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真實謊言 第四部 最後真實 《全文完》

    真實謊言

    第四部  最後真實

 

 

 

『所謂的真實,僅存乎於一心。』

 

 

 

第一章

 

 

 

 

蘿拉在亞企的地位是特別的,她從未參與決策,無論會議或行進間,總是站在雷‧亞德里右後方一步之遙的位置,臉上沒有喜怒、沒有好惡,連說話都一脈簡潔扼要,從未出現多餘字眼,然而她卻是亞企運作的神經中樞,雷‧亞德里制定策略,她負責發佈執行。

魏斯並不喜歡她,他常有種蘿拉根本沒有「活著」的感覺,更有甚者,她根本是個比機械更無感情的工作者,效率雖高,卻缺乏生命熱忱。

同樣身為幕僚,魏斯無法理解為什麼她對亞企嘔心瀝血,但對效命的對象卻能那樣冰冷?甚至她並不認同雷‧亞德里的做法吧?

匪夷所思。

唯有相信自己跟隨之人的理念才會想輔佐對方,不是嗎?像他相信宇那樣,而蘿拉竟能追隨一個自己根本不相信的人。

坐在電腦桌前,魏斯飛快敲打著鍵盤,將她失蹤後遺留下來的檔案資料全部轉移到自己名下,算是儀式上的世代交接,宇已繼承了亞企,他自然也該正式接手機要秘書的位置。

修長的手指忽然停下,他出神望著螢幕上的檔案。蘿拉能力的確很強,所有文件皆整理得有條不紊,數十年來龐雜的資料在她手中保存完整,歸類分明。她忠實記載了亞企的過去,讓亞企有了歷史和軌跡,自己卻謙卑躲在幕後,究竟她是用什麼樣的心情來守著這個龐大的家族企業和這個家族的成員?

將游標移到檔案開頭,「珮爾薇琪拉蕊」,夜從小到大的課程記錄。記得他第一次開啟這個檔案時差點瞪掉眼珠,右手一滑不小心掃過桌上筆筒,嘩啦嘩啦,原子筆鋼筆撒滿地,那時蘿拉坐在他左後方,起身看了他一眼,他忙著彎腰撿筆,突然發現她踱到他桌旁,雙眼盯著他的螢幕。

「珮爾薇琪拉蕊。」她喃喃唸道。

魏斯連忙將筆插回倒下的筆筒,坐回彈簧椅上。

為了把雷‧亞德里拉下台,表面上他是宇的貼身保鏢,和蘿拉一樣坐在書房旁的秘書室裡辦公,背地裡卻透過亞企電腦入侵雷‧亞德里黑市交易的檔案庫,蘿拉知道他的意圖卻沒舉發他,兩人之間存在著某種不說出口的默契。

「這些全是夜小姐一個人的記錄?」他把椅子拉近。

真是要命喔,螢幕上全是夜從五歲起便不斷接受的一連串訓練,語言、歷史、哲學、經濟、天文、醫學、電訊、射擊……難怪她會厲害成那樣,若說她獨自一人就能拯救或毀滅世界一點也不誇張。

擦了擦額頭冒出的汗,魏斯將檔案排列方式由「日期」改成「得分」,乖乖,她簡直不是普通人,如果把這些記錄全列印出來恐怕有兩、三千頁之多。

「咦?」眼珠子忽然停在某處,他像發現新大陸般驚訝指著螢幕上顯示的最後一頁。

頁尾底下兩排全項空白,這表示夜十三年來有兩天是沒有成績的,朝旁邊日期對過去,這兩日分別是在夜九歲和十六歲的時候。

「這兩天夜小姐一定是病得很厲害吧?」所以取消了課程?

面對他的疑問,蘿拉明顯一愣,匆匆垂下頭。

「不,不是這樣。」夜是連重傷都得照常上課的呀。

換魏斯愣住,因他首次發現蘿拉臉上竟出現了「人」的表情,看來天要下紅雨啦。

沒理會他的吃驚,蘿拉盯著游標閃動的那兩行空白,臉上冰冷的線條突然柔和下來,人也陷入了回憶之中──

西元1988年,美國波士頓。

成串槍聲在黑暗中響起,落地的子彈打在水泥地上,激起點點銀色火花,槍聲方歇,暗巷內閃出一道纖小身影,身著全黑緊身衣的夜,胸口覆著防彈背心,一頭烏黑長髮凌亂披散於腦後,雖然身形矮小,還只是個九歲大的孩子,但她穩穩握著左輪手槍,屏息朝對街二樓窗口開火,神態一點也不馬虎。

子彈射穿了窗內人形紙板右方,卻因未射中紙板中心心臟部位的紅點,架設在窗邊的機關槍立刻向她掃射而來,她連忙抱住頭在地上翻滾避開,幸好她動作迅速機靈,一下就滾出了流彈射程。

正當她慶幸自己閃躲成功,想好好喘口氣時,突然聽見背後「唰」一聲,另一棟樓房有四個原本緊閉的窗戶同時敞開,她匆匆回過頭,看見四顆在黑暗中閃動的紅點。

驚駭,甫方掠過她愕睜的雙眸,四把從不同角度瞄準她的機關槍已朝她開膛,那雙滿溢驚愕和慌亂的黑眸瞪得更大,直盯著地上那四道以她為中心,從四個方向輻驟而來的銀光。

如此急速猛烈的攻擊不被打成蜂窩才怪!

刺耳槍聲幾乎要震破她的耳膜,她腦中一片空白,所有感官在轉瞬間被恐懼全然淹沒,眼看子彈已逼近到眼前,她倒抽口氣,手一動,赫然碰觸到牆上斜立的鐵板,她想也沒想抓起東西先擋在身前再說。

下一秒,數十顆流彈乒乒乓乓打在上面,可惜她並未幸運到用一塊生銹鐵板就能完全化解危機,一顆不長眼的銀彈從她左臂凌馳而過,劃出一道血路,頓時射擊瞬間靜止,天花板上數十個大燈齊亮,房內一片通明,將她周遭模擬的佈景照得一清二楚。

樓房、潮溼髒亂的街景、窄巷、及不遠處半圮的倉庫全是人工搭造,在這運動場般大的房間中所有佈景、道具皆是實物,且完全比照真實規模、材質所建,連架設的槍枝、彈藥皆為真材實料。

她愣了數秒,用手擋了擋上方刺亮,雖然光線刺眼,但對她來說這光明無異有如解脫之光,她按住受傷的左臂,癱坐到地上。

這時假山後方的暗門被打開來,走進一名中年男子以及蘿拉。

「夜小姐,」男子留著一大把鬍子,說話帶著濃厚的南方口音,「您中彈了嗎?」

她抬起頭,清秀的臉上明顯寫著痛楚,眼角噙著即將滾落的大淚珠,並非受傷的痛意逼得她掉淚,對她而言槍傷早已司空見慣,她根本不以為意,她是被剛才驚險的一幕懾住,深覺自己能夠撿回一條命還真是奇蹟。

「夜小姐,我問您中彈了嗎?」見她沒反應,男子加大音量再問了一次。

「當然是中彈了!」她昂起頭,將即將奪眶的淚水硬生生收回,「不然練習也不會停止,不是嗎?」

她拍了拍身上灰塵起身。

「同時被四把機關槍指著,不中彈才有鬼。」

「那是因為您在看見它們的瞬間產生了恐懼,使您錯失了一秒的時間反擊,夜小姐,問題不在於槍枝數目,您的恐懼才是關鍵。」

她低頭不語。

「再來一次吧,這堂課還有十五分,把握時間。」

「什、什麼?還要一次?」夜駭然抬起頭,這次她真的有股想哭的衝動了。

「您每天有每天的進度,今晚的模擬測驗沒通過,勢必得佔用到您的睡眠時間,您也不希望如此吧?」她的睡眠時間已經少得可憐。

「可是我受傷了呀。」

「只是擦傷,您自己包紮一下就行了。」說完,男子偕同一語未發的蘿拉轉身離去,留下連話都來不及反駁的她呆立原地。

不一會兒頭頂大燈全熄,上方傳來電腦倒數計時的聲音:「射擊模擬,D狀況,第19號,三秒後啟動,三、二、一。」

為什麼?為什麼他們總是這樣逼迫她?從她有記憶以來,每個日子都在繁重的課程和測驗中渡過,唯一相異的只是課程不同,教授她的人不同,有如不斷反覆的夢魘,只是這個是她醒來後必須面對的惡夢。

漆黑房內再度傳出槍聲,她在槍彈中穿梭,淚水莫名湧出,滾落。

有誰真正關心過她?對他們而言,只在乎她今天的表現好不好,能夠跑幾秒,發音、動作正不正確,她討厭埃斯庫羅斯(Aeschylus),討厭馬基維利(Machiavelli),更討厭拉塞福(Rutherford)和希波克拉底思(Hippocrates)

牙根一咬,她忽然定住腳步,任由三道銀光打上自己,大燈再次亮起。

「夜小姐。」男子推門而出,身旁依然跟著蘿拉。

「子彈射進我的腿了。」賭氣舉起小腿,讓他們看個清楚,夜臉上掛著不痛不癢的鬼臉,「我現在這個樣子沒辦法繼續了吧?」

推開面前的蘿拉,她笑著走出練習室,蘿拉手上拿著記錄表,愕然看著她一拐一拐的背影,她是故意的,故意讓自己中彈好終止測驗。

「哎呀,」負責訓練她的傑利搖了搖頭,「小姐又耍脾氣了,傷腦筋。」

關掉練習室的燈,蘿拉走回自己房裡,望著手裡打X的記錄,她嘆口氣,這禮拜已經有五個X,表示夜有五項沒通過測試,上禮拜好像是三項吧,以致於這週夜一直在補考,且表現欠佳。

訓練使她驚人地早熟,九歲的她腦中已裝載龐大知識,漸漸學會獨立思考,她開始會質疑、會反抗,一般來說青少年的叛逆期約發生在十五、六歲,想不到夜如此早熟,九歲就開始了。

明天該怎麼把今天的成績呈上去呢?蘿拉倒入床內。

雷‧亞德里一定會勃然大怒,夜那麼怕他,只要他臉色一沈,夜全身都會顫抖,雖然不忍心看她被雷‧亞德里斥責時捲曲流淚的模樣,不過不這樣,夜最近實在越來越難管教了。

她必須咬緊牙關撐下去,再痛苦也不能退縮,因為她是亞氏企業的影子繼承人,沒有任性的餘地。

然而翌晨所有人全跌破眼鏡,夜不但沒用心補考,她根本沒出現在訓練室,她,離家出走了!

蘿拉著急逼問保安人員,還把所有門戶出入的監視錄影帶調出來,依然猜不透夜是如何避開重重警衛溜出亞企,更讓人吃驚的是夜昨晚去了機場,似乎已離開美國國境,她是打哪弄來的護照和機票,她才九歲大呀?

不,蘿拉在秘書室踱了一圈,夜具備比成人更多的知識和技能,她要出關不是問題,重點是她想去哪?

抬頭望向牆上那幅偌大的世界地圖,目光停留在日本這個狹長島國,夜的生母淺井優子所在的國度……抓起皮包,蘿拉飛快跑出專屬秘書室,驅車趕往機場,她得盡快將夜帶回來,在雷‧亞德里震怒之前!

 

 

 

 

 §

 

 

 

 

第一次來到日本北海道,夜充滿激動,雖說她是日、法混血,但她外表黑髮黑眼,遺傳母親居多,走在同樣有著東方面孔的街道上,她覺得自己跟這個國境更為契合,所以她換上和服,一身雪白來到札幌別墅。

在她記憶中,沒有母親的身影。

五歲時母親葬身火海,那時她遠在美國,連回國憑弔都被禁止,因為她是「影子」,雷‧亞德里已經不只一次告誡她,在人前她不是亞德里家的孩子,她和這個家族沒有任何關係。

摘下幾朵百合,夜走出別墅外的溫室。

今天是她母親的忌日,思及此,胸口不禁湧起酸楚,為什麼她不能喊自己的母親「媽咪」?為什麼她要假裝是別人家的孩子?她明明是亞德里家的女兒卻被剝奪了真正的身世。

小臉倔強地揚起,而一個外人,一個和她一樣有著日、法混血的外人卻冒名頂替了她的位置,她居然還要為了那個人接受非人般的訓練。每當被逼著受盡折磨時她便在心裡暗暗咒罵那個人,他不過是個非親非故的陌生人,為什麼她得為了學會保護他,這樣痛苦地接受訓練?她不要,她不要再過那種煉獄般的日子了!

「母親,今年我又長高了九公分,老莫要我學的小提琴也學會了。」

咦?走到墓地區,夜驚訝發現已有人比她早來,腳步不禁無聲止住。

「今年父親他還是沒回來。」跪坐在墓前的身影端正俊秀,認真的口吻不若九歲稚子,反而充滿深不可測的氣息,但此刻他卻放下武裝,忙著想安慰死者,「明年吧,也許他明年就會回日本看妳了。」

這個人就是被祖母抱來假冒亞德里家子嗣之人嗎?夜抱緊懷中的百合花束,圓睜的雙眸用力眨了一下。

風在耳邊呼嘯著,她那兩片和服袖擺被高高吹起,吹著,轉著,繞著。

從他戒備的背影看來,他並不是在充滿親情環境中長大的孩子,他知道身為繼承人的痛苦,並不因他名義上是亞德里家的少爺就過得舒舒服服、養尊處優,他和她一樣得要很努力地活著,以不同於她的方式。

靜靜望著那人側臉,夜的心胸漸漸被感動漲滿,如果是這個人,父親,如果您要我保護的是這個人呀……一絲微笑,緩緩從夜美麗的雙唇毅然綻放開來。

別墅外,蘿拉不敢貿然衝進去,將車停在大門前,解下安全帶下車,她焦急在原地踱來踱去。

不行,除了負責照顧宇少爺的老莫和宇少爺本人外,任何人都不能踏進這棟別墅半步,萬一夜當真在裡面,觸犯了雷‧亞德里的大忌不說,若又被宇撞見的話情況就不妙了,夜會不會衝動說出兩人身世?她的訓練尚未完成,怎能現在就讓他們見面!

蘿拉一顆心七上八下在大門外徘徊,不,她還是冒險進去吧,無論如何也要把夜帶出來,可是萬一夜不想回美國呢?她該怎麼說服她?

猶豫不決著,當蘿拉在門口踱至第五回時,抬起頭,赫然發現夜從裡面輕快跑了出來。

「夜小姐?」她驚呼。

夜右半邊的衣袖被鮮血染紅,她摀著傷處,臉上卻掛著淚珠和大大的笑容。

「蘿拉,」她一口氣跑到秘書身邊,小小的臉仰起,「走,我們回去吧。」

蘿拉驚訝看著夜自動坐進了車內,沒看錯吧?夜在笑著?

「呃,是。」發動引擎,向旁倒退掉頭,蘿拉用眼角輕輕瞄向一旁的小主人,不明白她在別墅內發生了什麼事,竟能讓她心甘情願地回去。

回到波士頓後,夜更一掃之前散漫,變得異常積極篤定,各科成績開始突飛猛進,她努力鍛鍊自己,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後來我才知道,」從回憶中回過神,蘿拉望向一旁聽得入迷的魏斯,「那天她遇見一個自己想拼命守護的人。」

輕撫著螢幕,蘿拉眼中泛起緬懷過去的傷感。

「那這一天呢?」魏斯指向下方那道反白。

「這個呀,」是在夜十六歲的時候,蘿拉收回手,「那時她在米蘭受訓,我沒跟去,不過聽說夜小姐那回差點精神崩潰。」

她再怎麼強,畢竟還是血肉之軀,總有體力和精神上的極限,那時她就是被逼至極境,再也承受不了慘絕的磨練而逃出訓練場,結果在雨中邂逅了初戀的對象,阿瑞夫‧迪恩。

兩次的空白,都讓她遇見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

蘿拉的話猶言在耳,魏斯從思緒中跌回現實,啊?他發呆多久了?電腦螢幕都已自動關閉,他伸手搖晃滑鼠,看見游標還停留在剛才的檔案開頭,像之前那樣,他將夜的訓練檔案由日期改成得分,底下最後一頁出現兩行空白。

自從蘿拉離開亞企,秘書室變成他一人專屬的書房,今後換他來記錄亞企的歷史。

望著那兩道閃爍的反白,魏斯跳出檔案,起身望向與隔壁書房相仿的落地大窗,夜幕正逐漸低垂。

如果說那兩日的空白都讓夜遇見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一個是賭命保護的男人,一個是挽救自己免於崩潰邊緣的男人,那麼最後又會是誰,成為她心所歸屬,最真實的所在?

 

 

 

 

 

 

 

第二章

 

 

三年後,西元2002年,亞企。

偌大會議室內,黑壓壓坐著四大排西裝筆挺的男女,不管是來自亞洲或歐陸分公司的主管皆全數到席。由於亞企分社眾多,大家平日各自忙碌自區業務,除非每年例行的兩次內部全會,很少有機會這樣一起面對面坐下來。

然而今日並非期中期末,也非年度結算,只是四月一個很普通的日子,為何會出現這麼盛大的陣仗?而且還是週日一大清早呢,該不會發生什麼大事吧?

不尋常的氣氛瀰漫在室內,眾人臉上帶著狐疑,屏氣凝神看著坐在最前方的會議召集人。

宇一身深黑西裝,長髮低垂,三年的洗鍊令他俊美的臉孔更添冷俊,散發著危險迷人的魅力。他不動聲色地坐著,十指交纏在下巴上,安靜聆聽各部會簡報,他的身後自是一向與他合作無間的魏斯。

結果直到中午散會,大家依然摸不清這次聲勢浩大的召會是為了什麼,看來只是很尋常的諮詢和一些人事調動罷了。忐忑不安的心情終於放鬆下來,大家有說有笑,步出凱司特大樓會議室,轉往樓下餐房,宇已先行一步離開,坐上電梯,魏斯則抱著剛才的資料匆忙衝出,緊追到宇身後。

「總裁。」只有他知道今天並不是普通的日子!

「什麼事?」宇按住電梯讓他進來。

「你……」該問嗎?宇應該知道今日不同往日,因為今天是……

「對了,下午吉妮會帶裘比過來吧?」電梯門關上,宇按下頂樓按鈕,「我昨天答應過裘比,要陪她去海濱區(Waterfront)看鯨魚。」

啊?魏斯臉上冒出大大的汗珠,都什麼時候了,宇還要陪他那個鬼靈精怪的女兒去看鯨魚?

「可是──」今天還有比看鯨魚更重要的事等著他吧?

「你請吉妮直接載裘比過去,我會在港灣和她們會合。」電梯直達頂樓,兩人一起走出來,進入頂樓住處。

「等等,宇──」追著他進入書房,魏斯見他突然停下,連忙止住腳步,免得撞上去。

「魏斯,」在書桌前回過頭,宇終於發現他這個幕僚有話要說,「你也想跟我們一起去看鯨魚對不對?」

魏斯一愣,下巴差點和手上的書報一同掉到地上去。

「不、不是的,我──」

不會吧?難道宇真的不記得今天是……

「噢,對了。」脫下西裝,解開領帶,露出雪白襯衫與他姣好的身形,宇將脫下的大衣丟給魏斯,「我差點忘了今天有件很重要的事非做不可。」

接下他的外套,魏斯鬆了口氣,呼,對嘛,他怎麼可能會忘記,三年來他心裡只有夜小姐一個人,別說從沒鬧過半點緋聞,身為亞企總裁,身邊有多少女人圍繞,他依然不為所動。

自從白琳的BG身分曝光,他訴請法院離婚後,他的名字就不曾再跟任何一位女性牽扯上關係。雖然他年輕俊美,又家財萬貫,是媒體爭相報導的對象,但皆僅止於公眾下的他,他的私生活鮮為人知,潔身自愛到讓許多名媛恨得牙癢的地步。

抱著他的黑色西裝,魏斯欣慰一笑,而今日他總算能離開這裡,去找尋所愛的人,三年,整整苦等了三年呀!

「你不用跟來了。」隨手將長髮撥至肩後,他拿起桌上皮夾準備出門。

「不用?」喔?宇竟然知道夜的下落?這三年來他嚴禁任何人打聽她的行蹤,怎會知道她此時身在何處?

「我不過是去樓下剪個頭髮,你沒必要跟我一起去吧?」宇一笑,轉眼人已離開書房。

咦?魏斯整個人呆若木雞,剪頭髮?他說的「很重要的事」不是指要去找夜,而是指去剪頭髮嗎?莫非他當真忘了今天是夜離開波士頓屆滿三年的日子?

愣愣看著他留下的外套,魏斯過了三、四秒才回過神,將手伸入自己的褲袋,掏出稍早差人買來的機票。

哎,一定是宇這三年來過於忙碌,所以不小心忘了。這些年為了抵抗雷‧亞德里,扶助岌岌可危的亞企,宇和他都卯足全力,弄得身心俱疲,宇大概只隱約記得和夜是在四月某一天分開,那天又不是什麼重大節日,沒他提醒難怪宇不記得,畢竟身為一個大企業的總裁平常要處理的事情已經夠多了,哪有多餘精力去注意這些枝微末節。

好吧,魏斯低頭對著那張機票發呆,負責提點瑣碎的細節是幕僚的工作,問題是,哎,他該怎麼開口告訴宇呢?

 

 

 

 

 §

 

 

 

 

走出亞企,四月微風迎面而來,春天完美揉合了冬日甫離的微涼氣息與夏日欲來的暖風,帶來甜美花香和清朗晴空。

「看來今天會是一個很棒的日子。」

聽見這句話,宇抬頭望向前方鏡子。

「你怎麼知道?」坐在理髮店內,宇微揚的嘴角燃起一縷興味。

他身後是名年屆六旬的老翁,老理髮師展開白色布巾披在宇身上,再從口袋內拿出梳子和剪刀。

「難得看你心情這麼愉悅,前方一定有什麼好事在等著你吧?」老理髮師專心梳理著他的長髮。

宇放下手上商刊,目光一閃。

「喔?」這是他第一次踏進理髮店,老人待他卻像許久不見的朋友,那雙粗糙雙手滿是歲月的痕跡,但梳理髮絲的動作相當輕柔,幾乎快讓人睡著。

這是一間小型理髮店,與亞企一起座落於同條街上,但店面非常小,只有一層樓高,內部乾淨樸實,門口還掛著幾隻雪白紙鶴。

宇曾不下十次經過它,不知為何目光總會被它不起眼的窗口吸引,每每經過這間店,他都會想著哪天一定要進來看看,但這些年來他實在太忙了,這一拖竟也過了三年,就如同被他忽略許久的頭髮,不知不覺已在忙碌中長過腰。

「我常看見你走過我的店門,」熟練地,老人將髮絲一綹綹梳開,「腳步總是那麼匆忙,好像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

老人沙啞的聲音彷彿唧唧織布,平穩安詳。

「因為一個人的頭髮能透露出他過著什麼樣的生活,」老人手上的梳子像有魔法似地,頃刻之間便將宇那頭長髮打理得服服貼貼,「所以頭髮不會騙人。」

將梳子移到了頭頂,劃出俐落旁分,老人挑高眉,額頭出現深刻紋路,笑問:「你一定過得非常辛苦吧?」

宇一愣,默然垂下頭。

第一年,雷‧亞德里的惡行被披露上報,亞企立即發生一連串信貸危機,連內部都因恐慌而信心崩盤,許多相關分公司接連倒閉,那年他和魏斯忙得像鬼一樣,好不容易穩住局勢,緊跟著的企業改造又幾乎快把亞企鬧翻。

這個歷史悠久的家族企業雖然財富傲人,但就像每個得勢政權,時間一久便開始腐化一樣,亞企內部也暗埋著藏污納垢的死角,所以當亞企面臨接二連三的倒閉危機時,宇表現得十分沈著,反正損失幾個分公司皆在他的預料當中,趁這個機會除去寄生的惡瘤未嘗不是件好事。

「你準備好了嗎?」微笑舉起剪刀,老人撩起他的長髮。

定定注視著鏡中老人,宇將頭用力一點。

咖擦,咖擦,銳利的銀色刀鋒發出清脆聲響,隨著刀剪移動,一道道烏黑髮絲逐漸飄落,每一刀都讓頭上的重量越來越輕,越來越輕,髮絲像飄雨般自他兩旁飛落而下,宇靜靜看著鏡中頭髮越來越短的自己。

第二年,他和魏斯苦撐著凋零得差不多的亞企,下半年總算開始起色,他親自巡視每座廠房,他的風采和冷靜逐漸提升大家的信心,當雷‧亞德里開始展開報復,破壞亞企名下的產業、工廠時,他一定會出現在第一現場,曾遭到俎擊七次,中彈三次,右臂還曾被爆炸的大火燒傷,也為此他逐漸成為凝聚亞企向心力的精神支柱。

收起剪刀,老理髮師改用刀片,細心將他兩側髮緣打薄,老人削髮的動作相當好看,像在揮動指揮棒一樣,宇目不轉睛地看著鏡中的他和他。

第三年,亞企幾乎恢復以前規模,不但沒被雷‧亞德里的醜聞和復仇打倒,且日漸茁壯。

「噢,對,就是這樣,你瞧,」收起刀,老人仔細打量自己的傑作,朝他豎起大拇指,「無懈可擊!」

那頭累贅的長髮彷彿三年來堆積的壓力和重擔,終於被老人大刀闊斧地剪斷,化為委地青絲。雖然剪短了,卻更加突顯出主人的俊美,尤其是兩旁飄逸的髮鬢,層次分明,以漂亮的弧度完美垂在他耳際。

望著鏡中短髮的自己,好輕,感覺整個人都輕盈了起來,宇露出由衷一笑:「謝謝。」

 

 

 

 

 §

 

 

 

 

由於今天是假日,港灣區擠滿人潮,宇戴上墨鏡走出計程車,還沒接近步道,遠遠就聽到吉妮的叫聲。

「你說什麼?他還不知道?」

「大概是忘了吧,他平常那麼忙。」魏斯站在她身旁,手裡抱著女兒。

「誰叫你不常提醒他。」

「這種事哪能常常掛在嘴邊。」

「有什麼好不能說的?如果我是他的幕僚,我就會直接告訴他。」

「直接告訴他?」魏斯二話不說掏出口袋內的機票,塞入她手裡,「好,那這個給妳。」

「喂,他的幕僚是你,不是我耶。」吉妮趕緊將燙手山芋塞了回去。

「妳不是要說嗎?」

「我有答應你嗎?」

「妳……

宇笑著搖了搖頭,這對夫妻真厲害,在路邊都能吵架。

三年前,夜離開的那一年,魏斯和吉妮在教堂裡結婚,翌年八月生下女兒裘比。婚後的吉妮多了份女人韻味,特別是當了母親之後更增添了一股母性柔情,只不過她大吼大叫的個性還是一點也沒變。

「怎麼了?」宇走近。

吉妮和魏斯相互對望了一眼,忽然異口同聲地:「沒、沒有啊。」

 連忙將機票塞回魏斯手上,吉妮順便偷捏丈夫一把:「呵,呵呵,天氣真好。」

魏斯瞪了妻子一眼。

「走吧,我們去坐船。」這對夫妻表達愛意的方式還真奇怪,宇聳了聳肩,望向魏斯懷中的小不點。

裘比已迫不及待地伸出雙手,整個人朝他傾過去,嬌嗲:「抱。」

喂,喂喂,我才是生養妳的老爸好嗎?真是的,魏斯扁了扁嘴,每次宇出現,這小傢伙馬上就變節了。

宇朝魏斯一笑,接過裘比,將她高高舉了起來。

「走,我們去看鯨魚,裘比怕不怕?不怕對不對?裘比最勇敢了。」

前方不斷傳來女兒鈴鈴不絕的笑聲,哼,魏斯將手指擱在欄杆上敲著,誰說女兒最喜歡黏著自己的父親呀?這裡就有一個例外。

「你還是早點告訴他吧,」吉妮走向前,挽起丈夫臂膀,「然後送他去機場。」

宇已經抱著裘比走上船,望著那道挺拔俊秀的背影,魏斯默默跟上,其實他是有點捨不得讓宇離開這裡吧。

如今亞企內部組織嚴謹,職權明確,就算宇不在,他還是可以輔佐各部門正常運作,這或許就是宇三年來致力於企業改造的目的。但自從共事以來,兩人一起經歷過這麼多風雨,不管是想法或默契都配合得天衣無縫,無人能取代,如果宇真的走了,他會感到些許的寂寞吧。

而且,萬一宇這一走就不回來了呢?

「你是他最貼心的幕僚,」深知丈夫這份微妙的矛盾之情,吉妮往他後背用力一拍,「所以更要勇敢祝福他。」

魏斯差點朝前滑倒,他連忙站穩,彆扭望向妻子:「我、我知道啦。」

奈何今日風高浪大,遊船雖然只在內海行進,船身卻還是顛簸不已,海風又來得猛烈,除非吼叫,否則很難聽清楚對方說什麼,尤其再加上一個活動力旺盛的裘比,三個大人根本無法好好坐下來談話。

裘比遺傳了其父的聰明,連自己的名字都還常少拼一個E時,就已經學會趴在鍵盤上玩接龍,然而她母親好強過動的個性她也沒遺漏半分,一整船的人全看她在走道上跑來跑去,有時是滾來滾去,根本比看鯨魚還刺激,要不是宇及時抓住她,她甚至險些從船側護欄倒栽下去。

「哇哇哇哇哇。」這下她終於知道害怕,被宇搶救上來之後,小手拼命抓著他哭得驚天動地,直到哭累才睡去。

這時船正好也駛回了港灣,魏斯跟在宇後方,和吉妮一起走下船梯。謝天謝地,終於回到陸地上了,再這樣追著女兒跑,擔心她什麼時候會摔下海,他一定會精神崩潰。

吉妮含笑將裘比接過來,魏斯歪著頭,打量妻子懷中睡得香甜的小女兒,偷偷在她鼻尖捏了一下。

「妳呀,以後鐵定會讓妳老爸煩惱得要死。」

和樂的一家人沐浴在夕陽光輝之中,宇雙眼含笑,靜靜看著這幅美麗的畫面,還有什麼比得上和所愛之人一起廝守的時光?

三年前白琳公開承認自己是BG之後,蘭登家首遭其殃,政治家不若企業領導人,容不得半絲污點和醜聞,巴頓‧蘭登的政治生涯徹底終結,他因受不了這個打擊,在某個晚上吞下大量安眠藥自殺,而吉妮選擇背負妹妹的醜聞活下來。

當她和魏斯結婚時,亞企亦風雨飄搖,在這麼敏感的時刻,傳來亞企幕僚長與有個加入恐怖組織的妹妹的女人結婚,難免遭到媒體各方圍剿,當時魏斯為了亞企著想,曾萌生放棄的念頭,宇只對他說了三句話。

「你去結婚吧。」嘴角,朝他劃上自信一笑,「你忘了我們是最強的組合嗎?不會因為這樣就被擊垮的。」

將女兒放至後座搖籃,魏斯幫妻子打開車門,不忘叮嚀:「回去時開慢一點,別隨便超車,別亂按喇叭,別闖紅燈。」

家裡的罰單已經多到可以拿來當壁紙了。

「知道啦,」吉妮放下保險桿,往他側臉親了一記,低聲,「你也別忘了今天的任務。」

魏斯幫她關上車門,她從裡面按下車窗,朝宇用力揮手:「宇,謝啦,裘比今天玩得很開心。」

宇微笑點了個頭,與魏斯一起目送著她開車離去。

「那個,我……」一轉身,魏斯發現宇已經走過斑馬線,朝對街走去,他急忙跟上。

「你知道嗎?你……」魏斯跟上他,食指在空中打轉著,「你……

宇停下腳步,等他把話說完。

「你剪這樣很好看。」

「喔,」宇一愣,繼續往前走,「謝謝。」

啊啊啊啊,跟在他身後,魏斯雙手抱住頭,哎呀,不是的,他不是要跟他說這個呀!

眼看他們又穿過了一條街,走進法尼爾廳市場,直至湯的酒吧,當他們推門走入屋內時,裡面正高朋滿座,湯看見兩人便匆匆將托盤交給打工的小弟,圓滾滾的身體立即穿過桌椅高興迎上來。

「沒想到你會來呀,宇。」他興奮將兩人引至吧台前,「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湯搬出兩張高腳椅,放到吧台左側預留的空位,宇走近台前,一手靠著吧台桌,朝身旁正埋頭於筆記型電腦中的女子一笑:「嗨。」

雪梨驚愕抬起頭,鼻樑上的眼鏡滑到胸前,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人差點從椅子上滾下去。

自從被湯拖去凱司特大樓道歉之後,事隔三年都沒再見到他,她知道宇很忙,也知道亞企的動態,但因為心裡依然有愧,她根本不敢主動去找他,連採訪時都特意避開和亞企有關的新聞,而現在他居然出現在她面前。

「湯,麻煩給我一瓶礦泉水。」宇在她身旁坐下。

雪梨趕緊將臉面向電腦螢幕,手腳緊張得像棉花般快飄了起來,啊,她該用什麼表情面對他?

湯送來飲料,順便給在宇另一邊坐下的魏斯一杯淡酒。

「喂,人家好不容易來了,」輕敲著她的電腦,湯朝她使了個眼色,「妳準備了這麼久,趕快把握時機拿給他吧。」

說完,他對宇搔了搔頭:「哈,哈哈,你們慢聊,我要去招呼客人了。」

酒吧內充斥著笑鬧聲,只有他們這個角落顯得特別安靜,宇打開礦泉水喝了一口,目光微微一仰,望著吧台上方晶亮的玻璃杯。

「雪梨,妳不是有東西要給我嗎?」

咦?雪梨驚愕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他、他為什麼會知道她……

「讓妳破費了。」宇放下保特瓶,優雅伸出右手。

一股熱淚急湧到眼眶,雪梨連忙摀住雙唇,免得哭出聲,他居然知道這三年來她是在悔恨中渡過的!

『妳說的對,妳的謊言或許會讓我失去一生之中最愛的人。』

她害他無法向深愛的女子表明心意,害他眼睜睜看著心愛之人離去,她有千萬的歉意、千萬的自責,這些不是在亞企向他道歉後就能平復的,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彌補什麼,而他不僅原諒了她,還寬大地給了她贖罪的機會。

魏斯在旁看得一頭霧水,為什麼宇一句「讓妳破費了」會讓她哭成那樣?

「是晚上的班機?」宇的手停在半空中。

雪梨點了點頭,從紙袋內掏出機票,顫抖放到他手心。

「啊!」瞥見這個象徵「懺悔」的禮物,魏斯驚叫得跳起來。

「雪梨,妳已經盡力得到我全然的諒解了。」拿起機票,收入上衣口袋,宇站起身,輕輕地,為她拭去潰堤的淚水,「原諒自己吧。」

抬起紅腫的雙眼,她用力眨了眨,再趕緊低下頭。

不,她不能再被那雙明亮迷人的雙眸給吸引,如果她再多看一眼,一定又會不可自拔地深陷其中,她將桌上那整包紙袋塞進他懷裡,強迫自己鎮定。

「我想你會需要這些資料。」這些全是她費盡心思才收集而來的,其中有他迫切想知道的,他心愛之人的消息。

接過東西,宇回給她一個溫暖的笑臉。

「雪梨,謝謝。」在桌上留下他和魏斯的飲料錢,他轉身,「以及,再見。」

雪梨跟著起身,落淚不止的臉龐已然溼透。

三年前她對他說謊,拆散他們,三年後就由她親手將他送往所愛的人身邊,雪梨定定看著那個英挺的背影直到門口,當他走出這間酒吧,就算正式走出她的心房了吧。

拉開店門,吊在門旁的風鈴清脆發出聲響,宇回過頭,發現魏斯還呆呆坐在吧台旁。

「魏斯,你不送我一程嗎?」

魏斯愣愣看著門邊湧進的夕陽,金紅色的光芒撒在宇的髮絲上,猶如河邊閃爍的水光,原來他根本沒忘記今天是夜離去滿三年的日子,他一直記在心裡,等著,盼著,想著。

匆匆抓起外套,魏斯提醒自己,一個大男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掉淚太過難看,這才說服了發達的淚腺收住衝動,他急奔到宇身旁,幫他打開門。

「走吧,七點是嗎?」他剛才偷瞄到機票上的一角,雪梨跟他一樣,幫宇訂了同一班飛機,「那就得快一點才趕得上了。」

兩人走出湯的酒吧,外頭已有好幾盞街燈亮起,魏斯招了輛計程車,車門一開,宇先坐上後座正要關起門,突然看見雪梨從酒吧內追出。

她只跑了幾步便在酒吧門口停住,兩腳穩穩站著,熱淚縱橫地朝他大叫:「我不會再逃避了!」

雙腳站得堅若磐石,昭告著她的決心。

「你聽到了嗎?我不會再逃了,從今晚開始,不管是亞企或是亞德里家的新聞,只要該讓大眾知道,我都會據實報導。」

梨花帶雨的臉上綻放出大大的笑容。

「你可不要逃漏稅,還是和哪個傢伙官商勾結啊。」

三年來禁錮於自責的牢房中的自己,在今晚解放重生!

她終於振作起來了,宇一笑,伸手抓住車門門把,迷人雙眼倒映著夕落的金色餘光,猶如光之驕子。

「盡─量─放─馬─過─來。」

兩張笑臉對望著,最後一盞街燈亮起,雪梨用力揮動雙手,用淚水和笑容為他送別,碰,碰,兩扇車門關起,他和魏斯在薄暮中揚塵而去。

 

 

 

 

 §

 

 

 

 

波士頓機場一如往常充滿匆忙人群,魏斯將護照和隨身文件遞給宇,再將他被風吹開的領口扣起。

「記得,到了英國要打電話給我,我會幫你訂好旅館,如果需要現金或開具證明可以去亞企的英國分社,區域經理會幫你打點需要的東西,還有,要是你想租車──」

「魏斯,」打了個阻止的手勢,宇笑著打斷,「我知道。」

魏斯這個樣子真像捨不得兒子遠行,嘮叨的老爸。

「亞企就拜託你了。」

伸出手抓住他,宇緊緊一握,魏斯加上另一隻手,該死,眼淚已經快掉下來。

「你,你……」雖然知道自己囉唆,他還是忍不住,「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

宇點了點頭,放開他,機場開始廣播班機起飛的消息。

正如三年前宇忍痛送夜離開波士頓一樣,今晚換魏斯送宇離去。自從兩人搭檔以來,除了宇在飄若城那一個多月以外,他們還不曾分開過,魏斯深吸口氣,眼眶逐漸不聽使喚地濕潤起來,他望著宇走向出境大門,即將沒入人群之中。

「宇!」他驀然喊住那個背影。

宇停下腳步,回過頭,魏斯用盡全力放聲大喊:「你一定要幸福喔!」

人來人往的通道內迴響著這聲叫喊,宇揚起一抹會心的微笑,拿起機票在空中一揮。

「當然。」

溼熱的眼眶終究還是抵擋不住滿腔激動,魏斯在模糊的視線中看著他走入了海關入口,百感交集的心情也在此刻沸騰到最高點。

去吧,曾為了亞企而犧牲自己心意的你,這次一定要抓住幸福的羽翼!

 

 

 

 

 

 

 

 

 

 

 

 

 

 

 

 

 

 

 

 

 

第三章

 

 

 

從倫敦的西斯羅機場(Heathrow)走出,典型的英國涼風撲面而來,宇輕裝簡便,招了輛計程車坐上。

過了三秒,一名纖瘦人影從大廳內側走出,女子戴著墨鏡,頭上裹著暗紅絲巾,絲巾下露出微捲的黑色髮絲,她把玩著領口衣角,兩眼盯著那輛遠去的計程車。

「哼,你可終於追來了。」一縷冷笑劃上她美麗的唇角,她將鼻樑上的墨鏡拉下,露出一對熠熠發亮的黑色眼眸,「這麼說好戲可以準備上場啦!」

窗外景色飛快掠過,車子平穩行駛在左側車道中,宇坐在後座,膝上放著雪梨給的紙袋,裡面資料早在飛機上時已經仔細看過,深深記在腦中。

目前夜住在英國南海岸的渡假勝地,伯恩茅斯,並在海濱擁有一棟二層樓的房子。一年前夜取得AOC認證的芳療師資格,在「芳園」開業,資料上並附上芳園的營業時間和營運狀況,這表示夜她已經找回了自我,知道如何認同自己的存在,不然她不可能會主動現身,讓人調查到她的動態。

不知她這三年是怎麼過的?之前她身心俱傷,在隨後的兩年間對她而言是何等煎熬,而後又是在何種機緣之下讓夜見悟了真實的自己,得到她想要的解答?

緩緩望向窗外,宇看著路旁從熙攘街道變成鄉野,內心有滿腹疑問想問她,心裡更是塞滿無數牽掛、無數思念,從倫敦到伯恩茅斯只需兩小時車程,他卻覺得這段路似乎永無止盡。直到車子進入伯恩茅斯市區,駛進海濱,大海便近在眼前,蔚藍海水從地平線上伸展開來,視野一下變得寬闊無際,他付了錢下車,決定徒步過去。

伯恩茅斯海灣到處充斥著遊客笑語,宇腳下踩著細沙,手裡拿著資料上的地址開始尋找芳園位置,順著地址上的路名,他走上沙丘小路,穿過兩旁矮樹叢後,眼前座落著幾棟別墅,異於前方沙灘地帶的嘻擾,這片住宅區顯得格外寧靜,不愧是夜所選的地方,她一向偏愛溫馨靜謐的小鎮風光。

來到十字岔口,宇數著門牌,繞過幾個彎道後,芳園終於出現在不遠處,他停住腳步,從原地遙望著那棟藤蔓圍繞的綠色小屋,寫著「芳園」的招牌用原木掛在門上,門後是片花園,再來才是兩層樓高的房子,然後他看見了夜。

纖細身影如昔,她正背對著他,蹲在花圃中修剪枝葉,一頭美麗黑髮已長至腰際,覆在雪白薄毛衣裙上,並隨著她的移動左右飛揚。宇無聲走向前,她的背影在他眼中更加清晰,他的心開始發熱,滾燙。

三年,已經三年了!天知道他等這一刻等了多久,等得多迫切,多焦急,而現在她就近在眼前,只要再走幾步路,他就能再看見她的臉,聽見她的聲音。

宇沿著路旁走著,高大樹蔭籠罩了他的身影,而夜蹲在向光處,伸起右手輕盈揮去額頭上的汗珠,她微微一動露出漂亮的側臉,彷彿有光從她臉頰透出,帶著一點微笑,雖然夜沒發現他,但宇站在陰影之下卻將她看得一清二楚。

夜比之前更耀眼了!

那雙明澈雙眼閃爍著的不是盲目的自信,更不是迷失的自我,她看起來就是很快樂的樣子。

這三年來不知歷經了多少痛苦,妳,終於找到自我了,是嗎?

顫抖抱緊手上資料袋,宇強忍著相思,將眼中的她細細看過一遍又一遍。

總算讓他等到這一天,一直以來那份無法說出口的愛戀,那份深埋在他心底無緣出土的情意,他藏了好久好久。可是,既然她在一年前便找回自我,為什麼不回他身邊?他是那麼想見她,為什麼她不回亞企,寧可待在這個英國海角?

握緊拳心,宇向前一步打算走向她,一聲童稚叫喚忽然在另一個轉角響起。

「媽咪!」一名十二歲大的金髮男孩興奮從對街跑來,直直跑進芳園,裡面的夜抬起頭放下剪刀和籃子,微笑站起身。

「呵,你們回來了呀。」她溫柔摸了摸小男孩的頭,「怎麼樣?高爾夫球好不好玩?」

宇驚訝張大雙眼,錯愕,定住。

「哼,我第一關一球就進洞了。」小男孩得意叫著,可愛仰著頭等待誇讚。

「喔,班好厲害。」夜露出吃驚的樣子,笑容充滿她美麗的臉龐。

驚愕望著兩人一高一矮的背影,宇胸口咚咚咚咚地猛跳,等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小鬼是從哪冒出來的?為什麼他會叫夜「媽咪」?

「可惜好景不常,」一個溫柔的男性嗓音隨之響起,出現在轉角,「有人之後的二十二關,球全打飛到場外囉。」

如陽光般的金色長髮被風吹起,飛過雙肩,來者臉上掛著斯文迷人的微笑,及一絲柔情的寵溺。

阿瑞夫‧迪恩為什麼會在這裡?宇驚疑看著他走到夜身邊。

男孩回過頭,朝阿瑞夫嘟起嘴抱怨:「哎呀,別給我漏氣嘛,老爸。」

咦?宇漂亮的雙眉一揚,雙手捏得更緊,難道……

 

 

 

 

 §

 

 

 

 

「然後呢?」打從接到宇打回亞企報平安的電話,魏斯就一直處在相當亢奮的狀態,尤其當他聽到夜身邊居然多了個「叫她媽的孩子」,還有她的前任未婚夫也出現在伯恩茅斯的消息之後,魏斯除了吃驚,更迫不及待想知道下文。

「然後,」端坐在床緣,宇沈默了一秒,「然後我就在這裡了。」

話筒內傳來椅子瞬間翻倒的聲音,再來是一堆物品掉落的重響,魏斯從一堆公文夾中狼狽爬起,一手拿著無線電話,一手撫著滑倒時不慎撞上桌角的額頭,哎唷,痛死人了。

「宇,你不要跟我說你足足等了三年,好不容易再見到夜小姐,你卻才看了那麼一眼就掉頭回旅館了?」

魏斯幹嘛叫得這麼大聲?耳朵好痛,宇將話筒拿遠一些。

「我的老天爺!」魏斯發出連連哀號,「你就這樣默默回旅館,夜小姐根本不知道你去找過她嘛。」

離開椅子,魏斯焦躁地在屋子裡踱來踱去,幸好現在秘書室裡只有他一個人,不然人家看他焦急成這樣會以為亞企又出了什麼事。

「現在怎麼辦?你可不能什麼都沒說,兩手空空地回波士頓喔,都忍了三年,該說的話還是要說出來。」

可是現在這樣叫他怎麼說出口?靜靜坐在床邊,宇腦中浮現出夜美麗的側臉,以及她和另外兩個人,一家三口在芳園談笑的幸福畫面。

一家三口──不,他們真的是一家三口嗎?

「哈囉?哈囉?宇,你還在嗎?」魏斯打斷他的沈思,「你該不會是聽錯了吧?」

宇繼續沈默著,夜不但結了婚,還連孩子都有了,那是她……和阿瑞夫‧迪恩的孩子?

「我聽得很清楚。」過了有如一個世紀那麼長,久到魏斯以為電話斷線,正打算掛掉重撥時才聽到宇吐出這句話。

艱難拉下領帶,魏斯大氣也不敢喘一下,不要看宇一向冷漠,喜怒鮮少形於色,只有他知道宇目前的心情大概就像坐在南極吹著冷風一樣。

「你,呃,你不要胡思亂想嘛,事情也許不是你所想的那樣,啊,有了!」魏斯連忙逃回座位,雙手飛快找到鍵盤,不到一刻鐘他進入ICPO的主電腦。

「夜小姐目前的身分是森里夜紗,」魏斯伸出食指,緊貼著螢幕往下移,一滴冷汗從他額頭滑下,「目前的婚姻狀況……

賓果!

「單身。」魏斯頓時鬆了好大一口氣,虛脫倒入皮椅中,「連ICPO都沒有她的結婚記錄,宇,夜小姐一定還沒結婚啦。」

真是嚇死人,魏斯拿出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汗,前年亞企最大的廠房被雷‧亞德里縱火,消息傳出時兩人都沒這回緊張。

「是嗎?」隔著一個大洋,無法看見宇此刻的表情,只聽得到他的聲音,不過魏斯感覺出他並不如預期得高興。

「那麼,」宇聲音一沈,「為什麼那個小鬼要叫夜媽咪?」

呃,魏斯離開舒服的椅背,搔了搔頭:「這個……

沒結婚不代表不會有愛的結晶,夜現在依然還深愛著前任未婚夫嗎?

宇將目光移向床邊窗戶,英國氣候瞬息萬變,之前的好天氣已不復見,陽光躲入了雲層之中,似乎不想再出來,連遠方烏雲都飄來湊熱鬧。

「等等,」魏斯忽然想起什麼,「你說那個孩子看起來像幾歲?」

「十一、二歲吧。」這和夜有什麼關係……啊,宇一愣,夜離開他也不過三年,這三年間怎麼可能生的孩子已經這麼大了?

「想通了吧?」魏斯忍不住發笑,沒想到他們向來臨危不亂、號令八方的亞企總裁也有糊塗一時的時候,果然是當局者迷。

宇噘起嘴,咕噥:「說不定是之前就──」

說到一半的話突然止住。

真是的,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如果那小鬼真的是夜的孩子,夜生他時才十二、三歲耶,宇無奈揉了揉自己緊鎖的眉頭,每次遇到跟夜有關的事,他就很難保持理智。

「沒關係啦,宇,男人在談戀愛時難免都會有點蠢。」哈哈哈哈,魏斯握著話筒笑得開懷至極,難得看到宇有這麼情緒化的時候,不好好笑一笑就太對不起自己了。

「魏斯,我不在波士頓,你好像很開心?」

「呃,沒、沒有啊,咳咳咳,」哎唷,魏斯急忙捶了捶胸口,轉開話題,「對了,我知道那孩子的來路了。」

手中滑鼠一動,他將其中一行反白。

「一年前阿瑞夫‧迪恩收養了一名男孩,叫班,應該就是你看到的那個孩子。」

喔?那小鬼是阿瑞夫‧迪恩的養子?而且是在一年前?夜也是在那個時候結束自我放逐,之間莫非有什麼關連?

「好,我知道了。」

窗口雨滴正一點一點打在玻璃上,不多時窗外已是一片迷濛,靜靜聽完魏斯要他記得吃飯、注意身體等等嘮叨的叮嚀後,宇掛上電話,合身倒在柔軟的彈簧床上。一綹髮絲覆上他的眉心,他伸手將之掠開,手背靠著前額,擋了擋天花板上刺眼的燈光。

他終於來到夜所在的城鎮,雖然之前沒跟她說上話,但從夜的氣色看來,她過得十分快樂,他很高興見到神采飛揚的她,那表示她已走出陰影,不再徬徨無主,然而為什麼看見那樣的她,卻令他產生一股莫名隱憂?

這跟那小鬼、以及阿瑞夫‧迪恩的出現無關,是她臉上自然散發出來的開朗氣息讓他感到不安,為什麼?他一直希望她能快樂的呀!

閉上雙眼,宇努力將這個不祥的預兆揮去,夜那麼掛念亞企,一定很想知道新生的亞企近況如何,他希望她回亞企之後能留在他身邊,永遠別再分開了。

 

 

 

 

第四章

 

 

 

隔日一大清早,伯恩茅斯依然下著毛毛細雨,宇冒雨走在路上,其實雨勢相當微弱,細軟如絲,打在臉上倒像飄來的絨羽毛。穿越過這片淡淡霧氣,宇來到芳園門口,一想到夜就在屋子內,他的心跳不禁快了起來。

芳園的營業時間八點開始,門上除了寫著「芳園」外,還寫著夜的日文拼音,Dr. Riyasa Mori

深吸口氣,他打開木門,一股佛手柑的清新香味混合著清甜的薰衣草花香迎面而來,門邊風鈴響起悅耳叮噹聲,一名坐在櫃台後方的老婦人抬起頭,看見宇進屋,她連忙戴上老花眼鏡。

原以為第一眼會看見夜,但,沒有,房間內只有老太太一個人,宇有些失望,但他還是筆直走進屋,來到櫃台前方。

會客室並不大,佈置得簡單清爽,溫煦日光從大片景觀窗撒進,柔和綠意從四方牆壁延伸到放在躺椅兩旁的綠色盆栽,整個房間充滿一股特有的靜謐之氣,一踏進這裡便讓人感到心情安定了下來,彷彿所有思緒都隨之沈澱清明,連笑開了皺紋的老婦人都一臉慈祥,含笑看著他。

「早安,我是奧立福。」老婦人約六十多歲年紀,是個十足英國式的鄉間老太太,圓圓的臉,短短胖胖的手,白色圍裙槳白如新,一頭花白頭髮梳成整齊的髮髻,連兩腳的薄毛襪都對折得一絲不苟,只差她膝上沒放盒毛線,腳邊少了隻貓。

宇禮貌性地朝她點了點頭,視線不自覺地越過她,朝會客室後方的門簾看了一眼。

「很可惜,今天早上莫儷醫生不在。」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動作,卻沒逃過奧立福太太噙笑的雙眼,她一語道破他的來意,嘴邊的笑紋更深。

宇一愣,莫儷醫生?夜的日文姓氏是「森」,發音即是「莫儷」,他都還沒開口便被人看出是專程來找夜的,他的臉上又沒寫字,有表現得這麼明顯嗎?低下頭,宇不自然地望著桌上的木頭花紋,咳,這位老太太的老花眼度數不輕,觀察力倒一點也不差。

「我看你是第一次來芳園吧?之前有沒有來電預約過?」

宇搖了搖頭,別說預約,夜連他來到伯恩茅斯的事都還不知道呢。

「那……」這位俊美的年輕人還真不愛說話,奧立福太太微笑打量他,推出一張表格,「你先填一下資料好了,等莫儷醫生回來我再拿給她。」

伯恩茅斯因為天氣宜人,非常適合養老,以退休老人居多,再不然就是一些趁著寒暑假遊學的學子,男人嘛老的太老,小的又太小,不像眼前這個長相迷人得要死不說,眉目間的冷俊更不知會吸引多少女人的目光,且他滿臉沈靜,不像一般時下毛毛躁躁的小伙子,那是一種洗鍊過後的沈穩,以及深邃。

哎呀,幸好她早生了四十年,不然遇到這種男人豈不是要飛蛾撲火了,被他所愛的女人未必會幸福,但愛上他,卻不被他所愛的女人必定會很痛苦,奧立福太太笑呵呵遞上筆。

「呃,謝謝。」宇接過紙筆,老太太對他笑得異常親切,彷彿每根皺紋都彎成咪咪眼的微笑,讓他有些尷尬。

默默打開筆蓋,望著第一個空格,姓名欄,他遲疑了一秒,飛快動筆寫上「Uya Fuyuki」,冬木宇也,他的日文名字。

「你是日本人?」奧立福太太好奇歪過頭,「莫儷醫生也是耶,難怪從你一進門,我就覺得你和莫儷醫生好像。」

宇赫然停下筆,他和夜長得很像?望著那張資料表,他唰一聲闔上筆蓋。

「咦?」奧立福太太見他將紙筆推還給她,「你只寫了名字。」

「沒關係,這樣就夠了。」如果夜想找他,自然會去查他下塌的旅館。

「好吧,那麼等莫儷醫生回來,我再交給她。」奧立福太太並未多問,將表格細心收好。

「你想見我媽咪?」一個稚氣的聲音突然從門簾後方響起,宇和奧立福太太同時回過頭。

是那個小鬼!阿瑞夫‧笛恩收養的孩子,宇不自覺地抿緊了唇。

「你認識我媽咪?」班一路跑到他面前,抬起殷勤的小臉,「我可以帶你去找我媽咪喔。」

「班少爺!」奧立福太太警覺地從椅子上爬起。

「既然他都已經來了,怎麼好意思讓人家白跑一趟。」班一臉燦爛地笑著。

「不行呀,班少爺,你忘了莫儷醫生曾說過──」

「放心,他只是想見我媽咪一面嘛。」一個搶聲,班刻意截斷奧立福太太未盡的警告。

「但是班少爺──」

「我們去去就回來。」一把抓起宇的手臂,班將他迅速拖向門口,不讓奧立福太太有任何反駁的機會,「走,快走!」

事有蹊竅,難道奧立福太太不希望他見到夜?宇任班將他拖出了芳園,奧立福太太想追出來阻擋,無奈她上了年紀,身子又笨重,跑沒幾步就趴在芳園的柵欄上喘氣。

「哎呀,糟了。」她望著兩人遠去的背影,長長嘆了口氣。

飛快逃離了芳園之後,班立即放開雙手,慢下腳步,悠閒深吸了口空氣再吐出。

「很驚險吧?」他朝宇丟了一個大大的笑臉,一雙藍色眼珠子漲滿光采,將他小小的臉照亮。雖然他的雙瞳是灰藍色的,不像阿瑞夫那般藍得純粹,髮色亦接近暗褐色,與阿瑞夫晨曦般的金髮不同,但他笑起來異常可愛,令人忍不住想捏捏他白裡透紅的小臉蛋。

無疑地,這小鬼就是那種每年聖誕節最適合扮演小天使的人選,宇為了配合他的步伐,只好將速度變慢,兩人無聲走了一段路後,班突然仰起臉。

「喂,你是不是不喜歡說話?」

看來他還是個聒噪的天使,宇轉頭看了班一眼。

「而且你也不太愛笑,對吧?」班小小的身子偎近,親暱抓住宇的褲管,抬頭,又是一個純真的笑臉。

宇一向不習慣讓人近身,但他連出聲阻止的時間都沒有,小鬼已經貼了過來,他只好默默任那隻小手抓著。

「你是從哪來的呀?」班一點也沒有因為同伴沈默寡言就安靜下來,反而用力扯了扯宇的黑色褲管。

宇無奈低下頭,和班的笑臉對個正著:「美國。」

「美國很遠對不對?」

「嗯。」

兩人繼續走著,來到海灘。

「那你是坐飛機來的囉?」

「嗯。」

「聽說美國很大?」

「嗯。」

「你喜歡美國嗎?」

宇忽然停下腳步,不想再回答這些漫無邊際的問題,經過三秒鐘的沈默之後,他望著班小小的背影,首度主動開了口。

「你為什麼要叫她媽媽?」單刀直入!

一陣海風吹起兩人衣角,走在他眼前的班一愣,穿著白色布鞋的小腳停了下來,海浪在沙灘上翻滾著,時進時退。

「因為,」班緩緩回過頭,腳尖敲了敲沙地,「她是我媽咪啊。」

「不可能。」雖然他之前也曾誤以為如此,不過現在他十分確信這小鬼絕非夜的孩子,「你的親生母親是誰?」

班困惑偏過頭:「不是都告訴你了,既然我叫她媽咪,她當然是我母親嘛,不然你會隨便喊別人媽嗎?」

話是沒錯。

「可是──」

「啊,」班興奮打斷他,指向海邊一處白色平房,「你看,在那!」

不起眼的小屋座落在附近矮樹叢裡,只有一個小門和黑色玻璃窗,宇抬頭打量那棟屋子,平常若有人經過,絕不會特別注意到這裡還有間房子,說它是房子還太誇張,頂多是間置物庫。

「我媽咪每天早上都會來這裡拿東西,不要小看它喔,它裡面可大了,有三層樓高的地下室。」班蹦蹦跳跳走在前頭,雙手猛然將小門一拉,回頭,「你如果不信就親自去問我媽咪囉,她一定會說我是她兒子。」

收養班的人是阿瑞夫‧迪恩,又不是夜,夜為什麼要讓這小鬼叫她媽?宇滿腹狐疑地跟著走進屋,屋內只有十坪左右,除了些微光線從剛才的小門透入之外,連半盞燈都沒有。

由於突然從亮處進入暗室,眼睛尚未適應裡面的昏暗,只能隱約看見屋內擺放著幾件簡單櫥櫃,正當他想到夜即將出現在他面前,心中湧起莫名悸動時,前方突然傳來班的尖叫,宇警覺搶身向前,只見班趴在通往地下室的入口驚慌朝下叫喊。

「媽咪?」

入口下方一片漆黑,彷彿通往地底深處。

「媽咪,妳說說話呀,妳是不是在下面?」班情急喊了好幾聲,底下卻毫無半點動靜。

「糟了,我媽咪一定是不小心跌進去了!」班急得哭了出來,一屁股坐到地上,「去年也是這樣,這裡沒有燈,她一個人摔進去後昏倒在下面,等我們發現時,她流了好多血,差點死掉,嗚嗚嗚。」

夜!

漂亮的雙眉一揚,宇想也沒想作勢要衝下去,班連忙拉住他:「不行,你不能下去,下面沒有樓梯,有三層樓高耶,而且下面放了很多鐵釘、斧頭、鐮刀什麼的,啊,我們趕快去報警吧?」

為什麼會這樣?他好不容易能再見到夜,萬一夜真的因為這樣而……

『等我們發現時,她流了好多血,差點死掉。』

不,宇一把拉開班的小手。

「你讓開!」在班錯愕的目光中,高挑身影驀然跳下漆黑的地下室入口,一陣乒乒乓乓重物落地的聲音隨即從底下飄了上來。

班震驚坐在原地,小嘴不敢置信地張大著,那個男人居然真的跳下去了?有沒有搞錯?他應該知道從這裡跳下去會死人的耶!

「班!」兩道急切甩開車門的聲音從屋外傳來,腳步聲由遠而近,夜匆匆出現在門口,望見呆坐在地上的兒子。

三步併作兩步趕到班身邊,身後跟著阿瑞夫,看到這樣的情景,夜已猜到了八、九分,她匆忙回頭看了阿瑞夫一眼,阿瑞夫立刻心領神會,火速跑回後車廂取來繩索,她則摸黑拿出放在矮櫃內的手電筒,趕到地下室入口。

一束黃色光線從上方撒下,宇微微抬起頭,剛才情急從上面跳下來,底下伸手不見五指,他根本不知自己撞到了什麼,只聽到許多東西翻倒、破裂的聲音,緊接著右邊肩膀便脫臼了,膝蓋則是在剛才碰撞中被壓在一塊重物底下,一道溼熱液體正從他左邊額頭流下來,他緩緩抬起手想察探傷口,這才發現手背亦隱隱作痛,上面似乎有三道被刮傷的口子。

當他不顧身上疼痛朝四周著急摸索,希望能找到昏倒在附近的夜時,卻聽到她的聲音從上方飄來。

這是怎麼回事?宇費力仰起頭,嗚,這一動扯痛了額角上的傷口,他朝後倚上冰冷石牆,將即將奪口而出的痛吟硬生生壓下。

「哎呀。」透過手電筒,夜看見下方倒靠在牆邊的人影,她不禁發出一聲驚呼,果真是宇!

稍早她和阿瑞夫回到芳園,奧立福太太馬上拿著表格緊張地告訴他們,班已將紙上這個人帶走,那時她還有點不敢相信宇會出現在這裡。

三年,她依稀記得當初離開波士頓機場時,宇怎麼放開她的手,警告她,要她好好活著,三年後她若沒回亞企,他便會動身前來找她,之後他在亞企日理萬機居然沒忘記這個約定!

「他還好吧?」阿瑞夫的聲音突然在她耳邊響起,驚醒沈思中的夜,她抬起頭,不自覺地關上手電筒。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臉上的表情,夜默默接過繩索,阿瑞夫已將另一端綁在牆上的鉤子上。

關於她的決定,她該如何對宇啟口?

拋下手上的繩子,夜輕盈沿著繩索滑下,直到地下室底部,咖,扭開地下室的小燈,小屋登時產生光明。

「宇。」雪白素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夜來到他面前,半蹲著將宇小心扶起。

「很痛吧?」輕柔的聲音飄來,宇臉一抬,看見她近在眼前。

夜身上淡淡的幽香襲來,柔軟的手正搭在他肩上,唯有此刻他終於能真實地感受到她就在身邊,可是為什麼他偏偏在這個時候痛得要死,還痛到連話都說不出來。

「媽咪,」班從上方探出一個小小的頭,「那個人還活著吧?」

對,就是那個小鬼,那個害他痛不欲生的小惡魔!

自從有白琳這個教訓之後,他已經學會不輕易相信所謂的天真無邪,所以一開始他便對那個滿臉純真的小鬼無動於衷,但沒想到那個小鬼居然誆他!

嗚嗚,好痛,他有好多話想說,他想多看眼前的夜幾眼,意識卻越來越模糊。

不,他不想被睡意吞噬,如果就這麼閉上雙眼,醒來後會不會發現這一切只是一場夢?時間根本還停留在讓她走的那個晚上,而他還有漫長的三年要等待!

「啊,宇?」眼看他突然失去重心,夜連忙向前一步攙住。

此時阿瑞夫已沿著繩索從上方爬下來,人剛落地,正要趕過來幫忙,宇已經支撐不住,身子委然朝夜一倒,夜有些措手不及地看著他撲向自己,等到他身上的重量全數壓上她的肩頭,她才驚覺他已經昏厥過去。

……她連忙環住他的身子。

雖然很高興見到他,可是……輕輕撥開他臉上被血染紅的髮絲,夜那雙美麗的凝眸默然一閃。

你知道嗎?也許我們永遠別再見面會比較好。

 

 

 

 

 

第五章

 

 

 

鏘!瓷製的咖啡杯不小心從指間落下,在地毯上摔得支離破碎,魏斯驚訝坐在電腦桌前,連被濺出的熱咖啡燙傷了手都不自知。

他是一等一的電腦奇才,自他接手以來,亞企的通訊網路早已防護得滴水不漏,一向只有他入侵別人中樞電腦的份,哪有讓人來去自如的道理?

在他的地盤內別說想偷溜進來,任誰膽敢有那麼一丁點闖入的意圖,準被他修理得慘兮兮,然而此刻卻有人侵入了他的防護網,大大方方地在他的備忘錄上留下恐嚇。

『要保住亞企,只有一個辦法。』

是誰居然有這種能耐破解他裡裡外外、複雜精密的七十九道防護系統?

『為了讓亞企生存下去。』

斗大的五行字體在他原先空白的備忘錄上耀武揚威地閃爍著。

『絕不能讓人發現,現任總裁是個冒充者。』

而且對方竟然知道宇不是亞德里家的孩子!他擔心宇一個人在英國該不會發生什麼事了吧?

『為此,真正的繼承者。』

魏斯咬緊牙,一滴冷汗自他額頭滑落,他不敢置信地望著螢幕上最後一行字體發呆。

『夜‧亞德里,非死不可!』

 

 

 

 

 §

 

 

 

 

一股寧靜清甜的香味飄散在空氣之中,宇抬起頭,眼前盡是連天漫地的紫色花海,如茵綠草正如海上波浪般在他腳邊前後蕩漾,耳畔微風不時拂來,吹得既輕且徐。

他獨自佇立於花海之中,滿足閉上雙眼,有多久沒這樣自在了?

在這裡他不需面對眾人,天地之大,唯有他、風、花草和寂靜。他一向獨來獨往慣了,喜歡獨處勝於喧嘩鬧市,儘管天生是個最適合站在舞台上領導眾人的男子,但他並不喜歡成為焦點,就連之前的老莫或現在的魏斯,雖然關係親近,但他其實還是比較偏好孤獨。

能這樣安靜的一個人,多好,可是為什麼現在他竟感到有些寂寞?宇困惑睜開雙眼,一直以來他不是最渴望獨處的嗎?為何這些花、這些草、這些寂靜皆無法再像以前那樣讓他感到滿足?

提起雙腳想走動,他卻不知自己該走向何方,忽然,一陣銀鈴笑語從他背後傳來,宇驚訝回過頭,一道影子模糊閃過,他向右一轉,那縷白色翦影又在他眼前消失。

誰?是誰?他轉身再轉身,只見那縷倩影忽前忽後,浪花般的白色裙擺飄逸,在紫色花叢中舞動,伴隨著悅耳的盈盈笑聲,對方驀地伸手拂開側臉的髮絲,向後一轉,一抹隱約微笑劃上她的嘴角。

宇還來不及看清她的臉,她突然向前跑去,雪白足裸踩在及膝綠地上,使得草堆發出更大的濤聲,一股莫名的感覺突然在他心中升起,宇不禁離開駐足許久的地方,開始跟著她奔跑。

起初他跑得很慢,遠遠被那縷模糊背影甩在腦後,後來他越跑越快,兩人在原野上追逐著,距離越來越短,他彷彿聽見自己體內有無數個聲音不停催促他向前,然而他就是想不起來那個身影到底是誰,唯有直覺告訴他,只要能追上那個身影,也許就能得到幸福,所以他義無反顧地跑著,終於在一片草濤聲中,宇趕上她,大手一伸赫然抓住她的手腕。

烏黑長髮在空中一甩,她回過頭,宇正想好好看清這名女子是誰,她的臉卻被白花花的陽光照亮,產生讓人目眩的反光。

好刺眼,宇不得不瞇起雙眼,那隻被他抓住的素手忽然掙脫他,緩緩舉起,溫柔放在他臉上,宇一愣,輕撫著他右頰的手掌如此溫暖,讓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驅除孤寂的溫度。

他低下頭,以便更加貼緊這份溫熱,曾幾何時他已不想再獨自站在無人曠野之中,反而渴望身邊有人的溫暖和相伴。

正當他想反握住那隻柔軟的手掌時,對方卻放開了他,宇睜開眼睛,正好看見那縷白色影子將臉轉開,再度掉頭向前跑開,他一驚急忙追過去,雙手卻在她身後撲了個空,一股強烈的感覺猛然襲上他。

──夜!

刻骨銘心的叫喚迴盪在草原上,宇嘶喊著,隱約中,那縷背影聽見這聲叫喊而回過頭,一道花白光芒瞬間淹沒了一切,宇赫然從夢中驚醒。

夢,原來只是一場夢!莫名地,他居然想知道夢中的她是否會停止奔跑,為了他而留下,可惜夢境卻中斷了。

掀開羽絨被坐起,宇發現身邊依稀殘餘著夢中原野的味道,一座小巧的擴香石放置在窗台一角,靜靜散發出薰衣草的幽香。

這是什麼地方?離開被窩走下床,宇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傷處皆已經過處理,包紮手法不僅專業且極其細膩,連他之前沾滿血跡的針織衫都已脫下,換上乾淨的白襯衫,從窗戶望去,外面是他清晨走過的街道和那方花圃。

不會錯,這裡是芳園,他打量房間,格局雖然不大,傢俱和擺設卻相當講究,整個房間充滿淡金色的色調,這並不像夜的房間,倒像是……一個人影迅速閃過他腦海,阿瑞夫‧迪恩——他在那個男人的房裡?

「哼,莫名其妙,腳長在他身上,又不是我叫他跳下去的,叫我反省什麼呀?」

門外嘀咕聲吸引了宇的注意,他推開房門,看見班獨自跪在走廊上,雙手抓著抹布,心不甘情不願地擦著原木地板,五官全皺在一起,只差眼淚沒掉下來,尤其在抬頭看見宇之後,小臉更為通紅,將抹布往地板一甩。

「你這傢伙總算起來了呀。」

這個小鬼,宇環起雙臂。

「你知不知道你害慘我了?」班將兩手往旁一擺,「我最討厭擦地板了,都是你啦,害我被媽咪處罰,不擦完地板就不能吃我最愛的起司千層麵。」

這小鬼到底清不清楚自己闖了什麼禍?他頭上、背部捆著紗布,手臂、足裸亦綁著繃帶和固定板,顯然身上有多處骨折,而這個小鬼居然還覺得是他害慘了他?

「喂,你幹嘛跳下去呀?我不是已經跟你說下面很危險了,你是不是腦筋有問題?」班將抹布放在食指上轉著。

「你,」真不知他的親生父母是誰,怎會生出這麼麻煩的小鬼?宇感覺自己的額頭在隱隱作痛著,不知頭痛的原因是之前受傷,還是眼前的小鬼,「為什麼騙我夜在地下室下面?」

班忽然丟下抹布,湊近他。

「喂,你覺得我媽咪怎麼樣?」

咦?

「唉呀,是個男人就老實說出來嘛,我媽咪這麼漂亮,你想追她對不對?」

話是沒錯,可是……

「哼,我就知道。」班退後一步,手指朝他指指點點,「這叫居心不良,像你這種人我看多了。」

這小鬼的遣詞用句一點也不像十二歲的孩童,宇歪著頭,將班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小孩子嘛,不是應該更單純一點嗎?雖然他自己十二歲的時候好像也沒單純到哪去。

「我是很高興有個漂亮的媽咪啦,不過我也很困擾呀,每次有人看我媽咪長得漂亮,就想入非非跑來搭訕。」

班將背靠在欄杆上,左腳舒服地交疊在右腳上。

「還好有我在,我都會騙他們到倉庫那,然後大喊『媽咪,妳是不是在下面?』那些笨蛋居然會信以為真,慌慌張張地跑去報警。 」

這個小鬼!

「等警察來了之後卻沒看到任何人在地下室,還以為他們謊報呢,哈哈,當時他們那種錯愕的樣子說有多好笑就有多好笑,我躲在倉庫後面笑得差點沒在地上滾。」

雖然只是個惡作劇,萬一被騙的人不只報警,還跟他一樣跳下去,又不像他這麼命大,豈不是一命嗚呼?難怪那時奧立福太太拼命想阻止班帶走他。

宇無奈嘆了口氣,如果這小鬼是他兒子,他一定要海扁他一頓。

「喂喂,我先警告你喔,我媽咪是我老爸的,別想動什麼歪主意,知道嗎?」

這小鬼居然還會下馬威,在被阿瑞夫‧笛恩收養之前,他到底是怎麼被帶大的?

一陣腳步聲從樓下傳來,兩人同時望向出現在二樓的人影,阿瑞夫拿著耳溫槍走上樓,一看到宇已經下了床,不禁在樓梯口停住。

三年不見,兩人皆不自覺地打量起對方,歲月和歷練都讓這兩個男人改變不少,然而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你還好吧?夜說你有輕微的腦震盪。」這次還是阿瑞夫主動開口,走到宇面前,「來,我幫你量一下體溫。」

宇下意識退開一步:「不用了,我沒事。」

「是嗎?」阿瑞夫沒勉強他,苦笑地放下耳溫槍,宇對任何人依然充滿戒備呢。

「夜在後院的花房。」阿瑞夫善體人意地看了他一眼,下巴指了指一樓後方。

宇微愣,不禁避開他的目光,點了個頭表示道謝後轉身走下樓,一旁的班皺起眉頭,小嘴亦嘟了起來。

「老爸,你幹嘛告訴他?」抬頭,看見阿瑞夫一臉沈思,班歪著頭問,「你不怕他搶走媽咪?」

不,他不怕,阿瑞夫低下頭,將耳溫槍放回櫃子裡。因為宇很快就會發現夜在經過兩年的放逐之後,已經不再是以前的她了,她斬斷了過去的牽絆,毅然走上自己選擇的道路!

「老爸,你知道嗎?」班在地板上盤腿坐起,「雖然每次我把人騙去倉庫那兒都會被你和媽咪罵,但在我騙過的那麼多人之中,大家只會跑去報警,唯有這個人……

班突然嚴肅仰起頭。

「跟你當初一樣,真的跳下去喔!」

阿瑞夫一愣,牆上的時鐘正好指向十點,地平線上最後一道西沈的餘暉已經徹底消失,改為無邊黑夜。

蹲下身,阿瑞夫拍了拍班的頭,拿起水桶旁的抹布,默默幫兒子擦完最後一格地板,先前的水漬逐漸在空氣中乾去。

 

 

 

 

 §

 

 

 

 

芳園後方是片溫室花房,除了栽種花卉與香料植物之外還有放置浸泡油的平台,夜正忙著將製作聖約翰草浸泡油的罐子收回室內,聽見腳步聲,她回過頭,披散的長髮從身後滑至胸前。

「啊,宇,你起來了?」輕盈微笑一如往昔綻放在她美麗的臉上,她放下罐子迎向他,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嗯,退燒了。」

夢中的她也曾如此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臉,想起那個無端的夢境,宇的雙頰不禁紅起。

「我……」他知道夜最掛心的一定是亞企,正想開口請她放心,這三年來他那麼拼命,為的就是守住她的託付。

「你餓了吧?」沒注意到他紅了臉,夜收回手,「我煮義大利麵給你吃。」

將裝滿植物油的罐子一個個拿起,抱在胸前,夜走回廚房,再將罐子排好,放到蔭涼處,順便拿出一罐青綠色的密封罐。

「這是我剛做好的青醬喔,加上昨天買的蘑菇,」夜站在冰箱前,將東西一樣樣拿出來,「我看看,再熱個濃湯。」

「夜,其實現在的亞──」

「你不吃辣,對不對?」夜突然回過頭,清澈眼中洋溢著笑意,「蛤蜊呢?我記得你最偏食了,跟班一樣。」

宇困惑看著她關上冰箱,抱著蘑菇和蛤蜊跑向流理台。

怎麼回事?夜居然對亞企不聞不問?她向來視之如命的亞企啊!

「唉呀,我忘了要先讓蛤蜊吐沙。」手忙腳亂地,夜將整袋蛤蜊裝入盆子中,再加入一匙鹽巴,「上次就是忘了浸鹽水,結果整鍋海鮮湯都是沙子。」

看著她娓娓道來的背影,宇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深,原以為夜會先問他亞企近況如何,然後告訴他何時能和他一起回波士頓,但現在夜卻半句話也沒提?

「我先煮湯好了,還是你想先吃沙拉?」

「夜!」宇終於忍不住,出聲打斷她,「妳難道沒有什麼話想問我嗎?」

夜整個人一震,忙碌的雙手突然在空中靜止,從紙袋內滾出的蘑菇一顆顆掉進盛水的鍋子中。

「問我為什麼會來英國?問我這三年來亞企是否一切安好?」宇一步步走到她身後,流理台上方的格子窗反射出兩人一前一後的身影,他湛黑的雙眼亦發亮地倒映在窗戶上。

「甚至問我何時要回雙子星大廈?」

水龍頭不斷流出的冷水已經超過鍋子邊緣,開始從鍋子四方湧出,夜將右手緩緩放下,置入水中,直到手指全然濕透。

「宇,你知道嗎?」她忽然回過頭,和他正面相對,「我現在最擔心的事情是,英國時常陰天,很少有豔陽高照的好天氣。」

避開他,走到櫃子前方,夜伸手拿出一瓶密封罐。

「製作浸泡油時,必須將油罐放在太陽底下曝曬,高溫會讓裡面的植物分子產生細胞分裂,等到油吸收了這些分子,便會具有療效。」

輕輕轉動著手上的油罐,裡面呈現出美麗的紅色液體。

「到了晚上則必須把這些半成品收回室內,這樣反覆持續幾週後,這瓶聖約翰草浸泡油就能止痛、抗發炎,治療燙傷、瘀血和痛風。」

為什麼跟他解釋這些?

「如果沒有好天氣,就無法利用陽光做出好的浸泡油了。」夜將密封罐放回櫃子裡,頭一轉,逕逕望向他,「宇,對不起,請原諒我的自私,既然我已經替亞企找到了最好的主人,我想……

停頓一、兩秒,她朝他鄭重彎下腰,深深鞠了個躬。

「請你讓我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這是什麼意思?宇握緊雙拳,尖銳的刺痛提醒他,他手背上還有一道傷口。

「以前為了亞企,我被訓練成殺手來保護你,那種沒有自我,與血腥和殺戮相伴的日子,我已經不想再要了。」

背脊直直挺起,夜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裡綻放出無比堅定的決心。

「我希望能永遠脫離那種槍林彈雨的生活,過著只需擔心陰天還是晴天的,單純的日子。」

所以她矢口不談亞企,因為她已決定拋下亞企和他?

「宇?」看見他眼中掠過一縷痛苦,夜擔心走向前,伸手,「怎麼了?額頭還痛嗎?」

下意識避開她的觸摸,宇向後退開一步,那個如預知般的夢境突然出現在他腦海,難不成夢中的她最後還是決定向前跑開,將他留在無人曠野之中?

「這就是妳三年來不曾回去亞企的原因?」聲音雖然強制鎮定,但此刻他的心卻像要被人撕裂開來一樣。

「嗯。」夜點了點頭,誠摯合起雙掌,「從今以後我都不會再回去了。」

她說什麼?再也不回亞企?這不是認真的吧?宇瞪大眼睛,想看清楚眼前的人是否有一絲玩笑的意味,然而,沒有,夜的神情一片坦然,一片篤定。

「經過兩年來不斷的摸索和挫折,我終於明白自己存在的意義。」夜微笑環視四周,「你看,這就是我小小的成果。」

屋內沒有璀璨的水晶吊燈,沒有雙層蕾絲窗簾,也沒有處處鑲金的桌椅和大理石地板,整間房子加上花園只有四十多坪,亞德里家名下隨便一棟別墅的車庫都比芳園大,但在這棟小屋內外,每棵樹苗無不是她親手所植,書櫥碗櫃、床頭牆角皆是她親力親為灑掃抹塵。

簡單的會客室後方是診療室,玻璃櫃裡一瓶瓶她手工製作的浸泡油整齊排放著,再過去一點的矮櫃中還收藏著她從各地精挑細選的精油、基底和純露。當她以芳療師的身份坐在診療室內,聆聽著患者的需求,調配處方,或用溫柔的雙手幫他們按摩,消除酸痛和疲憊,那時她是快樂的,因為她不需殺人,便能救人。

「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夜滿足閉上雙眼,「我自由地活著,問心無愧地工作著。」

不,不對,宇啞口無言,呆愣在原地。這跟他原本的計畫是不一樣的,三年來他苦心經營亞企,大刀闊斧革新亞企舊有的生態體系,甚至策劃讓夜光明正大地重回亞企,繼承亞德里家,如此一來他便能解除和夜子虛烏有的血緣關係,為了這一天,他一直努力鍛鍊自己成為配得上她的男人,萬事皆備,只等夜開口指定歸期!

「現在我總算知道自己是誰,為什麼而活。」夜微微一笑,睜開雙眼,美麗安詳的臉上比外邊黑夜更為泰靜。

這是幸福的表情!宇倒抽口氣,驚愕望著她。

第一次在芳園見到暌違三年的夜時,她臉上開朗的氣息曾讓他感到不安,那時他不明究理,此刻他終於明白當時的不祥預感從何而來,夜不僅找回了自我,甚至更進一步斷然切除過去的一切,了無眷戀!

「我……」明明有許多話想說,為什麼他發不出聲音?肺部的空氣彷彿被人抽空了,心臟快從真空的胸腔跳出來。

「宇,我很感謝你,若不是你在秘魯時曾鼓勵我活下去,我只會用死亡來結束一切。」夜轉回身,關上水龍頭,「那麼我永遠不會知道,其實還有別的方法可以解決看似只有死路的困境。」

倒掉鍋子裡的水,她將蘑菇瀝乾。

「如果當時我就這麼死了,便無法擁有現在的幸福了。」回過頭,她用圍裙擦乾雙手,一笑,「那不是很傻嗎?畢竟只要我咬緊牙根,走過前兩年那段最痛苦的自我放逐之後,就能絕處逢生了呀。」

可是她所找到的幸福竟得和過去告別得那樣徹底,包括亞企,包括他!宇低下頭,雙拳握得死緊。

「宇,你一定會為我高興吧?」夜悄聲走到他面前,他一抬起頭便看見她似水柔情的微笑,如此幸福洋溢的表情是他從未見過的,難道只有這樣她才會快樂嗎?

那麼對她而言,他的存在又算什麼?除了幫她守住亞企之外,他什麼也不是,只是不堪的過去中某個回憶?

「不,」聲音,顫抖得厲害,「我不要!」

他的反應出乎夜意料,使得她原本上揚的嘴角閃過一絲困惑。

「宇?」她走近他,伸出手,被他反射性揮開。

「怎麼了?」夜沒再前進,站在原地,不解地凝視,「你為亞企付出這麼多,讓你成為名符其實的領導者,是我所能做的,最好的報答了。」

她希望他過得好,所以贈予她能給予的所有,包括亞德里家富可敵國的財富和權勢,而不是只有責任和重擔,但他為什麼不如她預期的那樣高興?不,他的臉色根本就是難看到了極點。

「妳以為我要的是這樣?」他怒吼著,早在她說出不回亞企的決定開始,他就發現要控制自己的情緒是件很難的事。

「宇,不然你想要什麼?」

被她這麼一問,他卻愣住了,夜臉上完完全全的疑惑令他為之語塞。

她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對於他的付出,她珍惜並感激,所以她以亞企作為回報,殊不知他默默付出的背後並非出自朋友間的道義,而是發乎內心至死不渝的深情!

「妳難道……難道從沒想過我、我的……」該死,他全身熱得要命,分不清是發燒引起的,還是過於緊張導致。

夜張大雙眼,等了半天卻不見他的後文:「你的?」

「我的想法!」宇滿臉飛紅地大叫,對她的情意,他藏得太久太深,一時無法說出口,只好選擇另一個比較含蓄的說法,免得嚇壞了她,「妳不回亞企是妳單方面的決定,並不是我的!」

「所以我現在求你答應我,回亞企後就當從沒來過這裡吧。」

「我不答應!」雖然他全身上下帶著傷,頭痛得要死,胸口痛得要死,他還是忍不住吼叫。

「你不?」夜神色一變,小心翼翼地確認。

「我、就、是、不!」他一字一字說得咬牙切齒。

「宇,你非回去不可。」

「我說我不要!」他已經快氣得跳起來。

「好吧,亞企是在你手上重生的,如果你不想繼承,任它毀滅,我也不反對。」夜安靜環起雙臂,口吻淡然得像個不相干的路人,「總之我已經決定和亞企斷絕關係,我只想好好過現在的生活,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管。」

宇驚愕聽著,不敢相信夜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從前為了亞企不惜以性命相搏,拼死維護,那份強烈的使命感呢?

「夜?」眼前的她看起來好陌生,宇心裡的慌恐突然瀰漫上來。

三年,三年的確能讓人改變不少,他不是也變了嗎?為了當個稱職的總裁,儘管不喜歡,還是得在商場人情中周旋,所以他早有心理準備去接受彼此這三年來的不同,反正這些都只是外在歷練,基本上他的本質還是存在的,就像他一面對夜,什麼沈著冷靜都會失控一樣,但現在他赫然發現夜未免也變得太多了,遠遠超乎他的想像。

「妳真的不在乎?」宇瞠目結舌地看著她攤開手。

「亞企會怎麼樣都已與我無關。」

「妳……」緊握的雙手,好痛,他全身在發燙,不僅是身上的溫度在燃燒,他眼底竄起節節高昇的怒火彷彿要噴發出來。

她決定捨棄亞企,等於捨棄一直以來為亞企奮戰的他!

「哈,哈哈哈哈。」宇忽然迸出一陣大笑,笑聲裡卻是錐心般的悲鳴。

一直以為他們的牽絆比誰都強,被波莉絲計畫以雙生子的型態成長,她曾是他的影子,沒人能比自己更接近她,就算她與別的男人曾有過短暫婚約,但他相信他們的命運早在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一瞬間便被緊緊纏繞在一起,那些世俗的、外在的關係根本比不上他們彼此相生的親密,但現在他才驚覺他們之間的聯繫只有亞企,除去這個連接的因素,他們什麼也不是。

「既然這樣,隨便妳!」他生氣朝她大喊,掉頭就走,「我也不管亞企啦。」

夜連忙從後面追上來。

「你要出去?」

廢話,再待下去他一定會氣死。

「你還沒吃晚餐。」夜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不吃啦。」他氣呼呼地推開招待室大門,外面冷風頓時迎面吹來。

「你有腦震盪,我不能讓你就這樣出去。」

他正在氣頭上,哪管得了那麼多。

「我是醫生,」夜身子一旋,擋住門口,「在病人的身體狀況不容許之前,我不能讓你走。」

她會關心他,僅是出於醫生的道德良知?他一聽,火氣更大。

「別管我!」宇忿忿推開她,直直穿過花園,外面正下著雨,雨勢比早上更急,淅哩淅哩打在身上。

「欸,」夜嘆了口氣跟在他身後,一起穿過花園的石子路,「下雨了,你至少帶把傘再走吧?」

夜抓著雨傘跟到花園門口,兩人已全然濕透。

「我說,別管我!」他氣得回頭大叫,彷彿當初兩人在東京第一天見面,被她甩了一巴掌後,他憤慨離去一樣。

夜拎著雨傘靜靜站在大門口,看著他走遠的背影。

真沒見過火氣這麼大的病人,萬一傷口裂開來怎麼辦?她目送著,直到他消失在轉角,驟雨下得又急又快,方圓之內只剩下風吹雨打的聲音。

突然,打在她身上的雨點消失了,夜抬起頭,發現阿瑞夫撐著傘站在她身邊。

「這樣好嗎,夜?」他溫柔的聲音在雨夜裡顯得特別溫暖。

夜淡淡望向人行道上的路燈,過了一兩秒,她垂下頭:「這樣,就好。」

「可是妳這樣逼他,他也不會回亞企的。」

「我知道。」夜低下頭,濕漉漉的長髮順著耳際垂在她胸前,她伸手將臉上的雨珠揮開,長髮向後一甩,「好冷,我們進屋去吧。」

明天,天空一定會放晴的。

 

 

 

 

 

 

第六章

 

 

頭好痛。

昨晚賭氣淋雨的結果是讓傷勢雪上加霜,宇幾乎忘了自己是怎麼「爬」回旅館,癱倒在床上。當一早刺眼的陽光從窗戶射入,驚醒合衣倒臥的他時,他突然有種想去撞牆的衝動。

由於昨夜倒頭就睡,根本沒換下濕衣,現下不但發了高燒,忽冷忽熱,整顆頭還痛得快裂開來,更別提他骨折的手腳和斷掉的肋骨,以及身上大大小小的擦傷,說現在的他半死不活一點也不誇張。

還有他肚子好餓,空蕩蕩的胃在跟他抗議,咕嚕咕嚕地叫著。儘管如此他一點也不後悔,雖然虐待自己的身體並沒什麼好處,痛的還是自己,不過有時人就是這麼固執。

鈴,鈴,鈴。

床邊電話響起,害他差點跌下床,尖銳鈴聲聽在他耳裡,猶如鼓搥不斷敲打他快炸開的頭一樣,宇吃力抬起手臂接起電話。

「冬木先生,早安,您有訪客。」話筒內傳來男服務生興奮的聲音。

他沈默按著話筒,訪客?

「哈囉,哈囉?您在聽嗎?有位非常漂亮的小姐來找您喔,她說她姓莫儷,莫儷小姐。」

是夜!宇昏沈沈的腦袋一下子驚醒。

「我請莫儷小姐在大廳等您吧?」能為美麗動人的小姐服務,服務生顯得格外殷勤。

「不用了,我不想見她。」匡噹一聲,斷然掛上電話,他負氣瞪著天花板。

其實乍聽夜來看他的瞬間,他是很高興的,但一想到昨晚兩人不歡而散,他的歡喜立即跌到谷底。

他才不要看見她!明知自己在賭氣,也知道這樣非常幼稚,但不知為何他就是想這麼做。如果換成是坐在亞企辦公室的他絕不會如此孩子氣,他是眾所公認最具大將之風的商業鉅子,指揮大局來是鎮靜若定,追擊對手來是精悍立斷,誰看過一向四平八穩的亞企總裁鬧過彆扭,耍過脾氣?然而一來到夜面前,他便不自覺地瓦解所有武裝,使起性子。

正當他小心避開前額傷口,靠上枕頭時,房間門鈴忽然響起,他驚地再度坐起。

「不好意思,冬木先生,莫儷小姐說您受了傷,一定要進去看看才行。」

他不敢置信地聽著門喀鏘一聲被打開,男服務生站在門外沒進房,走進來的是夜,她提著竹籃,笑瞇瞇地向服務生道謝再關上門。

照理說旅館以客為尊,不可能在顧客沒同意之下擅自開門放人進去,但很顯然他低估了夜的能言善道。

「你還在生氣?」夜輕盈走到他床邊。

通常人們總是希望在心儀之人面前呈現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可現在看他做了什麼?一副才剛睡醒的惺忪模樣,不僅衣衫不整,頭髮還有一半是濕的。

「妳來做什麼?」幸好現在是賭氣的時候,他冷冷別開臉。

「你看,叫你留在芳園,你偏要跑出去淋雨,這下燒得更厲害了。」夜卻沒理會他不佳的語氣,顧自在床緣坐下,伸手探了探他高燒的前額。

夜總是這樣,一眼就能看穿他的逞強,知道他的冷漠只是表象,這次宇沒再揮開她。

「來,快把藥吃了。」收回素手,夜幫他倒了杯開水,「還有這個。」

她慧黠一笑,從口袋裡掏出薄荷糖,一起放到他的手心,宇愣愣看著手上的糖果。

『我不吃藥的。』

『你怕苦啊?來,嘴巴張開。』

夜沒忘記那段看似遙遠的回憶!儘管經過三年她是變了,變得不在乎亞企,不在乎從前冒死捍衛的救世信念,但那份只有她獨有的溫柔特質卻依然存在。

她,還是夜,那個深刻鏤印在他心底的夜,只是不同以往罷了,一時間宇有些感慨。他們曾為了亞企存亡而並肩戰鬥,儘管活得腥風血雨,但不可否認這讓他們比誰都親近。

現在夜能脫離原有的殺戮生涯固然可喜,卻也意味著他們這份特殊的聯繫即將消逝,他在她心目中將不再特別,甚至當她像個平常人一樣在這個英國小鎮平靜生活之後,對她而言,一個掌握經貿大局並和恐怖組織對抗的亞企總裁將更遙不可及,他們將活在兩個不可能有交集的世界裡,一個平淡安然,一個耀眼奪目,轟轟烈烈,卻血海沈浮,動盪一生。

接過水杯默默服下藥,當夜幫他解開頭上繃帶換藥時,宇也沒推拒,不發一語讓她重新包紮。

夜還帶來乾淨的衣物讓他換上,為他吹乾頭髮,最後打開餐盒,拿出親手做的三明治和熱奶茶。宇沒再賭氣,沈默吃完她帶來的早餐,原以為他會像昨夜那樣激烈抗爭一番,在前來旅館的路上夜還在想該怎麼架著他進食換藥,對於他的順從,夜大感意外。

美麗杏眼一抬,她忽然從他靜默的神色得知原因,頓時她覺得不忍,他的眼中是如此悲傷,如此沈痛,一直以來明知他就算有千百個不願意,最後都會因為替她著想而讓步,所以她不斷利用這一點去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

她知道這樣很殘忍,可是……

「宇,」緩緩走到牆邊,她雙手一拉,唰地拉開兩片窗簾,「其實一年前,在結束自我放逐的那一天,我曾回亞企看過你。」

宇驚訝抬起頭,她曾回來看過他?

「那時候我很想就此留下。」夜回過頭,「而且是真的很想、很想留下來的。」

若是如此,為何最後她會放棄這個初衷?

「那天好像是亞洲分社遭人入侵吧,你和梵科先生匆忙走出凱司特大樓,一群記者包圍門口幾乎快把門擠破,我站在不遠處的人行道上,本想走上前幫你引開。」

掏出手帕,夜走回他面前,輕輕彎下腰,幫他擦去嘴角的麵包屑。

「可是我才走了一步就看到你的手悍然一舉,你說,『如果你們能體會一個父親聽見自己的孩子掉下山崖生死未卜的感覺,便請先讓開讓我們過去,因為那正是我現在的心情!』頓時全部的人都靜下來,你接著說,『請相信我,等我安頓好受傷的員工之後,一定會出面說明始末真相』。」

他一說完,所有高舉的攝影機和麥克風全放下來,人群自動讓到一旁讓他通過。

「從那刻開始,不管發生再大的困難,我想你都不再需要我的協助便能從容解決。」夜在他面前屈膝蹲下,輕輕捧住他的臉,「宇,你知道嗎?不只是我重生了,你也是,你不再需要影子的保護,反而是個能保護他人的領導者了。」

宇聽得下巴差點掉下來,早知道他優越的表現會讓夜安心離去,他寧可自己無能一些。他開始懊惱當時幹嘛把事情處理得那麼漂亮,他應該把亞企弄得一團糟,讓夜看不下去,趕回來幫忙才對。

「直到那一天我終於體認到對你的歉疚和責任已了,我留在亞企的理由已經消失了,也唯有如此我才能放心走向自己想過的人生。」夜收回手,起身,「你會因為我想過的是和亞企無關的生活而怪我嗎,宇?」

他一愣,心情簡直是哭笑不得地到了極點。他是普天之下最希望她能幸福的人,但她說的那個生活卻將不再有他。

深呼吸,宇離開床緣走過她,來到窗邊,昨夜大雨將窗台清洗得乾乾淨淨,一隻紅底黑點的小瓢蟲正飛到台面上,繞著圓圈轉動著。

「我不會怪妳。」久久,他吐出沈重的嘆息,「之前在飄若城時我就曾允諾過,希望能給妳真正平靜的生活。」

這也是他一直以來的心願,夜從小被逼著在刀光箭影中遊走,他怎麼可能不知她之前過的是何等煉獄般的生活,現在她終於有機會走出陰影,接觸陽光,他怎麼忍心將她拉回血腥的世界?

「宇,謝謝你。」偷偷瞥了他一眼,除了感動,夜還在心理泛起一抹悄悄的苦笑。

「那麼下午我陪你去機場。」她收起藥箱和餐盒,放回竹藍裡。

望著夜彷彿鬆了口氣的背影,宇忽然出聲:「等等。」

她整個人瞬間定住不動。

「我會回亞企,但不是現在。」

「咦?」夜愕訝回過頭,她連回波士頓的班機都幫他定好了呀。

「既然我人都來了,我想在這裡住幾晚。」

「住、住幾晚?」

「過幾天我就回去。」

「可是,」全然沒料到他會提出這個條件,夜有些措手不及,「啊,梵科先生會擔心的,你不在亞企,他一個人恐怕會忙不來。」

「出發前我已經把各分社的提要放在他的備忘錄裡。」

宇隻手推開落地窗,讓一陣充滿陽光暖味的和風吹進屋。

「更何況亞企現在是個非常有人性的企業,」他忽然回過頭,「他們的總裁已經三年沒休息了,放個幾天休假應該不為過吧?」

話是沒錯,夜咬了咬唇心,但世界這麼大,他不能選別的地方度假嗎?

「另外。」

還有另外?

「我待在伯恩茅斯的這幾天,希望妳能答應我一件事。」

「咦?」

「每天早上九點,我會去芳園找妳。」

「啊?」

「妳可以做自己的事,我不會打擾妳。」

「這……

「妳可以把我當成透明人,就像日常生活那樣就可以了。」

可是有他在旁邊,「有些事」可就不方便了呀。

「呃我……」夜面有難色地蹙起眉,正想問他可不可以拒絕,一接觸到他堅決的眼神,知道這已經是他最大的妥協,她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呃,好、好吧。」

完了,她有預感,他遲早會發現她其實騙了他!

 

 

 

 

 

 

第七章

 

 

 

強勁海風吹得店家掛布唰唰作響,夜的長髮亦在風中飛揚不止,她順勢將其中一綹烏黑掠向肩後,無意的小動作,優美得如演奏大提琴時拉弓的手,僅是一個小小的顧盼卻讓他移不開目光。

與夜相距一條街,宇站在背光的街角,望著她沐浴在陽光之下煥發帶笑的臉龐,他的嘴角隱隱上揚,形成一道溫柔弧線。

能這樣靜靜看著她,簡直是他人生最完美的時刻——如果沒有旁邊那個煩人的小鬼的話。

「喂喂,你知道克羅埃西亞在哪裡嗎?」小手拉著他的褲管,左右搖著。

「要是我說不知道,你願意閉嘴嗎?」這小鬼已經在他身邊聒噪了一整天,一刻也沒停過。

「唉呀,不知道就不知道嘛,我又不會笑你。」班一臉得意,可愛的下巴揚得好高,「克羅埃西亞在亞得里亞海東岸,你知不知道亞得里亞海在哪裡?什麼?不清楚?好吧,我告訴你,它在地中海啦,那裡的小島可漂亮了。」

……。」不知島上能不能棄屍?

「我媽咪說暑假要帶我去那邊度假,喔喔喔對了,去年我們是去……

宇揉了揉太陽穴,明天絕對要去買一副耳塞,不然他鐵定會瘋掉,他是惜言如金的人,完全無法理解這個滔滔不絕的小鬼怎麼會有這麼多話題可聊?

頭一抬,望見夜已經從對街走來,一名溜著滑板的少年險些撞上她,她輕盈側身,靈巧避開碰撞。

「喏,草莓巧克力是班的,」夜將左手的甜筒遞給兒子,右手移到宇面前,「另外,香草的給你。」

宇一愣。

「我並不……」他從未吃過冰淇淋,總覺得那是給小孩子吃的玩意兒。

「吃吃看,你會喜歡的。」甜美的笑容在他面前綻放,令人無法招架。

愣愣接過甜筒,宇在她期待的注視下輕輕舔了一口,意外地,沒有他想像中的甜膩,反而有股濃濃香草香在口中清甜化開。

「好吃嗎?」夜笑問。

「嗯。」是舌間冰涼的香甜,還是她眼中的微笑,讓他毫無預警地心跳加速?

這幾天夜信守承諾,甚至取消病患的預約,帶著他四處遊玩。其實夜大可不必這樣,他只是想確定她能過得好,就算只是在芳園看她工作也無妨,但夜卻推掉一切雜務,變成他的專屬導遊,或許她是體諒他這些年為亞企不眠不休的辛勞,所以想藉機補償他。

「時候不早了,我們坐船回伯恩茅斯吧。」抽出口袋內的三張船票,夜將其中兩張遞給他們,「晚餐吃炸魚和炸薯條喔。」

班發出連聲歡呼又叫又跳,夜笑瞇瞇地望著他,過了片刻轉向宇。

「晚上和我們一起吃個飯,吃完再走可好?」這個禮拜每晚她都會邀宇一起進餐。

「不用了,我在旅館吃。」

而他總是會拒絕,因為晚上阿瑞夫會出現在芳園,他不希望自己成為一幅「看似」一家三口的畫面中那個多餘的人。

「好吧。」夜也沒勉強他,淡淡一笑拉起兒子的手,往普爾鎮(Poole)的港埠走去。

普爾鎮的歷史可追朔至一千多年前,如今它是世界上第二大天然海港,附近聚集眾多酒吧、咖啡店和餐館。

「唉呀。」走沒幾步,夜突然停下腳步,舉起手上船票,「他們把我的時間打錯了。」

她回過頭。

「我去換一下票,你和班先到船埠等我。」纖細身影一旋,沒入人群之中。

班放開夜的手之後,很自然地改挨到宇身邊,宇的目光還停留在夜離去的背影上,感覺褲管被人拉了一下,他低下頭,望見班渴望的藍眼睛正盯著自己手上的冰淇淋。

「你想吃?」他問。

班用力點點頭,手邊的草莓巧克力已經吃得見底。

這個小鬼!宇彎下腰,將幾乎沒吃多少的冰淇淋遞到他面前。

「只能舔一口。」

 

 

 

 

 §

 

 

 

 

從熱鬧街道俐落閃入窄巷,夜靠著牆,聲音刻意壓得極低。

「剛才有人對我動手。」

陰暗小巷內隱隱閃動著一絲金髮的光澤。

「已經解決了。」阿瑞夫亦沈著聲回答,「我們預估還有五、六名。」

黑暗中逸出一聲嘆息。

「他們就不能等宇回亞企後再來?」他好不容易才有平靜的假期呀,從短靴內側抽出一把銀刀,夜將持刀的手藏入雪白風衣內。

「夜!」在她走出巷道之前,阿瑞夫忽然拉住她,「小心一點。」

夜困惑點點頭,和她搭檔已經一年,阿瑞夫應該知道她的身手在他之上,然而每次行動他都不忘叮嚀這麼一句,讓她頗感不解。

急步走上大街,雖是傍晚,陽光卻依然刺眼,夜雙眸微瞇環視左右,意圖從成群的遊客中辨識不尋常的端倪。

有了,報攤旁兩位,轉角、咖啡店門前各一,還有……瑰麗朱唇朝兩旁一抿,夜開始奔跑,她的運動神經、感覺和反射能力皆比一般人靈敏,不僅跑得快,穿過重重人群時半個人也沒撞倒,報攤那夥人急忙追上去,經過兩個街口就追丟了。

甩掉這些人後,夜緩下腳步,敏銳的眼朝後一瞥,在下一個轉角停下,她迅速躲向一旁,過了三、四秒她張開手,將從後跟來的人影拽入巷內,手上銀刀立即抵住那人頸部

「呵呵呵。」對方發出低笑,美艷臉龐貼著牆,半點反抗的跡象也沒有,「要訓練出像妳這樣的人才,一定得花不少錢和時間吧?」

不抵抗,是因為她很清楚夜會放開她,果然夜神色一冷,鬆開手退後一大步。

「妳來英國做什麼?」

女子好整以暇地撥了撥波浪般的長髮,雖已四十多歲,歲月卻未在她臉上留下多少痕跡,反倒獨天獨厚地為她增添媚人風情。

「來看看親愛的兒子,這個理由不過份吧?」女子格格笑著,流利的英語忽然轉變成字正腔圓的日語。

夜雙手環胸,與她對峙站著,絕美的臉一片冷然。

「緒方女士,根據我們的協議,妳不能跟宇見面。」

儘管她是宇的親生母親!

「我已經徹底讓出亞企的繼承權,」徐徐吐納著,夜揮開胸前髮絲,第一次覺得留著這頭長髮煩人,「妳是否也該遵守約定?」

為此她還裝出無所謂的樣子,讓宇相信她一點也不在乎亞企。

「可是現在宇有妳作陪,一點都不想回波士頓了呀,再這樣下去,只怕他會白白放棄亞企總裁的大位。」緒方雅未抽出掛在上衣口袋內的墨鏡,放在手中把玩,「如此一來亞企的繼承權還不是回到妳手裡?」

夜搖搖頭。

「他會回去的。」

「什麼時候?」

「由宇自己決定。」夜放下環起的雙手,「在這之前,請妳別破壞他的遊興。」

又細又長的柳眉飛快往上一揚,緒方雅未輕哼了聲。

「他是亞企總裁,需要的並不是玩樂!」一縷貪婪的狂熱從眸心竄起,她笑了,笑起來的樣子很美也很瘋狂,「公司才剛上軌道,不快想辦法穩固根基、賺更多的錢、買更多的工廠,卻在這裡浪費時間?要是我,早就把亞企……

為什麼她眼中只有亞企的財富?她是宇在世唯一的親人呀!夜歎口氣打斷。

「緒方女士,我保證亞企會是宇的,這樣妳能放心了嗎?」

灼灼的目光往上瞟去,精亮盯住夜,緒方雅未思忖著,皓白的貝齒輕咬住鏡架末端。

「這樣的保證是很好,不過還有一個辦法,更能一勞永逸地確保宇的地位。」躍躍欲試的興奮,一字一字從她齒間清楚迸出,「就是殺了妳!」

夜一愣,過了幾秒,臉轉向斑駁的牆,她回想起剛才差點和她相撞的少年,在他抱著的手提音響內是藏著尖刀的。

「妳想殺我,我隨時奉陪。」深吸口氣後,夜轉過頭,「不過別在宇面前動手。」

「喔?」緒方雅未饒帶興味地看著她走出角落,「妳怕不小心被我殺了?」

夜停住腳步。

「不。」

街道內只有半邊暴露在陽光之下,另一邊被對面的樓房擋住,夜正好站在光與影的交界處。

「我不希望宇發現他有妳這樣的母親。」

 

 

 

 

第八章

 

 

 

清晨,天氣晴。

推開芳園木門,一如這些天來已經養成的習慣,宇魚貫走進會客室,夜通常會掀開門簾,牽著班從後方走出,然後告訴他今天打算帶他去哪裡玩。

然而意外地,今日迎接他的人不是夜,而是阿瑞夫,他坐在奧立福太太的位置上,翻動著一份文件,看見宇,他抬頭露出一笑:「早。」

宇在會客室中央驚訝停住,他從未於早晨的芳園遇見阿瑞夫,印象中這人只有晚上才會來。

「夜一早就出門了,好像要和法國某家純露的製造商討論供應上的問題。」阿瑞夫明白他的疑惑,手上的文件闔起,「她待會就回來,你要不要先到裡面喝個茶等一下?」

隨即,比向後方的餐室。

「還有夜昨晚烤的餅乾喔。」

就這樣,几明窗淨的餐室裡有了訪客,桌上擺著一籃手工小餅乾和一壺溫熱的伯爵紅茶,兩個大男人一左一右沈默坐在餐椅上,安靜空氣間唯有壁上掛鐘的鐘捶不斷搖擺,伴隨著齒輪轉動的聲音。

在這樣死寂的時刻偏偏不見那個聒噪小鬼,宇默然望著杯中裊裊升起的白煙,心裡忍不住咕噥,他可以自己等的呀,現在阿瑞夫留在這裡陪他,反而讓他有些窘。他一向不健談,每次遇到社交場合都由魏斯負責帶動氣氛,炒熱話題,要他主動和人攀談簡直是天方夜譚。

輕輕用眼角瞥了阿瑞夫一眼,他正優雅喝著茶,感覺到宇的注視,他放下瓷杯,坦然迎向對方的視線。

「你有問題想問我?」蔚藍眼眸彷彿晴空下的大海,平靜閃耀著粼粼波光。

宇一愣,不自覺地避開兩人的目光相接,咳,就說他不擅交際嘛。

「我會收養班,全因多虧了他才讓夜找到自我。」知道他寡言,阿瑞夫乾脆幫他起了頭。

「你是說……」一年前夜能從絕望中重生是因為那個小鬼?

「那個時候夜差點死在班手上。」

這句話帶來更深的震撼,令宇早已圓睜的雙眼瞪得更大。

「差一點夜就被殺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宇。」

班並非普通的孩子,他其實是緒方雅未的手下!

「夜很強,我甚至無法想像世界上還有什麼人能傷害她。」說到這兒,阿瑞夫的聲音陡然一沈,「但她歷經兩年的自我放逐,很慘很慘,不僅身心殘破不已,班後來告訴我,他遇到夜時她不堪一擊,整個人深陷在痛苦中,彷彿連靈魂都失去了。」

……是否要成為傲立的寒梅,必得經過一番徹骨的寒冬?如果一定要飽受摧折才能綻放在最冷的枝頭上,那麼,夜,別做寒梅,那太苦太痛了。

兩手緊握成拳,宇內心一陣激盪,原來夜能擁有現在平靜的生活,得來不易,是如此不易啊。

「為什麼一年前班要殺害夜?」

因為你的母親。阿瑞夫推開椅子,起身走到流理台邊,他望向窗外,久久才婉轉回道:「剛好遇到一些衝突。」

「喔?」想不到那個看起來天真得讓人頭大的小鬼,也有一段不尋常的過去。

「他們對峙了好幾天,卻沒想到兩人竟開始同情起彼此,進而惺惺相惜,前嫌進釋,變成你目前看到的樣子。」

他不能告訴宇太多,尤其是與緒方雅未有關的事物。

「那麼夜在前兩年到底發生什麼事?」怎麼會讓自己傷得那麼慘?

「這個我也不清楚,」阿瑞夫回過頭,「夜從不說。」

他曾問過她。

當時夜噙著溫柔的笑,朝他搖了搖頭,她說那是一段黑暗到無法與任何人分享的回憶,只能緊鎖在自己心靈最隱密的角落,所以她不能告訴他,因為她不願看到他為她流淚。

「是嗎?」宇出神聽著,等他回過神時,阿瑞夫已經走回剛才位置。

「你前幾天摔到地下室的傷還好吧?」阿瑞夫話鋒一轉,端起茶壺將兩人的茶杯再次斟滿。

「嗯。」每天有夜悉心照料,早已康復得差不多。

望著杯中不停打轉的紅褐色液體,他們明明是情敵,沒想到兩人竟會有這麼一天坐在一起喝茶,此時此景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之前他去醫院探望被夜殺傷的阿瑞夫時,曾希望有天能好好跟這人談一談,今日也算得償宿願,然而在兩人各自經歷過這麼多事之後,他已無法用情敵這麼單純的角度來看待這個男人。

「唉呀,早,冬木先生,你在等莫儷醫生嗎?」從前方會客室傳來緩慢的步伐,不多時圓滾滾的奧立福太太含笑走入餐室,手裡抱著兩個大紙袋,宇立即起身,離她最近的阿瑞夫連忙接過蔬果,將之放在流理台上。

奧立福太太並不住在芳園,每天她都從自己的住處搭公車過來,順便幫夜準備生活用品和食材。

「今天天氣很好呢,坐呀,你吃過早餐了沒?」奧立福太太熱心地招呼著,重新幫他們沖壺茶。

宇說他已經吃過,奧立福太太這才放棄幫他烤土司的念頭,換成切了一盤水果出來,盛情難卻之下宇捧場吃了兩片蘋果,奧立福太太正要說服他試試剛從冰箱拿出來的布丁時,夜回來了。

許是和製造商談得並不順利,她秀麗的眉間有著倦意,但一看到宇,她唇角的笑容立即揚開來。

「等很久了嗎?」脫下外套,夜走到他面前,「今天想去哪玩?」

宇搖頭站起身,一下子比她高出許多。

「不用了。」

「不用?」夜停下將外套掛上椅背的動作,愣住。

她仰起頭,宇正好俯下,一時間他們如此接近,近到他的眼中全是她的臉,近到稍不小心就會碰觸到彼此,在這樣危險的距離,只要再一步就會觸動他的情不自禁,讓他將心中情意驀然說出口,但他沒忘記在這間餐室內還有旁人,於是忍住告白的衝動,硬生生退後一步。

不能說,他不能說,看看現在的夜,她好不容易才掙脫過去,在芳園建立平靜的小天地,不能再讓她捲入他的世界。

「我決定今天下午回波士頓。」

在親眼確認她過得很快樂之後,已經沒有理由留下,只是回亞企後他鐵定會被魏斯嘮叨到死。

「宇……」微微的驚訝掠過臉龐,過了一、兩秒,夜朝他露出一朵美麗微笑,「好,我知道了。」

他終於願意離去,在場另外兩人,阿瑞夫和奧立福太太亦明顯震了一下,緊接著一起鬆了口氣。

「我幫你訂機票。」夜含笑望著他,清澈雙眸深藏著無言的溫柔和喟嘆。

對不起,宇,其實你所看到的一切不過是片粉飾過後的太平,但這是唯一讓你安心離去的方法,如此一來你就不會知道你的母親只想利用你,卻不愛你。

你為我做的已經太多了,我只能用這種方式報答。

 

 

 

 

第九章

 

 

 

再來只要讓宇坐上飛往美國的班機,平安遠離這一切,便不用再提心吊膽他會發現什麼,或擔心緒方雅未突然現身,她以為事情會如此順利,多年以後每每想起這麼一天,夜還是百思不解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

是那天的午餐吧,她想。

原本宇已動身準備前往機場,是她突發異想希望他能一起用完午餐再走,依照宇的個性根本不可能答應,但既然這是待在英國的最後一餐,他破例沒拒絕。

午餐十分可口,夜與奧立福太太親手做的比薩和義大利麵無可挑剔,在吃得差不多時前門忽然被匆促推開,班白著一張小臉衝進屋,低低在夜耳邊說了句:「有突擊!」

她驚地從椅子上起身,正欲前往大門察看,一陣掃射已朝屋內瘋狂開打。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子彈凶猛落在玻璃窗上,一部分從來不及掩上的大門射進,將會客室桌椅打成蜂窩,屋內眾人連忙尋找掩蔽物臥倒。這場射擊來得突然,阿瑞夫匆匆將奧立福太太護送至角落,夜距離門口最近,情勢最危急,她抱著頭半趴於地,頂上是片亂竄的流彈,使得她進退不得。

「妳沒事吧?」雙手在地上匍匐前進,宇冒險穿過齊飛流彈來到她身邊,槍彈依然射落如雨,很快地,面對著大門的那片牆壁已經斑駁難辨。

這是怎麼回事?難不成是雷‧亞德里或者亞企的仇家知道他在英國,所以尋上門?

望著摀住雙耳,全身緊貼著地的夜,宇的心裡愧疚極了,都是因為他才會引來這些人,要是他早一點離開,夜的芳園也不會慘遭池魚之殃,這是她的心血啊,如今整個會客室幾乎面目全非──咦?等等!

在對方猛烈掃射之下,子彈所到之處物件俱毀,一點也沒錯,但這些子彈全是從門口射入,其餘打在落地窗上的彈矢半顆也沒飛進來,僅在玻璃上留下蜘蛛網狀的痕跡。

這是防彈玻璃!宇驚訝轉向夜,她居然在芳園裝防彈玻璃?一個芳療師為什麼要在自己的診所裝設防彈玻璃?

「夜、亞、德、里───」他低吼。

嚇,第一次聽到宇叫她的全名耶,而且從他嘶吼的口氣聽來好像想掐死她,夜抱著頭不敢抬起,剛才是怕被流彈所傷,現在是怕看見宇暴跳如雷的臉。

她哭笑不得地嘆了口氣,外面那群人不知是誰派來的?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挑宇在場的時候,害她功虧一簣。

「班,快。」趁著攻擊稍減,阿瑞夫招手要兒子將餐室密門打開,隱藏於流理台下方的櫥櫃有一扇門,拉開後裡面並非一般收納物品的櫃子,而是一道通往地底的階梯。

班接過阿瑞夫取來的手電筒在前頭引路,再來是奧立福太太,接著阿瑞夫朝宇叫了一聲,要他跟著下去,宇沈著臉,神色難看到了極點。

「那個,」夜偷偷瞥了他一眼,喔,他好像很生氣的樣子,「從地道過去會通到海邊,呃,請跟我們到那兒避一避。」

地道?他們還有地道?宇簡直快抓狂了,要不是門外槍聲又起,他一定會當場咆哮。

夜在芳園裝設特製的防彈玻璃,表示平日早有防範之心,甚至還挖了地道,顯然她經常面臨類似攻擊,以致於要預留後路,而她竟然跟他說,她在芳園過著平靜而單純的生活!

「等解決完這件事之後,妳最好給我一個合理的交代。」宇瞇著眼,壓低的聲音沈嘎得讓人發毛。

困難嚥下一口口水,夜大感不妙,看著他走入又窄又暗的地道,如果能選擇,她可不可以自願挨幾槍來躲避他的拷問?

「夜,妳想這次的偷襲會是『她』嗎?」阿瑞夫殿後,尾隨著夜從地道內將入口反鎖,他口中的「她」自然是指緒方雅未。

夜的肩膀震了一下,抬頭望向走在她面前的宇,一股潮濕水氣瀰漫在陰暗的地道中,幸好在黑暗裡什麼也看不清楚。

「若真的是她,表示我們先前收集的情報有誤。」夜低聲回答。

照理說緒方雅未理當沒有如此雄厚的財力能買通剛才開火的狙擊者,那些人經過特殊訓練,且配備精良,之前緒方雅未頂多雇用三流的國際殺手。

一行人走到地道底端,出現另一道門,班掀開門旁觸控面板上的前蓋,輸入一串密碼後,大門開啟,進入另一個房間,燈一開,宇便驚訝發覺這裡是他先前跌落的地下室,原來芳園與此處相通。

一踏進地下室,班、阿瑞夫和夜立刻忙碌起來,個個從鐵櫃內拿出手槍和彈匣,宇看得目瞪口呆,這裡儲藏的軍火琳瑯滿目,應有盡有,說是秘密基地一點也不誇張,而且看著班熟練上膛的樣子,不禁讓人懷疑他真的只有十二歲嗎?

阿瑞夫說這小鬼曾和夜「遇到一些衝突」,現在他深覺阿瑞夫說的過於輕描淡寫,頭一轉,望見奧立福太太喘著氣,找了張椅子坐下,顯然這一路下來讓她笨重的身子吃不消,但從她的神情看來相當習以為常,彷彿已經經歷過好幾次。

站在中央,宇的太陽穴開始隱隱作痛,如果現在有人告訴他,奧立福太太會開坦克,他一點也不會再大驚小怪了。

「宇,我們先出去一下。」夜來到他身旁,阿瑞夫和班已爬上架好的樓梯,「麻煩你跟奧立福太太留在這裡。」

「我要跟妳去。」冷沈的眸直盯著她,令夜的頭皮立即發麻了一下。

「拜託。」她溫聲,「我怕奧立福太太一個人在這裡會有危險。」

宇漂亮的眉一揚,望向奧立福太太,發福的她坐在小椅子上,像團毛線球,胖胖的手指頭交纏在膝上,那是一雙喜愛做菜卻不會拿槍的手,看來奧立福太太是他們之中唯一的正常人。

「好吧。」他嘆口氣,目送著夜爬上木梯。

三人一走,地下室頓時陷入一片寂靜,宇在有限的空間內來回踱步,外面情況到底怎麼樣了?這次出手的是什麼人?目標是他還是夜?

「冬木先生,來,坐一下。」他的煩躁,奧立福太太全看在眼裡,她拿出另一張折疊椅,「莫儷醫生他們一時半刻不會這麼快回來。」

停下步伐,宇轉身望向她。奧立福太太是普通人,遇到這種事難道不害怕?她明知芳園是危險的地方,為何還要留在這裡?

「這種狀況常發生嗎?」

「噢,每個月大概一、兩次吧。」奧立福太太從箱中取出毛線球,每次遇到緊急狀況夜都要她躲在地下室,為了打發時間,她便在這裡放了另一副棒針,「你別擔心,莫儷醫生不會有事的。」

每次夜都會微笑回來地下室接她。

「奧立福太太,妳為什麼……」問到一半,宇沒再接下去,「不,沒什麼。」

他從不干涉別人私事,而且就算他問了,奧立福太太也未必願意回答他。這還是他頭一回對夜以外的人產生難得的關心之情,且對方與他非親非故,甚至他們才認識一個禮拜。

「是我要求莫儷醫生讓我留在芳園。」知道他想問什麼,奧立福太太一邊回答,一邊打著毛線,短短的手一上一下揮動著棒針,「那時莫儷醫生一口就回絕了我,她大概怕我發生意外。」

老人家喜歡織毛線,倒不是她們當真想做出一件多棒的毛衣或圍巾,而是想藉由這個動作來緬懷過去。

「但我堅持一定要留下來,因為她殺了我唯一的兒子。」老花眼鏡滑下她的鼻樑,她低著頭,沒將眼鏡推回眼前。

宇一愣,沒料到會聽見這種理由。

「你覺得很奇怪,我怎麼會留在殺死兒子的兇手身邊吧?」奧立福太太沒抬頭,繼續織著毛線衣,她的動作卻緩了下來,眼眶開始變得紅紅的,「我兒子是個販毒為業的毒梟,他殺了不少人,很早以前便被通緝在案。」

一滴老淚,從她充滿魚尾紋的眼角姍然滑落。

「莫儷醫生殺了他時,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很想哭,可是心裡卻又莫名地覺得鬆了口氣。」

拭去淚,她吸了吸鼻頭。

「這並不是說我不愛自己的兒子,相反地,不管他再怎麼作奸犯科,我還是很愛很愛他。」

宇沈默聽著,最後他走到她身邊,在椅子上坐下。

「但我不怪莫儷醫生,她只是做了她該做的事。」放下手上的毛線,置於膝上,奧立福太太扶起眼鏡,「所以我想待在她身邊,親眼看著這個殺死我兒子的人,會用什麼樣的心情活下去?」

充滿皺紋的臉轉向宇,在地下室暈黃的燈光中,一老一少的影子一起倒映在牆上。

「她結束過許多人的生命,宛如從地獄來的劊子手,身上沾滿的血腥洗也洗不掉,可是當她坐在診療室幫患者按摩時,她的表情十分安詳,像在行著神蹟。」

儘管,芳療師實際上只能算是夜的「副業」。

「每次看到這一幕,我都很想跪下來禱告。」

這些話,她不曾對夜說過。

「我從沒見過比她更努力活著的人了。」朝他語重心長地一笑,奧立福太太低下頭繼續織著毛線,一針接著一針,「如果莫儷醫生曾經欺騙過你,她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你生氣歸生氣,請原諒她吧,嗯?」

宇靜靜看著老太太,她吃力穿著線,織著兒子永遠穿不到的毛衣,銀白髮絲在燈光下像雪,冰涼的地下室裡堆著各式彈藥,她坐在其中編織,竟形成一幅溫暖的圖畫。

他喟然失笑了一下,芳園真是不可思議的地方,不管是他、夜、班、阿瑞夫、還是奧立福太太,每個人都帶著不為人知的傷痛和過往聚集在這裡,尋求心靈的救贖。

「妳放心,我只會對夜生氣,不會怪她。」他彎下腰,揀起從奧立福太太膝上滾下的毛線球,遞給她。

她含著笑正要道謝,宇忽然舉起手,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有人在附近徘徊,鬼鬼祟祟的腳步聲絕不是夜他們!宇順手拿起箱內其中一把手槍,爬上梯子來到上方,倉庫內沒開燈,他摸黑走到門口,悄聲打開大門,一個俐落舉槍,指向那個靠近的人影。

緒方雅未被他嚇了一大跳,赫然轉身,兩人面對面,在午時的太陽底下正眼相向。

「妳是誰?」宇高舉著槍冷喝。

緒方雅未瞪大眼眸,隨即又瞇起,喔?她計畫裡的主角總算出現了。

「你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雷‧亞德里那隻老狐狸弄下台,我本以為你會有所作為,哪知你如此懦弱,竟然想把亞企還給人家。」她用手指慢慢爬梳著又長又黑的捲髮,「既然你不想要,何不送給我?」

這是調虎離山?故意把夜他們支開再繞過來,她一開始的目標就是他!

「我不知道妳和亞企有什麼關係,」宇警戒扣著扳機,森冷的口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但只要它還在我手裡,我就不許別人碰它。」

「因為那是夜‧亞德里的東西?」

這女人知道夜才是真正的繼承人?宇俊美的眉心朝中間一攏,持槍的手臂舉得更為筆直。

「妳想做什麼?」

「把亞企讓給我。」緒方雅未的唇型很美,飽滿而有力,笑起來的時候充滿侵略性。

「再說一次!」他的口氣更冷。

「呵呵,宇,不要反抗我,你沒有勝算的。」因為她是他的母親,就這點而言便註定她永遠比他更勝一籌,再怎麼樣他都不可能殺她,不殺她就無法阻止她,就像夜不敢還手一樣,先前在和夜的談判上,她利用這個優勢佔盡便宜。

「你回亞企去吧,等我除掉夜‧亞德里再去波士頓找你,之後你只需弄個文件,證明我是某個亞德里家的遠房親戚,將總裁的位置拱手讓出,再來你想去哪,我都不會管你。」

她想殺了夜?一陣海風吹來,揚起宇耳畔的髮絲,亦揚起他眼底明顯加深的戒慎之意。

緒方雅未說完,帶著微笑轉身。

「等等。」宇陡然抓住她的腕口,她以為在說出殺害夜的企圖之後,他還會這麼簡單地讓她走?

兩人僵持之際,一個急促的煞車聲停在路旁,夜匆匆跳下車,一看見緒方雅未,她整個人在紅磚道上定住,啊,他們還是見面了!

緒方雅未笑著掏出槍,故意當著宇的面朝夜射出一發子彈,夜立即向旁躲開,緒方雅未手上的槍被宇搶下,她卻一點也不以為意,掙開他的雙手,扭頭,踩著高跟鞋,蹬蹬蹬蹬,旁若無人地離去。

這個女人太危險了,宇舉起右臂對準緒方雅未,扳機尚未扣下,夜驚慌衝過來壓下他的手。

「宇,不行!」

他驚訝望向夜。

「讓她走吧。」她湖水般的眼眸盈滿懇求。

「為什麼?」這女人都正大光明地說要殺她了!

「因為她是你的親生母親!」

驀然瞪大的眸子寫滿驚疑,宇持槍的手巍巍放下,他轉頭望向緒方雅未走遠的背影,直到她沒入街口轉角,再移回夜臉上,夜心疼看著他,一瞬間千言萬語卻找不到適當的詞句勸慰。

他別開臉,退後一步又一步,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了。

從小到大被當成亞德里家的孩子教養成人,名義上的父親雷‧亞德里長期冷落他,以致於「親人」對他而言是個很空洞的名詞,相沿之下他根本沒有所謂家庭的觀念,所以當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後一點也沒想過要去探究自己真正的雙親是誰,直到今日才在這場意外中和親生母親相認,可是他卻赫然發現自己有沒有這個生母並沒有什麼不同!

「宇。」憂忡輕喚了聲,夜望著他壓抑著自己,努力忍住叫吼的樣子,她突然有股衝動,想走上前緊緊抱住他,跟他說,不要難過,宇,不要難過。

這個異樣的念頭才剛升起,宇突然回過頭,一雙又黑又深邃的眸子和她對個正著,嚇得她心裡的小鹿胡鬧亂撞,雙頰火辣紅起。

「呃──」還沒來得及釐清自己為什麼會臉紅,她就發現自己應該擔心的是另一個更棘手的問題。

看,宇環著腰,一瞬不瞬地直盯著她,聰明如他一定是想通了這些天全是她刻意營造出來的假象,且她打算獨自扛下一切也不想讓他知道,噢,很好,這下她完蛋了。

「有人告訴我她不想再過血腥的生活。」漂亮黑眸陡然瞇細,宇朝她一步步走近,換夜不自覺地退後,嘴角勉強扯出一縷笑。

「那、那是……

「還要我為她高興。」

「呃。」為什麼這裡會有一堵牆,害她無路可退不得不停下來。

「差一點我就被妳騙回波士頓了,是不是?」

「這個……」直到今天她才深刻領教到他瞇著眼的樣子有多恐怖,尤其是他目不轉睛盯著對方的時候。

「夜。」

低沈的嗓聲更讓她背後的汗毛全豎了起來。

「妳知道我很生氣,很生氣嗎?」他低下頭,一雙含怒半掩的眼眸異常發亮,恍若燎原。

也難怪他會如此動怒,夜偷偷覷了他一眼。

「妳說妳過得很好、很單純、很快樂,難道這些──」

「這些全都是騙你的。」明眸一抬,夜忽然正視著他,毫無隱瞞地坦言,宇一愣,沒想到她會承認得這麼乾脆。

「那妳……」該不會又想懇求他離開英國,所以才願意告訴他實情吧?

一輛箱型車從遠處駛來,停在路旁,兩扇車門迅速打開,阿瑞夫和班一同下了車,方才的狙擊手已經解決完畢。

看見宇和夜兩人臉色凝重,阿瑞夫隱約察覺緒方雅未的事已經見光,他怕宇怪罪於夜,於是加快步伐想替她解釋,夜卻舉起手,毅然攔阻了阿瑞夫的好意。

「宇,伯恩茅斯還有一個景點,我尚未帶你去過。」如果宇非知道不可,她希望能親口告訴他。

「我不想去。」現在的他哪還有閒情觀光!

「可是,」夜坦然地凝視著他,「那個地方對我意義重大。」

不遠處的海濱傳來陣陣白浪在沙地上翻滾的海潮聲,她眼中倒映著宇的臉孔,清晰得有如一片水做的靜湖。

 

 

 

 

 §

 

 

 

 

聖彼得教堂(St. Peter's Church)

沒有宏偉巍峨的外牆或挑高得讓人昏炫的繁複屋頂,比起倫敦馳名的聖保羅教堂,它一點也不起眼,逕自安靜樸實地矗立在市街中央。

兩人一路默然無語,夜走在前頭,宇在後,夜並未帶他走入教堂,反而繞過教堂大門,穿過四周扶疏的樹蔭,樹蔭下是片青綠草地,街道上的車水馬龍被隔絕於外,使得此處有著難得的僻靜。

走了十多步,夜在教堂旁的墓園停下,顯然這裡才是她的目的地,一座長方形的沈重石棺靜靜躺在地上,已逾百餘年。

「妳準備告訴我實話了嗎?」按耐許久的宇忍不住出聲詢問。

「你想知道什麼?」

「這一年來妳既然已經找到自我,為何不回亞企,反倒留在這裡?」

這個問題早在芳園時就問過她,為此他們還吵了一架,現在他決定再問一遍,這次他要知道真正的答案!

「因為我根本沒找到所謂的自我。」

「怎麼會?」他有些錯愕,先前忍痛讓她走便是希望她能擺脫迷失的痛苦,現在夜卻說她跟三年前一樣,依然不知該如何定位自己的存在?

「但是、但是阿瑞夫‧笛恩說妳遇到班之後便結束了自我放逐,不是嗎?」他昔日的冷靜又不見了,急促的呼吸洩漏出他藏不住的焦心。

「這麼說也對,也不對。」沒注意到他的異樣,夜思索著垂下頭,過了片刻才又抬起,「班跟我很像。」

轉向石棺上的碑文,她的眼神微發地遙遠起來,宇這才循著她的視線望去,看看碑文上寫些什麼。

Mary Wollstonecraft Shelly

Daughter of William & Mary Wollstonecraft Codwin

And widow of the late Percy Bysshe Shelly

Born August 30th 1797, died February 1th 1851

「瑪麗‧雪萊,死後和雙親一起葬在這裡。」輕撫著冰涼的石棺,夜繞著邊緣走著,「她是《科學怪人》一書的作者。」

宇的視線跟隨著她移動,由左而右,他心中的疑惑也越來越深,《科學怪人》(Frankenstein),他知道這個故事。

維克特‧法蘭肯斯坦,一個醉心於科學實驗的年輕科學家利用剛死不久的屍塊拼湊成一個人,並以閃電賦予他生命,但這個由不同屍身拼湊誕生的科學怪人,外貌實在太醜陋了,嚇壞了維克特,於是維克特選擇遺棄了他。

孤單的科學怪人在人類世界中流浪,與一般人無異,他有顆純真而細膩的心靈,渴望愛與友誼,然而無論他走到哪,可怕的外表都無法被世人接受,他得不到關懷與理解,反而不斷被人排斥、唾棄和追捕,漸漸地他對世界充滿仇恨,開始對人類展開一連串可怕的報復,並殘酷地殺害了維克特的親人與愛人。

喪失所愛的維克特發狂地追趕他,最後兩人在北極冰原同歸於盡。

這個故事在1818年出版,是西方最早的科幻小說,宇不懂的是這跟夜有什麼關係?她為什麼要帶他來這位作者的墓前?

「你看我像不像被我父親創造出來的怪物?」夜走到他面前,停下,「不斷學習各種殺人技巧,一個又一個,我的身上彷彿由各式各樣腐臭的屍塊拼湊而成。」

她晶亮的雙眸逐漸溫熱,濕潤。

「我很醜陋,你知道嗎?宇,每一分、每一秒我的體內都存在著殺人的慾望,不管我在自我放逐時做了什麼,都無法阻止這股嗜血的念頭。」

她儼然就是現代版的科學怪人,擁有一身絕技,輕易便能置人於死,在她眼裡,殺人比捏死一隻螞蟻更簡單。

「我很絕望,好幾次都想放棄,一死了之,直到我遇見班。」

樹梢上傳來幾聲啼叫,一隻雪白小鳥輕盈展翅,往陽光飛去。

「他非常像我,從小在你母親身邊長大,緒方女士教他偷竊和殺人,稍不如意便拿他出氣,對他拳打腳踢。」

在這樣的環境下造成班性格嚴重扭曲,既渴求與人親近又恐懼被傷害。

「我看著他彷彿看到自己,我們都在和內心醜陋的自我搏鬥,不知活著究竟是對還是錯。」夜驀然仰起頭,含著淚水的眼眸綻出一道耀眼無比的笑意,「所以我們決定一起努力活下去!」

在兩人的相知相惜之下,班離開了緒方雅未,從未體會過人情溫暖的他來到夜身旁,夜對他說,我們把彼此當成家人吧,這樣我們在世上就不是孤獨一個人了。

班聽完後,緊緊抱住夜,開口喊她「媽咪」,眼淚跟著掉個不停。

「從那一刻起我決定結束放逐,回到人的世界。」

細細說著,夜的長髮被風吹得四處飛揚。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認清一個事實:人根本沒有所謂純粹的自我。」她搖搖頭,「在自我放逐的時候,我一直想消除內心醜惡的那一面,後來我發現這樣一點意義也沒有,她會存在,永遠都在。」

她攤開手,動人一笑。

「那又如何?我終究得接受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回到他之前的問題。

「所以,宇,一年前我放棄自我放逐,不是因為我已經走出血腥的泥沼,而是體認到自己依然深陷其中,但只要我努力,我相信總有一天能走出來,我相信總會有那麼一天,我能自由!」

在生命走到終點之前,她都會繼續這麼努力地活下去。

宇靜靜聽著、看著,一句話也沒打斷,心裡充滿無數難以言喻的情感,是心疼,是感動,是驕傲,然後他突然很想感謝上蒼讓他愛上這樣一名女子。

「宇?」說了這麼多,不見他有下一步舉動,夜以為他還在意著她先前的欺瞞,「你還在生氣嗎?」

深邃望著她,宇淡淡一笑:「不了,之前已經有人幫妳求過情。」

「喔?」夜疑惑偏著頭,「那你願意回亞企了?」

「這是另外一回事。」果然,她最終目的是想勸他回美國。

「雖然一個禮拜前說我不在乎亞企是假的,不過希望你能成為名符其實的領導者,這句話可是我的肺腑之言。」一直以來他都擁有她無條件的信任,「把亞企交給你,我很放心。」

「而妳打算留在這裡任我母親對妳予取予求?」宇一眼即看穿她內心的想法,一個箭步,他抓住她纖細的手腕,「她可是想殺妳啊!」

她能不能不要什麼事都自己承受?

「我會保護自己的,宇,就算我一時疏忽,身邊也還有人幫我注意。」

他好看的眉用力一揚,雙手不禁放開。

「難道妳……

夜點點頭。

「我已經加入ICPO。」

班亦然,他是自願加入,每個月都會去ICPO設於英國的據點接受訓練。

「期限是多久?」宇蹙起眉。

ICPO不會輕易放過像夜這樣的好手,他早料到,但一想到夜加入之後一定時常和她的前任未婚夫一起出任務,他就有些心煩氣躁。

「直到我父親被逮捕為止,在這期間只要我提供協助,他們就不起訴我之前犯下的罪行──」

「等等。」一提及雷‧亞德里,他忽然覺得事有蹊蹺,「妳是亞企真正的繼承人,所以我母親想殺妳滅口,聽起來是很合乎邏輯,但妳父親也知道我的身世,她沒必要特別針對妳下手。」

他還是發現了?夜輕嘆口氣,本來是不想讓他知道的。

「我的祖母將你抱走時曾與妳母親約法三章,嚴格禁止你們母子相見。」

當初波莉絲就是怕緒方雅未會藉由自己的孩子覬覦亞德里家產業,所以兩人有此約定。

「她們曾簽下契約,約中載明一旦緒方女士主動和你聯繫,你將喪失繼承權。」

緒方雅未深怕這個秘密會公開於世,一直想將夜除之後快。

「那份契約目前在妳手上?」

夜點了點頭。

「好,我知道了。」難怪她會不斷遭到他母親的狙殺。

「宇,」溫柔的目光望向他,「請你離開英國好不好?我不想看到你夾在緒方女士和我之間左右為難。」

一陣東風驟起,陽光偷偷從枝葉的細縫滲入,落在兩人肩上。

「不好。」他定定迎向她的注視,眼中彷彿有著浩瀚的星辰,「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要再離開妳了。」

兩人近在咫尺,教堂傳出莊嚴樂曲,在悠揚的風琴聲之中,他低下頭,赫然說出心底最深篤的誓言,一字一字。

「因為我愛妳。」

 

 

 

 

 

第十章

 

 

 

咚咚咚咚,菜刀一上一下在砧板上製造出厚實的聲響,夜站在流理台前準備晚餐,然而忙碌的只有她的雙手,她靜止的目光已經出神望著窗外好一陣子。

自從聽見宇的告白之後,她的腦袋便一直呈現當機狀態,兩人怎麼從聖彼得教堂走回芳園已經不太有印象,只知道自己腦中一片混沌,有眾多聲音在她耳邊嗡嗡迴響,就是沒有一個能告訴她該怎麼辦。

『因為我愛妳。』

啊,她好想用力甩頭,將這個縈繞不去的低語一同甩開,從下午以來這句話已經在她腦海裡重複上千次,次次都讓她心慌意亂,怎麼回事?她可是受過菁英訓練的人哪,照道理說不論遇到多麼棘手的狀況都能應付自如才對。

咚咚咚咚咚,她手中的菜刀揮得更快。

可是,在雷‧亞德里所費不貲地為她安排各種課程當中,從來沒有任何一項提過被告白後的標準作業程序是什麼呀。

「媽咪,妳是不是有心事?」班靠著流理台,嘴裡咬著吸管,好奇打量她。

「沒有啊。」夜連忙制止自己的恍神,低頭朝兒子擠出笑。

「那,妳要不要看看妳對我們的晚餐做了什麼?」

咦?視線朝砧板一掃,啊呀,她發出慘叫,整條魚被她剁成泥啦。

「該不是最近壓力太大了吧?」放下手中飲料,班隨手抓起牆上的圍裙穿上,再將夜推開,跳上搬來的小凳子。

夜苦笑退到一旁,打開水龍頭洗手,嘩啦嘩啦的水柱又讓她陷入沈思,直到一道金色髮絲橫過她的視線,修長的大手為她關上水龍頭。

「真難得,晚餐是班下廚?」

低柔嗓音在她耳畔響起,夜一驚,抬頭看見阿瑞夫正站在她身旁,他對著班說話,眼睛卻看著她。

「是呀,不然我怕今晚我們大家都要餓肚子。」班將慘不忍睹的「魚泥」處理乾淨,開始做沙拉。

「喔?」蔚藍的眼在暮色中閃動了一下,阿瑞夫伸出手,「夜,妳還好吧?」

溫厚的掌心尚未碰上她的額頭,夜忽然反射性地倒退一步,躲開他的碰觸,這個舉動讓兩人同時一愣。

啊,她是怎麼了?夜尷尬垂下頭,阿瑞夫只是想探探她有沒有發燒而已啊,自從解除婚約之後,兩人已經少有親暱接觸,甚至連擁抱都不曾再有,唯一僅有的親密是他偶爾會揉揉她的髮,像朋友間的玩鬧,但他眼中流露出的憐愛絕不止於朋友,她知道,他寧可用朋友的身份接近她,只因這樣的相處讓她更自在。

「阿瑞夫,我……

「妳累了吧?」沒多問,一向是他最大的體貼,「去睡一下,等晚餐準備好我再叫妳。」

默默點點頭,走出餐室,離開之際她回頭望著父子兩一高一矮的背影,阿瑞夫捲起袖子,和班一起切著菜,這是一幅很美的畫面,美得讓她忍不住揚起嘴角,卻又想嘆息。

從她和阿瑞夫相識以來,兩人一見鍾情,很自然地相戀、成為情人、甚至訂婚,若不是後來發現他的任務是要調查她父親,說不定他們早已結婚,至今她仍是愛他的,但心裡總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彷彿他們之間少了一點點什麼東西,在他問及放逐的那兩年時,不知為何她就是說不出口。

『當妳高興時,第一個想到的人會是妳一生的摯友,當妳悲傷時,妳深信對方一定能體會妳的痛苦,那個人就是有著和妳相似靈魂的同伴。』

她曾在途中遇見一個充滿智慧的老人。

『有些事情太過痛苦,妳只能跟同伴說,未必會跟摯友分享,正如同有些快樂的事情,妳不會告訴同伴一樣。』

老人是位神父,有著花白鬍子,滄桑的眼神滿是看盡紅塵的了悟與溫柔。

『但還有一個人,妳不但能與之分享快樂,亦能一起共渡悲傷,他,就是妳的愛人。』

神父努力淨化她嗜殺的本性,曾經短暫地為她帶來安定的力量,最後死在她手裡。

『孩子,妳找到這樣的人了嗎?』倒在血泊中,老人臨終之語帶著慈藹的微笑,她聽了幾乎崩潰。

不會有這樣的人的,永遠都不會有,夜搖搖頭,悄然朝二樓走去。

 

 

 

 

 §

 

 

 

 

「找到了?」

一手拿著手機,一手裝上傳真紙,宇按下電源開關,過沒多久,魏斯將波莉絲與緒方雅未二十三年前簽訂的契約書傳真過來。

「宇,你打算怎麼辦?」對方可是他的親生母親哪!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不容易穩下亞企,跟夜小姐重逢,現在竟意外跑出緒方雅未這號人物,魏斯都想幫他撞牆了。

「把契約書收好,等我回去。」宇細細讀著合約內容。

為了夜的安危,他要夜說出合約放置的地點和密碼後,立刻派魏斯將之取出,這樣一來合約轉到他手上,他母親應該不會再專挑夜動手。

OK,」魏斯手裡拿著合約書的原稿,已經想好要放在哪裡,「這次夜小姐會跟你一起回來嗎?」

坐在床緣,宇望向窗外浮雲,英國天黑得晚,六點鐘依然尚未落日。

「嗯。」即便要打昏她,綁架她,他也要帶她走。

「我會準備好演講稿。」夜小姐一回到亞企,就是改朝換代的事了,魏斯很清楚宇三年來拼盡全力為的即是這麼一天,暗地裡他們已經沙盤演練過好幾回。

「還有什麼事嗎?」

「沒了,噢,待會兒我和吉妮要去海邊放煙火。」魏斯收拾著桌上堆得如山高的文件。

「放煙火?」

「慶祝你今天終於告白啦。」

……。」手一滑,宇差點把手機摔到腳下,原本淡然的臉瞬間竄起緋紅,真是的,魏斯幹嘛特意強調這件事?

下午他脫口說出那句話後就後悔了,不是後悔告訴夜這份心意,而是後悔自己什麼時候不說,偏偏挑最差的時機說出來。

人家一般人告白不是都會在花前月下嗎?再不然也會挑個燈光好,氣氛佳,唯美又浪漫的地方,而他居然選在一座墓旁?還是《科學怪人》的作者墳前?

天底下有哪個人會這麼笨,在這麼詭異的地方表白?現在一想起這件事,他就沮喪到了極點。

「對了,宇,明天要不要讓大家放假一天?」

「為什麼?」

「讓亞企上下三十二萬八千多名員工一起分享總裁的喜悅呀!」

好樣的,擺明是在揶揄他。

「魏、斯。」他咬著牙,語調明顯帶著警告。

電話那頭傳來魏斯的開懷大笑,顯然一點也沒將他的警告聽進去。

「你也真鮮,我第一次聽到有人告白不是玫瑰花和禮物耶,哈哈哈,那你求婚的時候打算怎麼做?說嘛說嘛,我好想知道喔。」

宇真的有股摔手機的衝動了,這時門外傳來叩門聲,他抬起頭,望見夜推開門,她本來打算直接回自己房間,照阿瑞夫的話小睡片刻,但經過書房時見裡頭亮著燈,雙腳不禁走到這裡來。

「喔,對不起,我打擾到你講電話了嗎?」她站在門邊。

「是魏斯。」宇將手機拿離耳邊,「我正在考慮要不要炒他魷魚。」

手機裡再度爆出一聲大笑,魏斯識相地收了線,闔上話機,宇從床緣站起,一下子比她高出許多。

「呃,我是來看看你缺不缺什麼?」夜依然停在門旁,沒踏進房內。

既然宇已經知道緒方雅未的事,再也用不著防著他,夜索性請他在芳園住下,也好彼此有個照應,畢竟沒人知道緒方雅未下一步的動作是什麼。

「唔,」宇環視一周,「我需要一個枕頭。」

原本芳園二樓有四間房,夜、阿瑞夫、班各一間,另一個是書房,將裡頭的書櫃搬開,放上克難式的沙發床後,勉強在這裡住幾晚不是問題。

「好,我去拿。」

「夜。」他突然叫住她。

低沈的嗓音,在唸出她的名字時顯得特別迷人低醇,讓她的心莫名震動了一下。夜不敢回頭,深怕他要追問關於他下午的表白,她的答覆呢?

「明天跟我回亞企,」宇走向她,「妳終究才是真正的繼承人。」

必須比他母親更快一步公開他的身份,將夜推上總裁的位置,事後他母親應該明白,就算她殺了夜也不可能讓毫無亞德里血統的他重掌大權,屆時緒方雅未理當會知難而退。

「好。」夜鬆口氣,幸好他不是追問那件事。

「真的?」

「嗯。」難得的,在亞企的問題上沒與他爭辯,她有自己的盤算。

凝視著夜走開的背影,宇向前一步,再度喚住她。

「夜,那兩年到底發生什麼事?」

停下腳步,她回過頭,走道盡處是面大窗,向晚的天色從外灑入,瀉了一地,宇背著光,和她相視站立著。

她靜默看著他,細細打量。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之於他不再是保護者的角色,甚至在不知不覺中兩人逐漸產生微妙的變化?

「夜?」加重嗓音,他又向前一步。

夜低著頭,過了一、兩秒才抬起。

「沒什麼。」

這是她一輩子都無法啟口的回憶呀!

「那兩年……沒什麼的。」她笑著朝他搖搖頭。

 

 

 

 

 

第十一章

 

 

 

再次回到亞企,夜的心情很複雜。

從波士頓機場到雙子星大廈,一路風景像走馬燈匆匆閃過眼前,到了凱司特大樓,保鏢一字排開在地下停車場接迎,宇下了車,跟著夜一起搭上專用電梯直至頂樓。夜回亞企的消息完全對外封鎖,除了魏斯和貼身保鏢,無人知情,當頂樓大門一開,魏斯立刻闔上手邊公文夾起身。

「總裁,」微笑迎接風塵僕僕歸來的上司,魏斯來到兩人面前,「夜小姐,你們終於回來了。」

她輕輕點個頭,目光從魏斯身上移開,一遍遍巡視著周遭,這一切是如此熟悉,儘管離開多年,她依然清楚記得這個大廳的樣貌。

輕輕伸出手,懷念撫著距離她最近的那張沙發。

玄黑,是雷‧亞德里最鍾愛的顏色,皮革沙發自然是以黑色為基調。在宇接手亞企之後極少更動雷‧亞德里留下的格局和擺設,夜十分驚訝他竟會將這個地方保存得如此完整,幾乎維持原貌,彷彿她未嘗離開,突然之間夜明白了,從頭到尾宇一直認真守著她的囑託,就為等她回來。

「謝謝。」她朝宇露出感激一笑,歡喜走向廳外走道,連腳下的地毯都依然是深紅色的。

「總裁,我知道你剛回來一定很想休息一下,不過今天一早東亞的分區總經理就在線上等了。」魏斯指了指書房。

放了這麼長的假期鐵定累積不少工作,夜站在大廳外,笑著目送宇走向書房,魏斯跟在他身後,順勢來到夜面前。

「夜小姐,妳想喝點什麼嗎?我馬上叫人準備。」

畢竟是真正繼承人,怠慢不得,魏斯對夜向來敬畏,稍早一想到她即將大駕光臨,他還有些忐忑,但現在夜平易得與尋常人毫無兩樣,半點主子的氣勢也沒有,讓他大鬆口氣。

「不用了,謝謝。」夜搖搖頭,依然噙笑望著宇,真可憐,一回來就要投入工作,想也知道接下來的會議會沒完沒了。

「夜,」哪知宇在書房門口停住,伸出手,「妳也一起來。」

咦?夜一愣。

「不久之後就是妳要接管了,先熟悉一下公司的狀況。」

不會吧?夜嘴邊的含笑變成苦笑,早知道就跟魏斯說她想在陽台喝茶。

書房內,與雷‧亞德里昔日辦公的樣貌亦無二致,夜一走入這裡,熟稔的感覺又湧上心頭,那張大桌的顏色、摸起來的質感,她不曾忘記。

走到辦公桌旁,宇坐上黑色大皮椅,魏斯在旁張羅相關資料,桌上會議電話已經接通,東亞區的總經理正在報告相關業務,接下來宇立刻問起廠房狀況。

夜坐在小沙發上,靜靜聽著宇和電話中的人一來一往的對話,第一次看見宇談論公事,俐落,精要,嚴謹,圓熟,看著他聆聽意見和下達指令的樣子,夜有些入迷,難怪他能把亞企經營得有聲有色,噙著笑,夜滿足靠著舒服的沙發,然後她睡著了。

放下筆,宇不可思議地望著已然入睡的她,Conference call進行不到半個小時,她,這個下任總裁竟在半途睡著了?

當然,他知道夜剛下飛機一定很疲倦,而且只在一旁聽想必非常無聊,但是她可是未來的接班人呀。

望著那張熟睡的小臉,宇托著下巴,旋而揚起小小的、溫柔的一笑,算了,就讓她休息吧,朝魏斯拍了拍,他用目光示意魏斯去拿條小毛毯過來,跟電話裡的下屬說了句暫停,他離開椅子親自為夜蓋上。

她是真的睡著了,美麗的長睫毛一動也不動地平貼著眼瞼,靜靜看著她一會兒,宇回到椅子上,說話聲不禁放得更低。結果這場電話會議開了整整兩個小時才結束,魏斯收拾著桌上的企畫案和備忘錄,先退出書房。

「夜,醒醒。」蹲在她身旁,宇輕聲喚著她,沒想到夜睡得極沈,連喚幾次,她依然毫無清醒的跡象。

想了想,宇伸手抱起她。好輕,她安穩的睡臉靠在他寬闊的胸膛,一股淡淡髮香充斥在兩人之間。

保鏢急忙為他推開書房大門,宇抱著她往起居間走去。雖然夜從小極少在亞企過夜,大部分時間都在世界各地不同的訓練場,但凱司特頂樓亦有她專屬的臥房,裡頭自然被宇細心維持原狀。

將她小心放到床上,幫她脫鞋,拉上被子,宇的動作呵護至極,輕得不能再輕。

夜的睡容他並不陌生,在飄若城時即曾就近看望酣睡的她,但這次不同,這次他是以一個男人的身份凝視著所愛。

低下頭,離夜秀麗的臉龐只有一吋之遙,她均勻的呼吸、柔軟的雙唇近在眼前,讓人難以自持,他俯下身想吻她,但在碰觸到她的前一刻硬生止住。

真是的,如此行徑未免太趁人之危,望著她毫無防備的小臉,他的眼中充滿無限溫柔與憐惜。

在英國向夜告白之後,他並不想給她壓力,所以一直沒再提起,他希望夜是在沒有其他顧慮的情況下回覆他的感情,而非基於感恩或愧疚,況且現在她是回到他身邊了呀。

來日方長。幸福地揚著笑,宇起身放下床邊雪白床幔,輕聲關上門,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

 

 

 

 

從床上醒來,夜揉了揉雙眼,這不是她在亞企的臥房嗎?她何時躺到這張床上了,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

推開房門,穿過數個走道,在秘書室的門口碰見魏斯。

「喔,夜小姐,妳醒啦?」魏斯笑瞇瞇靠著門,手上抱著一大疊報表,「晚餐已經準備好了,妳想在哪用餐?」

夜沒回答,探頭張望左右。

「宇在帕勒克斯大樓開會,會議可能會進行到很晚,他要妳先吃,不用等他。」

她睡了這麼久?窗外業已垂暮,點起萬家燈火。

夜有些不敢置信,警戒心異常高的她從未睡得這麼沈,通常四周一有風吹草動,她馬上會驚醒過來,好隨時防範敵人突擊,所以她不曾進入深眠。可是中午在書房時,聽著宇低低的說話聲,她竟然覺得好安心,好安心,連如影隨形的戒心都被平撫下來,她放鬆了,沈沈睡了一個好覺。

「夜小姐?」

魏斯的輕喊讓她回過神,她抬頭,睜開眸,忽然望向跟前的魏斯。

「梵科先生,」清水般的嗓聲從她口中逸出,「我想找的人是你。」

魏斯一愣,看著夜推開秘書室半掩的門,直直走到室內的落地窗前,他好奇跟著走進,夜立即回過頭朝他比了個手勢。

「把門關上。」

不對勁,這個氣氛不對勁!魏斯關起門,內心警鈴大作。

身為幕僚,察言觀色是最基本的本事,私底下他能和宇如朋友般輕鬆相處,嬉笑玩鬧,但兩人一旦回到專業上的關係,他十分清楚上司與部屬的分野在哪裡。

現在夜給他的感覺即是如此,她環著腰,修長背影倒映在窗邊,剛進亞企時的親切感已經斂去,一股不怒而威的氣魄自然散發而出。

「梵科先生,你覺得亞企對你而言是什麼?」夜朝他一步步走近,像豹般無聲優雅。

「呃,」室內的空調是不是太低了,不然他的背脊怎會冒出冷汗?「志業……我、我希望它是一生的志業。」

「喔?」嘴邊勾起一縷笑,夜笑意盈盈,卻讓人完全猜不透這朵絕美的笑容背後有何深意。

好可怕,每當宇不說話,用冷洌目光朝下瞥去時,亦是這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感覺,魏斯想像著以後輪到夜當家,鐵定也沒人敢遲到或毫無準備地踏進會議室。

「所以你會好好協助亞企,對吧?」還是笑。

魏斯滿腹狐疑地點點頭,夜小姐該不會想考察一下她未來的幕僚長合不合格?這三年來他的表現應該還算傑出才對。

「那,」夜仰起頭,一雙又靜又亮的明眸迸出光芒,「你認為宇是個稱職的總裁嗎?」

「當然!」立即的回答不加思索。

靜靜看著他,過了三、四秒,夜朱唇輕啟,清晰有力地吐出最後一個問題。

「那麼你想不想讓他成為真正的繼承人?」

魏斯愕然睜大雙眼,她、她剛剛說了什麼?

「這才是我此次回亞企的目的。」背對著門,夜說得平靜而和緩,顯然她早有備而來,「梵科先生,你其實比較希望宇繼續領導亞企吧?看看這三年來你們一起努力的成果,你們相互扶持好不容易走到現在這個階段,如果這時候移轉繼承權,你不怕亞企像三年前一樣再次動盪不安?」

「這……」魏斯啞口,這個結果他不是沒想過,但歸還亞企一直是宇長久以來的期盼,因為只要宇身為亞企總裁,在法律上就得和夜維持虛假的姊弟關係,宇一心想要掙脫這層束縛呀!

「你既然是亞企最高幕僚,就應該以這個企業的未來為重,怎麼做才是最好的,你應該明白。」

夜的句句在理卻讓魏斯的心裡產生了矛盾,他倒抽口氣,驚覺懷中的報表好重,抱在手裡太沈,太沈了,走向自己的大桌,他雙手一攤將整疊文件放到桌上。

看著他的背影,夜緩緩舉起右手,優美地。

「梵科先生,把我祖母和緒方女士簽訂的契約書給我吧。」

這句話讓魏斯的肩膀巍巍一凜。

「我要銷毀那份合約。」

他驚訝回過頭,夜泰然朝他一笑。

「這樣你也可以放心,再也不會有任何不利於宇繼承亞企的證據留下來。」明澈雙目帶著了然的微笑,彷彿早已洞悉他內心真正的想法。

魏斯狼狽轉開臉,以便避開她的直視,她居然知道他其實有過私心!

在宇的交代下取出契約書時,他曾經閃過一個念頭,若這只契約不在了呢?是否表示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證實宇並非亞德里家的孩子?

那麼乾脆將它撕毀吧!如此他便能繼續輔佐宇,不用再擔心亞企繼承權交接的風險,在那短短的三秒鐘,他,這樣想過。

腳步往後踉蹌半步,撞上身後大桌,一個旋身,他將兩手緊緊握拳放在桌上。

這個提議太誘人了!胸膛的起伏急促而深沈,證明他內心天人交戰得多激烈,夜是正統繼承人,她自願讓出亞企,讓宇永遠成為亞德里家的子嗣,她本人都親口這麼說了!

「夜小姐,」咬著牙拼命掙扎,過了良久,魏斯深深吸口氣,「很抱歉,我不能把合約給妳。」

夜一愣。

「雖然我很想,」仰起頭,魏斯將剛才的深呼吸慢慢一口一口呼出,帶著笑和嘆息,「可是我不希望再犯同樣的錯誤。」

落地窗外是片燈火點點的黑夜,吐完最後一口氣,他頓時覺得好輕鬆,有種從懸崖邊緣即時勒馬的感覺。

「三年前的教訓,一次就夠了。」劃上篤定的微笑,魏斯回過頭,「我不會再犧牲宇對我的信任,不管是工作上,還是朋友間。」

「但亞企──」

「喔,亞企或許又會再亂上一陣子,所以,夜小姐,我們得盡快找個時間討論將來因應之道,妳覺得明天如何?」

夜怔忡站在原地,不對,事情怎麼會演變成這樣?原本盤算好的下一步全被他出乎意料的反應打亂了。

「梵科先生——」她一時措手不及,不知該說什麼。

「明天妳有事?」

「不,不是。」

「那就這樣敲定啦,明天我會先送上近年來的營運計畫供妳過目。」正說著,魏斯不經意扭開頭,赫然發現秘書室的大門不知何時已被打開,一道高挑人影安靜靠在門邊,他登時停頓了幾秒,「不過在這之前,我想你們應該好好溝通一下。」

你們?夜整個人一凜,難道……

雖未回頭,但看見魏斯的表情,她已猜到幾分,心中不禁暗忖不妙。

「我先出去了。」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該識相離開,也是身為幕僚必備條件之一,魏斯順手拿起桌上的西裝外套,從宇身旁閃過,在關起門時小聲補了句,「呃,你們慢慢聊。」

夜咬住唇,唉呀,她能不能也跟著出去,再不然找個洞把自己埋起來也行,今晚是怎麼回事,竟然沒有一件事是照著她的原訂計畫進行的。

惴惴低著頭,她遲疑站在原處,過了幾秒秘書室裡依然一片低默,夜暗自叫苦,不得不硬著頭皮轉向那道靜默身影。

「那個,」不論情況多麼惡劣都能面帶微笑的她,頭一次發現自己很難笑得出來,「你、你不是在開會嗎?」

……。」宇一語不發,修長雙手環在胸前,一雙黑得深邃的眸子全神貫注地瞅著她。

這絕對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夜惶惶吞嚥了一口口水,噢,救命啊,誰來亞企放把火吧,只要能讓她有藉口從這裡逃出去,她都歡迎。

「那你、你都聽見了?」在他精炯的注視下,她的頭越垂越低,聲音越說越小,最後幾乎聽不見,宇依舊雙唇緊閉,不說半字,就在她以為他們會在秘書室裡沈默站一整晚時,他放下雙手,從門口一步步朝她走來。

「妳、不、相、信、我!」足以凍死人的冷聲,低沈自他口中迸出,夜愕然抬起頭。

「我不相信你?」她萬分驚訝,「你怎麼會這麼想?」

她一直十分信賴他呀,連她最在乎的亞企都願意託付給他了,他居然認為她不相信他?

「我指的不是亞企!」

「不然你──」

「該死!」爆出一聲咒罵,宇忽然抓住她纖細的雙肩,「妳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願意依靠我?」

依靠他?

「呃,宇?」被他緊緊箝著肩,他滿臉的怒容變成好大一個特寫呈現在她眼前。

「當妳答應跟我回來時,我還傻傻地高興了一下,結果妳只是想把我拐回亞企!」

打從一開始她就知道唯有答應跟他一起回美國,宇才願意離開伯恩茅斯,所以她虛應故事回來這麼一趟,並大方說出契約放在哪,準備等魏斯取出後,她再說服魏斯交出來,哪知天衣無縫的計畫會在魏斯這一關便失了算。

「然後妳打算背著我,悶不吭聲地把契約書毀掉?」放開她,「啪」一聲巨響,他憤怒的掌心打在她身後沙發椅上,「這個決定妳問過我沒?妳知道我根本不想這麼做嗎?」

在他的盛怒之下回嘴是件很可怕的事,夜默然咬著下唇,低頭望著腳下的深紅地毯,但不解釋恐難平息他的怒火,兩相權衡,她還是乖乖把理由說了出來。

「可是唯有燒毀契約,你母親才會放過我。」

不是害怕緒方雅未的狙擊,而是不願他夾在兩邊痛苦,說到底她還是為了他。

「那妳可以找我商量啊,」宇深深做了一個吐納,回頭將她扳向自己,「跟我說一下有這麼困難嗎?為什麼每次都要自己來?妳這樣讓我很擔心,妳知道嗎?」

夜搖搖頭。

「不,這件事你涉入得越少越好,再怎麼說她都是你的母親。」她垂下略帶憂傷的眸子,「與親人為敵的痛苦遠遠超乎你的想像之外,我不要你也經歷一次。」

她可是過來人呀!至今只要想起雷‧亞德里一槍將她打落深海的那一幕,依然讓她痛心刻骨。

「我沒那麼脆弱,」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宇逼她將視線轉回來,「妳要試著相信我。」

「相信你?」

「妳是很堅強,懂得比誰都多,身手比誰都好,不需要任何人也能獨力完成每件事,但妳一點也不懂得愛惜自己。」雙手捧住她的臉,宇俯視著她,語帶心疼,「偶而妳也該放下重擔,依靠一下別人啊。」

夜震愕望著他,此刻竟讓她想起老神父的話。

老神父要她學著跟別人分享快樂,共渡悲傷,不,她不懂,明明她能暗地解決緒方雅未的事情,何必讓宇知道太多,跟著煩惱?只要交給她,她絕對會幫他做的好好的,根本毋須他費神──

「夜,」忽地,口氣一軟,他鬆開雙手,往下移到她的腰,輕輕一勾,她已在他懷裡,「給我機會證明,我是有能力保護妳的,答應我,嗯?」

呃──他貼近的身軀與磁性的嗓音簡直溫柔得要讓人融化,夜愣愣仰著小臉,向來機敏過人的她居然無法思考,腦中化為一片空白。

「妳的回答?」半瞇的黑眸低低望著她,執意要她親口承諾。

「我……

「說『好』。」

「呃,好。」

門外傳來輕敲。

「進來。」宇放開輕摟的人兒,看見魏斯打開門。

「你們──咳咳,『溝通』完了?」

這句話令夜的雙頰無端紅起,她狼狽盯著腳下地毯,等等,她剛剛說了什麼?不,應該說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居然在宇強勢的哄誘下說出不可思議的保證?

「嗯。」宇伸出手,準備接過魏斯手裡折起的紙條,以為是公司有急事,「怎麼了?」

「你的母親,緒方女士……

聽見這個名字,宇銳利的眼一抬,右邊的眉亦順勢揚起,他沒打開紙張,等著魏斯接下去,魏斯卻停頓了一、兩秒轉向一旁的夜。

「她在英國綁架了班‧迪恩。」

緒方雅未果真有所行動了!

「梵科先生,這個消息可靠嗎?」夜若有所思,並無魏斯預期中的吃驚。

「聽說是在班前往受訓的途中被架走。」

「什麼時候的事?」宇接著問。

他母親為什麼要綁架那個小鬼?為了威脅他和夜?

「總裁,你應該問的是『誰』幫緒方女士完成這件事?」

莫非……宇警覺低下頭,攤開手裡的紙張,兩個清晰的大字映入他瞬間睜大的眼裡,BG

他母親竟然和白琳聯手?沒想到她對亞企當真如此入迷,甚至不惜和恐怖組織合作,共同對付自己的親生兒子!

「條件?」捏緊手中字條,宇冷黑的眸子瞇成一條縫。

這個問題讓魏斯遲疑了半晌,直到宇環起腰,他才開口回答:「你,和那份契約書。」

 

 

 

 

 

第十二章

 

 

 

麻醉的藥效退去之後,班自昏睡中醒來,藍眸一睜,眼前模糊的景物逐漸清晰,緒方雅未坐在角落板凳上,見他清醒,她露出輕蔑一笑。

「一年前我就告訴過你,你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哼哼,現在還不是又落到我手裡?」

剛恢復知覺的班瞪著她,暗自動了動身體,雖然四肢依然使不上力,但還算自由,沒被綁手綁腳。

「自從你溜走後倒是過得越來越好啊,每天不愁吃不愁穿。」緒方雅未起身,踩著高跟鞋踱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衣領,「哼,那我呢?你有沒有想過我這一年是怎麼過的?真不知感恩圖報,好歹是我把你養到這麼大的,沒有我,你這條小命哪活得到今天!」

班任她扼著頸子,雙腳幾乎離了地。

「我呸,妳會養我是因為我會偷會騙,對妳還有點用處吧?」他反唇相譏,自從投靠夜之後,他不再像以前一樣對於緒方雅未只會一逕忍氣吞聲,「從小到大妳只把我當成賺錢的工具,稍不高興就對我又踢又揍,像妳這種人,鬼才會想待在妳身邊。」

一番直言無諱換來一記重拳,當場讓班在地上跌滾了一圈,破皮的嘴角滲出血腥甜味。

「混帳!」緒方雅未厲聲咆哮,發抖的食指隔空指向他,「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和他──你們都一樣,全都是忘恩負義的東西!」

本來打算再補上一腳,房門被人適時推開,令緒方雅未打消這個念頭。

白琳走進室內,紅色緊身上衣突顯出她玲瓏有致的身材,及於腳跟的緋色長裙隨著她的走動而婀娜多姿,看得出今日的她經過精心打扮,一張天使般的容顏上了淡妝,進門時她無瑕的雙手還在調整著耳環。

「緒方女士,呵呵,火氣別這麼大,」悅耳的說話聲流露出她內心的愉悅之情,「不過是個孩子嘛。」

這女人是普羅緹爾斯的首腦?班喘著氣,從一片垂落的瀏海之中打量出現的女子。

這幾年來普羅緹爾斯過得並不風光,白琳雖然足智多謀,但手段異常殘忍,連對待自己的下屬也一樣,曾經有人不滿她凶殘的作風而出口譏諷,結果下場悽慘得令人髮指,更有人因為懼怕她,私自逃離組織,她不僅親自出馬把叛徒抓回,還在那人面前讓他的親人受虐至死。

普羅緹爾斯上下每個人都怕她,為她效力並非出自真正的忠誠,僅是為了活命,想當然而普羅緹爾斯在世界的恐怖組織當中赫赫有名卻無法壯大,聲勢甚至每下愈況。

緒方雅未什麼人不結盟,竟挑上這個近乎喪心病狂的女人!班嘆口氣,看來今後有的玩了。

這次被緒方雅未綁架,他一點也不意外,不,應該說他根本是故意的。早在夜前往波士頓之前,他、夜和阿瑞夫三人已研擬好這個引蛇出洞的計畫,說的更清楚一點,班特意落單只是個幌子,目的是要引誘緒方雅未背後的資助者現身,所以當夜聽到班被綁走的消息時,她一點也不吃驚。

「怎麼樣?」緒方雅未撇下班,掉頭轉向白琳,「我兒子會來嗎?」

優雅地在室內唯一的窗台邊坐下,白琳巧笑倩兮。

「他已經在路上。」不然她幹嘛特意打扮呢,還不是想展現最美的姿態來迎接即將落入她網中的男人。

會答應和緒方雅未合作也是看上她是宇的親生母親這一點,只要掌握住這個女人還怕宇不乖乖聽話?

「最好是這樣。」緒方雅未環腰冷哼,說起這個兒子她就一肚子火,現在終於得到幾輩子都花不完的資產,哪知他居然想把寶山空手奉還,亞企可是她的搖錢樹啊,說什麼都要搶到手。

大門再次打開,一名西裝筆挺的男子進屋,畢恭畢敬地在白琳耳邊說了幾句,一朵豔麗微笑從白琳嘴邊揚起,她纖細的手指一揮,示意來人退下。

「妳兒子到了。」白琳興奮起身。

不一會兒剛才那名男子再度進屋,並持槍指著宇,一起來到白琳面前,宇雙手高舉著,神色自若,一點也不像深入敵境的俘虜。

「你一個人來?」白琳有些驚訝,沒想到他會獨自赴約。

「正如妳所看到的。」他淡淡揚了揚投降的雙手,三年前訴請法院離婚後,這還是他和這位「前妻」第一次見面。

多年不見白琳出落得更加豔光四射,原本便如天使般清麗的臉龐如今多了分勾人的魅惑,但他對這張稀世美貌一點感覺也沒有,唯一讓他注意到的是她留回了長髮,栗金色髮絲正像波浪般垂在她胸前,隨著她的呼吸上下起伏。

因為夜現在也是一頭長髮嗎?宇暗自搖了搖頭,真是的,白琳還沒放棄這種毫無意義的仿效和較勁?

「珮爾薇琪拉蕊竟然捨得讓你單獨涉險?」原以為夜會跟他一起來,這樣她就能把宿敵一網打盡。

如果能在他面前殺了夜‧亞德里更好,她迫不急待想看到他崩潰的模樣,這個男人太過優秀也太過冷靜了,不殺殺他的威風怎能馴服他,讓他乖乖臣服在她腳邊?

「如果她聽得進去,我就不會這麼煩惱。」他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咕噥,頭一轉發現跌坐在角落的班,在看見班嘴角的血漬之後,宇漂亮的眉微微一皺,他們居然打他?

放下雙手,宇掏出手帕大步走去,蹲下身,將手帕按上他破裂的嘴角,班驚訝抬起頭。

「拿著。」他抓起班的小手,強迫要班按住手帕止血。

他的手心好溫暖,頓時讓人忘了臉頰的疼痛,班怔怔看著他,記得他們在芳園時處的並不好哇。

知道他生性沈靜,班卻故意三不五時就去吵他,惹得他不得安寧,甚至在夜帶他出門遊玩的時候,班也吵著要跟去,硬要夾在兩人中間當電燈泡。因為他是外來者,班不希望自己的寶貝媽咪被他搶走了,說起來是孩子性的小心眼。

原以為宇會相當討厭他,恨不得他從世界上消失掉,沒想到他竟為了自己涉險來到此地,見他受傷,向來泰山崩於前亦不改其色的表情還瞬間一變。

「契約書呢?你帶來了吧?」緒方雅未等得不耐煩,出聲拉起他。

「沒有。」宇搖搖頭。

「沒有?」她瞪大眼睛,有股掐死兒子的衝動,「你說的『沒有』是什麼意思?」

「妳可以問問BG小姐的手下,剛才他已經搜過我的身,我沒帶就是沒帶。」他說得不卑不亢,引來緒方雅未一陣咆哮。

「你這不肖子!」拳頭正要往他俊美的臉揮去,白琳的手下連忙將她架開。

「先放了班‧笛恩,我自然會交出來。」他一臉沒得商量。

「現在你們兩個人都在我手上,沒資格跟我講條件!」緒方雅未暴怒不已,被拖到一旁時雙腳還在拼命踢著地板。

「嘖嘖嘖。」一直隔岸觀火的白琳輕聲鼓著掌,「好一副母子失和的人間天倫,宇,希望以後我們生出來的孩子不會這樣頂撞我。」

「這個問題妳大可放心,」他扶起班,「因為絕不會有所謂的『我們的孩子』。」

「呵呵,」白琳聽了也不惱,她早領教過這個男人有多麼難以駕馭,「不急,我有的是時間,等你所愛的珮爾薇琪拉蕊死去之後,你自然就是我的。」

幸好他在飛機上吃的少,不然這會兒他可能會反胃吐出來。

「珮爾薇琪拉蕊?」緒方雅未沒聽過這個名號,用力掙開白琳的保鏢。

「就是妳兒子的心上人,妳的死對頭,夜‧亞德里呀。」白琳玩弄著胸前的髮絲,媚態盡現。

「你……」望向兒子,緒方雅未的雙眼睜得異常的大,「你果然愛上她了?」

難怪他一直想把亞企歸還給亞德里家,因為他不願和所愛的女子以姊弟相稱,先前她只是有這樣的揣測,豈料她的疑慮成了真。

「是,我是愛她。」他承認得十分篤定。

緒方雅未臉色一沈,這個混小子,天底下女人何其多,他誰不愛竟愛上那個人,不行,再這樣下去還得了,嘴唇一動,她正打算勸他打消這個念頭,整棟建築物突然傳來「轟」一聲爆炸巨響,震得每個人都摀住耳朵。

宇立即向班使了個眼色,班會意過來,抽出暗藏在錶內的鋼絲朝屋內保鏢一拋,纏住他的頸子,保鏢一驚,尚未有機會開槍已被銳利的鋼線絞死,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白琳意識到不對勁,倉促從窗台上跳起,纖纖玉手才要拔起靴內的槍,宇已先一步撲倒她,她正困惑他竟不是趁機往外奔逃,卻反而撲向自己,手臂忽地一麻,他放開她,手掌內一根細小的麻醉藥已注入她體內。

「你……?」雙腳一軟,她狼狽跌到地板上。

大門被砰然撞開,夜在前,阿瑞夫在後。

「快走。」持著槍,夜朝屋內揮手示意,一邊應付湧來的追兵。

緒方雅未被這一切嚇得目瞪口呆,怎麼?上一刻還是她和白琳主導整個情勢,下一刻卻變天啦?

見她仍站在原地,宇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拖出房間,再怎麼說她都是他的生母,他不可能把她丟在白琳的賊窟。

「我不走,絕不走,」緒方雅未哇哇大叫,「你不給我契約書我就不走!」

「妳留在這裡也沒用,一樣拿不到。」追兵越來越多,宇撿起地上的槍幫忙殺出一條血路。

「我不管,我已經決定要和BG合作逼你交出亞企了,你要逃自個兒去逃,我要留下來。」

「妳這是在與虎謀皮!」他扣緊她的手腕,不讓她掙脫,「BG的目標是我,根本沒把妳要的契約書放在眼裡。」

情勢已經夠緊急了,偏偏緒方雅未還故意磨著腳跟,又扭又跳,宇索性把她倒扛起來。

「啊,你幹什麼?放我下來,我說我不走啊!」她拼命在空中踢著,宇沒理會她的鬼哭神號,專心對付絡繹不絕的追兵。

「你怎麼知道我身上有帶麻醉藥?」一片混亂之中,班閃到他後方,一邊開槍解決從後偷襲的人,剛剛宇扶起他時順勢將他皮帶後方暗製的小型藥筒推出,藏在指縫中。

「夜跟我說過。」

「對了,這裡是?」在英國被打昏之後,班一點也不知道自己被帶到何處。

「克羅埃西亞,」語氣一頓,宇瞥了他一眼,「你不用再等到暑假就能來了。」

一行人飛快跑下樓梯,二樓地板上已有不少橫豎倒地的屍體,夜和阿瑞夫進來時已先收拾掉一些。

「外面有逃生梯,你們先走。」夜撬開窗戶,一陣海風迎面吹來,帶來濕鹹的氣味。

班率先鑽過窗子,負責開路。

「妳要做什麼?」宇沒移動腳步,瞬地抓住她的手,已經救回了班,她難道還有別的計畫?

BG和我父親向來有聯繫,我要擷取他們的通訊記錄。」夜匆匆甩開他,掉頭往回跑。

雷‧亞德里的據點十分隱密,先前她一直在追查他的行蹤卻一無所獲,現在既然來到BG的巢穴,只要取得他與BG的通訊紀錄,便能追蹤到雷‧亞德里的訊號,她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夜,等等!」該死,她又撇下他,一個人去冒險了。

「我去幫她。」阿瑞夫向前一步。

「我去。」放下肩上的緒方雅未,宇擋住他。

兩人目光在空氣間無聲對上,一黑一藍,彷彿有無形的火花在吹入的暖風中凝結。

「可是你母親……」阿瑞夫用眼神指了指他身後極不安分的人影。

緒方雅未還在不停叫囂著要留在這裡,宇回過頭,望向她,沈黑雙眼一片昭然雪亮,讓她不禁噤了聲。

「你、你看什麼看?」暗暗嚥下口水,緒方雅未有些被兒子散發出來的氣勢嚇到,但她畢竟也見過不少世面,且還是他的生母,這樣一想她的勇氣全湧上來,「你給我讓開,我說要留下來就是要留下來,我的事還輪不到你來作主。」

沈默聽著她的叫嚷,宇緊鎖的眉心蹙得更深,過了一、兩秒,他咬著牙從齒間併出低沈的字句。

「給妳契約書後,答應我,別再接近BG!」

不可否認,他對這個沒盡過半點母職的母親還是存在著某種情感,儘管她自私自利,從沒把他當成兒子看待,但他還是不希望看到她出事。

當他聽到自己的母親跟白琳聯手時,氣歸氣,背地裡其實還是擔心的成分居多。

「你願意給我?」緒方雅未眼神一亮,驚喜合起雙掌。

宇立即以行動證明,向阿瑞夫借來手機,撥號回亞企。

「魏斯,我要你帶著契約書親自飛到英國,交給我母親。」

「總裁?」手機另一端傳來驚訝。

「你照做就是。」按下結束通話的按鈕,他將手機還給阿瑞夫,緒方雅未狐疑望著他,不敢相信他居然會讓步。

「現在只要妳回到英國,東西就是妳的。」察覺到附近傳來紛沓的腳步聲,他匆匆將緒方雅未推向窗口,「快走!」

該不會是夜被發現了吧?阿瑞夫憂心看著已從逃生梯跳至地面的班,再瞥向夜先前離去的方向。雖然班接受過ICPO的訓練,但課程只進行到一半,沒有他沿途保護恐怕難以全身而退,但夜……

「我會找到她。」宇朝他點頭致意,要他放心。

緒方雅未這才知道兒子的意圖,她半身踩在逃生梯上,半身還懸在窗邊,見他跑開,她驀地想起什麼,連忙放聲大喊:「等一等,你不能愛上夜‧亞德里,聽見沒?她是世界上你唯一不能愛的女人!」

宇的身子在門旁停住。

「來不及了,」他比向自己的左胸,「我已經陷得很深很深。」

從九歲那年遇見她開始,這份感情便再也收不回、捨不掉。

不再多加逗留,宇火速跑出房間,拾起另一把槍,地上屍首比之前多了一倍,二樓幾乎已經沒有活口,應該是夜為了替他們多爭取一點時間所下的手,那夜呢?

一陣槍戰聲響從三樓傳出,宇加快腳步,一口氣奔上頂樓,這座濱海的獨棟白色小屋,屋頂已有部分被夜炸毀,正冒著黑騰騰的濃煙,BG手下還剩下五、六名,當宇抵達頂樓時,他們全圍在會議桌外,對著躲在裡頭的夜開槍猛射。

運氣真背,檔案才下載到一半便被人發現,夜嘟噥著從桌緣冒出半個頭,瞄準,射擊,兩個人倒地,保鏢剩四名,再加上白琳,對手還有五個人,夜深吸口氣。

「好,」她舉起雙手,從大桌後方走出,「停,停,停,別再射了,我已經沒子彈。」

大方走到白琳的射擊範圍,夜直挺挺地站在敵人面前,她知道白琳不可能一槍打死她,必定會先凌虐一番,肉體上的疼痛她能忍耐,只要撐得到ICPO的援兵就好。

「珮爾薇琪拉蕊,好久不見。」白琳咧著笑朝她開了兩槍,一左一右都被夜靈敏閃過,「看來妳的身手又進步了,或許我也該去自我放逐一下呀,呵呵呵。」

抓到她比抓到緒方雅未更有用,白琳風情萬種地撥弄美麗秀髮,纖手一揮,要身後手下上前抓住夜,沒想到身後傳了連續四道槍聲,她驚訝回過頭。

「把槍放下。」解決完BG的爪牙,宇冷聲自門後走出。

他還沒走?也是,這女人還在這裡,他是不可能離開的。

「該放下槍的人是你吧,」白琳面不改色,揚了揚持槍的手,「畢竟我正指著你最心愛的女人。」

「可惜妳打不到她。」

可惡,白琳唇邊的笑容頓時凝住。

正當兩人僵持不下,整棟建築物忽然劇烈震動了一下,方才夜在屋內引爆炸藥,威力雖然不強,但已足以使得屋子的結構岌岌可危,幾根大樑漸漸崩落,說時遲那時快,頂樓一角忽然朝下坍陷,劇烈搖晃讓宇跌了一跤,手上的槍被頭頂掉落的碎石撞飛,更糟的是坍方的那一角正是夜站立之處!

「夜──」

看見夜向後摔落的一瞬間,宇覺得自己的心臟都快停了,直到看見斷裂處有雙小手緊緊攀在上面,他的肺部才又有了呼呼。

夜懸空掛在三樓斷壁上,雙腳蹬著身旁的牆,努力想爬起,這時再也顧不得不知掉落到哪裡的槍,宇搶身向前想扶起她,腳步才一移動,一顆銀亮子彈落在他腳尖前方的地板上。

「噢,今天真是刺激的一天哪。」白琳拍落紅裙上的灰塵起身,方才發生坍方時她很幸運只有跌倒而沒受傷,且槍還穩穩握在她手裡,「你別亂動,乖乖站在那裡看著。」

整間屋子有一面牆全倒,使得室外陽光暢行無阻地照耀在三人身上,海風一遍又一遍地吹著,被炸碎的沙礫漫天飛舞。

「你說我是該先射她的頭好呢?還是手呢?」這下那女人無法動彈地掛在那,她就不信她射不中。

BG!」他著急向前一步,一道警告的銀光立即閃過,險些打中他的腿。

「依我看還是直接讓她腦漿迸綻好了,」白琳認真思索,「雖然這樣讓她死得太過輕鬆,不過她可是個大麻煩,還是早點除去得好。」

糟!宇心急望著那雙攀附著的小手,早知道在用班的麻醉藥迷昏白琳時,他就應該順道殺了她,免得事後她服下解藥清醒過來。

「等等,妳有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了引開她的注意,宇急中生智,兩手朝旁一攤,「妳說妳不想成為別人期望的樣子,但從以前到現在卻拼命拿自己跟夜比較,到頭來妳只是在模仿夜,妳曾當過『自己』嗎?」

白琳全身一震。

自己?這麼多年來她一心一意想贏過那個女人,只要能證明自己比她強不就好了嗎,她管「自己」是什麼?

可是一直以來她不是拼命想擺脫眾人對她的印象?尤其是她姊姊對她的期待,她不要,她不要活在別人的期許之下,瞇起眼,白琳扣著扳機的手突然猶豫起來,那現在呢?她到底證明了什麼?難道真如宇所說她不過是個拙劣的模仿品?

「不,我最強,我是最強的!」她喃喃自語,從思緒中回過神,赫然發現宇已經欺身到她眼前,徒手抓住她的槍座。

一絲冷厲驟而掠過眼底,在宇撲倒她之前,她對準懸空的夜迅速扣下扳機,一道斑斑長紅濺上夜身前的雪白石牆。

「夜!」那一瞬間宇血色盡失,將白琳手中的槍打飛之後,他倉皇來到斷壁,深恐看見的是令他心魂俱喪的畫面。

夜抬起頭,被他驚慌的樣子嚇了一大跳,印象中他從未如此慌亂如麻,那一聲叫喚著她的嘶吼簡直令人肝膽盡裂。

「呃,我沒事,她射偏了,只打到手臂而已。」見他慌成這樣,夜朝他擠出安撫一笑,子彈是打在她身上,怎麼反倒疼的人彷彿是他?

宇匆忙將她拉起,雙手還不止地抖著,被撞倒在地的白琳突然呻吟一聲,頭昏腦脹地撫著頭嘗試站起,宇見狀攔腰抱起夜,火速衝下樓。

不能再讓夜待在這裡,他不知道自己被剛才那一嚇已經少掉多少壽命,如果再經歷一次他鐵定會發瘋。

「宇,那個,」他跑得像在飛一樣,夜愣愣被他抱著,「我傷到的是手,不是腳,我可以自己下來走的。」

他沒答應,夜只好做罷,將小臉輕輕靠在他的胸口上,直到接近海邊才睜開眼,指向其中一艘遊艇。

「上船吧,那是我租來的快艇。」

深怕附近還有追兵埋伏,兩人匆匆爬上遊艇,解開繫在岸邊的繩索,馬達一抽,一道白花花的水浪濺起美麗弧線,夜駕著船往外海駛去,強大的海風撲面而來,兩人得牢牢抓住遊艇上的支架才能站穩。

雖然白琳射中的不是要害,但夜緊抓著駕駛盤,一用力鮮血即泊泊湧出,宇從她身後伸出雙手。

「妳放手,我來開。」

這一點痛算不了什麼的,夜搖搖頭。

「聽話。」他低沈的聲音在她耳邊,溫柔,卻堅持,「靠著我,別再使力了。」

夜緊緊握著輪盤,不想放開,長久以來都是自己一個人掌控情勢,所以她不曾把手上的責任交給任何人,就連和阿瑞夫搭檔時亦同,她已慣於獨來獨往,不依賴也不麻煩別人,但此刻靠在宇的胸膛上,她竟然產生一種安心的感覺,就像那天在亞企辦公室,她聽著他的聲音睡著一樣。

深吸口氣,夜從駕駛盤上移開雙手,將船的控制權完全交給身後的他,在接手的一瞬間,船身顛簸了一下,很快又恢復正常。

是剛從白琳手中險象環生地逃出來太累了嗎?為什麼她將臉埋入他寬闊的胸口時突然有一種好放心、好放心的感覺?彷彿漂泊許久的心終於駛入港灣,不曾哭過的,溫暖的淚也緩緩墜了下來。

她忽然驚覺,這一生還不曾像現在這樣幸福過。

 

 

 

 

 

第十三章

 

 

 

克羅埃西亞,向來有著「亞德里亞海珍珠」的美譽,一千多座島嶼散佈於蔚藍海水中,遺世而獨立,日日夜夜,任由追逐的白浪洗滌著島上的寧靜鉛華。

在夜的引領之下,宇將快艇停泊在其中一座小島上,原本夜打算直接回英國,反正臂上彈孔對身經百戰的她來說不過是輕微小傷,但宇堅持要先把子彈取出來,他不喜歡看見她強自忍痛。

兩人下了船,夜從坐墊下拿出預先準備的急救箱,步行到一家小旅館。既然是要療傷,夜沒多想只訂了一間房,兩人進了房間,夜坐上床緣打開急救藥箱,取出消毒刀片,熟練地就要往自己右臂劃去,手立刻被宇按住,她困惑仰起頭,宇不是要她先處理臂上的傷嗎?為什麼阻止她?

「讓我來吧,妳好好休息一下。」接過她手上的刀片,宇半跪著捲起她的袖口。

「你?」她沒聽錯吧?

「我學過外科手術。」在夜離去的三年裡,他拼命充實醫療知識,尤其是各式外傷處理,不管開刀或縫合都已駕輕就熟。

「咦?為什麼?」宇什麼時候對醫學有興趣了?

他抬起深邃的眸子,剛好與低下頭的她對個正著。

「我不忍心再看妳為自己動刀。」

明明痛得半死,卻為了替自己開刀,保持下刀的精確和清醒,夜從未施打任何麻醉,在飄若城時,他曾立誓絕不讓她再承受這種痛苦。

「宇……!」被他的理由深深震撼住,夜驚愕得說不出話。

這三年來亞企已經夠讓他心力交瘁,他居然還忙裡抽空學醫,僅因他捨不得她受苦。她終於明白當宇說他會保護她時並非隨口說說而已,他是費煞了苦心,用盡了全力呀!

「妳放心,我會縫得很漂亮,不會留下難看的疤痕。」他朝夜淡淡一笑。

這一笑倒映在她眼中,更長驅直入,進駐到她未嘗敞開過的心房裡。

「我先幫妳打一針麻醉,妳好好睡一會兒。」拿出急救箱內的注射器,宇正要拔開針筒,修長的手被夜握住。

「我不要麻醉,我想看著你。」夜將他手上的注射筒放回箱內。

「可是手術過程會很痛。」

夜搖搖頭,將床上枕頭放在背後疊好,輕鬆躺上,伸直右臂遞給他,臉上漾著大大的微笑。

「來吧,讓我看看你學的好不好?」

小小房間內有著從落地窗外灑進的陽光,在這片萬丈金光中,她讓宇為她綁上止血帶,步驟一個接著一個進行,宇細心而謹慎,每一刀每一線都像早已在腦海反覆練習過千百遍一樣,分毫不苟,絲毫不差。

那張冷俊臉孔就近在她眼前,夜細細看著,將認真執刀的他盡收眼底。

取出子彈,縫合完傷口之後,夜小睡了片刻,直到窗外夕陽西下才醒過來,房內點著暈黃小燈,宇趴在床邊,一整天下來想是也倦了。

輕輕瞥向自己臂上纏繞的繃帶,夜眼中的柔情更深。

從她有意識以來,為了扮演影子繼承人的角色,她必須堅強,所以不曾依靠過任何人。在她根深蒂固的觀念中,依賴是一種軟弱,可是現在她總算能體會與另一個人共享許許多多的事物有多麼美好。

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夜拿起房內電話,請餐飲部送兩份晚餐上來,外面天色已暗,他們勢必得在島上度過一晚。

約過一刻鐘侍者送來餐點,宇這時也醒了,兩人坐在窗前吃起晚餐,餐後夜泡著茶,他站在窗邊眺望黑沈沈的夜晚。

房間向海,明亮月色讓大海的盡頭鍍上閃閃銀光,夜走近將熱茶遞給他,順便推開窗戶,沁涼晚風斷斷續續吹入,兩人在窗前藤椅坐下,一起欣賞著小島的海潮與夜色。

「宇,你想知道三年前發生過什麼事嗎?」在他毫無預警之下,夜忽然開口。

他點點頭。

「那麼你要有心理準備,」低垂著長睫毛,夜的聲音無法克制地輕微顫抖,「我那兩年的遭遇並不像一千零一夜裡的故事那麼有趣。」

將手裡的茶放回小茶几,宇鄭重交疊著雙手等她說下去。當夜說到第一個月她在約旦被人跟蹤,以為對方是強盜而失手殺了那三個男人,事後才發現他們不過是想把她遺忘在機場的行李還給她,她自責地抱著他們的屍體痛哭時,宇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默默看著為她垂淚的他,過了一、兩秒,夜起身,曲膝在他面前蹲下,雙手搭上他的臂,接著秀麗面龐微微一側,她吻上他的唇。

宇一愣,她溫軟的唇瓣、幽香的氣息宛若沈醇美夢,他輕輕推開她,捧住她的臉,再低下頭親吻,流轉的吻悉心落在她唇上,越來越深,越來越沈,最後已分不出是誰先開始的,燃燒的情愛有如燎原大火,她身上褪下的衣衫委地,飄落在他的襯衫之上。

世界在天旋地轉,兩人的十指在枕邊赤裸交握,交付出一生的誓言,當屋內相擁的兩人雙雙躺下時,窗外微風將紗簾高高吹起。

夜,更深了。

從繾綣纏綿中醒來,宇睜開雙眼,發現屋內小燈已經熄滅,原本依偎在他懷裡的夜不知何時離了床,他急忙向旁探視,在不遠的窗邊發現她。

夜身上圍著雪白浴巾,跪在窗前禱告,房內唯一的光源來自於擱在她面前的小火光,透明玻璃杯內裝著小小蠟燭,搖曳燭光一閃一閃,似漂浮在海上的漁火,映照著她低垂的臉龐。

「妳在做什麼?」隨手披上旅館浴袍,宇走到窗邊,雙手一環將她從後抱住。

夜躺在他懷中,仰頭朝他露出一朵美麗而平和的微笑。

「感謝上蒼把你賜給我。」

不遠處的浪花規律湧上沙灘,帶來陣陣潮起潮落,夜轉回頭繼續望向午夜的海景,一絲了然的透徹由心而生,她閉上雙眼,將禱告的雙手虔誠舉起,輕柔而感恩地低語。

「羅爾神父,謝謝您,我已經找到這樣的人了。」

 

 

 

 

 

第十四章

 

 

三天,整整三天,宇既沒和魏斯聯絡,夜也沒向ICPO報備,兩人就像一對平凡男女,切斷外界聯繫,拋開一切煩務,在克羅埃西亞的小島上度過如膠似漆的三日。

當兩人結束蜜月般的假期回到英國,從飛機上走下來時,宇牽著她的手,夜輕靠著他,心中充滿著前所未有的堅定與踏實,彷彿找到相互欠缺的另一個半圓,如今終於圓滿合一了。

接獲消息趕來接機的魏斯一看到宇出關,立即匆忙穿過周遭人牆。

「你們是跑到哪去了?害我以為你們出了什麼事,擔心得差點要──」目光往下一移,看見兩人相握的手,魏斯瞪大眼睛,整個人忽然意識過來,「呃,咳咳咳,我是說如果你們真的有事要忙,其實也不用這麼急著趕回來。」

抿著笑,這對情侶默契十足地互望了一眼,夜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隨即又迅速抬起。周遭並未出現那道溫柔身影,是否阿瑞夫已隱約猜測到這三天發生了什麼事,所以才沒和魏斯一起來接機?

一想起那雙柔情藍眸,夜滿心的喜悅不禁澆熄了些。

三人走出機場,魏斯負責開車,宇坐在後座翻閱著這幾天累積的簽呈,而夜則靜靜坐在他身邊,托腮望著窗外不斷遠去的景物,她該怎麼告訴阿瑞夫這件事?到頭來她還是辜負了他的深情守候。

一隻溫厚大手悄悄覆上她的柔荑,夜回過頭,宇正凝神看著文件,卻騰出一隻手握住她,從手心傳來的溫度帶來鎮定的力量,讓她感受到他全然的支持。

離開克羅埃西亞時兩人已許諾彼此,要一起面對未來,不管是亞企、緒方雅未、還是她父親的事,只要他們同心協力,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車子在芳園前方停下,夜一下車便看見阿瑞夫背靠著牆,環胸站在門口,她的心跳頓時漏了一拍。兩人目光在空中無聲交錯,夜輕咬住下唇,朝關上車門的宇點了個頭,宇知道她的意思,頭回點了一下後便進入芳園,將這片寧靜留給兩人。

至於未下車的魏斯則踩著油門,帶著宇沿途批閱好的文件往機場的方向折返駛去,準備飛回波士頓,畢竟宇離開亞企已經三天,如果連他這位幕僚長都不在可不成。

芳園外是烏雲漸密的陰天,夜栽植的紫羅蘭暗香陣陣,在沈滯空氣間緩慢飄動,阿瑞夫沈默半晌才抬起頭低啞地問:「你們在一起了?」

定定迎向他的目光,夜一步一步朝他走近,直到他面前停下。

他臉上的悲傷如此濃沈,令她難辭其咎而心碎,她是愛過他的,在這個世界上最不願傷害的人就是他,可是她也是唯一能傷他最深的人。

「嗯。」她的眼眶很快地泛紅。

阿瑞夫忽然發出一聲輕笑,仰頭望向天際。

「如果我問妳為什麼會選擇他,妳會怎麼回答?」

「阿瑞夫──」伸手想輕握他的肩,被他閃身避開,他背對著她,拉開三大步的距離。

「不要……不要安慰我!」他低吼,顫抖的聲音盛滿痛苦,彷彿再多受半點刺激他就會崩潰,「更不要用愧疚的眼神看著我!」

握緊的拳頭重重打在圍牆上,他悶聲喘息,一次又一次,直到胸口都疼痛起來。

細雨慢慢落下,輕得像羽絨,卻冰冷得不似五月春雨。記得他們第一次在米蘭邂逅也是陰雨綿綿的下雨天,不同的是那次是開始,這次是結束。

愛情無法強求,也無關對錯,所以他始終不回頭,這樣夜就不會看見他此刻的表情有多麼哀傷、多麼狼狽、多麼痛苦,如果不能愛他,千萬,千萬別對他憐憫或內疚,他不想也不願從她身上得到這兩樣東西。

「我……」絞著手,心疼望著他悒鬱的背影,久久夜才吐出一聲嘆息,「我會請總部把你調開。」

他們不該再繼續搭檔,若是每次出任務都得面對讓他心傷的女子,叫他情何以堪?

「不!」他猛地站直,雷‧亞德里是他們ICPO最棘手的頭號公敵,他怎麼可能拋下她,讓她獨自和惡魔搏鬥,「這是總部的安排,從一開始就是我負責這個案子,對於妳父親的行事作風我比較清楚。」

甩開成束垂在胸前的金色髮絲,他壓著胸口,努力讓嘶啞的聲音維持鎮靜。

「我會公私分明。」

放開牆上的拳頭,他深吸口氣將手收回外套口袋。

「就這樣,我去倫敦看看有沒有新的情報,晚上再過來。」

飄零落雨濕了他晨曦般的髮,夜靜靜站在原地,目送著他自始至終都不曾回頭的背影,直到今日她才知道,原來英國的陰雨是催淚的。

 

 

 

 

 §

 

 

 

 

與芳園門外凝滯的氣氛相反,屋內熱鬧得幾乎快掀了頂,班和緒方雅未一來一往的舌槍唇戰,讓甫方踏進會客室的宇微微一愣。

「他們這樣多久了?」他停在櫃臺前方,聆聽著從裡頭傳來的叫罵。

「三天兩夜。」奧立福太太促狹地推了推眼鏡。

先前他停留在伯恩茅斯時,夜為了帶他到處遊玩便讓芳園掛上歇業的牌子,直到現在都還沒取下來,但奧立福太太已經習慣每天都會來這裡一趟,幫忙弄弄資料、掃掃地,連夜不在英國的期間也不例外。

她同情地看了宇一眼,宇深吸口氣,從一默數到十,做好心理準備後才邁步走入後方餐室。

推開門,一股煙味搶先撲鼻而來,緒方雅未叼著菸,修長雙腿交疊在椅墊上。她是個很特別的女人,全身上下充滿墮落而放縱的氣息,頹廢卻又不掩其美麗,豐稜嘴角總是掛著一彎嘲諷的微笑,就不知她嘲弄的對象是世人還是自己?

如果出生在好一點的家庭,或許她會成為很不一樣的女人,可惜終其這一生她都只能在社會邊緣遊走。

「抽煙對妳的肺不好。」蹙著眉,宇迅速抽走她手上的香菸,拿到流理台上弄熄。

「是我的肺又不是你的,你擔心什麼?」緒方雅未翻了翻白眼,有沒有搞錯?他居然在對她說教?

「是呀,聽說禍害遺千年,小小的肺癌怎麼奈何得了她。」坐在一旁的班風涼地接口。

「你說什麼?」碰一聲,她的雙拳用力敲打在餐桌上,震得桌上杯盤跳起來,「信不信等一下我會揍得你滿地找牙!」

明白她只是在虛張聲勢,班一點也不怕她,小臉反而笑得更燦爛。這三天下來兩人從早吵到晚,但緒方雅未已經懂得收斂許多,只敢朝他吼叫,畢竟在這裡阿瑞夫絕不會坐視她對班動手。

煩躁地,她順手掏出煙盒想點燃另一支煙,這次被宇整包拿走,直接投到垃圾桶裡,緒方雅未差點沒怒髮衝冠。

「我有事想跟妳談。」他從容不迫地拉開椅子在她面前坐下,僅僅簡短一句話就滅了緒方雅未的怒火。

雖然之前早在電視上看過兒子,但這還是緒方雅未第一次強烈感受到他領袖似的氣質,突然之間她意識到他們母子兩有多麼不同,從她將強褓中的他交給波莉絲那一刻起,他就已經進入另一個世界,一個她永遠無法瞭解、無法企及的上層世界。

「說到這個我還沒找你算帳呢。」兒子的優秀,無形中加深她的自慚形穢,她有些惱羞成怒,「你這沒良心的東西,自己在外面逍遙了三天,卻把我丟給ICPO,哼,他們算哪根蔥,憑什麼把我軟禁在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

「我看不是這樣吧?」明明是她得了便宜還賣乖,班吐出舌頭朝她扮鬼臉,「住在這裡食宿都有人打點,妳可是過得舒服愜意哩。」

「你這小鬼!」被人一語道破,緒方雅未漲紅了臉,恨不得衝過去打爛那張伶牙俐齒的小嘴。

宇終於知道為什麼奧立福太太寧可待在會客室,也不進餐室半步,再這樣下去班和緒方雅未可以吵到天黑。

他制止的眼神輕輕朝班一掃,讓班乖乖閉上嘴,安靜端起桌上的果汁喝著。

「妳和普羅緹爾斯合作,光這一點,他們就能以參與恐怖組織的罪名逮捕妳。」宇轉回頭,重新把話題拉回來。

緒方雅未從鼻孔裡發出一聲不屑輕哼,儘管她知道他說的一點也沒錯,更有甚者,交由阿瑞夫看管而沒將她扭送法庭,已經是看在宇或夜的份上網開一面。

「那現在呢?總不會要我被ICPO監視一輩子吧?」掏出打火機,卻突然想到剛才那包煙已經被宇丟進垃圾桶,她懊惱地暗咒了聲。

「當然不是。」這個小動作落在宇眼中,他不著痕跡地一笑,決定等這些事都結束之後一定要幫她戒煙,「只要妳簽下切結書,保證以後絕不再跟任何恐怖組織的成員來往,就能離開這裡跟我一起回亞企。」

「回亞企?」莫非這小子開竅啦?她黑濛濛的眸子瞬間一亮,看她的反應就知道她誤會了他的話。

「再過一個禮拜,我和夜會在帕勒克斯大樓辦理交接。」

語一出,緒方雅未這才明白「去亞企」是什麼意思,敢情他只是想請她去他卸任的記者會上觀禮,她原本上揚的雙唇登時全垮下來。

「你還是打算把亞企還給亞德里家?」緒方雅未暴躁地將打火機扔到桌上,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你怎麼這麼死腦筋?你為亞德里家出生入死這麼多年,亞企本來就是你應得的,難不成你想做白工?」

早知道他這麼不爭氣,在他出生時還不如一把掐死他,免得現在氣死自己!緒方雅未怒瞪著兒子,一邊考慮這時候掐死他會不會太晚?

「為什麼妳對亞企這麼執著?」

若說波莉絲或雷‧亞德里對於亞企存有近乎病態的佔有慾還說得過去,因為他們都曾入主亞企,為亞企嘔心瀝血,但緒方雅未從沒去過波士頓,連亞企廣佈全球的分公司一個也沒接觸過,怎會對它產生這麼大的興趣?

「這還用說,當然是為了錢呀!」她大剌剌地拉開椅子起身,兩手一攤,「你沒聽過金錢萬能嗎?」

她曾在貧民窟住過很長一段時間,深深體認到金錢就是一切,沒錢等於沒人格、沒地位、沒尊嚴,悲哀的是她痛恨這個世界的勢利,卻也在無形中變成一個更勢利的人。

「我已經窮怕了。」聲音忽然小了下去,她灰濁的眸子逐漸變得遙遠難辨,「九年前我就對自己發過誓,不管是去偷去搶還是賣淫,我都不在乎,只要能變成有錢人,就算把靈魂賣給惡魔我也願意!」

宇安靜聽著,她說得憤世嫉俗,口吻卻是那麼酸澀,讓他產生一股異樣的波動,他忽然意識到眼前是懷胎十月生下他的母親,而非一般女人,這種血緣的羈絆遠比他想像中還要強烈許多。

沈思片刻,他起身來到她面前,歸還亞企的決定並無改變,不過他願意給她另一個承諾。

「放棄亞德里的姓氏之後,雖然我無法給妳如在亞企般優渥的生活,但我會努力達到妳的期望。」以他的能力至少他們能維持小康的生活,像普通家庭一樣衣食無缺絕不是問題。

一瞬間緒方雅未有些動容,在這短暫的一秒鐘,嘴邊的嘲諷不見了,體內殘存的母性在她心中奇蹟式地復活,可是也僅止於這麼一秒而已,血脈相連的親情終究敵不過財富的誘惑,她連靈魂都能捨棄,利用兒子圖利又算什麼。

「哼,我的期望?」緒方雅未冷笑撩起袖子,露出一截佈滿針孔的手臂,「你覺得你需要賺多少錢才能滿足我的期望?」

宇愀然變色,驚地抓住她的手。

「妳注射毒品?」

「是海洛因。」她揮開他的抓握,「現在你知道要養活我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吧?」

毒品是個無底洞,一旦成癮,再怎麼富裕的家庭也會被拖垮。當初把宇送給亞德里家時,波莉絲曾給她一筆不小的遮口費,但不到一年就被她花個精光。

「妳必須戒掉毒癮。」他擔心她的健康會被毒品弄垮。

「我不要,這幾年能活下來都是靠著這個。」

不對,他們談話的重點應該是亞企的處置,又不是她的毒癮,她幹嘛跟他說這麼多?

「一句話,你到底要不要把亞企給我?」

他搖頭。

「宇,不要逼我,你應該知道,為了錢我什麼都做的出來,包括殺人,」鋒利的鳳眼微微一瞇,「就算你是我兒子也一樣!」

天色忽然暗下,不多時窗外已經下起細雨,綿密的雨點打在玻璃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

「即便妳殺了我,我的答案也不會改變。」他長嘆口氣,對於緒方雅未的恐嚇有些感慨,看來他在他母親的心目中還是不如金錢重要,「亞企是家族企業,只有亞德里家的人才有繼承權。」

「哼,」她冷哼了一聲,最後爆出狂妄大笑,想也知道他打算把亞企讓給誰,「你以為你沒有亞德里家的血統,那夜就有嗎?」

「她是雷‧亞德里的女兒。」宇出聲提醒,誰知這句話讓緒方雅未笑得花枝亂顫。

「哈哈哈哈。」扶著桌角,她抬起頭,眼中出現一絲殘忍的快意,「她是雷‧亞德里的女兒?你確定她真的是雷‧亞德里的女兒嗎?」

宇一愣:「什麼意思?」

她伸出食指,往自己的脖子作勢一橫。

「二十三年前,淺井優子生下的孩子早就死了!」

什麼?

戶外一陣大風驀然吹開餐室通往後院花房的大門,雨水頓時從外灌進,弄濕了地板。

「怎麼可能?」震驚不已地睜大雙眸,宇向來冷靜的臉孔微微變了顏色,「妳又怎麼會知道?」

緒方雅未止住笑,森冷的口吻彷彿從地獄而來。

「因為那個女嬰是我弄死的。」

碰!踉蹌扶住一旁矮櫃,剛進屋的夜僵硬站在餐室門口,餐室的大門並未關起,所以她進來時聽得一清二楚。

若說那名嬰孩早已不在世上,而她卻還在這裡,只有一種可能──她根本不是「真的」夜‧亞德里!

荒謬,這真的太荒謬了!二十三年來她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身份,之前不管阿瑞夫或她父親怎麼欺騙她,都咬牙撐過來了,至少這個世界上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她是亞德里家的孩子,但現在如果連她相信了二十多年的身世都有問題,她這一生到底還有什麼是真實的?

「那我、我又是誰?」

「妳真的想知道?」回過頭,諷刺地望著一臉雪白的夜,緒方雅未瞇起雙眼,從眼縫中透出一縷精光,「給妳一個提示,當年生下雙胞胎的人不是淺井優子,而是我!」

窗外同時劃過一道刺眼閃電,一記平地悶雷轟得眾人震耳欲聾,夜張開顫抖的唇,等等,該不會──

「我們同一時間分娩,生下孩子後我偷偷把自己和淺井的女兒對調過來。」

說到這兒緒方雅未稍做停頓,目光同時掃過臉色倏然刷白的宇和夜,無情的宣判隨後而出,帶來可怕的噩訊。

「所以實際上你們兩個都是我的孩子,你們是對雙胞姊弟!」

不──瞬間的戰慄狠狠穿透心房,夜和宇兩人一同倒抽口氣,他們是雙生姊弟?

「不可能!」兩人異口同聲。

惡夢,這一定是場荒誕不經的惡夢!

「不相信的話,現在馬上到醫院檢驗我們三人的DNA,就知道我沒騙你們。」

DNA?沒錯,這是普天之下最科學的方法,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白紙黑字,清楚明白。

夜已經忘了自己是怎麼走出芳園坐上車,她只知道她緊抓著宇的手,心噗通噗通狂跳個不停,如果緒方雅未說的是事實怎麼辦?她不是亞德里家的孩子也就罷了,竟然還是她所愛的男人的手足,好痛,她的胃好痛。

發現她的不適,宇伸出另一隻手將她勾向自己,讓她枕在他的肩上,這個親暱的動作若在三天前一定不會覺得怎樣,但此時夜瑟縮了一下,如果他們真的是姊弟……

不容她多做思考,宇已經將她壓上他的肩頭,強迫她靠著,一碰觸到他溫暖的胸膛、他陽剛的氣息,夜停止抵抗,順服偎入他懷中,漸漸地胃似乎沒那麼痛了。

凝視著她低垂的臉龐,宇表面看似平靜,內心實則紛亂不已,只是在檢驗結果出來之前,他必須沈住氣,畢竟這件事太過離奇,他根本不相信他母親的說詞,他和夜好不容易在一起了,上天絕不會對他們這麼殘忍的。

這一定是他母親為了得到亞企故意設下的陷阱,可是,他微瞇的黑眸瞥向坐在前座開車的緒方雅未,不明白她那份胸有成竹的自信是從何而來?連檢驗的醫院都由他指定,她毫無異議,在哪裡做檢查都無所謂。

車窗外天氣已經放晴,空氣間的雨水氣味逐漸被陽光蒸發,三人在倫敦的聖托瑪斯醫院前下車,這座英國著名的大型醫院建於西元1173年,位於泰晤士河畔,是一所融合了古老與現代感的綜合醫院。

抽完血、完成全部手續後,三人坐在醫院長廊的座椅上等待報告出來,時間變得異常難捱,一分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走道上人來人往,上演著生與死的拉距戰,外界的紛擾卻被隔除在三人的沈默之外。夜低頭望著地板,雙唇微微蠕動,似在唸著什麼字句,仔細傾聽才知道她正用希伯來文背誦著聖經,從創世紀開始,夜念得又急又快,以便將注意力從沈悶的等候中轉移。

經過一個下午,當夜念到約伯記的最後一章時,一名護士終於拿著檢查結果走出,準備送往櫃臺登記。

「請問,」夜搶先一步從椅子上跳起攔住她,「剛剛我們曾做過DNA的親屬鑑定……

她的驚惶忐忑全寫在臉上,護士感染到她的心急,破例在送往登記之前問了名字,幫她翻了翻手邊整疊資料卡。

「緒方……有了,緒方女士,」護士抽出其中一張資料,「我看看,你們共有三位做測試,其中兩位想確認和緒方女士是否有親子關係?」

用力點了點頭,夜焦灼等著她的回答,一顆心都快跳出胸口。

「結果確定,兩位確實都是這位緒方女士的孩子。」

天哪──

細碎的驚呼自她口中逸出,眼前一暗,夜險些昏過去,宇急忙向前一步摟住她,一手接過報告書,兩個確定的大勾醒目印在結果欄上,明確昭告著這個殘酷的事實!

他震愕瞪著紙上可憎的符號,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他和夜真的是……

掙開他的摟抱,夜踉蹌退後好幾步,一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稀薄的空氣卻進不到肺部,反而讓眼底的淚意一發不可收拾。

「夜?」看見她濕潤的眼和惶亂不安的表情,宇整顆心跟著擰結在一起,他匆匆向前一步想抱住她。

「不,不要過來!」她嘶聲喝止,深怕現在如果伏在他懷裡接受他的安慰,她會再也不想放開他。

為什麼?如今都已證實他們是血緣至親的姊弟,她卻依然還是這麼愛他?

不,不行,這可是天理難容的亂倫之愛啊!

「讓我……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夜微弱地說,朝他擠出一抹蒼白至極的微笑。

宇緊握雙拳,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出他的視線,走出醫院大門。

「我早跟你說過,」緒方雅未拍拍屁股,從長椅上起身,「她是世界上你唯一不能愛的女人。」

「妳……」身為母親的她明知他們現在有多痛苦,竟還對這樣的結果感到額手稱慶?

宇嚥下喉間的哽澀,算了,他還能跟她說什麼?她的心裡只有亞企,根本聽不進其他。

快速一旋身,宇跑出醫院,站在大馬路上尋找夜的身影,附近並無她的蹤跡,他不禁有些擔心夜一個人走到哪去了?

泰晤士河上倒映著火紅落日,夜漫無目的地沿著河岸走著,腳步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路旁,她勉強扶住身旁路燈,彎著腰蹲下,倫敦不該是多霧的嗎?怎麼今日異常炎熱?火辣辣的陽光照得她睜不開雙眼,她伸手擋了擋。

胃又在抽痛了,夜摀住嘴,胃部的翻騰讓她作噁,想吐卻又吐不出來,她這才發現自己的雙頰有些燒燙,加上胃的不適,全身就像浸在火裡一樣,偏偏倫敦的陽光好熱……一道陰影停在她上方,為她遮去驕陽。

是誰?抬頭望向停在她身前的人,對方水浪般的金色髮絲在風中飛揚,美麗藍眸噙著溫柔,是……阿瑞夫?

不,來人身形更纖細,五官更秀麗。

「發生什麼事了?」真蕾撐著陽傘,卻不是為自己擋陽,反將傘花置於夜的正上方,「妳的眼裡充滿絕望和悲傷。」

夜認出她,匆忙起身抹抹臉,整理著狼狽的自己。

「真蕾姊姊,妳怎麼會在這裡?」

「我來參加座談會。」

「大小姐。」一輛車在路邊停下,一名保鏢打扮的男人走下車恭敬等候,真蕾忽然伸出手,勾住夜的臂彎。

「跟我一起回去吧?」

「咦?」

「留在這裡只會讓自己更痛苦。」真蕾轉頭望向對街匆促追來的人影。

宇大叫著夜的名字,朝她直奔而來,在看見他的一瞬間,夜的心莫名地揪緊,腳步往他迎向前一步,卻在下一秒想起兩人關係,步伐不禁又遲疑地縮回,反倒是真蕾忽然移到夜的面前,擋住宇。

「迪恩小姐──」他焦急地繞過她,又被真蕾伸手攔下。

「你們暫時分開一下比較好。」說著,真蕾回過頭朝夜側身一笑,「是吧,夜?」

……夜望著一臉心急如焚的宇,他的眼中寫滿對她的懇求,別走,別離開我!

她何嘗不想留在他身邊,可是……

「我、我想先離開一陣子。」聲音小得有如蚊蚋,夜垂下頭不敢正視他的臉,怕一見著他,她又會改變心意,投入他懷裡。

跟著真蕾坐進車,車門碰一聲關起,隔絕了她和他,夜緊咬著唇,直到車子駛向轉角,即將轉入另一條街,她才鼓起勇氣回過頭,從車窗望見孤單的宇站在河畔。

他悲滄的眼神追隨著她遠去的身影,兩人目光在空中痛苦地膠著纏繞,就在即將看不見彼此的前一秒,夜看見他的嘴唇動了一下,無聲的三個字說得椎心、泣血,讓她在車內痛哭失聲。

崩潰。

 

 

 

 

 

第十五章

 

 

端著銀製托盤,上面放著豐盛餐點與水果,真蕾緩步走上二樓,來到客房外,便見一道高挑身影矗立在門口。

「哥哥。」她並不覺意外,輕喚了聲。

阿瑞夫嘆口氣:「今天妳還是不讓我進去?」

夜來到他們家已經快一個月,打從接獲消息他立刻匆匆趕回法國,哪知真蕾卻居中攔阻,不讓他進客房半步。

其實客房並未上鎖,且就算鎖住,他是一家之主,家中大大小小的房門鑰匙哪個他沒有?

若他執意硬闖絕不是問題,但他深知他這位妹妹的性子,她沈靜柔順,鮮少介入任何是非,有時他甚至覺得真蕾過於淡泊,然而一旦她做出決定便誰也改變不了,而且他相信真蕾一定是為了夜著想才會這麼做,雖然現在他一點也看不出任夜把自己關在房內有什麼好處?

「等夜想通的時候自然就會出來。」真蕾露出一貫的微笑,頭稍稍朝前一點,「幫我開個門吧。」

阿瑞夫沮喪地替她扭開門把,門後露出房間一角,但他連張望的時間都沒有,真蕾已經走入房裡,將門反手關上。

客房內一片沈寂,偌大的房間靜若墳場,真蕾四處走動,在靠窗角落找到縮成一團的夜。她雙手抱膝坐在地上,低垂的臉龐深埋在懷裡,一頭長髮直直披落灑散,幾乎淹沒她整身。

離開宇之後的日子又過了多久?三個禮拜?還是四個禮拜?她恍惚地想著。

在這裡,時間的流逝已經失去意義,她就像隻緊緊包裹著自己的甬,一整個月來全待在房內,一步也沒出過房門,陪伴她的全是過去的回憶,一景一幕,片片斷斷,不時在她的腦海中往復來去。

她很疲倦,卻非消沈,跟之前曾絕望得封閉自己不同,這次她的意識很清醒,她一直在思考,很努力地思考,想從過往的記憶中發掘出什麼,她有一種感覺,只要找到那樣東西,或許她就能勇敢地回去面對宇,回去面對他們不容於世的戀情。

輕輕放下托盤,真蕾轉身即行離去,被夜低聲喚住。

「為什麼真蕾姊姊妳什麼都不問?」夜仰起小臉,圓眸倏地一睜。

每天都是真蕾送來三餐,對於她的靜默,真蕾一句話也沒說,甚至放下餐點後便立刻退開,未曾在她房裡逗留。

「你們都需要冷靜一下。」真蕾泰然地回答。

沈默咬著唇,夜明白她話中的「你們」還包括了宇。

「不過最近妳可得多吃一點。」摸摸夜的頭,她笑得極富深意,「這樣寶寶才會長的好。」

寶寶?夜一僵,整個人瞬間結凍,莫非……

這個可能性來得突然,讓夜完全傻住,驚疑望向真蕾,想追問她為什麼會這麼說,真蕾卻點到為止,不再多言,轉身走出房門,細碎的腳步聲逐漸遠離,僅剩被她一語道破的事實像漣漪般留在房內餘波蕩漾。

夜愣愣低下頭,纖細手掌緩緩移到平坦的腹部。在克羅埃西亞的時候,他和宇並未採取任何避孕措施,加上她的月信一向準時,這個月卻已經遲了兩個星期,難道她真的懷孕了?

懷了……宇的孩子!

這層領悟直衝到腦中,炸得她暈頭轉向,她的表情一片空白呆滯,過了許久,流失的理智才慢慢回到大腦,她驀然想到這個孩子身上所流的血液是她和宇的──等等,她和宇可是手足呀!近親之間由於遺傳特性相近,生下的孩子容易產生畸形或缺陷,噢,天哪──

抱住頭,夜無助得想大叫,怎麼辦?她該怎麼辦?腹中的小生命何其無辜,剛來到世上便要背負著她和宇的罪愆,可是正因有了這個孩子,她忽然領略到自己之前在找的東西是什麼了!

鬆開緊抓的雙手,夜豁然開朗站起身,先前所產生的震撼、驚恐、疑慮、愧疚漸漸消散,她走向落地窗,雙手旋下手把,將兩扇玻璃門用力向外推開,一陣繚繞晚風朝她迎面吹來,她一步一步走出房間,宛如自重重迷霧中漫步而出,直到室外陽台。

「宇,你知道嗎?雖然我們不該相愛,」她抬起頭,仰望滿天星光,「但我並不後悔。」

就算他們不能像一般正常的情人一樣在一起,她深愛著他的這份心情是發乎內心、真實的,無法作假,更無法收回。

至於他們的骨肉……垂下目光,夜環住自己,充滿歉意與憐惜,對著腹中孕育的生命低聲說:「對不起,孩子,或許你生下來後會有嚴重的缺陷,但不管你是畸形兒或弱智,爸爸和媽媽都愛你。」

晚風徐徐,繼續不止地吹著,一陣鈴聲劃破寧靜,從室內傳來。

夜困惑回過頭,發現真蕾送來的托盤上放著一只手機,此刻的鳴響便是從那只行動電話中傳出,她走向聲源,伸手拿起電話,此時的她還不知道在按下接聽鈕之後,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

 

 

 

 

時間拉回到一個月前。

當夜的身影消失在轉角時,宇花了極大的自制力才沒追上前,他知道夜為什麼要走,既使當時留住她,她也不會快樂,但知道是一回事,承受她離去的痛苦又是另一回事。

從醫院回來後,他的心頭一片冷寂,臉色蕭瑟得像深秋,只要靠近他周圍三尺便能明顯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低迷之氣。緒方雅未恰恰相反,開心得快飛上天,夜一走,宇不再將歸還亞企的計畫掛在嘴邊,畢竟他現在還能把亞企還給誰?亞德里家的後代早凋零殆盡,他總不可能把亞企還給雷‧亞德里吧?

未免夜長夢多,緒方雅未天天吵著要宇帶她回波士頓,然而任由緒方雅未好說歹說,宇卻執意留在芳園,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DNA的報告書上都已詳確證實他和夜的關係,他到底還在期待什麼?

想想他一生跟「亂倫」這個駭人字眼還真有不解之緣,先是雷‧亞德里,再來是他母親,兩人連番將這個詛咒的標記烙印在他身上,甩都甩不掉,難不成他對夜的愛情必得背上禁忌之罪嗎?

幫他泡了杯熱茶,放在他面前,奧立福太太移動著胖胖的身軀坐上他對面的椅子。

「謝謝。」他驚地從沈思中回過神。

「要不要出去走走?」這幾天他都在餐室靜坐,有時一坐就是整個下午,奧立福太太怕他再這樣下去會把自己逼瘋,「門後有人已經偷看你很久了。」

她一說完,一個小小聲的尖叫響起,宇好奇回過頭,看到那個狼狽的小身影從門簾後方落荒而逃。

是班。照理說夜和阿瑞夫都在法國,他應該會跟去才對,為什麼他不走?

「班少爺很擔心你。」奧立福太太微笑推了推眼鏡。

「擔心我?」眉稍不可思議地一揚。

「你是孤獨的一個人啊,冬木先生,班少爺當然會擔心。」奧立福太太感慨地說。

從他母親身上,他根本得不到任何支持,只能自己孤軍奮鬥。

「至於莫儷醫生,班少爺相信她在法國一定會有人照顧得很好,所以他比較不──」絮絮的話語突然停下,奧立福太太驚覺自己失言,唉呀,她怎麼忘了,在法國的那個人可也對夜一往情深呀,這樣的話聽在宇心裡,一定像淌血般的痛吧,她偷偷覷了他一眼。

「我知道。」宇拿起茶杯裡的湯匙安靜地攪動著,要不是因為夜會受到妥善的照顧,他不可能讓她走。

而且他有什麼資格留她?他們是姊弟,是姊弟呀!他的愛無法帶給她幸福,反而帶來傷害,他怎麼捨得讓她承擔不倫的煎熬。

「冬木先生,還記得你第一天來芳園時,我曾說過你和莫儷醫生很像嗎?」奧立福太太摘下眼鏡,拿出口袋裡的手帕擦著。

宇一愣,隨即揚起一抹乾澀的笑。

「現在看來這句話倒是未卜先知。」

奧立福太太搖搖頭。

「不對,我的意思並不是指你們外貌酷似,而是指你們在某方面給人的感覺,像是匹配的一對。」

匹配的一對?可惜他們是雙生子,再匹配也沒用──等等!奧立福太太是在暗示他,他和夜不應該會有血緣關係?

宇嘆口氣,她的好意只能心領。

「我們已經以科學的方法驗證過,事實擺在眼前,不相信都不行。」

「這個我知道。」奧立福太太嘟起嘴,「我也沒什麼能耐去推翻人家,只能說這是一種老人的直覺。」

攪拌著紅茶的手指陡然停住,因為這句話,千萬個思路忽然啪答啪答在他腦中活躍起來,科學和直覺,乍聽之下很蠢,哪有人會捨前者而就後者?可是隱隱地,他就是覺得哪裡不對勁!

上次他相信雪梨的說詞,結果令他失去最深愛的女子,在飄若城黯然離去,這次他又要這麼放棄,認命地相信他母親的話?

放下湯匙,宇迅速抓起桌上的皮夾起身,離開餐室前,他朝奧立福太太比了個手勢:「我出去了。」

戴上眼鏡,奧立福太太微笑拿起圍兜裡的毛線,緩慢安靜地勾織。

從那一天起宇開始在外奔波,足跡到過緒方雅未所至的每一處,她生長的孤兒院、貧民窟、綴學的學校、工作過的酒店、流浪時投靠的吉普賽營區,歷年來她四處流竄,沒有固定的朋友,光要找到與她接觸過的人就花了不少時間,然後他見到生父,馬婁‧戴西德尼,在巴黎郊區一家小教堂的墓園。

關於他的生平留下的資料不多,只知道他當過賽車手,和緒方雅未兩人同居卻未結婚,九年前死於酒駕,對於未曾謀面的父親,宇不知該說什麼,最後他將一束百合和沈默留在亡父的墓地上。

拜別墓園之後,他也去了一趟淺井夫人當初生產的醫院,他母親和亞德里家的階級相差這麼多,居然會在同一家醫院安產,調出當年紀錄,緒方雅未的費用欄上簽的是波莉絲的名字,提供合理的解釋。

宇也找到當時負責接生的醫師,兩人相談了一會兒,離去之際,宇不小心手一滑,翻倒手上的檔案袋,裡頭資料滑出封口,包括近日他四處收集的相關文件,以及他和夜做過的DNA測試。

醫師幫忙撿著散落一地的紙張,在瞥見那張報告書時不由得多看了幾眼,無意間說出的一句話讓宇猛然抬起頭,這個驚人的發現全然改寫了他和夜的未來!

 

 

 

 

 §

 

 

 

 

以最快的速度飛回英國,宇面色鐵青地直奔芳園,啪一聲,他將那張檢驗單重重拍上桌,對著坐在對面的緒方雅未咆哮。

「妳太過份了!」

跟在他身後進屋的班放下行李,背靠著牆準備看好戲。這幾日宇在外頭打探消息,怕留他在芳園,緒方雅未又會對他拳來腳去,所以一整路都帶著他,他自然明白宇現在的心情就像火山爆發一樣。

「我知道妳不擇手段也要得到亞企,可是我沒想到妳會用這麼卑劣的方法!」宇渾身顫抖,不敢相信天底下竟然會有這種母親,明知他和夜有多麼相愛,她卻為了亞德里家的財富,不惜說出這麼殘忍的謊話,讓他和夜深陷在痛苦的地獄中。

「你都知道了?」燃起一根煙,緒方雅未徐徐吸了一口。

「我們檢驗出來的DNA的確與妳有親子關係,」宇將手中的報告書一揚,「但這兩份都是男性的DNA!」

根本不可能是夜的。

「事前妳並不知道我會選擇聖托瑪斯醫院,居然還有辦法和院方串通?」如此瞞天過海的計策簡直做得天衣無縫,把他和夜完全騙倒。

「我沒有和醫院串通。」緒方雅未吐出一縷長長輕煙,「只不過在抽血的時候,我把夜‧亞德里的血液掉過包。」

她是慣竊,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對調兩根試管輕而易舉。

聽見她已承認夜不是她的女兒,宇仰起頭調整紊亂的呼吸,懸宕多日的心情終於能舒緩放下,這一刻他好想飛奔到夜身旁,告訴她真相已經大白,他們不是親手足,他們是可以正大光明地相愛的呀!

沈黑的眸子睜開,又倏地瞇起。

「等等,妳沒和醫院串通,僅是掉包夜的血液,那麼……

表示真有一個人,和他一樣都是緒方雅未的孩子!

「送進檢驗的是誰的血?」他警覺地追問。

緒方雅未弄熄手上的煙,有些不自在地按著煙蒂頭,直到宇又加重語氣問了一次,她才不情願地回答:「是班啦。」

咦?靠在角落的班一驚,小臉瞬間刷白,怎麼可能?他一直以為自己是緒方雅未撿回來供她奴役的工具。

宇迅速回過頭望向班,他們竟然是兄弟?

班今年九歲,緒方雅未曾說九年前她發誓不論如何一定要成為有錢人,而他的──或者該說他和班的父親亦死於九年前,突然之間所有分散的線索全在他腦中組合成完整答案,宇隱約能猜出為什麼她會隱瞞班的身世。

懷班不久,馬婁‧戴西德尼即死於非命,當時的她無依無靠,不願孩子跟著她受苦,所以立下重誓,希望以後能給孩子最好的生活,可是結果往往事與願違,班出世後,她的毒癮越來越兇,日復一日的墮落讓她再也無法回頭,漸漸地開始藉由虐待班來報復自己,因為這孩子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她的人生有多失敗!

在這種矛盾心態下,她根本不可能讓班知道自己其實是他的生母。

「我、我不承認,」班顫抖咬著牙,朝緒方雅未大叫,「我才不承認有妳這種母親!」

他的個性一向倔強,昔日不管緒方雅未如何打罵都絕少流淚,此時卻泛紅了眼眶。

「我媽咪是夜,不是妳!」班憤慨轉身,卻在門口撞上一堵肉牆,門旁出現的人影讓宇臉色驟變。

「宇少爺。」許久不曾聽聞的聲音一如從前般和緩、平靜、恭謹,從他身後湧出的數道人影聲勢壯大地一字排開。

宇警戒瞇起眼,老莫……

「已在此恭候您多時。」班白的鬢髮又多了幾分,老莫鎮定的口吻卻從未有過老態。

「妳竟然……」意識到什麼,宇瞬地轉向緒方雅未,她共謀似的表情一目了然。

含怒的眼眸精光四射,逼人的氣勢讓緒方雅未不禁有些囁嚅。

「誰叫你不帶我去亞企──」話只說到一半就停了,宇嚴厲的目光立刻讓她把剩下的字句吞回肚子裡。

難怪她的把戲被他拆穿之後一點也不驚慌,她早已安排好另一著暗棋,她對亞企可真是執迷不悟啊!宇掃了門口那排人牆一眼,心下估計著敵我懸殊的情勢。

「哇,今晚居然來了這麼多客人,不好好招待一下怎麼行?」班笑嘻嘻地挨近宇,隨即低聲對他說了句,「走後門。」

小手忽然拿出一顆不知名的東西往下擲去,一股刺鼻煙味噴了出來,令會客室變成一片濛濛白霧。

混亂之中兩人匆匆往餐室跑去,但那些人動作更快,跌跌撞撞地在後追著,宇不覺得他們躲得過這些訓練有素的精兵,不行,就算被抓,他也要想辦法通知夜,他們並非手足呀!

一道乍現靈光豁地掠過他的腦海,他掏出手機飛快按下一串號碼,夜走後,音訊全無,只有真蕾給過他一組號碼,要他覺得自己都準備好了再打過來。

嘟──嘟──嘟──

他不知道夜聽不聽得見,當身後的人影逼近,舉手朝他腦後劈下手刀,致使他昏厥倒下的前一刻,他按住話機,聲嘶力竭地大喊。

「夜,札幌,去札幌!」

 

 

 

 

 

第十六章

 

 

深夜,戶外下著叮叮咚咚的雨珠,六月雷雨將蒙塵許久的屋頂和玻璃徹底洗淨,札幌這棟別墅平日不會有半個人,每年只有在淺井夫人的祭日,她和宇才會進來一趟。

冰冷水花從夜的髮稍、衣角不斷滴落,她一身雪白濕透,手裡拿著斧頭,一步步從大門走入,穿過庭院、進到別墅內,凡她行經之處皆在地毯上留下一道水漬,自一樓不斷往上延伸。

走上閣樓,沿途一片漆黑,半盞燈也沒有,唯天空不時劃下的閃電從走道兩旁落地窗射入,帶來銀光的明滅。雨勢越下越滂沱,整座別墅迴盪著風雨回音,夜卻置若罔聞,反而是自己此刻大得有如擂鼓的心跳清晰可辨。

『夜,札幌,去札幌!』在電話中只聽見這麼一句嘶喊,接著便是宇的悶哼,斷線。

為什麼宇要她來札幌?從他焦急的口氣聽來這件事非常重要,夜曾試著回撥卻怎麼也打不通,到底宇想告訴她什麼?

跼促的腳步來到閣樓門外,夜摒住聲息定定站在原地,憑著她和宇的默契,她直覺認為宇一定是發現什麼,且此事與閣樓上的畫像有關,所以她一進別墅便直接將目的地鎖定在頂樓。

舉起斧頭高高停在半空,對準著門鎖,夜柳眉一揚,手向下一揮,將鎖頭俐落砍斷,門「咿呀」一聲被她推開,室外兩道閃電間隔不到一秒接連劃下,照亮牆上巨幅的畫像,白衣黑髮,甜美的笑容、金黃的雛菊,所有猜疑都在畫中有了解答。

扔下手中斧頭,夜顫抖掩住失聲的唇,睜大的雙眼瞬間粉淚盈框,原來宇想說的是這件事!

「初次見面,」撫摸著乾硬的油畫,夜含淚將手緊緊按在畫框上,「我是夜啊,媽媽。」

啪一聲,有人打開閣樓內的燈,頓時室內一片鵝黃光亮,突如其來的光線讓夜嚇了一大跳,她吃驚回過頭,看見門口多出一道人影。

「蘿拉?」

失蹤三年多的前任亞企機要秘書安靜站在門邊,一雙碧綠雙眸恭敬垂斂,她沒進屋,扭開燈後立刻又向後退一步。這是蘿拉慣來的作風,沒有上司允許絕不會自作主張闖入。

「進來吧,」深知她的拘謹,夜朝她招了招手,「妳一路跟著我?」

離開法國後,夜即發現有人跟蹤她,但對方似乎沒什麼惡意,她便沒放在心上。

「嗯,我想夜小姐會到這兒來。」點點頭,蘿拉向前兩步,目光不禁往上移至中央那幅油畫。

她見過淺井優子本人,那張愛笑的面龐正如畫中般清新美麗,經過這麼多年,她依然清楚記得,就是這張純真臉孔奪去她所愛男人的目光。

「為什麼找我?」夜困惑打量著眼前盯著她母親畫像出神的蘿拉,照她盡忠職守的個性,目前都是由宇在統籌管理亞企,她要找的人也應該是宇才對。

「只是想遵守一個很久以前的諾言罷了。」拉回閃神的思緒,蘿拉低下頭說得很輕很輕。

「諾言?」

一陣尖銳的電話鈴聲打斷兩人談話,大雨方歇,四周一下子靜得可怕,使得這聲午夜鈴響變得異常突兀,夜和蘿拉面面相覷,怎麼會有人在這個時候打來?她們甚至不知道別墅內有裝電話。

兩人從閣樓飛快奔下,在客廳找到叫響的話筒,一接起,電話彼端傳來的沈厚嗓聲。

「生日快樂,夜。」

聽見這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夜的背脊瞬間生涼,是雷‧亞德里!

這一年來她到處打探他的行蹤,可是雷‧亞德里似乎有意閃避,連找亞企麻煩都派部下去料理,自己從未親自出馬,使得要找到他的藏身之地難上加難。

「怎麼?不滿意我送的禮物?」話筒裡傳來低笑,「妳不是一直想知道妳母親的長相?」

「我……」虧她之前找得那麼積極,如今接到他的電話,夜卻又不希望這麼快有他的消息。

「妳還有一樣很重要的東西寄放在我這裡,想不想拿回去?」

「什麼東西?」

「妳深愛的男人。」

一秒鐘的沈默讓電話兩頭只聽見雙方的呼吸聲。

「宇在你手上?」

他不會放過當初害他失去亞企的罪魁禍首,她早該料到,該死,之前她不該貿然離開宇,讓雷‧亞德里有下手的機會。

「希望妳動作夠快,不然妳所愛的東西都會被我一一毀去。」意味深遠的暗示逸出他勾笑的嘴角,「記住,夜,妳所愛的東西絕對不只一樣。」

咦?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夜警覺甩下話筒,拉起蘿拉迅速往外衝,兩人一出客廳大門沒幾步,整棟別墅的玻璃被強大爆炸震裂,竄起的火舌轉瞬間吞噬了整座樓房。

大火熊熊,有如淺井優子自焚時的沖天烈焰,雷‧亞德里站在遠處觀看,手一彈,闔上折疊話機。手下畢恭畢敬地拉開車門,他低頭一閃坐進黑色轎車內,車內的冰筒放著他最愛的琴酒,他倒了一杯,置於指間輕晃,一抹惡魔般優雅卻森冷的詭笑在他臉上勾起。

看看現在的亞企多麼風光體面,呵,他們以為他近年只是虛張破壞,而非全力剷除是為了什麼?因為他樂見亞企茁壯呀,這樣毀掉時才更讓人扼腕,就像緒方雅未造謠拆散兩人時,他既沒阻止也沒幫忙,任由他們誤會受苦,如此一來失而復得的感覺會比毫無阻礙的戀情更令人深刻吧?

那麼當他們再度失去彼此時,便會更加倍的痛苦!

怵目大火倒映在車窗上,他靜靜品味著眼前景象,夜啊,快,快來找我吧,當我殺了妳最愛的男人之後,妳的恨會比我更深嗎?

暗夜之中,黑色轎車揚長而去,聽到模糊的引擎聲,夜從草叢裡敏銳抬起頭,然而現在她沒空理會遠去的車影。

「夜小姐,妳母親的畫……」樓閣通體著火,頂樓處已噴出赤紅焦黑的濃煙,蘿拉驚愕坐在濕漉漉的草地上看著。

對夜而言,那是她母親唯一留下的遺物呀,雷‧亞德里居然一把火燒了它!

「算了,這時要搶救也來不及了。」夜悵惋地說,眼中映照著這片火海,「媽媽的樣子,我會永遠記在心裡。」

火場熱氣逼得她們不得不退到更遠,幸好別墅距離四周林地還有一大段,等房子燒完,火自然會熄。

「那您──」

「放心,宇的事情我會處理。」夜異樣地瞥了蘿拉一眼,自從雷‧亞德里打來電話之後,向來沒什麼情緒可言的蘿拉便顯得有些急躁。

「可是您不也查不出總裁──前任總裁現今的根據地?」這三年來她沒有一天不是在打聽那個男人的行蹤,可恨的是那男人似乎感覺到她的企圖,反而越躲越隱密。

「有個人或許有辦法。」夜沈吟地思忖。

之前一直沒去找他是因為事情還沒那麼急迫,但現在宇在她父親手上,絕不能再拖下去,但,依她對他的瞭解,他大概是世界上最討厭看見她的人了。

 

 

 

 

 §

 

 

 

「妳想找死嗎?」毫不客氣的冷聲,在看見她的第一眼立刻從他嘴裡繃出,銳利的兩道眉跟著挑高。

夜卻絲毫不以為意,在他凌厲的視線下繼續前進,直到他的辦公桌前,這個落落大方的舉止簡直把這裡當作自己家那樣自在,讓他的臉色變得更黑。

「我的手下傷不了妳,不代表我不行。」特勒斯瞪視著她,一泓冷漠的寒眸越瞇越細。

一大早就從監視器上看到她不請自來的身影,前仆後繼的人海戰術非但沒能擋下她,還被她悠遊自在地一一打退,偌大的賀洛家任她暢行無阻,他沈著臉,乾脆叫手下撤開,省得浪費子彈。

「別這樣,我有事想拜託你。」瞧他一臉森冷,要他答應幫忙可能比在老虎身上拔毛還難哪,夜暗歎。

「拜託我?」特勒斯賞了她一記白眼,以一個睥睨的神態從椅子上起身,「妳是腦筋燒壞了,還是本來就是個笨蛋?」

哈哈乾咳兩聲,夜努力堆著笑,要不是有求於他,真不想跑這一趟。她是談判桌上的高手,唯獨面對這個男人,她的談判技巧完全派不上用場。

「那個,我只是想借用一下你們的情報網,不會花你太多時間。」

之前利用ICPO的管道一直找不到雷‧亞德里,明的不成,只好來暗的,算來賀洛家和她父親也是「同行」,對於同行的動態應該比較清楚。

「小姐,」特勒斯環胸站立,陰沈的眼直直瞅著她,「妳是不是忘了自己現在是ICPO的一員?」

「呃,」咕嚕一聲,夜吞嚥口水,「所以?」

「你們四處追捕我,壞了我不少生意。」

「有這種事?」她裝傻地驚呼。

ICPO向來分組進行,她負責的是雷‧亞德里的案子,從未參與賀洛家的圍剿,他該不會打算把帳都算在她頭上吧?

「上次你們對付西西里島的軍火販時,還不小心殺了我派去臥底的人。」

「但ICPO收服了他們之後,正好也幫你們剷除掉一個競爭對手不是?」

「他們是競爭對手,同時也是客源,你們那一攪和正好讓我損失上千萬美元。」

「呃,這個……」停頓著,夜絞盡腦汁苦思,卻實在想不出話來反駁,最後索性兩手一攤,一臉的牲畜無害,「反正那些錢你很快就會再賺回來。」

他太陽穴上的青筋在暴跳,儘管全身不動,神色漠然冷肅,但動怒之兆已不言而喻。如果他這時忽然拔槍往她身上掃射,她一點也不會吃驚,誰都知道他的怒氣隱於無形,卻異常致命。

「哇,這是你的電腦嗎?」夜卻故意忽略他那張風雨欲來的臉,咚咚咚,自動自發地跑到他身邊,往他那張舒服的大皮椅坐下去。

想當然爾,特勒斯倏然瞇緊的雙眼裡都快冒火,讓他生氣的不是她的闖入,而是她進來後一副像來拜訪老朋友的態度,有沒有搞錯?他們可是勢不兩立的仇敵耶!

「啊,」飛快在鍵盤上敲打的手指停住,夜在進入賀洛家專屬的情報網之前被系統擋下,她甚至很自然地將手朝他一伸,「請問密碼是?」

特勒斯瞪大眼睛,此刻他很肯定一件事,這女人一定是來這裡氣死他的。

哼了一聲,他袖手旁觀地揚起下巴,大有「妳不是很厲害嗎?解得出密碼,我的電腦就任妳用」的意思。

「好吧,我自己猜。」

他的生日?不是。沙維的生日?不是。

「聽說你們最近和普羅緹爾斯有過節?」狀似不經心地問,夜一心二用,眼角覷著他,雙手繼續摸索著關鍵字。

此行隻身趕來,不僅想藉賀洛家發達的情報網找出雷‧亞德里的秘密基地,她更希望賀洛家能出手,不然單靠ICPO的火力恐怕壓制不住她父親,說簡單一點就是結盟。

「妳知道多少?」冷硬的聲音瞬間多了一分警覺,他忽然覺得她這趟來得不尋常。

「四個多月前,一個仍在研發階段名叫E-4的武器藍圖從貴組織流出去,國際間都在謠傳是普羅緹爾斯所偷。」在出發之前,夜已經去ICPO的情報處做過功課,好為自己增加說服的籌碼,「我很驚訝你竟然這麼沈得住氣,沒嚴懲偷竊者。」

「妳想說什麼?」

「普羅緹爾斯和我父親向有往來,說不定會把你們的武器藍圖賣給他。」特勒斯設下的密碼不是數字,難不成是字句?夜歪著頭,把與賀洛家有關的詞語全試了一遍。

「等等,」他彎下腰,一隻手放在桌上,「妳該不是在暗示我,要我陪妳蹚進妳父親的渾水?」

「是合作,和我們ICPO合作。」她停下雙手,認真地糾正,豈料他聽完突然發出不可扼抑的大笑,不似先前的冷笑,這次他笑得全身都在震動,然而笑意半點也沒進到他眼底。

「夜‧亞德里,早在妳進門的時候我就該一槍轟掉妳的大腦,反正妳也用不著。」他退後一步,歪著頭上下打量她,「和ICPO合作?妳說的可是提倡世界公義的ICPO,要和我們這種被稱為敗類的恐怖組織合作?」

大白天的,她是撞鬼了還是在說夢話?

「這並非不可行,」夜蹙起眉,不滿意他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世紀大笑話一樣,「我們互蒙其利呀,難道你不想拿回E-4?」

特勒斯雙臂環胸,挑釁地往書桌後方的景觀窗一靠。

「要我出力,行,妳來當我的手下。」

夜一愣。

「好吧,」她答應得相當乾脆,「不過你得等我把我父親交給ICPO,這樣ICPO才會放過我。」

特勒斯驚愕看著她,下巴差點掉到地上。

 她不是向來最不屑他們這些毒梟?剛剛他不過隨口說說,以為會在她臉上看見鄙夷的表情,但,沒有,這是怎麼回事?以前那個時常浩氣凜然地指著他的鼻子,滿口懲奸除惡、真理正義的她跑到哪去了?

「妳、妳要來?」他一時驚嚇過度,有些可笑地口吃。

「是呀,這不是你的條件嗎?」夜聳肩,目光繼續回到電腦上,「只不過我們得定個時間,看要一年還是兩年,我總不能為你無期限地效命。」

「妳要加入恐怖組織?」他還是懷疑,先前她視他們為和平的公敵,急欲除之而後快,如今居然願意與他們為伍,「不怕為虎作倀?」

夜回過頭朝他莞爾。

「等我們約定期滿,我自然會反過來收拾你們。」

特勒斯聽得目瞪口呆,開始認為今天撞鬼的人是他。

據聞她曾自我放逐兩年,對於那兩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一點興趣也沒有,但她的變化未免也太大了,簡直像換了一個人。

當初他特別討厭她以救世主自居的那一面,而現在他發現他又更討厭她了,因為她害他內心一股莫名的怒火想發都發不出來。

「咦?」當夜隨意亂試,無心鍵入幾個字母之後,電腦忽然發出嘟一聲。

這個聲音讓沈默中的兩人同時愣住,尤其是特勒斯,整個人像被雷劈中般定在原地,畫面上立刻顯示出接受密碼的視窗,隨即切換到主系統,夜困惑抬起頭,望向一旁僵住的特勒斯,他居然用她的名字當密碼?

真是個怪人,夜嘟噥地轉回視線,他該不會討厭她到這種地步,每次開機後都要用力敲打著她的名字洩恨吧?

不多想,既然已經進入特勒斯的電腦,夜把握機會,將賀洛家的情報系統利用到極致,在等待結果的過程中,特勒斯走到書房另一側,按下牆上通訊鈕。

「沙維,你進來一下。」

夜一聽舉起雙手,輕鬆枕到腦後,整個背部靠上皮椅,知道他已答應要和ICPO聯手。

「你希望我投靠賀洛家多久?」趁著沙維還沒進來的空檔,先把條件談攏。

「一天都不用。」

「不用?」旋轉著皮椅的她好奇停下。

「我無意幫妳,」他坐在書桌一角,拿起桌上的文件一頁頁翻著,頭抬也沒抬,「我們賀洛家的目標是E-4。」

沙維沒多久便進門,其實早在夜走入特勒斯的房裡,他就一直在附近走道徘徊,猜想裡頭可能會有一場激鬥,本想進去幫忙特勒斯,怕他遭夜暗算,但夜手上只有麻醉槍,沒帶其他武器,這從門口那些昏睡的下屬們就看得出來,所以他想特勒斯應該不至於會有危險,但門一開後,看見眼前景象,他的眼珠子馬上瞪得又圓又大。

原本以為會看到相當火爆的畫面,哪知夜氣定神閒地坐在他老哥的椅子上,兩人之間的氣氛簡直是歡樂一家親,聽完特勒斯的決定,他整個人更是跳起來,跟ICPO通力合作?

「特勒斯,你有沒有毛病──」他的哇哇大叫立即被一句話堵住:E-4是在他手上弄丟的,這表示他沒資格否決這項決定。

拉下臉,沙維在心裡暗咒,去,他最討厭和那女人一起出任務了,每次有她在,他無聊到只能在旁喝咖啡。

當三人在房內交換情報時,電腦終於執行完畢,夜拉過螢幕,看見世界地圖上閃動的紅點停在喜馬拉雅山的谷地上,難怪之前怎麼找都找不到,那裡連車輛出入都很困難呀,沒想到雷‧亞德里會挑這麼偏僻的地方。

望著那顆閃爍的紅色指標,夜按住胸口,在心裡默默祈禱,宇,再忍耐一下,我很快會去找你,你可不能不等我。

她有預感雷‧亞德里也在等她,早在很久以前便注定兩人終究會走上對決一途,嘆了口氣,夜將視線移向窗外。

無可避免的命運已揚帆,天空,也起風了。

 

 

 

第十七章

 

 

喜馬拉雅山位於西藏高原南側,是一條東西走向的弧形山系,山勢險峻雄偉,七千至八千米以上的高峰聳立雲霄,是世界上最高大的山群。

抬頭仰望遠方山頂,白雪皚皚,雲霧飄渺,山腳則因春融雪化,繁花似錦,成群牛羊簇集在小小村莊內,像個自給自足的世外桃源,但往更深處的谷地走去,先前與世無爭的景象全變了樣,一座座現代化碉堡座落於山麓之下,無論是裝備或人員部署皆不容小覷,儼然是自成一國的軍事要塞。

掛上藍芽耳機看著手錶倒數,清晨五點鐘一到,夜、ICPO和賀洛家兵分三路包抄,吉普車與直昇機同時出動,將谷地擠得水洩不通,夜前往救人,ICPO負責對付雷‧亞德里,賀洛家則幫忙擺平雷亞德里的手下,達西‧費斯。

於晨間白霧尚未完全消散之際,硝煙四起,整座山谷為之震動,感覺到外界的變化,班抬起枕在宇膝上的小臉。

「開始了?」

他揉著惺忪的睡眼,比他更早醒過來的宇點點頭,仔細聆聽堡外動靜。

被雷‧亞德里關在密不通風的地牢已經四天,之間粒米不進,滴水不沾,三人都有嚴重脫水的現象,但班很勇敢,不吵不鬧,安靜等待救援,反觀緒方雅未第一天便又吼又叫,後來發現雷‧亞德里根本不理她,她再鬧下去只會讓自己精疲力盡,這才乖乖閉了嘴。

「等我們出去之後,我是不是不能再喊夜『媽咪』?」班撐著下巴乾啞地問。

知道他很想念夜,宇伸出手揉了揉那顆小腦袋瓜,畢竟再怎麼早熟,他都還只是個孩子。

「之前我一直以為她會和收養我的老爸結婚,所以叫她媽咪一點也沒錯。」班嘆口氣,「可是現在看來她似乎比較愛你,你們結婚後,我變成要喊她『大嫂』啦。」

他和宇都是混血兒,雖是同父同母所生,但班比較像生父,金髮藍眼,宇則比較像緒方雅未,黑髮黑眸,從外貌上很難想像他們居然會是親兄弟。

這分相連的血緣使兩人變得親近起來,宇手上的力道不禁多了些寵溺,雖然這小鬼一肚子的鬼靈精怪常讓他頭痛不已,但仔細瞧瞧,那張嘟嘴的小臉也還挺可愛的。

誰知班歪著頭,下一句卻是:「不過我比較喜歡夜當我媽咪耶,我看她還是別嫁給你的好。」

哼,宇悶吭了一聲,收回前言,這小鬼真是一點也不可愛!

這時通往地牢的階梯傳來皮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清脆聲響,令牢內三人一起抬起頭。雷‧亞德里西裝筆挺出現在門外,一站出,陰鷙的氣勢讓人為之喪膽,臉上冷酷的線條剛硬如鐵,琥珀色的眸充滿清透精光,那不像人類的眼睛,反倒像兇殘的野獸,以撲殺生命為樂。

「宇,乖乖出來受死吧。」手一勾,指示左右手下打開牢門,雷‧亞德里燃著笑,殘忍的話語說得萬分溫文儒雅,「好歹我讓你做了三年的美夢,你也該滿足才是。」

沒想到雷‧亞德里會在戰事才剛開打便開始殺人質,看來他已抱定破釜沈舟的決心,打算和對手決一死戰,所以連後路都不留,眼前這一劫恐怕躲不過,宇筆直起身走出去。

「哥哥!」班緊緊拉住他的褲管,這聲叫喚讓宇停下腳步。

和緒方雅未相認之後,他不曾喊過她母親,她也不把他和班當成兒子看待,所以宇一點也不覺得他們像一家人,唯獨此時忽然聽到班不是叫他名字,而是一個簡單的,親人之間的稱謂,竟讓他動容不已,這種單純無私的感動,為什麼緒方雅未就是不懂?

「閉上眼睛,什麼也別看。」拍了拍他的頭,宇低聲走出牢房,站在雷‧亞德里面前。

唯一的遺憾是死前不能再見夜一面,不,不見她也好,他不希望她親眼看著他死。

「剩下的就交給你了。」雷‧亞德里朝旁一閃,身後走出一道人影。

老莫!看見這位曾經撫養他成人的老管家,宇的胸口停窒了一下。

昏黃燈光灑在老莫花白的髮上,也灑在老莫持槍的手上,兩人默然相對,此情此景明明真實得很,他們卻覺得自己彷彿在作夢。

一個身影趁隙竄出牢門,緒方雅未追著走上階梯的雷‧亞德里,憤怒大吼:「你這隻老狐狸,你說會把亞企給我們,怎麼可以騙我?」

然而她還沒接近他的衣角,隨即被他身後的保鏢撂開,她叫破了喉嚨,也沒見他皺一下眉頭,怎麼會這樣?緒方雅未頹然坐在地上,她的亞企,她夢寐以求的亞企呀!

宇搖搖頭,她太不瞭解雷‧亞德里了,如果說之前她跟白琳聯手是與虎謀皮,那麼這次她妄想投靠雷亞德里會得到什麼好處,便是與惡魔締約,有史以來和惡魔交易過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少爺。」蒼老卻有力的輕喊拉回他的視線。

老莫緩緩舉起槍對準他的心臟,殺了他,幫雷‧亞德里除掉奪走亞企的宿敵,如此一氣呵成的動作再簡單不過,可是鏡片上為何有層濕靄霧氣?

「你動手吧。」看著老管家,宇努力壓下內心的百感交集,昂頭,搖晃欲墜的身體勉強向前一步站穩,「殺了我之後,請你放過我的家人。」

家人,老莫嘴裡喃喃唸著這個字眼。曾經,他們也像家人般一起生活過十九年,時間和習慣果真是種可怕的東西,會讓人留下太多忘不掉的回憶。

「得罪了,宇少爺。」可惜他老莫服侍的主人天地間只有一個,如果過去的記憶會妨礙到主子的未來,他得選擇捨棄!

雙手抓著槍,狠心地,扣著扳機的手指顫顫按下。

碰!緒方雅未驚愕看著面前老人射殺她的兒子,生根的雙腳突然在子彈射出的前一秒跳起來,沒有思考、沒有遲疑,僅僅是本能的反射動作,她衝過去一把撲到宇身上。

原本緊閉的雙眸錯愕睜開,宇被她重重撞倒,狼狽跌坐到地上,雙臂一動,懷中儼然是胸口染血的母親,子彈打入她的肺葉,一口鮮血從她嘴裡噴出,濺紅了宇的白襯衫。

該死,好痛!緒方雅未蠕動著嘴唇,又湧出一口腥紅,她睜大眼睛逕逕看著一臉震愕的他,怎麼以前從沒發現她這個兒子有雙好深邃、好漂亮的眸子?

不,她這一生錯過的豈止這些?在她荒唐放縱的生命裡,曾有很多次機會能夠改變今日局面。當波莉絲給她鉅額補償時,如果不拿去吸毒,她就不會墮落至此,當宇勸她放棄亞企時,她若點頭,他們母子本可像普通人一樣擁有平凡卻幸福的家庭。

每次選擇她都選錯了,是不是?緒方雅未張開嘴,費力地囁嚅,想說些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泉湧血流不斷從她嘴角冒出來,她喀著血掙扎,終究撐不了多久便在宇的懷中斷了氣。

「妳……」抱著氣絕身亡的緒方雅未,宇的腦中一片空白,雙唇說不出半句話。

老莫也被眼前之景震懾住,既然剛才失手讓宇逃過一劫,他應該向前再補一槍才對,但他發現自己定在原地,手裡的槍像有千金重,舉也舉不起來,不是因為殺害他母親產生的愧疚讓他退縮,而是方才那一槍已是老莫的極限。

為了雷‧亞德里,他可以忽視心裡對那孩子的情感,昧著良心開槍,但僅限於一次,他只狠得下心做那麼一次啊!

於是第二槍遲遲沒響起,他僵立於原處,既無法達成雷‧亞德里交代的任務,又無法放過宇,任其大步離去,直到背後三顆子彈貫穿他的後背,他清瘦嶙峋的身子倒下,ICPO的探員發現牢房,情急之下射殺了老莫。

當夜趕到現場,看到的正是這片鮮血淋漓的景象,宇抱著緒方雅未的屍首,整個人呆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班已被人放出,一起沈默坐在宇身旁。

「宇。」隱約猜出發生了什麼事,夜緩步走到他身邊蹲下,心疼捧起他的臉。

「我不懂。」愣愣望著夜,他無法理解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現在倒地身亡的人應該是他才對呀,怎麼會是他母親?

「宇,儘管你母親利益薰心,為了財富,不惜犧牲孩子的感受與幸福。」察覺到他的悲傷,夜雙手一環,將他摟入懷裡,「但是,也許連她自己都沒發現,在伴隨著貪婪與自私的慾望背後,她一定是愛你的。」

低頭埋入夜的臂彎中,他閉上雙眼,兩道熱淚終於無聲劃了下來,夜緊緊抱著他,任他宣洩內心的悲慟。

他們都不是會把情緒表現出來的人,更不會在別人面前顯示出軟弱的一面,然而就像夜只會在他懷中掉淚一樣,他亦然。

過了好一會兒,等宇稍微平復之後,她拉起班,將兩人交給支援的同僚。

「我跟妳一起走。」抱起母親的遺體,宇搖搖晃晃擋住她。

「你們需要馬上施打營養劑。」夜單手俐落換著彈匣,不讓他有勸阻的機會,身子一旋,朝同僚點頭示意,「麻煩幫我送他們出去。」

「夜!」對,他的身體已經全數透支到快倒下去的地步,可是他不放心她去進行那麼危險的活動呀!

徒勞追了幾步,眼前一黑,身後一名ICPO連忙上前架住他,這一拖延夜已跑遠,直直奔上槍聲四起的樓梯。

從無線電話裡頭得知ICPO和雷‧亞德里正陷入苦戰,夜從地牢趕到主堡,與ICPO的主力會合,沿途無數流彈齊飛,打在樑柱和牆壁上的彈頭濺出閃閃火花,倒臥血泊的人體遍地都是。

一場激戰在挑高大廳中展開,好不容易逼退對方,夜靠著柱子稍稍喘口氣,小腹忽然傳來輕微刺痛,讓她顰起眉,懷孕前三個月是危險期,她不該如此劇烈勞累。

再撐一下就好了,孩子,輕輕撫著肚子,夜一連作了好幾個深呼吸。

短暫休息過後大家重整旗鼓,準備往上追擊,夜穿戴好彈帶正要跟上,忽然發現阿瑞夫坐在牆角,並未跟著移動。

「怎麼了?」她走近,由於兩人同組,每次行動都是互為掩護。

「我待會……再跟上你們。」阿瑞夫喘著氣,凌亂髮絲灑在胸前,往下看去,一抹紅意從他的手臂迅速擴散,染紅泰半衣襟。

「你受傷了?」夜大驚失色,急奔到他身旁查探他的傷勢,他的手臂動脈被打穿,血幾乎是用噴的湧出,他還真能忍,居然不叫她幫忙包紮。

匆匆撕下一只袖子,夜伸手要為他止血,阿瑞夫忽然遮住自己的傷處,不讓她碰觸。

「不要救我,夜。」他蒼白的臉望向她,嘴角帶著血,「如果不能和妳在一起,我寧可為妳而死。」

「你……!」看出他眼中的決心,夜杏眼圓睜,緊抓住手裡的布條,心,陡然一抽,他真的這麼愛她嗎?失去她竟讓他如此痛苦。

垂下雙眸,沈默片刻之後,夜抬起頭,深深凝視著他。

「你能為我而死,卻不能為我而活?」

阿瑞夫被問得啞口,在她澄澈的注視下,再怎麼斬釘截鐵的堅持都會瓦解軟化,他嘆口氣,不再阻擋她急救。

夜迅速處理著他的傷,幸好子彈射穿過去,沒留在裡面,在治療過程中,偶爾扯動的劇痛讓阿瑞夫不由得抽氣,但傷口引起的疼痛完全比不上此刻複雜萬千的感觸。

他看得出來夜已經不一樣了,之前的她總是獨自行動,什麼事都放在心裡,自己盤算,自己解決,不靠任何人,不需任何支援,他在一旁看得心驚膽顫,每次出任務都會拉住她,希望她小心,別傷了自己,可是現在她已學會和別人合作,不再單打獨鬥。

這次的突襲她不但知會總部,還請來賀洛家助陣,若在以前她絕對會自己孑然一身地涉險救人,然而讓她產生這些轉變的卻不是他,而是另一個男人。

「夜,吻我吧!」包紮完,阿瑞夫靠著牆,吐出一絲長嘆,「好讓我死心。」

苦澀地微笑著,他仰起頭。

「如果妳曾經愛過我,就用這種心情跟我道別。」

蜿蜒在他胸前的長髮被陽光照亮,宛如金色溪流,兩人相互凝視,過了一、兩秒,夜用手抹去他唇邊的血,俯下身。

大廳內一片斑駁狼籍,瀰漫著硝火氣味,陽光卻從破裂的牆縫中透進,灑在兩人相擁的身影上,那熾熱的親吻,吻得深刻綿密,就像多年前他們剛認識的時候,那些美好的往日時光都在這個迴腸盪氣的擁吻中一一重現,卻也同時完美封緘,是回溯,也是結束。

吻完,夜移開雙唇,從他懷中離開,打開通訊耳機詢問前線的狀況,接著回過頭扶起他。

「他們已經包圍了我父親,現在正準備逮捕他,你是這次行動的責任者,不在場怎麼行?」

望著她美麗的笑臉,這一刻阿瑞夫知道他們之間已經徹底告終,今後他們是朋友,一生都將只是朋友。

 

 

 

 

 §

 

 

 

 

「妳來做什麼?」

半跪在陽台上,身前是燃燒的火堆,雷‧亞德里將文件一份份投入火中,聽到腳步聲,他回過頭,以為是夜,沒想到竟是他最不想看見的人,這三年他避不見面,哪知在最後一刻還是看到了她。

「報仇。」蘿拉這樣回答,簡單明瞭,恰如她一貫簡潔惜字的作風。

主堡已經被攻下,任雷‧亞德里神通廣大也敵不過ICPO和賀洛家的圍攻,然而此次戰役之慘烈也讓三方付出慘痛的代價,只剩下這個房間還稱得上完好。

此時ICPO團團圍在房外,料想雷‧亞德里必定會做困獸之鬥,所以沒貿然破門,蘿拉卻不顧他們的勸擋硬是闖進去,那個可恨的男人就在裡面,即便是上帝也阻止不了她。

「喔?」雷‧亞德里挑了挑眉,看著她走上陽台,與他面對面站在不遠處。

她面無表情的臉孔倒映在他眼底,一身套裝端正素淨,挽起的秀髮規規矩矩梳成髻,盤在腦後,多年來她都是這個裝扮,不曾變過。

抽出腰際的手槍放在地上,雷‧亞德里鬆手推向前,讓槍滑到她腳邊。

「這次距離這麼近,別再打偏了。」他戲諷地笑。

蘿拉彎腰撿起手槍,好沈,他都拿這麼重的槍?

「放心,這次我一定會射得非常準。」直瞪著眼前的男人,三年未見,她還是記得他的笑,那張臉與她所愛之人長得一模一樣,相同的容貌下卻住著不同的靈魂──如果惡魔也有靈魂的話。

深吸口氣,蘿拉舉槍指向他,一陣谷風吹來,吹起焚燒的紙張,零星餘燼在兩人之間漫天飛舞,她終於能為所愛的人復仇,這一天來得好晚好晚,卻又像一眨眼,片刻就過了。

扣著扳機,在開槍前一秒,蘿拉瞬間反轉槍口,將口徑指向自己的心窩,砰,一朵血花綻放在她左胸,她顫了一下,身子向後乏力軟倒。

「蘿拉?」她居然……

又驚又怒地,雷‧亞德里駭然衝向前接住她。

「誰叫妳對自己開槍的?」他發瘋般大吼,「不准死,妳不准死!」

噢,天哪,天哪,瞪著她胸前擴大的紅意,雷‧亞德里第一次感覺到驚慌與恐懼。

「殺人如麻的你,什麼人都不愛的你,」吃力仰起頭,蘿拉枕在他的臂彎中,複雜地笑著,「你的心……也會痛嗎?」

頭一滑,她委倒死去,這就是她最大的報復!

看他痛苦、看他無措、看他為失去珍愛的東西發狂,比奪去他的生命更能折磨他,諷刺的是,能讓他嚐到此等絕望滋味的人竟然就是她自己!

而她呢?無法對他痛下殺手,何嘗不是因為在她心中,也藏著一個不願承認的秘密?

「蘿拉──」妳真的這麼恨我,恨到非殺了自己不可嗎?

悲絕的長嘯迴盪在幽谷,雷‧亞德里將氣絕的她緊抱在胸前,長年以來早以為自己不會再有任何知覺,可是此刻他不但感覺到痛楚,且痛得入骨,就像前幾年欠下的痛苦一次集結起來刨挖著他的心一樣。

「父親。」清晰的叫喚在他前方響起。

他抬起頭,眼中佈滿紅色血絲,夜靜靜站在他面前,一旁的火堆還在燒著,星火點點,被風吹下陽台,往溪谷飛去。

「妳來了。」看見夜的那一秒,他難得氾濫的人性瞬間冷卻。

他們最後的戰場就在這座空曠陽台上,只有一人能活著走出這裡,端看誰的槍法準、速度快,原本他是這樣安排的,可是此刻他卻沒撿起地上的槍一決勝負,因為上面有蘿拉的血,他無法再用那把槍殺人。

「我讓妳學過各種殺人技巧,」放下蘿拉,他偉岸的身軀筆直站起,「來,妳就速戰速決吧!」

不能殺人,只有被殺,他很清楚這個法則,夜卻搖搖頭。

「我的目的不是來殺你。」

雷‧亞德里大笑。

「別告訴我妳下不了手。」他雙臂一伸,倚著陽台矮牆,動作有著說不出的優雅睥睨,「如果妳是怕背上弒父的罪名,這點妳放心,我根本不是妳的生父,而是妳父親的──」

話,嘎然止住,他發現她的表情一點也沒變。

「妳已經知道了?」他琥珀色的眼眸瞬間瞇起。

「嗯,在札幌的時候,蘿拉已跟我說過。」

既然這樣,為什麼她還叫他「父親」?他可是她的殺父仇人呀!

「那妳還不改口?」他很不悅,非常不悅。

「蘿拉說你一直沒有名字,在取代我父親之後才開始使用我父親的名字,對我來說你不是我父親,卻也是我父親,從小我都這麼叫你,以後我還是會這麼做。」

沒錯,他這一生都沒有名字,如今他得到的第一個名字卻是「父親」?

不,可笑,這真是太可笑了,雷‧亞德里倒抽口氣,瞇細的眼透出怒光。

「快殺了我!」他切齒地咆哮,像野獸般瞪著她,夜卻安然迎向他的盛怒,平靜以對。

「我希望你活著。」

「為什麼?」他暴躁如雷得想跳腳,他們之間只會有輸贏,絕不可能會有和局。

「原因很簡單。」按下紛飛到身前的黑色長髮,夜將髮絲塞到耳後,「我想知道你有沒有可能跟我一樣,努力和自己內心的魔性搏鬥,最後得到救贖?」

纖手朝屋外一招,包圍住房間的眾人走進陽台。

「等哪天你拿槍對準我,卻無法毅然扣下板機時,或許就是你能走出黑暗的時候。」夜讓開路,讓大家經過,「我期待著會有這麼一天,當那天到來,我會為你祝福。」

儘管,他是個罪貫滿盈的惡人。

阿瑞夫拿出手銬,另外兩人將雷‧亞德里的雙手扳到身後,銬上。

「不,我要妳現在就殺了我!」他憤怒地扭動身軀,她怎麼可以放過他,多年來他等的就是這一天,他殘忍,他殺人,喪盡天良,壞事做盡,說不定正是希望能死在別人手中,只要一死就能從活著的夢魘中解脫了。

可是現在,她,這個世界上唯一有能力射殺他的對手竟然放了他!

「夜──」他發出怒號,儘管人已被強押下樓,他暴怒的叫吼依然清楚迴盪在整座碉堡,「現在不殺我,以後一定會後悔,妳以為ICPO關得住我嗎?我會越獄,然後追殺妳,甚至追殺妳的子女一輩子!妳聽到沒有?快、來、殺、了、我──」

咆哮聲逐漸遠去,夜佇立在陽台上,一頭長髮高低飛揚,娉婷的翦影沐浴於萬丈曦陽之中,火已燒盡,僅剩灰燼,染血的谷地皆是砲火的窟窿。

結束了,這一切,雷‧亞德里已經伏法,她對ICPO的責任已善,再過不久,滿目瘡痍的山谷將會再長出青碧綠草,來年的春天,花朵依然還會盛開。

在原地眺望了許久,夜才離開陽台,左耳上的耳機正傳來ICPO宣布撤退的消息,她一個人緩緩下樓,在轉角遇見沙維,賀洛家的人亦陸續撤出,他還算是最晚走的。

「拿回E-4了?」夜和他一起並肩走下。

「當然。」沙維得意回答,一身血跡斑斑。

「怎麼不見特勒斯?」她記得他們兄弟兩每次都一起行動。

「我們不小心在半途走失。」剛才和達西‧費斯火拼時,他的耳機在激戰中損毀,裡頭的發報器和接收器全部報銷。

往下走到三樓,卻發現樓梯已被轟掉,剩下斷垣殘壁,兩人只好改道,順著三樓走廊走向西側,經過一排殘破的房間,前方忽然傳來槍聲,夜和沙維大吃一驚,急忙找物體掩蔽。

「搞什麼?」躲到牆後的沙維被射中小腿,吃痛咒了聲,雷‧亞德里的手下不是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嗎?怎麼會莫名其妙冒出這些人?

兩人匆匆拔槍反擊,但對方人數眾多,沒多久他們手上的子彈已經用罄,一道豔紅身影忽然穿過兩人,一刀從夜的臉上劃過去,當場夜的耳機被削斷,她閃避不及撞上身後水泥牆。

「嗚。」好疼,抱著肚子勉強站起,夜頭一抬,看見眼前逼近的人,她臉色驟變。

BG

沙維又咒了一聲,該死,他就知道這趟任務準沒好事,目前ICPO和賀洛家已經全部撤空,根本沒人知道他們被困在這裡,更不會有人發現普羅緹爾斯居然會潛入其中。

「驚訝嗎?」白琳一步步走向夜,天使般的臉孔帶著奇詭的微笑,「妳再怎麼神機妙算,也沒想到我會趁你們撤退的時候混進來。」

只要手刃了這個女人,她就贏了,再也不會有人比她更強!

「珮爾薇琪拉蕊,安息吧!」

雙手握住銀刀刀柄,白琳對準夜的腹部,發狂地直衝過去,夜駭然轉身想躲開,小腹突然又是一陣抽痛,讓她倒抽口氣,這一遲疑白琳已衝到她面前,手裡的白刃直直刺來,鮮血噴出,在空氣間化為殷紅血花。

衣衫轉紅,迸射的鮮血噴到夜的臉上,她惶愕睜大雙眼,呼吸停止在血雨四濺的瞬間──這驚險的一幕深深震撼著夜。

「沙維?」她不敢置信地驚叫。

高大的身軀擋在她身前,硬生生挨下那一刀,從他腹間大量噴湧而出的鮮血赤豔如虹,驚心怵目,他咬牙發出一聲悶哼,彎腰,最後跪下。

白琳那一刀又快又狠,整隻銀刀除了刀柄,全數沒入體內,可想而知傷勢之重,患處之痛,他朝後一倒,夜連忙抱住他,整身白衣被他的血濺得到處都是。

「你、你為什麼?」夜又驚又愕地望著他,一邊急著想幫他止血,卻發現她根本找不到施力點,泊泊鮮血不斷湧出,甚至滴到地板上,形成一窪紅池。

「因為如果妳死了,特勒斯一定會痛不欲生……追隨妳而去……我阻止阻止不了他。」

沙維抽著氣,說得斷斷續續。

「但如果死的人是我……他雖然痛苦……卻還是會為了妳……活下來。」

他的五官全皺在一起,不是因為痛,而是他好嘔!

打從投入販毒這一行,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可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犧牲生命,竟是為了營救生平最討厭的那個女人。

「哈,」仰頭,他忽然有種大笑的衝動,「這就是我的……命運……嗎?」

眼白一翻,他委然倒落在夜的膝上。

「沙維!」探了探他的鼻息,發現他已死去,夜咬著唇將他的雙手合起,平放在胸前。

望著捨命相救的恩人,心情既複雜又紛亂,然而不容夜多做思考,前方傳來子彈上膛的聲音,令她意識到另一個危險。

白琳改用手槍,接連兩發間不容髮地朝她射去,夜躲過第一發,但懷孕的不適遲緩了她的敏捷,她怕動作過劇會傷到腹中胎兒,不得不減少身體的碰撞,第二發子彈立即從她大腿外側劃過,留下一道鮮紅血痕。

糟糕,依目前情勢來看對她相當不利,子彈不但已經用完了,且她又有孕在身,不免顧忌著胎兒安全。

退到牆角,夜疲累喘著氣,白琳注意到她力不從心,射擊得更狠更快,夜狼狽地閃躲著,就在她肩上綻開一朵血肉紅花時,一個清冷低沈的聲音自轉口處響起。

「殺了這個女人,妳就能成為最強的強者。」

走道上出現一道修長結實的人影,鬼魅似的身形背著光,散發出陣陣寒氣。

「但之後妳將失去唯一能與之匹敵的對象,」來人越走越近,步履無聲且優雅,「當前面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和妳較勁時,妳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一身的黑,特勒斯俊美的臉孔蒙著冷霜,帶著笑,死神般的笑。

兩道槍聲隨之響起,當白琳還在疑愣之際,他一槍打落她手中武器,另一槍打上她的肩胛,好快,連他什麼時候拔槍都還沒看清楚,她的肩膀已濺起飛紅,難怪連珮爾薇琪拉蕊都懼他三分。

放下冒著冉冉白煙的槍,特勒斯目光一轉,望見慘死於地的弟弟,他微瞇的眼迸出精光。

「妳殺的?」他冷冷地問,四周溫度瞬間降至冰點。

白琳按住傷處,逕行退後三大步,這個男人,她惹不起。

「是他自己衝過來──」

「妳有十秒鐘的時間逃命。」特勒斯走向弟弟,蹲下。

「我……」懊惱瞪了夜一眼,沒殺了她總覺得不甘心,但遲疑一秒之後,白琳還是掉頭示意遠處的手下撤退。

雖然她的身手並不比夜差,根本不需夾著尾巴逃走,但她對特勒斯心存顧忌,深知一頭被激怒的猛獸會產生多大的殺傷力,還是保命要緊。

白琳走後,夜來到特勒斯身旁,他單膝跪在地上,伸手拔出沙維腹間銀刀,鋒利刀身被鍍上鮮血,呈現出一抹致命色彩,他將刀刃收入懷中,隨即起身往外邁開步伐,從後看去,他的背影彷彿冒著黑色的地獄怒火。

「別追。」夜匆匆抓住他的衣角,他的心情,她能瞭解,可是她不希望他的衝動害死自己,「BG這次帶來很多人。」

儘管那些人不是他的對手,但他經過一輪浴血苦戰,已經消耗掉不少體力,相形之下普羅緹爾斯卻以逸待勞,在旁養精蓄銳,他怎麼可能應付得了那麼多人。

「你現在一點勝算也沒有,如果真的想替沙維報仇,至少等改天恢復元氣之後再去吧?」

特勒斯回過頭。

「她殺了我弟弟,我不會讓她多活一天。」

短短兩句話證明他心意已決,就算她說破嘴,他也不會為之所動,既然這樣──鬆開手,夜咬牙望向自己的小腹,孩子,這是她跟宇的孩子呀,如果能生下他該有多好,可是……

深吸口氣,夜緩緩繞過特勒斯,站在他面前。

「那就別讓BG小姐等太久。」

一道驚瀾深深劃過他沈蟄的眼底。

「妳?」環腰,他的眼中燃起興味,「我可是打算和BG同歸於盡,這樣妳還要來?」

夜點點頭,一雙美目直睇著他。

「如果這是你最終的心願,那麼就算是赴死,我也會陪你一起去。」堅定的語氣說得字字鏗鏘,如他一般。

「啐,又是想報答我?」嘴角勾起一絲反諷的戲笑,特勒斯低下頭俯視著她,兩人眼對眼,鼻對鼻,近得連呼吸都能吹拂到對方臉上。

不可否認,沙維為她而死,她多少心裡有愧,但這不是最大的理由。

「不,不是為了報恩,而是因為我們在某方面很相像。」羅爾神父說過,有著相似靈魂的人是同伴,她能了解他的悲傷,亦如他了解她的。

這句話讓特勒斯睜大雙眼,灼灼看著她,灼灼地。

他和她都是活在陰影中的人,內心皆存在著一塊連自己都無法碰觸的瘡疤,然而就是這樣的傷痛,讓兩人更靠近對方的心靈,彷彿一伸手就能觸摸到另一個自己。

「我負責右邊,妳負責左邊。」他抽出另一把槍遞給她,夜點頭接過,和特勒斯同步衝向前,追上普羅緹爾斯。

殘壁斷瓦之中再度陷入槍林彈雨,夜和特勒斯一左一右背靠著背,舉槍衝入敵陣,不需言語,不需排練,兩人合作無間地行進,殲滅一個又一個埋伏的人影,貼緊的背始終不曾離開過對方,牢牢靠在一起,不讓對方有後顧之憂。

每次槍聲響起,普羅緹爾斯便有一人倒下,特勒斯遞過新的彈匣,夜一手接來迅速補充彈藥,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沒多久已殺出一條血路。

遠遠望去,兩人像在跳著默契十足的雙人舞,生死的戰場就是他們的舞台,他們踩著奔放有力的節奏,用生命、身體和靈魂共舞,散發出激情痴狂的熱力,令人目眩神迷,如癡如醉。

他身後的女子是這樣優秀,這樣強悍,這樣美麗,這樣珍貴,特勒斯緊靠著她的背,露出於願已足的一笑。

有什麼比得上與她共赴戰場的這一刻?雖然之前夜也曾陪他衝鋒陷陣,但那時她封閉自己,只是為了殺戮而殺戮,不似今日她是為他而戰!

激烈的槍戰讓兩人汗流浹背,特勒斯的身體好熱,好燙,像團燃燒的火球,夜喘著氣,瞄準,發射,與他燠熱的身軀相反,成串冷汗自她眉心滾滾落下,痛,肚子好痛,夜顫抖咬著唇,硬生生吞下哽在喉嚨裡的悶聲。

強忍到現在,母體已經到達極限,她清楚感覺到若再不停止,一定會失去腹中的小生命,但是緊靠在她身後的這個人也需要她,碰碰碰,面前的三人在她的槍下倒地。

孩子,對不起,媽媽連你是男孩還是女孩都還不知道呀!

「別再過來!」見兩人勢如破竹殺光她的隨扈,白琳狼狽逃到樓梯口,稍早他們不是已經打過一仗嗎?怎麼還會有精力追到這兒來?

「看到沒有?」皓腕高高一舉,白琳狂亂的眼中出現冷笑,她就是死,也要拉著他們一起陪葬,「我已經啟動定時炸彈,十分鐘後引爆,你們敢再追,我就讓炸彈計時到最後一秒!」

兩人在走道另一端停下,看著白琳逃竄到樓上,夜趁空靠著一旁的柱子喘氣,發青的臉孔血色盡失,佈滿冰冷汗珠,她伸手擦了擦。

「夠了,妳就送到這裡吧。」特勒斯放下槍,收入胸前的槍套。

「咦?」她停住揮汗的手。

「因為,」目光朝走道另一端望去,他用下巴指了指,「已經有人來接妳了。」

夜驚訝回過頭,一看到自後方趕來的宇,頓時所有緊繃的情緒、疲累、疼痛全因心安而不再壓抑,她虛弱一笑,身子一軟,朝地板癱直倒下。

「夜!」快步衝上前,宇緊張攙扶住她,「妳是不是受傷了?哪裡痛?」

「肚……肚子。」埋在他懷裡,夜不敢抬頭,回答聲充滿心虛。

「妳中彈了?」他大駭。

「不是。」她頭低低地,搖了搖,「是孩子。」

「孩──」有一秒鐘的時間宇完全愣住,過了半晌才意會過來,他瞪大眼睛,還來不及享受初為人父的喜悅,便瞥見她一身染血,活像剛從鬼門關回來,她都懷了孩子,還把自己弄成這樣?

「很好。」黑沈沈的雙眸倏然瞇細,他小心抱起她,「今後我們會有很長的時間,來好好討論這件事。」

唉呀,她慘了,回去後非挨宇一頓罵不可,夜訥訥盯著自己平貼在他胸膛的小手,忽然覺得他比白琳可怕得多。

對了,白琳──

「特勒斯,暫時放過BG,也放過你自己,跟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好不好?」夜懇求著一旁靜立的人影,她願意陪他玩命到最後,但宇不可能讓她這麼做。

兩人視線相交,望著蜷縮在宇懷中一臉慘白的她,特勒斯冷硬的嘴角微微一緊,心也為之一震。沒想到她剛才竟冒著流產的風險,陪他一路殺到這裡,如果宇再晚一點趕到,她豈不是要賠上自己的親生骨肉?

她,和宇的……

「我們兩人的確很像。」他發出一聲大笑,沉如嘆息,又輕如感慨,難得地,心中出現一抹未曾有過的溫柔,他以他獨特的方式獻上祝福,「但那是以前,現在的妳已經不同了。」

有了牽掛的人,她該走的方向是出口,而非他即將踏上的絕路。

看了夜最後一眼,他毅然的身子一轉,毫不遲疑地跑上階梯,消失在樓梯口。

「特勒斯!」

他聽不進她的勸告,終究還是執意去了,夜嘶啞地叫著,難以接受這一別便是永遠,好難過,她的心好難過。

「活下去!」雙眸逐漸聚淚成海,夜不死心,合攏雙手放在嘴邊大叫,希望他能聽見,「不管再怎麼痛苦都要活下去!」

她的嘶喊餘音裊裊,許久才消散在空蕩蕩的斷垣之中。

之後宇抱著她火速跑出碉堡,兩人順利逃出大門,背後忽然轟地一聲爆炸巨響,整座堡壘變成平地碎瓦,BG的定時炸彈幾乎炸毀整棟屋子,熊熊大火瞬間燃燒,與天邊紅霞相互呼應,夜的眼中倒映著這片火海,人靠著宇的胸膛,緩緩地,流著淚地,她舉起手在空中劃了個十字。

再大的火焰終會燒盡,當落日沈下地平線,山谷終於恢復平靜,漫長的一日也結束了。

 

 

 

 

 

 

 

 

第十八章

 

 

砰,高舉的槍口朝空中鳴放,冒出縷縷白煙,夜微笑放下手臂,看著跑道上的人影奔馳衝出,兩側是夾道加油的歡呼聲。

「森老師,森老師,我把計分板拿來了。」興奮穿過操場,真綾子將手中的板子高高遞上前,白色紙板上並無其他隊伍的名字,只有每隔四年一次的日期一欄欄排列下來。

他們沒有忘記高中畢業前的約定,趁著假日向校方借來場地,在操場上跑接力,不同的是當年學園祭只有十五位參加競賽,這次他們全班每個人都會上場,全世界大概只有他們是以跑接力的方式來慶祝同學會。

「不對,」一聲咳嗽突然響起,排在倒數第二棒的保勝清了清喉嚨,「真綾子,該改口叫『冬木老師』。」

這麼一說,大家的目光不禁往同一個方向戲謔飄去,宇和夜一愣,日本女子結婚後便會冠上夫姓,夜自然也不例外,兩人瞬間紅了臉。

「說的也是,冬木老師,妳要不要和夫婿一起發表一下結婚感言呀?」大夥嘻嘻哈哈地調侃。

四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他們這群同窗好友一下子也都有了各自的人生。有人已經大學畢業,有人還在唸書,有人則已進入職場,可是其中變化最大的非宇和他們這位美麗的女老師莫屬,有關亞企的風風雨雨,這些年來大家也從報紙上略知一二。

緒方雅未死後,從她的口袋內找到那份契約書,但宇並未將它公諸於世,反而讓它隨著母親的遺體一起火化,生前無法得到的東西,死後她總算能如願帶走。

隨後亞企舉行記者會,正式公開真相,由當年替淺井夫人接生的醫師證實夜的身份,順利移轉了繼承權。這項驚人事實震驚了世界各地,足足過了月餘,亞企依然是各版頭條的熱門話題,大家興致勃勃地到處打聽這位新任總裁的消息,卻發現他們很難捉摸到她的行蹤。

夜悄悄和宇在教堂結了婚,現場觀禮的只有魏斯一家、湯、雪梨、阿瑞夫、班、奧立福太太等寥寥幾位至親好友,在媒體完全不知情之下,婚後的小倆口回到日本東京定居。

保勝笑著搖搖頭,真令人難以相信現在站在他們面前,與他們一起同歡共樂的是一個跨國大企業的前任和現任總裁,不過不管這兩位的頭銜有多麼嚇人,在這裡宇只是他們的同學,夜也僅是一名單純的老師。

跑完接力賽,結束大夥的聚會,夫妻兩走出御井高中,宇替她開了車門,等她上車坐好,他再關門坐上駕駛座,載著她回家。

「晚上想吃什麼?」繫上安全帶,夜喜茲茲地問,今天能看到那群活繃亂跳的孩子,她很開心,四年前她絕對想不到會有這麼一天,「夏季盛產鰻魚和筍子,不如來做壽司?」

「嗯,好啊。」宇點點頭,平緩停下車,等著紅燈,「等一下我做給妳吃。」

「呃,」想起前天的晚餐,跟大前天的早餐,夜連忙阻止,「唉呀,不好吧。」

「夜。」

「嗯?」

「妳是不是不喜歡吃我煮的東西?」

「哈,沒、沒有呀。」她匆匆低頭玩著手指。

卸下亞企的職責之後,宇決定進入醫學院攻讀學位,目前已是大一準新生,學校距離他們的住處很近,方便他一邊唸書一邊照顧身懷六甲的妻子。

那次激戰讓夜差點流產,後來雖然勉強保住孩子,卻也造成母體元氣大傷,醫生叮嚀要好生調養,但夜哪是靜得下來的人,回到東京後立刻在別墅內多建了一排房間,掛上「芳園」的門牌,連奧立福太太都從英國飛來幫忙。

白天她是芳療師,晚上再和魏斯以視訊會議的方式處理亞企業務,宇並不希望她太勞累,可是他知道夜很喜歡芳療師的工作,所以沒反對,只有在超過就寢時間時會把她拎上床睡覺。

「哇,宇,你看!」

難得在繁華都市內看到一大片綠地,沿著河堤,綠色原野平鋪在路旁,其間菖蒲盛開,隨著風搖曳生姿,夜貼著車窗看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閃動著光采。

「想下去走走?」微笑,他一眼就看出她想做什麼。

將車停在一旁,下車前他忽然想起早上奧立福太太拿給他的信件,出門時兩人太過匆忙,他隨手擱在車上,一時倒忘了這件事。

「喏,妳的信。」他遞上前,「奧立福太太一早剛收到。」

接過信,夜下了車,舒爽涼風迎面而來,吹起她的長髮,她開心走向前,做了個深呼吸。

逮捕雷‧亞德里之後,夜和阿瑞夫都退出了ICPO,只剩下班願意長久加入組織,父子兩一起住在法國,除了偶爾的特訓之外,阿瑞夫開始安排他上小學,終於班也能像同齡孩子一樣擁有正常的童年。

不久前夜還接獲消息,雷‧亞德里被押解到總部,不到三天便成功逃獄,惹得ICPO又得兵荒馬亂地追捕他,至於他之前在喜馬拉雅山建立的基地,所有建物經過那場大火幾乎燒得一乾二淨,等到餘燼熄滅後,從焦土中挖出白琳的屍首,屍體腹部還深深插著一把銀刀,儘管這些都已成為往事,每每想起那天喪生的人,夜不免還是感慨萬分。

低下頭,她拆開手中來信,信上並無寄件人的名字,她正好奇是誰寄來的,一張護貝照片驀然滑入她手中。

咦,這是?驚愕望著照片上依偎的兩人,夜萬萬沒想到信封裡頭竟會是這個!

她曾在赫梅斯號上發現一只煙盒,盒蓋上貼著的正是這張相片,當初她還十分困惑為什麼照片中的女子會如此酷似自己,且其身旁之人與雷‧亞德里長得一模一樣,現在夜已經百分之百確定這兩人理應是她真正的雙親。

只不過會是誰將這張照片寄回給她?當時她拿到照片沒多久便被雷‧亞德里一槍打落海面,然後被賀洛家所救……等等!猛然領悟到什麼,夜將信封完全撕開,封底什麼字也沒寫,只有一個蒼勁有力的簽名。

是特勒斯!太好了,他逃過那場爆炸活下來了,而且……緊緊握住那封信,一朵欣慰微笑劃上夜的面龐。

站在車旁的宇,遠遠望著妻子背影,她佇立於綠草之中,一身雪白長裙被風吹揚起舞,能如此凝視著所愛,好幸福,他微微一笑,打開後車門想幫她拿件薄外套,一轉頭卻發現她不見了,宇急忙跑向前尋找她的身影。

風來風去,吹得四周綠意喧囂不止,他著急在草地中奔走,遍野的紫色菖蒲形成美麗花海,在他周遭窸窣搖擺,咦?他好像在哪見過這個熟悉的場景?遲疑之際,一張小臉從花叢間探出來。

「怎麼了?」夜不解歪著頭問,由於這邊是個小山坡,她坐在坡道下方,被四周高大的草堆遮住,難怪宇看不見。

「我去英國找妳時曾在芳園做了一個夢。」他快步來到她身邊,原本疑愣的表情驀然恍悟過來,現在想想,那真是個美麗的預知夢呀!

「喔?你夢到什麼?」撫著微凸的小腹,夜偎入丈夫懷裡,讓宇擁住她。

「妳最後停下來了。」他在她耳邊低聲地說。

風再度刮起,草浪翻騰滾湧,在兩人緊緊相依的身旁起舞作浪,夜閉上雙眼,安靜聽著丈夫的心跳聲,信封底層的名字攤在她手心,上面寫著:

特勒斯‧伊‧佛萊門。

 

 

佛萊門,Freeman──

自由之人。

 

 

 

 

《真實謊言》第四部 最後真實

─ 完 ─

 

 

 

 

 

 

      

 

 

 

 

 

 

「冬、木、真、彌!」怒氣沖沖的嬌喊自樓梯口傳來,一道纖麗身影三步並作兩步衝進餐室,旋風似地衝到他面前。

「叫哥哥。」將塗好果醬的土司塞進她嘴裡,真彌氣定神閒地糾正。

「噢,好香。」原本充滿慍色的小臉一愣,她下意識地咀嚼著。

「我用花房裡的玫瑰作成了花果醬,」幫妹妹拉開椅子,等她坐下,真彌還倒了杯香醇的早餐茶放在她面前,「好吃嗎?到時候我再作一瓶帶回東京。」

朝希不斷點頭,眉飛色舞地附和:「媽媽一定也會喜歡,如果淋在奧立福太太作的布丁上就更完美了──」

咦?等等,她可是來找他理論的呀,怎麼開始吃起早餐來啦。

「為什麼下學期你又跟我同班?」她氣嘟嘟地放下土司。

兄妹兩年紀相差兩歲,真彌卻在國三時故意降級轉到她班上,從此她美好的學園生活就毀了,不管是同學、學姐、學妹,一知道她是他妹妹後便千方百計地接近她,想從她身上打聽他的喜好和興趣,讓她不勝其擾,直到現在都已經要升上高三,卻還是沒半個知心的女性朋友,大家只會要她幫忙傳情書送禮物。

而真彌呢?以他妹妹出色的外貌與才氣,他當然也有相同的問題,只不過每每有人向他問起朝希的事情時,他總是雙眼一瞇,令人發麻的目光銳利盯著對方,然後皮笑肉不笑地問:「喔?你想追我妹妹?」

再怎麼膽大包天的人被他雷霆萬鈞的眼神一掃,沒有一個不是落荒而逃。

「妳的生日快到了。」自烤箱中取出溫熱的麵包,真彌神色一斂,思忖的側臉像極其父。

這句話,令朝希默默低下頭喝茶。從小哥哥會有這麼強的保護慾也不是沒有道理,每年生日當天她一定會遭受攻擊,槍擊、坐車被炸毀等等,花樣百出,國一那年甚至被下藥,當真彌趕到時,看見妹妹毫無知覺地昏倒在地上,嚇得心臟差點停擺,這也是為什麼他後來堅持要和她讀同一個班級,總是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邊。

「少爺請放心,我會提高警覺保護小姐的安全。」斯文的聲音不高不低,卻字字清晰堅定,出自一名與真彌年紀相仿,戴著銀框眼鏡的少年,他敏捷而無聲地出現在朝希身後,高挑的身影像堵牆。

「啊,久陽,早,你也起床啦?」小臉向後一仰,朝希笑瞇瞇地招呼,「來,坐下來吃早餐。」

他的身手真是越來越好了,什麼時候來到她身旁,她都沒發覺。

「呃,不,」久陽惶恐地退後一步,「我等一下再吃就可以了。」

他,深桐久陽,是名孤兒,七歲時差點餓死在東京街頭,蒙女主人發現,好心收留了他。之後雖然大家都不把他當外人,女主人和男主人對他視如己出,簡直把他當成第三個孩子在撫養,但他一直謹記著自己的身份,固執地遵守著所謂的主從之別。

前幾年真彌和朝希遭受攻擊時都是女主人在保護,隨著年紀漸長,真彌開始勤練武術槍法,而朝希並不想學那些殺人功夫,所以沒跟著哥哥一起接受訓練,女主人也沒勉強她。

對方知道真彌不容易下手,於是便將目標集中在朝希身上,知道這件事的久陽頭一次提出要求,希望女主人也能傳授他武藝,那時女主人朝他笑了笑。

「好,我會教你,不過記得一點,你是為了自己而學,不是為了任何人,知道嗎?孩子。」

他不明白這番話是什麼意思,但從那個時候開始,他把朝希的安危當成第一要務,接受一個又一個艱苦的鍛鍊,努力保護小姐,變成比自己的存在更重要的使命,因為這是他唯一能報恩的方式。

「唉呀,你沒看我哥烤了這麼多麵包,你不幫忙吃怎麼行。」不給他機會推辭,朝希硬將早餐塞入他手心。

「謝謝小姐。」熱烘烘的牛角麵包在手,他溫煦的雙眼閃過一縷柔情,卻快速得有如曇花一現,臉上立即又覆上平日恭敬。

朝希嘆口氣,久陽個性好,頭腦好,溫柔又細膩,就是一點不好──對她客氣得不像話。

從小她可從沒把他當保鏢或下人看待,每次開心跟不開心的時候第一個找的人一定是他,可是他什麼事都放在心裡,有任何煩惱也不跟她說。

三人吃著早餐,室內突然響起一串悅耳鈴聲,真彌正要起身沖茶,順勢走到牆邊按下通話鈕,一片雪白螢幕自天花板降下。

「魏斯叔叔,早安。」對著幕中顯示的人影淺淺一笑,朝希放下茶杯,俏皮的大眼睛眨了眨,「喔,或許應該跟你說晚安。」

波士頓此時該是日落時分。

「呵呵,是啊,大家晚安。」朝小姐甜美的笑容跟她母親一模一樣,真是讓人如浴春風呀,魏斯不禁跟著漾起笑,目光環視著他面前的螢幕,從左看到右,再從右看到左,偏偏沒見到他想找的人,「咦?總裁她……?」

「她和我爸去約旦過不知是第十八還是第十九次的蜜月,」沖完熱水,真彌走回原座,「之前我媽沒跟你說嗎?」

「總裁只說她會出一趟遠門。」噢,又來了,魏斯哀嚎搥了搥大桌。

在亞企交接之後,魏斯深深感覺到先前和宇共事只是暖身,真正讓他大開眼界的是夜,她的菁英教育實在太成功了,亞企根本用不到她多少心力就能輕鬆駕馭,夜自然不會把時間都花在企業上,造成他們這位總裁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連魏斯一年都見不到她幾次。

「等等,約旦日前不是才傳出有支恐怖組織揚言要暴動?」魏斯驚地從皮椅上跳起,「他們怎麼會選擇這麼危險的地方度蜜月?」

萬一兩人發生什麼事……魏斯緊張地在房內踱來踱去,噢噢,他真苦命,人家其他公司的員工都是擔心景氣不好,業績下滑,他卻是得為自己的老闆是死是活提心吊膽。

瞥見三個孩子的表情,魏斯忽然停住腳步,臉色一下變綠。

「該不會是總裁故意選這時候去的吧?」魏斯大叫,整個下巴整整掉下半吋,自從認識這對夫妻之後,他的心臟已經越來越沒力。

三個孩子很有默契地點點頭。

「昨天我爸打電話回來時,正氣急敗壞地要阻止我媽去跟恐怖份子的首領斡旋。」真彌早已見怪不怪,他想不通的是,父親每次都會被拐,卻還是年年上當,去年他們好像是跟義大利的飛車黨卯上。

魏斯欲哭無淚地滑回原座,差點沒淚光閃閃地轉向螢幕裡的小主人:「彌少爺,您以後應該不會讓我這麼操心吧?」

不置可否地端起茶,一道安靜微笑在真彌嘴邊勾了勾,他和朝希在日本都姓冬木,在國外則姓亞德里,但在兩人尚未成年之前,外界沒人知道他們這層身份,亞企內部也只有魏斯見過兩人。

「魏斯叔叔,這你恐怕要失望了,等我哥繼承亞企之後,一定會把亞企弄得雞飛狗跳,不得安寧。」朝希向哥哥扮了個鬼臉,捉弄的模樣可愛得讓人想捏她一把。

「放心,到時候我一定會請妳來幫忙。」真彌也不是省油的燈,兄妹兩從小拌嘴拌到大,哪次不是他佔上風。

「不不不,我才不要!」果不其然,朝希臉上的燦爛立即消失無蹤,把頭搖得像浪鼓,對從商半點興趣也沒有,她隔代遺傳到外祖母的天分,喜愛的是繪畫。

「聽說媽媽懷你的時候還曾擔心你會智能不足,現在看來爸和媽當初都想太多了。」握起小拳頭,朝希不甘心地嘟噥,他根本是聰明過了頭呀,老是欺負她。

「你們感情真好。」魏斯看了十分羨慕,當初他和吉妮也該多生幾個孩子的,只是他們夫婦兩光應付一個女兒已經夠一個頭兩個大。

從小裘比跟過動兒沒兩樣,三天兩頭就撞幾個洞,縫幾針,好不容易女兒大了,卻口齒伶俐得連他這個父親都招架不住。

「魏斯叔叔,你怎麼了?」感覺敏銳且貼心一直是她的優點,一看見魏斯長吁短嘆的樣子,朝希心裡已猜到七、八分,「是不是裘比姊姊又讓你煩惱?」

兩家孩子並未見過面,但從魏斯那兒常聽到裘比的名字,他們對她並不陌生,每回魏斯提起那個野馬似的女兒,口吻裡總是帶著為父的驕傲,和幾聲無可避免的嘆氣。

「是啊,她離家出走了。」看,他又嘆了一聲。

「為什麼?」三個孩子異口同聲。

「我在桌上發現她留了一張紙條,說她前幾個月去日本玩,在東京新宿附近遇見搶劫,有個長得很帥,身手十分矯健的男子幫她解圍,不但找回她的皮包,還逮住那個搶匪。」

等等,不會這麼巧吧?真彌全身一僵,撕開一半的奶球整個掉進紅茶裡,那個可怕的回憶實在不太想再記起,他一向處事淡然,除了妹妹以外,很少去管別人閒事。

那天也不過剛好有樁搶案發生在他面前,他見被搶的女子是外國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遇到這種事恐怕連回國都有問題,這才破例出手制服了歹徒,不過他很快就後悔了。那名豔美無雙的女子追上來後,使出空手道、跆拳道、柔道狠狠教訓了竊賊一頓,到後來他反而非常同情那個被打得不成人形的可憐蟲。

「據她描述,那樣的身段和氣魄才叫男人,所以她決定要再去日本一趟,非那個男人不嫁不可。」魏斯哀怨地將兩手一攤,「難道真的是女大不中留?」

噹,這次連湯匙都掉進茶杯裡,茶汁飛濺到雪白餐巾,一部份波及到他的白襯衫,真彌忽然雙手撐著桌子站起。

「我今天有事要出國一下。」

怎麼這麼突然?朝希驚訝追問:「你要去哪裡?」

「約旦。」

「約旦?」

「我去幫忙爸,把媽媽架回來。」這是其一啦,真彌在心裡補充。

早餐過後,朝希和久陽困惑送他出門,他只短短說了句「我會在妳生日前回來」,便匆匆坐上計程車往機場直奔而去。

這是怎麼回事?就算要去勸媽媽回日本,也不需這麼趕呀,媽媽身邊有爸爸在,哪會有什麼問題,朝希疑惑重重地自大門踱回別墅。

面前這座樓房曾兩次遭火焚燬,後來皆又再度重建,每年暑假他們全家都會來札幌避暑,直到開學,所以這裡等於他們第二個家。

經過花房時她心中一動,美麗的小臉燃起光芒:「久陽,我想畫畫,你幫我把樓上畫具搬下來好不好?」

她的請求他不可能拒絕,久陽二話不說往樓房走去,走上樓梯時,他不經意往轉角窗戶看去,窗戶剛好面對著右側庭院,院中有道灰白人影尾隨著朝希,朝花房方向前進,這一幕讓他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

糟,小姐!飛快跳下樓梯,直接躍到一樓地板上,腳踝頓時傳來尖銳的刺痛,他卻一點感覺也沒有,一心只掛懷著朝希的安危。

那個背影他見過許多次,絕不會認錯,每次朝希遭受狙擊時都會出現那個魔魅般的身影,但那個男人向來都挑她生日當天動手,怎麼今年會如此反常提早現身?

該死!是他太掉以輕心,萬一小姐被傷到一分一毫,他──他會──

不幸的是儘管拼了全力,久陽還是慢了一步,那人已來到花房外,就著射程可及的範圍掏出手槍,瞄準裡頭纖小的身影。朝希蹲在地上,小手托起一株雪白梔子,全心觀察著花瓣上的紋路和質地,毫無防備地暴露在槍口之下。

「小姐──」

驚魂喪魄的嘶喊與槍聲一起響起,嚇得林中棲鳥紛亂飛散,朝希錯愕回過頭,遠處那個高挑身影映入眼簾,但對方站在樹蔭下,光線太暗了,看不清他的臉。

驚疑之中她緩緩起身,亦看見久陽朝她跑來,一雙驟然伸出的臂膀緊摟住她,強大的衝力撞得她向後退了幾步,她愣愣搧了搧漂亮的眼睫毛,有些驚訝,久陽從沒主動碰觸過她。

微微一笑,朝希埋在他懷中,反手抱住他的腰。

「我沒事,久陽別怕。」她柔聲地說。

方寸大亂的他瞬間驚醒,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久陽連忙放開她,迅速拉開兩人距離。

「小、小姐沒事就好。」強自恢復鎮定著,久陽別開臉,匆匆跑出花房。

剛才那一槍明明又快又準,以他多年來訓練出的眼力研判,那樣的角度和準頭,目標物必死無疑,為什麼小姐竟能倖免於難?

追著那個男人來到外側樹林,久陽卯足全力追趕,那個男人卻比他更快,只見他漸遠的背影有頭暗金色的髮,髮梢比去年更添雪白。

「久陽!」氣喘連連地跟在後頭,朝希的腳程沒有他快,姍姍來遲地追上,「怎麼了?」

蹲在路旁,久陽伸手撿起地上的手槍,槍上還留有殘餘微溫,顯然是那個男人所留下,沒想到他居然棄了械,而且裡頭裝的是空包彈,難怪朝希能毫髮無傷。

好奇地一側頭,朝希把槍接過來,突然間她明白了一點,對方既已繳械,那麼代表這是最後一次狙擊,以後他再也不會出現了!

朝希上前追了幾步,那個遠去的背影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她停下步伐,奮力朝他放聲大喊:「我會告訴媽媽,您已經得到了她的祝福,媽媽聽了一定會很高興!」

對於每年企圖置她於死的男人,她非但不懼不怨,反而覺得不捨,甚至以後還會相當懷念那段攻擊不斷的日子,久陽無法理解地踱至她身後。

「走吧,陪我去一趟閣樓。」眷戀地目送著那個男人,直到對方完全消失在樹林深處,她笑著轉回身,輕喚出神的他。

兩人一前一後走回別墅,一路上他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等到走上階梯,穿過走廊,打開閣樓大門時,久陽才恍然大悟。

不管那個男人再怎麼襲擊,朝希都相信他不會真的傷害她。不,應該說連女主人也這麼認為,所以這幾年她已很少於女兒生日當天親自出馬,都交給兒子和久陽去應付,否則以對方一流國際殺手級的身手,她不可能會放心讓兩個孩子去面對這麼可怕的敵人。

是啊,一定是這樣的,久陽暗自搥了一下掌心。

那個男人每次下手皆萬分狠戾,然而或許在他的潛意識裡並不如表面顯示的那樣冷血無情,所以總會在看似百無一疏的殺人計畫中留下破綻,年年都讓朝希逃過一劫,到後來簡直就像專程來為她慶生一樣。

推開閣樓大門,裡面是間寬闊內室,室內擺滿畫,牆上、地上滿滿都是,有人物、風景、靜物,題材琳瑯滿目,將整個房間點綴得五彩繽紛,這些全出自朝希之手,從她三歲時拿著媽媽的口紅,在爸爸的醫學期刊上塗鴉的第一張作品開始,每一幅都被完好地保存下來,而其中她最滿意的是掛在中央的巨大油畫。

畫中是對恩愛男女,兩人面對著彼此,男人俯著頭,女人仰著臉,形成一個非常美麗的對角,彷彿兩人就快親吻在一起。

大步走到畫前,朝希將手槍放到畫下。

有人說她父母的戀情九死一生,是槍口下的愛情,她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擁有這樣的至死不渝。

微笑著,她回過頭,悄悄望向身後安靜的人影。

噢,也許這一天很快就會來臨了。

 

 

 

 

 

  全 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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