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夜琉璃 上卷 - 第二話 許願

第二話

 

  

 

 

 

(1)

 

自從在內大臣府住下,我從未見過中將雙親,所以我一直以為他自幼父母雙亡,然而當時令移至仲夏,我才知道自己真是大錯大錯。

「唉呀,夫人,您不能再進去了!」

嗯?發生什麼事了?正在午睡的我揉了揉雙眼,不解渡廊外為何如此吵鬧?

一向跟在我身邊,伺候我生活起居的落音匆匆出門察看。

隔著屏風,我聽見有人對著我的房門大呼小叫,還有不少女中擋在門口,後來落音不知說了什麼,那人的聲音突然小了下去。

過了幾秒,落音進屋來,見我依然靠著矮凳打盹,她連忙搖醒我:「公主,快醒醒,北之方夫人想見妳!」

「北之方夫人?」

「就是住在北對,內大臣大人的正室夫人。」

「咦?」我頓時睡意全消,手肘從矮凳上滑下,「妳、妳是說中將的母上?」

我還沒從內大臣夫人來訪的消息中回過神,赫然發現落音已急急忙忙從衣架上取下我的五衣、打衣與表著,連唐衣和裳都搬了出來。

等等,又不是入宮,幹嘛擺出這等陣仗?

況且自從東宮痊癒後,我常以陰陽師的身份進宮拜見,根本不需穿著那套累贅的女房裝束,現在也不過要見中將的母親,我為什麼要把自己包得像飯團呢?

盛夏的平安京可是熱得要命呀。

「公主,快,這是妳們第一次見面,一定要給夫人留下良好的印象才行!」不顧我的抗議,落音硬將一層又一層的衣物往我身上套,「啊啊,公主,妳別再亂動了。來人,快來幫我抓住公主!」

落音一吆喝,眾位侍女突然一湧而上架住我,在一陣拉扯掙扎中,左邊的帳幔被我們撞倒了兩座,外加一個燈臺,終於在另一面帳幔未倒下之前,我硬被她們強壓著完裝登場。

「夫人,讓您久等了,」落音中規中矩地扶著我走出几帳,「這位就是中將大人帶回來的羽公主。」

我狀似優雅地在一位少婦面前坐下,因為衣服實在太緊了,不優雅也難。

「唉呀,好可愛,想不到我們家的良這麼有眼光。」中將的母親很年輕,五官清麗,中將應該是遺傳她居多。她穿著紫葵色外褂,手中的扇子在身前美麗展開著,上面是夏之百花圖。

如果我記得沒錯,她是先帝的第八皇女,當今皇上的御妹。

「公主,這位是撫乃夫人。」落音坐在我右側,為我介紹。

「咳,初次拜候——」看在落音拼命對我眨眼睛的份上,我不得不應景起了個客套的開頭,但話還沒講完,八皇女突然向前移近一步,興奮打斷我。

「我說,那孩子也真是的,居然把妳藏得這麼隱密,連我都蒙在鼓裡,對自己的母親實在太見外了,呵呵。」她將頭往我一靠,幾乎快碰到我的鼻尖,「早知道妳已經住進來,我應該先準備好三日之餅才是。」

「三日之餅?」我一頭霧水地望向落音。

這個時代規矩真多。

「就是……給已經完婚三天的夫妻吃的糯米餅。」落音低聲解釋。

「呃,」可惡,五衣裹得好緊,我連忙向後一步,「夫人,您誤會了。」

「妳放心,良那孩子很專情的,從小到大他也只喜歡過左大臣家的那位公主,可惜人家落花無意,唉,這段戀情便這樣無疾而終了。」低下頭,她嘆了口氣,下一秒突然又精神大振,雙眼發亮地望向我,「不過,我相信你們這次一定是彼此相愛的,對吧?」

我被她慷慨激昂的樣子嚇了一跳,不知不覺又退後一步。

「那個……夫人,您真的誤會了。」

「妳也知道,一般都是男方去妻家過夜,哪有人把妻子直接帶回本家的道理!」八皇女根本沒把我的話聽進去,繼續高興說個不停,「由此可見,那孩子一定非常喜歡妳,才會不顧世俗之見把妳接過來。」

說到這兒,八皇女忽然站起身。

「相愛的兩人為了在一起,不惜挑戰世人異樣的眼光,啊,這真是太浪漫了!」

中將的母親還真是……特別,完全無法將她和躲在深宮裡的皇室公主聯想在一起。

「想當初我和良他爹也曾偷偷瞞著家人幽會呢!我們在夜晚的鴨川定情,看著河畔兩旁的垂柳隨風搖曳,他折枝贈歌,和我……」談起往事,八皇女緬懷的眼神出現了一絲迷濛。

然而,她並未在這份甜蜜的記憶中沈浸多久,握著扇柄的素手突然一緊,彷彿想起什麼。

「如果能回到那個時候該有多好……」以袖掩唇,她幽幽嘆了口氣。

我好奇抬起頭,雖然八皇女的傷感只出現於轉瞬,但已讓我隱約察覺這其中似乎有著什麼曲折,比她表現出來的還要多。

「呃,夫人……」旁人之事,我向來冷淡,自然未曾費神過問,可是此刻我竟有了想要主動關懷的念頭。

「對了,她們說妳叫銀羽?」八皇女卻輕巧轉開話題,在我身旁坐下,「有空多到我那兒走動走動嘛,我收集了好多和歌和畫卷,保證能看上一整天。」

除了司慎,我從未讓人靠得這麼近,不過對於八皇女的親暱,我並不討厭,正想問八皇女,心中是否有不順遂之事,外頭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外面在吵什麼?」八皇女隨身跟著不少侍女,幾名年紀稍長的女中圍坐在房門邊,納悶探出頭察看。

遠處,小廝們跑著叫著,內大臣府似乎出現了預期外的來客,使得躲在屋簷下納涼的樸役全亂了手腳,急忙起身相迎,過沒多久,便聽見有人朝我的別館咚咚咚急奔而來。

「母上!」中將倉促出現在我的房門口,從他急切的神色看來,彷彿是從御所逃回來一樣。

「啊呀,良,是你啊,今天回來得真早。」與中將驚慌的樣子相反,八皇女好整以暇地轉身,朝旁移了一步,正對向門口,「今晚你不是要留在東宮宿直?」

「您、您怎麼會在這裡?」他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中將該不會一聽到他母親來我這兒,便匆匆忙忙衝回家吧?

「我來看看被你拐回來的紫之上呀!」八皇女抿著笑,表情充滿戲謔,我想她一定常以揶揄自己的兒子為樂,並且樂此不疲。

「誰是紫之上?」我問一旁的落音。

「《源氏物語》裡的女主角。」落音湊近我耳邊,「小時候她被源氏偷抱回家,源氏以培養自己心中最理想的女性的方式將她教養成人後,便跟她結為夫妻。」

「我、我才不是……」中將是個藏不住情緒的人,尤其是慌張的時候,他的臉馬上竄起連連飛紅,「我才不是這個意思!」

八皇女捉黠瞟了他一眼,美麗的鳳眼瞇成細縫。

「好啦,娘知道你不願聲張,只是娘關心你呀,總要來看看你們處得如何嘛。」

「您只是想來取笑我吧?」中將苦惱地在她面前坐下。

「誰叫你要瞞著我。」八皇女打開扇子,繼續掩嘴笑著,「以前你多可愛呀,小時候什麼都會跟娘說,連半夜做惡夢嚇得不敢睡覺還會跑來跟我睡。」

中將倒抽口氣,彷彿挨了一針,整個人從地上跳起來,一邊捏緊手裡的蝙蝠扇,一邊壓低聲音對八皇女抱怨:「這、這種事幹嘛在銀羽面前提!」

我的唇角不自覺地往上一揚。

由於我是千迦紗華,沒有所謂的「母親」,所以我不太能體會「母親」是什麼,更不懂何謂親子天倫。我只知道該怎麼有條理、有效率地治理冥界地府,那不需任何情感涉入,只需黑白分明,公事公辦,但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之後,我彷彿懂了一點什麼別的東西,雖然我說不上來自己到底懂了什麼。

「銀羽,這孩子就是這樣,」八皇女用扇子遮住臉,只剩下瞇起的雙眼露在外頭,「雖然呆卻很可靠。」

「母上!」中將恨不得當場找個地洞鑽下去,那些坐在門口的侍女們已忍俊不住,發出竊笑,她們是八皇女隨身帶過來的,他又不好隨手支開。

「我、我該回宮了。」中將突然想起脫身的理由,連忙轉身往室外走去,「落音,快幫羽公主準備一下!」

喔?原來中將今天提早回來,是要接我進宮嗎?

其實他大可不必親自跑一趟,派人回來通報一聲就行了。雖然內大臣府離東宮御所很近,但坐在牛車上一點也不舒服,沿路顛簸得胃都快吐出來,速度又慢得跟蝸牛在爬一樣。

我匆匆向八皇女行禮退出,拉起絆腳的表著和長袴追上中將。

「東宮今天還想聽故事?」衣擺好重,既然中將停下來等我,我索性靠著扶手歇口氣。

上次幫東宮解決咒殺事件後,東宮便常召我去他的御所,現在的我沒什麼法力,自然無法像祭月那樣神呼其技。不過人對死後的世界都是好奇的,東宮很愛聽我講述人斷氣後怎樣渡過三途之河,地獄長什麼樣子等等,還說我講得生動極了,簡直像在介紹自己家一樣(本來就是啊)。

「今天召見妳的人不是東宮殿下。」中將見我拖在身後的裳被地板露出的木鉤勾住,蹲下身幫我弄開,「是皇上。」

咦?皇上?為什麼皇上想見我?

以前我還在下界的時候,人類巴不得永遠別看見我,因為一旦見到我,便表示他已經歸西了,所以能不見最好,沒想到現在我變得如此大受歡迎。

「真是的,妳是我家的公主呀,又不是表演助興的白拍子,幹嘛要在外拋頭露面,給別人觀賞。」中將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他說得很輕,只是在嘴邊咕噥,我卻聽得很清楚。

「中將,」他一站起身,我馬上打量他抬起的臉,「你不喜歡我進宮?」

「那當然——」他答得飛快,一接觸到我困惑的眼神,他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唐突,連忙低下頭去,「我、我的意思是,宮內那麼多人進進出出……」

「中將是討厭有人垂涎著公主的美色啦!」落音見他說得吞吞吐吐,繞了半天卻解釋不出個所以然,乾脆幫他接下去。

「喔?是這樣嗎?中將?」垂涎應該代表有所企圖的意思吧?我沒想到中將會這麼在意。

 一旁的落音急忙拉了拉我的袖擺。

「咦?不能問嗎?」

「公主啊,您以前到底是住哪兒呀?」落音簡直快笑岔了氣,「哪有人像妳這麼不知世故的。」

不知世故?

當我還是千迦紗華時,我是全知全能的,似乎也沒什麼事難得倒我。只不過,所謂的全知全能只是一種認知和力量上的無所不能,不代表我能感覺或體會。

例如,悲傷──我知道這個人為何悲傷,我能看見他的一生與讓他如此痛苦的前因後果,但我無法體會悲傷是怎樣的感覺。

而司慎……比起我,他並非全知全能,但他不像我那麼決斷無情,非黑即白,有時他會在容許的範圍內,對某些重罪的死者法外施恩,所以我才會如此倚重他的決斷和建議,甚至……依賴。

這樣的想法不禁令我感到錯愕,我依賴司慎?

而且不僅是工作上、主從上的仰賴,我驚訝發覺自己還多了那麼一點點特別的因子。

「難怪中將大人會想把公主藏起來,您啊,只適合養在深閨裡頭,被好好地呵護著呢!」落音笑嘆。

這倒提醒我一件事。

「中將,你母上之前不知我住在這兒,非但將我錯認成別人,似乎還很生氣的樣子。」

八皇女雖然生性活潑,但既是皇女,從小即被悉心教養成人,很難想像她剛才居然會不顧形象地對著我的房門大吼大叫。

我一說完,中將立刻變了臉色,連落音都收起嘻皮笑臉的態度,急忙轉開頭,假裝沒聽見,方才笑鬧的氣氛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並不擅長察言觀色,之前都是別人看我臉色行事,但落音閃躲的樣子突然讓我意識到,我已不小心觸及內大臣府裡人人心照不宣,避之不及的秘密。

原以為中將不會告訴我,他很嚴肅,很嚴肅地緊閉著雙唇,遲疑片刻,他將手一招,讓落音退開渡廊。

「兩個多月前,」直到落音走遠,他才回過頭,「突然有流言傳來,說我爹在外面有位私生子。」

私生子?

「我娘聽說那名孩子被偷偷帶進府,前陣子還鬧到要離家出走,剛剛她大概把妳誤以為是那名窩藏在府內的孩子。」

嗯,這頗似性情剛烈的八皇女會做的事。

「那麼,你爹當真有位私生子嗎?」既然中將願意告訴我,我多少想幫他分擔一些,不然以中將的身份,平常也沒什麼人可以傾訴。

「我並不清楚,這種事……」身為人子,總不好正大光明地去調查自己的父親在外面如何尋花問柳,我心領神會地點了個頭,中將繼續說下去,「其實早在多年前他們就處得很糟了,從我有記憶以來,我爹很少去我娘的寢殿,如果說他會和其他女性有了孩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濃沈的目光定定落在庭院盛開的皋月杜鵑上,他低著頭,我彷彿能聽見他內心無聲的感嘆。

誰說孩子是父母之間的緩衝劑?從小到大,雙親不是在爭吵就是在冷戰,不管他多麼努力,都修補不了兩人日漸疏離的裂痕。

我突然很慶幸自己是千迦紗華,不像人類會有各種情感的羈絆,羈絆,就是一種痛苦。

「中將,」我上前一步,抓住他的雙手,「我們找個時間去陪陪你娘。」

「咦?」

「你娘一定很寂寞。」

以前中將小的時候還可以陪在八皇女身邊,現在卻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才不會寂寞呢。」中將無力垂下雙肩,「我娘居住的北對應該是我們內大臣府最熱鬧的地方吧。」

「喔?」我以為八皇女的寢殿應該是非常冷清的,每當秋天落葉紛飛的時候,八皇女獨自坐在空無一人的渡廊上,內心更添淒涼。

難道跟我想得不一樣嗎?

「完、全、不、一、樣!」中將全然推翻了我的幻想,他的食指在空中用力搖了搖,「我娘是先帝的第八位皇女,宮中內外有一大堆姊妹,每天來串門子的親戚數都數不完,北對那兒到半夜都還時常燈火通明。」

相對地,中將這兒就清靜得多,頂多我睡不著時,會跟中將吵著要下棋——最近我迷上了下棋這玩意。

「所以妳別擔心,我娘她每天精神可好得很呢!」中將伸手撥弄了一下髮冠,突然想起下午提早回家的目的,「唉呀,糟糕,我忘了還得帶妳進宮參內呀!」

他匆匆忙忙將我扶上牛車。

「中將,我們找一天去北對嘛!」坐在牛車內側,我依然沒放棄說服他,「你娘會喜歡那麼多人去拜訪她,不正表示她其實是害怕一個人的?」

中將環著雙臂,靜靜凝視車窗上搖晃的木簾。

「中將?」我等得不耐煩,推了推他。

他拿我沒輒地嘆了口氣。

「是,」寵溺地,他笑了笑,「到時妳可別後悔而把我一個人丟在那兒,自己先逃跑啊!」

 

 

 

 

 

 

 

 

 

抵達御所時,天色已晚,進入宜秋門之後,我和中將在御車寄下車,宮中內侍領著我們走過諸大夫之間,再直走穿過殿上之間,最後左轉進入清涼殿。

清涼殿是皇上日常起居的御殿,室外有面東庭,地上鋪著白沙,正面栽植吳竹,南面漢竹。

薄暮時分,室內早已點上火燈,上殿之前即聽到裡面傳來陣陣笑聲。皇上坐在御簾裡,看不太清楚他的長相,不過他的笑聲十分爽朗,約略三十多歲。

這位就是人間至高無上的男人?跟我扮演的角色差不多,只不過我操控的是人的生死輪迴……咳,我是說以前的我。

照理說我對這個高高在上的男人應該是最感興趣的,但我進殿一看見時部祭月,目光立即被吸引過去。我直直走到他身邊,也不顧女性應該躲在屏風後面的禮制,高興在他身旁坐下,中將要拉住我已經太遲了,只好緊跟上來,挨著我落坐行禮。

「喔,中將,這位就是宮中傳得沸沸然的銀羽之姬嗎?」皇上等我們行過禮,搧著扇子問道。

我抬頭環視左右,發現殿內除了祭月之外,還有五、六名尚侍,個個都穿著繁重的十二單。雖然我討厭這身笨重的衣裳,不過幸好稍早為了見八皇女,落音硬要我著上正裝,我不希望讓帶我入宮的中將丟臉,那些尚侍們不斷盯著我瞧,那種打量較勁的眼神讓我很不舒服。

「而您就是皇上嗎?」我反問,中將手上的扇子唰地滑下一半。

在場尚侍全掩嘴笑了起來,連坐在我右側的祭月都微微一動,轉頭瞥向我。

「呵呵。」皇上的笑聲很好聽,毫不做作,不似我想像中無血無淚的帝王,「中將,難怪你最近常說你頭痛啊。」

尚侍們的竊笑聲更大了些。

中將掩飾性地乾咳幾聲,連忙轉移話題:「皇上,您召銀羽進宮,應該是為了昨晚的異象吧?」

宮中又有死靈出沒?我偷偷望向祭月,所以皇上才會同時將我和他召來?

「有人生病了嗎?」我問。

「喔不,」皇上疊起扇子,「嗯,該怎麼說呢,昨晚朕作了一個美夢。」

作夢?這跟異象有什麼關係?

「一年前,京裡曾發生過一樁謀逆事件,主事者是當時的中納言,真海大人。邢部省、檢非違使和兵衛府都做過調查,異口同聲指向真海大人有逆心,所以判決很快就下來。」皇上倚著矮凳,將扇子平放到地上,「念在真海過去曾擁護朕登基有功,且他並未真正舉事的份上,朕撤銷了他的官職,取消他上殿的資格,並要他在東寺削髮出家。」

「後來卻發現這是誤判,真海大人根本沒參與謀反?」我聽得入迷,忍不住發問。

「沒錯。」皇上微笑的嘴角劃上一絲讚許,點點頭,「只可惜發現的時候錯已鑄成,真海已經落了髮。我很懊惱,寫信告訴他,我知道他是無辜的,會想辦法讓他還俗入宮,可是真海卻折了一枝盛開的櫻花回信給我:

『年年花落復何傷,朝朝春泥陌上青。

我就像那落花,有朝一日必定會墜落塵土一樣,一切都是宿命註定。我不怪任何人,只盼能讓春泥滋養出更青綠的來春。』

「真海他就這樣回著。」皇上嘆了口氣,「他是朕身邊最親近的人,早在朕還是東宮的時候就認識他了。如果朕替他翻案,當初誤判的那些大人們免不了受到懲處,牽連起來少說也有十來個大臣遭殃。身為帝君,做任何決定之前都得先考慮到政局的安定,就算朕已經知道真相,也不得不將錯就錯。」

原來,大權在握的君王也有莫可奈何的時候。

「結果真海他非但不怨朕,還如此為朕設想。朕覺得很對不起他,很想親口跟他道謝,但他名義上總是個待罪之身,朕想去看他卻不能這麼做。」

我看了中將一眼,他和現在的東宮,就有如皇上跟真海大人。要是哪天東宮面對一樣的難題,我相信中將也會像真海大人一樣,寧可犧牲自己也要保住東宮。

「或許是神佛聽見了朕的祈求,」皇上一頓,振奮說下去,「昨晚朕夢見自己到了東寺,且見到真海。朕拼命向他傾訴積壓許久的歉意,真海笑著向朕行禮,說他真的一點也不怨朕,只要朕平安,他願意默默在遠方為朕敲鍾祝禱。」

說到最後,皇上的聲音幾乎哽咽起來。

「今天早晨朕睜開雙眼,心情從沒這樣清朗過,彷彿身心都被淨化過了。」

雖然這是一件好事,不過。

「為什麼中將說有異象呢?」我沒忘記祭月還坐在我身旁,會把他叫來,皇上一定不單單只想告訴我們這段往事而已。

「因為……」遲疑片刻,皇上重新拿起扇子,將之輕輕展開,「今天下午來自東寺的住持進宮晉見,他說……昨晚他居然親眼目睹朕站在渡廊上跟真海說話!」

咦?要不是穿了這麼多層衣物,行動不便,我大概會跳起來。

「這表示昨晚並不是夢境,而是朕當真去了東寺!」皇上說得異常篤定,「可是昨晚朕明明在後宮過夜,梨壺女御可以作證朕並未外出!」

手指輕靠著下巴,我的思緒迅速轉了一圈。

曾有人發生過靈魂出竅的例子,尤其是在睡夢中,靈魂很有可能和軀體分離,飄盪至別處,但皇上在真海大人出家後兩人便沒再見過面,怎麼可能一出竅就馬上找到他?

還有,皇上會做這個夢,是因為本人強烈的願望造成的……

「是能鬼。」祭月低沈的聲音響起。

「沒錯,只有能鬼了。」我恍然大悟,重重打了一下膝頭,見皇上露出滿臉困惑,我立刻接著解釋,「所謂的『能鬼』,是種能洞察人類內心渴望的鬼物。它寄宿在人心之中,當宿主睡著後,白日不斷壓抑的各種慾望皆會被能鬼喚醒,在能鬼的驅使下,別說靈魂出竅,它還能鼓譟宿主去做出自己平常只敢放在心裡想像之事。」

能鬼,是我和司慎追捕時最頭痛的牙鬼,因為他們神出鬼沒,數量之多抓也抓不完。

「妳是說朕被鬼怪附身,靈魂出竅到東寺去嗎?」皇上卻不這麼認為,「而非出自於神佛的憐憫?」

我一笑:「皇上,天助自助。如果真是神佛的旨意,一定會鼓勵人類靠自己的力量去達成心願,而不是做個夢便什麼事都輕鬆完成了。」

皇上輕嘆口氣。

「原來是這樣,天助自助呀,世間果然沒有不勞而獲之事。」他微微傾身向前,「但妳說的這個能鬼,雖是鬼怪之流,但它卻幫了朕一把。人活著本來就有很多心願,有時儘管已經窮盡全力,卻因為迫於現實而無法實現,徒留許多遺憾,所以有能鬼的存在或許並不是一件壞事。」

「是啊,也多虧有它,皇上終於能一了心願。」其中一位尚侍趕緊附和。

「不成,能鬼不該留在人間。」我搖搖頭。

「但它做的是好事呀,只因它是鬼物便否定它的貢獻,對它未免太不公平了!」另一位尚侍跟著大叫。

「就是,並不是所有的鬼都是惡鬼呀,就這個能鬼看來,它如此熱心地幫助皇上,是站在我們人類這邊的呢!」

喔喔,現在是怎樣?為什麼我有一種被圍剿的感覺?

「不,銀羽的意思是——」中將想替我解圍,但他溫文的聲音馬上被尚侍們的尖叫蓋過去。

她們七嘴八舌地叫嚷著,都說我不該如此無情。

「人鬼殊途,」一直沈默著的祭月突然開口,「非得驅除不可。」

他清冷的目光一掃,立即讓眾尚侍們噤了口,我感激望向他。

看到沒有?專業,這就是專業!就算司慎喪失記憶,他還是沒忘記冥界的天條律令,這時就會覺得,有他這個得力的部下真是萬幸。

「祭月,難得看你這麼堅決啊。」皇上饒帶興味地瞥了他一眼,「每年正月,朕在紫宸殿和你們討論何時要開門立碑,你那些同僚們為了時辰的問題爭得面紅耳赤,也不見你開口說過半句話。」

皇上的目光飄向我這邊。

「對了,說到這兒,朕想起來了,上次自從……」皇上本要提起常景大人,但常景被控咒殺東宮未果後便受了處分,算是個罪人,這個名字一到皇上嘴邊便又被吞回去。

我不清楚常景最後有沒有被處死,畢竟膽敢咒殺儲君是項不小的罪名,不過中將後來都沒再說起,說不定常景只是被判流放也說不定。

「自從東宮病癒後,宮內的御用陰陽師就缺了一名。」皇上的視線在我身上定住,「朕想,銀羽之姬對東宮的痊癒功不可沒,且從上個月開始,朕就不斷聽到後宮對於羽公主法力高超的溢美之詞。」

皇上拿著扇子輕輕比向我。

「這陰陽師的缺,就由羽公主來遞補吧!」

我?

皇上突如其來的旨意當場讓尚侍們掀起一陣騷動,大家在我面前交頭接耳著,表情相當不以為然,我倒沒什麼多大的感覺,頂多覺得好玩,但中將震驚得不只掉了扇子,還臉色發青地用雙手撐住地板,他想反駁卻礙於君臣關係不好嚴拒。

「皇上,」唯有祭月依然冷靜從容,只有聲音微微重了一些,「後宮的傳言是言過其實了。」

唉呀,我瞪了祭月一眼,這小子居然拆我的台,虧我先前還覺得有他這個部下真是不錯,我要收回前言!

「陰陽師靠得是實質的力量,那傢伙,」祭月冷冷回了我一眼,「不但沒什麼法力,還會降低我們陰陽師的素質。」

啪,手上的繪扇被我氣得折斷成兩半。

這小子真可惡,好歹我也「曾經」是你主子,竟敢看扁我!

「時部祭月,」我氣得站起身,「你這是在向我挑戰嗎?」

他突然跟著起身。

嚇,我忘了他比我高得多,一站起來氣勢馬上比我強了半截。

「不甘心的話就拿出實力來。」他俯視著我,一時間我們的距離急速縮短,一看見他冰冷卻俊美的臉,一聽見他充滿磁性的嗓音,我僅存的氣勢立刻跑得半點也不剩。

「我、我……」什麼時候我像中將一樣,說話會結結巴巴啦?

「只會逞口舌之快,是當不成一流的陰陽師的。」他別開臉,坐下,「皇上,您剛才是在說笑吧?」

御簾內的身影搖了搖頭。

「羽公主如果不展現出一點能力的話,祭月你是很難心服的,是嗎?」皇上含笑撫著下巴,以仲裁的口吻說道,「這樣吧,羽公主,如果妳這次能擺平能鬼事件,朕就讓妳進宮成為御用陰陽師。祭月,到時你應該也無話可說吧?」

祭月一愣,過了一、兩秒,他不再多言,朝御簾福身行禮,禮罷便頭也不回地走出清涼殿。

「羽公主,」皇上笑著展開扇子,「妳可得好好加油了。」

我跟著匆促行禮,退出清涼殿時,隱約聽見中將似乎還在向皇上進言,請他收回成命的樣子。

其實能不能成為宮內的陰陽師,我一點也不在乎,我在意的是祭月,不知何故,我就是受不了他淡漠的口吻,輕視的語氣,總有一天定要他正眼看著我,用很認真很認真的眼神,像他之前全心全意服侍我一樣!

「祭月大人!」我追上他,他的腳程一向很快,害我跑得要命。

唉,要是能像以前那樣,咻一下瞬間移動就好了。

我大步跑到他面前,吸足了氣,用力朝他大喊:「我絕對會成為你一流的同僚的,你、等、著、吧!」

說完,也不等他回應,我急急掉頭跑回清涼殿,不敢再直視他的臉,怕他看出我雙頰亂七八糟的飛紅,更怕他聽見我擂鼓般的心跳。

奇怪,我是怎麼了?

誰來告訴我,我是不是病了呢?

 

 

 

 

(2)

 

人果然不能說大話。

自從在祭月面前誇下海口後,那小子當真一點也不幫我!

倒是宮內其他幾位陰陽師對我熱心得很,不斷教我咒語該怎麼寫,結界要怎麼佈,唯有祭月袖手旁觀坐在一旁,涼涼地看著我忙進忙出。

「喂,借一下你畫的三宮圖又不會少塊肉!」明知其他幾位陰陽師對我百般依順,只消動動手指,立刻會有人雙手捧上來,只有祭月對我不理不睬,我卻總愛去煩他。

「喂喂,人家在跟你說話呀!」真是氣死人,這小子到底有沒有長耳朵啊?我叫了半天,他全當耳邊風,繼續翻他的書冊。

我索性伸手抽走讓他如此聚精會神的罪魁禍首,他總算抬起頭,對我懶懶翻了翻眼皮。

「我說不借就是不借,妳對我鬼叫也沒用。」

「為什麼不能借我?」

「那不是給小孩玩的玩具。」他也不惱我拿走他的書,起身就要步出八方殿。

「啊等等,」我隨手丟下書,追到他身後,「你要去哪裡?」

「承香殿。」

「又是承香殿。」我不悅鼓起腮幫子,繼續跟著他。

承香殿女御時常以方位不潔的理由召見他,要他入殿幫忙,可是每次到了那兒,女御只顧著坐在屏風後面跟他聊天,附近還有一堆侍女躲在几帳後方嘰嘰喳喳地偷笑。

『啊,他看過來了。』

『他是在看我吧,呵呵呵呵。』

我討厭那群躲在簾子後面對司慎品頭論足的女人,再怎麼說我也是他的「上司」,要覬覦他之前應該先過問一下我的意見吧?

「這次又是哪個地方不潔啦?」我用力踩著地板。

「西南方。」他從不搭理我,但每次我硬要跟的時候,他也從未趕我走。

也許,他是連跟我說話都懶得開口。

「今天西南方是吉位吧?」哼,這幾天我可是努力學著怎麼看時辰方位呢,我就知道女御又要找藉口見他。

「吉凶全視人心而定,她覺得是凶便是凶,吉也是凶。」

「所以我們該做的是幫她驅除內心凶險的念頭,啊,這個交給我吧,」我三步併作兩步跳到他跟前,「我保證女御娘娘以後絕對會大吉大利!」

哼哼,我要在承香女御耳邊念咒念得煩死她!

「不行,」他伸直食指,用力截了一下我的額頭,「妳一副要去掐死她的樣子。」

唉唷,好痛!

「難不成你喜歡去承香殿?」我揉著被他搓疼的額心。

「怎麼可能。」他淡淡縮回手。

說的也是,我發現他似乎很難跟別人親近。

在八方殿的時候也是,連我這個還不算名正言順的人都能輕鬆和他的同僚打成一片,他卻總是一個人靜靜坐在角落,除了我不怕死,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挑戰他的耐性之外,也沒看過他有什麼朋友。

真是個不懂交際的傢伙!

不過話又說回來,等我們回到下界後,大家各司其職,根本不需跟誰培養什麼交情。

「銀羽?」熟悉的呼喚從後方傳來,中將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我,有些驚喜地走近,「妳也要去承香殿嗎?」

我點點頭,拍了拍中將的肩:「我勸你別去,今天承香殿的方位不好。」

「咦?」中將被我逗得一愣一愣,看到祭月也在場,他不自覺地靠我更近一些。

兩人冷淡點了個頭,算是打過招呼,我險些忘了,中將並不喜歡身為陰陽師的祭月大人。

「抓拿能鬼的事有線索了嗎?」中將問。

他不愛讓我跟鬼怪之事牽扯不清,不過能鬼一天沒抓到,我便一天到晚往宮裡頭跑,絕非他所樂見,所以中將也開始關心起捕抓能鬼的進度。

見我搖了搖頭,他在我耳邊低聲說:「那麼今晚早點回家吧?」

最近都是中將退班之後,再來八方殿接我,然後我們一起坐牛車回內大臣府。

「好啊,要找出能鬼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辦得到的。」

「喔?」中將是普通人,自然不知鬼靈之事,「能鬼有這麼難抓嗎?」

「因為它們就住在這裡。」伸出手,我將指尖輕輕放在中將的胸口上,他頓時飛紅了滿臉(真不知中將為何那麼容易臉紅)。接著我側身瞥向祭月,故意長嘆口氣抱怨,「而且有個人都不幫我呀。」

祭月那雙比秋日靜湖更清更冷的雙眸一瞬不瞬地看著我,過了片刻,他淡淡別開臉:「妳身邊有那麼多人陪妳,根本不需要我吧。」

咦?這是什麼意思?

我還想追問,中將突然咳了一聲,說出他要去承香殿的原因,將我的注意力轉回他身上。

「右大臣家的公主?」我和中將跟在祭月身後,隔著五大步的距離一起走著,「就是即將嫁給東宮的那位公主嗎?」

中將穿著銀白色狩衣,內裡搭著淡綠色單衣,我一直覺得中將最適合這些顏色;而祭月不管在下界或是現在,都習慣一身襲黑和緋紅。

「那位公主叫午櫻之姬,東宮聽說她下午進宮拜見承香殿女御,便叫我來請她到東宮御所走走。」

午櫻公主,聽起來是個很美的名字。雖然這樣說對念子公主不好意思,不過,我希望這位午櫻公主成為東宮妃後能帶給東宮幸福。

 

 

 

 

 

 

 

 

我們一行人來到承香殿,午櫻公主和承香女御正坐在御簾內聊天,她的聲音輕輕柔柔的,不似女御那般聒噪。侍女們照例躲在屏風裡,由於這次來的人不僅祭月,還加上中將,屏風後面的竊笑比往常更大聲了些。

我見過承香女御幾次。

祭月是陰陽師,身份特殊,所以可以自由出入後宮,但他畢竟還是個男人,總不好跟後宮嬪妃太過接近,每次貼符咒時,都是我幫他拿進去女御娘娘的御簾內(啊,該不會是這樣他才默不吭聲地讓我跟著吧?)

今天也不例外,我幫祭月把符紙送入簾內,他在外面念咒。當我貼好咒語走出御簾時,祭月的念咒聲已經停了,他靜靜行完禮,先我們一步退出承香殿。

中將提出護送午櫻公主去東宮御所的要求,午櫻公主猶豫了片刻才點頭說好,伸手掀開御簾走出,大大的繪扇遮著臉,所以看不出她的長相。也不知她是太緊張還是怎樣,竟不當心踩到內層的五衣,整個人忽然往我身上撲過來。

「唉呀,公主?」坐在遠處的女御和她的侍女們發出齊聲驚呼。

我扶起微微顫抖的午櫻公主,她的扇子已經掉了,露出一張清秀的臉孔。

好美的公主,氣質跟溫柔的念子公主不相上下,我有預感,東宮一定會喜歡她的。

「公主走好,摔疼了沒有?」我笑嘻嘻地問,順道幫她順了順衣擺。

幸好她是撲上我,萬一她是倒在中將或者祭月身上,大概會羞得暈死過去。

「姊姊,妳沒事吧?」一個稚嫩的女聲在午櫻公主身後響起,我抬起頭,發現御簾內走出另一個人。

「我們又見面了,」對方只及我身高的一半,她穿著橘鶴色的襦,雙手幫忙攙扶起午櫻公主,然後小臉衝著我燦爛笑著,用無聲的唇語說,「晚安,千迦紗華陛下。」

呃!我駭然倒退了半步,彷彿被燒滾的熱水燙到一樣。

我終於明白中將常把扇子弄掉到地上的心情,不,不只扇子,如果現在手上有任何一樣東西,我絕對會張口結舌地讓它掉到地上去。

那名來路不明的牙鬼居然會在這裡,且不但化身為人類的樣子,還正大光明地出現在眾人面前,此時此地,我真想有午櫻公主撲倒的本事,因為現在的我就好想裝死昏過去啊!

 

 

 

   (3)

 

「銀羽,妳還好吧?」

回內大臣府的路上,我一直盯著牛車竹簾發獃,中將發現我的異樣,忍不住出聲。

「妳的臉色很蒼白。」

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整個人還深陷在剛才的驚嚇之中。

那名跟在午櫻公主身邊的孩子,中將說,她是午櫻公主的四妹,即左大臣家的四公主,人稱「朔草之姬」。

我看不出她屬於哪種類型的牙鬼,該不會是會吃人的任鬼吧?說不定她吃了真正的朔草公主,得到朔草之姬的形體之後,便以人類的姿態留在人間。

我並不覺得恐懼,只是震撼。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後,雖然我一心想回家,但那種殷切的心情已不如當初那樣強烈。

我在期待什麼嗎?我不知道。

然而那名牙鬼的出現忽然讓我意識到自己真正的身份和責任,我是掌管冥府地界的千迦紗華呀,怎能丟下與生俱來的天職不管!

就算現在我想不出那名搗亂的牙鬼是誰(姑且便叫她朔草),我也應該積極尋找其它回下界的方法。

「我看……今晚妳別去我母上那邊了,先回別館休息。」中將體貼地建議。

屈著膝,我將下巴埋在袖子裡,搖搖頭。

「不,我沒事,大概是天氣太熱了,有點中暑而已。」

我還記得第一次和中將過去北對時,八皇女驚喜莫名,也是那天讓我知道,為何中將不喜歡去北對。因為八皇女那些堂姐堂妹、姨嬸表親們每次見到中將,就不斷鼓吹他去拜訪她們家的公主,都說她們家的公主長得多美,性情多溫柔,詩寫得多好云云。

後來我常拉著中將去,去得勤了,漸漸地,八皇女很少再請那些三姑六婆過來,都是我們三個人靜靜地聊天下棋,如果今晚我和中將沒過去陪八皇女,她一定會很失望。

更何況,今天可是個非同小可的日子!

前些天我好不容易才說服中將,由他出面去請內大臣過來八皇女的寢殿一趟。畢竟曾經是那麼恩愛的夫妻,有什麼話說開了,也許會得到彼此的諒解,總比現在這樣擺明了冷戰得好。

「唉呀,銀羽,妳今晚可真安靜。」八皇女拿起白棋,狐疑看著坐在對面的我,「今天在御所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一愣,強打起精神。

「呃,沒、沒什麼。」我也真是的,從在牛車上就一直想著該不該繼續留在人間,想著想著,竟連進了八皇女的寢殿都沒回過神。

「妳還在找那個什麼能鬼嗎?」八皇女將目光移向棋盤,手中的棋子跟著落下,「我皇兄也真是的,妳可是個女孩子呀,竟然叫妳去抓鬼!萬一受傷了怎麼辦?光想到這一點我就擔心得不得了。」

說罷,八皇女對著兒子擠了擠眉,調侃地:「你也不希望看到愛妻涉險,對吧,良?」

中將正端著清水燒的瓷碗喝茶,險些被嗆到。

「母上,我和銀羽……」放下茶碗,他蜻蜓點水般地瞄了我一眼,「不是妳想像得那樣。」

「喔?」八皇女修長美麗的手指輕輕敲著棋桌,「可是我送去的三日之餅也沒被你們退回來呀!」

中將呆了一下。

「您、您動作真快──不,我是說,您什麼時候送過來啦,我怎麼不知道?」

「因為我全吃掉了。」我無辜地回答,「那種糯米餅還真好吃。」

糟糕,我越來越喜歡人間的食物了。

中將一副被我打敗了的樣子,無奈嘆口氣:「銀羽,有些東西是不能亂吃的呀!」

「呵呵,銀羽好像來自天上的竹取公主。」見我沒下一步動作,八皇女將我手裡的黑子接過去,放在手心把玩,「那麼地純真,不知世態。妳可別像故事中的竹取姬,狠心離開我們飛回月宮去喔!」

我縮在袖口裡的雙手驀然顫抖了一下。

八皇女曾給我看過她收藏的手畫,裡頭有一則《竹取物語》繪卷。

一對老夫婦在竹林裡看到一根會發光的竹子,剖開一看,裡面竟是名小女嬰,這對老夫婦將女嬰帶回家養育,取名為竹取姬。

竹取姬長大後生得十分美麗,吸引各地達官貴人上門求親,甚至連皇帝都愛上她,但竹取姬卻以各式各樣的難題拒絕這些求婚者,且說她並不屬於人間,眾天神將在某日前來迎接她。當天夜裡,天皇雖然指派重兵包圍竹取公主的家邸,卻無法阻止竹取公主離去,原來竹取姬是月宮裡的公主,在天兵天將的簇擁下,她最後瀟灑地昇天而去。

竹取公主來自天界,但既然曾在人類的世界中住過,儘管只有短暫的幾年,她對自己曾經生長的塵世,是否真如故事中描述得那樣毫無眷戀?

而我自己呢?撇開身上的神職天命不談,我想走,還是想留?

「銀羽,妳發呆的樣子真的很可愛耶。」八皇女臉上的大特寫嚇了我一大跳,不知何時她已推開棋桌,來到我面前,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如果妳不喜歡良也沒關係,哪都別去,來當我的女兒吧!」

呃,我沒想過被母親擁抱是什麼種感覺,不過八皇女的懷中好香,好溫暖。

「母上,您在說什麼呀!」中將趕緊將我從八皇女手中拉開。

「咳咳,」門外走進一名女中,見我們拉拉扯扯玩成一團,連忙咳嗽了幾聲示意,「夫人,內大臣大人到了。」

「咦?」八皇女不知我和中將今晚的策劃,著實呆了幾秒。她鬆手放開我,愣愣坐在原地,「那個人……為什麼會來?」

想起之前的爭吵,八皇女不敢相信內大臣還會踏足北對。

過沒多久,內大臣人就到了。

內大臣與八皇女年歲相仿,一對銳利的鷹眼,鷙傲的濃眉,配上人中的兩撇小鬍子,整個人散發出一股特立獨行的味道。中將果然遺傳八皇女多一點,五官較為秀麗,而內大臣則性格些。

在父親面前,中將比平常更為拘謹,恭敬行完禮後便帶著我走出。

「中將,你難道不想跟你爹多說幾句話?」我站在渡廊上,叫住他。

在宮中父子其實常見面,但兩人極少交談,除非政務上需要,否則頂多只是禮貌上應答幾句,在自己家就更不用說,簡直就像陌生人一樣。

「你是不是討厭你爹?」我慢慢踱到中將面前,看見他臉上複雜的神色,「你爹對你不好嗎?」

他搖搖頭。

「不,我小時候他很疼我。只是……」

中將把臉轉向天上的繁星。

「只是他和我娘常常吵架,我夾在中間很為難。漸漸地,我不喜歡看見他,因為他每次都會讓我母親哭泣。」他仰起頭,黑濛濛的雙眼倒映著銀白的星子,「我討厭那樣的父親。」

停頓片刻,他漂亮的睫毛微微搧動了一下。

「可是我知道這不能全怪他。母親向來倔強,說話太過直衝,往往沒顧慮到別人聽了會有什麼感受。」

他低下頭。

「當他們兩人還在交往時,我母親非常活潑好動,不像一般深閨裡的公主,我爹就是被這樣與眾不同的母親所吸引。我娘也是,深深愛上我爹當年狂放不羈,像風般不能駕馭的性情,不顧眾人反對也要嫁給他,兩人的婚事在當時還曾引起軒然大波。」

中將緊緊抓住渡廊的扶手,彷彿想將這塊看似堅實無摧的木頭捏碎。

「然而婚後兩人卻發現,當初自己如此迷戀著對方的優點,全變成了無法忍受的缺點。我爹開始嫌我母親過於嬌蠻任性,我娘則恨他什麼事都率性而為,對她蠻不在乎。」

有感而發地搖了搖頭,中將深嘆口氣:「為什麼明明相愛的兩個人,卻無法好好相處?」

我沈默聽著,就算我能操控生死輪迴,但人類的感情,也不是無所不能的我可以左右的。

望著中將垂頭喪氣的背影,過了半晌,我一把抓住他。

「中將,我們去看看!」意外地,我發現自己竟已學會如何安慰別人。

「妳、妳要去偷看?」

「我們費了那麼大的功夫把你父上請過來,總要確認一下成果呀!」

「算了吧,這是他們夫妻之間的問題,兩人要吵要鬧也不是我們晚輩可以插嘴的。」中將嘴裡雖然這麼說,但我知道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更擔心。

不顧中將的反對,我強拉著他,偷偷摸摸走回八皇女的寢殿,中將在上,我在下,我們兩人把耳朵貼到格子窗上。

「真難得,你今晚居然會過來我這裡。」八皇女平靜地說,微微顫抖的尾音卻不小心洩漏出她不過在強自鎮定。

「呃,聽說妳最近不再找那些人過來。」內大臣咳了一聲,想是心裡也有點緊張。

太好了,好的開始就是成功的一半!我笑瞇瞇地與中將交換了個眼色。

「你最近也沒出去冶遊嗎?」八皇女最在意的,還是丈夫在外的風流帳。

內大臣有些窘地停頓了片刻。

「其實我一直覺得待在家裡最好。」

對嘛,這才是夫妻之間的對話呀!

扯了扯中將的袖括之扭,我用眼神示意他,該是離開的時候了,萬一他們夫妻兩在裡頭甜言蜜語起來,我怕我會雞皮疙瘩掉滿地。

中將順著我的意思,準備走回自己的寢殿,我們躡手躡腳走開沒幾步,忽然聽見八皇女尖銳的叫聲。

「是嗎?你真的覺得家裡最好嗎?那為什麼還要和那些女人糾纏不清!」

咦?我和中將兩人同時停下腳步。

「妳說到哪去了!」內大臣的聲音微微加重。

「我聽我三姐瑤公主說,你對左京少進家的女兒有意思,還送過她和歌。」

「妳那些姊妹們平日就愛說長道短,沒的事也硬要拿來加油添醋,」內大臣說到這兒,火氣已有些上來,「所以我討厭妳和那些人來往!」

我想內大臣真正的意思是,他跟左京少進家的小姐根本沒怎樣,全是毫無根據的謠言,好好這樣解釋就好了,偏偏內大臣不肯明講,還要拐彎抹角地抱怨妻家的不是,聽在心高氣傲的八皇女耳裡,哪嚥得下這口氣。

「那些人?那些人可都是我的親人呀!也不想想當初如果沒有我們,你怎麼可能從區區從六位上的治部少丞爬到當今內大臣的位置?」八皇女忿忿將扇子甩到地上,「你敢做就別怕別人說!我不懂的是,我祖父、父上、兄上三代都當過天皇,論身份,我母家哪個人比不上左京少進?為什麼你會看上那個低賤的女人!」

唉,連我都聽得出來,這只是八皇女一時氣不過的口不擇言,如果八皇女真的如此看重身份,當初就不會嫁給出身只有從六位上的男人了。

但內大臣個性剛強,自我意識又特別濃厚,最不能忍受別人說他是靠裙帶關係才得到現今的地位。

「哼,出身高貴就了不起嗎?」果然,內大臣一點也沒想到這僅是八皇女的氣話,他氣沖沖地大叫,「人家一個左京少進家的小姐起碼比妳明理、溫柔、懂事!」

啪!

一聲清脆巴掌,讓所有叫罵瞬間歸於寂靜,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降至冰點的低氣壓充塞在兩人之間。比起先前火爆的怒罵場面,此刻的沈寂更叫人難受,彷彿鼓起的氣球已到達膨脹的極限,要掙破卻又尚未爆裂。

「妳真是不可理喻!」內大臣低聲丟下最後一句話,兩扇紙門唰地推開來。

他強壓著忿怒,重重步出八皇女的房門,一看見我和中將站在渡廊上,他微愕,匆匆放下按著火燙臉頰的右手,與我們錯身而過。我和中將對看了一眼,中將立刻追上前去,我則轉入八皇女的寢殿。

背對著火燈,八皇女聽見我的腳步聲,她驚訝回過頭。

她在哭。

「撫乃夫人。」我走近她,在她身旁坐下。

「我真是差勁!」她拼命拭著淚,淚水卻越擦越多,源源不止地滾落,「我明明心裡是很高興的,當他說他覺得家裡最好時,我明明是很高興的!」

我輕輕伸出雙臂,她立刻倒了過來,抱著我哭得西哩嘩啦。

「為什麼?為什麼一面對他,我就只會賭氣呢?為什麼我不能溫柔一點,告訴他其實我是很想他的呢?」她用力抱著我,抱得好緊好緊,「我們以前不是這樣的!曾經……我們過得那麼幸福,我不懂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樣!」

她哭得一塌糊塗。

如果內大臣知道倔強的八皇女背後有多麼脆弱,如果八皇女能在他面前放下自尊,更坦白一點,他們今天就不會走到這個地步。

「我好想回到過去,要是我們能永遠停留在那個時候就好了……」八皇女哽咽地埋在我懷中。

我長嘆口氣,拍了拍她的背。

「撫乃夫人,別這麼說,人生每個當下都是很重要的。」

人哪,就是帶著這種既渴望又絕望的心情,才會引來鬼的呀!

 

 

 

 

 

   (4)

 

對於八皇女和內大臣之間的嫌隙,我和中將尚未琢磨出辦法來解決,京裡突然爆發能鬼之亂。

一早天才剛亮,我和中將各自被侍女叫醒,睡眼惺忪地換上朝服後便匆忙進宮參內。

「真是傷腦筋。」看來皇上也是被驚醒,肩頭只披了件黃櫨染的長袍,坐在貼著金箔的几帳內。

「昨晚被附身的都是朝中有頭有臉,正五位以上的大臣。」闔起蝙蝠扇,皇上用扇柄輕輕敲著後頸,「簡直出盡貴族們的洋相。」

聽說昨晚中務卿大人三更半夜偷跑入後宮,對某位更衣娘娘獻情詩求愛,驚動了殿上泰半的侍女,治部省大輔大人則扮成女人的樣子,在街上大跳豔舞。

而少納言和中納言兩位大人在宮裡原先交情最好,昨夜卻隔街叫罵,甚至後來兵刃相見,多虧家僕將兩人強行拉開,才沒把對方打得頭破血流。

「那些都是他們內心潛藏的慾望,」祭月坐在我和中將左側,低沈的聲音在清晨聽來更顯冷瑟,「平常壓抑得越深,發作時便越激烈。」

一旦被能鬼寄生,連宿主本身沒意識到的慾念都會被引發出來。

「這就是你們堅持要消滅能鬼的原因嗎?」皇上深深嘆口氣,「朕還以為它是會幫助人的。」

「能鬼不會分辨善惡,只要誰的心願強大,它就附上誰。可怕的是,人的願望有好有壞。好的願望便罷,萬一是壞的呢?」原本我還有些睡意,但坐了一路的牛車過來後,空腹的胃翻攪著,立刻讓我睡意全消,「之前還曾發生有人被能鬼附宿後,連殺了十多人的案例。」

我偷偷瞥了祭月一眼。當初為了追捕那名能鬼,我和司慎幾乎快把人間翻過來,可惜他對這件事應該忘得一乾二淨了。

「因為人的慾念被能鬼扭曲後,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所言所行,等於完全失控了一樣。」我輕蹙起柳眉,希望先前的惡例不會重演。

「就是這樣!」皇上唉呀一聲,很困擾地放下扇子,「那些大臣們雖然做出失德之事,卻情有可原。要不是被能鬼附身,他們也不至於會那樣做,頂多只敢放在心裡想吧?」

皇上又長吁了一聲。

「朕總不能因為他們僅僅在心裡有犯罪的念頭就把他們全定罪呀!」

最後,這些鬧事的公卿們全被處在家反省,並得齋戒沐浴,請和尚到家裡念經避邪,這才結束昨晚的鬧劇。

可是這種事又不是下道諭令,禁止大家有任何慾念就能解決。宮內開始瀰漫著一股人人自危的氣氛,大家都擔心自己會不會被能鬼盯上,做出什麼喪德丟人甚至違法的情事。

而且能鬼這一鬧,我的壓力更大了!皇上限我三日之內必須揪出肇事的能鬼,否則之前要我入宮遞補陰陽師一職之事便一筆勾消,我當不成宮內的陰陽師倒不打緊,可是面子卻會掛不住啊。

哼,我怎能讓祭月那小子看我笑話!

「怎麼辦呢?」走出清涼殿,初晨白霧撲面而來,我一邊沈思著,一邊喃喃自語,現在法力盡失的我該如何擒拿能鬼?我連找出它在哪裡都有問題。

中將還在殿內和皇上討論如何加強御所的護衛,我和祭月先出來,他照例一個人走在前面,聽見我無意間發出的呢喃,驀地停下腳步。

「妳別再管這件事了。」他環著雙臂,黑得不見底的雙眸像潭幽深的靜池,清粼而專注地倒映著我。

我連忙緊急踩住腳步,免得撞上他。

「那怎麼行,」我擺出防衛的姿勢,小手握拳於胸前,「我才不要輸給你!」

他別開臉,淡淡吐出一聲:「笨蛋。」

面對著庭院的白沙,他似乎在思索什麼,我已習慣走在他身旁,他既然停下來,我就不會先走。

「我不明白,妳為什麼對這件事如此執著?」思考片刻,他背對著我這麼問。

「能鬼一天沒抓到,京裡便一日不得安寧。」這不是顯而易見的道理嗎,「你沒看到宮裡已經有好幾位大人們出糗了?再這樣下去,恐怕沒人敢安心睡覺。」

「那是他們自作自受,」他說得淡然,「要不是慾念薰心,哪會讓能鬼有機可趁!說起來,當事者本人也得負上責任。」

他凝神望得更遠,彷彿能越過樹叢,越過層層的屋簷,看到別人看不見的地方。

「善念也罷,惡願也罷,會引來鬼,都是人心作祟。」他漂亮的眉陡然一揚,「驅鬼只是多餘之舉。」

咦?這跟他前幾天在清涼殿的說詞不一樣呀!

那時他不也贊同能鬼非除不可嗎?莫非那時他是為了替我解圍,不想看我被那些尚侍們欺負?

捧住臉,唉呀,糟糕,我心裡竟泛起了一絲喜悅,連眉毛都忍不住彎彎地微笑起來。不過,我也別高興得太早,說不定那天他只是一時興起,放下雙手,我頓時覺得有些洩氣。

「你可真冷漠,」我走向前,和他並肩眺望著遠方,「人其實是很脆弱的,會為很小的事情發笑,也會為很小的事情哭泣。」

我想起內大臣府裡的八皇女。

「正因為人有期待,有慾望,所以會有七情六欲,而有七情六欲的人間,才會讓人難以割捨呀!」我發出由衷的感嘆。

祭月收回遠望的目光,轉向我。

「喔?我記得當初還有人在我屋外大叫『生命對我毫無意義』。」兩道好看的劍眉再次挑了挑,他的嘴上勾起一縷若有似無的笑痕,「那個人,現在不知在哪裡?」

這、這小子!我有些窘地避開他的視線。

我承認,我的想法確實跟以前不同了,最近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究竟留在人間對我是好是壞?

身為地府的王,萬一本身起了什麼負向變化,對於整個幽冥世界的秩序可是影響深遠且衝擊的,一旦這些秩序崩潰,誰也承擔不了這種後果,我不認為我能無動於衷地,看著一手建立起來的世界被自己毀滅。

或許,我根本不該再繼續留在人間。

 

 

 

 

(5)

 

在御所用過早膳後,我一直窩在八方殿,既然現在不能像以前那樣,隨手一揮便能橫掃千軍,諸鬼臣服,我當然得退而求其次學學人類的驅鬼之術。

大體而言,正統陰陽師們不外乎運用念咒、貼符、作法三種,但重點不在於使用何種方法、器具,而在於施咒者本身是否具有通靈的本事,所以並不是每個人修習陰陽之術後都能成為陰陽師。

真正的陰陽師,又依天賦、悟性、心性的不同,而有能力上的差別,那些咒語、符紙、法器只是外在的輔助工具,幫助施法者集中精神,念隨心轉。

丟臉的是,我堂堂一個冥府之王,居然背不住咒語,符形畫得亂七八糟,連作法時都會把法器甩飛出去。

祭月隻身坐在角落,見我笑話百出,他搖了搖頭,手上的書翻過一頁。

「快快快,」我急趨到他身旁,硬生生打斷他的清靜,「幫我選選,哪種靈旗可以顯示出鬼的方位?」

手上拿了四、五根綴物形狀不同的小旗子,我費力在他面前晃著。

「不必選了,只有一種方法。」他看也沒看,低著頭回答。

「喔?」我雙眼一亮,真是的,如果辦法只有一個,早該露兩手傳授一下嘛,害我比劃半天。

他繼續盯著書上的卜卦,不徐不緩地說:「換個人比較快。」

我瞪了他一眼,可惡,這小子嘴真壞!

握著手上的旗子,我緩緩在他身旁坐下。

「你真的不幫我嗎?」雖然本來就不指望他會出手相助,不過……我靜靜凝視垂在旗桿上成串的小紙片,「也許我很快就要離開這裡了呀!」

我沒抬頭看他,但我感覺到他望向了我,深邃的目光停在我身上,沒再移開,他開口想說什麼,遲疑了一下,終究沒說出來。

「祭月大人!」屋外急奔而來的腳步聲停在門口,一名負責傳遞文書的童司喘著氣跪在門邊,慌張指著廊外,「右大臣家的夫人派人來說,右大臣府出現了鬼物!惡鬼不僅附在二公主身上,還讓二公主發瘋般地拿刀追趕她的大姊,大公主呢!」

右大臣家的大公主,不正是即將入宮成為東宮妃的午櫻公主嗎?

我從地上驚跳而起,唉呀,怎麼辦?要是午櫻公主出了什麼事,東宮豈不是又要傷心第二次了!

我連忙問侍童:「中將呢?」

中將和東宮那麼要好,我得快去通知他——

「良中將大人已經趕去右大臣府了。」

喔?動作真快,我正打算去中將辦公的地方找他,剛舉起的腳不得不放下來,那我要上哪找人帶我去右大臣府呢?

「發什麼呆,」祭月突然用指背敲我的頭,「走吧。」

他迅速越過我往渡廊而去,我趕緊追上他,心裡不禁著急。一來是擔心午櫻公主的安危,怕被能鬼附身的二公主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二來,能鬼既然現了身,我想趁這個機會,讓一切在不該開始之前結束!

「你要帶我過去?」我吃力跟在祭月身後奔跑,他走路簡直有如行雲流水,腳程快,人卻出奇的輕飄瀟灑,看不出半點慌亂。

「如果我叫妳留在這裡,妳也聽不進去吧。」他沒回頭,繼續轉向御所的出口。

一跳下御車寄的階梯,穿好草履,我已經喘吁連連。

祭月顯然覺得走路過去太慢,打算找個代步工具,我看了看一旁的牛車。

不會吧,坐這東西過去,抵達右大臣府時恐怕已經為時過晚。

祭月卻沒停下,繼續往旁側通道走去,我不知他要作什麼,只好緊拉著唐衣,碎步跟上他。最近入宮常和女御、尚侍們打照面,為了中將和內大臣家的顏面,我都強忍著不便穿十二單進宮。

「妳騎過馬嗎?」祭月忽然回過頭。

我看了看他身後那隻毛茸茸的動物。

「呃。」騎過地獄裡頭的火龍算不算?

「算了,問了也是白問。」他俐落解開韁繩,一個人帥氣跳上馬背。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怕他要丟下我。

「上來。」一隻修長的手卻如邀舞般,驀地停在我面前。

我愣愣看著朝陽下的他,他的臉背著光,光的粒子爭相從他臉龐兩側透出,他冷俊的眉宇依然是那樣淡淡的,漠然的,但在他靜默的眼底,我似乎看見一縷壓制在深處的火花。

不熱,卻十分沈穩堅定。

我想捏捏自己的臉頰,確定這不是夢,他已彎下腰,將我輕盈抱起,攬入他懷裡。

「掉下去可別怪我。」別開臉,他右手揚鞭一揮,白馬忽然躍踢向前。

我不知這牲畜起步時的後座力會這麼強,整個人毫無預警地向後一倒,小臉立刻撞上他溫熱的胸膛,嚇得我急忙抱住他。

我已經忘了我們是從哪個側門飛奔而出,我緊緊抓著他的腰,起先不敢睜開眼睛,這比坐牛車刺激,牛車坐起來雖然也顛簸得很,卻不像騎馬那樣,彷彿全身的血液都要沸騰起來,什麼風呀,沙呀,光呀,全被拋在耳後。

隨著馬蹄規律的跳動,漸漸地,內心的恐懼消失了,我睜開雙眼,看見自己的髮絲被強風吹起波浪,我身後的裳被祭月的大腿勾住,那兩道長長的裳帶在空中上下飄揚著,煞是美麗。

我偷偷抬起頭,看見祭月好看的下巴,他雙唇緊閉,臉上泰靜得讓人懷疑他是否會有任何感情,然而靠在他懷裡,透過層層的衣物,我感覺到他胸口間的跳動比平常更急促有力。

因為快馬奔馳吧,我想。

我緊抓著祭月,深怕會掉下去,他一手抓著馬韁,一手抱著我,無意間低下頭,我赫然發現他抓著我腰際的衣角,五指用力摟著,連指關節都泛白了。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右大臣府。

沒空比較右大臣家和我住的內大臣府有什麼不同,我和祭月在家司的帶領下趕到事發地,遠遠便看到一大群家將、侍女團團圍在院中,但沒人敢冒險走上寢殿渡廊。

我和祭月費力擠過人群來到廊下,右大臣家的二公主站在廊上,一手持刀,一手架著午櫻公主。她的對面,身穿闕腋之袍的中將頭戴著卷纓,身後拖著委地的下襲之裾,他的手上拉著大弓,箭矢儼然對準著二公主!

右大臣和其夫人則像熱鍋中的螞蟻,焦急在人群最前方打轉,我和祭月趕到時,中將手上的弓已經朝後拉至極限。

「中將?」我衝到前頭,中將為了營救午櫻公主,該不會想射殺右大臣家的二公主吧?

「等等,別這樣——」我大喊著,來不及脫鞋便衝上階梯。

中將聽見我的叫喊,驚訝轉向我,緊接著,視線立刻移回原處,拉弓的右手陡然一放,在眾人的尖叫聲中,羽箭赫然劃破空氣,筆直射向了二公主!

站在廊外的侍女們尖叫著,紛紛伸出雙手蓋住臉,不敢多看。二公主應聲倒下,手一鬆,午櫻公主終於脫離她的箝制,跟著向後摔倒,幸而在兩位公主著地之前,中將和祭月兩人已一左一右,衝上前即時扶住。

二公主穿著火鶴紅的單衣倒在一身玄黑的祭月身上,看起來十分相配,中將和午櫻公主一緋一白,畫面亦相當賞心悅目,但現在可不是欣賞的時候,我驚訝發覺二公主沒死,起伏的胸口還有呼吸。

難道中將射偏了?

二公主寬大的袖口被長箭完全穿破,力道之大甚至將四、五層的衣袖牢牢釘入後方的屋柱,她的刀便是在那時飛開來。

中將是故意射偏的吧?不,說得更正確一點,中將瞄準的其實是二公主的袖擺,好逼她放開匕首。

「還好,」我呆呆站在渡廊中央,虛脫般跪坐下去,對著中將深深吁出一口氣,「我還以為你會殺了二公主哩。」

「咦?怎麼可能!」中將雙手撐著昏倒的午櫻公主,單膝跪在地上,「雖然午櫻公主是未來的東宮妃,安危第一,但也不能因此而殺害二公主呀!」

說得也是,中將那麼善良,連身為父親的右大臣,都有犧牲二女兒也要保全即將成為東宮妃的大女兒的想法,他一個外人,即使是為了東宮的幸福著想,也不會違背自己的良知,做出不仁之舉!

「幸好中將大人的箭法,準頭夠好。」祭月一邊攙著二公主,一邊從懷裡拿出符紙,貼在二公主額頭上。

二公主被方才的驚險嚇得回過神,體內的能鬼因此彈開來,我想趁能鬼從二公主身上脫逃時逮住它,但附近圍觀的人這麼多,從外表實在看不出誰被附了身。

「祭月大人過獎了,」中將微微一笑,笑容裡充滿幾分回敬的味道,「只是在下剛好對自己的箭法有一點點的自信而已。」

呃,這兩人是怎麼啦?為何我在兩人針鋒相對的言語間聞到一絲火藥味?

「那個,」我趕緊走到氣氛逐漸凝重的兩人中央,「午櫻公主和二公主沒事吧?」

祭月不悅,是因為二公主被鬼附身,理當是陰陽師的職權範圍,應該由他決定該如何處理,中將卻貿然出手吧?

不過中將這樣處置至少也沒出什麼亂子,只是讓能鬼跑了,如果是祭月,他應該能做得更漂亮些,連能鬼都收拾掉。

「沒事了,能鬼已經不在她身上。」祭月見我過來,立刻放開二公主,退到一旁。

我不得不接替他,扶住二公主軟綿綿的身子。二公主比午櫻公主小兩、三歲左右,她靠著我,眼睛緩緩睜開。

「阿椗?」右大臣慌張跑上渡廊,來到二女兒身邊,「妳、妳為什麼會有這種念頭?從小妳姊姊那麼疼妳,妳恨妳姊姊嗎?」

二公主被能鬼附身時殺機重重,多少反應出她心底的確存在著這種慾望。

她從我臂彎中起身,撕下額頭上的符咒。

「不,我只是討厭姊姊入宮。」

右大臣沒料到女兒會這麼說,內心更加困惑。

「為什麼?妳姊姊能嫁給東宮是件多麼榮耀的事……啊?難不成、難不成妳也想成為東宮的妃子,所以嫉妒妳姊姊有這個機會?」

二公主用力搖了搖頭。

「姊姊是阿椗一個人的呀!」她緊緊捏住手上的符紙,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姊姊說過一輩子要跟阿椗在一起,疼愛我,保護我,可是現在她卻要進宮去,再也不回來了!」

原來是這樣,不是嫉妒大姊要進宮,卻是因為感情太好,所以捨不得和她分開。這種強烈的佔有慾被能鬼強化後,竟然能達到殺死對方也不想讓對方離去的地步!

「阿椗,」午櫻公主在中將懷中轉醒,她撐起身子,跌跌撞撞來到妹妹身邊,「妳怎麼這麼傻,姊姊進宮一定會帶著妳啊!」

「真的嗎?」二公主噙著淚珠,驚喜抬起頭。

「就算以後阿椗不喜歡住東宮御所,也不許哭哭啼啼地跑回家喔。」午櫻公主笑著,一邊拿出懷紙拭去妹妹的眼淚。

右大臣不瞭解這種女兒家的心情,在一旁看得傻眼。

為表謹慎起見,他轉向祭月,低聲下氣地問:「祭月大人,我家的公主再過幾個月就要進宮了,能否在抓到鬼物之前,勞駕大人留在府內保護?」

喔?我好奇豎起耳朵。

「沒這個必要,」祭月淡淡步下台階,「令嬡內心的鬼物已經驅除,不會再想殺害未來的東宮妃了。」

唉呀,右大臣雖然位高權重,可是祭月才不吃那一套。

被回絕得如此斬釘截鐵,右大臣氣得微微顫抖,但祭月是皇上最寵信的陰陽師,法力又強,萬一得罪他,以後右大臣府發生什麼事,他不願出手相救可就糟了。

「那麼,」右大臣轉身,瞥見正走向我的中將,「中將大人,看在東宮殿下的面子上,請大人至少留宿一晚吧?」

「呃,可是我又不會驅鬼。」中將一愣,停下腳步。

右大臣狀似親暱地將手搭上中將的肩。

「中將大人,你就別謙虛了,剛剛看你沈著得很,有你在這裡,算是讓我這個作父親的安心嘛!來來來,跟我去東對那兒喝兩杯。」

中將回頭望向我,開口想請右大臣連我一起留下來,但右大臣興致很高,話說個不停,他根本插不上嘴,就被右大臣一把往右側的渡廊拉去。

「羽公主,」午櫻公主溫柔握住我的手,「方才真是謝謝妳。」

「謝謝我?」我不解收回目光,剛才我可沒幫上半點忙呀!

「中將大人拉弓對準我妹妹時,老實說我也以為他要殺害阿椗,那時就連我父上都沒出聲阻止,可是妳卻跳出來請求中將大人不要那麼做。」

午櫻公主身為長姊,除了生性羞怯外,性情倒蠻成熟穩重,難怪二公主會這麼依賴她。

「今晚留下來陪陪我和妹妹吧?」午櫻公主善意地問。

我低頭看了二公主一眼,喔不不不,我還是別跟她姊姊太要好,萬一二公主吃味又引來能鬼,雖然我很想知道能鬼的行蹤,但中將的箭法不一定每次都那麼準吧,要是這次沒射到袖子,誤射到我們怎麼辦?

「不用了,既然今晚中將留在這裡,他母上一定很寂寞,我想回去陪陪她。」我婉拒著,人先走下階梯。

「那麼讓我送送妳。」

眼看午櫻公主就要跟著下階,我連忙準備推辭,但嘴邊的話還沒說出口,一個稚嫩的聲音驀然從庭院之中響起。

「姊姊,妳別忙,讓我送客人出去。」小女孩從侍女群中擠出來,我定神一看,我的天哪,那不是——

這裡是右大臣府,那位朔草是右大臣家的公主,自然住在這裡,我先前一時慌亂,竟沒想到可能碰見她這一點!

「走吧,羽公主?」朔草一臉俏皮,朝我眨了眨眼睛。

我只好硬著頭皮,尾隨她穿過層層人牆,朝右大臣府大門走去。

「妳為什麼要把自己變成人類的樣子,還假冒右大臣家的四公主?」

右大臣府跟中將家一樣大,走過熱鬧的天井之後,整座渡廊馬上清靜許多,朔草走得很慢,宛如散步般悠閒地走在我前頭,我得留神別踩到她的襦。

「因為王和司慎大人現在都是人類呀,所以我暫時借用一下這位小公主的身體。」她小小的身子一蹦一跳,輕快跑了起來,「嘻嘻,這樣豈不是有趣多了?」

我停下腳步,懷疑盯著她。

「這次能鬼鬧得這麼大,該不會跟妳有關吧?」

「唉呀,這次我可是什麼也沒做,只在一旁看熱鬧喔。」她笑地回過頭,跟著我停住,「我想不到的是,王竟會對人類產生同情心。」

「我、我才沒……」我咬住下唇,居然無法否認這一點。

她說得沒錯,剛才我的確不希望看到有人在我面前被殺,這對掌控生死輪迴的我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

我是死神呀,一旦有了惻隱之心,以後該如何執行公務,奪人性命?

「朔草,解除妳下的咒語,讓我回冥府吧?」站在渡廊的陰影裡,我全身背著光,「再這樣下去,宇宙間的天道秩序會失控的。」

朔草依然一臉嘻笑,顯然沒把我的警告放在心上。

「地府會如何,人間會怎樣,我都不在乎,」她聳聳肩,堅定的目光直視著我,「只要能讓妳想起我是誰。」

早知道求她沒用,我也確實破解不了她的封印,可是,如果現在我借助別的咒力呢?

「好吧,」肅穆地,我將臉轉至向陽處,「那麼我只好向能鬼許願了!」

既然朔草將我的元神封印在人的軀體內,只要我向能鬼許願,請它殺了我,讓這個外在的身體氣絕,我的神靈就能脫離禁錮,返回冥府大門。

這是最快的辦法,儘管靠逃逸在外的牙鬼之力回家,傳出去並不體面。

「妳……」朔草沒想到我會這麼做,臉上的笑容頓時垮下,「妳不怕能鬼幫妳實現願望後會力量倍增,危害人間?」

「等我回下界後,自然會派人來制服它。」

感受到我的決心,她瞇起雙眼,森然地說:「看來我得在妳許願之前,消滅那名礙事的能鬼!」

我繞過她,向前走了幾步後便又停住,笑著回過頭:「那麼,就看我們誰有本事先找到它吧?」

朔草沒再跟來,我順著迴廊走著,沿路問了三、四名侍女後,終於找到大門的方向。

「妳真慢。」祭月的聲音突然從前方傳來,他倚在門邊,用馬鞭一上一下輕打著掌心。

我抬起頭,驚訝他居然會在這裡等我。

「你要送我回內大臣府?」

「中將大人一定被右大臣留住了吧,難不成妳想自己走回去?」

我把頭搖得像打浪鼓,輕快跑至他面前,朝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他一愣,彷彿觸電了般,連忙移開目光,縱身跳上馬背。

我沒跟著上馬,反而將視線轉向右大臣府巍峨的大門,裡頭層疊的屋簷、渡廊,構成門內典雅的人間景色。

我微笑著,低聲嘆了一句:「等我回去後,一定會十分懷念這裡的。」

祭月微微一動,似乎察覺到什麼,但他沒多問,攔腰將我抱上馬。

一路上,我們兩人皆比往常沈默許多。

 

 

 

   (6)

 

自從跟內大臣大吵一架之後,八皇女的心情便十分低落,雖然強打起精神坐在對面跟我下棋,但她的內心依然非常消沈。如果中將在家的話,八皇女還能開開兒子的玩笑,偏偏他今晚留在右大臣府,我想代替中將說點什麼來鼓舞她,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下完一盤棋,八皇女就說她累了,吩咐落音幫我縫一縫秋季的新衣,叮嚀我早點歇息後,我便離開八皇女的寢殿,回到自己的別館。

我一向晚睡,今晚少了中將作陪,我實在不知該做什麼,胡亂找來幾本書翻著,目光卻沒真正落在書上。

外頭好安靜呀,我一個人斜躺在鋪被上,聽著屋外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落音和其他侍女已經退下,朦朧之間我閉上雙眼,支手打起盹。

「『夜半明月無邊際,今宵何處上梢頭?』我循著為我指路的月色,來到妳的跟前。」

咦?我聽見有人推開我的房門,走進我房裡。

「中將?」我闔起書,枕旁那盞熒熒的火燈照亮了接近的人影。

中將走到屏風旁,表情在燭火的跳動下明暗不定。

「今晚你不是留在右大臣府?」我有些吃驚,掀開被窩正打算起身,中將忽然一個箭步向前,半跪地,握住我的手。

他眼底的火熱頓時被燭光照得大亮,一目了然,我卻看得一頭霧水。中將一向舉止斯文,謙沖自牧,不曾見他如此狂熱地望著我,好像要將我吞沒一樣。

「呃,你……?」

今晚的中將怪怪的。

平常我們只要縮短到這樣的距離,他的臉早紅得不知該擺哪裡,現在卻朝我越靠越近,我聞到他身上特有的男性氣息,他急促的呼吸和深情的目光,再再都讓我措手不及。

我驚愕看著他逼近,還來不及問他要做什麼,他已經一把抱住我,頭一低,我的嘴驀地被他的雙唇封住。

有一秒鐘的時間,我的腦中一片空白,當我意識到他在吻我時,已經是三秒鐘過後的事。

「中將?」我錯愕掙脫了他的強吻,唇畔依稀還殘留著他熱切的餘溫。

「妳就像月光普照大地一樣,不會只為一個人發亮。」他將臉埋入我身後,有力的雙臂摟得異常貼緊,讓我有些生疼,「難道妳不能只照耀我一個人嗎?」

他的聲音充滿悲傷,可是我一句也聽不懂呀。

不,不對,這不像我所認識的中將!

別說他不可能如此衝動無禮,就個性來說,中將不善於表露自己,他的溫柔和情感,一向都是放在心底而非嘴裡的。

眼角一瞄,我發現立在燈旁的靈旗赫然動了起來,屋內無風,旗上的紙片卻朝我們的方向急速飄動著,我幡然領悟,從他懷裡掙著抬起頭。

「中將,你被能鬼附身了呀!」

難怪他會如此失常,我使盡全力推開他,向後退開三大步,能鬼既然自動送上門,這等機緣絕不可失。

「能鬼,我知道你在這個男人體內。」我站穩雙腳,凜然大喊,「我是千迦紗華,離開這個男人,我以人類的身份有求於你!」

咻一聲,一道青色的影子從中將身上飛出來,我展開雙臂,準備接受能鬼附身,但它才碰到我的衣角,馬上被股力量彈開,能鬼輾轉又回到中將體內。

怎麼回事?為什麼能鬼無法附上我?

「祭月大人,我們家公主已經睡了,請您……」聽見落音驚慌的聲音從戶外傳來,我一愣。

喔?怎麼,今晚可真熱鬧呀!

我跑出房門,發現祭月竟然站在走廊上,落音和另外三名侍女正阻止他進入我的寢殿。

「你為什麼會來這裡?」我吃驚指著他的臉。

他淡淡掃了我一眼,轉向跟著我身後走出的中將。

「我來驅除鬼物。」祭月拿出符咒,「妳們全退下,別再靠近這裡半步。」

落音擔心地看了看我和中將:「啊,公主?」

我用眼神示意她們聽從祭月的指示離去,侍女們本來還有些猶豫,但一看到中將忽然抽出腰間的飾太刀時,馬上嚇得花容失色地跑開來。

「中將?」我困惑看著中將拔刀越過我,筆直往祭月走去。

「是你,」中將忽然將刀指向祭月的胸口,「我絕對不會把銀羽讓給你!」

啊呀呀,這是什麼跟什麼?中將平時雖然不喜歡祭月,但應該還不至於誇張到這種地步吧!

我慌張抱著頭,拼命叫中將把刀放下,中將沒理會我的呼叫,朝祭月毫不遲疑地砍了過去。

祭月一左一右連連避開兩次襲擊後,縱身跳下渡廊,落在內院的石子地上,中將馬上追過去,朝祭月再度揮了三、四刀,其中一次險些掃過祭月的右臂。

「想不到中將大人不僅箭法奇準,刀法也不賴。」祭月閃躲著,唰一聲,左邊袖子赫然被刀削掉泰半。

「中將,快住手!」眼看情勢危急,我匆忙越過渡廊的扶手,赤腳跑向兩人,從中將身後抱住他。

「銀羽,這個男人只會惹妳傷心,」中將被我牽制著,用力扭動著腰,想將我甩開,「讓我幫妳殺了他!」

那怎麼成,中將口中的「這個男人」除了失去記憶,時常一副欠扁的樣子以外,可是我非常喜歡的……啊!

張口結舌地呆住,我、我在想什麼?

「呿,誰會讓那笨蛋傷心了。」祭月咕噥著,趁中將被我絆住,他順勢將手上的符咒射出,不偏不倚地定在中將臉上。

中將碰一聲,向後倒在我腳邊,我看見祭月朝我走來,一股熱氣昇上我的耳根,我沒注意到自己已經紅了臉,整個人往下一癱,呆呆坐到地上。

「妳沒事吧?」祭月彎下腰,隻手扶起昏迷不醒的中將,一邊察探能鬼是否已被逼出中將體內。

我沒回答他,愣愣低下頭,忽然發現腰際有件異物,我好奇將東西抽出,這是……我恍然大悟,從地上爬起,祭月何時在我身上放置這張咒紙的?

難不成他怕我被能鬼附身,所以把符咒偷偷貼在我身上保護我?

怪不得剛才在房裡時,能鬼無法附上我的身體。

「妳放心,中將大人只是昏過去,很快就會醒過來。」見我一直沒說話,祭月以為我是在擔心中將的狀況。

我緊緊捏著他畫的符咒,繼續倒退三大步。

怎麼辦?我……我好想留下來,人間有太多讓我拋捨不下的事物。

如果我和祭月一直保持這樣非主非僕的關係,我會變成什麼樣子,他會變成什麼樣子?

可是,我不能這麼自私呀!

「喂,妳……」察覺到我不尋常的神色,祭月眉一揚,放下倚在他手臂間的中將。

我猛然舉起他的符咒,咬牙,雙手將之撕裂。

「能鬼,出來!」我朝空中大喊,「我知道你還在附近!」

緊握著撕破的符咒,我將手向前一揚,片片碎紙被風吹起,如雨般自我眼前落下,一陣氣流開始在我四周吹起,閉上雙眼之前,我看見祭月正要射出另一道符咒阻止我,然而一切都太遲了。

一道青光鑽入我體內,我向後一仰,讓那道光芒毫無阻礙地吞噬我的意識,我知道這樣做是對的,可是,為什麼我的胸口好難受?

「尊貴的王啊,您的心願是什麼?」能鬼躍躍欲試地問。

黑暗中,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遲疑了一、兩秒,伴隨著深深的嘆息,我終究還是回答——

「我希望你能讓我回到陰間地府。」

有那麼一瞬間,我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身為千迦紗華,看盡人世的生生滅滅,或許是看多,看豁達了,便認為那是一種再簡單不過,必然順應的結果,所以我從未想過死亡是什麼感覺,畢竟我本身就是死神哪!

沒想到在因緣際會之下,我居然能親身體驗何謂死亡。

我斷氣的時間很短,窒息的痛苦只是片刻,沒多久眼前便化為一片漆黑。我猜想我的魂魄已經脫離軀體,漫步在通往三途之河的路上,隨著四周緩慢沈穩的流動,我輕飄飄地走著,遠處出現點點星火。

引導亡魂的渡鬼高舉著青紅色火炬,成群結隊前來迎接我。

「我們的王啊!」

「您終於回來了。」

他們深沈瘖啞地嘶喊著,在我面前跪下為我引路,我淡然掃了他們一眼,繼續足不點地的前進。前方出現一條源遠流長的大河,三途之河的水色是透黑的,淺淺波浪下銀光閃閃,黑得清透卻深不見底。

岸邊早已停放一只小舟,披著黑色斗蓬的舟鬼手握長槳,恭敬垂侍一旁。我在河邊停下,看著水面上一閃一閃的浪光,我的心情逐漸平靜下來。

之前的人間經歷宛如一夢,人世的熙嚷彷彿在此一點一滴褪盡,遠去了,不著寸縷,一種既深且沈的寧靜之感緩緩從我心底浮湧而上,我逐漸恢復了從前那種心止神定的境地。

世間寒暑不過轉瞬,生死愛恨猶如塵土,有什麼好留戀的呢?

當我這麼想時,身體突然開始產生變化,一身雪白浴衣逐一變成委地的黑袍,寬大的袖擺消失,化為貼身的黑色羅衫和薄紗。

我仰起頭,任身上衣飾不斷改變,直到一陣風如漩渦般在我身旁捲起,兩道湛黑裙帶分別繞過我的左腰和右肩,在我身後交會飛舞。最後,一輪銀色王環出現在我的前額,連帶著,手腕、左臂、雙肩、腰際一一浮現出珍珠綴物。

至此朔草的咒語已瓦解,從水面倒影,我看見自己不再是內大臣府裡的銀羽之姬,而是陰間手握生殺大權的死者之王!

不再多作停留,我淡然往停靠的小舟走去,只要渡過三途之河,便能抵達我居住的冥府神殿。腳一抬,我輕盈踏上冥舟,手臂忽然被人用力一拽,我驚訝回過頭。

「妳這笨蛋!」一張極度生氣的臉孔跟我對個正著,我錯愕看著對方,他瞪大的黑眸裡怒不可遏,「妳向能鬼許願也就罷了,居然找死!」

司慎?

不,我瞥見他仍穿著人類的直衣,時部祭月為什麼會在這裡?

「唉呀,居然讓生人闖進了地府,快將他拿下!」

「但那是司慎大人……」

眾小鬼們竊竊私語,祭月卻對自己引起的騷動視而不見,他的眼裡只有我,甚至連我奇異的裝扮也沒多加留意。

「妳到底有什麼不滿,非要尋死不可?」他緊緊抓住我的雙臂,將我強硬拖下船,難得的急躁泛上他俊美的臉孔。

「真是個……」他瞪大的雙眼裡,出現一絲比恚怒更深刻的焦切,「真是個讓人操心得要死的笨蛋!」

「祭月大人?」我吶吶仰望著他。

他狼狽別開臉,似乎怕洩漏出什麼,連忙強自壓抑即將爆發的情緒。

上次我偷跑到人間溜達,他以為我出了什麼事,氣得快瘋掉,而這次他卻是為了我回冥府而大動肝火。

「反、反正,有什麼委屈等妳回陽之後再說,」他瞪著岸邊拍濺的河水,不敢再望向我,唯有緊抓著我的力道大得驚人,顯示出他一點也不想鬆手,「妳是內大臣家的公主,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會有人為妳作主,別再想不開了。」

我忡神看著他微微顫抖的手指,突然間,無數個念頭飛快掠過我的腦海。

我真的想回來嗎?為什麼不?我有什麼理由留在人間?

我本是死者之國的王,像人類一樣為七情六欲所苦,脆弱不堪,可以嗎?我搖了搖頭,但換個角度來想,如果我把人間之旅當作修行的一種呢?

我的內心不斷掙扎著,不知該多偏向哪邊多一些。

頭一抬,發現祭月沈默著,不再開口,手卻依然緊抓著我不放,這份執著讓我心裡升起異樣的感覺,暖暖的,感動的,不捨的。

「罷了。」我有些失笑地,反手挽起他的手臂,「我們回去吧!」

聽見我做出這樣的決定,他迅速望向我,一接觸到我的目光,他趕緊別開,我看見他似乎偷偷鬆了口氣。

「以後如果發生什麼事,你可要負責了。」我拍了拍他,還來不及警告可能會引起什麼後果,一片刺眼光芒突然從我身上併出。

我和他被這陣強光硬生生衝開,不到一秒鐘,小鬼們的尖叫聲和四周晃動的鬼火在我身旁越縮越小,越小越遠。我的魂魄被強行拉走,死時的窒息和痛楚在我身上重演了一遍,接著,彷彿有人將我塞進窄小的軀體裡。

過沒多久,那股天搖地動的感覺消失後,我聞到夜間濕漉漉的露氣。

我小心翼翼地呼吸了一口,啊呀呀呀,為什麼胸口痛得要命?疼得我眼淚幾乎快掉下來。

嗚嗚嗚,原來死後復活是這麼的痛呀!

「銀羽?」中將抱著我,憂心忡忡的叫喚一遍又一遍在我耳邊嗡嗡作響。

我勉強睜開雙眼,看見他擔憂俯視著懷裡的我。

「咳咳咳。」原本停止的心跳開始運轉,逼得我把卡在喉嚨裡的空氣全咳出來,這一咳,嗚嗚,真的是痛到下一個世紀去了!

「慢點,慢一點!」中將不忍見我如此吃痛,輕輕拍打著我的背。

我咳了一陣,覺得好些後,想起中將曾被能鬼附身。

「中將,你醒了呀?」我嘶啞地問,才剛回陽,感覺有些奇異,彷彿這個身體不是自己的。

中將正要開口回答,被八皇女搶先了一步,她心急地叫嚷:「銀羽,妳要嚇死我們大家了!」

我這才發現身旁擠滿了人,除了中將和八皇女,還有落音她們。

八皇女不顧中將的抗議,把我摟了過去,一邊心疼地揉著我的臉:「有什麼不如意就說出來,我們一定會幫妳想辦法的呀!」

幾曾何時,我的生命已不再是自己一個人的而已,原來我的存在還深深牽引了這群人的喜怒哀樂。

「銀羽,妳為什麼要尋死呢?」八皇女情切關心的詢問讓我心窩一陣烘熱。

我含笑搖了搖頭,依戀地抱住有著母親馨暖香味的八皇女:「那個理由,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明知這樣不妥,可是我真的好高興還能回到這裡。

「啊,祭月大人醒了!」落音的驚呼讓我放開八皇女。

祭月躺在地上,疊聲咳嗽了幾聲,勉強撐起身坐起後,忽然吐出一大口鮮血,他摀著嘴,眉頭皺了皺,對身上的劇痛倒沒怎麼在意。

「能鬼已自我毀滅,」他淡淡瞥了我一眼,「在妳內心反悔之前許下的願望的時候。」

言下之意,是他身為陰陽師的職責已善盡,他站起身,簡單說了句「告辭」便轉身離去。我擔心他的身體狀況,見他吐血,我心裡有些愧疚。

「真想不到,祭月大人性情那麼冷,竟會為了救公主一命,而願折壽十年呀!」落音讚嘆地在我身後合起雙手。

「折壽十年?」我驚訝回過頭。

「是啊,公主,您不知道嗎?」落音瞅著我,大大嘆口氣,「陰陽師再怎麼神通廣大,總還是個人,若硬闖地府,少說也會折了自己的陽壽十年呢!但他見您一心求死,只好假死追去冥間,才能帶您回來。」

後面的話我全沒聽見,我連忙循著祭月離去的方向,不顧胸口的疼痛,追了過去。

祭月身上帶著傷,腳步卻依然輕快,但他感覺到我追來,不禁越走越慢。

「聽說你為了救我,會少活很多年?」我來到他身邊,和他並肩走在房廊上,「為什麼要為我做這麼大的犧牲?」

我歪著頭,不解地問。

「內大臣家的人一直求我,我不好拒絕。」他望著我,食指重重戳了我的額頭一下,「他們這麼愛護妳,妳卻讓他們擔心,真不應該!」

唉呀,別把我當成小孩子般教訓嘛,我可是違背了身為冥府之王的原則跟你回來陽世的喔!

「不過,」停下腳步,他將雙手環於胸前,「一般而言,一旦向能鬼許過願後便無法再收回,當初妳但求一死,之後的求生意志居然能強烈到推翻自己的心願。我雖然能闖進冥府,但如果沒有本人強烈的求生慾,我也無法助妳回陽。」

這是在誇獎我嗎?

「就這點而言,你要開始對我刮目相看了?」我得意學他環起雙臂。

「妳?」他瞇起雙眼,居高臨下的目光在我身上巡視了一週,「再等二十年吧。」

我嘟起小嘴,真是的,讓我高興一下又不會少塊肉。

「妳想再活下去,是因為對這人世還有難以割捨之事?」他低沈的嗓音在夜晚顯得格外誘人。

我的心跳突然漏掉了好幾個拍節,怕他看透我的心慌意亂,我連忙強自鎮定地回答:「當、當然囉,我還沒幫內大臣大人和八皇女和好,還沒看到東宮和午櫻公主成親,連落音幫我縫的秋衣我也還沒穿過啊。」

心虛低下頭,我越說越小聲:「還有很多很多事都沒做過,我怎麼能死呢。」

他又戳了我的額頭一下。

「知道就好,以後別再尋死覓活了!」

頭一抬,他的視線越過我,看見我身後湧來一大群人。他不再多說,瀟灑掉頭往大門走去。

我也沒再送他。

中將拿著我的外褂,匆匆披上我肩頭,深怕我著涼,緊接著,八皇女和落音一左一右架住我,催促我快回房休息,我將雙手縮進外褂裡,踏實感受著這份暖意。

其實我說了謊。

決定留在人間,不是為了八皇女他們,也不是為了落音縫製的新衣,只是很單純地,為了某個人喔!

儘管,那個人永遠也不可能知道。

 

 

 

  (7)

 

我大病了一場。

不知是去一趟鬼門關造成的,還是那天晚上受涼,總之我乖乖待在內大臣府養病,每天輪流接受八皇女和落音的藥湯攻勢,八皇女甚至將睡榻移到我附近的別院,這自然引起中將的強力反對。

哪有大臣家的夫人不住北對,跑到兒子的館邸來住的?

然而中將溫吞的性情顯然不是八皇女的對手,不出幾日,八皇女已滿臉堆笑,大剌剌地搬過來。她嘴裡說這樣可以就近照顧,畢竟白天中將要入宮,有時晚上還得在東宮御所宿直,有她照料方便得多,但實際上她似乎已察覺到我和中將之間瀰漫著不尋常的氣息,好奇地想知道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和中將是怎麼了?

那晚他的強吻究竟是他的本意,抰或被能鬼附身後心性扭曲下的產物?

不管結果是哪一種,我都覺得怪怪的,開始不自覺地迴避著中將,尤其只有我們兩人獨處的時候,我不是躲在屏風後面,就是侷促不安地拿著扇子坐在角落。

唉,我也知道這樣對他不公平,被鬼附身又不是他的錯,他根本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每次來看我時,他總是溫情問候我的病情,溫柔哄我吃藥,對我好得無話可說,我卻有意無意地疏離他。

看著我匆匆閃進屏風裡的背影,他困惑皺起眉,不明白我為何突然對他如此冷淡,已經有好幾次,他想直接找我問清楚,見我閃躲的目光,只好又把話嚥了回去。

這樣的情景每天在我房內反覆上演,我躲得好累,他也猜得辛苦,炎炎夏季就在如此平淡又詭譎的氣氛中渡過。

我的風寒已經好了泰半,眼下不但能下床,還能坐在樹下喝茶下棋,只是──為什麼我康復後非得陪這個死孩子不可?

「羽公主,沒想到妳身子這麼孱弱,居然病了大半個月呀?」朔草拿出懷紙,將京果子放到紙上,小臉笑得異常燦爛,「您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還不是託妳的福。」我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

人類的身體真沒用,動不動曬曬太陽就中暑,風一吹就感冒。想著想著,鼻子又一陣搔癢,我不禁打了個噴嚏。

「公主,妳燒不是退了嗎?」落音沏上熱茶,端給我,「我差人送口信給宮裡的中將大人,請他下朝後再帶大夫來一趟吧?」

聽到中將的名字,我無端緊張了一下,連忙疊聲拒絕,落音狐疑看了我一眼,我立刻將頭低下去。

那晚雖然沒人看見中將吻我,不過原本應該留宿在右大臣府的中將,半夜居然會出現在我的睡房,還拿刀追砍前來幫忙的祭月大人,這其中不難引人遐思。

「那麼,我再去煎一帖藥。」有外人在場,落音沒多作追問,機伶退出內院。

初秋暖陽靜靜灑在樹梢,未帶寒意的微風吹得樹葉悉悉索索。

「妳找我有事嗎?」眼下只剩我和朔草,我乾脆開門見山問清她的來意。

再過幾日午櫻公主就要進宮了,右大臣家忙得人仰馬翻,準東宮妃午櫻公主不便外出,於是派妹妹前來內大臣府探病,不過我相信朔草會自告奮勇跑來這兒,絕非單純地想來探望我而已。

「王,妳應該知道我想問什麼。」她慢條斯理地拿著小竹籤,將包著栗子的糕點切成四半。

可惡,我改變心意留在人間,她一定覺得痛快極了。

「我很驚訝,王居然會放棄回歸冥府的大好機會。」她叉起其中一小塊栗糕,送入口中,「以後恐怕沒這種時機了唷!」

「不用妳說,我也知道。」瞪著她沾沾自喜的笑臉,我恨得牙癢癢的。

留在人間什麼都好,就這小鬼囂張得讓人咬牙切齒。

「妳費盡心思在我身上下咒,只為一個目的,」我喝了口熱茶,胸口頓時生暖起來,「如果我沒成全妳這片苦心就回冥府,妳會很難過吧?」

她一愣,正色放下竹籤。

「既然我已決定留下來,我會好好想想妳是誰的。」捧著溫熱的茶杯,我鄭重說出承諾。

朔草發怔看著我,先前嬉鬧揶揄的笑意漸隱,一抹憂愁似的哀傷悄悄從她眉間泛開來,她帶著震愕和迷離不解的表情,嘴唇微微抖了抖。

這神情好像一個人!

像誰呢?如此天真又世故,大而化之卻纖細,表面上有如陽光般明朗熾熱,私底下卻是瀕臨絕望邊緣的烏雲驟雨。

「公主!」落音慌慌張張從對面走道上奔過來,驚醒陷入沈思中的我,「北之方夫人、夫人她……」

「撫乃夫人怎麼了?」我驚地放下茶碗站起,八皇女該不會又和內大臣吵架了吧?

不,不對,內大臣大人現在人在宮內呀!

「夫人受傷了,流了好多血!」落音驚恐抓住我,「大家都沒料到那名殿外小廝會突然持刀朝夫人撲過去,後來雖然制服了他,但夫人的手也被刺傷了!」

落音惶恐不安地左右張望,小聲地問:「公主,那孩子該不會是被鬼附身吧?像之前中將大人那樣。」

我打斷落音:「不會的,祭月大人說過,能鬼已經被消滅了呀!」

總不能把人類所有的罪狀全推給鬼吧!

「我去看看!」拉起單衣繞過小茶几,我準備往渡廊走去。

朔草不是內大臣家的人,自然不會跑去湊熱鬧,我的慌張,她全看在眼裡。當我匆忙踏上階梯時,身後,朔草低低的呢喃忽然飄入我耳內。

「王啊,也許妳的心已經開始染上柔軟的色彩了。」

我困惑回過頭,她瞇著眼遙望著我,可惜距離太遠了,我看不出她用什麼樣的心情說出這些話。

 

 

 

 

 

 

 

 

 

那名企圖殺害八皇女的小廝,是內大臣幾個月前帶進府的,名叫「賀」,才七、八歲大,倔強的臉上不但毫無悔意,還充滿狠戾。

「你跟八皇女有仇?」下役人押捆著他步出房門時,和我擦肩而過,我叫住那名孩子。

「哼!」他的眉挑了挑,不馴地回過頭,「我跟她之間的樑子結得可大了!要不是她,我娘也不會死!」

兩名下役人重重推了他一把,喝叱:「小鬼,跟你說話的可是我們家公主,你那是什麼態度?」

他沒理會那兩人的嚇阻,對著我獰然一笑。

「妳是銀羽之姬吧?放心,我沒被附身,我根本不需透過鬼就能殺人!」賀終究被拖走。

我轉進八皇女這半把月來的臨時臥房,她的外衣已褪下,手腕纏著白布,蒼白躺在床上,見我走近,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情又激動起來,驚甫未定地抓住我伸過去的手。

「銀羽,好可怕。」她全身簌簌發抖,埋入我懷裡。

我陪八皇女坐著,直到內大臣接獲消息匆匆趕回府邸。

「撫乃?」粗獷的叫聲帶著驚恐,內大臣一臉鐵青地趕到。

「你、你別過來!」八皇女突然出聲驚叫,堅決不讓內大臣進入几帳內。

我不明白,八皇女為何在這驚恐不安的當口還阻止內大臣探望?

「那個孩子叫『賀』,是嗎?」八皇女放開我,雙手緊緊抓著被襦,「他、他就是你跟別的女人生的私生子?」

內大臣沈默在几帳外坐下,我偷偷望向外頭,中將站在門口,看來是父子兩一起趕回來。

「你把他帶進府內,打算莫不吭聲地把他養大?」眼見內大臣沒任何辯解,八皇女揪著心說下去,「你這麼做,把我這個正室置於何地?」

強忍的淚水,無聲落了下來,八皇女向來高傲,就連在丈夫面前也不願示弱,寧可讓薄薄的几帳來掩飾她的眼淚與脆弱。

「賀並不是我的孩子。」過了五秒鐘,內大臣忽然開口,說得低沈且清晰。

几帳內的八皇女吃驚抬起頭。

「可、可是那孩子行刺我時,口口聲聲說你是他爹,怪我搶走了你,害他娘痛心而死!」

房內侍女走得一個不剩,我猶豫著該不該跟著退開,畢竟這是人家夫妻之間的私事,偷偷瞥向房門,唉呀,但中將站在那兒,見了面好尷尬哪。

「賀他娘是左京少進家的二小姐,」內大臣深深嘆了口氣,「八年前她上山參拜時,不幸遭盜匪毒手。」

我心頭一驚,難不成那孩子是因為這樣才被生下來的?

「那時我也夜宿在同一座寺廟,夜裡聽見她的侍女喊救命,我匆匆闖進她房裡搶下她自裁的刀,問清左右侍女後,才知她尋死的因由。」

後來回到京城,得知左京少進家的二小姐懷孕,內大臣怕她又想不開,為了讓那位小姐有活下去的勇氣,內大臣對外宣稱那是他的孩子,並瞞著八皇女,暗中接濟他們母子。

只是內大臣沒料到二小姐竟因此而愛上他,更沒想到,他的拒絕會讓二小姐在去年服毒自盡!

「如果我知道她最後會為了我而死,當初我就不該救她,害她苦等了這麼多年,也讓賀跟著恨了這麼多年。」內大臣懊悔握住拳,重重敲了一下額頭。

每當他去探望二小姐和賀時,母子兩臉上總是充滿殷殷期盼,好像活著只為了等他偶而想起時能來看看他們,而他的匆匆離去,從未過夜,總讓二小姐哀傷欲絕。

要是二小姐那晚就這麼死去,便不會經歷被所愛的男人推拒的痛苦!

「二小姐死後,原先我安排賀住在二小姐的姊姊那兒,但賀非常抗拒,堅持要跟我住在一起。」

二小姐的姊姊,便是先前被八皇女家的瑤公主謠傳,與內大臣曖昧不清的女主角,那時內大臣常去找二小姐的姊姊,其實是為了探望賀,最後內大臣禁不住賀再三哀求,偷偷把他帶回府內撫養。

「這些你為什麼從不告訴我?」八皇女不明白,他們既然是夫妻,有什麼事情不能坦承以對?

「因為妳的寢殿時常有人走動,萬一二小姐的事被傳出去,她們母子兩肯定會無臉活下去。尤其是賀,那孩子從小就十分早熟,自尊心又強,要是讓他知道我不是他親生父親,他會被生下來全是那場難堪的意外造成的,以他激烈的性情,不知會做出什麼事。」

八皇女啞口無言,默默低下頭,內大臣說得沒錯,她那些姊妹們對別人家的醜事一向最感興趣,屆時必定會傳得滿城風雨。

「但我沒想到,賀居然會對妳不利!」

萬一賀的刀子一偏,刺進的不是八皇女的手,而是她胸口裡跳動的心臟呢?

「我不能再讓這種事重演!」內大臣忽然起身,口吻裡深藏著無限的自責和愧悔。稍早接到八皇女被刺殺的消息時,那一刻他連站都站不穩,腦袋裡一片空白。

那份赤裸裸的恐懼,他不敢,也不願再遭遇一次!

「過幾天我會向皇上請罪辭官,帶著賀一起出家,我們夫妻之間的緣分……便到此終止吧!」內大臣用極其克制卻顫抖不已的聲音說出最後的決定。

我驚訝探出頭,看見內大臣捏緊自己的手指,關節上的青筋畢露,他的肩膀抖動著,抖動著。

站在房門口的中將聽見這句話,濃濃眉頭糾結成谿壑,他臉上的悲傷如此鮮明,卻強迫自己壓抑得如此痛心疾首,連我都不忍再看下去。

回頭再望向八皇女,她亦是一臉忍耐,貝齒緊咬在唇上,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

我的目光在這一家三口身上轉來轉去,有沒有搞錯?他們是怎麼啦,現在講的可是拆散一個家庭的事呀!

明明沒人願意一個好好的家就這樣四分五裂,為什麼他們不阻止彼此,卻只會忍耐跟沈默呢?

我的視線著急在三人身上不斷打轉,內大臣如果真的出了家,八皇女豈不注定孤獨一生,而中將勢必也得痛苦地面對父母仳離的悲劇。

我不要,我不喜歡這樣!

「大人。」外邊響起輕喊,由於房內氣氛過於凝重,沒人敢冒失放聲大叫,通報的家僕忐忑不安地來到房門口,「宮裡來了檢非違使,說要親自押解行刺北之方夫人的罪犯回去。」

八皇女是當今皇上的御妹,只怕賀這一進去,出來時將是具冰冷的屍首。雖然我不贊同那孩子的作法,但再怎麼說,這孩子身世如此可憐,如果就這樣葬送掉性命,內大臣當日拼命營救他們母子兩的美意就真的枉費了。

顧不得和中將的彆扭,我衝出几帳,心急朝他抿嘴搖了搖頭,希望他能救那孩子,中將明白我的意思,二話不說,掉頭陪家僕一起離去。

有中將在賀面前擋著,多少能平息皇上的怒火。

「這件事,我一定會給妳一個交代。」內大臣站起身,一步步,踉蹌地奪門而出。

八皇女隱藏於几帳後方,沒看見他臨走前痛苦交加的眼神,可是我看見了!

我走回八皇女身旁,她依然緊咬著下唇,不發一語。

「撫乃夫人,妳當真就這麼讓他走了嗎?」我焦急拉了拉她的衣角。

八皇女沒抬頭,定定看著被子上的金線,淒迷地回答:「也許這樣對我們都好。」

「您在說什麼呀?」我不能理解地大叫,「內大臣大人這一走,說不定你們永遠不會再見面了!」

八皇女細細碎碎的淚滴滑下來,空靈望向我。

「我很愛他,或許他也是吧!但我們都太驕傲,也太倔強了。成親之後我們從沒和和氣氣,高高興興地說過一句話。」

推開几帳,她神色哀切地望向窗外即將下沈的落日。

「我們總是在吵架,計較誰對誰錯。其實,夫妻之間算得那麼仔細做什麼呢?爭得了理,賠掉了情,讓彼此心中留下心結,值得嗎?」

她輕輕撫著手上的傷。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我的任性帶給他多少痛苦,我一直抱怨他不留在家裡,冷落了我,卻從沒想過自己又何嘗給過他好臉色?」

八皇女……我絞緊十指,她淒涼的背影讓我好心疼。

「相處是那麼地困難呀!也許我們分開來,才是最好的。」她低下頭,把臉埋入手心裡,無聲地哭著。

望著這一幕,我的心情沈重得無以復加,以前的我大概會覺得無動於衷吧,但不代表現在的我能這麼淡泊,袖手旁觀。

奔出八皇女的睡房,我來到廊外大喊:「來人,備車!」

小廝驚訝從天井趕來,跪在廊下。

「公主,您要出去?」

「對,」火速跳下階梯,我穿上木屐,快步往牛車停放處走去,「我要去八條大路!」

 

 

 

 

   (8)

 

只帶了一名車伕,我輕車簡從來到祭月住處。

站在門外,我拼命敲打著木門大叫:「祭月大人,祭月大人!」

兩扇門扉「唧呀」一聲打開來,祭月穿著雪白浴衣,肩上披了件藏黑色的單,長髮全放下來,野性披散在胸前,我愣了愣,沒想到會看見衣冠不整的他。

「你……?」瞥見他臉上蒼白的神色,對了,聽說他也病了一場,這陣子都沒入宮,想到這兒我不禁愧疚起來。

「妳在我門外叫得那麼大聲,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家失火,」他冷月似的黑眸瞇了瞇,「現在見到我之後,妳卻只顧盯著我瞧?」

我頓時燒紅了小臉,連忙將他一把推進門:「對啦對啦,救人如救火嘛!」

我才不想讓只穿了件睡衣的他被別人看見。

「你的小侍童呢?」庭院內雜草叢生,比我上次來時還高得多,我探探周遭,沒看見那頭有著金色眼眸的狐狸。

「最近我內力受損,無法幫他渡化成形,便讓他睡著。」他淡淡回答,在廊上坐下。

「呃,你、你那次幫我回陽,該不會去掉你半條命吧?」我擔心望著他緩緩落坐的身子。

「只剩半條命也還比妳強。」頭一抬,他朝我露出嘲謔一笑。

可惡,要不是看在他帶傷的份上,我真想扁他一頓。

由於內大臣家的狀況危急,存亡攸關,我沒空跟他鬥嘴,直接向他表明來意,他聽完,眼皮翻了翻。

「妳還真以為我無所不能?」他回身把屋內的茶几拉近,倒了兩杯熱茶。

「真的不行嗎?」我心急不已。

「小姐,天底下哪可能會有讓人兩情相悅的咒術?」他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妳未免也太異想天開了。」

「可是,我不想看到內大臣家就這樣支離破碎呀!」我苦惱地在他身旁坐下。

他雙手端著古樸無紋的茶碗,目光沈靜望向天邊翻紫的夕陽,緩聲:「不,我覺得內大臣大人不是真的想走的。」

喔?我將雙腳一縮,雙臂抱住膝蓋,和他一起遙望遠方。

不知怎地,跟他坐在一起,一同看著霞色天晚,讓我產生一種很特別的感覺,彷彿感染了他超乎塵世的冷靜,神思也變得清明。

我逐漸明白內大臣離去前的眼神是什麼意思,他雖然提出離異的要求,但心裡一定還是希望八皇女能出聲留住他。

真搞不懂,人類為什麼要用表面上看似體貼的藉口來讓自己和所愛的人痛苦?

「偏偏八皇女是那麼倔的性子,」我嘆息地,喝著他倒好的熱茶,「只要她肯放下衿持,好好對丈夫表達自己內心真正的愛意,內大臣大人說什麼一定不會走的呀!」

我正打算嘆第二口氣,祭月忽然輕描淡寫地接口:「如果是這樣,倒有一種咒語能讓人放心說出真話。」

咦?

「真的嗎?真的有那種咒語嗎?」我一聽精神全來了,連忙放下杯子,整個人打直坐好。

見我像個孩子般興奮,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住,欣賞似地,故意吊了我胃口一會兒,才慢條斯理地接下去:「妳帶內大臣夫人去一個能讓她想起對方的地方。」

「那內大臣大人呢,我也一起帶去嗎?」

「不必。」祭月起身離開渡廊台階,走向前方天井,「他不需在場。」

「這樣內大臣大人怎會聽見八皇女的告白?」我滿腹疑惑。

他回過頭,笑容裡流露出一絲狡猾。

「我說,那便是咒。」他好看的雙眉揚了揚,帶著一點挑戰的味道,「妳信我嗎?」

我跟著跳下階梯,直直走到他面前。

「我人都跑來求你了,不相信你怎麼可能來!」儘管我實在想不通,他要怎麼讓那對夫妻不見面,也能感應到對方的濃情愛意?

祭月沒多做解釋,忽然轉開臉。

「而妳大概也只在有求於我時,才會跑來找我吧?」他淡淡的口吻裡隱含著某種深意,令我一愣。

我直覺地想反駁卻不知該說什麼,直到他送我至大門,出了他的家門口,我還是不知他為何會突然這麼問。

 

 

 

 (9)

 

夜晚的鴨川彷彿流動的水晶之河,粼粼河面閃爍著繁星與月色,兩旁連綿的楊柳與櫻花樹交錯排列,橫跨河岸的十幾座大橋亦倒映其中。

此處,便是八皇女與內大臣的定情之地。

「銀羽?」下了牛車,八皇女困惑喚住我,「為什麼要帶我來這兒?」

我微笑不答,手一揮,示意隨從離我們而去,八皇女哭了一整天,雙眼還是紅腫的,她愣愣望向夜之絲絹般的鴨川。

「我看您心情不好,想帶您出來走走啊。」我沒透露真正的目的,探頭在附近張望了一會兒,「啊呀,您看,那不是祭月大人嗎?」

稍早已讓落音送信過去,請他到四條大橋會合。

「祭月大人,你也出來夜遊嗎?」我故意裝出吃驚的表情走近他。

祭月為人一向淡漠,就算答應要幫忙,也不會顯示出特別的熱絡。

「嗯,今晚夜色很美。」看到我拼命對他眨眼,他才勉強接腔。

「我和夫人也這麼認為,」展開手上的扇子,我故意調侃他,「祭月大人該不會是來這裡會情人吧?」

他瞪了我一眼。

「晚間的鴨川如此詩情畫意,讓人忍不住想談場戀愛呢!」我掩住笑,回過頭,望向八皇女,「撫乃夫人,您說是吧?」

八皇女正失神望著岸邊垂柳,見我喚她,連忙胡亂應了一句。

為了吸引她的注意,我唰一聲收起扇子,長吁短嘆地:「我雖然有位暗戀的郎君,可惜一直不敢開口告訴他,看來今生我們是無緣在一起了。」

偷偷,用手肘撞了撞祭月。

「這倒不難,」受到我的催促,祭月從懷中拿出一張符咒,「只要妳將這道令符貼在那邊的門上,大聲說出心事,儘管對方不在這裡,也能感受到妳的心意。」

喔?這麼玄?

接過符咒,我走近那棟小小的屋子,裡面毫無燈火,應該是間廢棄許久的茅舍。帶著半信半疑的心情,我將符咒貼在小門上,合掌的雙手在空中清響拍了兩下。

「那個總是對我冷淡得要死的你呀,儘管你老是一副欠揍的樣子,我還是禁不住對你動了心,希望你聽見我的告白後,能對我稍微好一點!」

說完,回過頭,我狐疑地問:「這樣他真的感覺得到嗎?」

見我表演得如此誇張,祭月險些笑場,他趕緊咳了一聲,忍住笑,回答得正經八百:「明天過後,我保證他對妳一定大不相同。」

「那真是太好了,」我順勢挽起祭月的手臂,「對啦,祭月大人,你不是說要教我怎麼辨識天上的星位嗎?」

不等祭月反應,我立即轉向八皇女,朝她露出煩惱萬分的樣子。

「唉呀,可是,撫乃夫人,我怎能把妳一個人丟在這裡。」

見我不能陪她,八皇女有些失望,但她沒強留我,淡淡笑了笑:「沒關係,妳去吧,我也想好好靜一靜。」

為了讓八皇女獨處,我們故意走得很遠,再趁她不注意時偷偷折回來,躲進附近草叢。

「就算世間真有傳遞心意的咒語,也不可能幫得了我們吧?」八皇女以為四下無人,忍不住朝那扇木門走近一步,過了片刻,她又遲疑縮回腳,掙扎許久之後才再前進,來到門前。

「當初我們在這裡互許終生,那些誓言依然猶存在耳,為什麼今日卻會走到這步田地?」

這番真心話,如果內大臣在場,好強的八皇女絕對說不出口,但現在面對的既然不是內大臣本人,便沒什麼好在意身段的。

「我知道你討厭我和娘家姊妹來往,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會請她們過來全是因為你不在我身邊,我好寂寞,真的好寂寞……」

帶著一絲苦笑,八皇女舉起手,輕輕按住那張符咒,額頭貼到冰冷的門扉上。

「我怪你嗎?不,我一點也不怪你不來看我,是我這惹人厭的性子自作自受。每次看你氣得從我房裡拂袖而去,我都後悔的很,明明想追上去道歉,卻礙於面子繼續跟你賭氣。」

如果內大臣能親耳聽見這些話,該有多好。

我壓低聲音,拉了拉身旁的祭月。

「你確定你的符咒可以傳達撫乃夫人的真情?」

祭月嘴角一揚,簡略回了句:「妳等著看就是。」

我將狐疑的目光轉回八皇女身上。

在道出內心的煎熬之後,她已卸下全部武裝,褪盡昔日的好強,現在的她只是一名平平凡凡,為情所困的女人。

「其實我一點也不想和你分開呀!就算你討厭我,我也希望能留在你身邊,你知不知道?」八皇女越說越急,臉上的淚水也掉得更快,終於在一陣哽咽之中,她赫然說出了心底由衷的渴望,「我求求你,別走……好不好?」

我聞之鼻酸,心疼她,不忍再聽下去,正想起身安慰八皇女,忽然看見那扇小門一動,裡頭竟然走出一道人影!

我和八皇女大吃一驚。

「撫乃。」內大臣推開門,用力將哭得亂七八糟的妻子摟入懷中。

我看得目瞪口呆,為什麼內大臣會在這裡?

那麼,剛才的話他全聽見了?

「你、你怎麼會……?」八皇女從他的臂彎中驚愕抬起頭。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他緊緊抱著妻子,再也不願放開,「這些年來我一直希望能在宮裡出人頭地,因為我不想讓妳受人譏笑,說妳有個只會靠裙帶關係往上爬的丈夫。」

內大臣激動得連肩膀都在顫抖,眼眶和八皇女一樣紅。

「但我沒想到我一心忙於政事,竟忽略了妳的感受!我不知道妳是那麼地孤單,還老是惹妳生氣,嫌妳和娘家的人來往。」

夫妻倆頭一回如此坦誠佈公,彼此都有些不習慣,然而從兩人相擁的背影,我彷彿看見了幸福的彼方。

「祭月大人,」我恍然大悟,瞪向身旁之人,「你早就安排內大臣大人躲在門後,根本沒什麼讓人說真話的咒語對不對?」

好啊,這小子居然誆我!

「不管內大臣大人有沒有躲在門後,」祭月起身,從容拍了拍沾上露水的衣袖,「只要她對『對方雖然不在場,但一定能感受到我的真意』深信不疑,那便是咒。」

他的辯解無懈可擊,讓我想反駁也難。

「真是的,我還以為真有這種好事。」我嘀嘀咕咕地跟著他起身。

「喔?」他斜斜盯著我,眼底閃動了一下,「妳真有暗戀的對象?」

我一驚,連忙矢口否認:「當、當然沒有啊!」用力瞪了他一眼,「不過,想揍的人倒有一個!」

他俊美的臉上泛起一抹淡得幾乎不見痕跡的微笑,頭一轉,發現不遠處出現一台牛車,從車門上懸掛的家紋,我認出那是內大臣家的牛車。

「我先走了。」既然內大臣和八皇女已經復合,祭月便覺得自己沒留下來的必要。

我跟他道了聲謝,他一臉沒什麼大不了地轉身離去。

牛車在不遠處停下,裡頭的中將跳下車,朝我匆匆跑來,剛從宮裡回來的他,一定是聽落音說我帶了他母親出來,所以急急忙忙趕來找我們。

他驚訝望著遠處的雙親手拉著手,走到楊柳樹下,內大臣折下一枝柳條,遞給愛妻,一如他們定情之初,兩人交換著象徵情比金堅的和歌。

「他們……?」

「中將,你一定是他們非常相愛之下才生下來的。」我發出動容的讚嘆。

中將回過頭,望向我。

「原先我還以為他們不適合在一起,所以當我爹提出分手的要求時,我雖然難過,卻也沒阻止。」抿起唇,他再次轉向雙親的背影,「如果沒有妳的幫忙,或許我會就這樣放手任由他們分開來。」

接著他搖了搖頭:「然後,懊悔一輩子吧!」

有些窘地,我打開繪扇,搧了搧。

「呃,那個,並不是我幫他們和好的。」我偷偷瞄向已經走遠的功臣,中將順著我的目光看去,頓時明白了什麼。

自從我常入宮跟在祭月身旁打轉,中將一看到他,便像吃了火藥一樣,這次我又請他來幫忙,中將大概會氣我讓一個外人插手內大臣家的家務事吧?

啊唉,怎麼辦,我竟忘了考慮中將的心情!

「祭月大人。」中將忽然追過去。

我擔心跟上,深怕他們兩人為了這件事一言不合吵起來,我豈不變成那個始作俑者啦!

「今晚的事,」中將在離祭月三步之遙停住,「多謝。」

意外地,中將居然沒發火。

祭月一愣,他大概也以為中將會叫他別多管閒事。

「不,」祭月回頭看了他一眼,再輕輕轉開,「這沒什麼。」

「我聽說,先前我被鬼附身時曾拔刀對你不敬。」中將接下來的話,害我聯想到當晚的尷尬。

我連忙將溫熱的臉轉向迎風處,初秋的風又強又急,一波波吹過我們三人。

祭月沈默望著一臉認真的中將,過了片刻,他說笑般地將上揚的嘴角朝旁一扯:「呵,中將大人,就這點來說,或許你並沒做錯。」

在晚風中,他泰色自若地離去,留下一頭霧水的中將和我。

這傢伙,說話老是這麼模稜兩可,真不知他心裡在想什麼。

「銀羽,」目送著祭月的背影沒入遠方之後,中將回過頭,來到我跟前,「之前我是不是做了什麼,讓妳非常生氣?」

呃,我竄紅的小臉飛快低了下去。

我並沒有生氣呀,只是有誰莫名其妙被吻了之後,還能心平氣和地面對那個人呢,尤其對方那時還被鬼附身,天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他的本意?

然而當我眼角偷偷一抬,瞥見中將苦惱的神情時,我頓時覺得不忍極了。既然已經無從得知他那晚的失常出於何意,我幹嘛如此耿耿於懷,讓中將跟著受罪?

「對呀,人家最討厭喝藥了!」怕他追問,我隨口編了個理由,「你卻要落音天天煎藥給我喝,光聞到味道我就想吐!」

中將信以為真,急忙解釋:「妳病成那樣,當然要喝藥呀。」

「討厭就是討厭嘛,」我朝他豎起食指,「先說好,以後我絕對不喝了!」

中將啼笑皆非地望著我,笑罵:「生病不喝藥怎麼會好,真像個孩子。」

「好啦好啦,」我撒嬌地拉住中將的手,「我們去河岸那邊走走啦,你看,那邊好漂亮呀。」

還是這樣自在,儘管那晚的事將永遠成謎,不過我已經不想再費心追究。

誰知我會在人間待多久呢?如果以後這些都將成為回憶,我希望,我不會後悔當時只顧著鬧彆扭,而沒好好把握跟這群人相處的時光。

「中將,賀呢?」來到鴨川岸旁,和中將一起席地坐下,我忽然想起那名孩子。

「皇上念在他年紀尚幼,身世又如此可憐,所以從輕發落。」中將和我並肩而坐,欣賞著水面上粼洵的星光,「賀已得知自己的身世,等他待在反省室期滿,我會從大臣們裡挑選適合收養他的人家。只要他能在正常的家庭中長大,接觸真正的溫情,或許哪天他能除去內心的仇恨,變成一個懂得體諒人的男人。」

這樣的結果,不知死去的二小姐會不會深感欣慰?

她自盡時,是否只想到被所愛的男人拒絕的痛苦,而不曾想過親生骨肉會有多麼悲傷?

拿出腰間的笛子,我輕輕放至嘴邊,手指開始按放著,吹出追悼亡魂的安魂曲,清揚的笛聲彷彿能穿透河面,穿越地底,直達不見天日的冥界地府。

希望徘徊在三途之河的二小姐聽見我的笛音後,能早日脫離絕望的陰霾,獲得心靈的救贖。

 

 

 

 

人一生通常有許多願望,有的能夠實現,有的則否。

接受生命中不可避免的缺憾,才有機會正視真實的自我。

 

 

 

 

 

第二話  許願 《完》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