組長見狀,趕緊抓住她,免得她的腳跟著掃過魏斯左臉。

「你胡說,我妹妹才不可能是什麼BG!」

魏斯撫著破皮的嘴角緩緩站起。

「她是天使,是我的天使啊!」身子一軟,不用潘組長架住,她整個人癱坐到地上,「她怎麼可能是恐怖組織的……」

好強的臉上出現了驚恐,她匆匆望向四周員警,每個人都把頭低了下去,不忍告訴她實情,這下她終於知道魏斯剛才講的全是真的。

「從小到大她都那麼完美,那麼可愛,那麼溫柔,那麼脆弱……」吉妮搖著頭笑著,淚水卻不聽使喚地滾出來。

不對,只有女人才會這樣哭哭啼啼的,她發誓要比男人強,怎麼可以──

「喏。」

她愣愣抬起頭,看見魏斯掏出手帕遞給她。

「笨蛋,你真是個笨蛋,誰跟你說我哭了?」氣沖沖搶過手帕,她將臉埋入他的氣息之中,淚水掉得更急。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第六章

 

 

 

 

從麻醉中醒來已是四天之後,睜開眼睛,宇發現自己倒在一張躺椅上,雙手被緊緊綁在背後。

頭好痛,他勉強坐正,目光掃向四周,屋內陳設相當簡單,只有兩張竹椅和一張玻璃桌,椅子上鋪著蕾絲軟墊,難得的是室內居然不是中央空調,淡淡微風來自於牆上兩扇小窗,風中飄散著暖暖鹹味,莫非他人在海邊?

衣服也被換過了,現在只穿了件純棉上衫和寬鬆長褲,等等,他匆匆起身,但麻藥尚未退盡,一個踉蹌險些撞上桌子,他趕緊蹲下靠著躺椅坐好。

現在正值二月嚴冬,為什麼會這麼熱?難道這裡是南半球?

不知魏斯那邊怎麼樣了?後來想想他們都對自己太過自負,才會被偏見牽著走,當初雖然吉妮曾對付過真綾子和雪梨,但她自己卻不敢動手,反而還要委託她最討厭的賀洛家,之後在雪梨的車上裝炸藥亦然,似乎有意等他趕到,救出雪梨後才引爆,一點也沒有要殺害雪梨的意思,這樣的人不可能是心狠手辣的恐怖首腦,至於白琳……

「午安,我親愛的丈夫。」甜甜的問候從門口傳來,白琳一襲粉紅薄紗,大腿美麗的曲線若隱若現,輕盈走進屋。

他終於明白為何雷‧亞德里堅持要他娶白琳為妻,因為他們根本就是一夥的!

「頭很痛吧?」彎下腰,白琳在他額上輕輕一吻,「真可憐。」

「妳……」發現她剪去了長髮,變成肩上一公分的小波浪,新髮型讓她看起來更為美豔狂放,原來之前那些小家碧玉的嬌滴和羞怯都是裝出來的,大家全被她耍得團團轉。

「呵。」她輕輕撥動著短髮,以一個撩人的姿勢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你不用這麼吃驚,受過戲劇訓練的人都能輕易扮演另一個人呀,你姊姊還能做得比我更好呢。」

為了證明這一點,她突然在他面前跪下。

「我們終於見面了,自從看過你的相片,我就一直期盼能真正見到你。」雙眼盈著淚,雙手緊握在胸前,「也許你不相信,但我從看見你的第一眼就深深喜歡上你,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成為你的妻子。」

淚水,唯美地自她雙頰墜落。

「我不能當你的妻子嗎?這個心願真的是我太過奢求了嗎?」

她激動環抱住他。

「你一直只關心別人的事,你曾想過我們的將來嗎?從一開始你就沒把我們的婚姻放在心上,我卻像個傻瓜似地,拼命想要挽回你的心,宇,如果你真的不要我,現在就告訴我。」

說完,她緩緩起身坐好,上一秒臉上的淚都還沒拭去,下一秒已氣定神閒地倒著桌上的香檳。

「怎麼樣?這個角色我演得好不好?」

豈止是好,簡直是淋漓盡致到了極點,若不是他雙手被綁住,頭痛欲裂,他一定會起立鼓掌。

「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的問題引來她大笑。

「你不覺得很有趣嗎?」啜了一大口香檳,她搖晃著水晶杯,「我明明只是在演戲,你們卻那麼認真,哈哈哈,我在背後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欺騙別人這麼有趣?

「妳連真實的生活都要作戲,從玩弄別人當中得到快樂,」他淡淡直視著她,「這種人生我看不起。」

啪,一個火辣辣的巴掌狠狠甩過他左頰,鮮血從他嘴角滲出,嘖,他轉回頭,她下手還真重。

「你有什麼資格管我要過什麼樣的人生?」她捧起他的臉,「我是洋娃娃嗎?從小到大每個人見到我都只會說,白琳,妳長得真可愛,白琳,妳彈琴真好聽,白琳,妳真乖巧,長大一定是個賢妻良母。」

雪白手指,輕柔愛撫著他臉上的紅色指印。

「我一定要像個洋娃娃一樣,被人規定穿什麼衣服,上什麼學校,嫁給誰嗎?」她指向自己,「我,白琳,究竟算什麼?大家的玩具?」

他終於知道BG是什麼意思了。B,是BennyG,是Ginny,前者代表自己,後者代表大家對她的期望,因為吉妮對她期待最深,一直將她當成天使,所以她用吉妮的縮寫來代表另一個被強迫塑造的自己,簡言之,BG就是「雙自我」的意思。

「我的確沒資格決定妳要過何種人生,」宇靜靜迎向她的怒視,「我只能說,過去和妳相處時我從沒對妳演過戲。」

她一愣,手上酒杯險些撞上桌角。

「哼。」起身轉向小窗,過了片刻她回過頭,話鋒一轉,「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剪掉長髮嗎?」

撥動著栗色短髮,她像個模特兒般走著台步回到他身邊。

「因為這是我的決心,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回蘭登家。」

波浪捲的髮絲在空中輕盈搖曳。

「呵呵,你姊姊不也剪成了短髮?」

夜……他別開臉,阻止自己想起這個名字。

「我不想輸她。」坐回原地,白琳翹起白皙美麗的右腿。

連這個也能比?察覺到他臉上的不以為然,白琳忿忿瞪了他一眼。

「不准你瞧不起我,我們什麼都比,當然連剪頭髮也不例外。」雙手擊掌一拍,手下拿著好幾疊厚厚的報表進屋,恭敬呈給她後又速速退出。

「你看吧。」她將報表朝上一甩,兩千多頁的紙張全散開來,密密麻麻的紙上寫滿數據,最左邊是日期,再來是項目,舉凡語文測驗、音樂、射擊、潛水、解剖……任何想得到的課程都有,右半邊是分數,還有評語。

宇細細看了其中一張,這是?

「珮爾薇琪拉蕊的訓練表。」白琳臉色一沈,每次看見那女人的豐功偉業,她就渾身不對勁。

「珮爾薇琪拉蕊?」好長的名字。

「就是你姊姊,」憎恨歸憎恨,她對夜的了解可不比雷‧亞德里少,「你只知道她叫夜,其實『夜』這個名字真正的意思,是珮爾薇琪拉蕊(Pervigilare),本來是拉丁文,翻成英文即『徹夜不眠』的意思(be awake all night)。」

Pervigilare……原來夜就是珮爾薇琪拉蕊,他曾在亞企資料庫中看過這個檔案。

「這名字還是你父親取的喔,你知道為什麼嗎?」她冷然一笑,「因為他要你姊姊連晚上都活在恐懼之中,徹夜不眠!你看,昨天命中率98%,今天是98.5%,後天就要是99%,達不到目標立刻電擊或倒吊,反正你父親有的是辦法折磨她。」

那一頁頁的記錄全是用她的血淚換來的,當夜闔上眼,一想起隔日的訓練,不知會有多害怕。

天哪,為了當他的影子繼承人,夜曾渡過多少個無法成眠的夜晚!宇握緊雙拳,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快沸騰了,因為心疼,因為不忍。

「可恨的是她太強,她真的太強了。」白琳忿忿抓起其中一頁,撕下,「無論我再怎麼努力都無法贏過她,真是可恨。」

宇這才注意到夜的成績單上有兩個數字,一黑一紅。

「為什麼我老是輸給她?她今天14秒跑完,我17秒,等我好不容易追上她,也能只花14秒時,她卻又比我更快,變成13秒了。」所以單子上的紅字永遠比不過黑字,她瘋狂將那本記錄冊扯爛,摔向牆角,眼不見為淨。

「妳為什麼那麼想贏她?」宇靜靜等她宣洩完畢。

「因為我不甘心。」走回他面前,她彎下腰,「雖然我從沒見過她,但自從我認識你父親,看過珮爾薇琪拉蕊的資料後,我就無法忍受她樣樣比我強,所以我拼命鍛鍊自己,跟她接受同樣的訓練,凡是她做得到的,我也要做到。」

這種幾近病態的競賽,已經持續九年之久。

「你看著吧,有朝一日我一定會贏過她,比她更強!」她恨恨發著誓,雙頰因為激動而透出緋紅。

與她慷慨激昂的樣子相反,宇陷入了沈默,白琳將臉移得更近,鼻尖輕輕劃過他英挺的鼻樑。

「怎麼不說話了?呵呵,你害怕了嗎?還是在擔心珮爾薇琪拉蕊?」

他沒有閃躲,過了兩、三秒,才回答她的問題:「妳錯了,夜根本不會在意妳能不能贏她,她這麼努力學習一切,不是為了當強者,而是為了保護別人。」

這就是他所認識的——堅強、勇敢、善良的夜!

白琳愣住,狼狽向後退了一大步,緊接著又是狠狠一個耳光甩過他。

「住嘴!」她歇斯底里地將桌上的東西全部掃落,雙手緊緊反抱住自己,「她是強者,她必須是強者!」

她到底受過什麼刺激,怎麼心態會偏差成這樣?宇搖了搖頭,算了,再跟她說下去也沒用,她根本聽不進去。

「我知道了,你是想叫我放棄打贏珮爾薇琪拉蕊的機會?我才不會上你的當,哈哈哈。」浪蕩的笑聲迴盪在空氣中,她雙手插腰,得意挑起眉,「我已經想好怎麼對付她,第一步就是把那些照片寄到電視台,讓她身敗名裂。」

照片?原來夜血染曼谷、墨爾本、馬德里三地的照片是她寄的,不是雪梨,聽見這個消息,宇深感欣慰低下頭。

「說起來你還應該感謝我,若不是因為她喪失了繼承權,你哪能順利當上亞企的總裁。」她順手勾起他的下巴,「再來我要和你生下我們的孩子。」

如果他現在喝了一口水,一定會從他嘴裡噴出來,宇將下巴從她指尖扭開。

「妳在開什麼玩笑?」

「我們新婚之夜時我就告訴過你,我想生下你的孩子。」之前大概也只有這句是她的真心話。

宇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她真的瘋了!

「我們都有最出眾的外貌和基因,如果你我結合,生下來的孩子一定會非常優秀。」而且這樣一來,她的孩子將成為下任亞企總裁,這就是白琳抓他的目的。

「為了要懷你的孩子,我還特別把你帶到這個地方來呢。」她將窗戶完全敞開,笑咪咪回過頭,「看,這裡的溫度和空氣舒爽宜人,最適合受孕。」

他突然好懷念北海道的飛雪。

「我不會跟妳生……小孩。」連想都沒想過,他用力掙著背後的雙手,但繩索綁得相當緊,除了讓手腕疼痛外絲毫沒產生任何作用。

「我也不會強迫你,畢竟那種事如果不是兩情相悅的話就沒多大意義了。」

等等,那她現在掏出注射器,把針頭對準他是什麼意思?

「這叫T69,是一種能讓人迷失神智的藥物,剛開始施打時只會陷入昏迷,但注射越多次,神智就會變得越來越不清楚,到最後便完全任人擺佈。」

該死,原來那還不是普通的麻醉藥!宇咬著牙,想從椅子上掙扎站起,但腳一動,頭立刻痛得快裂開來,白琳輕輕鬆鬆便制住他,將他按倒在躺椅上。

「只要我再多打幾次,你就會乖乖聽我的話了。」

她將針頭扎進他的手臂,注入藥水,一股昏眩感兇猛襲上,他強撐著不想讓眼皮闔起。

「我會叫人幫你打營養劑,你乖一點,好好睡一下吧。」柔軟的雙唇在他嘴上深深一吻,她低聲說,「趁你熟睡之際,我要去殺了珮爾薇琪拉蕊。」

什麼?她要去賀洛家殺了夜?

抵抗著逐漸沈重的眼皮,宇硬將雙眼睜大,不能睡,不能睡,天哪,誰來捅他一刀,讓他保持清醒?

「我受過和她一樣的訓練,雖然成績比她差了一點,但現在她的身體沈睡不起,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將針筒放到桌上,白琳不忘提醒他。

「我這麼做也是為了你好,她是你的手足至親,是你不該愛的女人,殺了她,你就不用再飽受不倫之戀的痛苦了。」

不,在失去意識之前,宇拼命告訴自己,夜是他的姊姊,他不愛她,他只是──只是聽見她有危險時,會想拼命衝到她身邊,謹此而已!

 

 

 

 

 

 

第七章

 

 

 

 

「這是?」打開公文袋,雪梨瞪大眼睛,仔細將裡面的文件翻了又翻,這才狐疑望向魏斯。

助理敲敲門,端來咖啡放在兩人桌上,雪梨將文件緊緊用公文袋蓋住,強裝鎮定著,直到助理放好飲料後離去,她的驚訝依然無法平復。

「為什麼給我這個?」亞德里家的內幕!

包括雷‧亞德里所有交易記錄,他非法走私、販毒、以及親手培植的暗殺集團!雪梨顫抖抱著這疊厚厚的文件,這些甚至比她父親之前收集的情報更完整,而她也在雷‧亞德里暗殺對象的資料中,找到她父親的名字和死亡日期,賽門‧克萊,19961018日。

只有幾個字,對雷‧亞德里而言,那些被他所殺之人,不過是個印在紙上的名字和數字。

「警方那邊已有副本,但我想他們一定不會公開。」依警調單位的做法,恐怕會等到雷‧亞德里作古後才公佈真相,魏斯拿起咖啡杯,凝視著杯內輕輕搖晃的液體,「所以妳是唯一能讓大眾看清事實的人。」

辦公室內不是有暖氣嗎?為何她上下排牙齒卻拼命咖咖咖地打顫?

全世界有那麼多記者,他們怎麼會挑上她?她可是亞德里家的敵人呀,他卻把這個足以上盡頭條、出盡鋒頭的報導慷慨奉送給她?

看見她臉上浮現出疑問,魏斯微微一笑:「這是宇的意思,他之前就交代我這麼做。」

是他……!雪梨用手背抹了一下鼻頭,以便掩飾內心的激動,但過了一會兒,她察覺到不對勁,驚訝放下文件,險些將咖啡弄翻。

「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這麼重要的東西,宇應該會親手交給她才對,他卻沒出現?

「他失蹤了。」魏斯黯然將咖啡杯放回原位,「我正在想辦法打聽他的下落。」

如果夜小姐在的話,一定能比他更快找到BG的藏身地,可惜……一口氣還沒嘆完,突然被雪梨的驚叫聲打斷。

「失蹤?」這次咖啡再也無法倖免地翻倒了,雪梨從椅子上跳起,絲毫沒注意到褐色洪水在桌上氾濫成災,等她發現自己過度激動,竟在客人面前唐突起立時,不禁雙頰飛紅。

天哪,她在幹嘛?人家都已經是有婦之夫了,她還表現得這麼情切關心,但站都已經站起來了,總不好又尷尬坐下。

魏斯被她的舉動嚇了一大跳,連忙幫她把桌上的文件移開,免得被咖啡弄濕,他也跟著站起。

「在妳上班的時間前來打擾真是抱歉,克萊小姐。」抓起椅子上的圍巾,披上,魏斯轉向她。

「還有一件事……」內心不斷在天人交戰,魏斯深吸口氣,將手伸進口袋內,掏出那張文件,「請妳暫時幫我保管,好嗎?」

彷彿有著千斤重的重量,當他將東西交到雪梨手上時,長久以來一直積壓在胸口的重擔終於如釋重負。

「咦?這是……」雪梨張口結舌,「這是夜小姐的出生證明?」

都是他的自私害了宇!說起來宇根本不需為亞企拼死拼活,盡可當個和亞德里家毫無瓜葛的局外人,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

如果不是他私自將真相藏起來,宇就不會那麼痛苦地去娶他不愛的女人,現在也不會失蹤,但為了亞企,為了成就他自己的輔佐之夢,他竟殘忍犧牲了他。

就算不犧牲宇,亞企會倒,他魏斯又算什麼東西,有什麼資格決定犧牲哪一個才是最明智的?畢竟每個人都是很寶貴的,不能因為在亞企工作的人是多數,就有權力犧牲宇一個人的幸福,甚至生命呀!

「為什麼上面只有夜小姐的出生證明?」淺井夫人不是生下雙胞胎嗎?「難道……?」

雪梨驚愕往後退了一步,不會吧?雷‧亞德里竟連這個都敢……!

魏斯朝她點了點頭,表示她的直覺完全正確。

「克萊小姐,之前我一直不敢告訴宇這個事實,因為我怕他知道真相後會離開亞企。」

天哪,宇不是亞德里家的小孩,他居然不是亞德里家的小孩,雪梨的腦中不斷迴盪著這句話。

「但我錯了,」戴上帽子,魏斯繫緊圍巾,「如果這次有幸救出他,我一定要告訴他實情。」

至於他知道身世之後,還願不願意繼承亞企,願不願意永遠和夜姐弟相稱,就要看宇自己的意願,他會尊重他的決定。

「萬一我不幸無法生還,」走到門邊,魏斯聲音一沈,回過頭,「克萊小姐,就麻煩妳轉告他吧。」

壓低帽緣,魏斯朝她頷了頷首。

「宇很相信妳,所以將亞德里家的真相交給妳,既然妳是他最相信的人,所以我也相信妳。」

辦公室的大門關起,雪梨頹力坐回沙發。

宇和她不是手足,他們根本沒有血緣關係!起身走向辦公桌,雪梨匆匆打開抽屜,拿出一張舊報紙,這篇就是讓她一夜成名的報導。

豪門疑雲:神祕現身於亞、蘭兩家訂婚之宴的黑衣女子?

標題下方,是她拍攝的照片,宇將心愛之人緊緊抱在懷中,他的焦慮、他的狂喜都只為懷中這名女子爆發,當他以為他們只是姐弟時,他就這麼愛她,如果他知道他們沒有血緣關係……不,雪梨將報紙揉成一團。

之前得到ICPO的情報時,她曾想藉此打擊情敵,但後來她沒這麼做,她沒有,身為記者應該忠於真相,她的職業道德戰勝了她的私心,那次她通過了良心的試煉,那麼這次呢?

望著魏斯帶來的那張出生證明書,她的淚緩緩墜了下來。

 

 

 

 

 §

 

 

 

 

率領上千名手下,白琳登上賀洛家位於加勒比亞海的主島,由於之前沒料到普羅緹爾斯會突然發動攻勢,再加上白琳下令每個人都要抱著必死的決心,猛烈炮轟之下,島上防線被截斷一角,但這上千人也損兵折將不少。

穿著全黑緊身衣,白琳站在最前方,絲毫沒把死傷人數放在心上,只要能達到她的目的,死多少人又有什麼關係呢。

眾人來到碉堡外面,她揚起右手示意暫停攻勢,一邊打量著這個戰場,一邊盤算著該如何取勝,碉堡外觀是由堅硬的石頭砌成,約略七層樓高,外表像座灰色高塔,正當她望到最高處時,碉堡大門突然打開,特勒斯什麼也沒拿,空手走了出來,白琳有些喜出望外。

「午安,表哥。」

他身後自是一群武裝隨扈。

「我不記得我們賀洛家何時和妳結過樑子。」對於她就是BG這件事,特勒斯提都沒提,顯然一點也沒放在心上,既然之前對她那付我見猶憐的樣子沒興趣,對她的改變當然也沒多大感覺。

白琳笑容一垮,怎麼?她還以為他會露出驚訝的表情,讓她又能得意賣弄一下呢,真是個不可愛的男人。

「我只是來跟你要一個人,交出珮爾薇琪拉蕊,我立刻掉頭。」她說得乾脆。

「珮爾薇琪拉蕊?」

「就是夜‧亞德里。」

喔?特勒斯瞇起雙眼。

「怎樣,表哥?我知道你現在大部分的人手都駐紮在南美,不在身邊,跟我硬碰對你不利。」

她可是調查好底細,趁對手防衛最為薄弱的時候才從容出兵的呢,勾起頰邊的一道捲髮,白琳性感玩弄著。

「反正夜‧亞德里現在喪失意識,只會像個死人般呆呆坐著,對你並沒多大用處,交給我,你可以保住一個島,這很划算。」

特勒斯瞥向她後方,更遠處還有她的船,嗯,看來他的勝算的確不大,沙維從哥倫比亞趕來也還需要一點時間。

「妳如果想要這個島,請便。」他淡淡說完掉頭便走,倒是他身後的隨從一愣,頭兒不是在說笑吧?這裡是他發跡的地方,他……

「慢著!」白琳以為他會錯意,或沒聽清楚,「你真的打算包庇她?她對你又沒任何價值,為什麼──」

「因為她是我的。」他硬生打斷,懶得跟白琳廢話。

「你可不要後悔啊。」雙手一招,手下遞上機關槍,白琳帥氣接住,「從小我就接受過和夜‧亞德里相同的訓練,你所崇拜的那個女人會的,我也會!」

噠噠噠噠噠,連續開了五、六槍,直接命中正門上方,將堅硬的石塊打出點點彈痕。

「你的女人能剷平雷‧亞德里的據點,今天我就用同樣的手法剷平你的地盤!」

輕輕彈了彈肩膀,特勒斯將掉落的灰塵拍落。

「是嗎?妳受過和夜一樣的訓練?」

他總算轉回身,正眼望向她。

「那麼,如果在兩小時四十八分鐘內還取不了我和夜的性命,」他一頓,嘴角揚起冷笑,「妳就太難看了。」

這是夜攻陷曼谷還是墨爾本的時間?白琳扣住板機,瘋狂朝那扇大門掃射,特勒斯已經走入門內,厚重石板大門從上放下,迅速擋住了他的身影。

「給我……」美麗的褐色雙眸冒出憤怒的火焰,「殺!」

碉堡內外都是銅牆鐵壁,白琳一時間還攻不進來,特勒斯穿上槍套,左右兩邊各掛上一把槍,手下忙著幫他將裝備穿好,各個通道的小隊集合在他面前,由他分配攻擊方式,等到一切部屬完畢,他放下地圖走回房裡。

堡外砲聲隆隆,他啐笑了聲,看樣子白琳是氣瘋了。

走到窗邊,望見夜照例坐在她常坐的位置,特勒斯伸手將她唇角的髮絲掠開,沒有表情的夜看起來是那麼冰冷,那麼輕盈,那麼透明,他喜歡她冷冽的表情,儘管夜不再為他橫掃千軍,但他寧可讓她面無表情地活著,也不想看到以前那個帶著人類情感的她。

「夜,來。」

抓起夜的手腕,要她起身,夜乖乖站起,跟著他走出房門,她穿著一襲白色連身長裙,剪短的髮絲已到肩膀,像黑色絲緞般服貼在她腦後。

自從沙維將水晶項鍊的事告訴特勒斯之後,他便連夜趕回了主島,接連幾天都是沙維在外處理賀洛家的業務,而他待在本島的時間越來越長,手下雖然感到奇怪,不過沒敢多嘴,反正這幾天頭兒心情特別好,他們也樂見如此,只是現在留在島上的兵力稀少,二主兒還在幾百哩外,要等援軍趕到,恐怕他們還得努力撐上些時候。

持著槍,特勒斯拉著夜,帶領手下穿過地底密道,白琳的炮轟讓地下隧道跟著震動,他們來到疏散通道最東方的出口底部,若打開門閂,外面就是本島的東邊海口了。

將食指往腳下一比,特勒斯要大家在隧道內坐下,通道並不大,他一手抱住夜,將她環在胸前,夜柔軟的髮絲撒在他胸口上,兩人一起席地坐著。

「頭兒,他們發現隧道了。」手下從電腦螢幕中抬起頭。

電腦上是整座島的地圖,一旦哪個門被炸毀,上面便會亮起紅點。

發現隧道後,白琳應該會從他們剛才走過的地方追來,扣除掉剛放下的機關所能產生的作用,白琳身邊應該還有一、兩百人,而他們只有三十來個。

「頭兒!」數十雙眼睛集中在特勒斯的臉上。

「再等一會。」

「頭兒,他們快接近這裡了!」螢幕上的紅點越來越多,眾人迅速將槍上膛,對向隧道接口。

「把槍收起來,」特勒斯站起身,「要打出去打,你們想被活埋嗎?」

推開門閂,隧道出口大門一開,外面光線刺眼湧入,隧道深處紛沓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頭兒,現在二主兒還沒到……」手下憂心忡忡地跟上。

特勒斯舉起手,看了錶一眼。

「放心,他一定會全速趕來。」不,應該說他那位弟弟現在正坐在直升機上,對著機長大吼大叫。

走出隧道就是本島東岸,海風陣陣拂來,夜的長髮和裙擺在風中美麗起舞,特勒斯將她帶到突起的岩石旁,讓她坐下,她眼中依舊一片平靜,絲毫感受不到即將而來的激戰氣氛。

將她安頓好,特勒斯走回手下中央,迅速分派每個人的位置,岸邊岩石聳立,三十多人各自找好掩護,架上武器,遠處那座碉堡已被轟得半倒,正熊熊冒著黑煙,白琳一走出隧道,兩方立即開火。

不愧是和夜接受過相同訓練的女人,她的身體和夜一樣靈巧,在槍林彈雨中閃避自如,且白琳出手毒辣,一下子就解決掉十多個。

「特勒斯,你早早把她交出來不就好了,真是自找苦吃,今日你死在我手中,可別怨我。」

話一說完,槍炮聲齊飛,好幾座岩石被打成碎片。

這樣下去太費工夫了,哼,兩小時四十八分鐘,白琳低頭估算了一下時間,她非得在僅剩的二十多分鐘取下他們的人頭不可,不然就算這次打贏,她也不會高興。

纖手一招,四十多個人朝特勒斯正面一湧而上。

「頭兒!」

這麼多人突然沒命似地衝出來,使得岸邊變得混亂不堪,白琳藉機悄悄繞過特勒斯左方,來到他身後,不過她不敢靠得太近,怕特勒斯發現。

只要一槍從後腦貫穿,她就贏了!白琳興奮瞇起雙眼,舉起槍對準,夜的槍法能百發百中,她雖然差一點,不能射中後腦中心,至少也能擊中頭部吧?期待地舔了舔唇,她扣上板機。

坐在他右方的夜,臉孔正好面對著遠處的白琳,那把手槍倒映在她清澈的水晶之眸中。

『夜,以前的妳真的是個傻子!』

陽光,奪目地照射在遠方的槍口上。

『一個可悲的傻子。』

髮絲宛如絲綢,在風中飄動,翻飛,一圈,兩圈。

『妳老是喜歡當英雄,妳以為妳能拯救誰?』

不,她不知道她能拯救誰,她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被雷‧亞德里利用至今,她已經分不清楚這個世界到底誰才是該被拯救的?

──不要管了,夜,就保持這個樣子,別再去管了吧。

可是,為什麼我覺得好悲傷,好難過?

──會覺得難過,是因為妳對這個世界看得還不夠多,只要看多了,妳就會麻木了。

但看多了,也許也會看到好的一面呀。

──別傻了,夜,這個世界上沒有值得妳拯救的人。

沒有嗎?真的沒有嗎?

──真的沒有了,夜。

騙人,妳騙人!如果沒有,為什麼我的淚會止不住?為什麼我的心還會有感覺?

心既然會痛,就代表心還沒死,心還沒死,就會有想保護的人,有想保護的人,就會希望他能活下去,她不想再眼睜睜地看著卻什麼也不能做。

還給我,還給我,把、身、體、還、給、我!

痛苦的嘶喊撕裂了全身,夜白皙的手指微微一動,看見光線射入眼中,然後……碰,遠處的槍聲響起。

「特勒斯小心──」

夜突然衝到特勒斯背後,那一槍打中她上臂,當場濺出殷紅血花,特勒斯錯愕回過頭,白琳亦驚訝放下冒著白煙的槍管。

他的腳邊,夜中彈跪坐在地上,雙手撐著身體,拼命張開嘴呼吸,呼吸,彷彿剛被救上岸的溺水者,肩膀劇烈起伏,她大口大口吸著空氣,又喘又咳。

時空彷彿回到她被雷‧亞德里打落海面後,被他救起的那一刻,那時她已昏厥過去,不可能知道自己溺水,更不可能如此渴求空氣,她現在這個樣子,簡直就像要把當時的動作補足。

「妳……?」特勒斯張大眼睛,發現自己全身僵硬,連開口都很困難。

夜一手壓著胸,一手按住被射傷的手臂,從劇烈的呼吸中緩緩抬起頭,那雙美麗的眼睛清澈望向他,特勒斯臉色大變,倒抽口氣,不,他不想問,因為他不希望聽到答案。

但夜知道他想問什麼,她以帶血的手指,輕輕撥去右頰上的髮絲,緩聲:「特勒斯,對不起。」

聽見她的道歉,特勒斯雙眉陡然一揚,不得不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情景,與心裡百般抗拒的事實,為什麼夜會醒過來?在銷毀那條水晶項鍊之後,她不是應該沈睡不醒,永遠屬於他嗎?

目光一低,瞥見夜右臂的紅意,難道她是為了救他,所以……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這樣?」白琳亦愕訝非常,她雙腳一軟跌坐到地上。

珮爾薇琪拉蕊清醒了,她居然清醒了!

雖然沒和她真正交過鋒,但從小到大都在夜的陰影之下渡過,光聽見這個名字就足以讓她冒出冷汗,更何況現在是正面對上,白琳蹚口結舌,看到的不是夜這個人,而是那些印在白紙上的黑字累積成一種叫「優異」或「魔魅」的東西。

可怕,她那麼強,強得跟鬼一樣,白琳雙手勉強撐住自己,除了顫抖,身體竟使不出力氣,一想起清醒後的夜就是那些黑字的化身,白琳驚駭莫名,從小形成的自卑如惡夢般湧上,她從沒贏過她,從來沒有!

抬起頭,特勒斯看見白琳驚慌坐在地上,他生氣舉起槍。

「我不是叫妳在兩小時四十八分鐘內殺了我和夜嗎?」

一聽見槍聲,白琳這才驚覺此刻不是自卑感作祟的時候,急忙起身閃躲,但特勒斯槍法奇準,連夜都很難避開,更別說是能力次於夜的她。

一道鮮紅從她手臂濺出,痛,好痛,白琳摀住傷處,發現這和她射傷夜的位置相同,哼,他這一槍是在替珮爾薇琪拉蕊出氣嗎?

傷口的痛楚,終於讓白琳從失態中回過神,正想要出手反擊,遠方天空突然傳來嗡嗡巨響,數架武裝直升機出現在藍天之上,起先只是幾個小黑點,後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朝主島高速飛過來,這是……白琳轉向特勒斯。

「兩小時四十八分,」她恍然大悟,「不是珮爾薇琪拉蕊攻陷曼谷或墨爾本的時間?」

「當然不是。」這是沙維從哥倫比亞趕來所需的時間。

「你們喜歡斤斤計較那幾分幾秒,我可沒興趣,」雙手握著槍,特勒斯冷冷一笑,「不要把我,和雷‧亞德里或者妳混為一談。」

「你──」白琳恨恨跺了一腳,但眼見空中黑點越來越清晰,她不敢貿然開槍。

「妳現在走還能全身而退,」看出她的顧慮,特勒斯更加有恃無恐,「還是妳想兩敗俱傷,我也沒意見。」

手下只剩六、七十人,而敵人卻有空中支援,還有,她瞥向夜,一個清醒之後可敵千軍萬馬的女人!

可惡,雙手一招,白琳匆匆跳上前來接駕的潛艇,黨羽亦連忙退出海口,走得一個不剩。

危機解除,夜依然坐在地上,其實白琳高估了她此刻實力,雖然她已經清醒,但剛恢復神智的她好比剛拆掉石膏的病人,久未活動筋骨,連起身這麼簡單的動作都有點生疏。

應該先移動左腳還是右腳?夜勉強扶著石柱站起,一個強勁力道忽然將她壓倒在岩壁上,特勒斯兩手橫在她左右,抵住石牆,將她強橫圍住,咄咄逼人的目光直逼她眼前。

「為什麼?」他朝她怒吼。

為什麼要醒過來?都已經斷絕了她最後的希望,她連自己都無法相信了,為何還能清醒?

「因為我想救你。」她平靜面對他眼中的風暴。

特勒斯一愣,雙手滑落,放開她。

「哈哈哈,救我?因為想救我?」按住額頭,特勒斯縱聲大笑。

天哪,早知道這樣會喚醒她,他寧可殺了自己!

「我不是妳最痛恨的毒梟嗎?妳居然還會想救我?」

她痛恨破壞社會秩序的販毒份子,沒錯,夜張開手指,緊貼在背後的石壁上,好撐住自己,讓雙腳站得更穩。

「但你曾救過我,這一槍算我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誰要她感恩圖報了!特勒斯握緊雙拳,氣得全身發抖。

為了報答他,不惜冒著生命危險用身體幫他擋住那一槍,真不愧是她一貫的作風,他最討厭她身上帶著人的情感,偏偏她一清醒,又恢復成之前那個樣子。

「妳這笨蛋!」他要的強者才不是這樣,她必須強悍、冰冷、不管別人死活,只為自己而存在,而不是眼前這個會捨身相救的笨蛋。

他怒火中燒,只差沒對她咆哮。

難道這就是夜的本質?只懂得救人,卻不知如何拯救自己,所以之前不論愛人也好,親人也罷,怎麼拼死叫喚她都沒用,她對自己的危難根本無動於衷,她不會為自己而甦醒,但她卻可以為了營救別人,不惜和自己對抗,甚至拼命掙脫原本註定永世沈睡的身體。

這個笨蛋!特勒斯的怒氣沸騰到了最高點。

夜卻無懼於他臉上鐵青的神色,繼續說下去:「而且你對沈睡時的我非常好。」

親自幫她穿衣,餵她吃飯,每天清晨,那雙梳理著她髮絲的手,力道是如此溫柔。

「妳少蠢了,」他忿忿別開臉,「我只是想利用妳!」

既然沈睡中的她都聽得見,看得到,有感覺,有記憶,那麼她都知道這段日子裡他是怎麼對待她的?很好,現在她不只惹火了他,還把他氣得半死。

「至少你從沒騙過我。」夜苦澀一笑,終於能坦蕩面對胸口最深的心結。

連她最親密的人,論及婚嫁的未婚夫、最敬愛的父親都曾欺騙過她,而他這個舉世共睹的社會敗類卻從未對她說過半句假話。

靠著石壁,她苦笑了一下,遠處已有一架直升機降落在主島中央,螺旋槳刮起颯然強風,將附近碎裂的石子吹下海面。

「特勒斯,我不知道你把我當成什麼,但是,」在知道他的過去之後,「我開始有點了解你了。」

他猛然轉向她。

「你和沙維既然那麼痛恨賀洛這個名字,為何還要繼續使用它,而不恢復你原來的姓氏?」

賀洛……他的雙頰立刻刷白,她、她知道他曾被……!

『喔神啊,神啊!』

顫抖的右拳狠狠朝她揮過去。

「閉嘴!」

拳頭打在她肩膀上方的石壁上,深深陷入了石縫之中,五指滲出了殷紅鮮血,顯示出他那一拳揮得有多狠多快,他的血跡順著石頭流下,滴在她雪白的肩頭。

夜有些愣住,沒料到他會出手這麼重,他一向冷酷,連怒氣都隱藏於無形,很少表現得這麼直接失控。

「不讓痛苦的記憶過去,你是無法走出來的。」而她大概是不要命了,才敢在他兇狠的注視下繼續。

她記得特勒斯在日本時曾對她說過,「妳很像我,只適合在暗處生存。」

的確,他們是很相像,同樣背負著不幸的過去,他們只能站在陰影的後台,但正如同她最後掙脫了身體的禁錮,拼命醒過來一樣,唯有勇敢面對自己內心的煉獄,才能重生。

「我叫妳閉嘴!」兇狠的雙眼冷冷瞪著她,像要將她撕裂。

他的下一拳大概會打在她臉上,不是左臉,就是右臉,夜已經有這個心理準備,她屏住呼吸,想像著那拳落在臉上是什麼感覺,但特勒斯卻突然抱住她,雙手環入她頸後,將她用力按進懷中,低下頭。

吻住!

冰冷的嘴唇落在她唇上,夜瞪大眼睛,他……他在幹什麼?

「妳不用說得那麼好聽。」下一秒,他立刻將夜推開,彷彿剛才的親吻從未發生,「妳連自己都顧不了,沒資格教訓我。」

夜踉蹌摔倒,愣愣坐在地上,他為什麼會吻她?

「現在的妳,身心都很脆弱。」

遠處直升機已全數降落,沙維焦急打開機艙大門。

「不要說雷‧亞德里,妳連什麼都不如妳的BG都打不倒。」

除去人類情感的她萬夫莫敵,但她現在這個樣子根本不是白琳的對手,特勒斯丟下她,朝沙維走去,臨走前,回頭對她翻了個白眼。

「說不定我還沒來得及重整旗鼓對付妳,就先聽到妳慘死的消息。」

他跳上機艙,沙維開口想說什麼,一瞥見他的臉色,到嘴的話生生嚥回。

方才手下已附耳跟沙維說過前因後果,本來打算只要那女人離開特勒斯,他要立即殺了她,但她是為了救特勒斯才清醒的,總不好因為救了他最愛之人的性命,他還要殺了人家吧?沙維手裡的槍緩緩放下。

呿,真是諷刺,他千方百計,費盡心思,斬斷任何讓她清醒的誘因,甚至不惜殺人,結果卻讓人哭笑不得。

望著那道雪白身影,特勒斯站在機艙口,眼前的夜按著傷處迎風而立,白色裙擺一圈又一圈地在她腳踝飛湧,那頭齊肩黑髮亦翻翻飛飛,在兩人的視線中央穿梭。

特勒斯瞇起雙眼,是一場夢吧?從將她救上岸,經過一個冬季,到她清醒,只是一季間的美夢,她躺在他身邊,像隻冬眠的幼蟲,而今冬日已逝,即將來臨的是春天。

「妳記住,下次再見面,」特勒斯抓起艙門,「妳我就是敵人。」

目光定住,看了她最後一眼。

「所以我會毫不遲疑地殺了妳!」

碰,機艙大門在她面前用力闔上,夜定定看著他消失在門後,雙手輕輕握在一起,然後她彎下腰,深深,九十度鞠躬。

直升機起飛,帶來更強大的風勢,吹得她的衣裙翻飛得更急更快,她低著頭,雙頰被濃密飛起的黑髮淹沒。

對,下次再相逢時他們就是敵人了,只有這個時候他們還不分敵我,所以她鞠躬感謝,感謝他在她沈睡之時所做的一切,以及她能體會的,他的痛苦。

「特勒斯,再會了。」

她有預感,總有一天他們還會在殺戮戰場上再次相會!

 

 

 

 

 

 

第八章

 

 

 

 

捧著一束含苞待放的紫玫瑰,真蕾穿過醫院走廊,來到阿瑞夫的病房外。

「今天還是這麼早來呀,迪恩小姐?」左右兩名奉總部之命守在外頭的警衛連忙起身相迎。

真蕾轉動門把,回了個笑:「辛苦你們了。」

病房內瀰漫著淡淡藥水味與心電圖跳動的聲音,她關上門,伸手將病床外的綠色布幔拉開,赫然發現一襲雪白身影坐在床邊,握著阿瑞夫毫無知覺的右手。

「夜!」驚喜莫名的真蕾急急走近,中途突然想起什麼,連忙將花放下,順道打開音響,將音量轉至最大,一陣優美的詠嘆調流暢傳出,是普契尼(Puccini)著名的歌劇,杜蘭朵公主(Turandot)

男主角卡拉夫愛上冷酷的杜蘭朵公主,不顧父親和侍女柳兒的勸阻,決心參加猜謎,猜中三道謎語便可娶公主為妻,猜不中則性命不保。

「夜,妳終於來了。」重新拉上布幔,以便讓病床更為隱密,真蕾走到夜身邊,發現她低著頭,臉上手上盡是滾滾淚珠。

『柳兒,別哭。』

暗戀著卡拉夫的柳兒哀求他不要冒生命之險,卡拉夫被柳兒的話感動,但他依然堅持要冒險一試。

『如果在一個久遠的日子裡,我曾向妳微笑,就為著那一笑請聽我說,妳的主人將在明天孤獨一個人活在世上,請妳不要離開他。』

緊握著阿瑞夫,夜將他寬大的手心拉起,顫抖放在唇邊,雙眼緊閉的他,除了胸膛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外,簡直跟死去沒什麼兩樣。

夜的淚水掉得更快,天哪,看她做了什麼?

雖然之前失去意志,但這段時間內發生的事她卻記得清清楚楚,包括她冷然將利刃送入他胸口的那一幕,唰──

『生命是如此美好,不要輕易喪命。』

明白她此時的感受,真蕾將她摟入懷裡。

「夜,妳要學會原諒自己。」現在的她是如此脆弱呀,真蕾雙手環在她肩上,這才驚覺她全身顫抖得厲害。

「原諒自己?」她倉皇抬起頭,目光移向阿瑞夫的胸膛,他的胸口覆蓋著棉被,被單之下就是她親手造成的致命傷痕,「他會傷成這樣都是我造成的,妳叫我怎麼原諒自己?」

真蕾搖了搖頭,如果她學不會寬恕,她的悲傷和絕望遲早會毀了自己,就像當初她無法原諒自己被雷‧亞德里利用而瘋狂殺人一樣。

「這並不是妳一個人造成的,還有我哥哥自己,他受過訓練,他可以選擇躲開,只不過為了喚醒妳,他寧可連命都不要。」真蕾溫柔揉著她的髮,「因為他愛妳,夜,因為他愛妳啊!」

愛?夜愣愣望著真蕾,再將視線緩緩移向那張安靜躺在病枕上的臉。

『沒人能阻攔我,我願賭上一命。』

他瘦了,且變得更蒼白了。

『你正走向毀滅,生命,不要兒戲!』

那雙有如多瑙河般的湛藍雙眼何時才會再度睜開?還是就這樣緊閉著,永遠不會再打開來?

「阿瑞夫!」望著他氣若遊絲的臉孔,夜心口一絞,握著他的手痛哭失聲。

『當鑼聲響起時,死亡就歡躍,為敢向愛情、敢向愛情挑戰的你。』

卡拉夫終究不顧眾人反對,敲響了銅鑼,作為求婚的信號。

真蕾嘆了口氣。

『哦,這世上充滿了愛情的瘋子』

伏下頭,夜在他枕邊泣不成聲。

「在劃傷你的時候,我的腦中一片空白,甚至沒阻止自己,因為我不想再相信你。」

淚水,一滴滴落在他修長的指頭上。

「就連現在我還是很迷惑,不知道自己還能承受多少所謂的真相。」

阿瑞夫修長的手指忽然一動。

「但我不會再逃避了,阿瑞夫,你聽見了嗎?你說過這世界上本來就有真有假,就算你曾欺騙我,必定也還是有一部份是真實的。」她將臉埋入了棉被之中,痛苦地嘶喊,「可是如果你一直閉著眼睛躺在這裡,動也不動,你叫我怎麼分辨你是不是真心的?」

真蕾驚訝摀住唇,看見那隻垂放在床上宛如鋼琴家的手費力抬起,輕輕握住夜的小手,覆上,夜吃驚抬起頭。

『從沙漠到海洋,妳可曾聽見許多聲音在嘆息?公主,請來到我面前。』

那雙藍澈的雙眸緩緩睜開,伴隨著唇角溫柔牽動的微笑。

「阿瑞夫!」他清醒了?夜驚喜叫道。

見此真蕾大大鬆了口氣,雖然早在她的預料之中,但沒親眼所見,一顆心總還是放不下,走到床角的她將床上半部捲起,扶起兄長,再拿兩個大抱枕塞在他背後,夜在另一邊幫忙攙扶他坐起,他左手吊著點滴,不便移動,便用右手將夜緊緊摟入懷中。

「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睜開雙眼了。」小心避開他的傷處,夜偎入他的臂彎,眼淚簌簌掉個不停。

「妳在我身旁哭得這麼傷心,我怎麼睡得著?」阿瑞夫將臉埋入她的秀髮之中。

真蕾不想打擾兩人,默默退出布幔,把那束紫玫瑰插進花瓶裡。

「能看到你醒過來真是太好了。」夜欣慰從他懷中起身。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

「妳要去哪裡?」如此了無牽掛的神色讓人害怕。

「宇遭人綁架,下落不明,我得去救他。」

早在前往醫院之前,夜已將一切安排妥當,特地繞道過來看他,只是為了一了心中的懸念,現在見他安然清醒,她總算能走得安心。

「別去。」他抓緊。

『陌生人,不要賭運氣,謎題有三個,人一生只能活一次。』

杜蘭朵公主的三道謎語分別是——

「阿瑞夫?」夜站在床邊,發現他握得異常死緊。

『整個世界呼求它,整個世界企求它,然而一到黎明,它便如幻影般消失,因它每夜出生,而每晝死去。』

這是希望。

「不要去。」他定定注視著她,「我從妳眼中看見了赴死的決心。」

夜默然垂下頭。

『是的,希望往往落空!』

那隻大病過後的手應該是沒什麼力氣的,他哪來這麼大的力量緊握著她,絲毫不願鬆手?

『燃燒如同火焰,卻不是火焰,喪失了生命即冷卻,夢想勝利就會燃燒。』

第二道謎底是鮮血。

「我已經決定了。」夜朝他拋了個抱歉的微笑,「從小到大我都是宇的影子,只為他而存在。」

因為她是影子繼承人。

「但這樣下去不行,」夜輕輕搖了搖頭,「一個沒有自我的人無法分辨是非,也無法辨別真假。」

一道無比晶澈的淚,微笑著滾落。

「所以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他而活,也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沒有風,病房內並無風吹進,但她卻彷彿迎風而立般站在他面前。

「之後我要學著為自己活下去。」

蹙起雙眉,阿瑞夫明白她的決心,匆匆拉開被單。

「好,我跟妳一起去。」沒想到他才掀開被子,立刻摀住胸口,痛得差點趴下。

「阿瑞夫,你才剛清醒,不要逞強。」夜連忙制止他。

杜蘭朵公主最後一道謎語指的是自己。

『冰能使你成為火,而從你發出的火凝結了冰,你盼望自由卻成為奴隸,想當奴隸卻變成了君王。』

坐回靠枕當中,阿瑞夫咬緊牙根,拼命想再爬起,卻已沒多餘的力氣讓他這麼做。

「夜,留下別走!」去年她從他身邊跑開,結果幾乎要了她的命,不,他的心臟沒那麼孔武有力,能二度承受她的死訊。

「對不起。」

卡拉夫解開所有謎語,杜蘭朵公主卻心生反悔,不願嫁給他。

「阿瑞夫,如果我能活著回來,我就跟你去總部自首。」夜在他的手背上,印上親吻。

自首,等於正式與雷‧亞德里脫離關係,將從前所信奉的一切就此終結。

『妳所提出的三個謎題,我都解開了,現在我只出一個給妳。妳還不知我的名字,只要在黎明之前說出我的名字,黎明一到我便受死。』

杜蘭朵公主點頭接受。

「夜!」

趁著這個空檔,夜閃身離開他的病床,消失在布幔後方,真蕾見她走出,立即起身,音樂正好播至全劇最著名的詠嘆調,公主徹夜未眠(Nessun dorma)

『誰都無法入睡,妳也一樣,哦,公主,在妳冷清的寢宮裡,望著因為愛情和希望而抖顫的星星。』

夜一愣,知道這首曲子,徹夜未眠……她露出一縷苦笑。

她也曾徹夜未眠,杜蘭朵公主為了追查一個名字,而她卻是為了抹煞自我,成為一個影子而徹夜未眠。

「夜,妳確定妳要去嗎?」真蕾皺眉的樣子,與阿瑞夫一模一樣。

『你不知道聰明而殘酷的公主會怎麼做嗎?』

杜蘭朵公主下令查出卡拉夫的名字,否則要處死全城的人。

「真蕾姊姊,妳也要阻止我?」夜那縷苦笑擴大。

『那徹夜不眠的公主是不會寬恕的。』

真蕾不置可否,抱住她,在她耳邊低聲:「妳真是個被命運捉弄的孩子!」

『隱藏心底的愛比痛苦更堅強,妳猶如在墻裡的冰被熊熊火焰戰勝,妳也會愛上他。』

民眾拖出柳兒,對她嚴刑拷打,逼她說出卡拉夫的名字,她抵死不從,奪下一把短劍自刎。

哀艷的旋律迴盪在耳邊,夜將臉埋入真蕾柔軟的金色捲髮裡。

「幫我好好照顧阿瑞夫,千萬別讓他冒險跟來。」

真蕾點點頭,放開夜。

『冰冷的公主,死亡的公主,妳該從悲劇的天上回到地面,拿下面紗看看這因妳而流的鮮血!』

悲痛的卡拉夫上前扯下公主的面紗,強吻。

「夜已經從窗戶離去了,」唰一聲,真蕾拉開那道布幔,「哥哥,你還是乖乖躺下來休息吧。」

散亂金髮垂在胸前,阿瑞夫強撐起身子,右手按下床頭警鈴。

「為什麼妳要讓她走?」

房門被打開,數名警衛全副武裝衝進。

「啊,迪恩先生,你清醒啦?」

沒看到敵人,倒是看見自家幹部轉醒,現場立即歡聲雷動。

「什麼?亞德里小姐來過?」

阿瑞夫指向窗口。

「快,抓住她,」要不是他下不了床,他一定會拔腿追過去,「不要讓她出境!」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她去送死!

那票人像進來時一樣神速地離去,他靠著枕頭喘息,發現真蕾異常安靜。

「真蕾,妳……」警覺到不對勁,他猛抬起頭,「是不是又發現什麼預言?」

走回阿瑞夫床邊,真蕾將他的棉被拉高。

「如果妳看到什麼,告訴我!」一次死別已經夠了,他不能讓它再發生第二次。

『我看過多少人為我而死,我藐視他們,但我畏懼你,你的眼中有著英雄的光輝,你的眼中有著確實的光榮。』

卡拉夫的親吻終於融化公主冰冷的心,讓她流出淚水。

「不是預言,」真蕾嘆口氣,「而是擔心,你知道夜現在這樣比沈睡時更脆弱嗎?」

他一愣。

『如果妳高興,可以要去我的名字和生命』

卡拉夫告訴公主他的名字,讓她裁決他的命運和生死。

「她還沒渡過她此生最大的危機。」真蕾將雙手安靜疊放在膝上。

「最大的危機?」他睜大雙眼,帶著驚疑和不解。

『尊貴的父親,我知道陌生人的名字了!』

號角吹響,杜蘭朵公主站在廣場上大聲宣佈。

「她都已經差點死掉了,這還不算最大的危機嗎?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危險?」

真蕾別開臉,目光移向窗邊。

「比死亡更可怕的危機,不是肉體上的腐朽。」

極緩板,4/4拍子,緊接在信號曲後,管弦樂奏出進行曲,杜蘭朵公主高聲唱道,『他的名字叫作《愛》!』

整齣劇在歡鬧的大合唱中落幕。

「夜呀,妳要小心。」真蕾緩緩閉上雙眼。

妳最大的危機,才即將要來臨!

 

 

 

 

第九章

 

 

 

 

祕魯,飄若城(Piura)

溫暖宜人的空氣,充斥著海岸溼氣與陽光的味道,耳邊迴盪著陣陣規律的海潮之聲,以及一句句輕柔的叫喚,悅耳得彷彿來自雲端。

「宇,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他的頭枕在一個相當柔軟的膝上,有人摟著他的肩,輕輕拍打他的臉頰。

「醒一醒。」

那人見他沒反應,困惑「咦」了一聲:「奇怪?難道我下的劑量還不夠?」

勉強睜開雙眼,宇看見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啊,你醒了嗎?」黑影露出微笑。

眨了眨雙眸,以便適應光線,等到他眼中的身影逐漸清晰,宇才驚覺現在摟著他的人是誰。

「夜?」

美麗絕倫的臉龐正俯視著他,他一驚,倒抽口氣,趕緊將頭從她膝上移開,但他雙腳還未踏上地板,整個人已倒栽到地上。

好痛,撫著直直落地的後腦勺,宇警覺翻身坐正,望向坐在床邊的女子。他感覺自己的心跳得飛快,簡直快從胸口跳出來,喔,喔,白琳那個T什麼的藥物果然厲害,居然能讓他看見內心最想見到的幻影。

他朝思暮想,深藏在心底的那翦飄然身影,竟如此鮮活地出現在他面前,而且還不是沈睡時那樣冷然透明的她,而是她甦醒後的模樣,那雙眼眸看起來是那麼明亮靈動,像水一樣,如果這是他的幻覺,這個幻覺未免也太過逼真,太過甜蜜。

「你沒事吧?」從床緣起身,來到他面前蹲下的夜,一手撐開他的瞳孔,湊近察看,「我幫你打了中和劑,你體內T69的藥效應該已經退了。」

她收回手盈盈一笑。

「不過四肢得要再過一、兩個鐘頭,藥力才會完全消褪,你站得起來嗎?還是要我──」

話未說完,手腕猛然被他抓住,下一秒他已撲上前,將她整個緊緊抱住。

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大跳,夜的雙手硬生生停在半空,從沒見他這麼激動,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動作,但從他全身緊抱的力道和微顫的雙臂,她知道他其實有多麼失控。

不,這樣的他,她其實見過,在他的訂婚宴時,他曾這樣緊抱住她,那時她封閉自我理應毫無知覺,但她卻記得他緊擁住她的那一瞬間,他是如此熾熱、欣喜若狂,還有在巴黎近郊的時候他也曾……

「妳恢復意識了嗎?」宇低聲問,將臉埋入她幽黑的髮間,「太好了。」

見到她的笑容,總算讓他確定懷中之人真的是夜,而不是白琳的幻影,因為就算是世上最頂級的演員也模仿不出那樣的笑靨。

「我……」他抱得好緊,夜愣愣任他摟著,隨即想起兩人處境,而不得不出聲打斷,「我們先離開這裡──呃,比較好吧?」

被這麼一提醒,宇突然從極度的狂喜中跌回現實,連忙放開她,雙頰不禁狼狽翻紅。

該死,他居然差點忘了這是一份見不得人的不倫之愛,他怎能……勉強站起身,宇發現自己很難使力,得要撐著牆壁才能站穩。

「這是什麼地方?」他有意迴避她的接觸。

「飄若城,在祕魯北邊。」夜卻走到他身旁,將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靠著我,不然你沒辦法行走,我的肩膀借你。」

但如此親密地搭著她的肩,他會無法呼吸呀!

夜架著他,左手從他腰後環上,這時她才驀然發現宇已經長得比她高了,去年在日本時,他們還一樣高呢,現在他卻已比她高了將近一個頭。

「怎麼了?」右手不小心碰到他的臉,「你又沒發燒,怎麼燙成這樣?」

他急急扭開頭,將她的手揮開。

「藥、藥效還沒退啦。」

夜尷尬收回右手,之前他就不大喜歡人家碰觸,現在知道自己只是亞德里家的傀儡之後,一定對她、對她父親更加深惡痛絕吧?

她暗暗嘆了口氣,不行,現在不是煩惱這件事的時候,當務之急是讓宇平安脫險。

強打起精神,夜抽出腰際手槍,攙扶著他走出房間大門,一路上相當平靜,除了偶爾冒出幾個狙擊手之外,幾乎沒什麼阻擋,他們順利離開白色沙屋。

為什麼看守的人會這麼少?瞥見宇眼中的疑問,夜沒多做解釋,早在進屋之前她已修改過對方的電腦系統,其中當然包括進出的門禁,有許多人還被困在屋內。

「妳太慢啦,珮爾薇琪拉蕊。」前方突然飄來女聲,讓兩人登時止步,白琳手裡拿著懷錶,站在屋外花圃中央,顯得相當驚訝。

「妳營救人質的方法只有這樣嗎?」

從監視器上顯示她根本沒殺幾個人,反而故意繞過追兵,甚至連房子也沒炸了還是放火燒了,她應該知道把對方據點徹底摧毀,才能有效防止敵人追趕,一個訓練精良的軍事專家不該犯這種致命的錯誤。

「我真不敢相信,妳什麼也沒做,卻要花這麼久的時間才將人質帶出來?」將錶丟開,白琳揚起柳眉,「有沒有搞錯?妳是一手能殺盡千人萬人的珮爾薇琪拉蕊耶。」

一手殺盡千人,萬人……夜一愣,突然有種噁心的感覺從胃裡翻騰湧上。

「而且,」傲然把玩著一搓金髮,白琳從手下恭敬呈上的盒子當中抽出一把銀刀,動作宛如跳舞般優雅,「妳當著我的面這樣摟著我的丈夫,不太好吧?」

呃,夜迅速瞥向自己放在宇腰上的手,趕緊放開。

「白琳小姐……」

銀刀快速射出,瞄準了夜的胸口。

「叫我BG!」

刀鋒劃破夜的袖子,牢牢釘入她身後木牆,雖然順利躲過,但夜望著那枚銀色刀柄,心有餘悸,這種速度、這種準確度跟她好像。

「從小我和妳接受著相同訓練,為的就是這一天。」白琳彎腰抽出皮靴上的短槍,「一山不容二虎,我們當中只有打倒對方,才有資格被稱為強者。」

連續六、七發皆朝夜的要害射去,夜急急閃躲,在草地上連翻兩圈,其中一顆子彈從她右腿射穿,濺出血紅。

「夜!」宇情切大叫。

怎麼回事?他曾見過夜在凱司特大樓遭到亞德里家的私人保鏢攻擊時,十多人同時開槍她也能俐落避開,而今白琳的槍法雖然不錯,但頂多算中上,夜沒道理躲不過,唯一能射中她的人只有特勒斯‧伊‧賀洛,不是嗎?

宇靠著牆壁想衝過去,雙腳卻不聽使喚,才走了半步便踉蹌絆倒,夜驚訝的程度不會比他少,她愣忡看著自己腳上的傷口,她竟然中彈了,對方的槍法明明不及特勒斯的水準!

「哎呀?妳可不要故意放水唷,珮爾薇琪拉蕊。」白琳優雅吹散槍管冒出的白煙,「妳如果想當強者就得打倒我。」

當強者,雷‧亞德里要她窮盡畢生之力達到的境界。

BG小姐,我並不想打倒妳。」夜搖搖頭,持槍的右手迅速舉起,「我只是想救出重要的人。」

槍聲響起,白琳一愣,這個說法有點熟悉。

『夜根本不會在意妳能不能贏她,她這麼努力學習一切,不是為了當強者,而是為了保護別人。』

喔?白琳冷然一笑,想不到宇還真了解這個女人。

「可惜妳不打倒我,就無法救他。」

她射偏了?那一槍非但沒打中,還偏得離譜,白琳甚至沒移動腳步便輕鬆避開。

夜驚愕張著嘴,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她的槍法向來和特勒斯不相上下,就算是誤差,從她學會開槍以來也從沒超過七英吋。

「夜!」猛烈的搖晃讓她回過神,宇不知何時已爬到她身邊,拼命晃著她的肩膀,她連忙抬起頭,發現白琳身後那群隨扈已準備開始對他們倆人掃射。

「射中我丈夫也沒關係,只要別讓他喪命。」

夜趕緊從地上跳起,抓住宇往剛才的方向跑去,這下他們又回到屋內,雖說往回跑並非上策,但白琳身後少說也有二、三十個人,還是先避開他們再說。

BG小姐,您確定她真的和之前摧毀曼谷等地的是同一個人嗎?怎麼表現會這麼差強人意?」手下遞上手提電腦。

「我也覺得很奇怪。」白琳沈思地咬住指頭。

別說二、三十人,就是百人,當初屠殺雷‧亞德里的據點時,她可是眉頭皺也沒皺便衝向前廝殺,而她剛剛卻選擇落荒而逃,這未免太怪異了。

 

 

 

 

 §

 

 

 

 

  

「呼,呼。」靠在走道間喘氣,夜小心探向後方,還好,他們還沒追來。

宇亦倚著牆,他身上麻醉尚未退盡,夜一路攙著他,一口氣跑到二樓才停下。

「那個,」他突然開口,「我跟她並不算夫妻。」

「咦?」夜困惑望著他。

「就是……」看見她那雙澄澈的大眼睛,宇又不自覺地紅了臉,將臉笨拙轉開,「我和她沒、沒有怎麼樣啦。」

他的意思是他們沒有夫妻之實?夜疑惑眨眼,不明白他為何要跟她解釋這個?好像怕她誤會什麼似的。

「我會娶她只是為了亞企。」無關愛情。

雖然他們是姐弟,不可能在一起,但他還是不希望她誤會,然而聽在夜耳中卻變成截然不同的意義,望著他的背影,她愧然垂下頭。

「為了亞企」,多麼沈重的一句話,彷彿在指責她,為了亞企他犧牲得還不夠嗎?最後竟然還得被迫和自己不愛的女人結婚。

「宇,我──」

「有人追來了。」他突然回過頭,打斷她。

本想問他對自己的身世有什麼看法?想不想回親生父母身邊?但現在形勢不容她提出疑問,她匆忙望向樓梯間的人影,已有人朝他們開火。

扣住板機,夜準備還以顏色,腦中突然掠過一個影像,她看見自己剛從雷‧亞德里的臥房出來,外面全是武裝保鏢,然後……夜右手一顫,雙眼驀然睜大,那些從臥房延伸至大廳的屍首都是她殺的?

碰,她那一槍又射偏了,只射中樓梯扶手,驚愕再次泛上夜驚慌的臉,為什麼她連白琳的手下都瞄不準?

白琳已經破解了她的反饋程式,越來越多道門被打開來,每打開一道便意味著追捕他們的人又多了一倍,心急讓她更加慌亂,甚至險些讓槍掉到地上去。

「夜,小心!」一顆流彈從她身旁飛過,幸好宇及時將她拉開,才沒讓她腦袋開花。

驚甫未定的夜再次舉起槍,不,她要保護宇,她要幫助他脫險,所以她得殺人!

右後方追來的男子倒地,她的子彈貫穿了他的心臟,不差一毫,腦中倏地又掠過她站在曼谷郊區手持著火箭砲那一幕,數十人瞬間著火,四周放眼所及不是缺了手就是斷了腳的屍體,還有人沒了頭,鮮血,染紅了她的白靴!

倒抽口氣,夜的雙唇顫顫張大,又是一陣作嘔的感覺從她腹部湧上喉間。

「妳怎麼了?」察覺到她的異樣,宇舉起手肘撞了她一下,他好不容易穩住身體,雙腳終於恢復一點力氣,這時左右兩側通道突然同時打開,宇迅速抬起頭,不好,他們被包圍了。

恍惚看著兩邊湧來的追兵,夜拾起另一把槍,對準最逼近兩人的來者,腦海裡的鬼魅這時又浮了出來,她看見代號「西」的瑞麗˙盧奇慘死在她刀下。

不,一道熱淚突然從她的臉上泫然滾落,她倒吸口氣,天哪,她的雙手到底沾滿多少人的鮮血?

她一心企求和平,卻總是在不停地殺戮──為了拯救別人,而殺人!

左右包抄而上的追兵見她紋風不動,機不可失,火速朝倆人開了槍,夜見狀連忙衝到宇前面,硬生生用身體擋住他,兩顆子彈射中她腹部,另一顆打入她右胸,她全身顫了一下。

「夜?」她在幹什麼?她手上不是握著槍嗎?為什麼不反擊?

子彈來得更兇猛,她的大腿也中彈了,該死,宇抱住她,將她強翻過來,換他護住她的身體,一顆子彈從他肩膀擦過,總算沒讓第五顆子彈打中她,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二話不說,他抱著夜撞進了房間,兩人踉蹌跌在一塊兒,這時他才認出這是他之前被白琳軟禁的房間。

雖然他的雙腳恢復了一點知覺,但手還是使不太上力,然而他現在正努力推著櫃子,想將房門堵住。

「妳還好吧?」堵好門,他趕緊回到她身邊。

夜全身浴血,滴至地板的鮮紅還在繼續擴散,她看了看滿身是傷的自己,真是慘不忍睹,突然,他發現她在笑。

「夜?」抬頭,卻看見她臉上清晰的淚水,他心口的弦猛地一緊,「妳怎麼了?」

「呵,沒什麼,」她搖搖頭,「只是突然想起一個人。」

她想笑,淚水卻怎麼也止不住。

『不要說雷‧亞德里,妳連什麼都不如妳的BG也打不倒。』

她笑得更燦爛,眼裡的洪水也氾濫得更厲害。

「我真恨每次都被他說中。」

沒追究她口中的「他」是誰,宇坐在她身邊,伸手將她的頭自然按向自己的肩膀,手掌輕輕覆住她溼潤的雙眼,她不想讓別人看見她在哭,因為從小到大每個人都要求她必須堅強,所以她只能笑。

但如果妳真的想哭,就在我的肩頭盡情地哭吧,沒有人會看見,夜閉上雙眼,彷彿聽到他這麼說。

窗口吹著海風,門外追兵拼命敲撞著門,但房內卻異常寧靜,猶如被暴風雨包圍的小屋,宇靜靜摟著她,摀著她的眼,疼惜地,他的掌中滿是她的淚。

「我忘不了那些死在我手中的人的臉,更忘不了瀰漫在我記憶中的血腥味。」

拉起她的右手,宇不動聲色地將她的槍取下。

「我知道,夜,那就不要再殺人了吧,我不會勉強妳做讓妳痛苦的事。」

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他應該知道她不殺人的話,根本無法救他脫險,他的肢體才剛恢復知覺,要他持槍瞄準,做這麼細緻的動作還太勉強了,他這樣一個人能逃得出去嗎?

「妳傷得很重,我先幫妳止血。」

夜微微一笑:「不用了,我已經很滿足了,能在死前放下這把槍,我好高興。」

她從沒笑得這麼平靜過。

「你快走吧,從這個陽台下去,再穿過一片樹林就是飄若河(Rio Piura),你只要能到達那裡就能安全逃脫,我本來想在路上幫你擋住追兵,但現在我只會拖累你。」

他撕開衣服,將她的腿抬起,止血綁住。

「妳不要胡說,我不會丟下妳。」

她搖了搖頭:「沒用的,宇,就算我能跟你一起逃出去,我也活不久。」

他一愣,見她移開按在腹間的左手。

「他們打中了我的要害。」

宇睜大眼睛,鮮血正不斷從她腹部冒出。

「雖然我能幫自己開刀,取出子彈,但等我們逃出去,有機會處理傷口時,我大概也因血流過多而休克了。」

他瞬間揚起漂亮的雙眉。

「所以你別管我,趁他們還沒撞開房門之前快走吧。」

「好。」

走到窗前,他將窗打開,再走回來一把抱起她,幸好白琳他們集中在房外,室外反而無人看守。

「在我們逃出去前,妳可不准昏過去。」

「宇?」他居然要帶著她逃亡?

要出聲阻止已經太遲,夜驚訝看著他一口咬著槍,一手抱住她的腰,從陽台爬了下去,兩人勉勉強強著地之後,他抱著她往樹林的方向跑去。

仰起頭,夜望著他那張認真的臉,他的頭髮也變長了,披散在迷人耳際,好暖和,風的觸感好輕柔。

「夜!」低頭發現她閉上雙眼,那一瞬間他以為她停止了呼吸,心臟差點少掉一拍,「妳不准睡,聽到沒有?」

可是陽光照在臉上的感覺好舒服。

「夜!」該死,有追兵追來了。

這附近樹叢密佈,雜草又長,正好適合掩蔽,他將夜小心放下。

「快,跟我說話,」他拿起手槍,「啊,這樣好了,我們來談願望吧,每個人都有願望,喂,夜,睜開眼睛。」

開槍,射中了其中一名。

「快說!妳的願望是什麼?」

又是一個人倒地。

「我好想睡。」

再度瞄準了第三個人。

「那個不算。」順利解決掉距離兩人最近的追擊者,宇抱起她繼續往樹叢後方移動。

聽著後方追兵發出的槍聲,夜緩緩睜開雙眼,頂上那片燦爛的陽光正從樹梢撒下,照耀在她臉上。

「我希望能過平凡的生活。」

宇驚恐發現,他的雙手正逐漸被她不停湧出的鮮血染紅,一滴眼淚,從他眼角悄悄滾落。

「嗯,很好。」不想讓她察覺出他的焦急,他拼命點頭,「我們的願望居然是一樣的。」

身後的子彈掠過兩人左側。

「真的嗎?」微微扯動著唇角,夜露出微笑,「我一直很羨慕那種平靜,沒有血腥的人生。」

不用殺人,或被殺,她寧可用自己傾城的美貌、一身的絕技和富可敵國的家產,來交換普通人的一天。

「宇,如果我們能過一般正常人的生活該有多好,哪怕只是短暫的片刻……」鮮血從她唇邊倏然滑落。

「夜!」

「對不起,我好像……快撐不住了。」

等等,他好不容易甩開追兵,來到河邊了呀!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死前能和你在一起,」她虛弱闔上眼,「一起過那種……平靜的……日子。」

這是她欠他的,如果不是她,祖母也不會將還在襁褓中的他抱來,他本來能過正常的人生,卻被她牽連進這個充滿血腥的世界。

「夜!」她昏過去了?岸邊正好繫著一隻小船,宇連忙將夜放上去。

先離開這裡再說,他跟著跳上船,迅速解開繩索,遠處突然傳來槍戰聲,他警覺抬起頭,發現槍聲來自於他們逃出的白色沙屋,怎麼回事?

「宇!」

驚呼聲,讓他驚訝回過頭,他看見雪梨像瘋了一樣,從樹叢後方跳出來。

「終於找到你們了!」雪梨又叫又跳直奔到岸邊,「你知道嗎?我們花了好大的工夫才追蹤到你們,你看,那邊是ICPO的人,正和──呃,你的妻子打了起來,夜小姐的未婚夫也來了,還有魏斯先生和吉妮小姐,我跑得比較快,他們應該待會就會到。」

雖然掛心著他的安危,但沙屋那邊是戰場,她不被允許跟去,所以只好在附近幫忙尋找,說不定會有他的下落,沒想到還真被她找到了。

「你讓大家擔心死啦,來,快跟我回去,魏斯先生一定很高興。」

雪梨以為他聽到他們來接應,會像她那樣歡喜,但他默然抓著繩索,反而皺起眉。

「宇,你怎麼啦?」

他低頭望向船上昏迷中的夜。

「雪梨,麻煩妳告訴魏斯,我不回去了。」

「咦?」

「我要離開亞企,帶著夜,去過我們真正想過的生活。」

這是她唯一的願望,如果最後還是無法救活她,那麼這就是夜生前最後一個願望!

「你、你要拋下亞企?可、可是你是亞企繼承人,」雪梨震愕踏進河裡,費力走了幾步,再過去水就有點深了,她只好停下,急得像熱鍋的螞蟻,「你一走亞企就完了呀,你不是一向最以亞企為重嗎?」

為了這個企業,他甚至還能違背自己的心意,迎娶不愛的女人,宇沈默望著手上繩索,只要他一放開,小船就會飄走,載著他和夜遠離一切煩囂。

「雪梨,我明白這樣做是有點任性。」他主意已定,毅然抬起頭,「但為了亞企,我強行約束自己到現在,只有這次我想丟開所有束縛,正視自己內心真正的渴望。」

風,吹起河面上的波濤。

「我想讓所愛的人幸福。」

河浪拼命拍打著船身,讓整隻小船晃動得更為厲害。

「你、你是說,你你你你愛……你的……」雪梨倒抽口氣,顫抖咬住下排牙齒。

不,不要,她一直覺得就算他不愛她也沒關係,當他和白琳結婚時,她雖然痛苦,但她很清楚知道宇並不愛他的妻子,所以她的心裡會好過一點,至少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得到他的感情,而現在這個僅存的慰藉就要破滅了,不,她不要,她不要。

「但你們──你們明明是姐弟!你們絕對不能住在一起,萬一你哪天情不自禁怎麼辦?你會毀了姊姊的一生,害了她一輩子!」

天哪,她在說什麼?一衝動說完,雪梨就後悔了,她幹嘛撒這種一下子就會被拆穿的謊?等他上岸見到魏斯,一切還不是會真相大白?

她也真是的,或許她這麼做,只是想再享受一下他沒愛上任何人的這個狀態,至少在魏斯揭發真相之前,他想愛卻不能愛。

「我知道。」眼底,狠狠閃過一絲痛苦,他低沈吐出嘆息,目光緩緩轉向昏厥的夜,「我知道我們不可能在一起,因為我們是血緣攸關的手足,所以我只說這一遍。」

抬頭,定定望向雪梨,他痛苦的雙眸閃過真切與堅定。

「我愛她!」這是他首度公開承認這份罪惡的情愫,對自己,對別人。

「但為了要和她一起生活,我會把這份感情永遠埋在心裡,絕不會讓她知道,萬一之後有任何越軌的舉動,我保證一定會離開她。」他苦澀一笑,「這樣你們放心了嗎?」

雙手陡然放開,小舟立刻被湍急的河水沖走,雪梨這才如夢驚醒,猛然跳起,哎呀,糟了。

「等等,宇!」

她徒勞無功地向前追了幾步,依然趕不上流水的速度,只能眼睜睜看著那葉輕舟消失成黑點。

「你可以不用這樣勉強自己的,因為你們並沒有血緣關……」

黑點在遠方徹底消失,慘了,他完全沒聽見!雪梨鐵青著臉,尖叫著,想掐死自己。

小船跑得很快,但宇沒打算真的坐到下游,等船速漸緩之後,他拿起木槳將船滑到對岸,並順著岸邊的大石頭把船卡住,小心抱著夜,他涉水下船站在岸邊。

「夜,不要死。」

我希望,我們的願望能持續到很久很久。

 

 

 

 

 

第十章

 

 

 

 

清脆鳥鳴從窗頭上方響起,透過窗簾,淡淡朝陽撒在枕邊,夜輕輕一動,睜開雙眼,視線所及是木製天花板,木頭上的紋路正逐漸被晨曦照亮,剛從夢中清醒的她依稀還帶著些許睡意,一時間有些時空錯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等等,那是什麼聲音?

聽見樓下傳來細微的聲響,夜睡意全消,頓時撐起上半身,警覺望向窗口、樓梯,以及各個可能闖進房內的入口。

BG的手下?人數?方位?她迅速掃視四周,尋找最佳的防禦武器,房間內只有床、衣櫃、藥櫃、椅子和油燈,目光回到床邊的小木桌,上面放著一籃番茄與一把水果刀,然後她聽見有人爬上了樓梯,敵意立刻掠過她冷戾的眼,怦怦怦怦,她感覺自己的心跳和血液瞬間加速,手正要攫起水果刀自衛──

「妳醒了?」

端著剛煮好的粥,宇出現在樓梯口,她一愣,手倏地在空中停住。

「早。」走到她床邊,宇將粥放在矮桌上,拉開窗簾,白花花的朝陽燦爛湧進,「今天天氣很好。」

愣愣低下頭,夜趕緊收回左手,一抹狼狽的飛紅竄上雙頰,她也真是的,都已經在這裡住了十多天,別說追兵,除了宇和她,根本沒出現過第三個人,她卻總是這付神經兮兮的樣子,想來真是可笑。

「傷口還會痛嗎?」將早餐遞給她,宇拉過椅凳坐在她床邊。

「還、還好。」為了掩飾剛才的失態,夜刻意迴避開他的目光,接過粥。

不知他剛才是否察覺了她的殺氣?舀起一口米粥,偷偷瞥了他一眼,他正在幫她削水果,幸好他沒問,不然她該怎麼解釋自己方才竟險些拿刀射他?

「等一下想不想出去走走?」切好水果,發現她在發呆,宇突然開口。

「咦?」夜回過神,聽見他的提議連忙點頭,「想,當然想。」

為了養傷,十多天以來一直被迫躺在床上,骨頭都快散了,雖然現下她還沒力氣下床,不過每天眼巴巴看著窗口,宇也知道她有多渴望出門。

「從這個屋子出去有片棉花田,妳應該會喜歡。」放下水果刀,宇停了兩、三秒,「而且我想那件事也該有個了斷了。」

那件事?夜困惑眨了眨眼,他已起身離開她身旁。

「快吃,吃完早餐我們就出發。」打開衣櫃,嗯,之前他們穿的衣服剛換洗下來,還沒乾,就穿衣櫃裡給病人穿的長睡衣吧。

夜連忙將那口已經冷掉的米粥送入口中,但湯匙才剛放入嘴裡,她那雙大眼立刻睜得更大,噁,已經十多天了,他煮的粥還是一樣難吃。

「喂,再難吃也不准吐出來。」早預料到她會有這種反應,宇馬上從衣櫃探出頭,「還有,全吃光才能出門。」

「……。」

那天她重傷垂危,宇抱著她穿過樹林來到山區,幸運發現這座木屋,屋內不僅日常用品齊全,還存放著一些米糧,且照裡頭擺設來看,之前應該是間醫療站,不知何故屋內地板桌椅生滿灰塵,顯然主人已經離去半年之久。

夜在昏厥一、兩個小時之後終於轉醒,依照她的指示,宇幫忙消毒刀片、準備止血帶,接下來半個鐘頭是他一生最難捱的三十分鐘!

夜咬著手帕,半身靠在床頭,在深吸口氣後,毅然拿起刀子割開自己腹中的傷處,將子彈取出,那時她的雙手滿是鮮血,一邊動刀,一邊痛得掉眼淚,他在一旁看得都快瘋了。

他相信這一定不是她第一次給自己動手術,瞧她雙眉蹙得那麼緊,牙齒顫得那麼厲害,手卻還能四平八穩地拿著刀往自己身上切劃,這是熟練,他看得眼淚跟著掉下來,從那天起,他發誓絕不再讓她承受這種苦楚,這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

「哇,這裡好美喔。」許久沒來到戶外的夜,打從心底發出讚嘆,林間陽光正透過樹縫溫暖撒在身上,微風不時吹來,輕撫著她的臉,她的髮。

宇抱著她,低頭朝懷中的她微微一笑,她很高興,一路說個不停,他喜歡這樣靜靜看著她。

「你看,那裡有野生的玉米,祕魯的古印第安語就是『玉米之倉』的意思喔。」夜興沖沖指著不遠處,「說不定附近也會有甘蔗。」

小臉一抬,正好和他深邃的眸子對上,他的眼神如此專注,如此深沈,如此……憐惜?

呃,她在想什麼?夜連忙將目光轉開,有些不好意思,宇亦一愣,趕緊別開臉。

大意,他太大意了!夜如此靈敏,萬一察覺他心底不可告人的不倫之愛怎麼辦?不行,他得更加小心才行,他不想離開她,他想一直陪伴在她身邊,所以絕不能再對她懷有超乎手足之情的遐想,更不能露出半點破綻。

感覺到他的手臂忽然一緊,夜狐疑抬起頭,發現他已別開臉,將目光投向遠方。夜定定看著不語的他,本想問他怎麼了,但現在風吹得如此輕徐,陽光如此溫暖,他的懷抱讓人感到無比心安,她不想開口破壞這個美好的感覺,在這裡她無須殺戮、無須警戒,好平靜好奢侈的,幸福。

如果一生都能安安靜靜地住在這裡不知該有多好,不用過那種水裡來火裡去,刀光劍影的生活,不用警戒,不用殺人,她已經好久不敢有這種奢望,而他卻幫她實現了。

在他懷裡,她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彷彿飄流許久的船隻終於駛入內港,這是什麼樣的感情?她不明白,只知道她非常喜歡靠在他胸口的感覺。

就在她快睡著之際,他忽然停下腳步,夜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棉花田,大概是之前醫療站的人所種,現在人去樓空,連棉田都荒廢了,雖然田裡長滿雜草,但少了人工雕砌,反而多了分野趣。

棉田下方是片斜坡,從斜坡上往下望去,正好可以看見河谷一角和附近翁鬱的林地,當風勢吹起,白色棉絮被陣陣捲下山坡,猶如紛飛白雪。

好美,夜揚起微笑,終於知道他為什麼要帶她來這裡。

「喜歡嗎?」宇放下她,並將她身上的披肩拉高,裹住她纖細的身子,雖然飄若城時值盛夏,但山裡氣溫比平地涼爽,又起著風,她身體尚未康復,禁不起風寒。

她笑著,用力點點頭:「像札幌的飛雪。」

「嗯。」拿出小鏟子,宇在她身旁坐下,「妳現在還無法遠行,所以我只好就近找個相似的地方。」

他抽出腰際的手槍,放入她手心,夜愣愣望著手裡的槍,這是他們從BG那逃出來時所用的槍,為什麼要交給她?

「我不想再看到妳每天早上醒來時驚疑不安的模樣。」

低沈的聲音讓夜全身一震,他知道?他都看到了?每天清晨她總是神經緊繃地醒來,全身寒毛豎起,充滿殺機、充滿敵意,因為她的人生就是被這樣訓練出來的,不是偷襲就是被偷襲。

她討厭這樣的自己!明明已經脫離殺手生涯,潛意識裡卻還是無法鬆懈下來,這把槍就像她的過往,她總是在警戒別人,提防別人,追殺人,或被追殺。

「這個地方很像我們第一次在札幌相遇的陡坡,在這裡,把妳不願回憶的過去做個了斷吧,這樣妳就能重新開始。」就算他們不能相愛,「我希望能給妳真正平靜的生活。」

不只是外在的世界,還有她的心,他都要一併守護!

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夜愣忡抬起頭,他早察覺到她歇斯底里的戒心,卻怕她覺得尷尬難堪,所以一直閉口不提,這是對她最大的體貼。

他能明白她的感受,體會她的痛苦,他們明明不是雙胞胎,為什麼會有雙生子所謂的心靈相通?

「我真的可以嗎?」低頭凝視著掌間手槍,在未遇見他之前,平靜的生活只是妄想,她真能像埋葬這把槍般,將一身的血腥埋入地底?

「放心,有我。」一隻修長大手越過她眼前,覆住她顫抖的手背。

咦?她顫顫抬起頭,望入他無比堅定的眼底,心弦猛然觸慄了下,這到底是什麼感覺?彷彿有股電流貫穿了她的胸口,直竄腦後。

發現她美麗的雙眸逐漸泛溼,宇連忙將手縮回。

該死,看著她快哭出來的模樣,他差點又克制不住自己,想將她擁入懷中,直到瞥見兩人身上穿著相同的衣服,看起來就像對雙胞胎似的,他急忙將體內的衝動硬生生壓下。

為了掩飾內心的慌亂,宇拿起身旁鏟子,專心在她腳旁挖洞,他不敢看她,怕自己會抗拒不了那雙梨花帶淚的眼睛。

「呵,」夜忽然一笑,「你再挖下去,我都可以埋一打的槍了。」

淚,卻從她臉龐兩側泫然滾落。

「你知道我從小到大殺過多少人嗎?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自己站在血泊之中,我在開槍,然後他們還擊。」

風刮起她的髮絲和淚水,一絲絲,一顆顆,飛揚著,墜落著。

「我記得我第一次殺人時才十二歲。」

和特勒斯第一次開槍同個年紀!

「我射穿了那人咽喉,來不及閃躲,他的血噴到我臉上,我被他的血弄得睜不開眼睛,我拼命眨眼,直到眼淚流下來。」

宇聽得心酸,一咬牙抬起頭。

「我不喜歡殺人,但我沒辦法停下來,只能拼命說服自己,我殺的是壞人,我是在為世界除害,只要將他們趕盡殺絕,我就可以放下槍,可以不用殺人了。」

她摀住臉。

「但我有什麼資格處決他們?論殺人,他們之中有誰殺的比我多?如果他們因殺人而罪該致死,那麼比他們更加滿手血腥的我,豈不是更該死幾百遍嗎?也許我最該殺的人不是他們,是我自己。」

夠,夠了!一個踉蹌,宇向前擁住,她已經在他懷裡,他半跪著緊緊抱住她。

「夜,忘了吧,把這些都忘了吧,妳已經離開那個血腥的世界,不用再殺人了。」

心疼,好心疼,最後他還是抱住她,將雙臂緊圈在她身後,他隨即連忙說服自己,這並非越軌,擁抱自己的姊姊還不算太超過吧?

「嗯,我好高興,我真的好高興。」懷中的夜點了點頭,將臉完全埋入他胸膛裡,奔馳的淚水在他溫暖的胸口盡情宣洩,她緩緩舉起雙手環住他,兩人的髮絲在風中合而為一。

「謝謝。」放開他,夜從他懷裡起身,一朵微笑,強忍著悲痛,在她溼潤的臉龐綻放開來,「當我的見證!」

看著她將槍慎重放入他挖好的洞穴內,宇拿起鏟子將土覆上,兩人相視一笑,望著逐漸被土填蓋起的洞穴,直到那把手槍完全沒入土中。

這樣就可以擺脫那場夢魘了吧?她笑著,帶著幸福的嘆息:「以後我一定會特別懷念和你在一起的這段時光。」

宇一愣,拍打土堆的手赫然停下。

「夜,難道……」他倏地抬起頭,「妳還想回去?」

她不是希望能和他一起過著平靜的生活嗎?

「之前我沒想過能活下來,」夜輕輕按住腹部那道傷口,「但現在既然我能平安脫險,等傷好一點,我就得回去自首。」

回去自首?

「這是我答應過阿瑞夫的。」

阿瑞夫,她的前任未婚夫,聽見她說出這個名字,胸口泛起莫名的刺痛,宇暗自深吸口氣。

「妳想回去,然後把罪名都攬到自己身上?」犀利的目光在她臉上定住。

「我──」被他一眼看穿,夜沈默低下頭。

「我不會讓妳回去受審。」那和回去受死有什麼兩樣?

「之前我已經請魏斯破解所有隸屬亞德里家地下集團的內幕,ICPO能得到這些情報應該也要知足了。」俊美的臉孔閃過不容動搖的果斷絕決,「妳有權利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

夜偷偷望了他一眼,呃,看他這麼堅持,一時之間她不知該不該問他為什麼不怪她?

在札幌時她曾試圖告訴他,她是他的「影子」,可惜最後這兩個字還來不及說出口,她就昏了過去。她一直深感遺憾沒能親口告訴他真相,當宇從別人口中得知自己不是亞德里家的孩子時,心裡一定相當埋怨她吧?畢竟她曾和她父親聯合起來欺瞞他。

至今她不知宇仍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她以為雷‧亞德里會告訴他,因為雷‧亞德里當初並未隱瞞她,所以她單純以為雷‧亞德里也不會騙他。

「宇,你真的不想回去嗎?」她試探地問,「但這樣下去,那個……」

「妳在擔心亞企?」

啊,她的心事有這麼清楚地寫在臉上嗎?

她的確相當擔心,在雷‧亞德里捨棄總裁之位,而她又因之前血洗曼谷等地被廢除了繼承權之後,只剩下他有資格繼承亞企,因為亞企這個家族企業從不承認外姓繼承者。

雖然宇實際上並無亞德里家的血統,但外界並不知情,只要他們不公佈真相,又有誰會知道呢?然而如果宇拒絕繼承亞企,而想恢復真正身分的話,她該怎麼辦?亞企在後繼無人的情況下,勢必將面臨分崩離析的命運,這是她最不願看到的結果。

「當我將妳放到船上時,我就已經下定決心要捨棄一切。」

為了她,就算魏斯、就算亞企上下會因他的背棄而記恨他一輩子,他也不後悔!

「但你──」難道也不想回親身父母身邊?

話未出口,宇以為她要向他解釋亞企無人繼承的後果,他迅速伸出手指按在她唇上,阻止她說下去。

「我都知道,」亞企將因此垮台,「我只能說我對他們很抱歉。」

夜一愣,他都知道?難道他已經知道他的親生父母是誰?

「夜,答應我,以後我們誰都不要再提這件事了。」他指的是亞企,就當他們已經和整個亞德里家斷絕關係。

「好,這件事,今後我們都不要再提。」

為了完成她的夢想,他無法回到親生父母身邊,如果再追問他親生父母是誰不是讓他更難受嗎?她不希望他難過,便朝他丟了一個保證的微笑。

風吹起她的披巾,他連忙伸手拉回,夜的手正好也朝同一個方向伸去,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啊,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會,微忡,微熱。

時間彷彿在生命中最完美的一刻,靜止了。

 

 

 

 

 

第十一章

 

 

 

 

接下來幾日,根本與他們口中所謂的「平靜」沾不上邊,由於地處山區,附近杳無人煙,這裡簡直是野生動物的樂園,跟以前那種槍林彈雨的生活比起來,雖然也算不上什麼危險,不過前天才剛趕走狼群,昨天又來了隻偷吃蜂蜜的熊,今天還在前門丟出一隻狐狸。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宇在屋子四周築起籬笆和陷阱,為了生計,他還在院子弄了一個菜園,這期間夜終於能勉強下床,但走動還很勉強,只能坐在屋內。

「夜,」當她坐在一樓餐桌旁時,他常從戶外敲她的窗,「看,今天加菜。」

推開窗,接過他從河裡捉來的魚,她回以一笑,或者他將洗過的酪梨拋入她手中。

她希望傷趕快好,這樣就能和他一起分擔家計,宇不僅飯煮得難吃,洗衣服還會摔跤,也曾跌進河裡,從樹上栽下去,然後他會酷酷地裝作沒事,拿著他的戰利品,帶著青一塊紫一塊的傷回來,最後是險些把廚房燒了。

嘖嘖,從小到大養尊處優的少爺,生活向來都是老莫在打點,現在連一杯開水都要自己撿柴、生火,他這樣其實還算及格吧?

夜笑咪咪地望向窗外正在晾衣服的他,宇的背影十分修長,乾淨的白上衣將他微亂的髮絲襯托得更黑,風吹起他略長的鬢髮,將之迷人揚起。

好幸福的感覺,原來這樣靜靜看著一個人是如此幸福,可是這個幸福能持續多久呢?等她傷好了還是得回去,回去想辦法挽救亞企,回去……阿瑞夫身邊。

啊,一分神,針頭刺入她白皙的拇指,她低下頭,咦?

「啊哎哎哎──」

聽見這聲慘叫,宇嘴角一揚,拿著溼淋淋的衣服回過頭。

「妳又把兩隻袖口縫在一起了嗎?」

哎呀,這樣丟臉的事他幹嘛叫得這麼大聲?萬一讓人聽到了──

「放心,附近只有熊。」

可惡,他笑得真開心。

「而且牠們也習慣了。」

剪刀從窗口飛了出去,再來是針盒和勾針,宇笑笑躲開。

「喂,妳傷還沒好,別把椅子也丟出來!」

自從那天把槍埋了之後,夜的情況明顯好轉,她不再活在戒慎恐懼之中,每天清晨,她的笑臉迎接著將粥端上樓的他,眼中那分殺氣已然褪去。

他出外打獵,她在家等他,這幾天宇已摸清附近地形,還打算等她傷勢完全復原後,一定要帶她去看瀑布和岩洞,一抹溫暖的微笑劃上他嘴邊。下午是他出外尋找獵物的時間,他在屋子內外巡視一遍,確定夜在屋內安全無虞之後才出門。

山區小動物不少,他曾抓過野雞和小山豬,夜還教他辨識植物,他會帶著紙筆素描植物的輪廓,再用布包著手,摘下某一段葉片帶回去給夜作鑑定,這也是夜教他的,深怕植物本身含有劇毒,當然,如果是可以食用的,隔天他會想辦法把它弄回前院菜園。

今天也不例外,他在一株沒見過的植物旁蹲下,拿出紙筆準備開始素描,嗯,長得很像大白菜,看起來很好吃。

不遠處的草叢突然傳來沙沙聲響,宇警覺收起紙筆,雙手按在十字弓上,身子放低,小心穿過樹叢。

不對,這不是一般野生動物的聲音,牠們並不會那樣行走,這是人的腳步聲!

在這裡住了近二十天都沒見到半個人影,到底是誰?宇退到聲音後方,謹慎撥開樹枝,看見一頭耀眼的金色長髮被逐漸西沈的紅日照亮,輕盈的髮絲微微凌亂,像金色翅膀般。

是阿瑞夫‧迪恩!

而且他身旁還有另一個人,可能是他的同僚,他們沿路像在尋找什麼,走得相當匆促,相當焦急,宇靜靜放下樹枝,他們是來找夜的吧?

腳步聲漸漸遠去,宇從樹叢後方走出,看來他們想把夜帶回去,雙眉一挑,他輕聲跟了上去。

 

 

 

 

 §

 

 

 

 

夕陽西下,最後一道紅光消失在地平線上,夜點上油燈,朝窗外看了一眼,奇怪?今天宇怎麼出去這麼久?平常他都這個時候就回來了呀,扶著桌角,她緩緩走回壁爐邊,又加了一根木頭進去。

今晚她瞞著他偷偷煮了晚飯唷,涼拌沙拉、魚湯、香菇粥,甜點是芋頭泥,餐桌中央還用小木桶盛了一束小雛菊。

這裡不像在大都市那樣方便,不能煮出什麼精緻料理,不過在這麼克難的環境下,她的廚藝可是一點也沒退步,光是聞到熱湯的香味就足以讓人食指大動。

在餐桌前坐下,夜滿意一笑,迫不及待想讓宇看見這個驚喜,目光回到那鍋冒著白蒸氣的粥,問題是她要怎麼把這鍋粥弄到桌上?如果讓宇知道她搬重物鐵定會被他罵死。

嘟起小嘴,她望向窗外,外面已經全黑了,為什麼宇還不回來?

山頭另一邊。

沿路跟蹤阿瑞夫,直到一間大宅院,宇站在陰影之中,看著阿瑞夫與另一個人走入屋內,他們還沒打算放棄尋找他和夜,所以暫時在此駐紮,魏斯大概也在裡面。

宇將十字弓往後一背,此處離他和夜的小屋還有段距離,短時間內應該不會被發現,但為防萬一,等夜的傷更穩定一點,還是儘速帶她離開祕魯吧,看是要去厄瓜多爾還是去智利,總之不能讓他們找到夜,她現在過得很快樂,他絕不允許任何人打擾她的生活,尤其是ICPO

打定好主意,宇匆匆掉頭準備趕回小屋,不知不覺出來這麼久了,夜一定很擔心,一轉彎,突然發現一道修長人影矗立在小徑上,擋住他去路。

嚇,宇驚訝停下腳步,看見那頭在月色下呈現出透明色澤的淡金長髮。

「晚安,宇。」阿瑞夫站在小路中央,緩緩放下環腰的雙手,「夜在你身邊吧?」

為何阿瑞夫會站在這裡?他不是已經進屋了嗎?宇退後一步,目光從他身上轉開,望向那座燈火通明的大宅院。

難道他剛剛就察覺到有人跟蹤他們,所以故意進屋再偷溜出來?沈默了片刻,宇環起腰。

「對,夜在我身邊。」斷然的口吻簡直就像在向對方宣戰一樣。

阿瑞夫倒沒注意到他的口吻充滿防衛,心思全放在夜身上,一聽見夜的消息,立刻大步向前問得著急:「她還好嗎?是不是受傷了?」

若不是傷重,夜一定會想辦法回他身邊,因為她一旦允諾就絕不可能食言,可見她鐵定傷得不輕。

「現在呢?她好多了沒?」阿瑞夫憂心忡忡地抓住宇。

這次宇沒再退後避開,任阿瑞夫焦急抓著,他靜靜望著眼前心慌意亂的情敵,望著夜所深愛的男子,眼中閃過一絲默然。

「她已經脫離險境。」

啊,阿瑞夫深吐出好大一口氣,整個人像只被擔憂漲滿的氣球突然被心安搓破般,緊鎖多日的眉頭終於欣然鬆開。

「太好了。」雙肩一垂,他欣喜低下頭,一頭金色長髮從腦後湧至胸懷。

看他如此一往情深,思之甚切的樣子,他和夜一定很相愛,宇默默將視線移開。

他會從昏迷中清醒,也是因為夜先醒過來的緣故吧,這個男人只願活在有夜存在的世界上。

「宇,辛苦你了。」抬起頭,阿瑞夫粲然一笑,突然伸出右臂搭上宇的肩膀,「為了照顧夜,這段期間給你添了不少麻煩,謝謝你。」

等、等等,盯著那隻摟著自己右肩的手臂,宇並不習慣別人這麼親暱地碰觸他。

「沒什麼好謝的。」他會救夜又不是為了這個人,彆扭地想甩開阿瑞夫的手,但一瞥見阿瑞夫的笑臉,那種發乎內心、對他毫無心機的親密讓他不得不打消這個小心眼的念頭。

真是的,每次在這人面前,他就像矮了一截似地,彷彿阿瑞夫才是成熟的男人,而他卻還只是個會鬧彆扭的小鬼。

「我知道你們姐弟情深,但不管怎麼說你救了我最愛的人,我真的很感激你。」

好啦好啦,知道了,可以把手放開了吧?宇無奈低下頭,這樣子簡直像在對待弟弟似的……咦,弟弟,一絲痛楚狠狠劃過宇的心口,彷彿在提醒他別忘了這一點。

「宇,回來吧。」阿瑞夫忽然將他拉近,在他耳邊低聲,「你的幕僚很擔心你。」

話說得很低很輕,有如耳語,卻字字清晰,阿瑞夫特意強調「回來」二字,表示他已察覺到某種不尋常。

照理當他們ICPO衝進BG的沙堡時,宇應該會想辦法趕來和他們會合,接受他們的保護才對,更何況那時夜還身中重傷,特別需要醫療照顧,但宇卻反而帶著重傷的夜避開眾人,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一點頗讓他百思不解。

宇沈默著,過了片刻終於伸手將那隻摟著他肩膀的手拿開,向旁邁開一步。

見他默不作聲,阿瑞夫急忙大叫:「你身為亞企的繼承人卻十天半個月下落不明,亞企內部已經有人起疑了,你知道嗎?」

說到這裡,他就不得不佩服宇有那樣鞠躬盡瘁的幫手。

「現在全靠你的幕僚利用電腦連線幫你掩飾,但我看得出來梵科先生一邊急著找你,一邊還要顧著亞企,經手每一項決策,這幾天下來心力交瘁得很。」

然而更棘手的在後面。

「你父親涉足恐怖組織的事雖然還沒正式爆發出來,但正因不知何時會被揭發,所以無法預知這個危機何時會發生,在這種非常時刻,亞企特別需要你在場坐鎮應變!」

如果雷‧亞德里的黑市身分曝光,他這個繼承人卻沒出面說明,安定軍心,亞企說不定會在一夕之間垮台,宇仰起頭望向滿天星斗,這些他都明白。

「雪梨沒告訴你們嗎?」

「咦?這與克萊小姐有什麼關係?」阿瑞夫困惑望著他的背影,「她跟我們來到秘魯後,居然沒等我們從BG的沙堡出來就匆忙收拾著行李,搭機飛回美國了。」

當時大家正忙著尋找宇和夜,誰也沒留意到雪梨驚慌失措地離去。

「好吧,」既然雪梨不願幫他轉告,他只好自己來,「我一次說清楚。」

宇毅然轉回身,往那棟座落在燈火之中的大宅子走去。

「魏斯在屋內?」

「你要做什麼?」阿瑞夫連忙拉住他。

「我要當面告訴他,我不會再回亞企。」

阿瑞夫瞪大眼睛,趕緊加上另一隻手制止。

「你要這樣告訴他?他為了亞企都快把自己的命給賠上了,你現在告訴他你不回去,不是等於逼他去跳樓嗎?」

魏斯……停下腳步,宇微蹙起眉,真說起來,魏斯為亞企出生入死,所作所為都不是為了自己,比起亞企歷任總裁,他才是真正無私為亞企而活的人。

「別說亞企需要你,就算是為了你和夜的安全著想,你們也應該盡快回來。」阿瑞夫越說越快,話中帶著一絲焦急和擔憂。

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宇立刻心生警覺:「難道……」

「對,BG逃脫了,那天我們雖然想盡辦法圍剿沙堡,但還是讓BG趁隙脫逃,至今仍不知她藏匿在何處。」

白琳居然逃離了ICPO的追捕?她會逃往海外還是懷恨留在飄若城?

「宇,你難道不怕她突然偷襲夜?」夜再厲害,能力再強,也還重傷未癒呀,阿瑞夫狐疑瞥了他一眼,「我真想不透你為什麼會捨棄亞企,把夜帶走?」

因為他愛她,倏地別開臉,宇背對著月光,不讓人看清他此刻是何種心情。

「宇?」

他立刻舉起右手,阻止阿瑞夫追問下去。

「這個請你別問好嗎?」

「但是──」

「迪恩少爺,」他直接了當地打斷,「你覺得怎樣才是對夜最好的?」

咦?面對著他的背影,阿瑞夫疑惑挑起一眉。

「你應該明白夜的幸福是什麼。」

是平靜,而自由的生活,阿瑞夫默然低下頭。

對,他是很清楚,此刻遠離一切紛爭的夜應該是最快樂的,只要她避世隱居就能擺脫過去的陰影,過自己想要的人生,他有什麼理由反對宇這麼做?

說穿了,他會這麼積極地勸宇把夜帶回來,是因為現在陪在夜身邊的人不是自己吧?

「我……」然而口頭上總不好這樣承認,他搖搖頭,「我想就算夜回來,她也能選擇自己想要的──」

「喔?你們ICPO會放過她嗎?」

「你放心,雖然我們會逮捕她,但一定會經過審判程序才定罪。」阿瑞夫匆匆解釋,「你也知道夜曾受過各種訓練,她學過各種談判技巧,是最厲害的談判專家,必定會用最有利的條件為自己開釋,絕不會被判死刑的。」

「嗯,跟我想的一樣,我猜她會答應反過來為ICPO效命,她一身絕技,是ICPO用來對付恐怖組織最有利的武器。」

被宇這麼一說,阿瑞夫不禁有些啞口無言。

「然後終其一生她還是得在戰場中廝殺,只不過賣命的對象從之前的父親變成ICPO,你希望……」回過頭,宇嚴肅瞪著前方,「她一生都過得如此不幸嗎?」

兩人陷入了沈默,宇言盡於此,掉頭走入幽黑小徑,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亂顫,有好幾片落葉飄下,在他逐漸遠去的背影後方凋零。

『你希望她一生都過得如此不幸嗎?』

「我……」目送著宇離去,阿瑞夫深知他應該追上去,將宇強行押回美國的,但落葉越落越稀,他定在原地的雙腳卻始終沒移動半步,任宇一點一滴地消失在眼前。

 

 

 

 

 §

 

 

 

 

回到小木屋已近九點,幸虧今晚月色明亮,宇對附近地形又熟,不怕找不到路回去,但他一走到屋外籬笆,雙眼立刻瞪大。

「夜!」丟下掛在身上的十字弓,他火速穿過菜圃趕到木屋門前,「妳在做什麼?」

她右手提著油燈,肩上背著一捆繩索,腰際掛著短刀,另一手緊抓著欄杆蹲在地上,整個人幾乎快臥倒在地。

「噢,你回來了。」一看見宇,夜勉強抬起蒼白的小臉,微笑不由地綻開來。

「妳不是還不太能走動嗎?為什麼要離開屋子?」宇皺起漂亮的雙眉,看見她倒在門邊,差點把他的七魂六魄全嚇跑,直到發現她還活著,空氣才順利回到他肺部。

正要扶起她,沒想到夜自己強撐起身子,主動撲入他懷裡,她右手一鬆,油燈清脆摔破於地,鏗鏘一聲,火苗瞬間熄滅,只剩屋內那盞幽暗的燈火。

宇一愣,雙手懸在半空,夜將整張臉埋在他胸口裡,兩手緊緊抱著他。

「你為何這麼晚才回來?我以為你發生什麼意外。」她的聲音亦埋在他胸膛裡,聽起來有些顫抖。

低下頭,宇望向懷裡的她,她擔心了整晚,甚至想拖著未癒的身子出門找他?

懸空的雙手一動,宇想抱緊她,但一想起兩人的血緣關係,雙手只好硬生生放下來,這個小小的舉動,令夜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連忙放開手,往後退開一步。

「我、我的意思是你以前都在天黑之前就回來了,我怕你摔下山坡,掉入山溝,被熊吃了,還是被落石打中……」

看她一臉慌張,他不自覺地泛起一抹微笑:「夜。」

「呃,幹嘛?」去,她為什麼要臉紅?

「我以後不會再晚歸,讓妳擔心了。」

這句話讓她的心跳驀然少掉一拍,夜急忙低下頭,臉上的紅意不禁自雙頰竄燒到了耳根。

「妳怎麼了?」宇連忙伸手扶住她,免得她慌亂一退,撞上門後竹椅。

「沒事,我、我煮好晚餐了,在餐桌上。」沒事才怪,傷口痛死了!

剛才在屋內走上走下,為的就是要找齊用具好出去找他,但才走到門口,腹部就痛得要命,還痛得差點倒地。

宇狐疑瞥了她一眼:「妳該不會傷口又復發了吧?」

「那個,當然不──」還沒來得及否定,她已被宇凌空抱起。

「不要逞強,」他抱著她進屋,「不然妳剛才也不會差點昏倒在門邊。」

哎,夜朝他拋了個苦笑,從小到大不管傷口再深再痛,她都可以忍住的嘛,但現在他這樣抱著她,她要怎麼讓自己發燙的臉部降溫呀?

來到餐桌旁,宇將她輕放到椅子上,一坐下,她的疼痛頓時減輕許多。

「妳煮了晚餐?」宇這才看見一桌的沙拉、粥、魚湯和甜點,驚訝她在這麼簡陋的廚房是怎麼弄出這些東西的?

「你一定餓了吧?」夜笑咪咪拿起餐巾,之前早已將他的粥盛好,放在他的位置上。

宇拉開椅子坐下,兩人中間隔著一盞燭光和一盆小花,夜舀起粥吃了一口,突然放下調羹。

「啊,冷掉了。」

本來熱騰騰的,濃淡恰到好處,如今放太久粥已發糊,她有些沮喪,虧她還在腦中盤算了整晚,就為了做出最棒的口感。

宇一手握著湯匙,連忙抬起頭:「不,很好吃。」

呃,這好像新婚夫妻之間的對話,夜羞澀低頭扒了幾口冷粥,希望這樣能冷卻她臉上越升越高的溫度。

「當、當然啦,我學過烹飪嘛,還考過執照呢。」避免尷尬的方法就是說話,「什麼法國料理啦、糕點、調酒,我都學過,那時為了──」

話,嘎然止住。

宇發現她整個人突然僵住,疑惑望著她:「怎麼了?」

那時某位財團大老特別偏愛美食,為了暗殺他,夜學會一流廚藝混進他家,趁他進餐時將之一槍擊斃,噴出的鮮血濺紅了半面雪白餐巾!

噹,湯匙掉進盤子裡,夜匆匆拿起左手邊的叉子將湯匙撈起。

「手……滑了一下。」對上宇疑問的目光,她急忙擠出微笑掩飾過去。

胸口驀然湧起一陣近乎窒息的感覺,夜連忙將粥推開,改喝湯,左手卻伸到餐桌之下捏得死緊。

不,她拼命說服自己,那些都過去了,她不是已經讓所有不堪回首的往事都隨著那把槍埋入地底了嗎?

喝完湯,她努力鎮定下心神,告訴自己應該勇敢走出過去的陰影和血腥,別再耿耿於懷。

畢竟,現在的她已經跟以前不同了!

 

 

 

 

 

第十二章

 

 

 

 

再來十幾天,夜的傷口總算癒合得差不多,已經能穩穩站起,不須攙扶,連走路都沒問題,偶而還能陪宇在附近採摘甘蔗和蔬果,但宇不希望她太累,只讓她在木屋方圓幾公尺內走動,過遠的山谷林地他依然獨自一個人前去,不過自從知道BG有可能逗留在飄若城之後,他也不敢離開太久,像今天下午打算去河谷抓魚之前,他特意在附近仔細巡視了一遍才走。

哼著歌,夜坐在屋後空地上編草帽,天氣越來越熱了,到時宇得頂著大熱天出門,這個就能派上用場,嗯,順便想想晚餐要煮什麼,昨天吃烤山雞,今天換換口味來煎魚排好了,甜點嘛……啪!

什麼聲音?雙手一停,夜機警站起。

不是宇的腳步聲!放下編到一半的草帽,她偷偷穿過屋旁小路,準備繞去前院看看究竟是何方神聖。

一路躡手躡腳,從菜園旁探出頭,發現是名年約四十多歲的男人,對方打開外圍籬笆,站在前院中央,手上拿著一把長槍,看見那把槍,夜驚愕倒抽口氣,是BG的追兵?

在這裡生活快一個月,原以為BG已經放棄追殺他們,她只想當個普通人,過平靜的日子,為什麼白琳不肯放過她?

胸口再度湧起一絲血的甜味,彷彿這股腥味從未消失,只是暫時沈潛,不,不對,她已經決定不再拿槍、不再殺人了,別過來,別過來!倉皇向後退開一步,夜踩上路旁樹枝,發出啪答一聲,驚動了院中的男人。

「誰?」男子洪亮一吼,衝到夜面前,槍也迅速對準了夜的臉,她慌恐睜大雙眼。

『您必須一無所懼,不管對方是一個人還是十個人,是一把槍,還是十把槍同時對著您。』小時候教她射擊的傑利先生曾這麼說,『當您感到恐懼時就喪失了活命的機會。』

不,她不要聽,她答應過宇,不再殺人,絕不再殺人了!

『夜小姐,您看,在扣下板機之前,一定要百分之百確定您已瞄準對方要害,絕不能讓他有任何反擊的機會。』

她纖長的手指微微一動。

『下手時就不要再有遲疑,要又快又狠。』

冰冷槍口指著她,距離不到一公尺,夜的眼中倒映著那把長槍,瞳孔越睜越大,越睜越大。

『凡是阻擋在您面前的人都該殺!』

一絲冷厲掠過她美麗的眸子,男人正打算放下槍開口解釋,夜卻如鬼魅般閃至他右側,右腳狠狠從他下腹掃過一記飛踢,男人痛得哇哇大叫蹲了下去,夜奪過槍,熟練旋了一圈抵住他頭部。

『這樣妳就能成為最強的殺手,殺人無赦!』

對,就是這種感覺!雪白手指扣住板機,夜的眼中一片冰冷猙獰,黑髮不停在她絕美卻寒瑟的臉上拂動,就連惡魔的表情也不可能比她更可怕,男人嚇得傻坐在地上,以為自己已經來到底層的地獄。

「你敢拿槍指著我,」冰冷的聲音宛如幽谷回音,陰森得讓人毛骨悚然,「真是找──死──」

男人嚇得魂不附體,夜冷眼瞪著那張簌簌發抖的臉,正要扣下板機。

「夜,住手!」匆忙從籬笆外側衝進,扛在背上的兩袋魚簍全被宇甩飛到地上。

「這位倫生醫生,」連忙跑到醫生面前,宇用身體擋住槍口,「他是這座醫療木屋的主人,半年前決定在其他地方設醫療站,所以將這裡解散,但他留下大批用具和食糧,好供過路的旅人使用,他也是前不久才發現這裡好像有人住,所以才翻過山頭過來察看。」

夜的神色不大對勁,宇緩緩伸出手握住槍口。

「剛才我在河邊遇見他時就跟他說我們遭人追殺,不得已借住此地,請他先過來幫妳看看傷勢復原的情況,順便巡視看看附近有沒有可疑的人。」

夜整個人一震。

「妳還好吧?」夜八成把醫生當成BG的手下,「來,把手放開。」

夜卻依然緊握著槍,驚惶看著前方,體內彷彿有兩股力量在相互拉扯,一個叫她放下槍,另一個卻叫她緊抓不放。

「我……」駭然望著站在她槍口下的宇,她的手指顫抖得更厲害,不將槍放下,難道她要開槍殺了宇嗎,放下槍吧。

不,她痛苦搖搖頭,不能放開手上的武器,萬一有人要攻擊她怎麼辦?

坐在宇身後的倫生困難嚥下一口口水,深怕一個不小心擦槍走火。

「妳看,」宇將槍口緩緩往上移,移開自己的胸口,轉向天空,另一手朝她扣著板機手伸去,輕輕覆住,「這裡除了我和倫生醫生以外並沒有別人。」

顫顫張開雙唇,夜的眼眸逐漸被淚水盈滿。

「所以妳不用害怕的,對不對?」握住她發抖的手,將她的指頭輕輕從板機上拉開。

她瞪大的眼睛一直看著宇,過了幾秒終於鬆開另一隻手,放開長槍,宇一手接過武器,一手連忙接住她,將槍往身後遞還給醫生。

「夜,妳沒事吧?」她全身顫抖得厲害。

醫生踉蹌從地上爬起,整個人連滾帶爬地從敞開的籬笆奪門而出,別說這座木屋是他的,就算打死他,他也絕不敢再踏進這個山頭半步了。

「啊,倫生醫生!」望著他的背影,宇想請他回來,好好跟他道歉一番,醫生卻逃命似地拔足狂奔,彷彿把雙腿跑斷也在所不惜。

天哪,她剛才做了什麼?夜惶惶靠在宇懷裡,若不是宇及時阻止她,她早開槍射殺了對方,人家好心將房子借他們棲身,還留下東西和食糧,她卻恩將仇報差點殺了他。

為什麼在看到槍的一瞬間,她彷彿被誰催眠,突然失去了理智?以前並不會這樣呀,夜緩緩舉起雙手,看著自己的掌心。

不,不是失去理智!如果那樣的她才是真正的她呢?她驚恐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頭一仰,萬縷盈黑秀髮飛過她的肩膀,撒在宇的手臂上。

「夜?」宇驚訝低下頭,發現她已昏厥過去。

她發了高燒。

屋外正下著大雷雨,傾盆大雨席捲整座山區,不時伴隨著刺眼閃電與隆隆雷鳴,雖是清晨,密佈的烏雲卻遮蓋整片天空,滂沱雨勢更讓窗外景物模糊成一片。

點上油燈,擺在夜的床頭,宇拿起她前額的溼毛巾,輕輕將手放在她額上,她已經昏迷兩天了,真不知她的身體受不受得住?

將毛巾放入冷水裡,宇凝神望著昏睡中的她,前幾天並無感冒的徵兆啊,為何夜會突然高燒不退?難道是傷口發炎引起的嗎?如果是這樣也該二十多天前就發作了,而非等到現在傷口都已癒合了才燒起來呀。

還是……宇眉心一緊。

從小到大,夜已習慣不論何時都要保持在最佳狀態,就算發炎也得用意志力將它強行壓下,因為她沒有生病的權力,不管傷得再重都要繼續完成任務,她居然一直被迫這樣折磨著自己,不管是心理還是身體!

望著那張清靈削瘦的臉孔,宇深吸口氣,費了極大的自制力才克制住俯下身親吻她的衝動,他趕緊將擰乾的冰毛巾放回她前額,從她床邊起身,走下樓察看薑湯滾了沒,順便用冷水潑了自己一把。

該死!他怎麼可以有這種不潔的念頭,她可是他嫡親的姊姊呀。

一道閃電突然劃過天際,宇站在廚房,窗外電光刺眼得很,他伸手擋了擋,緊接著刺耳雷聲響起,雨下得更大了,幾乎到了吵雜的地步。

煮好薑湯,宇端上樓,準備叫醒夜餵她,一到夜的房間卻發現枕邊只剩一條溼毛巾,床上竟不見人影,他睜大雙眼,鏘一聲,托盤連同碗和湯匙一起掉落到地上。

「夜!」他慌忙飛奔下樓,找遍整棟房子卻沒看見她。

宇匆忙衝出屋子,外面雨勢正大,不到一秒人已全溼。

「夜──」焦心的嘶吼迴盪在雨聲和雷聲之中,他簡直快瘋了,她發著高燒居然還跑出來淋雨!

又是一道白光劃下,他沒空理會這道閃電有多刺眼,拼命在附近找著,之前夜只在附近走動,對更遠的山形又不熟,萬一發生什麼危險怎麼辦?更何況現在山區正雷電交加啊!

痛,好痛,這種被恐懼緊揪著的心好痛,宇倉皇跑著,拼命叫著夜的名字,從林間找到了山谷,她到底到哪去了?

「回答我!」嘶聲力竭的叫吼彷彿要直貫天際,「夜,回答我──」

原來人可以這麼驚恐,這麼無助,宇喘著氣,在山林間焦急奔馳,越下越大的雷雨彷彿也在呼應著他心裡的哭號——夜,別再丟下我一個人!

頭一抬,赫然瞥見前方矗立著一道熟悉背影。

「夜!」她背對著他,身後髮絲全被雨淋溼,宇驚喜跑向她。

環顧四周,附近有片棉花田,再過去是個大斜坡,他才帶夜來過一次,她竟然就記住了?

「快跟我回去,」他匆忙跑近她,「妳在發燒,為什麼要跑出來淋雨?」

她知不知道他有多擔憂,多心急?

夜緩緩轉回頭,讓他一愣,雖然大雨下得又急又快,他卻看出了她眼中打轉的淚水,而她的右手竟然握著那把從BG那兒逃出來時攜帶的手槍。

「妳……」為何要將已經埋入土裡的過去挖出來?

「宇,我求求你,」她淒楚的雙眼定定凝視著他,一字一字,緩聲而出,「回亞企吧!」

眉稍一揚,宇抿緊雙唇,驚覺這場大雨竟如此冰冷刺骨,幾乎要凍結了他的身體,夜慢慢走近,直到他面前。

「回亞企後,連同我的這條命一起活下去。」

她在說什麼?

「對不起,現在這裡只有你在場,我只能拜託你了。」拉起他的手,夜將槍放入他手中,「趁我還沒再殺害無辜的人之前,請你……」

泛溼的美麗雙眼緩緩閉上。

「殺了我吧!」

殺了……她?宇瞪大眼睛,低頭凝視著那把交至他手中的槍械。

大雨直落,滂沱落在他顫抖的掌心,他一咬牙,將槍緊緊握住,她該不會是──

「我好痛苦。」溼透的髮絲垂在夜眼前,雨珠不斷從她髮尖低落,正如她臉上凄盈的淚,「雖然我醒過來了,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活著對不對?」

雙手摀住臉,夜整個人往下跪到泥地上,大雨打在她纖細的肩頭,像打在她心口,迴盪出哽咽的哭聲。

「我好想殺了自己,我好想殺了自己!」

夜……向前一步,宇伸手想安撫她,手指尚未碰到她的肩,她整個人滑坐在地上。

「我以為只要忘掉過去就能重新開始,像把槍埋入土中,讓血腥的記憶不見天日,總有一天我能忘記殺人的感覺。」她抱住頭拼命搖著,「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她忽然將臉抬起,眼中閃過無底的絕望。

「因為殺人已經是我的本能了!」

鏹礑,耀眼雷電劃過半個天空,照亮了她和宇的側臉,宇驚愕望著她,雙手懸在半空,無法動彈。

「本能,你懂嗎?我可以努力遺忘過去,但本能我要怎麼忘?它已經是『我』的一部份,而我也是『它』。」

她永遠記得自己拿著長槍指著倫生醫生的一瞬間,眼中泛著冷笑,嘴角噙著無情,雷‧亞德里培植她成為殺手,並不單要讓她像殺手般矯健,他真正的目的是要讓她一輩子都掙脫不了嗜血的天性!

「夜。」在她失去意識向前仆倒之前,宇連忙蹲下,伸出臂膀摟住她,再慢一秒,她的臉便會直直撲至泥地。

那把手槍被他倉皇丟在一旁,夜倒入他雙臂間,一碰觸到她的肌膚,他立刻感覺到她體內的高溫。

好燙,宇右手環著她,另一手為她揮去前額不時滴水的髮絲,她正發著高燒,但他更擔心的是她此刻淒絕的心情,這比她之前石化自己,封閉所有知覺更為棘手,怎麼辦?他該怎麼辦?

「殺了我。」夜幽幽睜開雙眼,「求求你。」

她氣若遊絲地說。

「我不想承認前兩天那個毫無意識地拿著槍、以殺人為樂的人是我。」

那時的她並非被什麼東西催眠、被什麼東西蠱惑,相反地,她內心期待開槍,興奮、貪婪地期待著!

「我好想否認自己是那樣的人,不,我根本不想當那種人,但『它』卻是最真實的我,我怎麼逃避也逃避不了。」伸出雙手,無助抓住宇胸前的衣襟,「因為一旦我否定那樣的自己,我就什麼都不是了。」

她彷彿聽見雷‧亞德里在遠處大笑,嘲笑他們的天真,嘲笑他們徒勞的掙扎。

直到此刻她終於明白為何以往待在雷‧亞德里身邊時,儘管她受命去殺那麼多人,她卻從未像前兩天那樣失控,因為她相信雷‧亞德里,她相信他要她做的一切都是對的,所以她從沒想過她要負什麼責任,更別說會有任何罪惡感,但現在她不再相信他,等於不再相信他所編織的藉口──殺人是為了拯救世界,她得赤裸裸地面對自己的道德良知。

就算她殺那些人時是受雷‧亞德里的哄騙和擺佈,然而做過的事既已發生便不會消失,那些被她所殺的人畢竟是死在她槍下,她難辭其咎。

「一定是我離開父親的羽翼之後,無法再相信他,所以本能才會突然浮現出來。」

真諷刺,她在雷‧亞德里身邊時,只要相信他的謊話,她就能活得心安理得,一旦離開他,她卻得回歸本來的自我,再也無法壓抑自己嗜殺的本性。

「但我不想再相信他,我不要,我不要再像以前那樣自欺欺人了!」夜惶恐掩住臉。

『現在的妳,身心都很脆弱。』

特勒斯……夜一愣,愕然放下雙手,原來他當時所說的「脆弱」是這個意思,那時他已料到她會產生這種自我錯亂的危機?

「不,如果我不相信我父親的話,那個嗜血的自己不知什麼時候還會再跑出來,萬一再碰到另一個倫生醫生,我會開槍,我會殺人的。」

兩邊,都不是她的歸所!

既不能認同為雷‧亞德里效命,有著崇高理想卻助紂為虐的過去,也無法認同那個埋藏在內心,獨立,卻擁有血腥本性的自我,她到底該當哪一個?還是兩個都不要?她該怎麼定位自己?她是誰?她是什麼?她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見她這樣悲憤,宇再也忍不住胸中的萬分心疼,緊握住她其中一隻小手,將之移至胸口。

「夜,如果妳想殺,妳就殺吧。」

咦?夜驚訝望向他。

「我會在妳開槍之前,及時阻止妳。」

啊,她深深一顫,雨和淚一起自她雙頰滑落。

他沒勸她放下槍,因為他了解她無法不殺人的痛苦,但他更明白她殺了人之後會愈加痛不欲生,所以他……

『我會在妳開槍之前,及時阻止妳。』

這已經不只是體貼而已,他竟然……夜倒抽口氣,定定望著眼前的他。

不、要、放、棄!宇那雙澄黑的眸子似乎這麼說。

唇角一動,夜笑了,如果殺了自己才能解放她的心靈,那麼就讓她死去吧,像狂風暴雨,死過一回,歸零,澄澈。

「宇,以前的我好像從未真正看清楚自己。」她緩緩舉起白皙的右手,「表面上我一直認為是我欠你太多,給你帶來不幸,所以不斷想補償你,拼了命也要保護你,為你犧牲一切再所不惜。」

無怨無悔地當他的影子繼承人!

「可是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心裡還有另一個聲音,告訴我,其實我有多恨你,如果不是為了你,我也不用活得這麼辛苦,弄得滿身是傷,在過去數千個無法入眠的晚上,我內心深處一定曾這樣恨過你。」

夜將手輕輕放在他頰上。

「我想我是恨你的。」她微笑著,眼中的淒然已被清澈的淚水取代,「而且恐怕是恨得要死,就和我對你的愧疚一樣深吧。」

但是,能這樣恨著他、認識他,真是太好了。

「對不起。」剛剛她居然想一死了之,「我一定會努力讓自己幸福的。」

這才不枉他為她付出的一切!

是的,讓自己幸福——這遠比任何回報都更讓他欣慰,她相信他,所以她做了承諾,活下去!就算日子過得再痛苦,就算到最後她還是迷失了自我,她也會堅持到嚥下最後一口氣。

他為她努力至今,不離不棄,她怎麼可以辜負他?夜蒼白一笑,再也撐不住,自他的臂彎中昏迷過去,宇連忙摟住她。

雨仍不停落著,他想起身將她打橫抱起,找個地方避雨,手一動,她溼淋淋的髮絲滑入他掌間,她的臉和他對個正著,心,突然噗通一跳,有多少次他曾就近凝視著這張娟秀無比的面容?

在她重傷不便於行時,都是他抱著她走上走下,她的小臉就倚靠在他的胸口上,但他不敢低頭凝睇,深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會不可自拔地深陷在她的笑臉裡,讓她察覺到什麼。每當夜深人靜,他靜靜坐在床邊守著她的睡臉,他一樣帶著戒慎,唯恐自己踰越了手足情份。

明明兩人距離如此貼近,他卻不敢好好看她一眼,宇舉起手輕撫著她臉上美麗的曲線,就這樣毫無掩飾地凝視著她,一次,一次就好。

手指從她臉龐輕拂而過,他不禁想起剛才她的指尖亦曾從他臉上劃過,一時間他紅了雙頰,心口驀然被陣陣悸動淹沒。

她說她恨他,說這句話時她的眼中卻盛滿歉意。

「妳說妳恨我,但我對妳……只有愛,沒有恨!」

頓時所有的顧忌和疑慮皆被情不自禁擊垮,他俯下身,低頭,雙唇落在她冰涼的絳唇上,吻了她,顫抖地,深切地,他全然忘了兩人身在何地,忘了大雨,忘了一切,只知道當他覆上她柔軟的唇瓣時,心中情意是如此澎湃,澎湃到他能為此焚燒殆盡。

兩人溼透的髮絲不期然地相遇,交疊,流轉的雙唇忘情深吻,直到一道閃電突如其來劃過兩人上空,刺耳的雷聲有如天神震怒,劈下。

『但你們明明是姐弟!』

宇一驚,愕然抬起頭,白光劃亮他猛然清醒,驚愕不堪的臉,他、他剛剛做了什麼?

『萬一你哪天情不自禁怎麼辦?』

他……吻了她,他竟然吻了她!

『你會毀了姊姊的一生,害了她一輩子!』

顫抖舉起手,輕輕按在自己的雙唇上,吻,KISS,將那兩個S字母換成L,就是KILL,扼殺。

又是一道駭人雷電劃過,猶如憤怒的法官舉起榔頭敲打在桌上,碰,罪人,抬起頭!宇顫顫睜開雙眼,望向閃電交加的天際,天哪,他不能愛她,他真的不能愛她嗎?再這樣下去他只會害了她嗎?

『萬一之後有任何越軌的舉動,我保證一定會離開她。』

不,他用力抱住夜,不要,他不要離開她!

絕望的淚水從他緊閉的雙眼滾落,世界被淹沒在一片漫飛大雨和雷聲之中。

 

 

 

 

 

第十三章

 

 

 

 

大雨終於停了。

這場雷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一停,天空驟然放晴,坐在窗邊的阿瑞夫,出神望著被雨水洗刷得無比青鬱的窗景,默默嘆了口氣。

雖然魏斯已將雷‧亞德里的交易記錄交出,但沒有宇出面證實,警調單位亦很難有所行動,目前最刻不容緩的便是要找出宇的下落,總部已經不下十次來函催促,然而自從那天私下見過宇之後,他的想法開始動搖。

理智告訴他,為了夜,他應該放手成全他們離群索居的希望,只不過內心還無法如此瀟灑。

「咦?」撥開蕾絲窗簾,阿瑞夫突然從椅子上彈起,那是他的錯覺嗎?

一道雨過天晴的陽光從雲層頂端撒下,照在屋外大門上,亦照亮了門邊筆直的身影,宇一身溼漉站在門外小徑,透過玻璃窗,仍可清晰看見他身上的白襯衫正滴著殘留的雨水。

阿瑞夫衝出屋子,直奔到宇面前,原本坐在角落打電腦的魏斯發現他不尋常的舉動,亦往門口望去,這一望讓他膝上的傳真紙全掉到地上。

宇?

這不是在做夢吧?魏斯匆匆起身,正想尾隨阿瑞夫追出,一看見宇一身濕透,他連忙跑回浴室拿毛巾再跑出來。

為何宇會自動現身?他不是決定要帶著夜隱居去了嗎?阿瑞夫往他身後掃了一眼,只有他一個人,夜呢?為什麼夜沒在他身邊?無數個疑問不斷在心裡盤旋,阿瑞夫迫不及待想開口追問,卻在瞥見他臉上的神情時愕然住口。

那是何等凄絕的神色,彷彿現在一開口就會殺了他似的!

來到阿瑞夫身後的魏斯亦是一愣,到底是怎麼了?之前不管再怎麼痛苦,宇都咬牙撐過來了,也沒見他皺過眉頭,就連面對打擊時都能沈住氣,絕不輕易將情緒表露在臉上,但現在他卻充滿痛苦、懊悔、憤怒,猶如世界末日,眼底的淒絕幾乎到了讓人望而生畏的地步。

「我沒有保護她的資格。」宇戚然抬起頭。

「怎麼了?你看起來好悲傷?」阿瑞夫定定走到他面前。

「夜就……拜託你了,希望你能讓她幸福。」好痛苦,好恨,他對自己太過自信,自以為可以完全克制住內心不倫的悸動,到頭來卻傷害了夜。

握緊顫抖的雙拳,宇將頭往右後方一轉,阿瑞夫隨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那邊有個小山洞,當他轉回頭時,阿瑞夫拋給他一個了然於心的眼神,急忙往那個方向奔去。

阿瑞夫跑得很快,經過他身邊時像陣風般掃過他衣角,等到阿瑞夫已跑得不見人影,魏斯才向前一步,猶疑著自己該不該問。

宇看見他,突然大步一跨,緊緊抱住他的肩膀,淚,這時才如洩洪般毫無壓抑、毫無掩飾地滾下來。

見他傷心成這樣,魏斯不知所措地舉起手想安慰他,卻不知該怎麼做才能減輕他的痛楚,不,他連宇為何會難過成這樣都不知道,要怎麼安慰他?

緊抓著魏斯,宇熱淚直落,讓魏斯更加慌亂,他從沒見他這麼直接地表達出情緒,一時間竟有些感動,宇一定是將他視作朋友,所以才會在他面前,不,身後落淚。

過了三、四分鐘,宇終於在哽咽中開口:「我吻了她!」

「咦?」

「該死,我真該死。」

喃喃咒罵著自己,宇懊惱地重複著這句話,魏斯一愣,突然意識到什麼,連忙推開宇。

「等等,你帶著夜小姐離開BG沙堡時沒見到克萊小姐嗎?我以為她有幸找到你,跟你澄清了你的身世,所以你才決定要和夜小姐遠走高飛的。」

警覺抬起頭,宇湛黑的眸子一閃。

「我的身世?」

魏斯自知之前隱瞞他理虧在前,臉上不禁浮出一抹愧色,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說出真相:「你其實並不是亞德里家的孩子。」

轟!宇瞪大雙眼,現在明明放了晴,為什麼他感覺身邊劈下一道響雷?

「你說什麼?」他激動抓住魏斯的領子,只差沒撲上去掐死他,魏斯一個重心不穩,巍巍向後倒退。

「淺井夫人的孩子只有夜小姐一人,這點我已經向當時負責接生的醫生求證過了。」

只有夜是亞德里家的繼承人,那麼他和夜根本不是姐弟!

「克萊小姐也知道這件事,我怕來不及告訴你,所以曾委託她告訴你真相。」

可是雪梨卻騙了他!重重放下握拳的右手,宇頭一轉,拼命往小徑跑去,魏斯見他突然轉身狂奔,連忙抓著毛巾跟在他身後。

夜……他一面跑著,一面想大叫,他們根本不是手足,所以他根本不需放手,不需退出!

「夜──」轉個彎來到小小的山洞前。

洞內一片空蕩,望著之前夜橫躺的地方,地上還是濕的,那翦清麗身影卻已人去樓空,他慢了一步。

「不!」宇跪倒在地,拼命搥打泥地,「夜夜夜夜夜夜──」

他居然把她交給了別人!

「宇,你不要這樣。」架起他雙手,魏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他拖出洞穴,「走,我們追上去,迪恩少爺應該會帶夜小姐去機場,我馬上叫車。」

宇頹然坐在地上,逕逕望著之前放置夜的空地,過了一會兒,他搖了搖頭:「不,追不上了。」

阿瑞夫可是會為了夜賭命的男人!為了讓夜幸福,他一定會拼死將夜藏起來,不讓ICPO、不讓任何人找到她,說不定他這輩子永遠不會再見到夜。

「夜知道我的身世嗎?」

魏斯點點頭:「應該知道,雷‧亞德里給她的權限當中,似乎也包含了調閱她出生證明的權力。」

夜知道他們的關係,而她卻……

『宇,我求求你,回亞企吧!』

他彷彿看見夜就站在他面前流著淚,被雨淋得溼透。

「好。」他痛苦點了個頭,起身,對存在於內心深處的她承諾,「我回波士頓繼承亞企。」

一旁的魏斯大吃一驚,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你要繼承亞企?」

宇回過頭,勉強扯了個苦笑,朝他肩膀一拍。

「把下巴收起來,我回去繼承亞企,你應該是最高興的人。」

魏斯完全呆掉。

「我的確很高興,不,我簡直高興得快忘記自己叫什麼,比人類登陸月球還要高興一百萬倍,但是……」他明明那麼深愛夜小姐!

「你有沒有想過?一旦繼承亞企,你和夜小姐就只能以姐弟相稱了?」

別開臉,宇閉上雙眼。

「雖然我希望你能挽救亞企,可是我並不希望你做出將來會後悔終生的決定呀!」

他和夜只能當姐弟,在他宣佈繼承亞企的那一剎那,他們在法律上便永遠不能結婚。

「如果這是她的心願,我一定會幫她完成。」仰起頭,宇吐出痛苦的嘆息。

因為他愛她!夜連尋死都還將亞企的存亡掛在心上,在哀求他開槍射殺她之前,她先開口請求的是亞企的未來。

「她想守護的東西,」沈痛望向遠方,宇的眼中盈滿淚,「就是死,我也會保住!」

是怎樣濃烈的愛情可以讓人做到這種地步?他是用泣血般的心情去斬斷與所愛之人廝守的機會啊!

被深深震撼著,魏斯良久才回過神,這就是宇最終的決定?如果是這樣,那麼……魏斯舉起雪白毛巾,披上他的肩頭。

「少爺,當心別著涼了。」

他會用一輩子的忠誠、才能與性命,至死追隨他。

 

 

 

 

 §

 

 

 

睜開雙眼,發現自己深陷在一個溫暖的懷抱中,夜驚訝坐起身,眼中出現一張溫柔笑臉。

「妳醒了?」阿瑞夫的手背正放在她前額上,「幸好注射過消炎藥之後,妳已經慢慢退燒了。」

兩人坐在黑色轎車裡,前座司機駕著車,看起來不像ICPO的人,應該是迪恩家的私人保鏢。

阿瑞夫與她坐在後座,外邊風景迅速閃過車窗,夜困惑瞥向遠處的海水,迷迷糊糊中她只記得自己暈了過去,宇似乎將她放在洞穴內避雨,醒來後她就在車內了,而且還是在阿瑞夫懷裡,宇呢?

「我想他會回波士頓去吧。」看出她的疑惑,阿瑞夫解釋道,他相信宇主動出現在他面前,用眼神告知夜的下落時,心裡多少已經有這層覺悟。

夜愣了一下,隨即出神望向窗外輕喃:「嗯,那我就放心了。」

似乎有哪裡不太一樣?阿瑞夫細細打量她,是一個多月沒見嗎?總覺得夜身上多了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明明在他身邊,卻彷彿她隨時會離去。

「阿瑞夫,對不起,」笑著回過頭,夜望向他,「讓你久等了。」

舉起靠攏的雙手送至他眼前,她泛著笑意的眼眨了眨。

「你們ICPO都不隨身攜帶手銬?」

夜要他逮捕她?

「我馬上隨你去巴黎總部自首。」

這是他們之前就約好的,阿瑞夫卻搖了搖頭。

「不,我們不去巴黎。」

「咦?為什麼?」

「我答應過宇,要給妳幸福。」

驚訝放下雙手,夜接著燦爛一笑,點頭:「是,我也答應過他,要讓自己幸福。」

就是這份勇氣讓她決心面對自己,不管是自己好的一面,還是壞的,所以她在宇面前勇敢面對心中醜惡的恨意,而現在……她抬頭望向阿瑞夫的胸口──她曾一刀劃過的地方。

「這個傷口還痛嗎?」舉起右手,指尖輕輕滑過他的胸膛。

阿瑞夫抓住她的指頭,將之拉下,不願她碰觸過去的傷痕,他不要她愧疚。

「自從知道我們相遇的真相後,我便全盤否定了這份感情,不想再相信你。」夜笑著抽回手,一道剔透的淚自右頰劃落,「但現在我願意去相信了。」

阿瑞夫驚詫睜大蔚藍雙眼。

「儘管我們的相遇不是巧合,而是精心算計後的結果,但我的心一定曾有某部份被你真正打動。」凝視著昔日的情人,她破涕一笑,「否則就算我們能相遇,我也不會愛上你。」

夜……!沒想到她會突然告白,阿瑞夫驚喜莫名,她說她之前是愛他的,她竟開口承認了過去的感情!

「而且,」仰起頭,夜輕輕在他清秀的臉頰獻上一吻,「現在的我是比之前更愛你吧。」

阿瑞夫整個人一震,她說了什麼?

原以為兩人感情已毫無挽回的機會,只要能默默守在她身邊,他就心滿意足了,但夜卻告訴他,她愛他,她是愛他的,之前如此,今後更然!

窗外終於完全放晴,耀眼陽光透過車窗,溫暖照亮兩人相對的身影。

阿瑞夫將她緊緊摟入懷裡,伸手從口袋內掏出婚戒,那是之前訂婚時送她的鑽戒,在兩人取消婚約之後,他一直帶在身邊,雖然不敢抱持復合的希望,但只因夜曾戴過,他便形影不離地貼身帶著它。

「我對妳的心意與感情從未改變,」他右手握著鑽戒,認真,「夜,嫁給我吧?」

美麗的婚戒被陽光照得發亮,夜愣愣望著他手上的真情誓約,一朵含淚的幸福微笑終於在她臉上,燦爛地,感動地綻放開來。

 

 

 

 

 

 

第十四章

 

 

 

 

波士頓,凱司特大樓。

站在落地窗前,夕陽餘暉迎面撒在宇身上,他兩手放在褲袋內,像尊比例完美、冷俊迷人的雕像,靜靜地,看著落日逐漸西沈。

站在宇身後,魏斯雙手捧著準備好的演講稿,心情很像當初宇和白琳結婚的那個早上,猶豫不決了半天,他還是開口問:「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嗎?」

亞企新任總裁的記者發表會定在今晚七點。

宇嘆口氣,現在他終於明白雷‧亞德里在發佈淺井夫人生下雙生子這條新聞之前,為何會對他說,「總有一天你會後悔沒有阻止我這麼做」。

當時他沒阻止雷‧亞德里,而今的確讓他懊惱萬分,否則大眾不知夜有亞德里家的血統,至少他繼承亞企之後也不須和她維持著虛構的姐弟關係,可惜他們是雙生子的消息如今都公開了,為了守住她所愛的企業,他不能失去亞企的血緣與繼承權,但他真願意永遠當夜的手足嗎?他愛她,根本不想和她姐弟相稱。

「如果我現在反悔,」宇回過身,俊美的臉孔沐浴在黃昏之中,顯得耀眼非常,「你會不會難過得想把我從這裡推下去?」

心口猛然一抽,魏斯握緊雙拳。

「會!」消息已發佈出去,連報紙都登了,在這樣關鍵的時刻啊,魏斯筆直走到他面前,「我會把你丟出去,然後叫車送你離開。」

從此繼承人失蹤不明,亞企垮台。宇轉回頭,繼續凝神望向窗外那片流紅紫金的晚霞。

夜現在應該已和深愛她的人,安全無虞地生活在世界某個隱密的角落吧?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至少他知道她會過的很幸福,這樣就夠。

「把今晚的聲明稿給我。」他伸出右手,修長的手指停在半空等著魏斯遞上。

「宇?」魏斯睜大眼睛。

他主動抽起魏斯手上的文稿,一邊叉腰,一邊拎著那張紙。

「你不要露出那種表情。」那種又矛盾又愧疚的樣子,「等我成為總裁,倒楣的是你,我之前就說過吧?我對幕僚的要求很高,一旦我繼承亞企,標準會更嚴苛,你最好有幾十天都不能闔眼的心理準備。」

他們要面對的可是即將展開報復行動的雷‧亞德里,那個惡魔般的男人一定會不惜代價地整垮他們,為了守住夜的托付,他不能輸!

只有保住亞企,他才能感覺到和夜還有那麼一點點的聯繫,或許這才是他決定回來繼承亞企最大的原因,宇對自己苦澀一笑,他竟只能用這種方法遙遠地思慕著所愛的人。

「對了,找到蘿拉了嗎?」目光迅速將今晚的講稿掃過一遍,宇抬起頭。

魏斯嘆了口氣:「她依然下落不明。」

那天追上雷‧亞德里之後,蘿拉就沒再回亞企,難道她落入了雷‧亞德里的手中,或者慘遭殺害了?

雖然不認同她對亞企死心踏地到黑白不分的做法,但她畢竟是亞企的機要秘書,他有責任保護她的安全,況且她也曾暗中協助他們蒐集雷‧亞德里的罪證,是將雷‧亞德里拉下台的功臣之一。

「繼續找,如果她被雷‧亞德里抓住,不管他開出什麼條件都答應他,只要他願意放人。」將演講稿拿開,發現後面還有一張文件,宇不禁雙眉一挑。

「這是一早ICPO派人送過來請你過目的,」魏斯急忙解釋,「如果你覺得沒什麼問題的話,等今晚記者會結束,你順利繼任之後,他們便會讓報社發佈出來。」

是雷‧亞德里與黑市掛鉤的始末報導,上面寫得很詳盡,語調相當平實,沒有過於浮誇煽動的藻飾,是篇十分中規中矩的報導。

自他從祕魯搭機返回波士頓,便和ICPO達成了合作關係,亞企需要ICPO的火力來對抗雷‧亞德里,ICPO也樂於和對雷‧亞德里行事佈局相當清楚的宇合作,所以客氣送來新聞稿,在發佈之前先來徵求他同意,但他不明白的是……

「為什麼撰稿者不是雪梨?」

之前魏斯不是已將所有內幕資料交給她了嗎?她父親為了揭發亞企的真相而喪命,她理當是最有資格寫這篇稿子的人。

「聽說是克萊小姐自己拒絕了這個能上頭條的機會,所以他們才讓別人執筆。」因為內疚吧,魏斯垂下頭,如今再多的愧疚也挽回不了什麼了。

宇亦意識到這一點,眸光微微斂起,臉再度轉向斜陽。

如果當初雪梨或魏斯肯說實話,他就不用拼命壓抑自己的感情,也不用忍痛將夜交給另一個男人,只要夜也愛他的話,他和夜說不定就能與世隔絕地廝守終生──不,就算夜不愛他,至少他也不用離開她。

見他握拳的指頭一緊,魏斯心裡更加愧欠,想開口說些什麼,掛在右耳上的無線通訊突然響起。

「什麼事?」由於今晚是亞企發佈總裁換任的日子,事關重大,他身為幕僚之首,安排記者會大大小小的細節全由他統籌規劃,從一早無線電便常響個不停,「喔?是嗎?」

他瞄了宇的背影一眼,按住耳機:「沒關係,請他們上來。」

收了線,魏斯打開書房大門。

「少爺,請到正廳,有人想見你。」

宇狐疑望向退到門邊等候的魏斯,從他回到波士頓以來,只見過幾位ICPO的幹部、警署署長和亞企高層主管,魏斯幫他擋掉任何採訪,在今天這麼重大的日子,甚至一整天都沒讓任何人上來頂樓,讓他專心處理失蹤一個多月來累積的公文。

會是誰居然不在魏斯的過濾範圍之內?看魏斯一臉神祕,連來者的身分提也沒提,應該不是普通人。

穿上西裝大衣,宇走出書房,魏斯尾隨於後,走到正廳,尚未坐上沙發,兩人便聽見湯氣急敗壞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妳給我進來,今天就算天塌了,也不准妳像膽小鬼一樣逃回家!」

兩手拖著雪梨,湯費了好大的勁才將她弄進門,一踏上深紅地毯,雪梨整個人更是連連退後,抵死想掙開,若不是湯死命拉著,她早拔腿跑了出去。

負責帶他們上來的保鏢見兩人拉拉扯扯,不得不朝旁退開一步,從樓下大廳到電梯,兩人已撞倒好幾名職員和侍者。

「少爺。」保鏢出聲行了個禮,表示已把人帶到。

宇點點頭,手一揮,保鏢退出大廳,並將大門關上,門一關,只有從外面進行指紋瞳孔掃描,或從裡面刷卡才能開門,雪梨努力想板開門把,卻怎麼也打不開。

「妳現在不面對他,難道想良心不安一輩子?」湯抓住她右腕,將她用力甩向客廳,她踉蹌了好幾步,驚愕抬起頭,發現自己已被湯推到宇面前。

啊,腳步狼狽定住,一見到宇,她頓時忘了怎麼呼吸,驚恐低下頭,她騙了他,而且並非出自無心,她,是蓄意欺騙!

所以她從祕魯畏罪潛逃,連夜逃回自己的公寓,但就算躲在被窩或在湯的酒吧灌醉自己,也無法抹滅錯已鑄成的事實和良心的譴責。

她一直寢食難安,深恐自己那番謊話會造成什麼嚴重的後果,如果有機會見到宇,她一定要向他道歉,請求他原諒,然而真正面對他時,她又羞愧得幾乎不敢抬起頭,不只心跳得厲害,連雙手都顫抖不已。

倒是宇臉上一片泰靜,看不出他眼中藏著什麼情緒,兩人皆沒開口,大廳內陷入一片沈默,直到湯實在看不過去,大步上前拽了雪梨一把。

「說啊,雪梨,我是帶妳來認錯,不是來罰站的耶,連一聲『對不起』都說不出來嗎?什麼時候妳老爹把妳教得這麼沒用了?」

「我……」她求救似地望向湯,一向對她呵護有加的老友卻毫不心軟地別開臉,沒理會她苦苦哀求的眼神。

「妳騙了人家就好好道歉,」湯將她再推向前一步,「就算人家討厭妳、不理妳,也是妳應得的,別想逃避事實。」

雪梨抬起驚慌的小臉,和宇四目相接,頭立刻又縮了回去,怎麼辦?她根本不敢直視他,從兩人第一次見面,他身上那份冷傲便深深吸引住她,但在做了對不起他的事之後,她害怕接觸到他臉上絕美的冷俊。

宇靜靜站了一會兒,雙手原本環著腰,看她一直低垂著頭,手終於放下,快步往大門走去。

「算了,妳回去吧。」聲音中帶著一絲沈痛的嘆息,「反正一切都於事無補了。」

魏斯連忙跟上,先他一步到達門口刷開門,雪梨愕然看著他像陣風般經過她身旁,即將離去,眼看她再不說,以後就更沒這個勇氣踏進這裡了,她將永遠不敢面對他、面對自己,只能帶著這份萬千的愧疚,遺憾至死,頓時眼淚蜿蜒而下,那份一直哽咽在喉中的歉意總算義無反顧地衝出口。

「對不起,我……」她追上去,繞到宇面前,「我在祕魯時應該告訴你真相,可是我卻反而騙了你,你說我差勁也好,混帳也好,我、我那時一定是鬼迷心竅,還是瘋了,才會這樣欺騙你、傷害你。」

雙手舉起,摀住嗚咽的鼻頭。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宇停下腳步,頭朝她一點,雪梨哭腫的雙眼愣愣睜大,發現他居然只有點點頭,對她毫無半點責備。

「你不罵我嗎?我、我知道你一點也不想回來,如果不是我騙你,說你和夜小姐是姐弟,你應該會和夜小姐幸福地待在飄若城吧?」

「嗯。」宇緩緩回過身,「妳說的對,妳的謊言或許會讓我失去一生之中最愛的人。」

雪梨囁嚅垂下頭,望著自己絞緊的手指。

「對、對不起。」除了這句話,她不知還能說什麼來表達自己的歉意。

「但我原諒妳,誰叫妳是我最好的朋友。」

啊,雪梨迅速抬起頭,朋友……他從未回應過她的癡情,所以她痛恨這個字眼,但現在她卻莫名地感動著,彷彿這兩個字比任何諒解都更珍貴,也更沈重,讓她越加自慚不已。

「不,我不配做你的朋友,我那麼自私、那麼卑鄙。」她激動抓起宇的右手,「你罵我吧,我求求你狠狠罵我一頓,或者重重揍我一拳都行。」

不如此,她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這樣會讓妳好過一點?」宇定定望著哭成了淚人兒的她,她用力點點頭。

「好吧。」舉起手,他當真朝她揮過去,打了她一巴掌。

雪梨閉緊雙眼,一動也不動,反而是站在她身後的湯緊張叫了一聲。

那一巴掌卻無清脆的響聲,也無任何疼痛,宇在尚未碰到她臉頰前即收住力道,只輕輕拍上她的臉,然後放下,雪梨困惑張開雙眼,他俊美的臉孔正對著她。

「雪梨,妳一定能當個好記者,因為妳已經深深體會到了說謊有多麼痛苦。」

為什麼他總是能在她的心湖裡激起水花,而他卻不是她可以企及的人?

從一開始他們就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中,他的腳步不是普通人趕得上,心也不是一般人抓得住的,就像隻悠遊於天際,有雙強壯羽翅的飛鷹,唯有同等速度的風能與之羈絆,和他一同高飛。

宇說完轉身離去,魏斯跟在他身後一起坐上電梯,湯瞭解雪梨百般雜陳的心情,走到身旁拍了拍她,她回過神,勉強擠出一縷笑,倒上湯寬大的肩。

「湯,我們回家吧。」

何時她才能從對這個人的迷戀中清醒,遇見另一個適合自己步伐的人?

 

 

 

 

 §

 

 

 

 

坐著電梯從頂樓而下,魏斯卸下耳機,低頭走向前。

「那個……很早以前我就想跟你說,我、我其實也很抱歉隱瞞了你。」看見雪梨勇於認錯那一幕,魏斯深受震撼,雖說是為了亞企的大局著想,但他確實欠宇一聲道歉。

「我知道。」像對雪梨一樣,宇也沒發火。

電梯一直往下降,指示燈從三樓、二樓、到一樓逐一亮起。

「當克萊小姐說希望你能打她或罵她時,我亦感同身受,如果你能對我發發脾氣,揍我一頓,也許會好一點。」

「喔?」漂亮的眉一揚,宇回過身,「那好,我不打女人,但男人就不一定了。」

他掄起拳頭。

「我這拳打下去,包準你眼冒金星,」將拳頭晃到他面前,挑眉,「這樣你還要嗎?」

原來還有差別待遇啊,魏斯縮回脖子。

「呃,那、那就不必了。」笑笑地,按下宇的手。

宇回了他一眼,電梯大門開啟,他領著魏斯和身後一票保鏢走出。

「你有你的責任,」走到一樓正廳中央,宇突然停住,挑高天花板上掛著璀璨的水晶吊燈,刷亮了他的身影,「過了今晚,你的責任會更沈重,就像我一樣,我希望你能站在該站的位置,堅定,而非歉疚。」

身後魏斯接過今晚記者會的流程和名單,雙手微微一顫,要不是兩旁保鏢出聲催促,他可能會一直定在原地。

身為幕僚,只有抱持著相信自己的信念,才能獻出百分之百的忠誠和才幹,如果他一心只帶著愧疚的心情站在宇的左右,勢必會因心存顧忌而無法發揮所長。

把內疚的心情留在今晚,今後用能力來證明!他彷彿聽到宇這麼說。

深吸口氣,魏斯努力嚥下鼻腔上湧的酸楚,他毅然拔腿追上去,直到宇身後。

這個背影──他要緊緊跟隨著這個身影,之後不管未來還有多少試煉,他都有絕對的把握可以通過測試!

 

 

 

 

 

第十五章

 

 

 

 

記者會定在帕勒克斯大樓的宴會廳,那裡也是宇和白琳訂婚、結婚之地,稍早已擠滿黑壓壓的記者與名流政要。

從凱司特一樓過去,須經過一個景觀步道,才會到達帕勒克斯宴會廳會場,當宇走入那條相連的走道時,兩旁是私人保鏢,通道兩側全是透明落地的防彈玻璃,外面天色一覽無遺,他靜靜看了窗外黑夜一眼,再轉向前方那道專屬的宴會廳側門,走過這條過道,他的人生便將走入這扇門後的世界,永遠無法再回頭了。

站在走道盡頭的兩位保鏢正準備拉開紅木大門迎接他,一個十萬火急的聲音忽然自通道另一端響起。

「宇,等等!」

他和魏斯吃驚回過頭,看見阿瑞夫闖進步道內,數十名保鏢正急急阻攔他前進,他卻視若無睹,硬從人牆中搶入,一頭金髮不若平時優雅地貼垂著,打鬥使他的髮絲凌亂披散開來,像片燎原的金色火焰,焱焱自入口急追到宇面前。

「快,跟我去機場!」

身後數名保鏢被他撂倒在地,其他人早將槍舉起對準他,還是魏斯匆匆下了手勢才讓他們把槍放下。

望著一臉急躁的他,宇兀然升起不祥之兆,這個男人一向從容優雅,若非發生大事絕不會表現得如此慌亂,難道是夜……?

「她怎麼了?」感染到他的慌忙,宇激動反握住阿瑞夫的手,「她不是在你身邊嗎?」

這兩個人,都是一遇到跟夜有關的事便方寸大亂。

「我攔不住她。」阿瑞夫咬著牙搖搖頭。

怎麼回事?夜不是應該被他安全地藏起來了嗎?宇感覺背後有道熱氣爬上,頭髮都快豎起來。

「她堅持要去巴黎自首!」

什麼?宇大驚失色,去巴黎自首?

之前忍痛和她分開就是為了不讓ICPO找到她,逼她為他們賣命,他處心積慮,心痛得要死才讓她脫離一身血光的宿命,她居然……!

「不對。」心中,那點不安開始無限擴大,「不對,她不只要去巴黎吧?」

宇斷然抓起阿瑞夫的襯衫。

「她還另有打算是不是?」那個凡事都將悲傷和痛楚化為微笑的夜呀。

阿瑞夫抬起頭,定定凝視了宇一秒,看來了解夜的人不只他一個,什麼時候還多了一個人,也像他一樣將夜毫無保留地放在內心最珍貴的位置?

「她要放逐自己。」

空氣中原本瀰漫著驚慌,卻因這句話,沈寂。

緊抓的雙手從他襯衫中滑落,宇皺起眉,眉心堆起再堆起,直到出現三條深谷般的縐褶。

「她現在在機場?」聲音異常清晰,但只有宇知道自己連膝蓋都在顫抖。

「七點五十分的班機。」阿瑞夫迅速掏出鑰匙,人已往外跑去,「快,坐我的車,我的車就在外面。」

宇匆匆追上他,跑出凱司特大廳,直奔門口。

七點五十分,萬一他們來不及趕到機場阻止她,夜她、她就要──握緊雙拳撞出了旋轉門,兩人火速跑下門外石階。

夜要放逐自己,她居然要切斷一切聯繫,從他們任何一個人的面前消失,然後一生一世永不再見面!

不,宇咬牙跳下最後四個階梯,他能忍受她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只要她幸福,但他絕不允許她一個人孤獨漂泊在世上,無依無靠,她現在可是個自我錯亂的人,精神、身體都處在最脆弱的狀態,怎能放她一個人獨自痛苦。

「等等,少爺!」魏斯倉皇從後追出,一臉焦急地指向帕勒克斯大樓,「記者會……」

再過二十分就七點了呀,他居然打算拋下即將舉行的繼任大會趕去機場?

宇回過頭,望向正要奔下階梯的魏斯,目光再往上一揚,凝視著這座巍峨高聳的雙拼大廈,亞企……灼亮的目光再度轉回魏斯臉上。

「等我,」宇突然朝他大吼,「魏斯,等我回來!我保證一定會回來的,在我回來之前你要盡量拖延時間!」

魏斯張口結舌望著他跳上敞篷車。

「但是,少、少爺──」

阿瑞夫亦連開車門都嫌麻煩,直接跳上駕駛座發動,後頭保鏢及站在外頭的賓客目睹這一幕,個個看得目瞪口呆。

魏斯更是傻眼站在原地,怎麼?現在是什麼狀況?再過二十分鐘就要開場了,主角──他們的下任總裁卻在眾目睽睽之下揚長離去,而且阿瑞夫開得飛快,才幾秒鐘不到就消失在車陣中。

不,不行,他怎麼可能乖乖站在這裡乾著急!魏斯向後一轉,將資料全塞到一臉錯愕的保鏢手裡,並兇狠抓起那人衣領。

「你也聽見了,少爺說他會回來的,你要穩住!」交代完,他全速跳下階梯準備追上去。

車、車、車,他需要一部車,正要直奔停車場,突然不小心撞上前方來人,被那人一把抓住。

「你幹嘛呀?眼睛都放在口袋嗎?虧你還是你家少爺的幕僚長,做事這麼慌張能成什麼大器?」

吉妮?

難得她今晚穿了連身長禮服,而非中性勁裝,栗色短髮用髮膠盤起,顯得相當嫵媚,兩串亮晶晶的耳環更是破天荒地垂到肩上,胭脂薄施,看起來豔麗非常。

魏斯撞上她時,她正要從駕駛座下車,等等,她一個大小姐居然自己開車?魏斯眼睛一亮,沒理會她的叫罵,強行將已跨出一腳的她推回車內。

「喂,你幹嘛呀?」

飛快跑到另一邊,魏斯打開車門將裡頭的保鏢拖出來,再自己坐上。

「快,到波士頓機場。」

「你……」

魏斯已經幫她發動好車子,斜過身轉動她的方向盤。

「夜小姐要放逐自己,我家少爺打算趕去機場阻止她。」

等一下不是要舉行記者會嗎?吉妮望著擠在她身旁的魏斯,她的兩個耳墜子不時跟他的肩膀碰撞在一起。

她的妹妹在祕魯逃過ICPO的追捕後,至今行蹤不明,而白琳涉足恐怖組織的事在雷‧亞德里尚未被揭發之前也還不會對外公開,今晚她就是代表蘭登家來向亞企的新總裁祝賀的,沒想到還沒走上大廳就撞見這個意外。

看著他認真的側臉,吉妮微微發起愣忡,其實他大可將她趕下車,自己開去機場的,為何要讓她跟著?之前去祕魯也一樣,總是幫她安排行程機票,讓她跟去,甚至對她毫無隱瞞,連宇不是亞德里家的孩子她都知道。

去祕魯也就罷了,畢竟白琳是她妹妹,知道她會情切關心很合理,但現在帶她一起去機場就有點奇怪吧?這畢竟是他們亞企的「家事」,她這個外人……

「喂,妳在發什麼愣呀?我趕時間耶,小姐。」魏斯著急盯著錶,宇他們趕得上嗎?從這邊過去機場再快也要四十多分。

深吸口氣,吉妮突然伸手拉下兩人的安全帶,扣上。

「坐穩!」

下一秒,車子像匹火燒屁股的牛般衝上馬路,速度之快,讓毫無防備的魏斯差點撞上擋風玻璃。

「等──」

下面的話還來不及說完,他們已經穿過車陣,撞掉了一個後視鏡,吉妮手握方向盤,一路狂按喇叭,不多時另一個後視鏡也毀了。

「讓開讓開!」都已經是高速行駛了,她大小姐還能把頭伸出窗外吼叫?

魏斯抓緊門把,喔,媽呀,這哪是在開車?她根本就是穿著禮服、高跟鞋在馬路上賽車呀!

「等、等一下,妳開慢一點、慢一點!」啊,又把人家的車燈撞下來了,魏斯往後望向那輛被撞向安全島的轎車,才一回頭,另一台擋在前面的小貨車又被撞歪,斜斜飛到一旁,壓倒了三、四棵行道樹。

「妳不要開那麼快!」再這樣下去還沒到機場,他們就先出車禍啦,「不不不,吉妮,別超過去,我拜託妳別超過去。」

他會咬到舌頭、他一定會咬到舌頭!整台車顛簸得那麼厲害,他很懷疑他們曾經有過四個輪子全在路上,而不是在空中的嗎?

「妳開那麼快也沒用啊,能說服夜小姐的是宇又不是我。」哇嗚,他索性閉上雙眼哀號,「求求妳,停車吧──」

 

 

 

 

 §

 

 

 

 

風,在耳畔速速飛動,阿瑞夫握著方向盤,一頭金色長髮被風拉成了直線。

「我向夜求婚了。」

坐在駕駛座旁的宇驚地放下托腮的手,阿瑞夫沈默了幾秒,才繼續接下去。

「她笑得很美,很燦爛。」

無邊夜色籠罩著整條公路,敞篷車內毫無遮蔽,兩人呼吸著夜晚沁涼的空氣,被路燈和月光照亮,被風迎面吹著。

「後來我才意識到那是她即將離去的笑容。」

那天夜望著那枚閃耀的婚戒,微笑著,淚光隱隱地朝他搖了搖頭。

『對不起,到最後我留給你的竟是痛苦。』

他的吃驚劃破了眼底的喜悅。

『為什麼?妳不是說妳是愛我的嗎?』

夜點了點頭,按下他持著戒指的手,深怕弄痛他似地溫柔握住。

『所以我更必須離開你。』

他不懂。

『現在的我活得毫無認同感,我討厭以前那個天真得自認是救世主的自己,也討厭現在被殺手本能支配的另一個我。』

她幽幽嘆了口氣。

『至今我依然不知該怎麼定位自己的存在。』

阿瑞夫這才驚覺,難道這就是真蕾所說的,她最大的危機?

『如果當時我一槍斃了自己,所有的問題就解決了。』

只要一顆子彈,她便能很輕鬆的死去。

『但既然我已經答應宇要讓自己幸福,我只好去面對它。』

美麗的星眸燃起堅定,對上阿瑞夫憂藍的眼。

『我之所以成為現在這個樣子,是過去的一切造成的,只有承認過去每一個環節,我才能看清楚現在的模樣。』

不管是愛,還是恨。

『然後我想放逐自己,離開所有認識的人、事、物,捨棄過去所有的記憶、愛憎,放下一切,回到人一出生時最空白的起點,這樣……』

她的唇角緩緩揚起,然而懂她的人都知道,她的笑容包含了太多的哀愁、太多的堅強與溫柔。

『也許有一天,我會幸運地找到自己存在的定位。』

這麼說她是決定拋下一切,讓自己消失得徹徹底底,甚至是永遠?

聽完阿瑞夫的陳述,宇一言不發,表面上相當鎮定,一股熱氣卻從胸口直達脖子、耳根,騰騰冒起,當他捏緊手關節時幾乎快能迸出火花。

「我想阻止她,可是她十分堅決。」轉動方向盤,阿瑞夫讓車子滑入場區。

波士頓機場共分五個航空站,國際航線出入境在E區,當他們趕到機場時,時間只剩二十多分,兩人火速跳下車直奔機場大廳,前腳剛走,吉妮和魏斯的車隨即抵達,車上已經連引擎蓋都飛了。

「呼,終於到了。」鬆開安全帶,吉妮一腳踹開搖搖欲墜的車門,發現魏斯居然沒動靜,「喂,快下車呀。」

魏斯摀住嘴趴在車內:「我……我想吐。」

他發誓,如果這輩子再坐上她開的車,他的名字就倒過來寫,不,他連上帝的名字都倒過來寫。

「真拿你沒辦法,」吉妮下車將他抓了出來,一路拖著他到大廳,「快點,我看到你家少爺了。」

機場內旅客紛沓,放眼望去皆是人潮,四人匆匆趕到出境入口,張望了半天都沒見到夜,難道她已經出境了?

宇不死心,衝入了人群之中拼命尋找,自從在札幌分開後,他總是一直在追逐著她的身影,原以為阿瑞夫帶走她之後,兩人再也沒有機會相見,但現在她就在這座航空站內,希望,再度死灰復燃。

老天,他從未請求過什麼,如果人的一生只能許一次願,他願意現在就許下這個唯一的企望;如果人一生可以許很多個願,他願意用全部的願望來交換這個奇蹟出現,只要能找到她,他一定會緊緊抓住她,再也不讓她離開。

「啊,她在那裡!」吉妮眼尖,指向下方人海。

四人視線一起望了過去,夜站在出境入口前方,一身的白,黑髮全然放下披散於雙肩,這個模樣……宇的回憶頓時全湧了上來。

白衣,飛雪。

十年前她以這個姿態走近他身旁時,就同時駐進了他心底,而且這一進去就一直留在那裡了,正如那天留在兩人手腕上的傷痕,一左一右,一輩子都不會消失,那是他們一生永不磨滅的相遇印記。

撫著左腕的淺淺疤痕,宇推開前方人群想衝到她身邊,卻發現通往下方的樓梯擠滿了人,再快也要等下面的人一個個走開,上面的人才下得去,而夜就站在入口前方,隨時都能轉身出境。

真是急死人了!難得的急躁泛上宇向來沈靜的臉,怎麼?今晚是每個住在波士頓的人都要來搭飛機是嗎?

等了幾秒,發現樓梯依然擁擠不減,他不顧一切張口叫了出來:「夜──」

嘶心的叫喊從樓層上方直達底層,讓站在底下的夜吃驚抬起頭,她正戴著耳機收聽新聞,這聲厲心的呼喚卻穿過了耳機直透她耳內,驚愕的美麗黑眸瞬間睜大,望向樓梯上方揮手的人影。

「預計於晚間七點開始的亞企記者會,不知何故遲遲不見召集人蹤影,目前亦尚無負責人出面說明原因。」

小巧的耳機從夜肩上滑落,她愕然張大雙唇。

在動身前往巴黎之前特意回來波士頓一趟,為的就是要確定宇能順利繼承亞企,她好走得安心,但如今亞企現場見不到召集人,因為那個召集人此刻就在她眼前!

移動的視線越過宇,望向他身旁的金髮男子,一時間她懂了,阿瑞夫深知自己阻止不了她,所以把宇找來,如果連宇都無法勸她留下的話,這世界上就再沒任何人可以阻止她了,因為她獨對這個人有愧,要是宇開口要她留下的話……夜握緊機票和護照,牙根一咬,旋身匆忙走向出境入口。

對,她一定拒絕不了他,所以她得在宇開口挽留之前消失!

「夜?」發現她非但沒停下,反而加速往入口走去,宇那雙揮動的手臂在空中愕然凝住,劍眉一揚,該死!

在魏斯的驚呼聲中,他推開站在樓梯口的人,縱身一躍從扶把左側跳下,直直滑到樓梯底部,現場目睹的眾人發出驚叫,連遠處的機場警衛都吹起哨音跑過來。

魏斯啪一聲摀起雙眼,天哪,他今晚就要聽到亞企繼承人在機場意外摔斷脖子的新聞了,果然深陷愛情中的男人是毫無理智可言的。

聽見大家的驚呼,夜從入口處回過頭,不看還好,一看,她的呼吸差點被這驚險的一幕奪去,宇竟跳下了樓梯,從扶把一路滑下來!

手一軟,隨身聽不禁從她手中掉落,像她的心瞬間摔至地面,鏘,機體摔成了碎片,外殼四散,跳跳跳,直到彈開第四次後才在地面停住,時間靜止了,聲音也是,在他跳下的一瞬間,她的心臟也跟著凍住了。

夜停在原地,緊握的機票和護照亦從指間掉落,飄下,站在上方的阿瑞夫亦吃驚望著摔到樓梯底的宇,他竟然就這樣跳下去,這裡起碼兩層樓高耶!

這時宇緩緩站起身,疼痛從腳踝處傳來,讓他皺起眉,他真該慶幸只扭了腳,沒摔斷頭。牙根一咬,他忍住痛一拐一拐走到夜面前,兩雙眼睛相對著,她望著他,他也望著她,然後宇舉起右手,重重,重重地從她臉頰甩過一巴掌,啪,清脆的一響迴盪在空氣中。

站在樓梯上方的魏斯發出驚呼,雙手不自覺地摀在頰旁,哎呀,雖然被打的人不是他,但那看起來好像很痛的樣子。

「他、他……」竟出手打了夜小姐一巴掌?「他不是說他不打女人的嗎?」

「對你家少爺而言,她不只是女人,更是『愛人』吧?」吉妮站在魏斯身旁,杏眼靈活眨呀眨。

魏斯聽了下巴差點掉下來,這個直來直往、不拘小節、沒半點女人味的男人婆居然會說出如此感性的話?

「不信?」吉妮朝下方努了努嘴,「你看。」

挨了一巴掌,愕然轉向右邊的夜整個人靜止了兩秒,火熱的燙意從左頰燒起,她緩緩將臉轉回來,面向正前方的宇,一絲困惑掠過她睜大的眸子。

他在生氣?而且是很生氣,很生氣,他為人一向淡漠,沒想到發起火來會這麼激烈,而且,啊,痛,好痛,他打得可真用力呀。

「妳打算就這麼一聲不響地走掉嗎?」宇的怒吼幾乎快震掉大廳天花板。

該死,他快氣瘋了!普天之下只有她有這個能耐,可以掀起他情緒的波濤,讓他這樣焦躁如焚,一碰到她,他就不知道什麼是冷靜,什麼叫平常心,天知道他有多緊張,心臟差點嚇得掉出來,如果他剛才沒跳下扶梯,是不是會永遠失去眼前這個身影?

「妳到底想逞強到什麼時候?」宇雙手握拳,英俊的面容怒氣沖沖,「把所有的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再痛苦也不願麻煩別人,妳有沒有想過我們的心情?」

夜默然垂下頭,小嘴微微一動正想開口,忽然被他一把拉向前,由於毫無預警,她踉蹌跌入他懷裡,小臉匆匆撞上他起伏的胸口,夜一驚,急忙穩住重心,正想倉慌起身,整個人卻被他牢牢抱住,這時她才驚覺他的力道有多麼強勢,比剛才那記耳光還要強烈得多。

宇不顧周遭逐漸好奇聚集的人群,將她強按在胸膛上,兩人緊貼著彼此,間不容髮,他將臉埋入她身後,低沈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夾帶著深埋的痛苦。

「難道我們就這麼不可靠,不能讓妳依賴嗎?」

宇?驚愕眨著雙眼,她勉強從他貼身的胸口抬起頭。

他是怎麼了?印象中他很少公然表現出自己的情緒,就連以前在東京的時候頂多跟她鬧鬧彆扭,也絕少在她或任何人面前流露出過多的情緒波動,他總是將情感藏得很好,就算一時失控也能在片刻之內收住,所以他是個適合站在眾人面前的領導者,但此時他卻不顧一切地將她摟在懷裡,唯恐失去她似地。

阿瑞夫一手握著扶把站在樓梯口,臉上堆起的錯愕不亞於夜,魏斯明白他此刻的疑愣,輕聲說道:「他們並非姐弟。」

他驚訝回過頭,難道……

「他愛慕著夜?」

魏斯喟然點點頭:「已經很久了。」

驚訝的湛藍目光轉回樓下,心情驀然多了份複雜,他希望宇能阻止她離去,但若真如他所願,是不是就代表了在夜心中,宇是唯一能動搖她決定的人,比他更特別一點呢?

深吸口氣,夜雙手用力一掙推開宇的懷抱。

「我不想給你們或亞企帶來困擾。」

他就知道,她執意放逐自己,一個人在世界上漂泊,是深恐自己的存在會喚起大眾對她血洗曼谷等地的記憶,而讓亞企難堪,她甚至害怕自己如果繼續待在他或阿瑞夫身邊,會在精神錯亂下失手殺了他們其中一個,所以她要遠離他們。

「不,妳不會給我們帶來任何麻煩。」

對他而言,她怎麼可能會是麻煩,宇堅決抓住她雙肩,將兩人之間的距離再次拉近。

「我會保護妳,我保證絕不會讓人知道妳在這裡。」在他身邊,「只要沒人知道妳在亞企,亞企的聲譽就不會受損。」

他真的是非常拼命地想留住她呀,夜燦美的星眸燃起感動,微笑再度綻放開來,正因為這樣她更不能傷害他,她的存在只會讓他分心,有朝一日她將成為他最大的弱點。

「宇,你能藏匿我一輩子嗎?」她一動也不動地任他抓著,雙眼定定迎向他灼燙的視線,「就算你可以,我這一生都得這樣躲躲藏藏,見不得人。」

她突然將聲音清脆一揚,堅定。

「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抬頭挺胸地,走─到─陽─光─底─下。」

愕然鬆開手,他的雙臂自她肩上滑落。

樓梯間人潮依然擁擠,阿瑞夫、魏斯和吉妮正排著隊,一步步跟著前面的人由樓梯上方走下,三人走到樓梯底,停住,吉妮想再前進,被魏斯拉住,夜越過宇瞥了他們一眼,目光在掠過往昔的情人時,與阿瑞夫憂鬱的眸子交錯而過。

別了,我所愛的人,彎下腰,夜撿起地上散開來的機票和護照,一起身,她立即扭頭,打算在宇發現之前飛快跑開,但宇比她更快,突然伸手抓住她的右腕。

戰慄,有如電流般從他緊握的虎口直竄她體內!

夜定住腳步,漂亮的長睫毛巍巍一顫,她背對著他,沒轉回頭,右手任他抓著,兩人伸長的手臂就這樣靜止在半空。

機場內人聲紛擾,他們卻陷入彼此的沈默裡,無聲不代表平靜,宇緊握著她纖細的手腕,強而有力,彷彿連自己的生命都寄託在上面,這還是他在得知兩人真實身世後,第一次能以男人的身分面對她,所以他抓得死緊,無留餘地,夜感受到了他火熱的箝制,緩緩闔上雙眼。

「宇,你知道我對你有愧,所以除非你願意放開,否則我不會主動甩開你的手。」

他一愣,倒是站在不遠處的吉妮高興得又叫又跳。

「啊,啊,幹得好,抓緊一點就對了,千萬別放開知道嗎?」

魏斯斜斜看了她一眼,喂,她在跟人家興奮個什麼勁呀?

「別走。」聽到夜這麼說,宇不由得加重了力道,將那隻纖細的手腕抓得更緊,聲音陡然一沈,終於開口說出內心掩藏許久,那個單純的,挽留的理由,「妳現在身心這麼不穩定,萬一發生什麼意外,妳叫我怎麼活下去?」

這次他說的是「我」,而非「我們」,察覺到這一點不尋常,夜吃驚想回過頭,但不到一秒她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不可能,宇怎麼可能對她……

「宇,放開我吧,不要讓我活在恐懼殺人的陰影裡。」真是的,她想到哪去了?夜趕緊搖了搖頭,揮去自己腦中前一秒莫名產生的想法,「還是你希望我永遠只能當你的影子?」

她深呼吸。

「如果是這樣,」靜靜地,她轉過身,「那麼……」

美麗的眸子望向他。

「我就留下。」

他悵然的表情,她永遠不會忘記。

鉗握著她的力道更緊了些,幾乎要將她捏碎,然後他鬆開手,緩緩,緩緩地放開了她。

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比他現在的心情更加淒楚痛絕,總是這樣,他總是在痛苦中選擇對她最好的方式,而代價卻是失去她,因為他很清楚如果不放手,將她強留在身邊,或許她能在他小心翼翼的看護下平安活著,就算哪天她體內的嗜殺天性又被喚起,他也能安撫她,像在飄若城時他按下她的槍一樣,他能阻止她殺人,可是她將一生為此所苦,永遠無法找到真正的自我。

這樣活著,她會快樂嗎?而且他真能形影不離,每次都百分之百地在她開槍前制止她嗎?只要一次,只要一次他來不及阻止,而讓她開槍殺了人,她恐怕會再也無法正視自己。

鬆手放開她,宇的眼中一片溫溼,如果只有「自由」才能讓她找到自我,幸福地活下去,他就會,放,手。

「那個笨蛋,幹嘛真的放開呀?」遠處的吉妮發出驚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留不住,算什麼男人?還說什麼──」

哎啊,魏斯手忙腳亂地伸手制止,下面的話已被他一把摀住。

吉妮的尖叫吸引了夜的注意,她雙手握著機票轉向魏斯,在魏斯錯愕的目光中,她朝他筆直彎下腰。

咦?朝兩旁張望了一下,確定夜是在對他鞠躬後,魏斯連忙朝她點頭回禮,她是在拜託他照顧宇和亞企吧?

唇角一揚,夜劃上放心的微笑,旋身往出境入口走去,機場已在廣播七點五十分飛往巴黎班機的訊息。

「三年.」在夜即將沒入入口前,宇突然開口,「我給妳三年的時間,這期間我絕不派人打聽妳的行蹤。」

夜驚訝停下腳步。

「但三年之後妳如果沒回亞企,就表示妳還是無法一個人解決自己的問題,到時我就要把妳帶回來。」

宇朝她走近一步。

「因為人有時並不如自己想像得那樣堅強,所以需要……」停頓了一下,猶豫著字眼,「朋友。」

為了不讓她困擾,最後還是沒能將那份埋藏許久的感情表白出來──他真正的心意。

「但妳最好給我好好活著,要是妳不小心死了,」他咬牙切齒,「我也會追到黃泉去!」

夜感動地回眸,三年,為了成全她追尋自我的渴望,這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

輕快點了點頭,夜舉起握著機票和護照的手,綻出開心一笑,她笑得無比燦爛,從出生到現在首度能放下一切,笑得如此輕鬆,如釋重負。

右手在空中大大揮著,代表「再見」,直到她雪白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入口處,她就這樣笑著,揮著,走了,最終還是沒人能留住她。

抽出口袋內的機票,阿瑞夫跟著走過去,至少他能陪夜去巴黎,之前他就買好機位,打算若她堅持離去,他也要陪她最後一程,好歹他是ICPO的機要幹部,多少能在她自首時維護她。

經過宇身旁時,阿瑞夫輕拍他的肩,宇望著他走入出境入口,他不能像阿瑞夫一樣陪夜去巴黎,因為他還有亞企等著他回去處理,夜的亞企。

蹲下身,撿起夜之前摔碎在地上的收音機,他把破碎的機殼交給魏斯,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機場,魏斯從他身後追來。

「呃,這樣真的好嗎?」廢話!人都已經上飛機無從阻止了,哪有好不好的差別?魏斯暗咒自己問的是什麼蠢問題。

機場外晚風朔大,吹翻了眾人衣袖,吉妮拿出手機吩咐保鏢開車前來接駕,現在亞企門口必定堆滿記者,總不好讓宇坐著計程車,或之前她開的那台半毀的座車出現在亞企大門,惹來無端揣測。

宇沈默仰起頭遙望星夜,不多時,一架飛機穿過他的視線飛向高空,機上眾多大燈像移動的星子,簇擁著機身昇往更高的深夜。

三年,他對自己今晚沈痛的心情起誓,今夜他無法阻止她離去,三年後他絕不會再重蹈覆轍,他要帶回自己所愛的人!

靜靜望著那架高昇的飛機,他彷彿看見夜揮手的背影,她的腳步堅定,揮舞的手輕快有力,這樣的她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耀眼,似乎預示了她三年後的模樣。

——她將不再是任何人的影子,而是如風般自由重生的女子!

 

 

 

 

 

 

《真實謊言》第三部 謊言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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