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江戶姬傳 第三部 無垠業火

 《江戶姬傳》 第三部 無垠業火

 

第六話 禁斷 (01)

 

「師父?真巧哪,居然會在這裡遇見你……呵、呵呵呵,天才剛亮呢,怎麼師父這麼早就出門了?是隨處走走,正好散步到這邊吧?哈哈、哈哈哈。」

面對前方之人一步步踱過來,十歲大的小女孩漾著甜笑招呼,乍看之下並無異狀,近看才發現她上揚的嘴角已經僵掉,雙手捧著啃到一半的飯糰還在微微抖著,只是天生個性使然,第一個反應先打哈哈應付再說。

「散步?」一襲銀白外衣的他停住腳步,表情並無太大變化,僅是眉梢略微一揚。

極其細微的動作,卻令小女孩冷汗當場澆下,很明白這是他動怒的前兆。

「七兒說錯了,師父是專程來逮我回去的!」下一秒,收起玩笑的她立即識相跪倒,「離開湯殿山已經兩日,一路都沒看到師父追來,七兒以為這次終於能逃成功,哪知最後你還是找來了,我想師父根本就是鬼吧!」

雖然對他說實話,他依然會生氣,不過此時敢再用不誠懇的態度敷衍他,下場只會更可怕。

「早跟妳警告過,妳不可能走得了。」果然,他那道挑起的眉緩緩拉平,似是怒火稍微小了點,「說吧,這次妳做了什麼,需要逃得這樣拼命?」

鑑於她曾見過他真正面貌,絕不能讓她離開清水家,她在湯殿山幾乎被當成人質看待,如今也快一個月,中間她雖曾試圖逃跑,但都不到半天就被抓回去,不像這回溜出湯殿山後,她不惜以忍術掩飾足跡,要不是他跟得緊,說不定真會讓她順利脫逃。

「就……練字的時候,不小心練到絢大人最寶貝的那隻小白鴿身上。」誰叫這位清水家老好囉唆,常威脅要殺她滅口。

「還有呢?」

「呃,」小小腦袋往右偏了偏,「好像還有把迦藍大人與有實大人暗地說彼此壞話的事,很不巧地傳出去。」

這兩人在家臣之中,地位僅次清水絢,平常相處便勢同水火,可想而知兩人聽見對方中傷,絕不會善罷干休。

清水家,身分最崇高的三位家老,她無不招惹,真是好膽量。

站在原地,雙手環胸的清水御飛靜靜橫睨著她,看得她心頭一陣毛過一陣。

「好嘛好嘛,連師父種的那個什麼五十年才開一回的梨果竹被燒掉一半,也是我幹的。」小女孩抖著聲,顫巍巍舉起一根手指頭解釋,「不、不過那個真的純屬意外,是我在烤雞時,生火不慎燒到的。」

氣弱的聲,在他繼續緊盯的視線下咳了咳。

「那,既然梨果竹我都敢講了,就再告訴師父一件不是那麼嚴重,只要師父胸襟稍微大一點就能容忍的意外。」

就知道還有下文。

「那隻雞……」漂亮的小腦袋低低望著地面,小心翼翼,斟酌著措辭,「好像,嗯,有點身分的樣子,右爪戴著銀環。」

「喔?環上寫什麼?」他反問的語調有點涼。

「呵呵。」抬起小臉討好地笑笑,記得他比較喜歡她抬頭看著他,「是師父的名字。」

「我的名字?」轉為低柔的嗓聲,向她再次確認似地重複。

「嗚嗚嗚,都說是意外了,師父!」小臉頓時涕淚交加,想跪下求饒,這才發現自己早已跪在地上,只好伏在他腳邊,抱住他外褂下擺,哭得很傷心很賣力。

那只特製銀環,是她吃完雞在收拾善後時發現的,當她看見上面刻著四個大字,領會到自己做了什麼時,整個人瞬間石化,活像被雷劈到。

天哪哪哪哪哪,她她她她她居然把清水御飛吃掉了──呃,這樣說實在有點奇怪,只是既然那隻雞身上竟會出現他的名字,該不是清水家什麼不得了的珍禽吧?

「那隻雞……」學她一頓,他再接下去,「稱為『魂與』,是藥引,只喝清泉湧出的水,僅食乾淨草葉糠麩,育養過程不容驚擾,所踏之地必須與世隔絕,絕不能聽見半句人聲。」

嗯,難怪氣質與眾不同,吃起來有股特別清聖脫俗的味道。

「因養成不易,每年都由有實親自照料,再入藥敬獻予我,之中他得耗盡多少心血自不在話下,妳倒是吃得痛快。」他斜瞅,「如何?味道可還滿意?」

原來是人家嘔心瀝血要獻給主上的,特意幫作為重要藥引的雞隻套上銀環,大概也是要警告來人,一看到環上刻有清水御飛的名字,就要遠遠避開,只有她毫不知情敢抓來烤。

「哇哇哇,我完蛋了!」抱著頭,她驚慌起身,在他面前跳來跳去,「有實大人如果知道雞被我吃掉,一定會宰了我的!哇哇哇,怎麼辦怎麼辦?」

三位家老中,堀木有實,事事講求原則,個性最嚴肅,真要追究起來,絕不會輕易放過她,看她慌張抓著半顆飯糰,一邊哭嚎,一邊在原地繞圈圈,要不要幫她隱瞞呢?他認真思索,可是這樣就看不到她接下來會怎麼做了。

鬼點子特別多的她,反應時常出人意表,在旁看著她千變萬化的表情實在很有趣,連心性冷淡的他也很難忽略她的存在。將近一個月下來,他發現自己會不經意地用目光搜尋著她的身影,她就像道牽引的力量,讓人忍不住想接近,而他也漸漸習慣有這樣的她在身邊。

「為何妳要往北走?」好不容易等那顆小頭顱安靜下來,他下巴指了指,要她把飯糰儘速吃完。

「往北?」沾著幾顆米粒的小嘴愣了愣。

「再過去是通往陸奧(今青森、岩手)的山道。」離開出羽後,她最想去的地方不該是江戶才對嗎?

「咦?原來我一直走錯邊呀!」

「……。」還以為她故意北上,打算引開他們後再繞路南下,結果竟是她方向感太差,他無言了。

「反正最後還不是讓師父逮回去,往北往南也沒多大分別。」吃完飯糰,她低聲咕噥著,說到一半突然停住,隱約聽到林道另一邊響起人聲,似是有人走過。

想想清水家深居高山,不愛見外人,她身旁那傢伙也是一樣,本打算噤口等那些人離去,驀地聽見他們的談論。

「我就說之前那麼辛苦種田幹嘛呢,直接搶不是比較快,山腳那邊下手又方便,這幾日的吃飯錢就有了。」

「可畢竟是殺人……」

「怎麼?你現在才來害怕,會不會晚了點?」

「放心啦,不會有人看見,那幾個老人小孩,我都檢查過,已經全斷了氣。」

咦?附近只有山口那座小屋,昨晚幾位老人家熱心留她住了一宿,他們在一次瘟疫中失去親人,僅留下年幼孫兒,靠種植果菜維生,該不會……!

腦中才閃過這個不祥預感,她的身體立刻就動了起來,扭頭往山口奔去,速度之快,連他都來不及阻止。當她喘著氣停在那棟小屋門口時,眼前一片血跡斑斑,橫豎臥倒在屋子前後的屍體有大有小,早已冰冷死去。

她睜大的雙眸倒映著血案現場,想起自己剛才吃下的飯糰,還是一早,一名叫「惠」的老奶奶為她做的,如今老奶奶被斬斷成兩半,殘缺倒在她腳旁,被砍下的雙臂還緊緊抱著去世老伴留下的,一把不值錢、老舊的刀。

無聲脫下身上羽織,為老婦蓋上,下一秒,她拾起那把長刀,發足狂奔追過去。

「站住!」那小小身子充滿憤怒,毅然叫住那群人。

剛破曉的晨光靜靜穿透樹梢,灑在她飛揚白袖上,她站得挺直,將刀橫在胸前,喀一聲,她推開刀柄,以一個無比熟練、冷冽的姿態,緩緩拔出生鏽的武士刀。

「這、這是哪來的小鬼?」

前方幾名大漢驚愕看著她。

「七兒。」彷彿感覺到她內心的悲傷,清水御飛站在她身後輕喚。

方才小屋那一幕,他也看見了,然而對他而言,只是一群不相干的人,被另一群人殺害罷了,人命本如螻蟻,就算他們是在他眼前被殺,他也會冷眼旁觀。

並非天性冷血,他只是淡漠,不相關的世事之於他,是不沾身的雲煙,活著,僅是為了走到人生盡頭,如此而已。

「七……」伸出手想制止她,尚未碰上她的肩,便被她毅然揮開。

那瞬間,他彷彿看見一片烈焰自她身上美麗揚散開來,她頭回也沒回,腳尖一點,直接掠過眾人,舉刀朝其中一人劈去。

唰唰唰──連續三刀,三人倒地,繼續穿梭於眾人間的纖小身影宛如一朵火焰蓮華,手上的刀每一次揮落,便有一人倒下,動作之快速,不過電光火石之間。

直到再也無人站立,她才氣息輕喘,背對著地上眾人,回身,將刀一寸寸收回鞘內,梳成小髻的髮早已散開,長長垂在她肩上,被風吹起,又吹落。

看著這樣的她,清水御飛一愣。

早知她身手矯捷,兩人第一次見面就動過手,他自然知道她不是平常人,但此時的她與那時不同。雖然之前她也是很努力地想打贏脫身,但在他使出催眠術,她深知厲害後便不再頑強抵抗,不像這次她是使盡全力,很認真、很專注地去搏鬥,這才是她真正的實力!

不要看她平日嘻皮笑臉,很會天花亂墜,從小該下的苦工、該忍的疼痛,她都紮實經歷過,一身技能是經過嚴格鍛鍊,透過艱苦非人的磨難習得。

當初與他交手時,如果她用上全力,說不定有機會逼退他,只是相對他也會下重手,結果必定是她身負重傷,儘管能夠逃脫,亦會因為傷勢過重而死亡,所以她不會仗著自己身懷絕技便貿然使用,這是一種審查情勢的智慧!

此時望著印入眼簾的她,他以為她會哭,但,沒有,那張被亂髮拂過的小臉一片炯燦,就像焚燒萬物的蓮焰,那般熾熱、強烈,而堅定。

再往她身後看去,十幾個男人癱倒在地,原以為她會殺了他們,為那些老弱婦孺復仇,可是他還是猜錯了。那群人全被她用刀背擊昏,半滴血也沒流,她很生氣、很憤怒,卻沒有失去理智,一刀殺了他們。

除了小屋裡的受害者,這些人到底還襲擊過誰?要是她僅為個人之怒便將他們全殺了,先前死去之人的親屬永遠無法得知誰是兇手。更有甚者,原本這些殺人者都是農人,放著正當行業不做,甘願淪為強盜,必定有原因,官府絕對難辭其咎!

她一直是以這樣的高度看待事情的嗎?

在個人恩怨之前,最先考慮到的是更廣大的黎民,在她眼中,是眾生!為了他們,她能決然拍開他的手,不怕在他面前展現出真正能力。

只是她自己從不知道,當她不再掩藏,而以無比強大的意志貫徹行動時,會帶給人多大震撼!

被她撥開的指尖彷彿瞬間著了火,他感覺到她傳來的滾燙熱度,他的心,一起被她美麗的火炎點燃,燎原般燃燒了起來。他不在乎她所重視的萬民,但就在這個霎那,他開始希望自己也能映入她眼中,被她那樣在乎,那樣關切,那樣投入。

「我不會讓妳去報案。」終於看出她為何要打昏這些人,他直接打消她的念頭。

她嘆息著,把刀直立插入土中。

「我就知道師父好小氣。」小腦袋很悶地垂下,走回他身邊,心裡也很明白,清水御飛不可能任她暴露行蹤,與官府接觸。

走了幾步,她回頭往地上那些人再看一眼,小小拳頭在袖內握緊。現在的她力量還不夠,不得不受制於形勢,只能做到這樣,但以後她要再懂多一點,她要更努力。

深吸口氣,她硬生強迫自己轉回頭,撫著額很煩惱地走著:「唉唉,要頭痛的事情還真多,眼前還是先來想想回去湯殿山後,該怎麼向有實大人交代,不然他大概會讓我不用再想到以後。」

看著那個嘀咕小身影越走越遠,他並未立刻跟上,眼下他既已找到這裡,她心知肚明,一定會被他拎回清水家,再跑也沒用,只能乖乖沿著原路折回去。

舉起右手,凝神望著剛才被她揮開的指頭,依稀彷彿還餘留著溫燙,向來神色淡然不見情緒的他眼眸漸深,一抹若有所思的異芒,緩緩迸透而出。

「德川家的姬君……嗎?」低吟的聲不若平日清冷,似是激起心中某種未曾有過的執念。

「絢。」等到她走得夠遠,幾乎快看不見,他才向旁一喚,早察覺此人從他離開湯殿山便在後跟著。

被風吹動的樹叢沙沙作響,走出一個痀僂老邁的身影。

「不准對她下手。」瞇起雙瞳,他不徐不緩地警告,顯然很清楚這位家老背地在策劃什麼,「這是命令。」

蒼老背影微微一動。

「以她的身分,留下此人,對清水家後患無窮。」尤其,還被這孩子撞見不可說的秘密。

「服部奉子故意讓她接近我,妳殺了她,幕府鐵定會得到通知,知道她在清水家遇害。」

這倒是,一聽見服部奉子這個名字,老人臉色沈了沈。

「您打算怎麼做?」不能殺,也不能置之不理,實在棘手。

只見他未做進一步回答,淡揚的雙唇卻微微一勾,令清水絢看得心臟一跳,驀然領悟到什麼,難、難不成他──

「回出羽後,把所有與她有關的情報全送進我房裡。」將曾被她拂開的手指根根握緊,收回袖內,他轉身,往她遠去的方向走去。

走了幾步,他忽然一頓,停下步伐。

「還有,把地上那群人送去官府。」

啊?從未在乎過任何事物的主君,竟會叫人去做對他毫無助益之事?錯愕看著他離去,老人挑高眉,不敢置信自己聽到什麼。

然而從這天起,只要是她的希望,他都想為她實現,哪怕她從未發現。

翌日。

「師父,這盤看起來黑不啦嘰的東西吃下去會死人的。」

望著眼前那團冒煙的焦黑物體,她雙眉扭動,很難想像怎麼有人能賦予食物如此恐怖的外在。

一雙修長十指,卻把餐盤朝她推得更近,窗外春陽,明麗灑在兩人之間,他靜靜凝視著面前的她,輕輕勾起一笑。

「這可是為師親手做的早膳,妳不吃就是不給我面子。」

……記得第一次吃到帶有竹葉香的飯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

江戶城內,有道L型大長廊,稱為松之廊下,位於大廣間與白書院之間,長度超過五十公尺,因赤穗籓主淺野內匠頭刺傷吉良上野介一事便是發生在此處,後世每每提及「忠臣藏」這個故事,都會從這道著名長廊說起。

站在曾經造成大話題的迴廊上,七姬背對著描繪千鳥飛過松原的障壁畫,望向中庭。

自平安京風塵僕僕趕回江戶,中間幾乎未作休息,便換上正裝,以姬君之姿直接進入本丸御殿。在經過松之廊下時,長道漫漫,走著走著,她驀然想起那個清晨,那個她企圖逃跑卻失敗的清晨,以及隔日他親自為她做飯的清晨。

「怎麼了?」見她腳步漸漸止住,停在長廊中央,清水秋燃三步併作兩步,快速靠上前。

「好像快下雨了。」她抬頭轉向高空。

自從在三条坊門小路拿下清水御飛,眾人嚴加看守,除了綁牢他雙手,大家更不敢取下他眼前紅綾。他倒是很配合,一整路都很安分,而她……再也沒去見他。

如今他已被押解至江戶,考慮到他大名身分,不宜關入一般牢屋,七姬當機立斷,決定先封鎖消息,將他禁閉在江戶城內,但對於要不要將他交由裁判所進行審問,七姬還在思考。

她想先見一個人,大岡忠相。

低下頭,發現清水秋燃沒說話,與她一起看向天空,狐狸似的小臉少了昔日嬉鬧,顯得異常安靜,彷彿一夜間成長為大人,開始也會對著天際沈思了。

「你倦了吧。」深吸口氣,七姬拍拍他,「要不要先去浮雲殿等我?」

這幾天接連趕路也該累壞了,加上他處在一個很尷尬的位置,對於她再來會怎麼處置清水家以及……那個人,他很心急,滿腹焦慮想追問,可是他忍住了。

沒將他一起收押,反而讓他繼續留在她身邊,已是對他最大的信賴,他知道自己此刻不該再過問。從那一晚,自家主君被押下那刻,他沒衝過去阻止,他想,他就已經做了選擇。

「不要。」深怕再失去誰的小身影,朝她更加移近一步,挨到她身側,「哼,這點路程哪算什麼,我精神好得很。」

「是是是,我都忘了,你腳力驚人,可以連續急奔數十里,依然臉不紅氣不喘。」

「知道就好,而且重點是我不會跑錯路,哪像有人常常……」得意說到一半,清水秋燃忽然面露驚愕,看向她身後。

七姬不禁隨著他的目光轉過去,在看見從白書院方向走來的女子瞬間,她亦是一愣,詫然睜大了雙瞳。

就在兩人震驚視線下,那位意想不到之人緩緩朝他們走來,表情、行進,皆是一貫的沈靜淡然。

「──神雪!」

已分不出這聲驚喚是出自七姬,還是清水秋燃,身著奧女中服色的神雪靜靜走到長廊中央,與兩人僅剩五步之遙。

從未想過這名雪花似的女子會出現在江戶城,但明明是與她氣質截然不同的周遭,她行走其中,竟是意外相合,毫無突兀之感。連剛入冬,尚未進入飄雪時節,她的到來,卻讓七姬彷彿看見整座江戶城下起了無聲白雪。

猶如火與冰的兩人,便是在這條松之長廊上,開啟日後撼動天下的交鋒!

 

 

 

第六話 (02)

 

「為什麼妳會在這裡?」

眼見七姬與神雪不動聲色看著彼此,交會的視線諱莫如深,充滿探究,就是沒人要先開口,清水秋燃終於按捺不住,直接問出來。

七姬與清水御飛醒來那夜,眾人準備前往御所時便發現神雪不見了,雖然七姬曾讓真吾在嵐山附近搜尋,但並未找到人,如今行蹤不明的她竟會來到江戶城,就像之前進宮一樣,到底她的來歷、目的為何,至今仍然是個謎。

對於清水秋燃拋出的問題,神雪依舊保持緘默,七姬亦未追問,兩人繼續隔空對看,彷彿在等誰最先沈不住氣,出聲質疑對方。

然而七姬雖沒說話,但她絕不是被動等待之人,她目光不變,下一刻驀然邁開腳步,朝神雪筆直走去。每走一步,她唇角揚起的笑意便更深一分。神雪見她步步走近,依然不迎不避站在原地,唯有眸光隨著她的接近一點一點變得警惕。

她打算做什麼?神雪暗自揣測,提高警覺的同時,內心亦升起一股莫名情緒,想知道對方會採取什麼舉動,是否要以身分威壓,質問她進江戶城有何企圖?還是假裝不認識,先給彼此留點緩衝餘地……?

就在七姬走完最後一步,於神雪面前站定,正欲動作的前一秒──

「千、千、千──千香離?」詫訝的大叫,帶著一絲意外驚喜,自松之廊下另一端傳來。

由於說話者咬字不清,七姬愣了一秒,才會意過來對方是在叫她,且叫的是她絕少使用的本名,原本即將採取行動的身子頓時一滯,轉而在原地停下。

會這樣叫喚她,唯有血脈相連的家人,但她長年在外,對於這個親人間理應最熟悉的呼喚,卻是最為陌生。

「大哥。」壓下喉間微微氾開來的澀意,七姬認出來人,低頭行了一禮。

想不到這人是她的兄長,將軍家的世子,德川家重,清水秋燃連忙跟著垂下頭退到一旁,卻禁不住好奇,眼角偷偷朝上看去。

風風火火跑過長廊的家重,興奮來到妹妹跟前,一邊比手劃腳,一邊嘰哩呱啦說著話,但他說得含糊,清水秋燃豎著耳朵聽了半天,依然難以理解他在說什麼。

「大納言大人的意思是,姬君這回病了快半年,總算能見您下床走動,他心裡非常高興。」一名家臣隨後趕來,匆匆幫小主子解釋。

身為吉宗長子,德川家重於享保十年受封從二位權大納言,眾人便常以官位稱呼他,時年二十五,比七姬年長九歲。

之前曾風聞這位世子體質羸弱,如今看來他比外界傳言的情況還嚴重,不僅話說不清楚,竟連簡單的問候都要靠親信傳達,清水秋燃大感驚異。

「病了快半年……」也是,每次她離開江戶城,對外一律都說是大病,需隔離靜養,這回上京停留更久,城內大概都以為她快病重垂危,七姬淡淡一笑帶過,「多謝兄長掛心,千香離的病已有起色。」

平常七姬在外執行任務,鮮少在城裡走動,就算偶爾出席宴會,也頗為低調,對於這個比自己更為多病的妹妹,家重一年難得見上幾次,今日無意在松之廊下相遇,自是格外歡喜,不禁拉著她絮述家常。

自然,這一番閒談,又是由他身後家臣代為重述。

「大納言大人說,就快入冬了,您病才剛好,要特別注意保暖,千萬別再著涼,尤其記得叫女中把炭團與火鉢準備妥當。」

突然想起什麼,家重嗯嗯啊啊接著補充,清水秋燃等他說完,轉動目光再往那位家臣看去。

「大納言大人不放心,等會還是讓西之丸的女中為您帶過去,要是缺什麼,也請您不要客氣。」

「大納言大人還說……」

「大納言大人又說……」

不管家重說什麼,都要臣下一句一句重複解釋,看得清水秋燃視線轉來轉去,差點閃到脖子。

「你是大岡出雲守大人?」片刻過後,七姬忽然往那位傳話的家臣望去。

「是,小人大岡忠光。」沒料到她會注意到自己,大岡忠光一愣,下一秒趕緊低頭行禮,「姬君竟會知道小人,忠光甚為榮幸。」

要猜出他是誰並不難,家重從小就有語言障礙,只有大岡忠光聽得懂世子在說什麼。說來他還是大岡忠相的遠親,享保九年成為家重的小姓後,便一直侍奉左右,享保十二年敘任從五位下出雲守。

眼看妹妹與侍臣交談,家重不甘被冷落,重重踩了一下地板,大岡忠光連忙轉回頭仔細傾聽,家重一說完,大岡忠光正欲傳話,驀地被安靜站立一旁的神雪打斷。

「大納言大人,炭團與火鉢還是由我去準備,再讓人送去浮雲殿,比較妥當。」

沉穩微涼的聲一出,眾人驚動,家重恍然「喔」了聲,這次無須透過大岡忠光傳達,也看得出他相當贊同這個提議,立刻揮手示意她快去辦。

七姬不可思議地看著神雪,她居然成了家重的侍女?且從兄長的態度,似乎還對她頗為信賴,就像之前舍子看重她一樣。

從嵐山啟程,神雪也沒比他們早多少天抵達江戶,在短短幾日之內,竟這麼快便取得她兄長的信任,這名女子的手腕與才幹著實不容小看!

一抹警覺的銳亮,機伶掠過七姬雙瞳,如果神雪先前入宮是為了解決御所鬧鬼事件,以便協助女御安產,那麼她這回進江戶城,似是想接近家重,到底她有什麼意圖?

「啊,妳等等!」眼看神雪就要藉口離去,清水秋燃想也沒想立刻叫住她,之前在嵐山時就覺得這名女子很可疑,不攔住她問個清楚,實在很難叫人安心。

「咦?」此舉卻引起大岡忠光的關注,照理姬君一年到頭都臥病在床,她的貼身侍女也絕少離開浮雲殿,不太可能與西之丸這位新近女中有往來,「兩位莫非相識?」

那還用說,清水秋燃心直口快,就要回答他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

「京──」哪知才剛脫口說出第一個字,兩道雪亮目光隱含警告之意,突然有志一同朝他射過來,面對七姬與神雪兩人雙雙逼視,他打了個激靈,嚥了嚥口水,「京……京……今天、天氣不是很理想,要趁早準備炭團與火鉢,呵呵呵,也好。」

嗚,她們兩人同時瞪過來好可怕,清水秋燃阻止不成,很挫敗地退下。

早料到七姬會有顧忌,絕不能讓人知道她時常托病不在城內,神雪並不覺得她敢冒險攔住自己,哪知兩人才剛要錯身走過,七姬忽然反手抓住她,她驚訝抬起頭,便見七姬往她身上一倒,表面上似是站不穩,倒落到她懷中。

「唉呀,胸……胸口好痛。」細細呼出這一聲,七姬皺起雙眉,彷彿極為痛苦,「妳讓我靠一下。」

背對著家重與大岡忠光,七姬以萬般虛弱的聲調顫抖說著,面向神雪的目光卻是一片清明雪亮。兩人交疊的衣袖之下,七姬牢牢扣住她雙手,神雪微愣,試著掙開箝制,七姬立刻收緊握在她腕上的力道。

──別走,我有話問妳。

一瞬間,七姬眼波流轉,定定看著她。

──為什麼我要聽妳的?

柳眉輕挑,神雪無聲回視於她,家重並不知道這個妹妹被授予暗夜奉行一事,如果她執意不讓自己走,大不了大家抖出彼此底細,自己頂多被當成圖謀不軌的女刺客,但她暗夜奉行的身份如果在這裡曝光,四年來的努力便到此為止,如此一來損失比較大的人可是她!

──我是沒有理由要妳聽我的,不過我們打個商量。

美目含笑,七姬鬆了鬆手以示誠意。

明知她反應敏捷,在御所便見識過她的應變能力,只是原以為她此刻已無計可施,誰知她還是能想出別的辦法,偏偏她的一舉一動令人很難抗拒,很想知道她打算拿什麼條件來交換,神雪暗暗咬牙,對自己有些懊惱。

──妳留下,我就不去中奧。

自從聽聞大岡忠相被解除南町奉行職務,七姬已決定回江戶第一件事便是先瞭解此事,然而如果僅是為了弄清楚大岡忠相職位異動的原因,她以暗夜奉行身份,私下去問大岡忠相就好,無須以姬君姿態,反常從外面進城。

幕臣之間職位調動,不管背後因素為何,最後還是要經由將軍批准,既然如此,她打算在見過大岡忠相之後,便直接去中奧面見將軍,以她自己作保,要求恢復大岡忠相職務。如果將軍拒絕,那麼她走出中奧後將不再是將軍倚重的暗夜奉行,而僅僅只會是一個德川家的姬君而已。

這就是她的決心,以姬君之姿進城,便是這個用意!

此舉雖然是步險棋,根本就是拿自己來要脅將軍了,一個不慎,弄假成真,連她一併被解職,但她有把握父親絕不可能放棄她這個培育多年的工具,最終還是會同意,之後她只要調查當初菊月到底是動了什麼手腳,使得將軍下達大岡忠相的調職令,再想辦法回擊就好。

這的確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也真只有膽大心細的她做得出來,如果大岡忠相就此恢復回職,豈不白費他們先前一番佈置,神雪沉默數秒,眼睫陡然一掀,朝她點了個頭。

──好,成交。

毫不拖泥帶水,神雪從她鬆開的掌中抽回雙手,改攙住七姬臂膀,以明快的口吻,鄭重轉向家重:「不得了,姬君殿下一定是又發病了!我這就送姬君到大奧休息,請大納言大人立刻回西之丸,讓人將炭團與火鉢搬到浮雲殿,還要召集城內所有大夫,包括將軍大人的御用官醫,速來為姬君診斷。」

等、等等,把兄長與大岡忠光支開固然很好,但把大夫全叫去浮雲殿根本就是故意給她找碴吧?七姬咬牙望向神雪,後者淡淡回她一眼,目光裡明白寫著「反正妳隨機應變不是挺厲害,又難不倒妳,怕什麼?」

這樣做無關大局,絕對是純粹的報復!想不到平日行事淡然的神雪也有這麼孩子氣的時候,七姬嘴角微動,有點哭笑不得地抽了抽。

退到一旁的清水秋燃,則在七姬倒進神雪懷裡時大吃一驚,以為她真的出了什麼事,匆匆提起右腳後,下一秒驀然會意過來她是在裝病,懸空的腳步不禁頓住。既然她並非當真身體不適,就不用擔心了,但他才剛要退回去,抬頭看見家重與大岡忠光還在現場,立刻轉念一想,不對!自己現在是七姬近侍,看到自家公主病倒還不趕快飛奔過去攙扶,豈不是會讓他們起疑嗎?於是縮回去的腳步在幾秒停頓過後,趕緊快步補上,衝到七姬身側幫忙。

幸好家重與大岡忠光注意力全放在七姬身上,在他奔過來時,兩人已照神雪所說離開松之廊下,去西之丸的去西之丸,去叫大夫的去叫大夫,沒人發現他的異樣。

暗暗擦了擦汗,清水秋燃告誡自己往後要再更小心一點,他天性單純,做事又隨性,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但七姬處境複雜,如果要待在她身邊,得多方面顧慮,不隨時提高警覺不行。

思及此,清水秋燃不禁佩服起此刻隱身暗處的真吾,要服侍七姬這樣的主子,反應絕對要夠快,否則只會給她扯後腿,只是真吾好歹跟了她好幾年,會有這麼好的默契沒話說,可那位神雪是怎麼回事?

剛才她與七姬都沒說話,僅用眼神交流,就能看出對方意思,兩人明明立場曖昧,是敵是友都還是未知數,默契卻未免好得令人嫉妒。

就在清水秋燃思索著,要如何像她一樣光用眉目就能與七姬對談,神雪也在看他,只不過她看的是他左右,直到此刻她才發現周圍少了某道高挑人影,一雙美目泛起疑惑,不得不轉回七姬前後,再次搜尋了一遍。

「妳找誰呢?」將她這個動作看在眼中,七姬不動聲色地問。

「沒有。」她迅速否認,表情卻有點僵,很想學剛才的七姬抽嘴角。

為什麼那個任性的男人不在?虧他之前交待了那麼多事,要她先回江戶安排,還以為他終於認清自己本分,看來是她放心得太早。

那傢伙心機深,當時應該堅持要他一起離開嵐山的,不然他一有機會另作算計,絕對會讓別人很扼腕,她早該知道!

「神雪,他在大牢。」七姬突然說。

她雙目圓睜,神色難得流露出錯愕,過了半晌,突然想起那晚他曾說,他會以她意想不到的身分回到江戶,在她無法置信之處與她碰面,這個……「意想不到的身份」指的是他變成囚犯,「無法置信之處」指的就是牢房嗎?

怎麼辦?她好想直接衝去牢裡掐死他!

「是嗎?」這下神雪不只想抽嘴角,連兩邊太陽穴都有爆血管的衝動,「罪名是?」

「加入反幕府組織,菊月。」

神雪搖搖頭:「他沒有。」

有的話,她哪需要現在這麼麻煩?

「他親口承認了。」

「喔?」頭好痛,神雪很確定,那個狡詐的男人一定是故意的,「妳沒有證據。」

「目前是沒有。」除了對她下毒,的確還找不到清水御飛與菊月勾結的具體事證,否則早將他就地正法,而非押回江戶候審。

「妳告訴我,他在江戶城大牢,不怕我是菊月之人?」忽然覺得奇怪,七姬為何要對她坦言相告。

「妳不是。」

斬釘截鐵的回答,令神雪挑起一眉,似是不解她這份篤定從何而來。

「如果妳聽命於菊月,不可能不知道他已被收押。」菊月耳目眾多,從平安京到江戶,沿途都有人刺探,菊月內部鐵定已經收到清水御飛被捉拿的情報,若神雪來自菊月,一定也會得到相關通知,方才她卻還以為會在這裡看到他,顯然並不知情。

由此推測神雪並不是菊月派來的,七姬在得到這個結論時也鬆了口氣,或許潛意識裡她一直希望神雪不是,她想去相信這名寧靜似雪的女子,總覺得神雪不會傷害她。

「那是因為……」被她充滿信任的眼神震了一下,神雪開口想解釋,下一秒忽然思及後果,即將脫口的話便硬生止住,改將話題迅速轉開,「妳不惜開出那麼高的條件攔住我,是想知道我接近家重大人的目的吧?」

不等七姬回答,她以極快的速度說下去。

「家重大人自幼身體欠佳,無法用言語清楚表達意見,不僅才智平庸,容易受人擺佈,個性上十分膽小懦弱,又時常沈溺於酒色。」

呃,七姬一愣,關於兄長這些負面風評,她或多或少也有耳聞,只是沒想到會聽到如此直白的評斷。

「相較之下,將軍次子天資聰穎,勤勉好學,言談舉止都表現得非常得體,近幾年在家臣間評價越來越高,已經有人提議廢除家重大人的繼承權,改立他為將軍後繼者。」

改立繼承人?七姬睜大雙眼。

「妳是指我二哥,右近衛權中將……宗武大人?」

對於另一位兄長,七姬見到他的次數不會比見到家重多,自然也談不上熟悉,唯一有印象的是她這位二哥為人開朗,聰敏機智,在國學、詩歌上頗有天賦,是位風趣俊秀之人。

「這次大岡忠相大人被調職,亦與此事有關。」神雪繼續說道,「據說他帶頭建言,撤除家重大人的繼承資格,由於態度太過強硬,而遭受將軍斥責。」

咦?忠相大人是外臣,照理不太可能干涉將軍家內務,七姬疑惑聽著,細細琢磨這個傳言有幾分可信度。

「至於我為何會進江戶城……」說話聲逐漸變慢,神雪眸色深遠,似附著於冬葉上的一層輕霜,靜靜望向同樣注視著她的七姬,「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要讓家重大人成為下任將軍!」

一瞬間,松之廊下刮起一道北風,風聲獵獵作響,淹沒了其他。七姬抓緊被風吹開的袖口,突然之間她思緒飛轉,從眼前的神雪聯想到在御所的神雪,當風完全吹過,她開始有點明白神雪這麼做的用意了!

之前她曾對高橋雅律說過,當前幕府是約束各方大名的主力,為了天下安寧,幕府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就算這個體制已逐漸腐朽,也還不能倒下,但如果現在出現另一個也能讓各地大名甘願臣服的力量──皇室呢?

自古以來無論政權如何轉移,天皇始終都是國家的象徵,就算沒有實權,依然具有某種程度的代表性,難怪之前神雪要進宮調查鬧鬼的真相,保護女御,確保皇室安定。

那麼照此推斷,神雪此次進江戶城,表明要讓才幹、人品皆不符眾人期望的家重成為下任將軍,必定是為了削弱幕府,下任將軍越無能,德川家衰敗得就越快!

可是短暫的分析後,七姬便覺得哪裡不對勁,如此通盤長遠的佈局,與往常的菊月不同。先前這個組織手段激進,總是透過暗殺來達成目的,造成的影響皆以單一事件居多,不像這次不圖短近利益,卻是全面估算,精心設計,一個環節緊扣另一個,能夠策劃得如此縝密……腦海中倏地掠過一道身影,是他!

心臟驟然一縮,七姬猛地捂住胸口,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明所以的刺痛瀰漫了上來,她倒抽口涼氣,穩住微微搖晃的身軀。

「咳,那個,打擾一下。」抓抓頭,清水秋燃想了許久,還是抓不太到頭緒,只覺得她的說法很矛盾,「妳自己都說家重大人不好了,還要他當下任將軍,這不是不懷好意嗎?」

「是不懷好意。」神雪很冷靜地點頭,「但你們又能拿我怎麼樣?」

「妳──」

「我並沒有犯罪,從德川家繼承法來看,家重大人本來就是正統繼任者,意圖推舉宗武大人才是藐視宗法,生事作亂。」目光越過舉起手指怒比著她的清水秋燃,她直視著七姬,雙眸明淨如水,像面能照出人心的鏡子,「妳呢?明知兄長無能,妳還會以一個妹妹的身份單純地支持他嗎?還是會以妳另一個不能見光的身份,為了天下萬民,斷然捨棄他,去扶立將來比較有可能勝任將軍一職的宗武大人?」

這……七姬咬著唇,一時間竟答不出來,他們都是她的親人,但她心中同時也還有著千萬百姓,當親情與大義無法兩全,需要做出取捨時,哪一個該放在她的前面?

「這個問題,妳要先有覺悟,否則妳再走下去,只會越來越痛苦。」暗示性地,再看了七姬一眼,神雪搖搖頭,「他所設下的局,這件還僅是個開頭而已。」

背脊陡然一涼,七姬有些不敢置信,又有些想要扯唇苦笑。在動用二條城番方拿下清水御飛時,已經有心理準備面對兩人決裂的後果,只是沒想到他人都還被關在牢裡,不去看他,也能讓她這麼難以招架。

「我言盡於此,接近家重大人的目的也交待過了。」神雪合攏衣緣,不卑不亢側身行了一禮,「請信守承諾,打消前往中奧的意圖,我現在就送妳回浮雲殿。」

這個條件是七姬自個兒提的,自然不好意思違背,看了看松之廊下末端,七姬依照約定沒再往前,毅然轉身帶著清水秋燃朝回走,一行人繞過外城另一端,從大奧來到浮雲殿入口處,眼看神雪再次行禮,正欲離開,七姬忍不住叫住她。

「神雪,妳不是菊月之人,為什麼要聽從他的指示?」。

已經轉過身的靜美身影頓住,原以為神雪不會回答,但她沉默半晌,在走出迴廊之際露出淡淡一笑,開口的嗓聲輕靈堅定,宛若在寂靜中席捲大地的潔白初雪。

「因為推翻幕府,同樣是我的心願。」

 

 

 

第六話 (03)

 

紅葉落盡的那一天,江戶迎來了冬日。

大奧眾人早在九月初一便換上厚實冬裝,雖未飄雪,但隨著時間逐漸接近歲末,氣溫不斷跟著往下掉,對於凌晨四時便要早起掃除的女中們來說,著實是一年最痛苦的時候。

不過說也奇怪,一邊打著井水,女中一邊納悶想著,這幾日浮雲殿很不一樣呢,彷彿姬君真的住在裡頭似地。想到這邊,女中不禁覺得自己未免好笑,姬君自然是住在江戶城裡,不然還會在哪?

雖然像她們這種「御目見以下」(不可謁見將軍及御台所)的末等女中,未曾見過姬君本人,但傳言都說姬君自小多病,獨自在浮雲殿靜養,讓人感覺不到存在也不是太意外的事。

還是快點把工作做完,窩回室內烤火吧,天氣越來越冷了呢,女中加快打水速度,匆匆提著裝滿水的竹桶離去。

同一時間,距離遙遠的浮雲殿,卻連續傳出好幾聲很有存在感的噴嚏,七姬拖著兩管鼻水,顫抖接過真吾遞過來的懷紙,狼狽擤了擤鼻頭,再將揉起的懷紙丟進小木盒裡,然後深吸口氣,把真吾接著呈上的報告書展開來。

「……家重大人生母早逝,自幼說話便有缺陷,以致性格敏感多疑,對上不敢違逆,十分畏懼父親,對下缺乏寬容,時常遷怒近臣。智能表現中下,少有個人見解,碰到問題立刻退縮,判斷力亦甚為薄弱──」就著廊外剛破曉的晨光讀著,越讀,小臉越見凝重,念到一半,七姬的聲音便停了,報告後面附上的一長串具體事證連翻都不用翻,也知道內容會是什麼。

不管從天生體能、資質、性格,或後天鍛鍊出的能力來看,家重都不是合格的繼承人。且本身才智不足,尚可靠能臣輔佐彌補,他最大致命傷在於欠缺凝聚眾人的領導魅力,如此一來很難得到才能者真心擁戴。

見七姬陷入沉思,真吾默默從衣襟內掏出另一本薄冊:「此外,這是宗武大人的調查報告。」

驚訝抬起頭,七姬忡住,她並未要他去調查右近衛權中將大人呀!

「妳要看嗎?」真吾聲線低沉,安靜凝視著她。

一旦接下他的報告書,就表示她也認為自家大哥無法勝任將軍一職,才需查看另一位兄長是否適合。

如果神雪是面能印出她內心的鏡子,真吾便是最貼近她的影子,無需開口,他都知道,有些話由她說出來會有多痛苦,有些時候她對自己卻比誰都殘忍,所以他不等七姬指示,直接幫她把難以啟齒的交待完成。

身為暗夜奉行,她的作為無可厚非,非常理性而明智,但身為妹妹,對於才幹不足的兄長毫無半分同情偏袒,只能冷眼放棄,這不得不說是一種狠心,一種對家人的涼薄。

「真吾……」

然而,連最瞭解她的真吾都覺得她雖然痛心,最後還是會做出如此決斷,七姬突然感到一絲生生的悲哀,原來在真吾心中,她就是這樣的人。可是在產生這絲悲哀的瞬間,她同時感覺到一股被理解的珍惜──正因他不僅知道明智時的她,也知道狠心時的她,涼薄時的她,他更會一直陪著她走下去!

啪一聲,沒接過真吾手中密報,七姬反而將手上報告書推回去還給他,真吾一愣,她已站起身,笑著朝他搖搖頭,眼角忽然瞥見從渡廊走來,端著一碗墨黑藥汁的清水秋燃,嘴角的微笑頓時僵住。

「咳咳咳,」摀著唇,七姬一面咳嗽,一面舉起手阻止,「我都病成這樣了,還喝呀?」

那天回到浮雲殿,赫然發現殿內多了一位意外來客,絳宵。

從嵐山離開時,不告而別的人不只神雪,還有這位女藥師,原以為她是回佃島去了,想不到她也來到了江戶城。

女藥師自報姓名,簡單說明自己已得到將軍首肯,將會在浮雲殿住下,問她為何要住進浮雲殿,性情清冷的女藥師僅淡淡睨了三人一眼,高傲撇開頭,用下巴指指殿外逐漸走近的腳步聲。

六、七名提著藥箱的大夫正朝浮雲殿紛沓趕來,七姬不禁有些頭痛,之前在將軍默許下,以靜養為由,謝絕任何人探病,但如今這些人是受家重命令前來,要是把他們趕回去,鐵定會引起兄長疑心,正琢磨著該如何解決眼前難題,一碗湯藥推向她。

「喝下去。」女藥師言簡意賅。

想到這名女子精通醫理,大概是想下藥幫她掩飾,讓她看起來彷彿真的犯病一樣。七姬當機立斷,捧起碗一口喝盡,只是她沒想到絳宵的醫術會厲害成那樣,喝完藥,才移動第一步想走進內室,下一秒她立刻直直倒下,還是真吾匆匆接住,將她抱進房內。

當大夫趕到時,她已陷入高燒狀態,不僅病得逼真,連最有經驗的大夫都以為她接近彌留,嚇得大夫們又是針灸又是熬藥,一陣手忙腳亂,總算穩下她的病情。

之後為了取信不斷叫大夫過來探望的兄長,每天她都會喝下絳宵的藥,只是喝下藥後,人也會像生了重病一樣,使得七姬這幾日不得不留在浮雲殿,調查工作全交給真吾去進行。

「放心,這次不是發病的藥,是解藥。」小心吹涼太燙的藥湯,清水秋燃連同托盤一起遞過去。

「那就好,不然再喝下去,我都懷疑自己真的快沒救了。」從小她身骨極佳,生病次數屈指可數,哪像這回結結實實在床上躺了好幾天,七姬捏著鼻子,拿起碗灌下一口,小臉立刻全皺在一起,「噢,好苦,不是已經拜託絳宵調得好喝一點了嗎?」

「絳宵姊姊說,不喝就拿去倒掉。」

「……。」不愧是從清水家出來的人,好有個性,七姬可憐兮兮地扁了扁嘴,把藥一口氣喝光。

「本來我還怕妳一直喝藥對身體有害,但絳宵姊姊說她下的藥,表面上看似發病,實際上非但不會傷身,還能改善體質,只不過入藥後得臥床靜養,所以她刻意下了很強的藥勁,讓妳在床上多躺幾天。」

能被清水秋燃在名字後面加上姊姊這個稱呼,表示他非常敬重此人,七姬將喝完的藥碗放回托盤,驀然想起他與絳宵都曾是清水家的「侍影」,兩人後來卻也都離開了所侍奉的主上,投靠他人。

清水秋燃的無奈,她懂,但她不明白絳宵與前任清水家督發生過什麼,以致被趕出清水家,只知兩人最後分道揚鑣,女藥師向幕府投誠,前任清水家督則被廢除家主之名,後遭近臣擊殺。

「她在浮雲殿住得還習慣嗎?」目光微微遠眺,七姬望向後殿露出的屋簷一角。

女藥師平日幾乎不與人說話,安靜得像空氣,唯獨面對同樣是分家出身的清水秋燃,偶而才會看心情搭理幾句。相形之下,她對幕府也沒有好感,對奉子更是深惡痛絕,奉子用過的東西絕對不碰,七姬不得已只好搬去奉子先前居住的寢間,把自己的小偏殿讓給她。

看得出來絳宵會幫助幕府,並非出自認同,只不過她與菊月似乎有著什麼深仇大恨,而德川家正好是菊月最想擊倒的敵人,僅此而已。

難道只因為憎恨,就能讓人不顧一切,不再理會自己其他感覺、思考、信念,執意去站在與對手相反立場的那一方嗎?每每看著女藥師一言不發坐在角落的單薄背影,七姬都很想問她這個問題。

「應該還好吧,沒聽她抱怨過。」聳了聳肩,清水秋燃端著托盤轉身欲走,突然發現什麼,睜大眼睛對著她大叫,「妳的臉色好多了耶!而且……」用力揉了揉眼睛,「是我的錯覺嗎?妳好像變漂亮了。」

原本即已清麗得過份的五官神采奕奕,越加顯得明亮動人。

「喔?」摸了摸臉頰,雖然看不到自己外貌是否真的像清水秋燃所說有變化,但才一會功夫,燙人的溫度已經恢復正常,原本還在流的鼻涕也止住了,整個人一掃昏沉,甚至比以前更有精神,七姬驚訝把托盤上的空碗端起來,拿在空中左右端詳,「這未免也太神奇了,絳宵到底是讓我喝了什麼?」

「我可以也跟她要一些來喝嗎?」清水秋燃眼巴巴看著藥碗。

「真吾。」將碗放回托盤,七姬轉向廊下,「忠相大人今日是否需登城務公?」

搖搖頭,知道她恢復體力後,最想做的事是什麼,真吾回道:「大岡大人近日都待在自己的屋敷,如果妳現在要過去,我傳信鴿通知大岡大人。」

「嗯。」總覺得心中有個疑慮,非得與大岡忠相當面商談不可。

走回室內,七姬迅速換上外出裝束,再次踏上長廊時,清水秋燃已收拾好藥碗,正在弄熄火鉢,近看才發現火鉢與炭團多得驚人,遠遠超過實際使用所需,有好幾個根本用不到,堆在一旁徒生灰塵。

「這些全是家重大人叫人送過來的?」七姬若有所思地看著。

「是呀。」撥熄了炭火,清水秋燃拿出懷紙擦手,「已經向家重大人反應數量太多了,但家重大人很堅持要妳收下來,我只好找地方先堆著。」

擦完手,他跪坐在地板上,端正行了個禮:「你們要出城吧?路上請小心。」

「咦?」七姬有些驚詫,「你不跟我們一起去?」

還以為向來喜歡熱鬧的他會想跟著出城,從小他就很怕寂寞,最討厭一個人被留下來。

「萬一家重大人又派人來探望,我們人都不在怎麼行?好歹我可以擋在門口,說妳還在熟睡。」

「秋燃──」

「啊,我答應絳宵姊姊要幫她磨藥粉,就這樣,回頭見。」不等她接話,身著女裝的他扭頭跑出長廊,將拉開的紙門反手關上。

「他也已經下定了決心。」看著那道緊緊闔起的紙門,真吾瞭然地道。

明白自己擅長追蹤,卻不擅武藝,跟在她身旁也不能保護她,不如留在城內還能發揮一點功用,這個原本嬌氣十足的孩子,正以自己的方式努力長大。

也唯有這樣,他才有資格侍奉在她左右!

「可是,」咬了咬唇,七姬有點不忍,想走過去叫他回來,「他一個人,一定會哭的吧!」

邁出的腳步遲疑了半晌,卻終究沒有繼續向前,如果這是他的決心,她就得用同等分量的慎重,認真對待他的選擇。

「我覺得我好像看著自己孩子長大,欣慰之餘,卻十分懷念他還會任性時的父母。」一邊感嘆著,七姬一邊轉身步出長廊,「就像你小時候一樣。」

「我小時候?」

「是啊,你小時候對我撒嬌的樣子多可愛呀。」

「我哪有對妳撒過嬌。」在原地翻了白眼,真吾快步跟上。

「沒有嗎?啊,那就是你剛到江戶城時,迷路哭著找我的樣子,好可愛。」

「都已在城內住了那麼多年,還會迷路的人是妳吧!」

「不然就是你怕打雷,每次打雷都會躲我背後。」

「……妳一定要編一個來說就是了?」

「是呀,你總有小時候吧。」

「……。」

等到兩人都走遠,清水秋燃才敢推開紙門走出來,強忍住想要追上前的衝動,抱著膝蓋坐在地上,一抽一抽哭了起來。

他想跟去,他其實好想跟去,一點也不想獨自留在冷清清的浮雲殿,尤其……之前身為侍影,總會有個人對自己是理所當然應該貼近跟隨的存在,在背叛了原本效忠的主君之後,剎那間那樣的存在消失了,他突然好害怕這種孤單一人的感覺。

不想再失去,只想抓住唯一能留住的,卻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不過,沒關係,用力抹開眼淚,他低聲對自己打氣,如果有時的孤獨,是留在她身邊的代價,他會努力忍耐。

「我何時叫你磨藥粉了?」

突如其來,毫無音調起伏的聲音響起,嚇得他當場跳起來,轉頭望向身後安靜佇立的梔色人影。

「我、我想絳宵姊姊藥快用完了,一定會需要有人幫妳磨藥的嘛!」偷偷擦去淚痕,他故作鎮定往小偏殿走去。

「那好,」沒說破他的偽裝,絳宵走得很快,冷冷越過他,「你過來,把我昨天收到的三十箱生中藥磨好。」

「咦?三十箱?」

「你有意見?」銳利美目馬上瞥過去。

「沒、沒有。」縮著脖子,他對著走在前頭的身影想了又想,看了又看,猶豫許久,終於開口問出多日來不斷懸盪於心的問題,「絳宵姊姊,前任家督大人其實還活著吧?」

嘶一聲,絳宵停住前進,驀然在中途踩住的白襪陡然摩擦過地板,發出的聲響彷彿撕裂了空氣。

他並不像七姬那麼精於推理,苦思多日才恍然想通。

當年前任家督因故被廢,之後又傳出身故,由清水御飛在倉促之中接受幕府任命文書,這段不尋常的過去在清水家卻極少被提起,彷彿是家老們有意淡化。

假如大膽推測,前任家督並未死亡,清水家便有欺騙幕府的嫌疑,之前七姬誤闖湯殿山,被扣留半年之久,還差點被殺,想來就是怕她發現這個秘密。

「他就是那名曾經帶著勾墨出現在嵐山的男子,對不對?」見絳宵雙肩微微顫抖,清水秋燃走到她面前,想進一步確認。

他看見她的表情變了,極美的雙眸竄出強烈火光,像要吞噬掉什麼,又像要噴發出什麼,看起來有點駭人。

「你說的……」微低下頭,一被風吹起的髮絲滑過她面向暗處的側臉,「一點也沒錯。」

舉起右手,她陡然掐住他的脖子。

「呃──」

「只是你知道得太晚,也太早,他們已經出城,又還沒回來。」

下一秒,她將一瓶鮮紅藥水強灌入清水秋燃口中,他反射性抓住她的手臂想抵抗,可是事情來得太突然,被灌下藥的他很快停止掙扎,在逐漸黑去的視線中,他驚愕看著她,不敢相信她會這麼做。

「你很愛他吧?愛上從小受命保護的家督,似乎是歷代侍影擺脫不了的宿命,你……也是其中一個。」冷眼看著他嘴邊的紅色液體漸漸滑下唇角,她面色猙獰,似帶著一絲嘲笑,又似帶著一絲看透的憐憫,「所以你才會決定離開他,寧可留在他所深愛的女子身旁,當她的侍臣,也要替他守住她。」

好……好痛苦,他說不出話,拼命喘著氣,想將藥水吐出來。

「我沒有你那麼寬大的胸襟,我所愛的人不能愛我,我就要毀掉他的一切,他愛的人,我只想將她碎屍萬段!」冷風吹過,她鬆開手,「不要怪我,在徹底毀滅他之前,不能讓你亂了我的計畫。」

氣力驟失的他失去支撐,緩緩倒落在她腳邊,努力睜大的眼睫宛如垂死的蝴蝶翅膀,顫抖搧了搧,過了幾秒,搧動的力道漸漸微弱。

最後,終於在風中完全靜止不動。

 

 

 

第六話 (04)

 

窗外,天空一片灰濛,壓得極低的雲朵不斷聚集在地平線上方,堆了一層又一層,既不下雨,也不下雪,比起昨日卻更冷了幾分,透過打開一半的格子窗,刺骨空氣吸入一口,都像要涼進心裡。

「退出南町奉行所,是忠相大人自己的提議?」沒想到會得到意料外的答案,七姬困惑望向坐在對面的大岡忠相。

兩人身處的和室簡單樸實,並無多餘裝飾,桌台、櫃俱皆以實用為主,儘管使用多年,木頭紋路已被歲月磨去,留下好幾道星霜刮痕,上頭堆疊成山的書冊反而越放越多,全靠堅固的桌腳支撐下來。

「家重大人與宗武大人,誰才是最適合繼承下任將軍的人選,在家臣之間已經爭論多年,但從未像前陣子那樣激烈。」搖搖頭,大岡忠相解釋,「似乎有人故意搧動支持宗武大人的幕臣去造謠生事,四處散播不利家重大人的言詞,如果不即時壓下這些人,恐怕他們會被一網打盡,一併定罪。」

原來如此,七姬懂了,說到底那些意圖推舉她二哥的幕臣被人利用了還不自知。表面上大岡忠相帶頭提出改立將軍次子為繼承人,便遭到職務異動,就是要給那些人一個警告:連深得將軍信賴的他膽敢非議德川家繼承一事,都會落得如此下場,那些人見了,短時間應該不敢再輕舉妄動。

「可是,忠相大人,你這樣做,豈不是無法再參與幕政?」離開南町奉行所後,便不得再過問相關政令,他在做出這個決定時一定很痛苦。

「而且寺社奉行通常都由精通禮儀的譜代大名擔任,因此也都會身兼奏者番(負責安排各大名晉見將軍等儀式的官員),但忠相大人並非譜代大名身份,就算晉升寺社奉行,也無法取得兼任資格,在這種情況下,想必讓你吃了不少苦頭。

聽說他擔任寺社奉行後,因為長期處理町奉行實務,對禮儀並不擅長,在精通禮儀的同僚中備受排擠,甚至以他並未被任命奏者番為由,不讓他進休息室,年過花甲的他捧著餐盒在走道上孤獨地走來走去,連休息的地方都沒有。

一個畢生窮盡心力輔佐幕府的老臣,晚年竟被人如此不堪地對待,七姬臥病在床期間聽見真吾彙報他的近況,簡直痛心得差點飆淚。

「姬君,」知道七姬為他不平,大岡忠相反過來安慰,「如果我的遭遇不夠難堪,怎麼能給那些人警惕?」

稍做停頓,他壓低聲音。

「也唯有這樣,在背後策劃這一切的主謀才會放過他們。」隱約也察覺對方其實是以那些人為脅,逼長年支撐著幕府的他退出幕政,注視著眼前明麗少女,想到她的敵人是那麼強大,自己卻無法再從旁相助,大岡忠相不禁有些沈痛,「雖然不甘心,不過這次的確是我們警覺得太晚,今後請格外小心。」

「忠相大人。」四年來兩人一起解決過許多棘手案件,頭髮花白的老人像山一般耿直,充滿智慧,是個讓人感到安心、信賴的依靠,七姬神色一正,往後挪了挪,雙手置地,鄭重伏下身朝他行了一禮,「這些年來,忠相大人辛苦了。」

不是以姬君的身份,而是以一個曾經共事過的晚輩的身份,由衷向他致敬感謝。大岡忠相眼眶微紅,沒有推辭,收下這個以七姬地位而言不該向身居臣下的他所行的禮。

「放心,繼任南町奉行一職的松波正春大人,是位很有才幹的人,一定能夠接替我,在妳需要的時候,成為可靠的助力。」這可是他與將軍研商許久,才敲定的人選。

「松波正春大人?」抬起頭,七姬並未見過此人,不過對這個名字並不陌生。他是三宅政広的三子,後來被松波正次收養,因此繼承松波家名,歷任書院番徒頭小普請奉行勘定奉行,曾糾舉過甲府城御金蔵事件,是個靠著自我實力步上青雲的男人。

「如忠相大人所說,松波正春大人或許是個很有才幹的人,以後會有很多需要仰仗他之處。」起身,推開面向庭院的紙門,七姬轉回頭,她的背後是片蕭索冬景,她的臉上,清澈眼眸,清淺微笑,卻有著明媚肯定的溫暖,「但是在我心裡,忠相大人永遠都是行政擔當之中最出色的一級幕臣!」

在他擔任町奉行十九年間,開創許多前所未有的先例,由他下令組成的「伊波呂四十八人町火消」,是日本最早直屬政府的專業消防隊,還成立江戶時代第一個垃圾回收組織,給予垃圾回收者專有權,並積極整頓交通,修復兩國橋和永代橋,大舉改進江戶人民的居住環境。

為了改善社會不良風氣,他嚴加取締賭博私娼,小石川養生所建立後,更四處尋訪名醫,邀請他們到養生所服務,並起用青木昆陽,推廣薩摩芋試種,曾暫時性地解決糧食問題。

享保二年,他參與編篡的《公事方禦定書》公佈施行,對於裁決的標準予以書面規定,避免相同案件在兩位審判官手中會有不同判決,進而確保了司法的公正性。

一連串措施,出發點都是以人民日常生活為考量,只是這位政績斐然的一代名奉行當時也沒想到,此次職務異動,將他從幕府權力中心調離之後,終其一生他都沒能再回到實際政務上,連七姬都始料未及,之後幕府處境越來越艱辛,就算想讓他重回幕政也無力做到。

於是,她離去之際留下的那抹溫暖微笑,就此成為大岡忠相從政生涯最後一縷餘暉。

 

 

 §

 

 

「不在城裡?」

回到浮雲殿,沒看到清水秋燃出來相迎,七姬覺得奇怪,四處尋找依然不見他身影,讓真吾在城內仔細搜查一遍,得到的結果也是如此。

「他出城去了。」就在主僕兩想進一步行動時,絳宵踏著安靜步伐,出現於兩人身後,美麗冰冷的臉不帶任何表情,毫無愧咎,亦毫無破綻,「我叫他去城外幫我採摘幾味藥材,短時間內不會回來。」

七姬一愣,面色掠過思凝,然後她明眸清亮,一瞬不瞬地直視著絳宵,靜靜微笑著反問:「是嗎?」

面對這道過於澄澈洞悉的注視,絳宵目光雪厲,更冷地回瞪過去:「難不成妳覺得我在騙妳?」

微偏著頭的小臉狀似思索,再度輕輕一笑:「不,妳說是,便是。」

意外地沒有深究,七姬舉手伸了個懶腰,搥搥肩膀。

「噢,太久沒出城,真累,今天先這樣吧,我去裡間看報告書,有事再叫我。」腳步轉向內室,走了幾步,突然被絳宵喚住。

「妳打算怎麼處理玄明大人?」

一句話,像投進靜湖的石子,空氣間振開無形漣漪,一圈,兩圈,慢慢朝四方蕩漾開來。跪立於走道外的真吾看著她停住腳步,一襲水色外掛,似站在湖心中央,停頓幾秒,七姬才默然伸手拉開內室紙門。

「如果要進行審判,妳遲早得與他當面對質。」像是看穿了她逮捕清水御飛後便不打算再見他,絳宵有些嗤之以鼻,「以玄明大人的為人,我該提醒妳,妳若打著審判日之前都把他丟在大牢,不去理會他的主意,會出事的。」

聽到絳宵這麼說,心頭忽然覺得很毛很涼,七姬穩住微抖的雙手,假裝不在意地揮了揮:「他人都在牢裡,既不能施展催眠術,行動又受限,還怕他幹什麼,總不會越獄來找我算帳吧,哈、哈哈。」

最後兩聲,笑得有點僵硬,純粹是給自己打氣,七姬走入內室,反手關上紙門,沒看到翻出懷裡小冊子的絳宵一邊木然找著,一邊唸唸有詞。

「收驚的藥方應該有吧,只是一次要配幾碗才夠她喝?」

這天晚上,七姬做了一個夢。

那是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夢境很清楚,很逼真,但她知道自己就是在作夢。眼前山林結著初春冰雪,有些正要融化,用力揉揉雙眼,很不想承認觸目所及都是高海拔植物,其中有幾株針葉樹外型特殊,她只在某座深山見過。

「七兒。」

緊接著,充滿磁性的嗓音從背後響起,聽見這聲熟悉叫喚,七姬在夢中一僵,整個人屏住呼吸,滿臉驚疑又不敢置信。

「怎麼?妳都敢將我下獄,卻不敢轉過來面對我?」

這、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是她單純在作夢?還是那傢伙當真來到她的夢境?

「妳再不轉過身,我就要抱住妳了。」

低撩的男性嗓聲近在耳畔,溫雅的吐息、淡淡的要脅口吻更是唯他獨有,這下七姬十分確定她作的絕不是普通夜夢。

強壓下震驚,七姬緩緩轉身,咬著牙,臉一抬,雙眸對上他清泉似的目光。

再次相見,說不緊張是騙人的,但除了緊張,還有一種更複雜難喻的情愫,在看見他的瞬間全數浮上心頭。

對他的記憶,依然停留在那晚的三条坊門小路,月光似水,樹葉沙沙作響,他的雙眼被她揮出的紅綾縛住,自此喪失自由。

絳宵說得沒錯,她是打算直到他被押上審判場上才要再見他,因為她代表德川家,他代表菊月,政府與反政府,這是兩人今後僅存應該有的關係,可是她忘了,這個男人不是任何人能夠規範、限制的,她不去見他,不表示他就不會來找她。

「妳這樣……」看著面前多日未見的清秀小臉,他忽然發現到不同,不再像以前那樣裝傻矇混,相反地,她全神貫注直視著他,沒有半絲戲謔的表情充滿警惕,他環起雙臂,低低一笑,「對我可真防備。」

的確是不一樣了,這次她並沒有後退,而她大概也只有將他當成敵人時,才會用認真的態度看待他,不再想盡辦法逃避。

「此刻沒有被蒙住眼睛的清水大人,危險性太高,很難叫人放下戒心。」

連對他的稱呼、與他說話的方式都有了微妙差異,察覺到這一點,他眉稍微挑,淡淡側身,讓她看向身後。

「若妳是怕在夢中被我催眠,大可不用擔憂。」

「那是……」

與七姬剛到夢境時看見的清晰山景不同,他身後是片模糊光影,依稀還能看到大片琉璃、千歲綠與藤黃色的波光交雜流動,一下形成樹、一下形成雪山,數種景物不斷交替生成又破碎,破碎又生成。

「殘留在妳我體內的月之式,在經歷兩次時空穿越後,力量已大不如從前。」

「咦?等、等等,月之式?」沒想到還會再聽到這個可怕名詞,七姬大驚,「你、你是說你之前對我施展的那個……會讓人心智相連的月之式還沒完全消失?」

自從她與清水御飛在嵐山醒來,兩人便沒再做相同的夢,她以為月之式的催眠力早已解除。

「嗯,是尚未消失。」

「那、那如果……」

「如果我死了,妳也活不了。」

轟!夢中一定是打雷了,所以她現在腦袋有點空茫,聽不太見其他聲音。過了好半晌,她才抓回依舊有些發暈的神智,將後排牙根暗暗磨了又磨。

「為什麼我逮捕你的時候不說?」幸好當時沒將他就地處決,否則她豈不跟自殺沒兩樣!

「我想妳應該不會在毫無證據之下,命人斬殺我。」他語調溫文,很替她著想地說明,「不過看妳剛才瞪著我的樣子,似乎在考慮這個可行性,所以我還是早點告訴妳比較好,免得妳一時衝動,一屍兩命。」

「……。」這個男人──真的惡劣得叫她說不出話來了!

「妳放心。」見她大受打擊,他好心安慰,「月之式的力量已經非常微弱,唯有在我們雙方都想見彼此的情況下,才能在夢裡相會。」

難怪離開嵐山之後,她從未在夢中遇見他。

「可是今晚我也不想見到你,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七兒,妳真的越來越有勇氣了。」比起之前老是對他敷衍閒扯,現在的她倒十分敢直接說出心中所想,他勾起唇角,靜靜凝視著總算對他露出認真面目的小人兒,「我知道妳不會主動想見我,只好用點代價進入妳的夢境,這樣做對我心神消耗極大,要維持住夢中世界已是不易,我不可能還有多餘心力可以催眠妳,妳無須提防我。」

移動視線,瞥了一眼他身後那片細碎流光,似在衡量他的話有幾分可信,七姬想了想,找了塊大石頭坐下。

「清水大人費了這麼大功夫來到我夢中,絕對有什麼目的吧?」她太瞭解他向來不做無益之事的個性,論心機,她比不上這個人,乾脆開門見山問清楚。

天英院有意在半個月後的新年朝拜上,向妳父親建言改立德川宗武為將軍繼承人。

他也不迂迴,一開口,七姬立刻從石頭上跳起來,驚訝看著他。

天英院,本名近衛熙子,是六代將軍家宣的御台所,七代將軍家繼雖非她所生,但她出身高貴,本身流有天皇血統,又極具政治才華,在家宣、家繼病故後,推舉吉宗繼任第八代將軍,可說吉宗能順利入主江戶,天英院在背後出力不少。若她在公開場合,對曾施恩過的將軍做出這等請求,吉宗為了顧及她的面子與感受,將很難當眾拒絕。

然而七姬驚訝的,倒不是天英院打算這樣做,宗武的正室是近衛家久之女,與天英院出自同一個家族,天英院會偏袒這位將軍次子也不奇怪,七姬驚訝的是,清水御飛對情報的判斷力實在精準得嚇人,每個足以動搖時局的人、事都在他嚴密掌控中。

「如此一來,妳大哥地位岌岌可危,」他偏了偏頭,從容的模樣俊美無雙,「萬一他失去繼承者的身份,我會有點麻煩。」

菊月想將她大哥推上將軍之位,意圖利用下任繼承者的無能,加速幕府衰亡,果然是出自這傢伙的計謀!

「嗯,的確。」七姬忽然跟著頷首,「這點我也覺得挺麻煩。」

「所以我想先讓妳知道,如果天英院執意這麼做,我們這邊已有對策,勸她最好不要……」說到一半驀地停住,他突然覺得不對勁,「妳剛才說妳也覺得挺麻煩?」

「是呀。」當著他的面,七姬再度用力點了個頭。

咦──!

一瞬間,清水御飛愣住,過了幾秒,他猛然會意過來,一種意想不到,很不真實,不太能夠置信的念頭,赫然閃過腦海。

「難道妳……」

孅秀瑰美的唇緩緩往上揚起,只見七姬雙眸堅定,用無比強韌的決心、意志,朝他綻開一笑。霎那間,他彷彿看見一朵奔揚怒放的火焰,以最篤定的姿態,在他眼前鋒芒迸射燎散開來。

「清水大人,不管你們菊月有何企圖,針對下任將軍繼承者,我已經決定,在我的兩位兄長當中,我會選擇支持我大哥,家重大人!」

 

 

 

第六話 (05)

 

不可能!

足足五秒鐘,俊顏浮現錯愕,大出意料的表情在他還是平生第一遭。

「我很清楚,你們菊月扶立我大哥是想利用他的無能,我也承認,他不是一個理想的繼承者。」夢中的風,吹起了七姬長髮,她堅定不動,任由飛進視線的髮絲在兩人之間起起伏伏,不斷追逐,「可是身為將軍長子,亦非他能選擇,當大家認為他能力不足,表現差強人意,誰又給過他機會,去拒絕一個他怎樣努力都做不來的職位?」

自幼便承受著眾人期待,一言一行,都會被人用未來繼承者的標準放大檢視,然而國家成敗的責任之重,並不是每個人都背負得起。資質愚鈍如他,每次只要達不到外界加諸在他身上的要求,就是一次挫敗非難,可悲的是,他一直都在不斷受挫中長大,表面上對人越焦躁,越易怒,內心便越羞愧,越無助。

這就是她平庸、笨拙、受制於命運卻無力改變、活在不幸中的哥哥。

「想不到……能讓心中唯有天下的妳打破原則的人,竟是德川家重。」略作沉吟,清水御飛瞇起雙瞳,說得有些咬牙切齒,長長的眼睫之下,一雙眸子,似深藏著星光的月泉河,在真夜中暗潮洶湧地流動,「就算他才智低下,擔當不起治國者的角色?」

對於這個問題,七姬也不是沒有想過,早有心理準備。

「我會盡我所能彌補他的不足,從旁扶持他,鼓勵他,讓他成為名符其實的繼承人!」

「喔?」原來如此,清水御飛突然勾起雙唇。

「你、你笑什麼?」看到他的反應,七姬大感不妙,糟,她會不會說太多,反而引起他的警惕了,「你該不是改變主意,要菊月去擁護我二哥吧?」

緊張的追問,立刻遭他在額上彈了一記。

「為什麼妳覺得我一定會與妳作對?」

「嗟。」好痛,揉了揉前額,七姬忽然意識到他這個舉動太過親暱,當下想如往常那樣退後,用玩笑敷衍過去,卻在開口的前一秒想到兩人關係已不同以往。

成為勁敵的他,只能面對,不再是她能胡扯迴避的人!

「以清水大人投靠菊月的立場,不與我作對才奇怪。」深吸口氣,努力打消退後的念頭,她放開手,正了正心神,隨即綻開笑,朝他挑戰似地揚眉,「還是清水大人已有悔意,想向幕府認罪輸誠?」

聰慧果斷,毫不退卻的模樣,是唯有將他當成敵人才會如此展現出來。

「向幕府認罪?」端詳著她的轉變,他微笑,「這我倒從未想過,也毫無必要。目前雖然與我計畫的有些出入,不過我想結果還是一樣的。」

咦?可是如此一來,在她支持下,家重必能有番作為,這對企圖加速幕府腐敗的他來說應該不樂見才是,為何他絲毫不在意,還說結果不會改變?

「有妳這樣的妹妹,德川家重可真幸運,只可惜……」含著淺笑的俊顏從容不迫,朝她傾過身去,「最後造成他無能的人,還是他自己。」

七姬一愣,見他逐漸逼近,直覺又想往後退,卻見他挑起眉,彷彿在嘲笑她此刻退開,就好比才剛開戰就認輸一樣。

「什麼意思?」忍著逃走的衝動,她屏住呼吸,直視著越靠越近的他。

「德川家重與妳父親不同。」來到她面前,他緩緩俯下面容,「對於越是優秀的人才,妳父親越會重用,因為他深信自己一定能領導對方為他效命。但德川家重不一樣,他本身毫無才幹,就怕別人比自己出色,將來會取代他。」

無能者最大的缺點,不在於本身能力不足,而是他缺乏自信,只敢接受比自己能力更差的人,對於才智出眾者,反而特別厭惡排斥。

「妳二哥的能力與人望都比他高,他已經很難容忍了,一旦他知道妳就是傳聞中深受將軍寵信,對幕府功不可沒的暗夜奉行,竟連身為妹妹的妳都比他強,只有他一無是處,妳覺得他會有什麼反應?」

這……突然驚覺他說的不無道理!萬一她大哥得知她另一層身份,恐怕會覺得她別有用心。思及此,低垂著螓首的七姬猛抬起頭,差點撞上他,這才愕然發現,他在不知不覺中已離她這麼近,只要他再把臉往下俯低半吋,就能碰上她。

「不,我是女子,再怎麼樣都不可能成為將軍繼承人,他不用怕我會威脅到他的地位。」不能輸!面對他的貼近,她咬緊牙根,強迫自己正視他的雙眼,「就算哪天他知道我是暗夜奉行,我也會告訴他,我是以一個妹妹的身份支持他,他是我的親人,我們一定可以互相理解,我相信他!」

堅定的小臉,強韌得令人心折,也心疼,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清透眼眸閉了閉,再緩慢睜開。

「妳賭上親情,傾盡忠誠、性命,全力去協助的兄長,結果卻是在第一時間就會將妳狠狠推開,最不相信妳的人。」

他突然張手捧住她雙頰,有力的視線,深深望入她眼中。

「到時候如果妳覺得很痛苦,心痛到難以承受,只要妳一句話,我馬上帶妳走。」

深刻入骨的注視,宛如告白般的承諾,由姿容俊秀的他做來,風雅至極,充滿無盡魅惑,七姬先是一愣,繼而有些無言。

這傢伙到底是哪來的自信?她忍不住提醒:「清水大人莫非忘了,你現今還在我江戶城地牢內?」

那雙捧住她小臉的大掌,將她朝自己更拉近了一點,莞爾的薄唇幾乎快貼上她的。

「妳說呢?」他卻沒吻上去,而是以一個極度曖昧,即將碰觸到的距離,在她唇瓣上流連低語,「我會束手就擒待在牢裡,都是為了之後的謀畫,但如果妳願意跟我走,我隨時可以為妳拋下所有計策,帶妳離開。」

掌下的小臉一僵。

「怎麼樣?」像是感覺到她的驚疑,他低低笑著提議,「要不妳現在點頭說聲好,我馬上越獄給妳看。」

「越獄?」她一時沒會意過來。

幾秒之後。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在尖叫中驚醒,七姬抱著被衾陡然坐起。

太可怕,太驚悚,太嚇人了!在無法使用催眠術的情況下,他該不會還真的有辦法從牢裡逃出來吧?一邊擦著從額頭滴滴答答淌落的冷汗,七姬一邊掀開被子,口中念念有詞:「守衛!得加強牢房守衛,蒙住他雙目的布條也要再多綁一道才行。」

對對對,就這樣做,急急忙忙,四肢並用地爬到門邊,她推開房門,正打算去外面叫人。

「咦?」門外卻坐著一道熟悉身影,「真吾?」

只見他端著熬好的湯藥,一臉早知道會這樣地朝她遞過來。

「這是?」

「給妳收驚。」

收驚?她哭笑不得地接下「那傢伙根本就是妖魔化身來著的,收驚哪壓得住──啊,真吾,不如你寫信去問問土御門大人,看有什麼符咒是可以收妖的?」

「……。」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望望她,決定採取比較實際的作法,「我再去端一碗過來。」

捧著熱騰騰的黑藥湯,直到真吾完全走出長廊,她才把碗移開,將半口也沒喝的藥碗放到一旁。

未綰起的長髮被夜風吹起,拂上面頰,她獨自坐在冰涼地板上,在人前總是玩笑以對的面龐逐漸褪去戲謔,目光也跟著安靜下來。

剛才那場夢境,震撼的不只是他最後留下那句話,最讓她頭痛的是,這次相會令她清楚意識到,今後不能再對他有任何閃避。

一旦處於敵對立場,應付、敷衍都是不允許的,她勢必得正視他的存在!

站起身,整個人迎向入冬吹來的冷風,她雙手環胸,就這樣靜靜佇立風中,有生以來第一次卸下所有嬉笑的情緒,認真地,煩惱地,輕嘆口氣。

遠方,陰暗牢屋內,被縛住雙目的修長身影細微一震,似是自夢中轉醒,由於先前坐在地上,以背靠著牆的姿勢入睡,反綁在身後的雙手已有些僵麻,正想調整坐姿,「嗚」一聲,他忽然別開臉。

看來強行使用第九式反過來催眠自己,對身體的損耗還是太劇烈了!清水御飛艱難地吸口氣,再淺淺吐出,每做一個吐納都像要撕裂布綾下的雙眼,他卻咬著牙,任由肆虐的劇痛一吋吋自眼窩處破碎,再如刀割一般,一絲一絲撕開到大腦。

他的意志向來比常人強大,但並非感覺不到疼痛,只是如果這是能再見到她的代價,這樣痛苦的過程,他可以忍受。

回想起夢中總算直視他的她,在極大痛楚中,他的神情反而越發清明穩固,忍痛咬緊的唇角輕輕動了一下,似是勾起一笑。

果然,只有當我是敵人時,才會讓妳認真以待,那麼這樣……也好。

 

 

 

第六話 (06)

 

現實往往是殘酷的。

望著緊閉紙門,站在長廊上的兩人一陣無言,表情皆有幾分哭笑不得。

「呃,今日大納言大人身體抱恙,不方便見客。」跪於門外的大岡忠光同樣滿臉尷尬,雙手按地,伏身行了一禮,「還請姬君見諒,先回吧。」

為了扭轉目前不利於兄長的處境,一連七日,七姬天天都去西之丸幫家重惡補。從形於外的言談舉止,到蘊於內的智力、判斷、決策,舉凡主政者所應具備的才能品性,七姬皆悉心提醒,每日陪著家重一同讀書用膳,直到天黑才離去。

一開始家重見到久病痊癒的妹妹還十分高興,但過沒幾天,他發現七姬之所以天天來探望,是希望他振作向上,對七姬帶來的書籍實在提不起興致,總是有一下沒一下隨便翻翻,到後來還鬧脾氣,找藉口推托,最後乾脆裝病不見人。

沒想到兄長會如此無心於學習,辛苦奔波多日的七姬都快流淚了。

一旁的神雪也很想嘆氣,當日七姬來到西之丸,表明支持家重成為下一任將軍時,一貫沈靜的神雪面色大變,表情之錯愕,絕不亞於清水御飛,簡直像看到成群飛鳥在水裡游一樣。

片刻的驚詫過後,神雪驀然想通七姬為什麼要這麼做,臉上頓時浮現出幾許錯綜複雜,顯然也認為家重一旦知道妹妹另一個身分後,勢必不會善待,到時她會有多痛苦!

可是她明知這層風險,卻還是來了,來到這西之丸,去相信,去付出,去試著改變不思上進的兄長,那個瞬間神雪別開了臉,深怕自己一個衝動會出聲阻止她。

既然七姬已經有此決定,神雪知道自己不該多嘴,而且兩人後來都深刻體認到這項挑戰有多艱難!

家重剛愎自用,聽不進他人建議,生活又非常懶散,要他花時間去精進自我,簡直比登天還難。這幾日神雪也試過各種方法,皆毫無進展,以致現在她和七姬一起被拒於門外。

要不是深知清水御飛心性,知道他今後還有布局,神雪幾乎以為當初命她前來協助家重,是要故意整她了!

突然之間,七姬與神雪同時想起此刻關在大牢裡的某人,腦中不約而同浮現出一張意態悠閒的面容,嘴角帶著玩味,隔岸觀火似地,笑看著狼狽的兩人。

──可惡,這個畫面真令人火大!

「大納言大人病了?」揮去無來由的幻想,七姬與神雪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即轉回頭,對著大岡忠光笑得燦爛,「正好,我從浮雲殿帶來一名醫術高明的藥師,就讓她進去看看吧。」

「這……」沒料到七姬反應這麼快,大岡忠光一愣,目光侷促轉向房門,猶豫著要不要進去請示,裡間已傳來暴躁的喝止聲,叫他說自己已經睡了,不准開門。

想當然耳七姬與神雪自是聽見了,大岡忠光尷尬回過頭,望了望兩人。

「那就算了,省得我麻煩。」七姬身後突然響起一記冷哼,絳宵一臉鄙夷,轉身就要走。

誰知一聽到絳宵開口,裡頭的家重發現來的是名女藥師,突然改變心意,要大岡忠光趕緊開門讓她進去。

七姬「咦」了聲,不解哥哥為何有此轉變,但想想他願意接見總是好事,連忙拉住絳宵,朝她合掌比了個拜託的手勢。

雖說城內官醫眾多,但無人能治得好家重的口吃,都說那是天生缺陷,既然沒辦法根治,七姬也不強求,帶絳宵來西之丸,是希望她能試試看能否稍微改善他的狀況,畢竟上位者如果口吃太嚴重,每句話都要靠近臣代為轉達,實在有損威嚴,很難叫底下家臣信服。

望著絳宵心不甘情不願地跟著大岡忠光進屋,七姬鬆口氣,下一秒卻見大岡忠光被趕了出來,正覺得納悶,身旁的神雪忽然嘆了口氣。

「大納言大人見到美貌女子,還是這樣?」

「是。」大岡忠光低著頭,有些難以啟齒地頓了頓,「與當日妳在西之丸見到大納言大人的情況差不多。」

「喔?那是什麼情況?」七姬忍不住插話,很想知道神雪之前如何成為兄長女中。

「他屏退旁人,叫我進他屋內,拉著我的手要我當他侍妾。」

「什麼?」七姬錯愕。

「不過在他想進一步動作時,我就告訴他,有人替我算過命,如果我在二十歲之前便與人有了肉體關係,會令對方暴斃早亡。」

一聽就知道是謊言,幸虧神雪夠機伶,七姬搖搖頭,同時也有點感嘆兄長太過無知,竟這麼容易上當受騙。想必現在他還以為等神雪年滿二十,便能將這名美麗女子佔為己有,所以暫時先讓她以女中身分留在西之丸服侍。

「啊,糟了!」突然想起房內的絳宵,雖然絳宵年紀比家重大了十來歲,為人又冷若冰霜,但五官清麗,在家重眼中絕對稱得上是美女,萬一他想對絳宵不軌……七姬面色驟變,在大岡忠光驚呼中,她不顧禮節推開紙門,闖進屋阻止。

「哇哇哇哇哇──」沒想到裡頭傳來的卻是家重疊聲慘叫。

只見他抱著被插了一根長針的右手掌,在房內吃痛跳來跳去,絳宵一臉蠻不在乎地收著藥箱,見七姬呆立在門口,她起身步出。

「人我已經看過,想治療他的口吃並不是沒有辦法。」經過大門時,她在七姬耳邊冷冷哼了聲,「只是妳若想幫這種人成為下任將軍,我勸妳最好再三思。」

她會下針戳中家重痛穴,顯見對方定是對她做出什麼失禮的舉動,一想到兄長竟如此輕浮好色,不尊重女性,七姬驚怒交加,一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走過去拔出家重掌上的長針。

接著她一言不發坐下,美目微瞇,斜瞅著一臉心虛的兄長。家重吞了吞口水,知道妹妹生氣,也知道自己理虧,沒敢多說,一邊低頭坐著,一邊用指甲不安地刮著掌心。

房內氣氛很微妙,跟著進屋的神雪與大岡忠光也悄悄坐下,基於主從關係,神雪與大岡忠光坐在家重身側,但兩人不約而同都朝七姬方向看去。七姬挑著眉似在沉思,神雪不禁猜想她是不是後悔了,然而她思考片刻後,卻對家重提出讓人意想不到的問題。

「大哥,你想成為下任將軍嗎?」

家重一愣,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這樣問他,他茫然看著七姬,彷彿聽不懂她在問什麼。

他知道大家都不看好他,他不夠聰明,不夠高尚,時常做錯事說錯話,遭受父親嚴厲斥責,而父親每次生氣時都會流露出一種恨鐵不成剛的表情,眼中還會浮現出一抹心痛,他不是很明白那個心痛的眼神代表什麼,可是有一點,卻是他一直深信不疑的。

「當然、當然想!」他用力點頭,「父上是、是將軍,我是他、他的長子,自然會是、會是下任將軍。」

原來癥結點在這裡!七姬恍然大悟。

「大納言大人是說──」

正當大岡忠光一如往常想轉述家重的意思時,卻見七姬站起身,走到家重面前,兩手沈沈握住兄長的肩。

「不,哥哥若是成為下任將軍,絕對不是因為你是父親長子的關係,而是因為你想守護這個國家,想讓人民幸福的心願,比任何人都強烈!」她澄澈有力的目光坦然堅定,直望入家重眼中,「從以前到現在,哥哥可曾看過城外一般人是如何生活的?他們為什麼歡喜?為什麼煩惱?在意什麼?恐懼什麼?只有當你深刻體會到人民的想法,才會知道繼承將軍一職,並非僅是順應德川家繼承法這麼簡單而已。」

因為出身高貴,在江戶城內養尊處優,他從未接觸過百姓,只看到父親地位崇高,所有人皆要伏首聽命,理所當然以後他也要威風坐在父親的位置上,卻忽略了身為主政者必須肩負繁重政務,所作所為都會影響到一國未來,難怪他如此不思進取,缺乏勤奮向上的動力。

「也唯有當你知道治國有多艱辛,卻還是願意拼命去充實自己,永遠不放棄建立一個讓人民安心居住的國度時,哥哥才有資格大聲說出,你想成為下一任將軍!」

深刻精闢的見解,說得篤定真誠,那一瞬間彷彿有什麼光芒,帶著撼動人心的力量,從七姬身上綻透而出,不僅是家重,連神雪、大岡忠光都被深深震懾住。

可惜家重太過愚鈍,對七姬話中的深意根本無從理解起,反而被她嚇得不知所措,愣愣張著嘴,不知她說這些是要他做什麼。

看來他還是不懂呀,七姬苦思,下一秒她突然站起身,用力一個擊掌。

「好,我們出城!」

咦?出城?在場三人皆是一愣。

「喔喔,要出、出城啊,」家重大樂,馬上拍手附和,「這個、這個好。」

「不過不通知番方,不帶隨從,不騎馬,不坐轎。」見家重的樣子就知道他誤會了,以為是要前呼後擁地去臣下屋敷巡幸遊玩,七姬搖了搖食指,嘴角浮出一抹神祕笑意,轉向一旁,「忠光大人,你去找最舊的衣物,上面不帶任何家紋,你與大納言大人換上後,在坂下門等我。」

「什……」大岡忠光大吃一驚,急忙勸阻,「姬君,您不讓番方同行太過冒險了,萬萬不可!大納言大人與您身分貴重,怎可無人保護就出城,若發生變故可怎麼得了!」

「放心,只是在江戶橋廣小路附近走走,如果這樣就會出事,那江戶治安還真該檢討了。」

「咦?」不僅要微服出城,還要去廣小路那種町人聚集,擁擠又喧嘩的庶民地嗎?

「神雪,妳也去。」轉身,在離開西之丸之前,七姬不忘回過頭交代。

看著她踩著輕快步伐離去,神雪暗暗咬了咬唇,有點不知該如何形容此刻莫名萌生的感受。

『無論對象是誰,碰到再大的困難,她都會想辦法努力去克服,且連她自己恐怕都沒發覺,她靠的是自身那股強烈打動人心的力量。』

很不想承認,直到現在她才完全明白清水御飛言下之意。

剛才七姬所說,家重聽不懂,她卻是一聽便豁然通曉,目送著七姬離開,她竟有股衝動想走到那道背影身旁,讓自己也沐浴在這個人的光熱之下,難怪當初清水御飛曾向她示警,要她小心一點,別被那樣的力量所吸引。

領悟到這一點,神雪倒抽口氣,連忙收束心神,將視線從門口移回來。

是,她們立場不同,她也有自己深信不疑,想去守護的堅持!

想到這裡神雪終於徹底警醒過來,自我告誡之餘,她同時深感牢裡那傢伙未免也太精明了,恐怕早在嵐山時便料到她會被七姬動搖,所以才刻意出言警惕吧?

如今想想突然覺得某人思慮深沈得可怕,居然能將她的想法掌握得如此透徹……不,與其說他了解她,不如說他真正知之甚深的人是七姬,所以他很清楚待在那樣的人身旁會發生什麼事。

思及此,神雪微愣,說不出那股淡淡的失落是從何而來。

抬頭望向依舊敞開的紙門,那道纖儷背影已走遠,她握緊手心,一瞬間忽然想賭氣追過去,就為了讓那個事事料得精準的男人知道,他也有失算的時候,她想讓他吃驚,想讓他困擾。然而向來理性自持的她自然不會當真這麼做,於是這個念頭只在她心中一閃而過,便被靜靜壓下掩沒。

此時,七姬已回浮雲殿換好外出常服,在坂下門等著,除去姬君服飾,穿著平民衣物,梳著時下江戶少女流行的髮式,這樣的七姬,大岡忠光還是第一次見到。奇妙的是,看著如此打扮的七姬竟無半分違和感,彷彿不管是姬君模樣的她,還是面前以普通人之姿現身的她,都是七姬其中某一面,沒有高低優劣之別,也唯有將每一面的她集結起來,才會是完整的七姬。

若以花為擬,世間繁花種類眾多,各有千秋,卻很難說出她最像哪一種,可是每一種花的姿態,都會讓人想起某個部分的她。

「忠光大人是不是在想,以前我的病是真是假?」見大岡忠光一個人先到,七姬面容帶笑,放下環胸雙臂,將原本隨性靠在牆上的後背移開,挺直站好。

「呃,我並不……」大岡忠光錯愕停下腳步,就算心裡真的這麼想,當面說出來可是大不敬,他直覺便想否認,可是一接觸到七姬坦然直視的目光,他竟說不出半句虛偽客套的場面話。

對於七姬忽然奇蹟似康復這件事,家重心思遲鈍從未多想,他卻覺得很可疑,剛才聽到七姬那席話,他更深覺一個長年躺在病床上的公主絕不可能會有這樣的胸襟和見解!

其實關於她,民間一直有個謠傳,之前他還對此嗤之以鼻,此刻仔細想想,她反而更符合那個形象。

遲疑了幾秒,他硬著頭皮,迎向她的視線:「姬君,您究竟是什麼人?」

「就是你猜的那個人。」

「啊?」她當真是傳聞中的暗夜奉行?

「你身為我兄長側近,理應對他知無不言,如果你現在就告訴他,我也不會怪你。」七姬慢慢踱到他面前,「只是這麼做,他鐵定不會再接受我的協助,所以我希望忠光大人能暫時保密。」

大岡忠光比她大哥細心,遲早會發現她的身分,七姬並不打算隱瞞。

「這……」皺著眉,大岡忠光面露難色,畢竟他該效忠的對象是家重才對,然而望著眼前少女堅定的雙目,他靜默了幾秒忽然問,「姬君其實不需靠我轉達,就能聽懂大納言大人的話吧?」

七姬一愣,眼眸掠過幾許柔軟之色,她微笑點了個頭。

「嗯,他是我哥哥呀!」

一句話,也解釋了她選擇支持兄長的原因,這個純粹得沒有一絲虛假,溫暖得如朝陽一般的笑顏感動了他,大岡忠光默默有了決定。

「倒是忠光大人能聽懂我大哥的話,是幸也是不幸。」七姬目光一變,多了分洞悉的清亮,「家臣中唯有忠光大人知道我大哥在說什麼,光是這一點,就能讓你輕易取得他的信任和依賴,未來仕途得意,想必讓很多人羨慕。」

這是實情,背地裡已經有不少人眼紅。

「可是正因為這樣,就算忠光大人以後僅是忠實地傳達主上的話,還是會被人認為那是出自於你的意思,一輩子都會被人誤解,將你當成假借家重大人之口干預政事,濫用權力的奸佞小人。」直視著他,那雙清澈眸瞳再次浮現出一縷了然的柔軟,「忠光大人,你是帶著這樣的覺悟,侍奉在我兄長左右嗎?」

瞪大雙眼,那一瞬間,大岡忠光鼻子一酸,突然有種呼吸不過來的感覺。

連家重都不會知道,他成為小姓時,是抱持著何等決心,去面對自己將來可能會落得聲名狼藉的下場,往後在歷史評價中恐怕也是留下惡名,她卻看到了,那種被理解、被珍惜的感受,他從未有過,不知不覺中失去力氣的雙腿已經跪了下去。

「能夠侍奉姬君的人……很幸運。」他喃喃說道。

「而能有你這樣的人侍奉,」七姬跟著蹲下身,「幸運的卻是家重大人。」

略沉的語調,不似平日的輕揚明快,大岡忠光感覺到異樣,抬起頭,肩膀落下她沈沈一拍。

「家重大人就交給你了,今後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請你留在他身邊,支持他,保護他,將他的利益放在最優先的位置上,哪怕有天你必須對付的人是我也一樣!」

咦?這些天她為了督促兄長上進,耗盡多少心血,他再清楚不過,感激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把她當敵人看待?

正想再問,七姬已放開手站起身,笑著望向遠方走來的兩人:「喏,他們到了。」

走在前頭的家重滿臉不悅,不時扯著領口和袖子,一身棉布衣,不若平常穿慣的絲綢柔軟,更別說這件二手衣還是別人穿過的,又舊又醜,他才看一眼就極為嫌棄,還是神雪勸了半天,他才勉為其難彆扭地穿上。

「大哥別生氣,待會帶你去的地方,保證讓你大開眼界。」七姬笑笑迎過去。

四人出了坂下門,家重、七姬走在前,再來是神雪,大岡忠光看著依然穿著奧女中服飾的神雪,突然想起當初家重會留下這名女子,除了神雪貌美之外,其實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她也不需要靠他轉述,便能聽懂家重的話!

只是神雪為人低調安靜,這個發現他不曾向她求證,也不曾對任何人說過。

若說他靠著掌握語言的天賦,聽出家重在說什麼,而七姬靠的是手足天性,那麼神雪呢?

思索著這個問題,一直到走出江戶城,大岡忠光依然百思不解,事實上他也沒多少時間可以細想,因為打從出了江戶城,便不斷聽到家重在抱怨。

之前出入都是坐轎,哪像這回全得徒步,光走到江戶橋,就比他一整年走的路還長,可怕的是町街上人潮眾多,沒人為他開道,沒人退到一旁跪拜行禮,全在他身旁穿梭來穿梭去。

七姬帶他去了魚屋、瀨戶物屋、古著屋、八百屋,形形色色的庶民挑著扁擔叫賣,孩童們在小巷中奔跑,不時還有人在街上吵架,他看得目瞪口呆。

這與他的生活相差太多了,這裡的人很吵鬧,很擁擠,談吐很不高貴,舉止很不風雅,他有點嫌惡,也有點畏懼,可是他隱約感覺到有什麼是他們都有,他卻沒有的。

不過有一點,倒是舉凡人就一定都會有的,那就是肚子餓。平常用膳都有固定時間,許是剛才走了那麼長一段路,他生平頭一回在開飯前便感到飢腸轆轆。

於是四人就近找了間二八蕎麥屋,站著吃──是的,是站著吃,家重不敢置信地端著碗和筷子,撈起麵條,吃了一口便噗地吐出來。

「這是什、什麼?一點味道也、也沒有,我不要。」

「這一碗麵得花十六文錢,我們四人便是六十四文錢。」七姬靜靜看著他。

「六十四文錢?那又、又不多。」對家重而言,所用之物至少都是以「兩」為計價單位的,一兩等於四貫,一貫等於一千文錢,這區區六十四文錢在他眼中實在微不足道。

「是不多,可是一個結髮師傅一次只賺七文錢,我們這一餐,他得幫人家結十次髮,工作一整個早上。」

「我又不是、不是他。」家重馬上反駁。

「哥哥的確不是他,因為哥哥連幫人家結髮也不會嘛。」七姬拿著筷子在空中輕快一揚,「這麼說吧,如果哥哥生在庶民之家,你能用什麼養活自己呢?」

「我……」

「哥哥會賣菜嗎?」下巴指了指路過的挑菜小販,她隨即搖搖頭,「嗯,不成,扁擔太重,哥哥挑不起來。那麼當個刀鍛冶(鑄刀師)?大工(木匠)?還是雲助(轎夫)?唔……只是刀鍛冶得具備將鐵塊加工製成鋒銳刀刃的技術,大工除了會使用鉅、手斧、墨壺等工具之外,還要負責設計、備料、報價等統籌事宜,雲助得身強體壯……」

路人一個個接連走過,七姬一一指出他們是做什麼的,再回頭望了望家重,說明他們應該具備什麼條件,家重越聽越焦急,發現自己竟然沒有一樣做得成。

捧在手裡那碗廉價的蕎麥麵,頓時沈重了起來。

「不過,哥哥也別氣餒。」見家重沮喪垂著肩膀,七姬綻開一笑,「哥哥本來就不是菜販、刀鍛冶、大工或雲助,不曾學過,做不來他們的工作也是理所當然。」

放下碗筷,七姬面向著家重,展開雙臂,整個開闊而擁擠的街道都在她背後,也都在家重眼前。

「但是有一點,我希望哥哥能試著去了解,不管他們是菜販也好,刀鍛冶,或者其他人也好,你看他們都得付出努力,才能活下去,請哥哥好好珍惜他們這分想要生存的心意,這分所謂的──『庶民之心』!」

啊,就是這個!家重終於明白剛才他一直覺得街道上這些人都有,而他卻缺乏的東西是什麼了!

所謂的庶民之心,其實是一種對生活的熱情,他們生來一無所有,必須透過辛勞工作去換取溫飽,不像他出身優渥,鎮日遊手好閒,依舊不愁衣食,絲毫沒想過生存本身是需要努力才能達成的。

「不僅如此,有時不幸碰上米糧歉收,火災,或官吏為禍,處於弱勢的他們就算拼了命去努力,也無法活下來。」想起喪生於饑荒、火場、污吏中的人民,七姬握緊雙拳,朝兄長鄭重看去,「這樣的悲傷,希望哥哥也能用心體會。」

雖然還是有些不太清楚,不過這次家重隱約覺得自己好像有點懂了什麼,他重重點了個頭,低頭看了看碗中的蕎麥麵,一口一口,將粗糙的麵條默默吃完。

回程路上,沒再聽到家重有任何抱怨,大岡忠光在旁看得嘖嘖稱奇,一行人沿著護城河,正欲進城時,七姬忽然腳步一停,一雙銳利美目驀地朝剛才經過的轉角掃去。

不會錯!從吃麵的時候開始,暗處便有人窺探,甚至一路在後跟蹤,見她忽然轉頭,對方立刻縮回腳步匆匆離去。

這人是誰?莫非知道他們身分,還刻意跟蹤?

向隱身於不遠處的真吾使了個眼色,要他先跟上,七姬偷偷把插在髮上的木梳拿下來,藏入袖子裡。

「唉呀,我的櫛掉了!忠光大人,神雪,你們先送大納言大人回西之丸吧,我尋原路回去找找。」

一邊說著,一邊彎腰看著地面佯裝搜索,等到走出三人視線,七姬迅速直起身,快步追過去,對方腳程相當快,一下子已經轉回熱鬧市街,藉著人群掩護,混入裏長屋中。

江戶町屋敷是種細長型的建築物,面向道路的町屋稱為表店,是各式各樣做生意的店鋪,走過表店與表店間的小巷子,裡面便是一般庶民居住的裏店,又稱為裏長屋。

尋著通道,七姬走過一間間裏長屋,然而追蹤人實在不是她的強項,她走著走著便迷了路。

「奇怪,剛才……我是不是走過這間屋子?」站在一間長屋前方,七姬面露難色,用食指刮了刮臉頰,現在已經不是把人追丟,而是她把自己弄丟的問題了。

還在想著要怎麼走出這一區的裏長屋,前方忽然閃過一道人影,七姬一愣,雖然只是匆忙一瞥,但……她壓下驚訝,連忙追過去。

與先前跟蹤他們的人不同,那道纖細身影動作輕盈,每次都在七姬快要追上時,轉眼便消失了蹤影,在她找不到方向,不知該從哪條小巷出去時,又會在前方刻意晃過一片衣角,吸引她注意。

就在這一跑一追之間,七姬順利走出了裏長屋,來到大街上。

「主子。」

正當七姬左右張望,繼續尋找那道身影時,右後方出現熟悉低喚。

「這邊。」知道她方向感差,真吾特意折回來找她,卻發現她沒有立刻跟上,依然站在原地東張西望,「怎麼了?」

低頭思索片刻,她忽然露出一抹微笑,似是鬆了口氣。

「沒什麼,我們走吧。」不再多作停留,她快步轉身跟著真吾離去。

直到主僕兩走得夠遠,再也看不見,藏身在暗巷內的小身影才無聲走了出來。

一身少年裝扮的清水秋燃,望著兩人離開的方向,默默看了許久,緊咬的唇輕微地顫抖著,忍耐著,掙扎著,始終沒有喊出聲。

抱緊懷中布袋,他深吸口氣,甩頭眨掉眼中的淚,強迫自己背過身,往反方向走去,小小腳印踏在雪地上,一會過後,逐漸飄落的雪花已經掩蓋了他留下的足跡。

 

 

 

第六話 (07)

 

再過五天便是新年,屆時連續三日,各地大名、重臣、諸役人都將按照身分,依序進城向將軍賀年,稱為「年頭之御祝儀」。新年首日是御三家、譜代大名,第二日是國持大名,第三日是無官無位者、井伊、榊原、奧平家老與江戶町年寄等。

為了迎接年初第一個重要儀式,江戶城內外早在數日前便加緊進行相關準備,在前往西之丸途中,七姬小心避開搬運禮品器物的女中,來到家重居處。

「咦?他們一早又出城了?」七姬有些意外。

自從上次去過江戶橋廣小路後,接連幾天家重都帶著大岡忠光微服出城,房內只剩神雪留守。

「雖然晚了點,但他總算踏出第一步,主動去關懷百姓了。」欣慰漾開笑,七姬想起自己頭一回溜出城時年僅六歲,那時的她目睹城外眾人的生活後,深受震撼,想來她會下定決心守護天下,就是從那天開始,「如此一來,他也會漸漸明白自己的職責,而去努力鍛鍊自我吧!」

安靜燙完茶碗,放入一杓半的茶粉,神雪倒著熱水,默默聽著,雖然不甘心,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回多虧有七姬協助,才能說服家重,畢竟她的任務是要確保此人順利成為下任將軍,如果家重本人意願不夠強烈,事情便難辦了。

「神雪,妳不能再考慮一下,就讓他當個才智雖然平庸,但能為人民著想的九代將軍嗎?」

用茶筅刷攪著茶碗的素手陡然停住,神雪抬起眼眸,望向面前雙手觸地,認真請求的七姬。

「他能力不足之處,我會拼盡全力協助他補足的!」

屋內兩人視線交錯,屋外白雪無聲飛落,又細又碎地下著。

剎那之間,神雪赫然意識到近日兩人為了讓家重振作起來,時常一起煩惱,一起行動,竟險些忘了她們是敵對的!

雖然暫時有著共同動機,但七姬希望兄長的轉變,能在未來成為一個為民謀福的領導者,而對菊月來說,讓德川家重成為九代將軍,卻僅是一個無能的將軍更利於他們行事,至於他能不能為人民著想並不重要,最終將軍這個角色,連同幕府整個體制,都是菊月摧毀的目標。

這點不同,如同一條誰也無法橫越的鴻溝,硬生生在兩人之間切割開來。

「再不喝,味道便要變了。」垂下眼睫,神雪拿開茶筅,緩緩將茶碗花紋轉向七姬,筆直推向前。

沒有回答,卻也什麼都回答了,七姬暗嘆,雖然早預料到神雪的反應會是如此,正如同她亦不可能向菊月妥協一樣,可是她還是想一試。

也許潛意識裡,她一直不想將神雪視為敵人,也不想成為神雪的敵人。

「是我話太多了,茶自然是要在當下入口才好。」七姬大笑接過,戲謔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彼此都明白的遺憾,左手托著茶碗,右手轉圈,正要捧起就口。

外面突然傳來十分輕微的聲響,似是有人踩在長廊地板上,與戶外落雪相比,悄悄移動的腳步聲幾乎聽不見,但以七姬極佳耳力,她馬上察覺到有人接近。

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每回來到西之丸,她都只在這間茶室停留,私底下大岡忠光已以家重名義,禁止眾人涉足此地,來者若非不小心走錯,就是有意窺探!

「誰?」迅速放下未沾口的茶碗,七姬快步移向門邊,唰一聲,左右拉開紙門。

屋外冬日冷風霎時迎面飛來,長廊上,立著一名少婦,穿著白練色打褂,褂上繡著紺藍唐草,裝扮頗為高貴,沒想到會被發現,她錯愕看著七姬。

無論偷窺是基於何種理由,都是極為失禮之舉,但少婦在幾秒驚愕過後,很快恢復鎮定,非但不覺羞愧,反而揚起下巴,冷冷瞪著房內兩人。

「於幸之方夫人。」伏下身,神雪打破沉靜行禮。

聽到這個稱呼,七姬恍然大悟,原來此人是家重側室,梅溪幸子,通稱「於幸之方」。

幸子出身公家,是權中納言梅溪通條之女,享保十六年,家重正室比宮增子女王從京都降嫁德川家時,她自請為增子御側付,一起隨行來到江戶,兩年後增子難產而死,她便被家重納為妾室留下來。

「初次見面,我是──」說來兩人也算姑嫂,平常都以抱病為由,鮮少在公開場合露面的七姬還是第一次近距離見到她,正想著要以哪種身分介紹自己,話說到一半忽然被打斷。

「我知道妳是誰。」微微冷哼了聲,幸子語帶嘲諷,「姬君殿下駕臨西之丸,甚是稀客。」

身材高挑,散發著成熟韻味的幸子比家重大了五、六歲,五官生得極為白皙細緻,舉止談吐皆帶著京貴族特有的矜持與優雅,只是人也如傳聞般高傲,在城內風評向來不怎麼好。

「幸子夫人有事指教?」對方態度完全稱不上友善,七姬也不廢話,直接問明來意。

「如果妳們以為大納言大人會因此大徹大悟,改頭換面,就太愚蠢了。」哪知幸子的回答更是單刀直入,半點修飾也無,「他是個好吃懶做,容易半途而廢的男人,既沒耐性,脾氣又差,是不可能成大器的!」

呃,七姬與神雪同時一愣。

無論公家、武家,向來都非常重視顏面,就算對丈夫有天大的不滿,也不可能在外人面前當眾貶損他,七姬與神雪兩人默默交換了一個眼神。

「萬一哪天當真如此不幸,讓他成為下任將軍,」目光一轉,幸子忽然朝神雪看去,「妳終於能以將軍側室的身分進入大奧,得到享用不盡的財富,那又怎麼樣?」

看來她誤會了,以為神雪是為了自己將來的榮華富貴,才會鼓勵家重去爭取九代將軍之位。

「女人的青春只有一次,妳若抱持著攀龍附鳳的想法接近他,以後絕對會後悔。」轉頭,望向廊外下個不停的飛雪,幸子目光逐漸變得深遠,彷彿穿過重重雪片,看到遙遠的過去,「很快妳就會知道,財富帶給人的快樂只是短暫,可是當妳想用一個女人的感情去對待他時,卻發現他除去外在地位之後,根本一無是處,更別說那位大人是非常喜新厭舊的,一旦有了新歡,很快便會將妳拋在腦後,到時妳還能去愛這個無知又窩囊的男人嗎?」

這說得可真夠直白的了!然而幸子口氣雖有些無禮,講的卻是不爭的事實。

的確,依常理來看,家重長年不思進取,又貪好女色,絕對稱不上是值得託付終身的理想對象。

「所以,希望他繼承下任將軍一事,妳們還是放棄吧。」背對著兩人,幸子簡潔說完,轉身便要走。

「明知他是一個這樣的男人,」望著那道努力保持直挺的背影,七姬突然語出驚人,提出反問,「幸子夫人,妳卻還是深愛著他,不是嗎?」

倒抽口氣,幸子腳步一僵,在走廊上停住,連神雪都略微驚訝地抬起頭,目光忍不住往走出屋子的七姬看去。

七姬一步步緩慢走著,直到幸子身後,從她這個角度看見的幸子,一襲外褂藍白花紋交織,襯著廊外雪花,宛如嚴冬雪地裡,潔白綻藍的雪割草。

那象徵著耐心,開在隆冬之中的小花,就像幸子一直立在亂雪中,靜靜守候不成才的丈夫,一直,一直關注著有關他的一切。

「是,我是愛他。」深深做了一個呼吸,幸子陡然轉過身,「不是愛他的頭銜、他的地位,更不是因為他有哪一點稱得上優秀,相反地,他這人有多無用,我都知道。」

扯開唇角,擠出複雜一笑,幸子彷彿在鄙視著自己,又像在宣示著某種決心。

「大概也唯有在知道他所有缺點,對他不再存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之後,才有辦法繼續和他一起生活下去。」

「那麼,幸子夫人,」大步上前一跨,七姬拉起她冰涼的手,鄭重握住,「既然妳真心愛著他,在他努力改變自己,想要振作起來的時候,不是更應該支持他,為他加油嗎?」

搖搖頭,表情總是帶著嘲弄的幸子,眼中溢出些許苦笑,毅然抽回雙手。

「妳會這樣說,代表妳對他了解得還不夠深,才會有這麼天真的想法。」直視著七姬,她以同樣直接的口吻,毫無保留地道出心中想法,「妳很清楚自己生來的使命是什麼,且有能力去完成它,就這點來看,妳其實很幸運,同時也很勇敢,為了信念,哪怕犧牲性命也會堅持下去。」

莫非幸子知道她另一個身分?七姬詫訝萬分,沒想到平日極少與外界來往的幸子判斷力如此敏銳!

她被將軍授予暗夜奉行一職,世間早有傳聞,但關於她的傳言並非只有一種,城內眾人大多認為她自小身染重疾,之前連大岡忠光也傾向這種說法,幸子卻篤定認為前者才是她的真實寫照。

「然而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妳這樣。」目光一閃,幸子又露出提及丈夫時那種充滿諷刺又充滿憐惜的神態,離去之際,她朝七姬搖了搖頭,「有的人就是資質愚鈍,生性懶散,怎麼也改變不了,最終妳還是會發現他這種人無法承擔大任,最終……妳還是會不得不捨棄他。」

不會因為厭惡而只看見丈夫的缺點,也不會因為喜歡而對他的短處視而不見,或許,這世間真正了解他,且能去愛著原原本本就是這樣平庸的他的人,不是對兒子寄予厚望的父親吉宗,也不是身為妹妹的她,而是眼前這個表面上趾高氣昂,被眾人討厭的女子!

目送著幸子遠去,七姬握緊拳心,理智上想開口喚住她。

為了大局著想,應該要阻止的,以七姬的能言善道,一定可以說服幸子,將她拉攏過來,可是此時此刻七姬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妳確定要看著她這樣走掉?」起身來到門邊,神雪不禁出聲提醒,「她知道妳那層身分,妳不怕她為了要破壞我們的目的,去告訴家重大人?」

一旦被家重知道,他絕不可能再願意接受妹妹的協助,這個風險之大,七姬也很清楚。

「可是如果我現在開口叫住她,」垂下眼睫,七姬低聲一嘆,「我那位生在將軍家,得不到親人單純關愛的兄長,就連唯一會被那樣珍惜著的,小小,小小的溫暖,都會失去了。」

神雪一愣,第一個反應是想敲她的頭,現在正值德川家重能不能保住繼承人資格的關鍵時刻,哪有餘裕去在乎他們夫婦之間的小情小愛,然而望著七姬那雙再清澈不過,堅毅又帶著覺悟的眼眸,一時間神雪竟有些羨慕能被她那樣注視,那樣守護著的人們。

「可惜這樣的妳,是贏不了那位大人的。」壓得極低的感嘆,說得很輕很輕,神雪移開視線,轉向已經走至長廊盡頭,即將轉進轉角的幸子。

「那是……!」瞬間捕捉到某種訊息,神雪微瞇起雙眼,以便將遠處的幸子看得更清楚,在經過縝密細微的觀察之後,她暗暗吸了口長氣,用比剛才更輕微的聲音,緩緩將氣吐出,「於幸之方夫人,看來妳要失望了,九代將軍之位,絕非家重大人莫屬!」

 

 

 §

 

 

俗話說的好,一回生,二回熟,被嚇過一次就知道,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哪怕又是在夢中。

「清水大人。」

望著眼前超乎現實的景致,已經有過一次經驗的七姬微抽動了下眉毛,回過頭,果然望見杉樹林下坐著某人。與之前被他闖入的夢境相同,他身後是片不斷生成變化的青碧樹海,一下清晰,一下模糊。

「說真的,如果你覺得關在地牢裡太無聊,我們可以另外想辦法。」就是別再跑進她夢裡呀!

再這樣私下見面,好像他們是一對不容於現實,僅能偷偷在夢中幽會的情侶,與兩人現今敵對關係很不搭啊!

「那好,妳常來地牢看我如何?」他這人很好商量的。

「……為什麼我覺得不管怎麼做,都是我比較虧。」低聲咕噥著,七姬席地坐下,與他對峙般隔空相望,「說吧,今晚清水大人又有什麼事?」

每回他出現必有目的,上次是來警告天英院有意推舉她二哥成為將軍繼承人,那麼這次呢?

「喔?」有些玩味地輕吟,他目光湛亮,不慍不火地微笑,「我以為希望來到這裡,有話想說的人,是妳。」

七姬一愣,下意識想大笑反駁,一接觸到他那雙直視而來的眼眸,深邃清透得像能看進她心底,她一個機伶,迅速別開臉站起身。

「清水大人說笑了,如果沒別的事,就不送了。」轉身邁步,正想不落痕跡地走開。

「妳讓絳宵診斷過了吧?」

簡單一句話,便定住她腳步。

「結果呢?」他微微側頭,望著她瞬間僵住的背影,「出乎意料?」

可惡,這傢伙怎會知道?七姬暗暗咬牙。

那天絳宵診視完家重後,的確對她說出驚人的結果:德川家重之所以口吃,並非天生缺陷,相反地,他在生理結構上十分正常,根本與一般人無異,換句話說,他會口吃是出自心理因素!

也許是小時候缺乏安全感,太過渴望別人關愛,故意用這種方式引人注意。可悲的是,當他年紀漸長,發現這種癖好會遭人指指點點,為自己帶來負面觀感時,他拼命想改過來,卻越急越說不好,一次又一次的挫折,讓他越來越害怕開口,最後竟演變成無法醫治的病症。

知道實情後的七姬,心,彷彿被撕裂成了兩邊,一方面心疼著這樣的兄長,一方面又隱隱覺得不安,連自己造成的侷限都無法跨越,以後真能扛起國家的未來嗎?

「當然不能。」彷彿知道她在想什麼,清水御飛非常自動自發地幫她回答,「不然我幹嘛想法設法讓他成為下任將軍。」

這傢伙!若非不想回頭和他正面相視,她真想衝過去痛揍某人。

「不過,與其擔心德川家重,我想妳該提防的人應該是另外一位。」

背後傳來衣料摩挲的細微聲響,似是他站起了身,七姬疑惑:「另一位?」

啊……!七姬猛然回過頭,莫非他指的是她二哥?

日前他們出城時,曾發現有人在後跟蹤,根據真吾回報,那位跟蹤之人最後回去的地方,居然是她二哥德川宗武的屋敷!

難道她二哥真如外界所傳,也有意角逐下任將軍之位,所以一直暗中派人監視西之丸?

倘若如此,事情可就棘手了。

家重痛恨比自己優秀的弟弟,每次見面皆對弟弟惡言相向,甚至時常藉故找麻煩,據說都是德川宗武單方面隱忍下來,如果說哪天德川宗武受不了哥哥打壓而憤起反擊,也不是太意外的事。

然而,從真吾口中確認跟蹤者與她二哥有關,直至今日七姬仍未採取行動,因為一旦她展開調查,便等同幕府懷疑德川宗武有意爭奪兄長的繼承權,這對多年來即因繼承問題而勢同水火的兩位兄長來說,不啻是正式承認兩人已經走向相爭之路,兄弟必定成仇。

「真是動輒得咎呀。」喃喃吐出一口長嘆,片刻,七姬轉而一愣,抬眸望向前方,發現清水御飛已轉過身,走向那片琉璃也似的流動山景,彷彿就要離去。

這時七姬才想起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清水大人這次究竟是來做什麼?」

太詭異了!那傢伙不管做什麼,每一步鐵定都是經過算計的,絕不可能做出無益於己之舉,但今晚從他出現到離開,她實在想不出這之中對他有任何好處。

「雖然依妳我當前立場,我不能幫妳。」環起雙臂,他並未回頭,僅是微微移動弧線優美的側臉,勾起一笑,「但來聽妳傾訴一下煩惱,還是可以的。」

唰一聲,七姬感覺到自己臉上血流急速湧上,不,她絕不承認這是臉紅,這只是雙頰有點發熱而已。

從夢中醒來,七姬對自己有些懊惱,幸好剛才他沒轉回頭──不對,那個精明得跟鬼一樣的男人,哪需要回頭才能得知她的反應!

「啊啊啊真是個讓人生氣的傢伙!」用力掀開被褥坐起,越想越怒的小人兒抓起被子,將它當成某人的頭,使力掐住猛搖。

「妳在做什麼?」推開紙門進屋的真吾,納悶看著這一幕。

「沒有。」瞬間放開雙手,七姬理了理散亂的儀容,正經八百地推開鋪蓋,「這件被鋪太討厭了。」

「……。」

抬頭,看了看被真吾推開一半的紙門後方,天色露出微白,即將破曉,她一邊起身穿上外衣,一邊等他遞上請託信。往常只有在有事發生時,真吾才會這麼早來到她寢間,七姬心想他大概是收到了奉行所來函,所以一早就來通知。

「怎麼了?」但她都已穿整好,髮也重新梳過,卻遲遲不見他拿出來。

「有位住在魚河岸下町區的手習(習字)師匠,被人發現陳屍在寺子屋內。」

寺子屋,最早起源於僧侶在寺廟大殿教導附近孩童讀書寫字,後來迅速普及,成為庶民子女接受教育的町內私塾。授課老師被稱為「師匠」,來源十分多樣,由幕臣、藩士、浪人、僧侶、神官、醫生、書法家、町人等擔任,亦有專職以教書維生者。

男孩、女孩約在六歲入學,學習讀寫、算數與禮法等實用技巧,女孩也會跟著師匠妻子練習彈琴、裁縫。

享保時代,光是江戶便有千餘間寺子屋,當時人民識字率在世界上首屈一指,寺子屋可說是功不可沒。

「陳屍在寺子屋內?」柳眉一皺,七姬思索,「現在不是長休嗎?」

每年十二月十七至隔年一月十六,寺子屋放長假,孩童無需上學,照理老師也都在家中準備過年。

「除了死亡地點不尋常之外,不久前他曾向町奉行所告發,身為勘定吟味役(會計監察官)的福島俊元有收賄嫌疑,其真實性,奉行所還在調查中,只是調查過程似乎遭到上層官員施壓阻撓,所以進行得並不順利。」

官官相護,在幕臣間並不足為奇,幾乎可說是一種政治常態,而七姬微妙的身分與能力,向來都是查探此類不法情事的最適人選。

「原來如此,所以忠相大人──」不,現在町奉行已經不是大岡忠相了,七姬連忙改口,「我是說,松波大人希望我們協助調查此事?」

沒有立刻回答,真吾一頓,靜靜看著她。

「截至今日,南町奉行大人並沒有提出這種請求。」

沒有?七姬想了想:「難道案件發生時,是北町奉行所當值?」

南、北町奉行以一個月為期,輪流處理市政。

「這個案子是由南町奉行松波正春大人所管轄沒有錯。」這次真吾沒有再停頓,但望著她的目光,隱隱約約深藏著關切,似是擔心她的感受。

「莫非──!」倒抽口氣,終於明白真吾為何會這樣看著她。

在大岡忠相擔任町奉行時期,雖然也不是每件案子都會請她協助,但以她暗夜奉行的身份更利於偵查,或唯有她才有辦法解決的案件上,大岡忠相從不吝於給予信賴,總會來信請託。

之前他與松波正春交接時,明明已將她真實身分詳述告知,可是現在看來,這位新上任的南町奉行並不打算與她聯手,甚至無意知會她。

說得更明白一點,松波正春根本就不承認她的存在!

 

 

 

第六話 (08)

 

命案現場,位於魚河岸下町區。

作為寺子屋使用的裏長屋,門窗緊閉,冬日寒風一波波襲來,震得冰凍牆板不斷搖晃。

站在屋外,七姬拍門叫喚,試了好幾次都無人回應,倒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婦住在附近,走出來制止。

「姑娘不用再喊了,前不久這裡發生凶案,如今已沒人在啦。」

「咦,可是我記得諒太先生有位髮妻。」

「妳是說綾音?」老人家表情恍然過來,接著搖搖頭,「事故隔日就沒再見到她,可能是回木曾福島(今長野)老家去了吧。真可憐,這對小夫妻還這麼年輕⋯⋯。」

說著說著,老婦忍不住提起諒太與綾音去年才剛成親,夫婦兩都是熱心之人,尤其綾音長相出眾,出嫁前就是街頭巷尾公認的美人,婚後與丈夫一同經營寺子屋,丈夫教讀寫、算術,她教裁縫,兩人夫唱婦隨,日子過得十分和樂。

可惜這分幸福顯然無法長久,一日夜裡盜賊闖入,諒太不幸被殺害,隔日綾音也黯然離去。

「對了,妳是⋯⋯?」說了這麼多,老婦突然覺得奇怪,七姬為何要打聽這對夫妻的事。

「之前我弟弟曾受諒太先生關照,」為了進行蒐證,已提前準備好託辭的七姬拿起手中謝禮,意思意思在老婦面前一晃,「本想來向先生家人致哀,卻不料晚了一步。」

老人家不疑有他,對於諒太夫妻的遭遇又是一陣惋惜一陣感嘆後,偊偊離去。

等到老婦走遠,七姬見四下無人,迅速拍開大門,進入裏長屋內。

由於四周窗戶全數關起,屋內頗為昏暗,經過玄關處,七姬將裹著布敷的謝禮放下,走入裡頭最大間的授課和室。

中央矮桌兩兩並排,是孩子們練習寫字的地方,左側置著一張唐机,則是師匠座位,上頭擺著許多本書,其中一本攤開來,還停留在上次進度中。

雖然松波正春並未請她協助辦案,但七姬還是決定前來調查,畢竟這位手習師匠死於他殺,是在告發勘定吟味役之後,時間點相當可疑,絕非外界所言那樣是遭盜匪毒手。

寺子屋收入不多,一年只收兩次學費,且入門束脩並無特定要求,送盒菓子、扇子,或自家蔬果皆可,只有部分人家會送上一點微薄銀兩。若是真正盜賊,行兇目的必在奪取財物,絕不可能挑清貧的寺子屋下手。

而且諒太被殺後,他的妻子便無故失蹤,這點更叫人起疑。

轉頭,她在和室角落看見血漬,應是諒太死後倒下的位置,如今他的遺體被町奉行所帶走,只剩乾去的血跡凝固在斑駁地板上。

「主子。」低聲的叫喚從後側傳來。

先她一步進屋的真吾已將整間裏長屋走過一遍,想必是發現什麼不尋常,七姬循聲來到樓梯轉角,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附近一片凌亂,有被掃落的火打箱、瓦灯,以及散了一地的茶碗碎片。

「此處似乎有過扭打痕跡⋯⋯」根據眼前所見正想往下說時,她突然察覺到什麼,立刻止住聲,與身旁真吾兩人交換一個眼神。

有人在他們之後進到屋內!

從腳步聲聽來,此人並非前來巡查的町奉行差役,倒像是常來寺子屋的熟人,看到七姬放在玄關的謝禮,那人喜出望外,以為是綾音回來了,匆匆跑入授課室,卻見現場依然維持著諒太遇害後的樣子。

既然不是綾音回來,那麼就是有不明之人闖入!

「誰在屋內?」察覺到不對勁,那人果斷拔刀,大喝了一聲。

這個舉動令七姬微瞇起眼眸,看來此人不僅是諒太夫妻熟識,且交情匪淺,才會在情況未明之下,還想進一步查看是誰來到這間寺子屋。

只不過這人既可隨身佩刀,可見是武士出身,與教書維生的諒太夫妻階級有別,竟會有這麼深的交集,著實有些奇怪。

此人該不會與命案有關?

朝真吾點了個頭,七姬示意他將這人擒下,於是就在對方持刀往他們步步走來,即將來到他們所在的轉角時,真吾迅速抽出腰刀,冷不防朝那人揮去。

男子一驚,急忙橫刀抵住,從後跟著走出的七姬看著他們一來一往揮著刀,昏暗內室看不清彼此長相,但男子刀法還不錯,第一次、第二次都成功擋下攻擊,不過她深信實戰經驗較多的真吾還是佔了上風。

果不其然,在兩人第三次交手時,真吾一個俐落斜劈,男子措手不及,手中武士刀被迫離手,錯開的刀口長長劃破旁邊紙門,在空中旋轉了一圈之後掉落。

這一擊過於猛烈,男子腳步踉蹌,狼狽撞上後方被劃開的紙門,整個人連同已經承受不住撞擊的半面紙門一起往後倒落,砰一聲,男子背部著地,身體有一半躺在屋外雪地上。

吃痛移動雙臂,想掙扎爬起,真吾已單膝跪地,警告性地將腰刀抵在他胸前,他不得不停住動作,頭一抬。

屋外冬陽灑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裡頭的七姬一看清地上男子面貌,霎時一呆,不由得發出「啊」一聲。

同樣的,透過被撞開的紙門,光線湧入,屋內頓時大亮,也讓男子看見七姬模樣,一時之間他亦呆了呆,片刻過後才試探性地喊道:「千香離?」

嗯?這男子叫的是她的本名?真吾眉頭一挑,轉頭往她方向看過去。

「二哥。」這時已不可能再裝作不認識,她只好硬著頭皮承認。

聽見她的稱呼,真吾猛然會意過來,迅速轉回視線,眼前這名被自己拿刀抵著的男子竟是七姬第二位兄長,德川宗武!

之前七姬稱病,久久才與兄長們見一次面,每回會面都是不得不出席的場合,跟在她身側的真吾向來隱身於暗處,並未和這位德川次子直接打過照面,之前做調查時也是收集資訊,不曾見到本人。

這下場面忽然有種說不出的奇妙,尤其是尷尬看著對方的兄妹倆,萬萬沒想到會在此處撞見彼此,照理他們二人都不該出現在這種地方。

「千香離,莫非妳真是傳言中的暗夜奉行?」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個可能,可以解釋她為何會來到這裡,身邊還有武藝高強的手下隨行,宗武挺身坐起,撫著吃痛的後腦勺苦笑。

此時真吾已收起腰刀退開,走回屋內,撿起方才打落的武士刀。

「二哥又是為什麼會做此打扮,獨自一人來到下町區?」沒有反駁,算是默認了自己暗夜奉行的身份,七姬走過來扶兄長站起身,幫他拍掉後背殘雪。

他身上穿著一般下級武士常服,棉料普通,衣紋相當樸素,出入連個隨身小姓都沒有,且看他似乎十分習慣這種裝扮,應該時常甩開侍從,一個人微服出府。

「剛才騷動怕是要引起附近居民注意,此處不宜久留,我們先離開這裡,到我府邸坐下來說吧。」接過真吾遞過來的武士刀,插回腰際,他看了看被弄破的紙門提議。

現年二十一歲的德川宗武,生母是已故的於古牟之方,比起體質嬴弱的家重,他身姿挺拔,面容英俊,談吐堅定充滿自信,思路又相當敏捷,也難怪家臣間有人想推舉他成為下任將軍。

回到位於江戶城田安御門內的屋敷,他換下掩飾身份的棉布衣,改穿大紋長,戴上風折烏帽子後,屏退左右,打開面向內院那側的紙門。

門後是條長廊,他走出來,與七姬一起跪坐在地板上,她望著室外飄起的雪花,聽他說起與諒太夫妻相識的經過。

打從十四歲元服,偷偷瞞著眾人,隱姓埋名的他就常深入庶民地,與各行各業的百姓們打交道,他喜歡聆聽他們的想法,跟他們談話,與他們辯論。

諒太是他認識的人當中,最有才學的一個,這位青年師匠見多識廣,對許多方面都有過人見解,每每兩人談起時事,綾音都會在旁煮上一壺熱茶,加入談話。

活潑開朗的綾音不只生得美貌,個性落落大方,也與丈夫一樣能言善道,很有自己獨到看法,三人爭論起來,常是她講贏兩個大男人。

就這樣,他與諒太夫妻越過了身份差距,建立起當代極為稀有珍貴的友誼。

「二哥認為諒太之死,是你的責任?」聽他說完,七姬馬上想到他剛才在寺子屋時,奮不顧身想找出是誰回到裏長屋的舉動。

「當初是我告訴他福島俊元收賄一事,雖然事實俱在,但迫於我⋯⋯在江戶城內的處境,實在不便去舉發,只能發洩似地向友人傾訴。」

家重懷疑他想競爭將軍之位,對他早有敵意,曾三番兩次警告他少出風頭,若他去告發,勢必會引起兄長誤會,以為他是刻意表現,想爭取父親注意。

「我卻忽略了諒太他一腔熱血,最看不慣此等貪官污吏。」將臉埋入雙掌中,他懊悔莫及地抖聲,「當我接獲消息,知道他去向町奉行所舉告時,他已遇害身亡了。」

原來諒太一介手習師匠,竟會知曉勘定吟味役收賄內幕,是從他這邊聽來,七姬略作沉吟。

「你懷疑殺害諒太的兇手,是福島俊元派人假冒盜賊為之?」

「除了他,我想不出還有誰會去寺子屋殺人。」

「若真是這樣,為何對方只殺了諒太,卻沒有對綾音下手?」現場唯有發現諒太的屍首,所以綾音應該還活著,對福島俊元來說,將這對夫妻一起除去才是最一勞永逸的作法,照理不該讓綾音活命才是。

宗武一愣,因為七姬的提醒,他赫然意識到這個關鍵問題。

「果然還是得快點去綾音老家接她回來!」一來怕福島俊元又會對她不利,二來那晚情況只有親眼目擊的她最清楚,他猛站起身,正想邁開步伐。

「她並沒有回老家。」

「咦?」他吃驚打住腳步。

「前往木曾福島,通行需要關所手形,在町名主的簿冊中,並未有核發給綾音的紀錄。」這點她已讓真吾先去確認過,「而且以你描述中的綾音為人,就算目睹丈夫被殺,她再恐懼,也不會丟下心愛的丈夫屍體,自己逃回老家去。」

她緩緩站起。

「在那間裏長屋樓梯口,東西凌散,很多物品被掃落一地,可能是她被人帶走時,極力反抗所造成,我猜想她的失蹤不僅與福島俊元的案子有關,鐵定還有其他原因。」

首次見識到傳聞中的暗夜奉行辦案,他驚詫看著妹妹,有點被她縝密入微的觀察、全面性的思考震撼到。

「二哥,你仔細想想,他們夫妻倆還有什麼地方,可能會引起別人──

話未說完,另一側正門迴廊突然傳來一陣急奔,兩人不得不中斷談話,宗武連忙進屋穿過正殿,來到門口擋住。

「怎麼回事?我不是吩咐過任何人不得來打擾。」

「呃,大人,可、可是南町奉行大人到了,正下馬往這邊走來,說是有事求見。」

什麼?他愣住,完全沒想到松波正春會登門拜訪。

然而這並不是最讓他驚訝的,來報的武士繼續說道:「而且大納言大人也一起駕臨了!」

竟然連大哥都來到他府中?接收到這個突如其來的訊息,他有些錯愕。

跟著無聲踱進屋的七姬,站在武士看不見的背光處,定定注視著遠方長廊,澄亮如水的明眸,倒映著逐漸接近的紛雜人影,若有所思。

                                                                                    

 

 

第六話 (09)

 

倘若此時被家重發現她在這裡,恐怕會對他們產生不必要的誤解,宗武正想請妹妹迴避,七姬已邁開步伐,卻不是走回裡側長廊,而是來到正殿中央,藏身於天井上方的真吾移開其中一片隔板,將輕巧跳起的她順勢拉上去,再將隔板移回原處闔起。

一氣呵成的動作,快得不過眨眼之間,下頭的宗武看得目瞪口呆,還在驚詫中,廊外那群人已經來到門外。他趕緊收回視線,正欲開口迎接走在最前頭的兄長,砰一聲,家重將半閉紙門猛然推開,氣沖沖經過他身前,朝正殿主位走過去坐下。

每次見面,哥哥從未給他好臉色,這回亦不例外,他才剛在中央坐下行完禮,家重劈頭便是一連串毫不客氣的叱問。

「大納言大人想知道,您是不是去過下町?去下町做什麼?都見過哪些人?」怕他聽不懂,跟著進屋的大岡忠光在家重一陣咆哮之後,開始為他逐字解釋。

「為何大哥認為我去過下町?」在不清楚兄長意圖之前,宗武不敢冒然回答,於是先提出反問。

家重一愣,突然之間,被問得啞口的他不知該如何應對,頓時有些惱羞成怒,正要發作大罵,一個明快的聲音驟然響起。

「右近衛權中將大人,這支五股扇上的詩句,可是您親手所題?」

開口之人是新上任的南町奉行,松波正春!

屈膝蹲在屋樑上方的七姬豎起耳朵,雖然看不到下方情景,但透過靈敏聽力,可以想見底下一柄打開的五股扇正置於地,朝宗武推過去。

扇上字跡再明白不過,確實出自他之手,這把五股扇是他送給諒太夫妻新婚禮物的其中一樣,想來松波正春在諒太住處發現扇子後,已從上頭字跡察覺到不對勁,此番前來便是想釐清他與諒太夫妻的關係。

畢竟一個普通町人,家中竟會出現他的墨寶,怎麼想都覺得很可疑。

「松波大人,扇上題字的確是我所寫。」微微停頓後,他如實回答,一邊謹慎斟酌著措辭,「後來我便將此扇贈與一位住在下町的友人。」

既然已從他口中得到證實,松波正春正欲進一步往下問,哪知家重反應異常激烈,馬上從主位跳起來,朝弟弟衝過去。

「大納言大人!」驚愕看著他掄起拳頭,往宗武左臉用力揍下去,大岡忠光急忙跟著起身,「大納言大人,請您住手!」

聽著底下傳來的騷動,七姬錯愕不已,雖然早知兄長們感情不睦,但她沒料到兩人關係竟會惡劣至此。

若私底下只有兄弟兩也就罷了,如今松波正春就在一旁,家重居然在臣下面前動手毆打弟弟!

當大岡忠光將盛怒中的家重架開時,家重還不斷用腳掌踩著地板叫吼,只是他口齒含糊不清,很難聽出他在痛罵什麼,唯有大岡忠光知道他的意思,卻礙於說出來只會讓場面更難堪,而不便開口。

「你說!你說!」不滿家臣的緘默,家重回過頭,立刻粗聲催促,「你把我的話說出來,一字不漏,告訴、告訴那傢伙!快告訴他!」

在他的逼迫下,大岡忠光硬著頭皮,不得不照實轉述。

「大納言大人認為,您為了爭奪繼承人之位,故意去下町親近百姓,以此博取將軍大人好感,手段實在⋯⋯卑劣,」低下頭,大岡忠光越說越小聲,到後來幾乎成氣音,「簡直就是⋯⋯不顧廉恥。」

這話說得毫不留情,擺明就是要當著臣下的面羞侮他!

面對兄長的辱罵,宗武紅著耳根,拼命握緊雙拳,強抑忍下這分屈辱,並未回嘴,因為根據以往經驗,此時他若出聲辯解,只會惹得兄長更惱怒。

「從今日起,請右近衛權中將大人安分待在屋敷內,沒有大納言大人的同意,不可隨意出府,尤其是下町,絕對嚴禁前往。」

在離開之前,家重又推了大岡忠光一把,要他把後面這段話說完,等確定大岡忠光全部傳完話,才忿忿步出,大岡忠光連忙行禮,亦行色匆匆地跟著離去。

於是殿內就剩下宗武與松波正春兩人,剛才那一幕,實在不是作為外臣的松波正春應該看見的,此時氣氛尷尬得很,但松波正春異常沉著,開口問的是先前被家重打斷的事。

宗武有些慶幸松波正春公事公辦,沒有多言,不然被臣下目睹他的遭遇已經夠丟臉了,若是松波正春出於禮貌寬慰,只會讓他更狼狽。

「看來鄰人口中,那個常去找諒太夫妻的年輕武士就是右近衛權中將大人。」

聽他一一回答完問題,松波正春有了結論,立刻行禮起身。

「松波大人請留步!」見他轉頭就要走出,宗武連忙叫住對方,「諒太遭人殺害,必定與他揭發福島俊元有關,你是否已有眉目?」

停住腳步的他淡淡回過頭。

「此案尚在調查中,恕我不便對外說明。」

「可是松波大人──

「另外,」知道他想說什麼,松波正春索性直接打斷,「右近衛權中將大人與被害者相識,想早日找出兇手,也是人之常情,但調查審判理應由町奉行所進行,還請您不要介入。」

咦?他怎會知道自己一直在暗中追查?宗武愣住。

「自從被害者身亡後,您是否時常在附近徘徊?」早在接獲通報,他便派人監視案發地,知道有人常進出被害者住處,一開始他懷疑兇嫌為了某種目的重回現場,如今才知原來是這位將軍次子想為友人查出死因。

「我⋯⋯」雖然松波正春說得很客氣,不過言下之意很明顯,認為他這樣做是在擾亂偵查,「但我聽聞町奉行所調查過程並不順利,畢竟諒太揭發的對象不是普通人,是高層幕臣,町奉行所恐怕很難要求幕府重臣配合調查。」

沒有實質證據,別說審問,連對福島俊元發動搜查都很困難吧,否則也不會在諒太被殺後,還無法將最有嫌疑的福島俊元下罪查辦。

這就是官場現實,單靠町奉行所根本奈何不了那些重臣,與其如此,不如和同樣想查清案情的他合作,好歹他是將軍之子,這層身份可幫松波正春掃除許多阻礙。

「就因為太過困難,所以便放棄嗎?」松波正春搖搖頭,「照右近衛權中將大人的說法,既然調查幕臣的困難度太高,只能依靠像你這樣更高地位之人的協助,才能讓幕臣服從偵詢,查辦案件,那麼町奉行所將永遠無法發揮應有的功用。」

身材精瘦的松波正春就任南町奉行時已經七十二歲,兩邊髮鬢與大岡忠相一樣花白,不同的是,他說話速度更快,有雙角鷹似的雙眼,眼皮很厚,平常習慣低垂著雙眸,唯有往上看時才會露出底下精炯的瞳仁。

「這個案子,町奉行所定會徹查到底,請右近衛權中將大人莫再插手⋯⋯」話未說完,他突然一頓,抬起眼皮往宗武看去,似是想起什麼,「慢著,您該不會是⋯⋯!」

搜尋的目光迅速移向左右,瀏覽屋內一圈後,在某處停住,他快步走向內側,唰一聲,將兩扇緊閉的紙門陡然拉開。

「松波大人?」不明白他為何會做出如此異常的舉動,宗武驚詫跟上。

打開的紙門後方,是片無人長廊,面對裡側的庭院正下著片片白雪。

「今日一早我從手下回報中,得知一個有趣的消息。」轉回頭,松波正春意有所指地說道,「發生凶案的寺子屋內,有扇原本還好端端的紙門被弄壞了。」

啊!不僅底下的宗武,連天井上方的七姬都同時倒抽口氣。

「如果您真碰見『那一位』,」比起剛才堅定地要求,此時的松波正春語氣間多了一點無奈,彷彿接下來要講的人,他覺得問題更大,「她領有將軍大人特許的密令,要進行調查,也沒人敢阻止,但我還是老話一句,町奉行所職責是保護町內百姓,不管面臨多大阻力,都該想辦法突破。這是町奉行所設立之初,就被賦予的職權與功能,本該依此正常運作,而不是在體制外另外創造一個超越所有機制的存在,去輔助它。」

微微停頓幾秒,松波正春接著說出更為犀利的結語。

「暗夜奉行,在人民心裡已經是公理正義的化身,但另一方面,何嘗不是變相加深人民對官府的不信任,這樣的存在,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

好嚴厲的南町奉行!

等到松波正春離去,七姬躍下天井,站在宗武身旁,一同望著那道遠去的身影消失在轉角。

「被⋯⋯警告了呢。」抬起手指,按了按腫脹的面頰,宗武露出苦笑。

而且松波正春反應好快,七姬掏出巾帕,幫兄長擦拭微微出血的唇角,一邊望向松波正春打開的紙門後側,那是她剛才坐過的位置。

「千香離。」伸手拿過她的巾帕,緊握在手中,宗武收起苦笑,定定看著妹妹,「不管松波大人說得是否有道理,目前町奉行所有許多地方力猶未迨是事實,這四年多來,妳的出現,讓很多人在絕望的時候,還能懷抱希望。」

想想自己現今處處受限的處境,宗武深吸口氣,退後一步,在地板上坐下,以一個無比慎重、正式的姿態,雙手觸地,朝她彎下腰。

「大哥對我猜忌已深,為了別再激怒他,這段時間我無法離開屋敷,諒太的事,還有綾音的下落,就拜託妳了!」

不是以兄長的身份,而是代諒太他們這些無助的普通百姓,向她提出誠懇認真的請求。

望著低頭請託的哥哥,那一瞬間,七姬深深感受到了他的誠心,他心懷百姓,是真正在乎人民之人。

「二哥,大哥會這麼討厭你,提防你,我想那是因為你在各方面都比他更適合當主政者,你難道真的沒有想過要取代他,成為下任將軍嗎?」

宗武一愣,抬起頭,沒想到她會問得這麼直接。

「這話很多人問過我。」而他也答得同樣坦誠,從成年以來,家臣、幕臣,常有人慫恿他去爭取繼承人之位,連妻子也勸過他,「但我從未想過要當將軍,只是希望人民能幸福。」

他搖搖頭。

「大哥既然已經是繼承人,我不想為了權力,去傷害自己的兄長。」說到這裡,面頰突然一個抽痛,令他意識到自己才剛挨揍的左臉尚未消腫,他不由得又苦笑一下,將她給的巾帕按上去止疼,「只不過以他現在這麼厭惡我的情況來看,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是發乎真心地想協助他,支持他。」

原來是這樣,七姬恍然大悟。

「前陣子我帶大哥出城時,發現一路都有人跟蹤,且跟蹤者是二哥指使的。」原以為他有意派人監視,如今才知他背後用心,「你是怕我們發生意外,叫人暗中跟著以防不策吧?」

聽她這麼一說,他回想起來。

「那時得知你們要秘密出城,就怕你們在路上碰到什麼危險,畢竟大哥是繼承人,容不得閃失,他與妳更是我重要的家人。」如今細想,他不免覺得好笑,「如果早知妳是暗夜奉行,有妳在根本不可能出事,我就不用多此一舉了。」

的確,比起他派去的人,她受過忍術訓練,身手更好,但他這分想要保護手足的心意,她會記在心裡。

可惜他們另一位兄長,未必能體會他的苦心。

「二哥,諒太與綾音的事,我一定會完成你的託付,調查清楚,只是⋯⋯」轉身,走到門邊的她聲音微微一沉,「你和我恐怕都要有面對真相的心理準備。」

咦?不解望著她步出長廊,宗武跟著起身走出屋外,想抬頭看清楚,她已跳上屋簷,失去了蹤影。

「主子,莫非妳是懷疑⋯⋯

她的二哥無法馬上會意過來,但真吾跟在她身邊多年,第一時間便明白她在說什麼。

「太奇怪了,真吾,連你都看出異樣了,對不對?」站立在棧瓦鋪成的黑亮屋頂上,背對著他的七姬雙手環胸,俯視著江戶市街,風吹起她繡著千鳥紋樣的衣袖,亦吹動她微瞇起的長長眼睫。

「表面上我大哥是聽到宗武哥哥去下町的消息,一怒之下來興師問罪,但他會與松波大人一起過來,表示他知道這個消息的時間並不晚於町奉行所。」

連主理凶案的松波正春都是今日才從扇上題字,聯想到諒太與宗武的關係,家重為何這麼快就知道這件事?

「主子。」此刻已隱約知道答案的她,內心該是何等沈痛!

「除非他原本就很關注這件命案,才會特別注意町奉行所的動態。」

千萬、千萬不要是她推想的那樣!緊握手心,在交代完真吾後,七姬緩緩轉動面容,往後望向江戶城方向。

於是,在新年前一日,真吾帶回了她要的調查結果,看完報告書的她,久久沒說半個字。

過了晌午,西之丸一處偏僻側殿,大岡忠光端著膳食走在廊道上,一過轉角,赫然發現前方立著一道朱紅身影,他面色大驚,急忙踩住腳步。

「姬、姬君!」與她四目相交的瞬間,大岡忠光下意識撇開視線,神態有著幾分難以啟齒的心虛。

下著冬雪的空氣,明明冷得入骨,七姬一身緋紅,卻宛如揚散開的蓮華火焰,在冰涼白雪中,踩著堅定步履,一步一步走到大岡忠光面前。

深吸口氣,她毅然抬起清亮眼眸,沉著聲問。

「綾音是不是在這裡?」

 

 

 

第六話 (10)

 

雖是問句,但她語調篤定,顯然已經查清一切。

「怎麼、怎麼可能呢。」然而站在身為家臣的立場,大岡忠光只能矢口否認。

「忠光大人,若你當真不知情,」她苦笑著提醒,「你應該反問我,綾音是誰。」

雙手握緊托盤,大岡忠光一時語塞,將無顏抬起的臉壓得更低,七姬看了看他手上飯食。

「那是要送去給綾音的吧?」西之丸突然多出一個來歷聲張不得的女子,起居飲食不便交給一般女中打理,全由他親自張羅。

「之前家重大人頻繁出城,我還以為他想瞭解百姓生活,實際上,他卻是為了去看綾音。」

或許一開始,他的確是想體察民情,只是有次偶然碰見綾音後,原本出城目的便全拋諸腦後。

相較於身邊個個拘禮溫順的女性,綾音不僅生得美貌,個性又相當直率可愛,就算已是有夫之婦,他還是常去寺子屋,找藉口接近她,讓諒太夫妻不勝其擾。此舉並鬧得周邊鄰里人盡皆知,大夥不知他是何人,只知他家境富裕,衣著打扮一次比一次講究,每回出現都帶著許多昂貴禮物前去。

「諒太告發福島俊元後,福島俊元本想先下手為強,將這對夫妻一起滅口,但倘若真這麼做,自己鐵定會成為最大嫌疑者,就在猶豫不決時,家重大人的舉動吸引了他注意。」

經過幾番查探,福島俊元驚訝發現家重真實身份,並猜到他何以時常徘徊寺子屋。

「於是他利用這點,與家重大人交換條件,只要暗中幫他阻礙奉行所調查,他便有辦法讓綾音離開丈夫,去西之丸服侍。」

之前真吾曾說,福島俊元收賄一案受到上層官員不斷施壓阻撓,這個上層官員,經過重重盤查,往上追溯到源頭就是來自於家重的秘密授意!

「只不過家重大人萬萬沒想到,福島俊元所謂的方法,竟是殺了綾音丈夫,再叫人擄走她,秘密送入西之丸。」

如此一來,諒太之死,家重事前雖不知情,但事後亦脫離不了關係,如今他察覺自己上當,為時已晚,為免事跡敗露,只能極力為福島俊元遮掩。

「偏偏家重大人最忌憚的人,宗武大人居然與諒太夫婦有往來,比起生氣,他內心其實更多的是恐懼,深怕被弟弟知道實情,才會在與松波大人同去那一天,動手毆打宗武大人,還撂下重話,不准他出府半步。」

為了斷絕弟弟前往下町,挖掘出真相的可能性,家重當天表現得太過急切,不僅是發怒而已,根本是拼了命地在恫嚇對方,這個失控的舉止,令七姬越加肯定兄長是想掩飾什麼。

「那一天⋯⋯」終於明白她為何會起疑,大岡忠光愕然抬起頭,「原來當時姬君在場!」

移開視線,七姬轉向身後長廊,從這條木造渡廊直走到底是間雜物室,位於西之丸偏僻角落,平常少有人經過,近日更嚴令他人靠近。

「姬君!」眼見她邁開步伐,往長廊底端走去,大岡忠光捧著托盤匆匆跟上,一個快步旋身,在她面前伏地跪下。

「忠光大人,你這是要阻止我嗎?」

綾音剛到西之丸時,勢必被告知丈夫已死,是將軍世子救下她,以他地位之顯赫,往後她在城內錦衣玉食,生活更有保障,甚至騙她說會幫她查明丈夫死因,時間一久,她便會心生感激而委身投靠。

然而他們太不了解綾音,一開始她或許會相信,但很快地,一直被關在雜物間的她發覺不對勁,想通自己來到西之丸的原委後,以綾音為人,七姬不敢想像她會做出什麼事。

「今日小人膽敢擋住您的去路,已是犯上大不敬,可若您把人帶走,上報事情始末,將軍大人必然震怒,很有可能影響家重大人繼承下任將軍的資格!」

為了保住小主人的將來,就算拚了一死,他也不能讓她走過去。

「大岡忠光,你讓開。」她加重語氣。

「請姬君殿下見諒。」前額緊貼著冰冷地板,他嘶啞著聲回應。

望著跪地請求,並未退開半步的他,七姬忽然想到,之前曾要大岡忠光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留在家重身邊,支持他,保護他,將他放在最優先的位置上,哪怕有天必須對付的人是她也一樣。

「你這分對主的忠義,我敬重。」並不是每個人明知侍奉的主上失格,都還能如此不離不棄,七姬靜靜看著大岡忠光,停頓了一秒,隨即繞過他,繼續向前邁步,「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名女子被人當成脫罪工具,卻無動於衷,任由她犧牲。」

「姬君──

情急之下,高聲叫喚的大岡忠光正欲起身追去,另一邊轉角驀然傳來更為急迫的大喝。

「妳、妳妳不許去!」

接獲消息趕來的家重上氣不接下氣,急喘吁吁地出現在廊上,他的身後跟著神雪,兩人隔著一大段距離,當他沿路狂奔著抵達,須臾過後,安靜行進的神雪亦徐徐走來。

「這件事妳、妳別管!」來到七姬面前,家重一臉氣急敗壞,橫身擋在走道中央,不讓她過去。

「大哥,你不能一錯再錯。」

身為將軍世子竟聽信不肖幕臣之言,如今落下把柄,反而受制於臣下,此事離譜至極,簡直前所未聞,他滿臉漲紅,急忙為自己辯解:「那、那是福島俊元不該欺騙我,他說那是誣告,他並沒有收賄,要我暫且幫他壓下一陣子,我是被他、被他利用了!」

「的確,福島俊元是狡猾。」直視著兄長,七姬搖搖頭,「可是大哥會受他蠱惑,表示你亦先存有私心,想將他人之妻納為己有,否則福島俊元再怎麼能言善道,也不可能說服你。」

聽她一語點破事實,家重的臉立刻變得越加通紅,他左右支吾,努力絞盡腦汁,好不容易找到自圓其說的藉口。

「要、要不是我,綾音早就一起被、被殺了。」這麼一想,他頓時覺得理直氣壯起來,「對,妳、妳看她留在西之丸,能成、成為我的側室,吃穿用度都是高、高級品,比之前在城外過的生活不知要好上多少倍,我會好好待她,不會、不會委屈她的。」

靜靜看著眼前這一幕,神雪站在轉角內側,打從七姬開始對自家兄長進行調查,她就透過特殊管道詢問牢裡的清水御飛,是否要加以阻撓。

他的回覆相當出人意外,竟說無須干擾調查,等七姬來西之丸要人,再去通知家重。

「或許有些女子會為了得到更富足的生活而願意妥協,但綾音不會,她深愛丈夫,諒太死後,她最想做的事是實現丈夫遺志,揭發福島俊元的惡行。」正因綾音不可能攀附富貴,更不能讓她繼續留下,「你把她關在這裡,她遲早會察覺你另有所圖,無力逃離此地的她只會越來越絕望。」

「妳、妳胡說!」

「大哥──

「夠了!」一聲暴喝,家重用力跺腳,「妳不要再說了,妳退、退下,現在就離開西之丸!」

一眼就看穿了兄長打算支開她,偷偷把綾音藏到別處去,七姬一步未動。

見她依然雙拳緊握,執意站在原地,他不得不強硬大叫:「這是命令,聽、聽見沒有?我命令妳退下!」

天空飄起了白透冬雪,窸窸簌簌落在屋簷上方,七姬卻什麼也沒聽見,她閉起雙眸,深吸口氣。

片刻,再次睜開雙眼,似是用盡了力氣,在心中痛下決定後,她舉起手,掏出腰帶下的印盒。

「該退下的人是兄長!」將印盒高高舉起,她義無反顧地朗聲道,「我以將軍大人親授,暗夜奉行之名,命你即刻退開,不得再攔阻。」

⋯⋯?家重張口結舌,錯愕望著她掌中印信。

在場的大岡忠光與神雪亦驚詫看著她,沒想到他們與幸子都為她保密至今,從未向家重透漏,結果最後告訴家重的人居然是她自己!

血濃於水的親人,與無依無助的百姓,她終究還是選擇了後者。

「暗、暗暗夜奉行!」太過震驚之下,家重不禁結巴得更厲害。

這個權責凌駕諸臣之上,最受將軍信任倚重之人,竟是他多年來,以為與他一樣病弱的妹妹?

「我⋯⋯知道了。」一時之間,自卑、恐懼、猜忌同時湧上,他瞪大雙眼,一臉恍然大悟,「妳堅持要帶走綾、綾音,是想拿她當證人,向父、父上告狀,好讓我被定罪。」

不僅如此,連同過去相處的種種,他都一倂起了疑心,不由得越講越激動。

「之前妳來西之丸,說什麼⋯⋯什麼希望我能體會人民的想法,將來、將來才能當個好將軍,根本不是真心的,其實妳一直認為我、我做不到,接近我不過是為了抓住我的把柄,去證明、證明自己有多厲害。」

以家重的個性,一旦認定,不管別人說什麼,他都聽不進去。

對於兄長故意扭曲她的付出,將她全數否定,七姬屏住呼吸,沒有反駁,只是看著這樣的兄長,耳邊響起先前清水御飛對她說的話,她心如刀割。

『妳賭上親情,傾盡忠誠、性命,全力去協助的兄長,結果卻是在第一時間就會將妳狠狠推開,最不相信妳的人。』

咬著牙,將收緊的指尖狠狠刺入掌心,彷彿這樣就能抵抗胸口泛起的疼痛,如果她要帶綾音走,這些來自兄長的誤解、不信任,她只能面對。

直到此刻神雪終於明白,清水御飛為何不阻止她去調查,他要她看清事實,他要他們決裂!

「真吾。」收起印信,她喚來手下,毅然轉頭走過家重,朝長廊底端的雜物間快步而去。

先來到屋前的真吾抽出短刀,撬開門閂鎖頭,振臂一推,唰一聲,兩扇大門開啟,門後印入眼簾的景象,卻令在場眾人駭然倒抽口氣。

地面一片鮮血淋漓,綾音雙目圓睜,倒臥在血泊中,一根雕著鳶尾花的細細銀簪穿透了她咽喉,噴出的血花濺得到處都是,將她的臉龐、衣襟染成一片腥紅。

從血跡凝固情況來看,該是清晨大岡忠光送完早膳後,她便持簪自盡,可怖的死狀,不僅站得最近的真吾和七姬親眼目睹,距離較遠的家重、大岡忠光、神雪亦看得清清楚楚。

她來晚了?領悟到這個噩耗的瞬間,七姬心神大慟,沒理會身後雙腿發軟,差點嚇暈過去的家重,如何在大岡忠光與神雪一左一右攙扶下,連滾帶爬著離開,她定定望著地上死去的綾音,全身難以克制地顫抖著,一步步走進屋。

然而還沒來到綾音倒臥之處,七姬再也支撐不住,腳步一個踉蹌,一堵溫實胸膛,及時擋住搖搖欲墜的她,真吾默默站在她身後,讓她背靠著他站穩。

在他無聲支持中,七姬眼裡打轉的熱淚洶湧落了下來。

剛才再怎麼遭受兄長誤會、打擊,她都沒有掉淚,可是現在看到綾音自殺身亡,且還是自己兄長間接造成,她再也忍不住掩面痛哭。

真吾下意識舉起雙臂,想將懷中哭泣的她緊緊抱住,卻在碰觸到她衣角前一秒,硬生壓下抱緊她的念頭,把抬起的手收回原處,此時他能做的,是靜靜在她背後站著,與她一起度過這個艱難時刻。

屋外落雪下了又下,院中矮松柏全凝結成冰,北風冷得凍人,不停吹進屋內。

過了半晌,七姬放開十指抬起頭,充滿淚光的眼眸再度望向前,她深深吸了口氣,繼續費力往前走,直到綾音身旁。

屈膝跪到地上,想為無法瞑目的亡者闔上雙眼,一見到綾音遺容沾滿鮮血,她伸出的指頭陡然在半空中僵住。

知道自己被將軍世子看中,再也無法追究丈夫遇害的真相,只能以死亡這種方式離開這裡的綾音,死前該是多麼絕望,偏偏導致此一悲劇之人是她血脈相連的親人,七姬深覺她根本沒有資格,為這名女子閉上眼睛。

左胸,痛得抽搐,簡直要被撕裂搗碎了,她伸出另一隻手,拼命壓住胸口,腦中冷不防地,閃過清水御飛的聲音。

『到時候如果妳覺得很痛苦,心痛到難以承受,只要妳一句話,我馬上帶妳走。』

不!不會,不會的,再痛她都可以承受,也必須要承受,這是她的職責,她的使命,所以她絕對不可以退縮!

仰起臉,將再次匯集的淚液逼回眼底,她強迫自己將手伸過去,緩緩闔起綾音雙目,然後退開半步端正坐下,雙手按地,朝死者深深伏下行禮。

「對不起」說出這句話的當下,她內心同時也有了決斷。

行完禮,站起身的她以衣袖抹去臉上所有淚痕,停頓片刻後轉向真吾。

「先前你曾對我二哥做過調查,去把那份報告書拿出來給我吧。」

莫非她打算要⋯⋯!真吾面容一愕,非常明白她話中之意。

做出這個取捨時,深藏在她心裡的煎熬、傷痛,恐怕大到無人能想像,但既然這是她的決定,他便不會有任何遲疑。

「好。」對於她的決心,真吾一如既往地選擇遵從。

遠處,江戶城隱密地牢內,雙手被綁在身後,雙眼矇著紅布的清水御飛感覺到什麼,微微抬起頭。

她在哭泣?

雖目不視物,但彷彿已料到她身邊發生了何事,他嘆口氣。

儘管痛到這種地步,他知道她還是不會放下肩上責任,為了天下萬民,哪怕再痛苦再傷心,甚至葬送生命,不管要付出什麼代價,她都願意承擔。

可是,他,不、允、許!

 

 

 

第六話 (11)

 

這是七姬印象中最冷的一個新年。

前晚下了整夜的雪,到清晨雖然停了,氣溫卻持續往下降,往年在大広間舉行的拜賀儀式結束得特別快,下午進行家宴時,天氣越加惡化,當天英院一如清水御飛所推測,於席間提出改立將軍繼承人的建言時,整座大殿氣氛更是瞬間凍結,冰冷到極點。

天英院並不是第一個這樣提議的人,近幾年,家臣間早已流傳著將軍次子更適合成為下任將軍的說法,但她刻意選在公開場合,且還是向將軍賀年的時機提出來,擺明就是要吉宗當眾表態。

對於這兩位兒子,吉宗心裡也很清楚,論資質、聲望,長子遠不及次子,只是德川家向來注重宗法,考慮層面繁多而複雜,不單僅看個人表現就能決定。

「此事⋯⋯」坐在主位上,吉宗經過半晌沉思正欲開口,哪知坐在右下方的家重突然轉了個身,朝天英院施下一禮,顯然是要自己回應這個問題。

太反常了!吉宗一愣,平日碰見這種場合,大兒子總是畏畏縮縮躲在人後,從未見他主動挺身面對,當他緊張吞嚥口水,開始張口說話時,吉宗還有些擔心他會答得不得體,落人口實,反倒使得天英院更有理由堅持更換繼承人。

然而為了不透過大岡忠光,便能讓人聽懂,他一個字一個字,一邊口吃,一邊努力說得清晰,速度雖慢,內容卻令眾人大吃一驚,天英院的表情尤其錯愕,完全沒料到他會說出這番見解。

「我、我知道有許多人質疑我、我繼承將軍一職的資格,但我想成為將軍,並不是因為、因為我是父親長子的關係,而是因為我想守護這個國家,想讓、想讓人民幸福的心願,比任何人都強烈!在看過城外一般人是如何生活之後,我明白了他們為什麼歡喜,為什麼煩、煩惱,在意什麼,恐、恐懼什麼,當我深刻體會到人、人民想法,才知道繼承將軍一職,並非、並非僅是順應德川家繼承法這麼簡單而已。也唯有當我、我知道治國有多艱辛,卻還是、還是願意拼命去充實自己,永遠不放棄、不放棄建立一個讓人民安心居住的國度時,我、我才有資格大聲說出,我想成為、成為下一任將軍!」

這根本是她曾對家重說過的話!七姬猛抬起頭,望向跪坐在不遠處的神雪和大岡忠光,他們居然讓家重把整段話背下來?

不錯,為使家重記熟,昨夜他們可是費了好大一番力氣,隨身侍候的神雪默默對著七姬回以一眼,隨即轉過頭,起身來到中央,跪下稟告。

「將軍大人,西之丸另有一喜訊呈報,於幸之方夫人已懷五個月身孕,預計將於春末為大納言大人誕下子嗣。

這是吉宗第一次見到神雪,她伏身於地,看不見面貌,可是她帶來的消息震驚了殿上每個人。

對將軍家來說,幸子有孕,表示家重一脈後繼有人,絕對是天大喜事,就算家重才幹不足,也還能把希望寄託在下一輩身上。只是在場眾人不免納悶,明明是歡天喜地的好事,幸子為何要特意隱瞞,連家重都蒙在鼓裡。

「妳──」聽著耳邊接連不絕的恭賀聲,當事人臉色鐵青,怒瞪著神雪,她不希望丈夫成為下任將軍,偏偏腹中骨肉一公開,勢必將更鞏固丈夫繼承人的地位,之前就是怕造成這種結果,才會對懷孕一事保密至今。

看著眼前那道伏跪身影,七姬不得不佩服,神雪精通醫術,在御所時,也是她證實舍子當真有孕,想來她早就發現幸子的秘密卻隱而不宣,選在天英院發難之後這個關鍵時刻再揭發,好轉移眾人注意力。

但是,等等,七姬突然警覺到有哪裡不對勁

既然他們知道天英院會不利於家重,而提前做了這些準備,一定也猜到她打算在家宴結束後,將福島俊元一案的調查結果呈報將軍,不可能對她沒有防範,除非──

啊,糟了!想通什麼,她匆匆拿出懷紙掩住唇,佯裝身體不適,自角落悄然離席退開。

一走出大殿,連正裝都來不及換下,她立刻帶著真吾飛奔出城,用最快速度,趕到福島俊元的屋敷。

自西側翻牆而入,抵達正屋,屋外已有數十人聚集在門前,認出那些人是町奉行所的同心、与力,七姬大感不妙,因事態緊急,已顧不得秘密潛入或掩飾身分,在衙役驚訝目光中,她快步閃過人群,直接從正門闖進去。

屋內,已經切腹自盡的福島俊元委倒在地板上,身旁站立著一名老者,聽見她進屋,他抬起厚實眼皮,轉過頭。

松波大人,他們⋯⋯」來人動作太快,根本趕不及阻擋,門外的同心、与力急忙入屋請示。

松波正春看了看七姬,再看了看她右後方的真吾,他挑了挑眉,揮手要部屬們全部退下,到外面守著。

「姬君殿下。」那一身裝束服樣,不用想也知道她是誰。

「松波大人。」算起來,這是他們頭一回面對面見到彼此。

簡單致意後,七姬快速蹲下查探,以下刀角度、力道來看,福島俊元是自願切腹,身前還擺著一封親筆信。

「是何時發現的?」

「正午過後八鐘半(下午三點)。」

「何人發現?」

「福島俊元之子。」

「通知了誰?」

「在下。」

七姬一頓,福島俊元的兒子發現父親切腹,為何第一個反應是通報南町奉行所?

「據說是福島俊元留下的遺言。」像是明白她的疑惑,松波正春補充道。

不贊同她這位暗夜奉行的存在,但她一提問,老人家倒是有問必答,簡潔不廢話,反應也快,她還沒開口,他已知道她會問什麼。

拿起那封白書狀,七姬手一揚,展開福島俊元的絕筆信,上頭寫滿認罪字句,不但坦承自己有收賄之實,還承認告發者諒太遇害是他所為,甚至在信尾還提及,曾擄走諒太髮妻,再命人殺害,從頭到尾,家重的名字都沒出現。

太高明!

一定是有人對福島俊元陳述利害,要他攬下所有罪狀,切腹謝罪,並不得牽連家重,否則一旦降罪,必定禍及家人。

應變手法如此果決明快,絕對不是她大哥想得出來,是⋯⋯神雪?不,以她對牢裡某人的了解,這更像出自他的計謀。

可惡!七姬捏緊手裡自白書,恨不得把那封信當成某人扭斷。

這下就算她將實情往上呈報,已無濟於事,西之丸才剛傳出幸子懷孕的好消息,幕府不可能在這種時候公布真相。

「如果姬君沒有其他事要問,在下尚有善後事宜需要處理。」

言下之意是要她快點離開此地,甚至,認為她不該來這一趟。

「松波大人,你我同樣效命於將軍大人,為何不肯與我齊心協力,一起守護百姓」菊月意圖推翻幕府,正緊鑼密鼓地朝這個目標進行,他們應該緊密合作才是,而非拒絕互助。

「那日在右近衛權中將大人府上,我想,在下已經將原因說得很清楚了。」雖然那天沒發現她藏身何處,但松波正春深信她鐵定在場。

「是,松波大人說的有道理,可是我存在的目的,是依將軍大人意志,為了這個天下不得不如此為之。

松波正春搖搖頭。

「姬君,在下是很老派的人,相當看重原則,內心不認同的事,便說服不了自己接受。」

這老人家真固執,七姬咬唇思索著,該再從哪個面向切入,松波正春先她一步說下去。

「也正因在下是個很老派的人,姬君既是奉將軍大人密令行事,您的要求,我不會違背。」

難怪她剛才問什麼,他都知無不言,還算配合。

「不過就我的認知,您只是將軍家的姬君,對於您另一個身分,在下一輩子都不會認同。」

傍晚,天黑之前,真吾帶著一封書表,來到宗武的屋敷。

書表中記載著家重與福島俊元一案的真實始末,包括綾音下落,與最終死於自裁之因,這是七姬原本準備向上呈報的內容,如今這份書表已經失去實質意義,呈送之後,只會成為不能公開的彌封秘檔。

可是她曾答應過宗武,會找到綾音,將諒太之死調查清楚,所以讓真吾把結果帶過來,身為諒太夫妻的友人,他有權知道真相。

「大哥竟然⋯⋯!」讀完書表,宗武不敢置信,完全無法接受眼前看到的事實。

下午新年家宴,天英院有意推舉他成為繼承人,為免他在現場尷尬,以其他理由要他明日再登城賀年,但下午那場家宴發生何事早已傳開,他也清楚在這個節骨眼上,幸子懷孕的消息意味著什麼。

「綾音⋯⋯現在在何處」努力嚥下滿腔震驚與難受的情緒,過了許久,他才有辦法出聲詢問。

「菩提寺。」遺體已整理乾淨,連同諒太屍首也從町奉行所領出,「主子安排將夫婦兩人合葬在一起。」

事已至此,他們唯一能為兩人做的事只有這樣。

只有這樣

一股油然而生的憤怒,驀地自他心口深處爆發竄起,之前不論家重怎麼打壓他,羞辱他,他都可以咬牙忍下,但這回哥哥的作為太過低劣,他實在無法原諒!

遠方,最後一絲白晝餘光沒入地平線,他緊握雙拳,感覺心中似乎有什麼東西要衝出來,再也無法抑制,再也無法阻止。

以前從未想過要取代兄長,但現在他深深覺得家重根本沒有繼承將軍一職的資格

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吧

對於原本沒有期盼過的東西,萌生想要得到的念頭,哪怕理智上知道爭奪繼承權的下場將是萬劫不復,還是想踰越限制,走過那道禁忌界線!

天色完全暗下。

地牢內,本來就感覺不到外頭光線變化,雙目又綁著布綾,但透過手下恭敬稟報,外界事件如何演變,清水御飛皆一清二楚。

看守嚴密的牢房,在清水一族面前,如入無人之境,此刻牢屋內外守衛,全被候在牢門外的男子催眠,只是除了傳遞消息,他並未命男子打開牢房,為他解下眼前紅布或身上繩索。

「把我在這裡的處境,通知三位家老。」

突然聽見這個指示,男子一愣。

目前尚未到審判階段,以主君大名之身,萬一坐實與反幕府組織勾結的罪名,全族都會遭到捉拿,為避免誤判,罪證確定之前不宜宣揚,才會秘密關押,若是讓族中家老得知,反過來要求幕府提出說明,可又是另一回事。

「是⋯⋯要家老們正式行文,向將軍大人詢問羈押主君的理由」歷代家督就屬眼前這位心思最詭譎,還是問仔細點好。

「不,」清水御飛果然有不同打算,「詢問的對象不是將軍,是南町奉行。」

南町奉行?沒聽錯吧?一介大名受審,好歹也該是評定所的級別,怎可交由町奉行單獨進行?

「如果裁判官是南町奉行,」知道手下會有疑問,清水御飛勾起唇,沉沉一笑,「將我下獄之人,勢必得與我當面對質。」

從最初的無所求,到強烈渴望擁有,經歷過這種心境轉變的人,不是只有今晚的德川宗武。

 

 

早在多年前,從動心那刻起,或許他就已經越過了那道禁斷之線。

 

 

 

第六話  禁斷《完》

 

 

 

 


 

第七話  叛徒 (01)

 

清水家所在的湯殿山,不論四季景色如何變化,入目皆是滿山沉靜,不似江戶,天氣再冷,町街依然熙來攘往,充滿活力令人想起曾有個小小身影來到清水家那半年,從早到晚也是這樣熱鬧到不行,每天都有出不完的狀況。

走下轎,踏上積著厚厚冰雪的喧嘩市街,抬頭往左前方看過去,遠處便是江戶城外牆一角。

「絢大人。」跟著下轎的桑江迦藍與堀木有實,一左一右來到他身後。

沈默望著遠方二重櫓,清水絢思索片刻後轉開頭,往另一個方向邁開步伐。

「去南町奉行所。」

隔著重重城牆、御殿,江戶城本丸內,剛謁見過將軍的宗武自黑書院走出。

以稱病為由,並未出席新年家宴,隔日亦未登城,在這個敏感的時機點,他非常明智地選擇閉府不出,刻意等到過完年,正月十一御用始(仕事開始)之日才進城。

通過竹之廊下時,正好碰上家重與大岡忠光迎面而來,他腳步微微一頓,下一秒立刻按禮退開,讓出中央通道。

「你來、來黑書院做什麼?」看著躬身退到一旁的弟弟,連帶想到那日他受天英院推舉,差點搶走自己的繼承權,家重疑心大作,出於慣性,伸手便要推他,豈料尚未碰到他的肩,啪一聲,手腕突然被握住。

對於兄長粗暴的對待,一直以來都是被動忍受的宗武,頭一次制止了對方。

「你⋯⋯?」沒想到弟弟會有這種反應,家重呆住。

「只是來向父上賀年。」將兄長的手緩緩移開,他語調恭敬,依舊維持著應有禮節,態度卻是不卑不亢,朝家重行完一禮後,未再多言,直接出了竹之廊下。

「大納言大人,將軍大人還在裡頭等著,您快進去吧。」

身後響起另一個聲音,這時家重與大岡忠光才注意到,剛才與宗武一起從黑書院走出的,還有一名約略五十歲年紀的男子。

「松平大人!」驚訝認出此人,大岡忠光連忙行禮。

身為老中首座的松平乗邑,主要負責農、財政改革,本身非常有才幹,曾有人說大家再怎麼努力往上爬,也不可能企及他的高度,他深受將軍重用,自是不在話下。

問題是松平乗邑為何會與宗武一同走出黑書院?

雖然因為幸子有孕,在家宴上化解了更換繼承人的危機,但萬一幸子五月產下的並非男嬰,而是女嬰,只怕繼承人選的爭論又會捲土重來。

目送著松平乗邑轉身離去,大岡忠光暗自留了心,頭一轉,發現家重亦是對著同一個方向發愣看著,只不過他看的是已經走出長廊的弟弟。

低下頭,動了動剛才被擋下的右手腕,家重有些錯愕,又不知為何感到有些後悔,這種感覺就像突然失去了之前一直視為理所當然的東西,卻不明白這種莫名的失落感是什麼。

從以前到現在,家重都很厭惡各方面比自己優秀的弟弟,對他也是不假辭色,從未和顏善待,但兩人對彼此再有不滿,都是兄弟,家重知道,弟弟心裡還是有他這個哥哥,他也不曾把弟弟當成外人過。

可是就在方才碰見他時,明明沒有任何不敬,宗武對他依然彬彬有禮,他卻感覺到一股巨大的疏離感,且他再也挽回不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永遠不可能拉近,只會越來越遠了。

「右近衛權中將大人!」出聲喚住前方之人,松平乗邑加快速度跟上。

走得極快的宗武早已離開竹之廊下,繞過白書院,來到松之廊下一半的位置。

「松平大人?」停下腳步,他回過頭,看著松平乗邑露出一笑朝他走近。

據說那日兩人後來結伴出城,一起去了宗武的田安屋敷。

沒多久更有傳言指出,松平乗邑已經決定擁護宗武成為將軍繼承人,這個消息震動了幕府上下,接連好幾天,眾人私下議論的都是這個話題。

「松平乗邑大人故意做得如此公開,連後路都不留,想必今後是打算要與宗武哥哥共進退了。」聽完真吾帶來的情報,七姬嘆口氣,起身走向飄雪的窗邊。

正因松平乗邑是很有能力的老中,鐵定不希望未來效忠的主上是無能之輩,會做出這種選擇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現在公然支持某一方,等於與另一方作對,萬一之後將軍一職非由宗武繼承,他鐵定會成為家重第一個秋後算賬的目標,政治生涯可謂直接終結。

而且他這位首席老中,是極具份量的重臣,一旦表態,便會牽動其他人意向,幕臣們不是跟著他組成同一陣營,就是遠離他,投入家重與大岡忠光的陣營。

這個幕府,這個國家的權力中心,正在走向分裂!

望著窗外一幢幢櫛次鱗比的密集屋簷,七姬下意識握緊收在衣袖下的十指。

「另外,」見她許久不語,真吾自衣襟下方掏出一封書狀,「這是松波大人要給妳的。」

七姬一愣。

「松波大人?」收回遠眺的目光,小臉大感驚喜地亮起,「他終於改變心意,不再排斥與我合作嗎?」

總算有件好事!輕快走回真吾面前,七姬從他手中接過信件,這幾日不想待在江戶城,她與真吾都在浦壽屋過年。

「不⋯⋯算是。」真吾的表情卻有些古怪,一副語多保留,不知該如何說明。

「松波大人竟會知道怎麼聯繫你?」低著頭,沒發現他神情有異,七姬席地坐下,將信一折一折展開。

「他是透過大岡大人轉交。」松波正春不贊同暗夜奉行的存在,自然不會效仿大岡忠相以信鴿當作聯絡管道,知道她不在城內,也不多問她是去了哪裡,直接把信拿給大岡忠相,請對方代為處理,「一早我收到大岡大人的信鴿通知,說有東西必須送到妳手上。」

一邊聽著真吾的解釋,一邊瀏覽信上字句,七姬看完內容,一臉不敢置信,用力眨了眨眼。

「這是什麼意思?」她滿臉黑線地把信抓近到眼前,重頭到尾又仔細讀了一遍。

不是吧!松波正春寫給她的,非但不是希望他們協助調查的委託信,竟是要求她出席審判現場的傳喚狀!

生平第一次接到裁判傳喚,七姬哭笑不得。

「我覺得松波大人一定很討厭我。」

總結出這個結論,她苦著小臉,咚地垂下頭,靠在棋桌上。

「就我對正春大人的瞭解,他公私分明,傳喚姬君到裁判場的理由,絕不會是因為個人好惡。」難得看她如此洩氣,坐在對面的大岡忠相笑著搖搖頭。

收到書狀後,七姬馬上帶著真吾離開浦壽屋,雖說傳喚狀是松波正春發出,但她深知此人脾氣,就算衝去南町奉行所,向松波正春嚴正聲明她不能出面,這位老人家根本不會理她,只好很鬱悶地轉個方向,來找以前共事過的老前輩,大岡忠相。

「不是,忠相大人,你看看他信上說要審的人,是⋯⋯那、那一位。」埋在桌上的小頭顱猛地抬起,小手往放在一旁的傳喚狀拍了拍,「要我以原告出席裁判場,跟那人當眾對質,我的身份豈不是要曝光,連帶著菊月的事也會搬上檯面。」

別說她身份機密,打死也不能當著眾人的面,承認她就是下令羈押清水家督之人,目前除了對她下毒,更無進一步證據,可以證明清水御飛與菊月勾結,頂多只能說他有這個嫌疑而已,將他秘密關押在地牢,就是想看他或菊月會如何反應。

然而尚未等到他們有所行動,松波正春卻突然說要審問他,完全打亂了她的計畫。

「可是姬君有沒有想過,為何裁判官是正春大人?」已經不再是南町奉行的大岡忠相無法插手實質事務,此時能做的是,為她指出可疑之處,「按理真要審判一族家督,都會交由評定所來進行。」

放在傳喚狀上的小手陡然停住拍打,七姬眉目一動。

「忠相大人也注意到了?」收起哀哀叫的德行,她拉回重心,把歪掉的身子挺直坐好,「松波大人會知道這件事,據說是清水家三位家老親口告知。」

雖然跟松波正春很不對盤,但來找大岡忠相之前,她還是先去弄清楚,清水御飛關押在江戶城內,此事極為隱密,知情者並不多,為何松波正春會有耳聞。

「清水家的家老們來到了江戶?」大岡忠相驚詫,清水一族作風向來獨特,在湯殿山幾乎是隱居狀態,鮮少涉足世外,這回竟出動了三位家老南下。

不過清水御飛是一族之長,家督被捕非同小可,也難怪他們會心急。

「三人親自去南町奉行所,向松波大人提出抗議,要求幕府給予說明。」她無奈攤了攤兩手,「於是便演變成松波大人承諾會執行裁判的局面了。」

還以為清水御飛下獄後,會有動作的是菊月,哪知來為那傢伙請命的卻是家老們。

為什麼?他不是投靠菊月嗎?對清水家而言,他的作為將連累全族被冠上反幕府罪名,是清水家的叛徒才對。

『當時主君清除妳的記憶,是為了救妳一命。』

『詳細情況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當年奉子夫人想接妳走時,族裡三位地位最高的家老堅持妳不得離開。』

『他們一口咬定,如果妳記得主君當年的面貌,鐵定會造成清水家全族覆滅!』

去年清水秋燃在御所跟她說過的話,驀然浮現耳際,七姬一愣,不禁回想起這個片段。

所有大名中,就屬清水氏最不為人知,在幕府相關文書裡也很少留下記載,是個相當神秘又隱晦的家族。

「姬君,或許該是時候,妳需要多瞭解一下清水家,以及清水家督此人。」

對於大岡忠相說的前半段,她完全同意,可是聽到最後一句話,那顆小頭顱馬上又埋到桌上去,再次自暴自棄地糾結著小臉哀哀叫。

說到底,要以什麼身分出現在裁判場上,並不是她真正苦惱的問題,她不想面對的其實是某個人。一想到很快就會見到他,且不是前幾次兩人夢中相會那樣,而是在現實中與他本人面對面⋯⋯噢,不不不,這畫面好可怕,還是不要再繼續想像下去。

「忠相大人,謝謝你聽我發了一下午的牢騷。」哀歸哀,七姬也很清楚當前情勢完全不容她逃避,只能認命抬起頭,把那封傳喚狀收進袖袋內,「真懷念以前與忠相大人一起共事的日子。」

由於大岡忠相職務異動後,已不能再參與政務,她這次也不是來向他求助,純粹只是想看看他,畢竟知道她身分又能講上話的人,只剩下這位老前輩了。

「下回姬君不如試試去找正春大人發牢騷。」也很懷念從前時光,但大岡忠相依然建議她,今後碰到困難,商量的對象應該是另一人。

「他會直接把我轟出去吧。」七姬苦笑,「既然松波大人對我暗夜奉行的身分這麼反感,當初你與將軍大人為什麼會選擇他來接任南町奉行呢?」

打從一開始,松波正春擺明就是不想跟她有任何往來,兩人觀念落差太大,根本不可能通力合作。

「正春大人足智多謀,雖是個老頑固,不過也正因他是這樣固執,妳是他所侍奉的德川家的姬君,他絕對不會對妳不利。」

比起幕府裡,那些更在乎自己未來仕途的幕臣們,大岡忠相深信,這位認識多年的同僚是最適合協助她的人選。

「我想清水家老們找上他時,他會決定執行審判,也是考慮這樣做,對妳利大於弊,有十足把握才會給妳傳喚狀,之後在裁判場上,姬君不用擔心,正春大人一定會站在妳這邊。」

 

 

 

第七話 (02)

 

眼前這幕看起來真詭異。

來到裁判所最上段,在中央主位一坐下,松波正春望著前方情景,左邊眉毛立刻表示不尋常地揚起。

白洲上,原告、被告兩人並排跪坐在白沙地,左右各有一名手持長棍的武士,屋內下段坐著調查役、書役,完全就是一般訴訟詮議(民事審判)的樣子,可是在原告、被告中間,奇異立著一道竹屏風,界限分明地隔開兩人,從未見過哪個審判現場會有這種設置。

「那是⋯⋯?」松波正春不解問著下方負責安排的人員。

「啟稟大人,這是原告要求的。」雖然不清楚原因,但松波正春事前曾交代,若原告提出任何需求,眾人務必全力配合。

「原來如此。」將視線往底下移過去,發現七姬也正揚高著柳眉看他。

穿著素面小袖的七姬以庶民之姿出席審判場,連跪坐處,鋪的都是平民接受裁判時使用的筵(草蓆),顯然她並不打算公開真實身份。

「松波大人,詮議是否可以開始了?」不同於七姬,清水御飛因具有武士身份,跪坐在座敷(木板)上,但他雙目縛著紅綾,雙手也仍被捆綁於身後。

聽見他開口說話,七姬心頭重重一跳,雖說兩人之間隔著屏風,看不到彼此,但他微沉微涼的聲音透過空氣傳來,已許久不曾在現實中聽到,一時間,她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當然。」轉回目光,望向幾乎是被五花大綁的說話者,松波正春再度挑了挑眉。據說這位現任清水家督心高氣傲,不受約束,此刻卻被人用如此屈辱的姿態押解到審判場,也算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景了。

頭一點,他示意書役開始宣讀詮議內容。

一般說來嫌犯被帶入白洲之前,吟味方(調查犯罪事實的官員)與与力已大致審問完畢,製作供述書後,由町奉行在白洲上宣判結果。

⋯⋯此件,原告欲指控對方有下毒之嫌,今原、被告雙方均已到場,下方右側被告之人,是為清水氏,第十三代清水家⋯⋯咦?家、家督?」

然而這次詮議反常得很,非但沒有經過任何預審,直到審判當天原告、被告才出現,手上這份供述書還是松波正春剛剛拿過來,裡頭寫什麼,現在打開來唸才知道,以至於此時猛然得知底下被告身份,書役錯愕不已,話不禁說得有些結巴。

「松波大人,這個⋯⋯」是不是有哪裡搞錯了?臉頰右側滑下一滴汗,他滿面驚疑地往主位看去。

「繼續念。」

「呃,是,」低下頭,那人趕緊找到剛才讀到一半的地方,接著念下去,「控告者,下方左側原告之人,是為⋯⋯

嗯?空白?另一滴汗,從臉頰左側滑過去,書役再次惶恐抬頭,這回供述書上居然連原告名字、來歷都沒寫。

「嗯,這原告是什麼人⋯⋯」拉長了尾音,松波正春朝七姬看過去,似乎也很有興趣知道,眾目睽睽之下,她打算用哪種身份來回應這場詮議。

只見七姬端正坐著,小臉一派認真,字正腔圓地答覆:「原告我是一位江戶的小姑娘。」

在場眾人聽得全呆了呆。

雖然原本就沒期待她會報上本名,但這樣會不會矇混得太明顯啦?松波正春微微吊高了雙眼。

「我自小在江戶長大,不管是何人,但凡居住此地,無論貧富,無論貴賤,都是町奉行所轄下管理、保護的對象。」面對大夥質疑的目光,小姑娘神色泰然地解釋,「是以,重點並非我是誰,而是這裡絕不會坐視任何一名江戶人受到傷害,這點我相信南町奉行所內的諸位也都深有同感。」

「妳說的是沒錯,不過哪有訴訟詮議,以原告匿名進行的。」尤其她控告之人可是一族家督,負責紀錄的書役拿起紙筆,「妳還是先把名字補上再──

「就這樣吧。」松波正春迅速打斷。

喔?望著坐在主位上的老人家,七姬不禁有些刮目相看,大岡忠相說松波正春一定會站在她這邊,看來果然不假,就算她說得再牽強,松波正春也會配合她。

「江戶的小姑娘?」低低唸著這幾個字,微揚的語調,似是對她使用如此含糊的字眼頗為不滿,但清水御飛並未拆穿她。

只是他從來也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既然她要用這個不清不楚的身份跟他對質,就要有承擔後果的準備。

「松波大人,本家督沒記錯的話,此件既是訴訟詮議,原、被告雙方都是訴訟當事者,要調停的是我們二人之間的爭議,實在不該將我矇住雙眼,以繩綑綁,當成公事詮議的罪犯那樣審問。」

啊,壞了!七姬在心裡暗叫不妙。

目前並未掌握到他與菊月勾結的具體事證,無法以刑事罪名對他進行公事審判,這也是為何清水家老們要求幕府提出羈押他的說明時,松波正春會刻意把他下毒這件事定調為兩人間的私人恩怨,以民事訴訟來處理。

然而民事訴訟正如他所說,是兩方爭議,的確沒有道理把他綁起來。

「是呀,是哪個不懂事的,如此對待清水大人。」看了看七姬,松波正春從善如流地招手,「來人,快鬆綁。」

噢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七姬拼命用眼神、手勢示意,千萬不可拿下清水御飛眼前紅布和身上繩索。

清水家擅長催眠,她旁邊那位更是箇中高手,萬一重獲自由的他施展催眠術,現場眾人豈不是危險了?

「放心,清水大人是一族家督,勢必知道輕重。」見她一臉驚恐不斷搖頭,甚至想起身阻止,松波正春伸出一掌,要她稍安勿躁坐回原地。

再怎麼說清水家上下千餘人,清水御飛不可能罔顧一族安危,在町奉行所公開與幕府為敵。況且如果他在這裡催眠眾人而逃脫,等於直接坐實與菊月勾結的嫌疑,反而省事,屆時幕府就有十足理由出兵討伐清水家。

從松波正春的暗示中領會到這點,七姬一愣,突然覺得薑還真不愧是老的辣啊!

「依你之言解開束縛,是因為這樣兩位可以公平對質,不過,清水大人,」話鋒驀然一轉,松波正春語帶揶揄,「我們這位江戶的小姑娘膽子小,經不起驚嚇,你們中間的屏風就這樣立著吧。」

啥?坐回原位的七姬挺起胸膛,立馬便要反駁:「誰說我──

「那不然撤下屏風?」松波正春揚高眉。

⋯⋯。」小姑娘很識時務地閉嘴。

雖然松波正春會站在她這邊,不過很顯然,老人家站歸站,對她還是很有意見。

「屏風?」身上繩索被鬆開來,眼前紅布也被解下,清水御飛緩緩睜開雙眼,多日不曾視物,一時難以承受大量湧入的光線,他將雙目瞇了瞇再睜開。

轉頭看見身旁竹屏風,他一邊揉著手腕上的青紅勒痕,一邊壓低聲問:「這是唯恐被我催眠,抑或迴避與我相見?」

那還用說,當然是兩者皆有!

「咳咳咳,」假裝沒聽見他拋出的問題,七姬趕緊進入正題,「那個,針對本次控告,我已請三位大夫將鑑定結果寫下,他們皆在清水大人送來的飯食中,驗出一種名為君棲的毒物。」

掏出三封書信,七姬遞給旁邊武士,武士接過去,再由吟味方拿到上段,交給松波正春。

「意圖投毒,這項控訴若是成立,無論下毒成功與否,皆等同謀害人命。」一一看過信件,松波正春抬手,命手下推開側邊紙門,讓候在裁判所外的人進屋,「為慎重起見,岩間大輔大人,是醫術知名又經驗豐富的官醫,可知君棲為何種毒物?是否致死?」

想不到松波正春準備得如此周延,連幕府醫官都請來了,七姬思忖望著一名身穿縫腋袍服的老者於門旁伏身行禮後,來到屋內下段入座。

「那是一種生長在高山上的植物,劇毒無比,不小心誤食新鮮枝葉,鐵定活不過三刻。倒是風乾後磨成粉末,極少份量進入人體,日積月累,一、兩年內便可令人暴斃而亡。」

與藏海大夫說的一模一樣!

「敢問岩間大人,君棲製成粉末加入飯菜中,是不是會產生一股竹葉香?」想起什麼,七姬進一步確認。

「的確。」岩間大輔點點頭,「因味道很淡,除非嗅覺十分敏銳,一般人並不容易察覺。」

要不是她從小精研迷香,對味道特別敏感,恐怕也不會發現。

「清水大人,你有何辯解?」人證物證皆備,唯獨被告未發一語,表現得太過冷靜,松波正春覺得有必要問問當事人。

「君棲的特性,岩間大人說得很詳細,我沒有異議。」

「那麼你承認曾在原告飯食中摻加毒物?」

「此事我從未否認。」

⋯⋯哪有被告認罪認得這麼爽快的?眾人皆是一愣,七姬更是聽得一陣啞口,回想起在平安京逮捕他時,他確實也未曾反駁過她的指控。

「就算清水大人是大名之身,下毒謀殺他人,罪名也不小。」審判場上,她雖未公開真實身份,裁判官松波正春卻也心知肚明,知道她是德川家的公主,他如此明目張膽地承認對她下毒,豈不是自尋死路?

「清水大人確定要這樣回答?」不知為何,她忍不住想提醒。

「喔?」彷彿捕捉到什麼難得的東西,一絲乍現光亮,自清水御飛眼瞳間驟然滑過,他沉沉一笑,「妳希望我否認嗎?」

他的反問,令七姬呼吸驀然一滯。

「為什麼?」不給她任何時間思索,他毫無停頓,立刻接連問下去,「如今我一口承認,妳應該鬆口氣不是嗎?還是妳其實非常在意我居然真的對妳下毒?」

他說得不錯,沒有任何爭執、狡辯,他就自己坦承投毒,能如此順利便將他定罪結案,對她是最有利不過,她幹嘛出聲提醒。

「那、那是⋯⋯」很想說什麼來反駁,但她還沒來得及想好說詞,他下一個問題又緊接而來。

「得知我對妳下毒,妳第一個反應是生氣,失望,還是痛心?」

若非此時是在審判場上,若非兩人之間還隔著屏風,他早站到她面前,一步一個問題,將不斷後退的她逼到了牆邊。

「我的作為對妳是打擊嗎?」

「這跟⋯⋯

「在妳心裡,是我對妳下毒,與下毒者是他人,有沒有不同?」

呃,慢著慢著,明明她是原告,他是被告,怎麼她反倒變成被詰問的一方了?

而且他問的問題未免也太⋯⋯

「停!清水大人,你的問題完全與本次詮議無關,別再問了!」好不容易在一片慌亂中回過神,她紅著臉,力持鎮定做了好幾次深呼吸,頭一回,卻見屋內眾人個個神色恍然,頗有深意地看著她。

「既、既然事情已經清楚,想必松波大人對於判決結果也有定見。」到底他們一臉恍然大悟,是瞭解了什麼,怎麼大家看她的目光怪怪的?

「事情是已經清楚,但清水大人還有話未說吧?」就在剛剛兩人一來一往對談中,松波正春只是將原本放在右側的脇息拿到身前,雙手交疊枕在上面靜靜看著,並未制止,直到此時才打破緘默開口,「下毒的真意究竟是什麼,清水大人似乎尚未交代。」

下毒的⋯⋯真意?七姬猛抬起頭,之前太過專注於清水御飛對她下毒這個舉動,倒未曾仔細推敲他的動機,直覺便認為他是為了菊月,而意欲加害與菊月為敵的她,如今想來根本是她倒果為因,在還沒弄清楚之前,就先假定他有罪。

記得第一次吃到混有君棲的飯菜,是十歲那年她誤闖湯殿山,那時菊月仍在停止活動期間,她也還那麼年幼,尚未成為暗夜奉行,對菊月連威脅都稱不上,清水御飛再怎麼料事如神,未雨綢繆,總不會那個時候就對她起殺心吧?

「岩間大人見多識廣,知道君棲含有劇毒,卻不知你是否聽過,它是另一種毒物的解藥?」沒有直接解釋自己為何要下毒,清水御飛反而出題考考被請來作證的官醫。

「莫非⋯⋯是生滅」老大夫停頓許久,久到眾人以為他答不出來時,岩間大輔才語多遲疑地說出所知,「這毒極其罕見,幾乎是一種傳說,其成分、來源皆不詳,毒性特殊,確切是什麼沒有留下記載。」

「唯一具體流傳下來的,」淡淡拂開衣擺皺摺,清水御飛勾起唇角,再度不緊不慢地有禮請教,「是它的毒只有君棲可解,岩間大人,我說的可對?」

這回岩間大輔篤定點頭:「正是,據說二者可互生互融。」

「什⋯⋯」七姬睜大雙眸,與坐在上段的松波正春快速交換了一個眼神。

難道是她中毒在先,他在她的飯食中投入君棲,並非蓄意加害,反而是要為她解毒?

頓時,局勢一下子大逆轉。

「當年妳吃下君棲,已經中和了生滅毒性,兩毒相互融合之後,會一直停留在血液內,之後哪怕把整株新鮮君棲吃進去,都不會有事,更別說磨成粉末,對妳分毫起不了作用。」

知道她一時間恐怕無法置信,清水御飛索性說得更明白,言下之意,他對她下毒這條罪名也再難成立,幕府已沒有理由再將他關押入獄。

「不對,十歲時的我既已解了毒,你後來何必還要在我的飯食裡放君棲?」以她對清水御飛的了解,這傢伙心思縝密,她不覺得事情有這麼單純。

「就⋯⋯君棲不是有股竹葉香嗎?幫妳加點調味,好下飯。」

卻見他神色從容,三兩下便把話簡單帶過去,要是旁邊有壺茶,此時他大概會氣定神閒地把茶端起來喝著。

「原來這是場誤會。」推開脇息,松波正春抽出折扇指向下方,「清水大人既無下毒之實,自然無罪釋──

「慢著!」眼看松波正春就要宣布判決,清水御飛與菊月關係尚未釐清,怎可真的縱他離去,七姬情急之下,匆匆便要阻攔。

「若是還想再審下去,本家督正好也要投訴一人,麻煩松波大人評斷。」比她反應更快,清水御飛迅速站起身,「那人小時候與我訂下婚約,長大後卻反悔不認帳,意圖對我始亂終棄,想不到堂堂一位德川家的──

「清水大人!」一個高呼,硬生打斷他的話,七姬從原地跳起來,一邊顫抖握拳,一邊瞪著橫隔兩人的竹屏風,「松波大人已判你無罪,你⋯⋯大可自由離去!」

可惡!看準她不便暴露身份,清水御飛竟以此為脅,要她就此結案,否則便要在這裡說出她是誰。

「其實,」不難想像屏風另一頭的她說得咬牙切齒,那張清麗小臉該是多麼氣惱,清水御飛揚起嘴角一笑,伸出掌心,按在與她相隔一步的竹屏風上,他用只有忍者靈敏耳力才聽得見的音量,低聲坦言道,「當初妳會中生滅的毒,也是我下的。」

什麼?愕然聽著屏風後方傳來的密語,她握拳的指頭僵了僵,這傢伙竟然前後對她下了兩種毒!

「希望妳永遠不會知道我為何要這樣做,但若是哪天妳知道了,記住那是我對妳的心意。」

這、這傢伙到底是在說什麼跟什麼?七姬聽得滿臉黑線,很想推開屏風劈頭問清楚,然而他刻意壓低音量,顯然不願旁人聽見,說完話,人立刻轉身出了白洲。

朝潛伏於隱密處的真吾點了個頭,要他暗中跟上,七姬隨後走出,卻未馬上離開,她站在迴廊上等著退出裁判所的松波正春。

「姬君有話要問?」彷彿早料到她會在此等候,松波正春一出來便揮退左右,獨自走上長廊。

「打從一開始,松波大人就打算藉由這次詮議釋放他吧?」審判只是走個過場做做樣子,這點直到裁判結束七姬才會意過來。

「確實如此。」聽她當面道破,松波正春也沒遮掩,「幕府並無羈押他的理由。」

說得更正確一點,這場詮議根本是做給她看的,為了讓她清楚意識到,過去她以暗夜奉行的身份,解決許多不能搬上檯面的問題,並不代表這樣做就是正確的。

「清水大人是正式受封的大名,在毫無證據之下,本就不該將他秘密收押。」

「倘若他真的與反幕府組織有往來,」連他本人都親口承認過,「今日松波大人放他走,不會太冒險了嗎?」

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松波正春有些驚訝七姬的反應,還以為這小姑娘等在這裡,是要氣沖沖責問他擅自放人,如今見她說話平和,倒像是來與他商討對策。

「松波大人?」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揮了揮,不解老人家怎麼突然想得走神,她叫了好幾聲都沒聽見。

「在下年紀雖大,還算耳聰目明,用不著這麼高聲地喊叫。」回過神,松波正春毫不客氣地拍開在面前揮動的小手。

緊接著,他將手中書冊往她拋過去,她連忙接住,打開來翻閱,裡頭全是歷年有關清水家的文獻記載。

「放走他,不等同我認為他沒有嫌疑,只不過他既然是正式受封的大名,所行所為自然與領地密不可分,若要調查,有問題的應該是清水本家。」

只要在清水家找到與菊月關聯的證據,便可順理成章將其家督逮補定罪,這才是正當程序。

「松波大人,你覺得⋯⋯他的確不可信嗎?」

猶豫片刻,七姬握緊手中書冊突然問,松波正春狐疑看了看她,奇怪著她怎麼會想知道他對清水御飛有何想法。

「現任清水家督,出生於正德四年,現年應該是二十四歲,可是妳看他從外貌上看去只有十六、七歲。」

「那是因為清水家擅長易容。」

「一個人連外表都不能與人坦誠,要如何取得他人信任?」

咦?七姬恍惚想起,這句話,好像她小時候也曾對清水御飛說過。

「況且妳中毒之事,他定另有隱瞞,表面上他使用君棲是為了幫妳解毒,然而生滅如此罕有,妳會無故染上此毒,豈不更為蹊蹺。」

松波正春果然敏銳!至此七姬終於理解為什麼大岡忠相會推舉此人成為接替他的人選。

「審判場上,松波大人並未命人移走那道屏風,是考慮到清水大人若真在場上使用催眠術,可以保我不受影響吧?」

面對敵我不明的清水御飛,明知對方具有催眠他人心智的力量,稍有不慎,在場眾人包括他自己在內都會陷入險境,他卻還是憑藉著優秀的判斷力,在清水御飛解下眼前紅布後,無畏地與之直視而談。

然而松波正春依然讓她留下那座竹屏風,所有人中,唯獨她置身於清水御飛見不到之處,這是對她的保護。

「再怎麼說,妳都是德川家的姬君,要是出了事,在下不好向將軍大人交代。」松波正春擺出一付不是出自情願,他只是莫可奈何地搖搖手。

「正春大人應該沒有口頭上說的那樣討厭我才是,如今這份整理過的資料都不吝於拿給我看了,」揚揚他剛才丟過來的薄冊子,七姬笑得一臉機靈慧黠,「這是願意與我一起聯手調查的意思,不是?」

翻動眼皮,松波正春斜斜橫了她一眼,慢條斯理地踱開步伐往前走。

「清水家督這人心機深沈,行事難以捉摸,但有件事,在下倒是看明白了。」

喔?老人家見微知著,莫非是有重大發現?七姬連忙邁步跟上。

「他非常在乎妳的反應,對待感情異常堅定,以後如果確定他是可信之人,倒是值得託付終生的對象。」

⋯⋯

「在審判場上他說與妳有過婚約,講得挺嚴肅,不太像在開玩笑,妳當真是對人家始亂終棄?」

⋯⋯。」

 不,她錯了,她絕對是松波正春這輩子最討厭、最討厭的人。

 

 

 

第七話 (03)

 

富岡八幡宮,位於東南方的深川,是江戶地區規模最大的八幡宮,因主祭神八幡大神深受德川幕府所尊崇,香火鼎盛,也是勸進相撲(為募集建造、修繕寺廟的經費,所舉辦的相撲表演)發源地。

本殿是座雙層建築,東側有片弁天池,走過池上朱橋,來到積雪未消的小庭院,因天時尚早,還未到對外開放時間,院內只有一人在打掃。

「如果我不來接你,你打算一直寄住在別人家,幫忙掃一輩子的地嗎?」

戲謔帶笑的詢問,於清晨薄霧間突然響起,清水秋燃整個人一震,手中掃帚登時滑出掌握,啪噠掉落到雪地上,他愕然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發現立在朱橋旁的七姬正一臉含笑看著他,身後一如往常站著安靜的真吾。

「你這小子也真是的,絳宵不准你與我接觸,你幹嘛那麼聽話,一個人默默躲到這麼遠的地方,也不讓我知道你出了什麼事。」

隨著她一步步走過來,清水秋燃低下頭,有點委屈,又有點高興地悶聲嘟噥:「絳宵姊姊說,如果我敢再回去找妳,她會在給妳的湯藥裡動手腳

才剛說完,頭頂馬上遭她一掌拍下去,他「哎唷」叫了聲抱住頭。

「這種虛張聲勢的話,你也信?」就知道絳宵威脅要對她不利,他信以為真,才會如此順從,「而且,雖然我認為她只是在嚇唬你,不會真的這麼做,但為防萬一,你離開江戶城後,她給的湯藥,我便沒再喝過,她根本沒有下手的機會。」

咦?抱著頭的清水秋燃一愣。

「那日你忽然不告而別,她找的藉口又可疑得很,我不可能沒有警覺。」雙手搭在他肩上,她用力拍了拍,「你呀,在我身邊也有一段時日,好歹多相信我一點。」

原來她早有防範,清水秋燃詫異聽著。

「我想絳宵會支開你,鐵定是你發現了什麼,不便讓我知道,既然你顧慮著我的安危不敢現身,要從絳宵口中問出你在哪,讓她同意放你回來,除非我能查出她想隱瞞什麼秘密。」

連絳宵逼他離開的前因後果,她都看穿了!猛然想起絳宵為何怕他說出去,清水秋燃面色大變:「這麼說妳能找到這裡,代表妳已經知道⋯⋯『那件事』了?」

移開放在他肩上的手,七姬點點頭。

「清水家前代家督,清水隱季大人,當年是否並未亡故,如今尚在人世?」

倒抽口氣,清水秋燃瞠目望著她,狐狸似的雙眼瞪得又圓又大。

「妳、妳⋯⋯」還當真查出來了!

「這只是我的推測,不過當我試探性地對絳宵這樣說時,她的反應證實了我猜的應該沒錯。」

第一次看到冷漠的女藥師情緒起伏那麼大,不僅表情嚴厲,眼神突然變得很瘋狂,一瞬間甚至想殺了她,還是真吾動作迅速,立刻將她拉到身後,下一秒,激動的女藥師意圖衝上前時,真吾已抽出短刀,搶先一步抵在對方咽喉上,後來在她極力遊說下,女藥師才冷靜下來。

本來絳宵協助德川家,動機僅是為了打擊菊月,對幕府並無半點效忠之意,敢對她做出這種以下犯上的舉動也不意外,然而絳宵會如此失控,恨不得將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全部滅口,委實有些奇怪。

照理一個已經被逐出清水家的人,就算不會因此記恨舊主,也大可袖手旁觀,何必拼命替清水家掩飾?

「去年在嵐山的時候,你與真吾曾被一名男子制伏,真吾說那人催眠術出神入化,非常厲害。」當時她便懷疑過此人身份,只是一直找不到適當理由向他求證,「那人使用的可是天魔輪舞?」

如今她都查到這個地步了,再否認已無濟於事,清水秋燃垂下頭,很慢很慢地點了一下。

「唯有清水家督能操縱天魔輪舞,」轉動目光,她遙望遠方越來越亮的天色,「看來那人就是清水隱季。」

從松波正春提供的資料中顯示,這位第十二代家督與清水御飛是兄弟,兩人年紀相差十五歲,於正德三年(西元一七一三年)成為家主,直到享保十四年(西元一七二九年)因故遭近臣擊殺。

然而具體原因為何,寫得相當隱晦,只說清水隱季行為狂悖,家老們主動自請肅清,得到幕府首肯後,由那時十六歲的清水御飛接下承繼文書。

「難道是當年擊殺失敗了?」若真如此,清水家如實稟報就好,頂多被斥責辦事不力,也不至於演變至蓄意欺瞞幕府這麼嚴重。

收回目光,望向一旁咬著唇的清水秋燃,七姬算算時間,清水家發生變故時,他七歲,之前一定拜見過清水隱季。

「秋燃,你還記得前代家督是什麼樣的人嗎?」

「這個⋯⋯」努力回想片刻,清水秋燃搖搖頭,「那時我還太小,對隱季大人並未留下多少印象,只記得他多數時間都待在裡殿,除非重要儀式才會出現。」

況且清水家擅長易容,之前見到的清水隱季未必是他真正樣貌。

這就是最棘手之處!七姬暗忖,儘管現在已經知道清水隱季並未死亡,但他行蹤不明,單憑她片面之詞,清水家完全可以矢口否認。

「要了解清水家為何要假造前代家督死訊,必須先弄清楚當年那場擊殺究竟是怎麼回事⋯⋯」一邊思考著,一邊從庭院這頭踱到另一頭,再從另一頭踱回來,來來回回走了三次之後,七姬陡然停住踱步,「這下真的只能去一趟清水本家了!」

她要去出羽?清水秋燃不敢置信,天下之大,若說有哪處是她最不想靠近之地,那絕對是湯殿山,還以為她這輩子不可能自己說出要去第二次。

是為了那分與生俱來的使命嗎?

只要任務所需,哪怕內心再排斥、再畏懼,也會屏除個人喜惡,把職責放在首位。

眼中倒映著她立在晨光與雪光交輝之下的身影,那姿態清麗挺拔,堅定得令人移不開視線,但從另一方面來看,亦意味著她永遠無法像常人一樣被個人情感左右,所做的每個決定都不會考慮到自己。

其實一直以來,她都是最沒自由的人。

看著這樣的她,清水秋燃手心緊緊一握,正想開口說如果她要去出羽,他願意陪她去,七姬驀然回過頭,朝他一笑。

「你回江戶城吧,和絳宵一起等我回來。」

什麼?她不打算帶他同行?

「不要。」可憐兮兮地扁嘴,他一臉心有餘悸,「絳宵姊姊好兇,萬一妳走後,她又灌我喝藥,突然想殺我滅口怎麼辦?」

「她不會。」十分肯定地搖頭,七姬認為他的擔憂不可能發生。

「妳這麼確定?」之前絳宵逼他喝下藥水時,他以為對方想殺了他,醒來後發現那只是暫時失去意識的迷藥,反而大吃一驚,不解絳宵為何沒痛下殺手。

「絳宵為人冰冷,對你卻特別關照。」可能是兩人出自分家,又都曾身為侍影,相似的遭遇令女藥師看見清水秋燃,彷彿見到年輕時的自己,「你發現前代家督未死的秘密,她對你下藥,威脅你離開,就是不願你捲入是非。若是你碰到危險,她一定會保護你,你們一起留在江戶城,我反倒比較放心。」

深知她分析得有道理,清水秋燃雙手一個擊掌,馬上改口:「妳不知道去出羽的路。」

她方向感那麼差,還沒走出江戶就會迷路了吧。

「我可以──」一旁真吾正欲表示,有他在這點亦不是問題,立刻看見清水秋燃殺氣騰騰的眼神朝他掃過來,制止他再往下說。

「清水家位置隱密,沒有人帶路,很難找到入口。」

「秋燃。」

「就算找到入口,如果發生突發事故,我比妳了解內部情況。」他不死心,繼續找各種理由來說服她。

七姬沈默下來。

天空雖未落雪,腳下餘留的昨日殘雪卻也沒有融化,空氣很冷,刮過肌膚微微地痛,四目相對的兩人定定看著彼此,過了半晌,七姬轉過身。

「在你面前有兩個選擇。」背對著他,七姬伸出食指,筆直指向遠方,「一個是我現在指的方向,那裡是江戶城,你待在我的寢殿,就是一種表態,若我在清水家找到不法事證,消息傳回幕府,你不會受到波及,之後我就能安排你與絳宵離開。」

絳宵已與清水家斷絕關係,要是清水家罪名確定,對絳宵不會造成任何影響,但清水秋燃不同,不管身在何處都會被同罪論處,一輩子受到官方通緝,除非事前已表態投靠她,這也是七姬之所以在前往出羽之前,先來富岡八幡宮找他,要他先回江戶城的原因。

「另一個選擇⋯⋯」放下伸直的食指,她回過頭,「你與我一起去出羽,可是秋燃,連你都說了很可能發生突發事故,你已有心理準備,去面對血脈相連的親人、族人,昔日一同嬉戲長大的友人與你反目,彼此持刀相向嗎?」

小時候誤闖湯殿山,只因見過清水御飛真面目,家老們就曾對她起過殺意,還將她拘留半年之久。

這趟前去清水家,狀況更不明,連她都沒把握會遭遇什麼變故,為了不讓隱藏多年的真相曝光,清水家說不定會採取激烈手段抵抗到底。

「而且你為我帶路,一旦我查出事實,對他們而言就是死罪,你,真的有辦法承受,自己間接促成他們死亡的後果?」

⋯⋯!愕然睜大雙瞳,清水秋燃從沒想過這些問題,只是很單純地想陪她去出羽而已,卻未曾想到之後自己將陷入何等煎熬。

僵硬站在原地,腦海浮現出她所說的可能結果,不管是與親人、友人為敵,或全族遭受緝拿處決,光是想像這些畫面,他就覺得痛苦不堪,快要窒息了,要如何面對實際情況在眼前活生生地上演!

所以留在江戶,不要去,見他不知所措僵立站著,七姬以眼神示意,朝他頷了頷首,轉身與真吾邁步離開。

眼看兩人在視線中越走越遠,清水秋燃揪緊十指,內心掙扎不已,就在七姬即將步上朱橋前一刻,原本像有千斤重般的身體突然動了起來,他快步追過去,一把抱住走在前頭的她。

「秋燃?」忽然被他從後緊摟住,七姬錯愕停下腳步。

「我要⋯⋯」小臉埋在她後背,他顫抖地說,「一起去。」

「你這不是──」

「妳給我兩個選擇,我選,」咬牙,他深深吸口氣,聲音幾乎像在哭,卻說得清晰無比,「後面這一個。」

是,或許這個選擇是最痛苦的,但她這一去,變數太大,萬一再也回不來,豈不成為他們最後一面,他不要自己日後想起這天會後悔。

「更何況,」放開她,清水秋燃一副很受不了地比向後方,「妳剛才指的方向根本是錯的,江戶城不在那兒,是在這一頭。」

「秋燃──」皺了皺眉,她回過頭想再勸阻。

我去向宮司(神社負責人)說一聲,謝謝他這段時間收留我。」匆匆跑過去撿起地上掃帚,再迅速跑回來,他跳上朱橋,用力揮手,「你們先走,我隨後便趕上。

不給七姬拒絕的機會,他一溜煙,人已飛快越過弁天池,跑得無影無蹤。

「這小子。」長嘆口氣,七姬認真考慮途中要不要對他下迷香,再命人將他送回江戶。

「要我現在打暈他,先帶他回城嗎?」知道她在擔心什麼,真吾開口問。

不愧是默契絕佳的主僕兩人,相互對看了一眼。

「不必了。」七姬搖搖頭,「以他鍥而不捨的性子,鐵定會再追來。」

踩著緩慢步伐踱上紅橋,停在中央,她望著池中結凍的冰面,想起審判結束後曾讓真吾一路跟蹤,發現清水御飛當日即與家老離開江戶,動身前往領地,這回北上,勢必會在出羽遇見他。

以他之精明,不可能不知她的來意,他身為一族家督,會如何對待前去調查真相的她,以及曾聽命於他的秋燃

同一時間,比她早幾日出發的清水御飛已遠離城町,進入山道,不似一般大名返回領地途中,都有排場驚人的行列,他輕裝簡從,與家老們策馬疾馳,吃住皆不在宿場(驛站)本陣內。

一行人經過下野時,山谷間的溪流同樣凝結著薄薄寒冰,他的目光卻未落在河面上,彷彿感應到什麼,他往回轉過頭,遠眺江戶方向的高空。

「很快妳也會離開江戶,循著這條路而來吧⋯⋯

他一直在等著,與她再次相會於出羽的這一天。

 

 

 

第七話 (04)

 

小時候被困在湯殿山,除了不能走出山下地界,基本上還算自由,既沒將她關在暗無天日的牢屋裡,也沒限制過她行動。只是清水家地處深山,山中小徑錯綜複雜,以她奇差無比的方向感,時常出個門就能走丟,每每出動眾人分頭尋找,都是清水秋燃先發現她,到後來簡直變成他最得意的一門絕技。

然而有次情況十分反常,一整個下午都不見她人影,直到天黑連清水秋燃也沒找到人,可以確定的是她並未離開湯殿山,不然看管地界之人早就前來稟報。

她那次失蹤驚動了清水御飛,在問清楚眾人找過何處後,他獨自提著竹燈籠出外尋人。過了午夜,清水御飛抱著她回來時,兩人渾身濕透,她倒在他懷裡,一直昏睡到隔日才甦醒。

究竟是在哪裡找到她?為何她會失去意識?清水御飛隻字不提。

等她醒來,已經忘了前晚發生什麼事,隱約只記得自己迷了路,不小心走到第一次遇見清水御飛的冷泉邊。因腳步踩滑,她跌入池中,掙扎之際喝下幾口冰泉水,好不容易爬回池岸,卻發現附近景物陌生,四面山壁嶙峋高聳,長滿青鬱藤蔓,唯有東側石壁往內凹陷,裡頭嵌著一座造型特殊的青銅門,她被門上奇異圖紋所吸引,不禁好奇走近⋯⋯至此記憶便是一片空白,那時有沒有推門走入,之後又是怎麼被清水御飛帶回去,她已想不起來。

「那座清泉是我族聖地,只有家督與三位家老能出入,如果妳那回迷路是跑到聖地去了,難怪我們翻遍其他地方都找不到妳。」

前往出羽途中,七姬回想起之前在湯殿山上的日子,唯獨這段記憶始終有些模糊,問清水秋燃記不記得這件事,他倒是還有幾分印象。

「那麼,那天我看到的並不是夢,而是當真發生過。」記憶裡那扇銅門形狀過於奇特,小時候她還以為那是一場夢境,如今細細想來,清水家實在有太多古怪之處。

而且根據紀錄,清水氏轄下僅千餘人,表高收入不過六萬石,在諸多大名中,俸祿、封地都不算大,卻是唯一得到幕府私下特許,可以不受參勤交代規範的大名,歷代家督既不曾定期往返於江戶與領地,亦從未將妻兒、親屬留在江戶接受幕府管控。

以清水一族善於易容來看,就算要求清水家遵守規定,幕府大概也深知很難辨識來的人是真是假。不過實際情況據說是百多年前,德川軍與豐臣軍進行最後一場戰役時,向來不涉入戰國紛爭的清水家派了家老,秘密拜見當時已自征夷大將軍一職退位的大御所德川家康,雖不知雙方交換了什麼條件,但清水家提供的利益顯然對大御所十分受用,才會讓幕府後來做出這麼大的讓步。

「妳已經想好要怎麼進入湯殿山?」生完火,真吾從竹盒中拿出一顆梅乾飯糰遞給她。

此行為了趕路與保持隱密,三人行裝輕便,全作旅者打扮,走的是人跡罕至的羊腸小路,食宿皆在野外,晚上也是三人輪流守夜。

「嗯。」再怎麼不想面對,這一日終究都會來到,七姬接過飯糰,看見一旁的清水秋燃默默握緊了十指,她一把抓過他的手,把飯糰塞給他,「到時我們分開走,秋燃,你與我以幕府使者身份從大門進去,我要向清水家提出正式訪查要求。」

「咦?」看著那顆塞到他手心的飯糰,清水秋燃一愣,一直以來不管執行什麼任務,都是真吾伴她左右,這回七姬卻是將他帶在身邊。

「正式訪查?」真吾挑高眉,「妳確定嗎?」

一旦她以幕府使者身份前去,便再無轉圜餘地,清水家只有兩種選擇:服從指令,接受調查,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殺她滅口。

「清水家同意配合調查的可能性應該不大,所以,真吾,你照秋燃提供的路線,避開山下暗哨,從其他入口潛入。若清水家真有反意,我會施放火煙信號通知,兩刻鐘後要是我與秋燃沒出來,你再發一道,前後兩道信號,將調動在附近待命的上杉家前往討伐。」

照理清水秋燃比真吾熟知湯殿山地形,由他自密道潛入更合適,但考慮中途如果被清水家的人發現,說不定會發生打鬥,她不希望清水秋燃與同族之人自相殘殺。

明白她的用心,真吾往清水秋燃看了一眼,再拿出竹盒裡另一顆飯糰遞給她,簡潔回道:「好。」

抵達湯殿山那一天,二月甫過,三月初,深雪未融,山林間依然覆蓋著層層白雪,與她兒時初次來到此地是同一個時節。

望著眼前銀白山景,七姬深吸口氣,成為暗夜奉行以來,面臨過各種挑戰,這是她內心最忐忑的一次。

並非不知該如何處理,也不是害怕結果,早在出發之前已經做好萬全準備,包括豁出性命的覺悟,可是此時此刻站在這道地界前方,她居然還是猶豫了。

不,這是不應該的!強行按下心中躊躇,她邁開步伐,帶著清水秋燃進入山中小道,然而走沒幾步,兩人便發覺不對勁。

「為何會無人把守⋯⋯」迅速查看四周,她與清水秋燃面面相覷,清水家注重隱私,對外防守一向嚴密,哪可能像現在這樣任人長驅直入,「往年你們曾撤過地界防禦?」

「不,從未撤過。」搖搖頭,清水秋燃與她同樣詫訝。

兩人心中閃過驚疑,趕緊加快腳步通過蜿蜒山道,詭異的是,一整路安靜得出奇,非但沒見到半個人,也沒碰到任何阻礙,到達城下町後,兩人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幾乎要懷疑是不是自己眼睛有問題。

「這⋯⋯

怎麼可能?所有屋舍、田地、街道一片空蕩,別說人,連飼養的家禽、牛隻,使用的工具、生活的物品都不見了,整座城下町只留下建築物沒被拆解帶走。

這個景象太過震撼,一時之間七姬反應不過來,下一秒,她想起什麼,火速往護城河方向奔去,見她突然跑開,陷入驚愕中的清水秋燃連忙追上。

進到城內,情況與城外相同,本丸、二之丸、天守、御殿、廊、庭院,全無人戍守,門一推就開,門後每間屋子都是空的。

唰唰唰唰唰,不死心,七姬快速拉開紙門,繼續往裡頭部屋走去,一邊走,一邊將前方隔門一扇扇打開。

『如果哪天我不在妳身邊了,妳也會像這幾日這樣尋我嗎?』

驀然浮現耳際的聲音,令她倉猝止住前進。

之前她與清水御飛靈魂出竅到紀州,在照顧他這個不安分靜養,總愛到處亂跑讓她一頓好找的傷患時,他曾這樣問過她,結果她才剛要回答,便被他出聲阻止。

「主子。」

她一愣,從思緒中回過神,發現從其他路徑潛入的真吾已來到她身後。

他能這麼快抵達城內,與兩人會合,想必也是一路暢行無阻,七姬轉動視線,環顧周遭,眼看寢殿內外每扇紙門皆已被她打開,就剩面前最後這一道。

微微停頓片刻,她做了個深呼吸,舉起雙手,唰一聲將門左右推開。

不會錯,這是她之前住過的小寢間,她還記得,其中一面牆壁角落有她偷偷用毛筆寫下,諸如「師父好愛生氣」「應該是鬼」「將來有機會一定要揍他」之類的字句。

只是。

走入和室內,七姬順著目光往左前方望過去,走道外,隔了一座小天井,對面便是清水御飛的起居間,現在才意識到,小時候原來她被安排住在離他這麼近的地方。

「那、那接下來該怎麼辦?」見她一語不發站在原地,清水秋燃走過來拉了拉她衣袖詢問。

清水家所有人員集體消失,僅存空城一座,失去了調查對象,根本無法進行質詢,更遑論蒐證,當務之急得先把這些人找回來,可是對於他們會轉移到何處,甚至連身為一族之長的清水御飛此刻人還在不在出羽,都無法確定。

「接下來⋯⋯」可惡,只剩最後這個辦法了!回過頭,七姬咬了咬唇,有些懊惱地宣布,「什麼都不做,就好好睡覺。」

啊?睡覺?他們沒聽錯吧?真吾與清水秋燃狐疑望著她。

當晚,入夜後的湯殿山,萬物沈寂,無星無月。

一進到夢中,七姬立刻張望左右,在不斷流動生成的光影之間,尋找著目標物,果不其然,不遠處,一道修長身影已料到她會來,正好整以暇地等著她出現。

「清水大人!」就知道透過這種方式鐵定能見到他,她暗暗磨了磨牙根,「為了躲避審查,你讓所有人離開湯殿山,藏匿異地,萬一他們被告發,無故脫藩擅離領地可是死罪。」

哪怕清水家易容術再高,混入人群中尚可隱瞞一時,但不管他們躲在哪,鄰近地區忽然多出千餘人,長期下來不可能無人發現。

「不會有人找到他們的。」針對她的警告,清水御飛卻是不慌不忙,勾起唇一笑。

瞧他說得如此篤定,七姬馬上戒備起來,這傢伙向來恣意妄為,但說話從不誇大。

「你把他們送到哪去了?」

「海外。」他毫無隱瞞地答覆。

「海⋯⋯外?」

突然迸出這個意想不到的答案,七姬腦袋停擺了好幾秒,片刻過後,陡然領悟過來這兩個字的意思,她瞠大雙目,活像有道響雷在頭頂轟然炸過。

「你說什麼?」她愕然驚喊。

海外?他指的是不在日本國土任何一地,隔著萬里汪洋的,海、外?

「你、你怎麼可以⋯⋯」手指著他,七姬逕逕倒退數步,不敢相信他竟會做出如此驚世駭俗之事,這比脫藩更嚴重,他是讓整個清水家脫離了這個國家!

「若非如此,這次妳代表幕府前來,要求進行調查,我將無法拒絕,只能眼睜睜看著妳查出真相之後,清水家全員獲罪伏誅,妳覺得我身為一族家督,有可能坐視他們喪命嗎?」瞇起眼,他直視著她的目光閃過薄怒,「或者妳當真以為我會為了他們,反過來殺害妳?」

⋯⋯。」他果然都知道她這趟來打算怎麼做。

的確,為著天下安定,只要清水家有不利於幕府統治的事實,她都會屏除一切個人情感,徹查到底,哪怕此舉將迫使他別無選擇,為了保全族人只能犧牲她,也在所不惜。

倘若他真的對她有情,等於是要他親手了結心儀之人性命,明知他可能會因此陷入兩難,痛苦萬分,她卻還是以幕府使者的身份來到了出羽,相較之下,她對他其實非常殘忍。

「我⋯⋯」看見他眼眸深處沉沉燃燒著怒意,不知為何左胸莫名覺得有些刺疼,七姬倒抽口氣,將視線硬生移開,「姑且不論先前清水家犯下什麼罪,這次你將全族引渡海外,私自出船,已是明顯違反海禁。」

三代將軍德川家光,曾於寬永十年至十六年期間(西元一六三三至一六三九)頒布過五次禁止對外交通與貿易的法令,遇外國船隻靠近一概驅除,除了荷蘭、中國、朝鮮、琉球在限定區域交易,不許與其他南蠻人(外國人)往來,更嚴禁人民搭船到海外,也不准在海外的國人回來,違者一律處死。

「比起接受幕府制裁,一旦冒死出海,終生都不得歸國,只能流亡海外。」

許多人,尤其是老人家,寧可埋骨故鄉也不願離開從小生長的故里,清水家上千人怎麼可能無人反對,全數配合他的安排?

「你到底是如何說服眾人的?」離開湯殿山的人可不是只有幾十個、幾百個,而是千餘人全都走得一個不剩!

就是號稱最具忠誠的武士團,也很難有這麼強的向心力,願意追隨主上到海外去。

「我很認真地告訴他們,這是出自清水家第十三代家督的請求,希望他們如同兩百多年前的先祖,成全初代家督的悲願一樣,也答應成全我。」

初代家督的⋯⋯悲願?第一次聽他提起清水家的過去,七姬不禁豎起耳朵。

「妳知道我國最早接觸南蠻人是何時?」

豈料他話鋒一轉,忽然提出反問,七姬把目光移回來,看著他想了想,不知這個問題與清水家有什麼關係?

「是天文十二年(西元一五四三年),」沒記錯的話,她曾在書冊上看過這個紀錄,「有艘南蠻人遠航暹羅的帆船漂流到九州種子島。」

南蠻,本指東南亞地區,當時葡萄牙與西班牙的西洋人,多是乘船繞過好望角、菲律賓,從九州附近南面海上過來,所以被稱為「南蠻人」。

「不,其實應該更早。」他搖搖頭,「享祿年間,就曾有一艘船隻因遭遇暴風雨,在庄內地區擱淺,只是沒有被記載下來。船隻主人是名女子,叫依爾莎蓓拉,來自南蠻某個國度的貴族家庭,父親是位伯爵。」

一般乘船來到東方貿易之人都是男性,隨行女性少之又少,更別說是兩百年前,女性敢駕船穿越汪汪大洋簡直是無法想像的事,這位依爾莎蓓拉必定是一位個性非常獨特的女子。

「當時她身受重傷,被浪打到海岸邊,發現她的人,就是我們清水家的初代家督,与宗大人。」

可以想見第一次看到異國人,她的長相、眼睛、膚色、髮色、服飾如此奇特,語言又不通,清水与宗大概以為撿到什麼怪物。

「然而在短暫驚嚇過後,他把這名異國女子帶回去細心照料,不但治好她的傷,兩人還愛上了彼此,儘管眾人群起反對,他依然堅持迎娶女子為妻。」

啥?錯愕聽著他的陳述,七姬突然有點明白過來,原來眼前這傢伙行事任性又強硬,是源自於清水家一貫的家風。

但,慢著,既然清水与宗與那名女子結為夫婦,那──

「這麼說你⋯⋯不,歷代清水家督都是這名異國女性的後代?」意識到這一點,七姬摀住唇,驚訝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如今南蠻人已不是多麼稀奇,妳的反應尚且如此,」他輕輕睞了她一眼,「更別說二百年前,兩人的結合幾乎是駭人聽聞,尤其,大和生來就是特別排外的民族。」

雖然在清水与宗本人強烈表達意願下,總算能與心愛之人結為連理,依爾莎蓓拉也為清水家誕下了繼承人,但家臣們始終無法接納一個相貌殊異的外來者,決定秘密殺死她。

一日,趁清水与宗外出,家臣們闖入正殿,揮刀刺殺了依爾莎蓓拉,卻在她倒地後,才驚訝發現被刺中的人竟是清水与宗,他早料到家臣們會這麼做,刻意易容成依爾莎蓓拉的模樣。

領會到他們居然犯下弒主此等滔天大錯,家臣們個個悔不當初,看著淚流滿面的眾人,清水与宗死前留下了這樣的遺言。

『不要因為與我們長得不一樣,就排斥去認識對方,我希望你們能有包容與接納異己的心胸,總有一天,你們也會像我一樣,看見她的智慧,勇氣,以及美好的那一面。』

如此悲願,令眾人幡然醒悟,終於一同拋下了成見。

之後為免外界發現依爾莎蓓拉的存在,又重蹈覆轍危及其生命,他們決定從沿海遷移至與世隔絕的湯殿山。

失去丈夫的依爾莎蓓拉悲痛欲絕,然而與其仇恨,她選擇了寬恕,不但留在亡夫的國度,盡心撫育幼子,為清水家帶來歐陸的世界觀、知識、醫藥、技術,令人見識到她的聰慧,她的開明與堅毅更打動了眾人,在她晚年,深受領民所敬愛,最後於湯殿山中度過了餘生。

聽清水御飛說完前人故事,七姬覺得不可思議,腦中彷彿能想像出一個遠渡重洋的異國女子,金髮碧眼,穿著和服踩著木屐,徐徐走過山林,有點違和卻又是如此相稱。

「真說起來,清水家的催眠術與易容術會這麼厲害,也有她一半功勞。」

「易容術⋯⋯」七姬恍然大悟,「清水家歷代家督皆不以真面目示人,是因擁有異國血統,為防外貌特徵被外界得知,所以從小易容?」

儘管經過兩百多年,依爾莎蓓拉的外族血緣已漸漸淡化,但難保她青碧眼瞳與金黃髮色不會突然在哪個世代身上顯現出來,畢竟清水家具有大名身分,對外得保持最低限度連繫,每任家督繼位還是需要通報幕府,接見使者。

「為確保歷代家督都能順利承繼,不得不採取這種方式,但其實不只家督,清水家人人都習慣易容。」搖搖頭,他進一步向她解釋,「這並非是我們精通易容術,便故意隱藏自我,相反地,与宗大人之死,讓後代深刻記取了這個教訓。易容,是要提醒自己不再以貌取人,無論看到的人長什麼樣子,都不可先入為主,心存歧見。」

「咦?」外人,包括她,都認為清水家掩飾真容,有欺世之嫌,很難叫人信任他們,卻沒想到他們會易容,竟是為著這個原因!

「只不過小時候妳曾對我說,妳絕對不會去相信一個連容貌都不真實的人。」

呃,兒時的她是這樣說過,還說得很是義正嚴辭,七姬頓時有些尷尬地垂下眼睫。

「所以我決定六年之後,與妳在江戶再次相見時,我會以真正的模樣出現在妳面前。」

⋯⋯!猛抬起頭,她震驚看著此刻站在眼前的他。

「這是你真、真正的樣子?」

除去因應環境需要,他曾以女裝之姿來到她身邊之外,其它時候呈現的都是他真實的自己?

「可、可是我小時候在湯殿山見到你時,你已經是這個模樣。」怎麼可能經過六、七年毫無變化?

「妳對我會有這種印象,是被我用『無之式』催眠過的關係,妳已經忘了我先前樣貌,而把我現在的樣子置換成妳記憶裡六年前的我。」

之前清水秋燃提過,為了消除她的記憶,他曾對她施展天魔輪舞倒數第二式,讓她忘掉他那時真正長相。

「這說不通啊。」徒手抓過他垂落在兩旁的髮綹,將面前那張俊臉拉近,她認真細看,「如果你現在真長這樣,那六、七年前,豈非跟我一樣大?」

他明明出生於正德四年(西元一七一四),現年應該大她七歲。

「正確來說,我還比妳小一歲,生於享保七年(西元一七二二)。」他平靜地糾正。

⋯⋯!」一瞬間,七姬瞪圓雙眸,整個人驚愕到呆掉。

過了許久,僵住的眼珠子才轉了轉,她猛地放開手,向後倒退一大步。

「等一下,為何你會與所載年歲差這麼多?」深深吸了好幾口氣,她混亂的腦袋終於開始運轉,「如果以你現在說的年紀推算,享保十四年,你繼承家督一職時,對外宣稱十六歲,但其實只有八歲,你⋯⋯根本不可能是第十二代家督清水隱季的弟弟!」

兩人的父親,清水元昭,於正德五年(西元一七一五)因病亡故,他卻是享保七年才出生,可見他並非清水元昭之子。

莫非在清水隱季遭近臣擊殺事件後,清水家實際已無人可繼,於是他們想出了李代桃僵的辦法,讓他冒名頂替清水元昭之子,成為第十三代家督,當年她被拘禁在湯殿山,隨後又被清除了記憶,就是怕她發覺這個真相,向幕府告發?

「如今你告訴我這些,清水家已全族出海,天高地遠,就算我知道實情,幕府也對你們莫可奈何。」這個家族真的無法無天到⋯⋯令人深感無力的地步,往旁找了塊大石頭,挪過去坐下,七姬覺得很可疑地偏頭睨著他,「該不會你就是拿這點,直接威脅底下人離開吧?」

初代家督有悲願,她相信,但眼前這傢伙太工於算計,絕不是靠溫情訴求感動那千餘人。

「當初造成与宗大人不幸身死,每位家臣都有參與,事後他們一直對依爾莎蓓拉夫人有愧,這分歉疚不斷傳承下來,他們的後代,每個人都會竭力保護她的後人,對於出自家督的請求,沒有人想違背,要說服他們出海並不難,可是我並不打算只是為了避禍,而帶他們遠走海外。」

雙手交疊在胸前,他接著說出更驚人之語。

「當年妳離開湯殿山,返回江戶後,我用了六年時間,在亜米利加(今美國)建立了據點,並讓人往返東西大陸,與各國經商貿易。」

哈?才剛坐下,她差點又跳起來。

亜、亜米利加?那是哪裡?據點、經商貿易又是怎麼回事?

「你多年前已經出海過?」且聽他口氣,似乎還頗為頻繁?

「必須確保離開故國,到了異地能過得更好,我才會向他們提出這個請求。」這些人願意交付自己的後半生,來成全他的心願,身為一族家督,他也不會讓他們失望。

這些年他在海外經營得相當成功,已於亜米利加購置產業,買下大片土地,他們會得到最好的安頓,在新世界展開生活。

「我回江戶的時候⋯⋯」那時他也不過才多大啊,「你、你居然從那麼早就開始著手準備?」

敢情他當時已想得十分長遠,知道將來她會來出羽調查,他不能任由族人定罪受死,也不願被迫殺她滅口,所以暗中策劃了這場驚人的舉族大遷徙。

「學習新語言、熟悉航道需要時間,除了替眾人尋覓安居之所,我更希望,我在海外累積的實力、人脈、地位,未來可以保障妳的生活,護妳平安。」

他費盡心力做這些,更是為了她!一股深深的顫慄,難以克制地自她心頭竄上來。

雖然不清楚海上貿易的事,但出海航行危機四伏,傾刻間便可能喪生於惡劣天候、海流變化之下,當初依爾莎蓓拉就曾遭遇海難,險些喪命,可想而知他是冒了多大風險,在為她籌畫這一切。

「你⋯⋯」被他揭露的原因震撼住,她呼吸一緊,停滯了片刻,搖搖頭,「你又何必拿自己冒險,做到這種地步?」

一瞬不瞬的雙眼定定看著她,他緩步走近,直至她面前。

「從小妳把暗夜奉行的使命視作天職,只要能守護百姓,什麼都能付出,最後一定會不顧生死,為這個國家犧牲自己。」屈下膝,他張手捧住她那張秀麗小臉,「但我不同,我絕不容許妳為此送命,不管有多困難,哪怕要與整個幕府、天下為敵,我都要帶妳走出那樣的命運。」

既愛上了她,他就要讓自己有能力愛得起她!

「我不⋯⋯」又是那種刀割般的疼痛,從胸口細細密密蔓延開來,她想告訴他,這是她的選擇,她不後悔,也不會動搖,可是看著離得極近的他,一雙深邃黑眸直直望進她眼底,是如此執意堅持,口中的話竟是怎麼也接不下去。

「天快亮了。」感覺到外界晝夜轉變,他收回雙掌,「之前不能讓妳記得我的樣子,我在進行催眠時,曾對妳下過一個暗示。」

雖然她現在總算瞭解為何要清除她的記憶,也知道他當年應該只有九歲,但他那時真正樣貌,至今她仍未想起來。

「如果有一天,我能成為妳最在意的人,在妳心裡,我的存在甚至比蒼生更重要,妳就能破除無之式的力量,想起我那時模樣。」

⋯⋯該說這傢伙真的是狡猾成精嗎?七姬無言望著他。

擺明他當年就是盤算,若真有一日,她不小心想起他的長相,進而發現清水家秘密,她都把他視為最重要的人了,鐵定不會不管他的安危,去向幕府揭發。

而且他後來還把這點當成同意她解除婚約的條件,問題是如果她真的想起來,表示她已經愛上他,屆時她也不可能要求終止兩人婚約。

「不知我有沒有機會,等到這麼一天呢。」站起身,他語多感慨地長歎。

「你還是不要⋯⋯」正打算對他搖搖頭,說她絕對不可能因為一個人,而捨棄眾生,但一想到他這些年為她付出的心力,七姬咬住唇,決定跳過這個話題,改問其他事,「無論九歲的你是什麼樣子,既然並非元昭大人之子,你究竟是清水家的什麼人?」

初步猜想,家老們理應不至於讓與清水家完全無關之人繼承家督,他應該是出自與本家血緣最接近的其中一支分家吧?

怎麼了?」半晌沒聽到回答,她覺得奇怪抬起頭,一瞥見他臉上神情,七姬不禁愣住。

「我想⋯⋯妳很快就會知道。」總是從容不迫、游刃有餘的他神色驟變,繃緊的嗓聲似是在竭力抑制什麼。

那自他眼中一閃而過,名之為悲傷的情緒太過濃烈,瞬間揪住了她的身心,她從未見他出現過這種表情!

「等等。」

匆匆起身,七姬下意識想拉住他,夢境卻在此時開始支離,周身景像一個接著一個碎裂,情急之下她加快步伐,倉促高呼。

「清水!」

朝他伸出的手還來不及握住,夢中世界,在兩人之間崩解散去。

 

 

 

第七話 (05)                                                               

 

隔天清晨,難得是個晴日,山上氣溫卻比平地低許多,原本剛睡醒,還有些睏意,在聽完七姬告知的內容後,神智登時全清醒過來。

「海、海外?」瞪直著雙眼,清水秋燃一時難以置信。

坐在一旁的真吾亦意外揚高眉,正想問她在夢中是否還有發生什麼事,她已推開門走出去,一個人站在渡廊上,遙望著遠方翻湧的雲海出神。

剛才她只說了清水家舉族遷徙的消息,並未提及其他,畢竟昨晚那場夢中相會太過衝擊,連她都還有些恍惚,需要時間好好整理一下情緒與思路。

尤其是夢境散去之際,清水御飛流露出的異樣神態不斷反覆浮現於腦海,她不由得想知道,他的真實身世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何會讓他如此哀傷?

七姬有一種感覺,她正逐漸接近清水家亟欲掩藏真相的核心,只是此時的她並不知道自己也⋯⋯正越來越靠近他。

「既然繼續留在此地已再難有進展,」隨後走出部屋的真吾見她佇立在廊上,已經若有所思站了一會兒,於是出聲請示,「今日便回江戶嗎?」

回過頭,她頜了頜首:「不過離開之前,我想去一個地方。」

喔?真吾看著她做了個深呼吸,走回屋內,把深陷在驚愕之中,還反應不過來的清水秋燃從地上拉起,小手往他兩肩一握。

「帶我去你們清水家的聖地吧。」

那座冷泉,位於湯殿山最深處。

在清水秋燃帶領下,三人進入密林,輾轉走過六段石階,來到一處幽謐之境,三側是高聳山壁,中央一道長年不結冰的涓白泉水,自高處岩縫間流瀉而下,注入底下冷池中。

就是這裡!爬上最後一段階梯,走到泉水旁,七姬一邊打量周遭,一邊與過去記憶做比對。

小時候她來過兩次,一次是無心誤闖,一次是不小心迷路,還記得第二次來後沒過幾天,奉子就來湯殿山接她走,所以這兩次相隔半年,約莫就是她在清水家停留的時間。

「這是我頭一回來呢。」從小被告誡不可接近聖地,清水秋燃反而是第一次步入此處。

「妳做什麼?」眼看她舉起右足,打算跳進池裡,真吾一驚,快速拉住她臂膀阻止。

「印象中,這座水池極深,底下一片漆黑,但⋯⋯我曾在下面看過一個發著微光的洞口。」

她想起來了!那次跌入池底,四周全是片黑暗,根本分不清方向,直到看到那個微微光亮的洞口,她以為是出口,奮力游過去,穿越洞穴之後,浮上水面,竟到了另一個地方,那扇造型奇異的銅門便是在那裡發現的。

「雖然不見得對清水家的查證有幫助,可我就是想知道,小時候看到的究竟是不是幻覺。」這池深不見底的冷泉,彷彿連結著她與某段遺忘的過去,她想把那枚記憶碎片找回來。

「現在可是三月,池水太冷。」皺起眉,真吾將她從池邊再往後拉開一大步,「如果妳一定要確認,我下去幫妳看看。」

解開羽織,取下佩刀,他跳入池中,一入水,才驚覺池面下遠比想像中來得深,憋住氣的他,冒著周身凍得刺骨的冰水,潛入底部查看。

半晌,他游回水面,七姬連忙與清水秋燃一起將他拉上岸,他掛回腰刀,搖搖頭,表示並未在池底看到她形容的那個洞口。

「難道是我記錯了?」她困惑眨眨眼,指尖一碰觸到他冰涼的臉,隨即意識到他渾身溼冷,已顧不得多想,七姬馬上脫下外褂,披到他頭上擦拭,「我們現在就下山。」

下山之後,得快讓他換上乾衣,才這麼想著,七姬正要拿起地上羽織為他披上,他按著前額,突然單膝跪倒在地,用一臂勉強撐住地面,大片冷汗自他臉上灑了下來。

「真吾!」驚訝跟著蹲下身,七姬愕然攙住他。

不對勁,就算池水再冷,真吾是受過武術鍛鍊的忍者,體能比尋常人高出許多,不可能因為受寒就忽然病倒。

從他咬緊牙關,另一手捏握成拳的情況來看,是疼到連話都難以啟口,不像生病,倒像是在對抗體內莫名而起的劇痛,這是中毒!

「不是說過禁止進入聖地嗎?」

陌生沙啞的聲音驀然響起,三人猛抬首,望向前方踱過來的說話者。

不好!想不到湯殿山中還有其他人,真吾警戒瞪著來者,哪怕四肢筋脈已如被挑斷般痛到近乎痲痹,他硬是靠著意志力,將顫抖得厲害的手移至佩刀,準備隨時拔刀一搏。

「都這種程度了,你竟還沒倒下去,是怕我對她不利?」老人查探的目光掃過真吾,再落向他身旁七姬。

她按住真吾手背,制止他再施力,接著紅扇一抽,起身正想開口問來意,老人家立刻將一瓶小藥罐朝她拋過去,七姬驚詫接住,打開來聞了聞。

「不用檢查了,不想他喪命的話就給他服下。」

他怎知真吾中了什麼毒?往後看了看那座冷池,七姬飛快思索,莫非是水裡有毒?

可是她小時候掉入池子裡時,並沒有因此中毒呀,難道池水是後來才因某種緣故有了毒性?

「您是⋯⋯絢大人?」口氣有點不太肯定,清水秋燃試探性地喚。

清水家個個擅長易容,難以從外貌辨別是誰,但此人氣場太強,有種非常嚇人的威嚴感,倒是不容易錯認。

「絢大人?」七姬一愣,是從前常威脅要殺她滅口的那位家老?「不對吧,我記得絢大人是名女子,另外兩位家老迦藍大人與有實大人才是男子。」

「通常絢大人的性別一年換一次。」偷偷曳過七姬衣角,清水秋燃悄聲在她耳邊解釋,「迦藍大人與有實大人因為愛慕著絢大人,所以絢大人以女性之姿出現時,兩人便易裝為男子,等到下一年絢大人改著男裝,兩人再反過來。」

這麼多年來面對兩人追求,清水絢從未選擇其中一人,以致三人一直保持著這種奇妙狀態,桑江迦藍與堀木有實之間的競爭也年復一年不停進行下去。

「那他們三人到底是男是女?」七姬小小聲地反問。

「從沒人知道。」清水秋燃亦小小聲地回道。

⋯⋯。」清水家根本不是正常人能理解的範圍。

倒出藥丸,七姬思考片刻,決定先餵真吾吃下。

儘管不明白這位清水家老為何會主動提供解藥,但對方如果有意加害,只要袖手旁觀就好,無需多此一舉,她相信藥劑本身並無問題。

「山下已備妥駕籠,帶他回去後需要再靜養半個多月才能完全恢復。」不僅給了解藥,還為他們做好返回江戶的準備,只是清水絢說這些話時,表情不豫,顯然不是很樂意,是被迫不得不這麼做。

「我以為大家都走了,」遲疑片刻,清水秋燃忍不住囁嚅著問,「為什麼絢大人沒一起離開?」

翻動眼皮,清水絢轉頭看向他。

「你不也還在這裡?」冷冷望著他的細長眼眸,閃過一縷鋒利精光,「若非主君有令,命我不得過問你的行動,你在平安京的時候,背主棄義,投靠他人,現在又違反族規,擅帶外人前來聖地,我會以家老之名處置你。」

背主棄義!受到如此嚴厲的指責,清水秋燃小臉剎然一白。

的確,早在做出選擇時,他就有背上這條罪名的自覺,然而聽著家老當面數落還是頗為難受,宛如被人捅入利刃一般。

「說到這個,」將清水秋燃拉到身後,七姬挺直迎向清水絢的對視,「之前清水家聲稱第十二代家督已遭近臣擊殺,結果卻非如此,絢大人要不要也來交代一下這件事?」

別忘了,幕府與清水家也有君臣關係,清水家此舉形同欺君犯上,亦是對幕府的嚴重背叛。

「妳認為這個結果有何問題?」清水絢沉下臉色。

「歷年來清水家的家臣們心懷愧疚,連舉族遷往海外這麼強人所難的要求,都能無條件配合了,又怎麼可能擊殺自己的家督。」指出不合理處,她大膽假設,「當年你們應該是為了成全第十二代家督所求,才會讓清水隱季大人以詐死的方式脫離清水家吧?」

只不過目前她還無從得知清水隱季捨下一族職責,想完成的心願究竟是什麼。

「主君居然連依爾莎蓓拉夫人的事都跟妳說了?」意識到這點,清水絢挑高霜白的兩眉,他侍奉過前後三代家督,那三人能力都很高,但也個個都很隨著性子來。

「下山吧。」不想再多說,清水絢回也不回地走在前方,帶頭出了聖地。

山腳出口處停放著一只駕籠(轎子),兩名挑夫看來是清水絢臨時雇來,江戶時代並無使用馬車的習慣,行進都是以步行、騎馬或乘坐駕籠居多。

如今真吾步履艱難,意志益發不清,七姬與清水秋燃一左一右攙著他,將他扶上駕籠,待他坐定,七姬仔細為他蓋好保暖外袍,放下竹簾,忽然伸手拉住轉身便要離去的清水絢。

「他人在附近,是嗎?」

沒說出名字,但另外兩人都明白她口中的「他」是指誰。

問題是她怎會知道?清水絢驚詫回過頭,連清水秋燃都猝然停下腳步。

是嗎?那人⋯⋯此刻竟在這裡?

「哪怕是出自主上的命令,假如沒有他在旁看著,以我對絢大人的了解,今日你鐵定會陽奉陰違,而非依從指令,出手相助。」

「妳⋯⋯」一直以來,都覺得這個來自幕府的小姑娘棘手得很,不僅會給清水家帶來災禍,她洞察人心的本事更叫人頭疼,卻又不得不佩服。

「絢大人不回答的話,便當是我猜對了。」深吸口氣,默默在心裡有了決定,七姬邁開步伐,直接付諸行動找人。

當她順著旁邊小徑沿路尋過去,樹蔭後方傳出一嘆。

「妳就不能有一次,好好照著我的安排走嗎?」

晴空之下,清水御飛踩著細碎薄雪緩步踱出,比起透過夢境相會,四周景物總顯得虛幻不真,這次相見是在確確實實的現實裡。

或許是許久沒看到這樣的他,尤其在知道眼前所見皆為他真正面貌,而非易容過的模樣後,隨著他一步步走來,她細細端詳著他臉上輪廓、五官,專注的程度彷彿是第一次見到一樣,直到發現他嘴角勾起一笑,她驚覺自己盯著他,已經過了好半會兒,連忙撇開視線,強自鎮定咳了咳。

「我對清水家尚有許多疑問,需要問你。」當年為何會發生擊殺事件、他們假造清水隱季死訊的理由,仍是未解之謎。

「這些妳遲早會知道。」清水家已舉族遷移海外,再不受控於幕府,就算要定罪,也不急於一時吧

「可是⋯⋯除了公事上必須調查清楚之外,真正身世到底是誰,七姬也莫名地有些在意,然而話到了嘴邊,腦中浮現出夢境中斷前,一臉悲傷的他,她抿住唇,把話原封不動嚥了回去。

看著她欲言又止,明明很想問,卻低頭不語的模樣,清水御飛想了想。

「秋燃。」迅速調整計畫,他轉向昔日手下,「此地不宜久留,你們先回江戶。」

打從他一出現,清水秋燃便摀住唇,在旁不敢出聲,現今突然見他轉過來對自己說話,清水秋燃心臟用力一跳,差點蹦出胸口。

算算時間,自從平安京一別,已過了近半年未見,實在不知此刻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他。

「是、是、是⋯⋯」是要他先帶真吾離開這裡嗎?緊張之下,清水秋燃不斷結巴,試了好幾次還是沒法鎮定下來,完整說出一個句子。

看出他的慌亂無措,清水御飛偏過頭問:「你還記得,我在嵐山問你的兩個問題?」

第一,他身為侍影,效忠的是清水家督,還是他?

「第一個問題,你選擇我,因此我沒有向你透露清水家打算遷往海外的消息,而讓你依照自己的心意留下來。」

相反地,倘若答案是前者,他會叫清水秋燃遵從他這個家督的指示,一起跟著眾人撤出日本,到海外去。

「至於第二個問題,」如果哪天他與七姬為敵,會選他,還是選七姬?他一頓,清楚地道,「你還是選擇我。」

在平安京的時候,清水秋燃沒有衝過去制止他被收押,其實是為了他。

「寧可背上叛主罪名,也要替我守在心中最在乎之人身邊,這是你的決心,所以我不會阻止。」

從這個舉動,已經明確顯示出這兩道選擇題的答案,如果可以,他希望不是收到這種回覆,但當初既然給了對方自由選擇的機會,他就不會左右清水秋燃的決定。

「主君⋯⋯」原來自己內心的真意,他都明白,清水秋燃紅著眼眶,破涕一笑,將眼中不爭氣的淚水用力抹掉。

「不惜拋下身為侍影應盡的責任,比起效忠家督,你更想忠於他這個人,這樣嗎?」從兩人對話中隱約瞭解到實情,清水絢突然有感而發。

他,也曾面臨過如此兩難的抉擇⋯⋯清水絢低頭看了看自己掌心,只不過與清水秋燃不同,他最後選擇的是對家督盡忠,而這點相異,造成他一生得窮盡全力守住那人對他的囑託,卻不能陪其一起死去。

「絢大人,難道你是⋯⋯」捕捉到老人臉上表情細微的變化,七姬恍然大悟。

這位家老姓「清水」,可見出自清水分家,很可能與清水秋燃、絳宵一樣,都曾是負責守衛家督安危的侍影。

雖然看上去已有七、八十歲高齡,但她小時候曾聽清水秋燃說過,三位家老年紀其實並非如外在顯示得那樣年邁,只不過自從清水御飛接任家督那日,清水絢便將自己易容成垂暮之人,彷彿希望一夕之間就此老去,另外兩位家老桑江迦藍與堀木有實見他刻意做此打扮,亦隨之跟進,三人後來便一直以老態龍鍾的面貌出現。

「回江戶路上,」深知解釋完,清水絢已經改觀,他轉頭吩咐,「絢,他們就拜託你了。」

目前駕籠裡的人中毒失去意識,清水秋燃擅長的是追蹤,無防身能力,他要清水絢護送兩人平安回到江戶。

「那您呢?」聽他語意,似乎不打算同行。

「我幫你們引開麻煩。」嘴角微揚,他迅速握住七姬手腕,轉身往回走,「來,我們得把握時間了。」

咦?七姬一愣,還沒意會過來,人已被他拉向前。

「等等,你要做什麼?」有清水絢隨行保護,無需擔心真吾與清水秋燃會有危險,但為何清水御飛要單獨帶她返回湯殿山?

「妳不是想知道真相。」緊握住她的手,他腳步不停,繼續往深山前進。

那也用不著走得這麼急呀,為了趕上他越見加快的步伐,七姬幾乎是在他身後小跑步。

「你是不是在躲誰?」剛才也說要幫真吾他們引開麻煩,難不成有人正從他們身後追來?

「嗯,那人妳也不陌生,」他輕輕一笑,「是菊月的夜般若。」

「什⋯⋯!」錯愕聽著他的回話,七姬全然沒想到來的人竟會是奉子。

姑且不論奉子來到湯殿山的目的,雖未獲證實,但他與菊月既有往來,也曾親口承認他為這個反幕府組織獻策,為何要躲著奉子?

「以你的能力,難道還怕見到她?」之前也沒看他對她名義上的母親顧忌過。

「不是怕見她,而是她此刻隨身帶來的東西,一旦拿出來交給我,我就得遵從約定,隨她離開了。」

什麼東西這麼厲害,居然能箝制他的行動?七姬越聽越困惑,但他走得很急,似乎真的頗為忌憚,她不由得跟著加速邁步。

「這個地方⋯⋯」儘管方向感從未好過,清水御飛帶著她一路經過哪裡,完全沒概念,可是一踏上石階,看見那座冷池,她立刻認出這是稍早才來過的聖地。

「那個,前面沒路了。」狐疑看著在冷泉前停下來的他,七姬不解他為何要走回這裡。

「我知道。」回過頭,他高舉起與她十指交扣的掌心,黝亮雙眸定定看著她,「明知池水有毒,妳敢隨我一起跳下嗎?」

啥!雙瞳陡然瞠大,七姬眨眨眼,不,不會吧,都這時候了他在開什麼玩笑?

回想起真吾毒發後,渾身痛苦難當,甚至服下解藥還要休養泰半個月,小人兒火速甩開他的手,並沒有很想響應地,乾笑著往後退。

「呵呵呵,追尋真相的事,我想還是改天再找你聊

話才說完,七姬馬上轉身要跑,哪知他早料到她的反應,一個箭步,動作比她更快,雙手迅速環上她的腰。

「御飛大人。」清晰叫喚陡然自兩人後方響起。

真的是奉子!本來聽到清水御飛說她會來時,七姬還有些懷疑,但此刻從對方發出的聲音、眼角瞥見的身形,七姬很確定來的人,真的是奉子本人。

「妳怎會⋯⋯?」看見她的瞬間,奉子亦十分詫訝。

一時之間,曾為母女的兩人,眼中同時掠過複雜之色,七姬還在思索該開口對奉子說什麼,突然感覺到摟在她腰上的雙臂驀地收緊。

「吸氣。」靠在她耳邊,他低聲示意。

下一秒,清水御飛抱著她,毅然往冷池跳下去。

嘩啦!兩人激起的水花濺出冷池邊緣,七姬大驚,下意識想掙脫他的臂彎,卻連驚呼的時間都沒有,整個人已跟著他往後倒下,噗通墜入池裡。

水面下冷得要命,但比起凍人水溫,有毒池水更可怕,小腦袋用盡各種罵人字句,在心中將某人痛快咒過一回後,終於睜開原本閉起的雙眼。

眼前入目所及盡是一片漆黑,唯一感覺到的是清水御飛將她緊摟在懷中,絲毫不放鬆地繼續抱著她往池底游去,隨著四周水流湧動,漸漸地,一股熟悉的相似感,令塵封多年的記憶逐漸與此刻重疊。

不錯,那日她掉入池中,也是經過這一大片黑暗,然後──七姬倏地睜大雙目,看著前方出現一個微微發亮的洞口。

與她記憶裡的場景一模一樣,那不是夢,她果然來過這裡!

只是,真吾剛才為何會說沒見到這座洞口呢?

以真吾的眼力與細心度,不可能沒看到,她相信真吾也不可能騙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帶著這分納悶,她與清水御飛游過洞口,再接著往上划,總算在肺部空氣用盡之前,及時浮出水面。

「咳咳咳咳。」一掙出池水,七姬趴在岸邊,把不小心嗆入口鼻的冰水用力咳出來。

緊接著,在她身後的清水御飛亦從水中探出,聽見他揚起的水花聲,七姬立刻轉過頭,一手指著他的臉抗議。

「你問敢不敢隨你一起跳,我明明是拒絕的吧。」

「那不是詢問。」某人笑著澄清她的誤解。

「不是詢問?」那不然是什麼?

「只是通知。」

⋯⋯。」這、傢、伙,意思是根本沒給她選擇機會!

怒瞪著他那張俊臉,七姬暗自打磨牙關,但想想這裡是人家地盤,她在此處人生地不熟,還是再忍忍,反正這個性格惡劣的男人也不是第一天才認識了,她「呿」了聲收回指頭,決定來解決眼前更重要的問題。

「我以為你冒著中毒的危險游過來,是因為這邊有其他出路。」方才探出水面時,她已迅速張望過左右,周遭構造與聖地相似,甚至更封閉,四面皆是陡峭山壁,連條通往外頭的小路都沒有。

照他所說,奉子這趟來湯殿山要找的人是他,看他們跳入池中,許久沒游回去,一定會跟著下來搜尋,到時她也會穿過那個洞口,來到這裡。

「放心。」撥開貼在她面頰上,不斷滴水的髮絲,清水御飛躍上岸邊,伸手將她從水中拉出,「只有接受過承繼儀式,清水家的歷代家督們能看見那條池底通道,其他人是看不到的。」

這也是一種催眠嗎?難怪真吾沒找到那個洞口。

不過話說回來,莫非是她眼花,不然為什麼她也看得見?正想向他說出這個疑問,他又接下去道。

「而且,一般人碰到池水就會中毒,能安然找到這裡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對了,中毒!七姬猛跳開一步,趕緊摸了摸雙頰、肩膀、手臂。

「沒有⋯⋯?」確定自己呼吸、意識很正常,一點也沒有真吾毒發時的徵狀,她困惑轉向他,「我們都沒有中毒?」

張手,他將濕答答的她摟入懷裡。

「有我在妳身邊,自然不會有事。」

他的回答顯然在避重就輕,但七姬一點也不想再追問真正原因,因為她好冷!在池底待了那麼長時間,上岸後全身淌著水,一襲冰涼濕衣緊貼著肌膚,實在是太冷了,這次她沒有推開他的懷抱,而是打著哆嗦,蜷縮在他懷中,雖然他也是渾身濕透,但高大身軀擋去了拂來冷風,他的體溫,無疑地給予了此刻的她最迫切需要的暖意。

「我去拿乾衣給妳。」見懷裡的她簌簌抖個不停,他將她抱得更貼緊自己些,一邊摟著她往前走。

「你去撿樹枝,我來生火烤乾衣物比較實際吧,這裡又不可能有⋯⋯啊!」說到一半的話霎地停住,七姬詫愕看著前方。

只見爬滿藤蔓的東側石壁上,一座青銅門赫然印入眼簾!

 

 

 

第七話 (06)

 

穿著白單衣,套上寬鬆外袍,七姬將一頭濕髮全部解開,站在爐火旁,張手烤著火,感覺到身體逐漸回暖,她邁開步伐往後方走去。

這間長條形的岩室,一側是壁爐與堆放整齊的柴薪,另一側牆上滿滿都是書冊,本著調查的精神,七姬好奇走近,很想把書抽出來,看看裡頭寫些什麼,又有點猶豫。

端著熱湯藥走來時,看到的便是一個小人兒歪著頭,不知是第幾次嘗試,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朝目標物接近,卻在中途陡然停住,咬牙縮回去,過了幾秒,忍不住又把剛才動作重複了一遍,如此天人交戰的模樣,令清水御飛看得莞爾。

再瞧瞧她一身委地衣袍,雖然此處長年備有幾套乾淨衣物,但之前沒想到她會過來,並未另外準備女裝,只好拿他的衣服給她換上,穿在她身上自是過於寬大,然而嬌小的她穿著他的單衣,顯得兩人格外親暱,他唇邊那抹微笑不禁又加深了幾許。

只是很快地,他也注意到她的髮還是濕的,清水御飛走進屋內,將她拎回火爐前,再取來布巾,坐在她身後,細細擦乾她長髮。

「這裡的書是何用途?」捧著他煮好的去寒湯藥,七姬一口一口慢慢喝著。

「照南蠻人的講法,是叫回憶錄吧。」

「回憶錄?」小時候見到外面那扇青銅門,並不知門上圖樣出自何地,只覺得特殊,長大後才明白,那些圖案與她在南蠻教士書上手繪的裝飾文字頗為相似,想必此地是清水家當年特意為依爾莎蓓拉所建。

剛才清水御飛推開門帶她進來,大略說過裡面共有三間岩室,一間是放置生活用具、茶水、乾糧和被鋪的起居處,一間是沐浴、盥洗用的湯殿,再來就是這間佔地最大的屋室。

兩百多年來,除了依爾莎蓓拉,只有清水家歷代家督來過,她是唯一的破例。

「依爾莎蓓拉夫人博學多聞,熱衷研究,懂天文,也擅長製藥。」他指向牆上成疊書冊,「左邊那一排是她的日記,右邊是她調製配方、航海以及觀察天體運行等等的紀錄。」

這些書全是依爾莎蓓拉所寫!七姬訝然看著那面為數可觀的書牆,儘管年代久遠,清水家歷任家督們皆精心維護,將前人遺物保存得十分完好。

「你們不打算把這裡的東西也帶走?」突然想到清水家舉族遷往海外,拿走了全部物品,唯獨此處沒有一起清空。

雖說書籍怕水,要運出去得費些功夫,但當初既能將岩室內的東西搬過來,自然有辦法解決移動的問題。

「根據依爾莎蓓拉夫人的日記,她希望所有與她有關的物品能永遠存放在此地。」縱使來自遙遠異國,航行橫跨過大半世界,這名女子後半生的喜怒哀樂都在這裡,湯殿山已是她最終歸處。

「你看過她的日記?」七姬一愣,放下湯碗,轉回頭問他。

「這些本來就是她要寫給後代看的。」抱持著未來說不定能對清水家有所助益,她將畢生所學與研究成果全部記下來,交給後世子孫,之中的確有好幾代家督受利於她的教導,包括他,「我們會在岩室內待上幾日,妳若有興趣,也可以看看

說完這句話,他忽然停住,彷彿想起什麼,一抹意味深長的笑紋驀然躍上唇畔。

「放在最左邊那一冊後半段,我想,她應該是寫給妳的。」

「咦?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別說依爾莎蓓拉是兩百年前的人,哪可能如此神通廣大料到她會出現,而且這位初代夫人要留話,也是找清水家的後人才對吧。

「現在是還沒有,不過照她說法,以後妳們鐵定會有某種關係。」

為、為什麼看著笑得一臉深意的他,她突感後背開始有點涼?低下頭,發現他捧著她的長髮,已經幫她拭乾滴水,正欲拿起木梳為她梳理,這個舉動太過親密,七姬連忙搶先一步抓過梳子,將握在他掌中的青絲抽回來,自己梳著。

「我對外面那道門有點印象,」對於他說的「關係」是指什麼,她一點也不想知道,趕緊轉開話題,「小時候我是不是來過這裡?」

之前的記憶只到青銅門便中斷,不確定是否曾進入裡面岩室,慶幸的是,她那次掉入泉池發生在夏末,天氣沒這麼冷。

「沒有。」他搖搖頭,「那個晚上妳並沒有進來,要打開外面那扇門,必須正確啟動門上機關,我找到妳時,妳捲著袖子,不死心地趴在門外,拼命想打開它。」

從小她就膽子大,好奇心強,天黑迷了路居然不害怕,見他找來,第一句竟是叫他再等等,讓他好氣又好笑。

「那我怎麼會忘了這件事,還以為那是一場夢?」

「以妳的性子,沒打開那道門哪肯罷休,就算帶妳回去,改天妳還是會再偷偷跑來,我只好用天魔輪舞第十式,鎖住妳當下記憶,日後妳想起來也會將它當成一場夢境。」

果然又是他幹的?瞇起雙眼,七姬拿著梳子指向他:「你老實說,到底催眠過我幾次?」

常被催眠,腦袋不會變笨吧?

「這個嘛,」某人飄開視線,學她換話題,「池水冷,得好好去除體內寒氣才行,妳這碗湯藥已經喝完,我再去幫妳倒一碗。」

「你這是心虛,內疚,不好意思回答嗎?」她斜睨著起身離座的他。

「不,」回過頭,他笑著告訴她正解,「是我數不清。」

⋯⋯。」

接下來幾日,如清水御飛所說,兩人待在岩室內,並未返回聖地,問他為何要在此處停留,他指出目的有二。

一來奉子知道池水有毒,不會貿然跟著跳下,應該會在池旁守株待兔,這時兩人回去大不利。二來他似乎在等待什麼時機,既然她想調查清水家,這段時間正好讓她讀一讀前人手稿,這是奠定他們一族最初基石的起源,要瞭解清水家,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

聽他這麼說,七姬看了看依爾莎蓓拉留下的數十本書冊,大量文獻不可能短時間看完,她先挑了右邊幾本,發現裡面有語文、天象、造船、航海知識,也有統御之術、藥典與各式實驗紀錄,內容包羅萬象卻不雜亂,照著不同主題分門別類,寫得條理分明。

有時旁邊會有一些補充或註解,字跡顯然與依爾莎蓓拉不同,似是出自男性之手,七姬猜想,可能是清水家某任家督所留下。

至於左半邊,則是依爾莎蓓拉來到這個國度之後的日記,按照日期逐一排列下來,最早幾本還是用南蠻文字寫成,漸漸地開始穿插著生澀日語,後來她越寫越熟練,用詞也越見豐富,寫到第五本時已是全日文書寫。

比起右半部的理性條陳,她的日記充滿個人風格,文字奔放而熱情,對這個國家、周遭之人有著極為細膩的觀察,亦有幽默風趣的自省。不似日人含蓄,她不管是好的、壞的感受,反應都很坦率,在抒發對亡夫的懷念時,也從不吝於寫下深切的相思之情。

直到⋯⋯某天不知爆發了什麼驚人真相,她突然用非常激烈的字句,狠狠在日記裡數落了丈夫一頓。

七姬看得目瞪口呆,往後翻了翻,整整十頁,都是她在痛罵丈夫,措辭之精彩,完全沒有一句重複,七姬都不知道原來日語裡有這麼多表達憤怒、火大、想揍人的陳述方式。

詳細原因,依爾莎蓓拉沒有在日記裡表明,只是她寫下很多罵人的話都跟「狐狸」有關,真不知當年清水与宗到底是做了什麼,讓她如此氣惱。

狐疑闔起看到一半的書冊,七姬走回書架前,將手中那本放回去,遲疑片刻,改將左邊最後那一本抽出來。

依照時間順序,這應該是依爾莎蓓拉生前最後一本日記,那時她已經是七、八十歲的老奶奶了。

日記開頭,似是已知時日無多,依爾莎蓓拉回憶起自己的一生,然後就像一個慈藹長者,將大半輩子的心血、感悟,一一交代給後生晚輩那樣,列出今後碰到哪些問題可以去找右邊哪本書,以及她想永遠留在此處的心願。

語罷,她給了溫情祝福,希望這個家族、家臣與領民們,每個人都能幸福快樂地活著。

之後空白了幾行,彷彿是突然想到,臨時又追加上去,字寫得特別小,與前面正經八百,充滿長者風範的沉穩不同,又回到她一貫開朗、健談的文風。

『能看到這些話的人,應該只有我的兒子,我的孫子,曾孫子,曾曾孫子,曾曾曾下去的許多孫子⋯⋯換句話說,只有繼承清水家督之人才看得到,實在無趣得緊,但倘若哪天有除了家督以外的人來到這裡,而且還是一名女性,那麼,有件事很重要,我一定要事先提醒。』

等等,這,指的難道就是她?七姬一愣。

『清水家的男人很精明,妳要當心,他們長得雖然好看,外表溫柔又無害,可是我告訴妳,假的!他們內在其實狡詐得跟狐狸一樣。』

精闢哪!宛如遇到知己般,七姬不斷點頭,好想跟這位兩百年前的夫人用力握手。

『一旦他們動心,則更可怕,我以過來人的經驗跟妳說,逃走的機會,無,絕對沒有,不用再想看開一點就好。』

啊?這個轉折也太突然,不是這樣吧,夫人!七姬改為拼命搖頭,如果依爾莎蓓拉在場,大概會同情拍拍她的肩。

『畢竟這個地方只有家督能進,他都打破成規帶妳來了,連一族最大秘密也能與妳坦誠相告,妳一定是他特別珍視、重要的人。想必往後妳將成為我哪一代的孫媳,別擔心,不管你們去到哪裡,祖婆婆都會在天上當星星,一直照耀、守護著你們。』

最後,老人家不忘將末行字體特意加粗,並畫上醒目的雙條線。

『還有,記得要生很多我的小孫子。』

轟!一股熱氣瞬間沖上雙頰,七姬火速闔上書頁,將日記匆匆放回架上。

早知進入岩室的代價這麼大,小時候和長大後都不該太好奇,用跑的用爬的,也要以最快速度逃離外面那道門。

「怎麼了?」雙手環胸倚在牆邊,清水御飛一臉含笑望著她,不知已在原地站了多久。

「沒。」故作鎮定看向別處,七姬從書架旁踱開,拿起爐旁鐵鉗,想將燒得過旺的火堆弄小一些。

握在手中的火鉗,卻被走過來的他取走,放到一邊,清水御飛朝她大步一邁,俯身低語:「我等的人快到了。」

咦?七姬一愣,往常見他靠過來,她下意識便要往後退,但此刻她卻沒閃避,並非因為身後有石牆,不好躲開的緣故,而是他此時神情異於平日,專注巡迴於她眉眼的目光,似在細細描繪著她臉上輪廓,又似在嘆息著,這幾日過得太快,轉眼已到不得不告別的時候。

「你等的人?」原來他在此靜待時機,是為了等誰現身。

「在那人離開之前,不要拿下來。」將進門時,掇在手裡的縹色長布蒙上她雙眼,清水御飛抓著帶子,飛快在她腦後打結綁緊。

「這是做什麼?」冷不防被矇住雙目,七姬大吃一驚。

「妳也曾這樣對我,這回換我矇妳,一人一次,很公平。」制止地握住她想掙開的雙手,清水御飛不讓她扯落。

「上回是怕被你催眠──」說到一半的話硬生止住,七姬忽然想到,曾幾何時,她已不再提防他的催眠術,在知道這些年他付出多少心血之後,她深信清水御飛不可能傷害她。

既然不怕他催眠,清水御飛實在沒必要摀住她雙眸,除非他這舉動是想預防別人催眠她。

聽見有人開啟了外頭那扇青銅門,七姬猛然會意,碰觸池水不會有事,能發現池底洞口游過來,又有辦法打開青銅門的人,只有清水家督,她知道來的人是誰了!

「清水隱季⋯⋯

不,不僅如此,聽著朝岩室而來,踏步走近的聲響,電光火石之間,許多事件瞬間串連在一起,拼湊出全貌,七姬豁燃想通。

終於明白奉子為何對清水家知之甚詳,連池水有毒都知道,因她與清水隱季早有聯繫,關聯匪淺。清水家老們大費周章,急欲掩飾清水隱季還活著的事實,也是礙於他有「另一個身份」,絕不能被幕府發現。

再加上清水御飛此時矇住她的眼,可見他認為,若不這樣做,同樣身為家督,也能操縱天魔輪舞的兄長,一定會利用催眠術取她性命,因為──

清水家前任家督,清水隱季,就是創立反幕府組織,意圖顛覆天下秩序的菊月之主!

 

 

 

第七話 (07)

 

意會到這一點,七姬震驚不已。

怪不得之前清水御飛解釋,清水一族精通易容,為便於辨識,在胸口紋上鷺草圖樣,作為身為清水家之人,對一族家督宣示效忠的象徵時,她就覺得好像在哪聽過類似做法。但凡加入菊月者,都會將組織的黃菊圖紋置於重要物品中,隨身攜帶,高層幹部甚至直接紋刻在身上,原來這種表達忠誠的方式,是源自清水家的傳統!

這下再怎麼樣都不能把眼前布條取下,迫於大敵當前,七姬心如擂鼓,全身進入最高戒備狀態,雖無法視物,但透過靈敏耳力,她很清楚清水隱季已近在咫尺,正於不遠處停下。

睽違多年再度來到這間岩室,清水隱季緩緩挪移目光,與屋內轉過身面向他的清水御飛視線交會,壁爐內的火光閃閃爍爍,用力跳耀了一次。

「御飛。」注意到他身後的七姬雙眼矇著布,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主意,且目的顯然是要防備他這個兄長,清水隱季淡淡一嘆,表情帶著些許無奈,卻不怎麼意外。

當奉子稟報兩人跳入聖地泉池,多日不見蹤影,他便明白對方此舉是要他親自來,只是他的現身,對七姬來說同時意味著危險,此人不可能不事先做好防範。

的確,以七姬的身手哪怕不靠視覺,也能憑藉敏銳聽力與快速的肢體反應躲開偷襲,畢竟他們清水一族並不擅長武術,但也因她被矇住雙眼,加上清水隱季在開口時掩去原音,刻意使用了假聲,她頂多猜到他便是菊月首領,並不知他們其實早就認識彼此!

「我已如你所願而來,」深知此時不宜對她動手,他果斷放棄,轉向這次前來真正要找的目標,「依照我們先前約定,你必須隨我離開。」

約定?捕捉到這個關鍵字,七姬暗暗思索。

清水御飛被捕時,坦承的是為這個反幕府組織提供計策,而非加入菊月,連神雪也說過他不是菊月之人,看來是實情。只不過他似乎已與清水隱季達成協議,只要對方答應某種條件,他便答應投靠,奉子與清水隱季這趟來湯殿山,應該就是因為條件已經生效的關係。

「沒問題。」沒有表示反對,他很乾脆地同意,「但,在那之前,我尚有一事未了。」

挑起眉,清水隱季看了他一眼,隨即瞭然地搖搖頭:「你對所愛之人就這麼有求必應,但凡她想做的,都要為她辦到?」

「彼此彼此。」這可是他們清水家一脈相傳的優良家風。

略作沉吟,清水隱季朝七姬看過去,再次長嘆口氣:「關於清水家的過去,妳希望我從何說起?」

這是在問她?七姬訝然,莫非清水隱季願意告訴她真相?

突然之間,她明白了清水御飛為何要帶她來岩室!

知道她在調查清水家,他費心安排,為她製造這個契機,好讓她同清水隱季這個當事者問清楚。

「隱季大人,」不能辜負他這番苦心,七姬連忙把握機會,將手邊線索理了理,「菊月成立於正德五年,是你繼任家督後的第三年,你在那個時候便已捨棄清水家,離開出羽?」

那是一段不堪回想、碰觸的過往,但她既問起,清水隱季停頓片刻後,給了肯定的回覆。

「不錯。」對現在的他來說,不過像是在陳述旁人之事一般。

「為了追求你自己的理念,你是否想過,此舉不顧清水家所有人的生死,他們都會因為你,面臨叛國的後果?」

之前從高橋雅律的對話中,她瞭解菊月放眼天下,有著崇高遠大的目標,然而對清水家來說,身為主君的他是狠心拋棄了眾人,任由他們自生自滅。

「我曾有過遲疑。」他搖搖頭,「可是別說背叛家族,我犯下的罪更勝於此。正德五年不僅菊月創立,我父亦亡於當年。」

他的父親,清水元昭,於那年因病亡故,等等,他該不會是在暗示⋯⋯

「難道元昭大人不是病故?」

「他是我殺的。」

倒抽口氣,七姬駭然聽著他道出這個驚人事實,要不是親耳聽聞,她簡直不敢相信。

「你居然⋯⋯弒父?」根據記載,清水元昭健康欠佳,很早便卸下家督一職,讓十四歲的長子繼任,卻萬萬沒想到他後來並非死於疾病,竟是遭人殺害,「是元昭大人想阻止你離開清水家,你堅持要走,於是你們起了爭執?」

這是最合理的推測,畢竟兒子這一走,恐怕將造成全族覆滅,清水元昭想必曾竭力制止。

「不,正好相反。」

那一日,察覺他已有離去之意,卻因掛念清水家而始終猶豫著,遲遲無法做出決定,父親要左右為難的他一起出去散個步。

『當你對所處時局很不滿的時候,你有三種選擇。』

來到山崖旁,父親停下來,回過頭對他說。

『一是與之妥協,也是大多數人會採取的反應。這個選擇最輕鬆,倘若你選了這一種,便好好接受,不要再抱怨,因為你沒有付出,相對也沒有資格指責。』

父親的聲音不徐不緩,繼續往下說。

『二是設法改變,去推翻舊有制度,開創新的時局。但這個過程通常最痛苦,也最血腥,你必須很有能力,更要有犧牲一切,包括背叛自己與他人的決心。』

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因體弱多病而不曾離開過湯殿山的父親,視野從未因此被拘束於這狹隘的一山一地,對於他的抱負、他的苦惱,一直看在眼裡,甚至比他更瞭解他自己。

『我想,我的兒子選擇的,不可能是第一種,只可是這第二種吧。』

父親果然什麼都知道了,在一陣靜默之後,他不再隱瞞,將心中掙扎、顧慮全數說出,包括倘若他一走了之,將來勢必會拖累清水家,父親聽了僅是搖搖頭。

『我在意的不是你會給清水家帶來什麼災難,而是你對立下的志向,能不能堅持到最後。』

原本平靜的林間,忽然掠過一道急竄氣流,他驚訝抬起雙眸,赫然發現站在眼前的父親竟對他施展了催眠術。

當銳亮強光閃過,他措手不及,連續倒退數步,仍難擋衝擊,摀住雙目的他整個人跪倒在地。

『父上?』待體內那股天旋地轉的暈眩緩和下來,他放開掌心,錯愕望著父親。

『天魔輪舞第十七式,無之式,已抹除所有可能阻礙你前進的情感。』

他生性太過溫柔,唯有徹底斬斷這個弱點,該無情時無情,他才有辦法走上自己選擇的道路。

『從今往後只要形勢需要,你當斷則斷,不會再感到心軟,也不會再為顧忌他人而裹足不前。』

原來是無之式的影響!七姬恍然大悟,她也曾被清水御飛催眠過無之式,只是她被消除的是記憶,清水隱季被消除的是會讓自己變得軟弱的情感。

難怪清水隱季在述說過去時,語調平靜,幾乎感覺不到情緒起伏,彷彿講的都是別人經歷,他不過在陳述一個事實經過而已。

『如此一來,』本來先天體質便孱弱,施展天魔輪舞又非常耗神,父親喘著氣抽出腰間長刀,雖是大名,但平常極少配刀的他這次散步卻特意帶了刀出來,可見早有準備,『這樣的你若要走,必須先殺了阻止自己的父親,這種事應該也可以做到了吧。』

⋯⋯!矇著眼,看不見清水隱季說這些話時的表情,但七姬光是用耳朵聽著都覺得心驚。

「為什麼?」內心疑問忍不住脫口而出,她明白清水元昭想要成全兒子去追求理想,才會用催眠術除去他內心優柔寡斷的那一面,可要他手刃親父也太悖逆倫理,有必要做得這麼絕情嗎?

「為什麼呢,嗯,當年我好像也問過這個問題。」微微瞇起眼眸,清水隱季努力回想。

『如果你現在下不了手,我不認為以後你能貫徹到底。』

那時父親拿刀指著他,是這樣回答的。

『與其你之後因為心志不堅,半途而廢,不如我現在就取你性命!』

朝他揮來的刀鋒,刀刀致命,凌厲得不留半分空隙,其中一擊深深刺入他左肩血肉,穿骨而過。

不想命喪於此地,就只能反擊,等他意識過來,父親已遭他反手打落長刀,摔下山澗,那一瞬間他的心智停滯了好幾秒鐘,所有知覺全被抽空,他茫然看著自己顫抖不已的掌心。

如今回憶起來,一切都像是浮光掠影,他已忘了當時在原地站了多久,也不記得那天是發生在酷夏或嚴冬。

「之後我離開清水家,成立了菊月,為免幕府懷疑菊月的出現與清水家有關,家老們隱瞞我出走的消息,對外以病故發布父親死訊。」轉過頭,他望向一直沈默聽著,一語不發的清水御飛,「那時你才兩歲吧,在你成年之前這段期間,如有幕府使者前來,應該都是他人易容成我的模樣去接見使者,直到你十六歲,家老再捏造一場虛構出來的擊殺事件,廢除我的家主之名,讓你繼承家督。」

那場擊殺果然是個幌子,實際上從未發生過,七姬暗忖。

「然而繼位家督是一回事,要承繼天魔輪舞的力量又是另一回事,除了本身必須擁有清水本家的血緣之外,還需要接受前代家督使用『生之式』的催眠,才能開啟傳承。那時我已不在清水家,你無法依照正統方式取得力量的承繼,除非⋯⋯」語氣一頓,他的目光轉向身後那片書牆,「你能像初代家督一樣,自己學會。」

若他沒記錯,那本寫下清水与宗最初如何創造出天魔輪舞的書冊是放在這一帶,朝書架走去的清水隱季伸出手,正想將那本書抽出,突然發現自己雙手還在滴著水,恐會弄濕書本。

「從你能操縱天魔輪舞的情況來看,該是成功了。」雖已脫離了清水家,但基於對前人的尊重,他不禁打消念頭,將伸到半空中的手收回來。

「確實,當年你走後,清水家如你所言,是打算這麼做。」在一陣緘默中,清水御飛終於開了口,「可惜事與願違,你那位當時只有兩歲的弟弟,隔年便不幸夭折。」

什麼!清水隱季驚詫回過頭。

「夭折⋯⋯?」

瞇起眼,將火光下的他仔細打量了一遍,再看了看他身後七姬。

「莫非這是你真正的模樣?」想通這點,頓時便不覺得意外,清水隱季恍然地頷首,「清水家人人擅長易容,一遇見所愛,卻又希望能以真實面貌呈現在對方面前,我早該想到才是。」

以他此刻外貌推算,的確不是清水御飛應有的年紀,那麼他是誰?

「失去本家後繼者,家老們不得不考慮從分家另立家督的可能性,只不過沒有本家血緣,分家之人要成功習得天魔輪舞,變數更大,那幾年他們努力尋找讓沒有本家血緣之人也能具有承繼機會的方法。」

「看來他們找到了?」

他點點頭:「是找到了,但已經沒有必要使用,因為我在享保七年出生,我的體內本來就流著本家之血。」

等等!他怎麼可能會是本家的人?這意思豈不是指──

「我是你第二個弟弟。」毫無預兆之下,他直接揭曉答案,「當年父上落崖並未身亡,他與母上在你走後第七年生下我。」

「不可能!」如遭雷擊般,清水隱季一臉震愕,完全無法相信,「那日他明明已經⋯⋯被我⋯⋯

父親之死,不只他親眼目睹,更是他親手造成!

「那是父上特意安排,為成全你的決意,他要你背負著弒父之罪,深深記得自己曾經不惜一切付出了最慘痛的代價後,也不願放棄理想的這分初衷,倘若你連這點覺悟都做不到,他不會答應讓你走。」

唯有刻骨銘心地記住他已經犧牲過什麼,無法回頭的他才能堅守信念,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身為父親,他願意放你去追求所要的未來,但也因為是你的父親,不能坐視清水家因你而毀滅,所以他必須活著,將你丟下的責任,一力承擔下來。」

這麼說後來那幾年,代替他接見幕府使者的人,其實都是父親?清水隱季難以置信地搖搖頭,怎麼也沒料到父親竟為他做到這種地步。

「出發之前,他已命家老在山澗下方接應,但他低估了落水對他身體的衝擊,陷入昏迷的他一度曾差點死去,經過藥師數次搶救,才總算穩下生機。」

只是那次負傷墜河,勢必重創他的健康,七姬回想起清水秋燃曾提到,很少見他現身。

『那時我還太小,對隱季大人並未留下多少印象,只記得他多數時間都待在裡殿,除非重要儀式才會出現。』

那段時間的清水隱季都是元昭大人所假扮,除了三位家老與藥師,清水家大概無人知情,只覺得他們的家督越來越少露面,殊不知那是因為他體力不濟,太過虛弱。

「儘管情況十分凶險,可以確定的是,他那日是活下來了。」

見兄長不斷搖頭,似是對聽見的內情依舊存疑,清水御飛停頓片刻,說出更令人一驚的事實。

「證據就是⋯⋯父上並非喪命於兄長之手,而是因我而亡。」

咦?七姬屏住呼吸,眼前什麼也看不見,可是他話中極為壓抑的語氣,令她渾身一震,心弦頓時拉緊繃起,彷彿又看到夢中曾見過的,那個神情悲傷的他。

「因你而亡?」清水隱季聽了亦是驚訝不解。

「雖然我有本家血緣,但天魔輪舞的傳承需要『生之式』才能開啟,父上已在你繼承家督時,使用過生之式為你引繼,自不可能再用這種方式,將力量傳授給我。」

天魔輪舞最後四式,生、死、無、有,施展時相當耗費心神,每任家督一生皆僅能使用一次。

「那幾年父上與家老們仔細研究依爾莎蓓拉夫人留下的書籍,想要知道初代家督一開始是如何習得天魔輪舞,然而或許是我們後人的天份與与宗夫婦相比,還是遠遠不及,也或許是時空已不同,總之,各種嘗試最後都失敗了。」

已經別無他法,那麼就只剩下一個選擇。

「難道──」猛然意識到他接下來要說什麼,清水隱季倒抽口氣,再次深感震驚地睜大雙眼。

「沒錯,有之式。」他點點頭,「這是天魔輪舞威力最強的一式,甚至可以解除無之式的力量,也能代替生之式進行引繼。」

清水隱季本人就是家督,對天魔輪舞的效力清楚得很,他根本沒必要說得這麼詳細,會解釋這些是為了她!

握緊顫抖不止的雙掌,七姬實在無法想像此時站在她身前的他,是用什麼心情在說明這段過去,只因她要求,要釐清清水家的真相。

「歷年來卻從未有任何一位家督,運用有之式傳承力量,因為一旦使用了,下場便是身亡。」

猛放開捏緊的手心,改掩住口,她終於知道清水隱季剛才為何會倒吸口氣。

享保十四年,他接任家督時才八歲,可以想見那時清水元昭身體每下愈況,已再難支撐,當父親告訴他打算用有之式為他開啟傳承時,深知這樣做等同自己即將奪去父親生命的他⋯⋯該有多痛苦!

『和你們修練體能式的忍術一樣,催眠術亦非一蹴可幾,身體得經過日積月累的反覆操演,才能成為操縱心神的容器。』

『想要習得天魔輪舞的過程就更不用說了,艱苦之餘,還得付出一點……代價。』

想起他曾說過的話,在明白他口中的「代價」是指什麼後,那一瞬間,心口驟然一疼,像是被鋒利銳物狠狠劃過,七姬想也沒想伸出雙手,憑著感覺往前方一握,緊緊抓住他的手臂。

他閉上眼,再來的畫面太心碎,他沒有繼續往下說的是,百般抗拒的他曾拒絕接受引繼,父親朝他溫柔搖搖頭。

『你與隱季都是我兒子,我給了他去實踐信念的能力,對你又怎能偏心。』

他立刻反駁,說他不需要。

『那種能力再厲害,如果上面要染著父親的血,我寧願不要,您看平常人也不會天魔輪舞,我又何必一定要有。』

『不,未來你也會有想要達成的心願,我希望到時你也能具備這種強大的力量,去完成對你而言最重要的事。』可惜作為父親,是看不到那一天了,嘆口氣,望著想從後方奪門跑出的他,父親咬牙吩咐,『迦藍,有實,你們快攔住他。』

『放手──放手──』

被兩位家老架回來的他哭著死命掙扎,父親絲毫沒有動搖,走過來,緊緊抱了他一下。

『你的母親在你出生沒多久便離世,現在你又要失去父親,留你一個人在世上,我不忍,可是,吾兒,讓我成為你以後的力量,這是父親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不要──父上──父上!』

恐怕當時連清水元昭也沒想到,後來命運對他開了一個多大的玩笑,他的長子想推翻德川幕府,小兒子卻愛上德川家的姬君。

他只是很堅定地相信,如果兒子們寧可成為罪人,遭受無垠業火焚燒,也要拼命完成的願望,一定是他們認為最正確、最有意義的事,為此,他可以決絕地將他們推入地獄之火中,用一個父親所能給予的最大力量,支持著他們走過去!

「對於兄長當年叛離清水家,導致後面一連串演變,我雖不怨恨,但也無法理解。」從往事中拉回心神,清水御飛深吸口氣,一點一點,將此時過於紊亂的心跳平息下來,接著他微微低下頭,看向那雙緊抓住他右臂的素手,「直到我也有了想要守護的事物,那種一定要做到,再怎麼樣都不能妥協的心情,我開始有點懂了。」

語畢,他毅然抬起眼眸,舉起手,朝清水隱季展開掌心。

「我們約定過的東西,現在交給我吧。」

望著神色恢復鎮靜,雙眼透出沉定的他,清水隱季陷入一陣沈默。

細想起來,這個排行最小的弟弟,從出生就是不能對外公開的秘密,只能以夭折哥哥的身份活著,所以他不曾也永遠不會有自己的名字。

當初撒手離去,造成的後果皆成定局,沒人能改變,對於那些過去,縱然覺得愧疚,但並沒有後悔,他們都做了決定,也已沒有退路,今後還要再繼續往前走下去。

感覺到清水御飛接過對方遞來的東西,不知他與清水隱季約定了什麼,七姬下意識收緊十指。

「是菊月的陽般若面具。」他輕聲為看不見的她解惑。

「面具⋯⋯」高橋雅律的面具放置處極為隱密,怎會落到菊月手裡?

為妥善保管重要證物,她特意不選江戶城或町奉行所等與她有關之地,而將面具藏在本鄉地區一個偏僻的小神社拜殿地板暗格中,這事只有真吾知道,以及⋯⋯神雪!

那是去年她們一起想辦法要讓家重振作起來的時期,一次閒聊中,神雪不經意問起,她完全沒多想便說出來,或者該說神雪身上有股特殊氛圍,使人半點防備也沒有。

事後想想,神雪問起面具的下落是有些奇怪,但之後也沒發現神雪有任何異常,唯有一日午後,喝完神雪為她準備的抹茶後,神雪意有所指地要她注意一下手中茶碗。

古樸茶碗毫無多餘釉彩,只有中央繪著一朵花蘇芳。

「神雪是菊月的人?」她太大意了!

早春三、四月開花的花蘇芳,又名紫荊,從枝幹或莢果萃取出的汁液可作染料,顏色深紅宛如人血,通常象徵著──背叛!

「她是菊月的監察方,直接聽命於首領,平日獨立行動,無需回報,也不與組織其他人來往。」

「監察方?」怎麼也沒想到,完全不懂忍術的神雪竟會是菊月之人!且她在菊月內部的運作方式如此獨特,無怪乎他們剛從平安京回江戶時,神雪並不知他已被收押,「我以為地位僅次於首領之下的人,只有兩位副首?」

何時菊月多了這個設置

「我想,會有這種安排,主要是想管控我吧。」發出一聲輕笑,他挑高眉,看著前方之人,很清楚兄長增設這個職務的意圖。

「你該不是⋯⋯」七姬終於注意到,他接過高橋雅律的面具這個舉動太不尋常。

「要我效命,自然不能讓我屈就。」伸出左掌,他將那雙揪住他右臂的雪白小手緩緩拉開,「成為菊月副首,陽般若,就是我歸順菊月的條件。」

什麼⋯⋯

「清水,你⋯⋯」懸在半空,被他扯下的雙手一時間不知該收回,還是該再伸向前緊緊抓住,聽著他宣布將以副首身份加入菊月,突如其來的消息始料未及,令她向來敏捷的思考生生停頓住。

等到她回過神,正想動作時,清水御飛突然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入懷中,壓低音量在她耳邊低語。

「依爾莎蓓拉夫人都說了,清水家的男人狡詐得跟狐狸一樣。我們離去後,他一定會在冷泉旁埋下伏擊,妳不要馬上出聖地,過三天再走,路上要提高警覺,迷路就⋯⋯算了,晚一點回江戶沒關係。」

等、等等,突然遭他抱個滿懷,又收到他的示警,她忡愣住,張口想對他說話,清水御飛卻迅速放開臂膀,轉身催促兄長與他一同離開。

「你跟她說了什麼?」清水隱季的聲音漸漸遠去。

「叫她每天都要想我,」他的回答聽起來像在更遠的地方,「遇見其他男子全當他們是棵樹,不可變心。」

⋯⋯。」

匆匆解下眼前布條,岩室內只剩她一人,前方傳來沉厚重響,顯示青銅大門已從外關上。

用力深呼吸,想讓那股難以抑制,堅持要湧上雙頰的燙意趕緊消褪下去,七姬咬了咬唇,轉頭看向壁爐。眼看火堆即將燃盡,她將一根木頭投入火中,火花左右搖晃,光影映照之間,那一排排書架的影子投射在牆上。

方才清水御飛蒙住她雙眼,另一個目的應該是不想她與對方打照面,如果她看到清水隱季的臉,哪怕他在場,清水隱季興許不會像剛剛那樣簡單放過她。

由此可見她認識那個人!倘若她猜的沒錯,清水御飛帶她來岩室,不只是為了幫她調查清水家的過去,雖然他不能明說,但他透過某種暗示,還想提醒她,菊月之主,清水隱季究竟是誰。

是否有什麼地方她遺漏了呢?七姬絞盡腦汁,將他做過的每件事,前前後後想了一遍。

關於清水家的真相,他連最隱晦、最傷痛的部分都對她說了,卻始終沒提為何要對她下毒,兩人在岩室這幾日,他分明有許多機會可以向她解釋。

對了!七姬快步來到書架前方,取出依爾莎蓓拉生前寫下的最後一本日記,對照著後面索引,移至右邊書架尋找。

──就是這個,藥典驗辨抄要!放下日記,她兩手抱起那本厚重書冊快速翻過。

「這⋯⋯」找到想查證的內容,她臉色驟變,愕然看著書中字句,「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連連說了三次,她心頭一涼,抖著手闔起書。

直到壁爐裡的木頭全部燒完,火焰熄滅,岩室內陷入一片灰暗,她都沒有移動分毫,繼續在書牆前站了良久,良久。

 

 

 

第七話 (08)

 

江戶時代,有著「天下台所(廚房)」之稱的大坂(今大阪),因交通便利,是全國最大商品集散地,與江戶、京並稱三都。除了天然河川,大坂擁有發達的水運,運河與水道遍佈全城,橋樑亦多不勝數。

站在淀川堤岸,七姬翹首遠望,前方是浪華三大橋之一的天神橋,橋上行人、橋下舟船往來不絕,市町之繁榮,與江戶幾乎不相上下。

「主子。」

聽見這聲叫喚,她一愣,回頭看見真吾穿過人群,朝她快步走來。他一身風塵僕僕,略顯急促的目光,在她身上來來回回地打量。

「放心,你家主子沒事,依舊朝氣蓬勃,風采、氣魄、膽識,多到滿出來。」知道他在確認她有沒有受傷,七姬說笑似地要他安心,「倒是你,身體都恢復了嗎?」

他點點頭,從出羽回到江戶,經過泰半月休養已無礙。

這之中真吾曾想過要去接她,但七姬一離開湯殿山,便透過継飛腳傳信說她會自己回來(継飛腳:負責傳遞官方文書郵件的聯繫者)。只是十多天後,她不知為何竟到了越中,與江戶已是一個在東邊,一個在西邊。再過半個月,她出現在三河,然後伊勢,非但沒走對方向,還離江戶一次比一次遠。

照她的走法,最後收到她來信時,恐怕已到西海道最末端的薩摩,所以當她告知將在大坂停留數日,真吾馬上動身前來接人。

「秋燃沒跟你一起來?」難得那小子耐得住性子,願意在江戶等。

「他被阻止了。」

「是絳宵?」不知她趁秋燃沒注意,又餵他喝下什麼藥水。

「在妳回去之前,他都使不出力氣,邁不出大門吧。」

彷彿可以想像真吾離開時,趴倒在地的秋燃雙手抱住他大腿,抗議叫著「不管,我要去我要去」,然後被絳宵揪著衣襟拖走的畫面,七姬不禁噗嗤一笑。

燦爛的笑顏看起來並無不同,過了片刻,真吾卻發現有一點很反常。

「護送我們抵達江戶後,清水家老曾入城,拜見將軍大人。」雖然她沒開口,但真吾想了想,依然照常稟報,只是他不免納悶,剛剛為何她不再往下問。

莫非她是在迴避與他談論清水家的事?

自從成為七姬侍臣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對他有所保留。

「絢大人竟會冒死求見將軍?」出乎意外的消息,令本來沈默低下頭的七姬詫訝看向他。

清水家欺騙幕府,不經同意擅離領地,違反海禁,前任家督更是創建菊月之人,條列下來每件都是死罪。

「據說清水家老在席間向將軍提出了『慶長恩返』。」

「慶長恩返?」

「詳細情況,松波大人已寫在信上,他說妳看了就會明白。」得知他將前往大坂與她會合,松波正春要他把信一起帶來,真吾從袖袋內抽出紙柬交給她。

「看來正春大人已經做過調查。」接過信,七姬深吸口氣,將信件一折一折打開來。

慶長二十年,被後世稱為「大坂夏之陣」的戰事開啟,那是德川家與豐臣家最後一場戰役。

當時德川軍以十六萬壓倒性的兵力,與僅六萬的豐臣軍決一死戰,雙方人數差距懸殊,照理德川軍應是十拿九穩,勝利在望,但因擁護豐臣家的真田信繁與毛利勝永拼死出擊,竟攻入德川本陣,造成家康倉皇出逃,情況十分驚險,到後來身邊只剩小栗正忠一人護衛,那時家康甚至一度考慮自盡。

如果當下他真的喪命於那一役,同樣在戰場上的二代將軍德川秀忠亦遭受敵方突襲,全軍崩潰,說不定戰局會全面逆轉,那麼大坂夏之陣或許不會成為兩軍最後的戰事,可以預想到的是,戰亂將再持續下去。

在這個關鍵時刻,自戰國時代以來,從未加入任何一場紛爭的清水家做出了決定性判斷。

「難怪幕府會允許,清水家免以履行參勤交代的規定。」曾於亂軍中救下兩代將軍,對德川家來說,確實是天大的恩情,日後清水家能破例享有特殊待遇也就說得通了,「代代清水家督,果然都是謀略成精的人。」

讀完長信,她不由得一嘆。

「這是⋯⋯!」見她滿臉感慨將信遞給他,真吾接過來,看完後亦挑起一眉。

大戰過後,大御所德川家康親手寫下約定書,表面上清水家成為德川屬臣,實際上他們並不參與幕府治世,並承諾若是哪天清水家要解除臣屬關係,幕府也無二話,就當作是慶長二十年德川家領受這分恩情的回報。

「從小到大我見過不少機要檔案,卻從未看過、聽過有這紙密約。」轉動眼眸,七姬望向一旁淀川,看著悠悠流淌的河水,彷彿像在看著那些逝去的時光,「可見幕府有意模糊這段過往,並不想讓此事流傳下來。」

畢竟從現實面來看,坐擁天下的統治者,又豈容清水家具有這麼大的自主性,家康當時約莫也是抱定,時間一久,再大的恩情都會被淡忘,等到知情者都作古,慢慢地諾言也會煙消雲散。

於是經過歲月更迭,在幕府以為已經失去物證,清水家亦行事低調之下,後面幾任將軍根本不知還有密約存在。

然而該說一山還有一山高嗎?清水家雖不涉政事,卻比誰都瞭解主政者的心態,在幕府打算燒毀約定書之前,早已暗中以仿品換下真跡,送回湯殿山保管。

當清水絢將那封經專人鑑定,確定是家康親筆寫下,印有私璽的御紙攤開,置於現任將軍面前時,吉宗驚訝得當場起身站起。

「之後情況如何?」收回遠望的目光,七姬轉過身問。

「將軍大人已依照請求,將清水家自受封大名中除名,所有紀錄一併銷毀,過往作為蓋不追究,清水家老要離開亦未攔阻,絢大人走出江戶城後,目前行蹤不明。」

除名⋯⋯連叛主的罪名都不屑背負,清水家真是有史以來最我行我素的家族,揉揉太陽穴,她突然想起還有另一個問題。

「正春大人為何要你把信帶來?」

「他以為妳迂迴繞道,是為了躲避菊月追擊,短時間可能不會回去,先讓妳心裡有個底。」

「咳。」一路上的確曾遭遇襲擊,但這不是她在外遊蕩的主因,七姬連忙豎起食指交代,「事關你主子形象,你千萬別告訴他,我是因為走錯路才沒回江戶。」

「我倒覺得松波大人過段時間就會自己想通⋯⋯

沒理會真吾的咕噥,她兩手一個擊掌。

「啊,那既然來都來到大坂了,機會難得,我們去看看當初慶長恩返的事發地。」打定主意,她離開河岸,比了比前方兩條路,「當時應該發生在天王寺附近,是從這個方向,還是那個方向過去?嗯,我的直覺告訴我,應當是這一條。」

望著她站在岔路口,憑著很不靠譜的感覺找路,真吾發出一嘆,終於知道為何她會回不了江戶。

「還是我帶路吧。」他搖搖頭,邁步走另一個方向。

「也對,」她笑著跟上他,「幸好你來了,有你在,我就不怕再迷路啦。」

多年後,真吾卻後悔了。

早知這是最後一次,往後她再也沒機會,可以像這次這樣,在這片最愛的土地上恣意行走,這日他不該來大坂接她,應該讓她走遠一點,哪怕去到薩摩也無妨。

五月中旬,兩人回到江戶。

之前離開時仍是瑞雪紛飛的隆冬,如今春櫻落盡,都快到紫陽花即將盛放的初夏。

江戶城裡,見到她安然返回,一身虛軟無力,多日來僅能躺著跟坐著的秋燃大喊:「解藥呀!絳宵姊姊,妳說她回來就給我解藥的!」

接著喝下湯藥,總算又能跑能跳的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撲過去,抱著好久不見的七姬又哭又笑。一陣鬧騰之後,到了黃昏,他們一起用過晚膳,接著入夜。

「秋燃。」

門外傳來低喚,剛睡下不久就被叫醒,秋燃揉著惺忪雙眼打開門,困惑望著站在他房門前的人。

「真吾哥哥?」

「她不見了。」夜已很深,真吾卻依然穿著常服,並未換衣就寢,「我剛確認過,她不在城內。」

「咦?怎麼會⋯⋯?」睡意頓時全消,秋燃忙套上外衣,「這麼晚了,會有什麼急事需要出城?」

「在大坂時,我就覺得她不太對勁。」一路上七姬仍會開玩笑捉弄他,但靜默的時間明顯拉長許多,原以為她是長途跋涉,有些疲倦,「回來後,她可有向你提起什麼特別的事?」

抬首回想,秋燃搖搖頭推測:「會不會是去你們在吉原的住處?」

之前聽七姬說過,她另一個不得了的身份是紅透半邊天的花魁,在吉原都橫著走。

「若是去浦壽屋,她不需避著我。」真吾馬上否定了這個猜測,不知為何,近日他總覺得心神不寧,這種不安的感覺,與她先前險遭奉子殺害的那一夜很像!

「不管她去哪裡,你都會知道嗎?」

「當然,我們向來都是⋯⋯」不假思索的回答陡然止住,真吾一頓,突然想到自己這樣說,對,也不對。

的確他們幾乎形影不離,他是最清楚她行蹤的人,因為她總是將他帶在身邊,有事也是交給他完成,除了一個時候!

那人,是她尚未成為暗夜奉行之前便認識,他並不知對方是誰,只知似乎是名醫者,每次她去找那位大夫時,都是獨自隻身前去。

「那就好,既然是相識已久的熟人⋯⋯呃,真吾哥哥,你怎麼啦?臉色忽然變好白。」見他表情大變,僵住的面容一片鐵青,秋燃被他的反應嚇到。

「不⋯⋯她一定是察覺了什麼,現在都過夜四時(晚上十點)了,各町木戶(木門)已經關閉,對方如果只是普通人,她不會選這個時候去找他,更不會沒告訴我一聲就走!」

種種不尋常的舉動,只說明一件事,她此次出城目的非同小可,沒有帶他同行,不是不會有危險,就是太過危險!

一股遍體生寒的恐懼,迅速自胸口擴散到四肢,他猛然抬頭,往城外方向看去,下一秒,清水秋燃還沒會意過來,他已疾行掠過天井、長廊,消失在月色下。

這個晚上,是很美的滿月之日。

一輪晈亮圓月,清晰倒映在隅田川上,白天擁擠熱鬧的兩國橋,此時行人寥寥無幾,大都趕在町木戶關起前回家,僅剩幾名流浪漢蜷曲於角落。

橋樑兩側空地稱為廣小路,林立著各式各樣小商店,有可以觀賞戲曲與雜耍的見世物小屋,提供茶水與糯米團的水茶屋,也都已打烊,全在深夜中安靜下來。

空蕩蕩的小商店前,唯有一人佇立河岸,他姿態優雅,面向隅田川的背影高挑修長,靜靜看著前方橫跨兩岸的橋墩。

「藏海大人。」

提著紙燈籠,七姬穿著薄紅小袖,踩著木屐,一步接著一步,自他身後緩緩走過來。

「約這麼晚的時間,在兩國橋前碰面,小姐是有重要的事要對我說嗎?」轉過身的大夫,一如既往地帶著溫文微笑,看著她走近。

「小姐?」來到他面前五步之遙的地方,七姬停下來,從燈籠裡透出的暈黃燭光在她臉龐輕輕搖曳,「這個稱呼該改口了。」

「喔?」他偏著頭,等待她說明。

「你該叫我姬君,正如我也會改喚你⋯⋯

揚起唇,她朝他回以一笑。

「隱季大人。」

聲音沒有半分顫抖,在開口叫出這個名字的一瞬間,滑過面龐的晶瑩淚珠,卻在晚風中悄然墜落。

──破碎。

 

 

 

第七話 (09)

 

「她是否回到江戶了?」

站在窗邊,遙望遠方的清水御飛冷不防冒出這句話。

「你怎麼知道?」無須挑明,也明白他說的「她」是指何人,坐在後側,低頭寫字的神雪陡然停住運筆,抬起眼眸狐疑看向前。

他歸順菊月後,藏海雖然看重他的能力,對他卻從未放鬆警戒,更不曾向他透露與七姬有關的情報半字。再加上清水家已全族出海,他也不可能透過手下獲取消息,怎會察覺七姬返回江戶?

「特意選在今日,命我來高輪聯絡支持德川家重的大名,會這麼大費周章地把我支開,除了她人回來江戶,我想不出還有第二個理由。」

他心思細密,果然很難瞞過他耳目,神雪默默將毛筆擱回硯台上。

「不僅如此,」浸染著皎潔月色的俊美面龐轉過來,勾起鋒利一笑,「要我留在高輪,還安排妳一同前來,就近監視我的舉動,看來那人打算今晚取她性命,是嗎?」

高輪位於江戶南方,距離市街非常遙遠,如果七姬遭遇危險,此刻他已來不及趕回她身邊。

「既然你知道藏海大人的目的,為何還要來高輪?」神雪越聽越不解。

「那人看著她從小長大,真要下手,該不會完全無動於衷才是。」

尤其她是那麼古靈精怪,一言一行,都帶著牽引人心的力量,他深信只要與七姬相處過,很難不被她打動。

「比起將她當成統治工具的生父德川吉宗,他其實是更同情、更憐憫她的人,我估計兄長也不希望她喪命,會先試著說服她別與菊月為敵。」

兩國橋下,流水淙淙,於真夜之中,水色一片幽黑,不似兩人首次相見是在飄著薄雪的午後,河水冰冷而清澈。

那時是冬日,此時即將入夏,當初兩人站在橋上,身旁人聲鼎沸,如今他們立於河岸,唯有二人面面相對。

「妳還是叫我藏海吧。」輕嘆口氣,身為菊月首領的他搖搖頭,「我已不配擁有那個稱呼。」

早在拋下清水家,離開眾人那一日,他就喪失了這個資格。

「好,藏海大人。」如他所願改回原本稱呼,七姬深吸口氣,將滿眶淚意逼回眼底,直到自己能完全壓抑住情緒,再把話說下去,「我終於明白高橋大人的話是什麼意思,可惜我領悟得太晚。」

去年送高橋雅律離開時,她曾問過菊月之主是誰。

『基於道義,我不能說出他的名字。我只能告訴妳,菊月之主,絕對是妳最意想不到的人。』

從她出生以來,這位反幕府組織的領導者信守約定,十六年間停止所有活動,對於她這個關鍵人物,卻不可能放著不管,自兩人相遇於兩國橋起,他便一直以友人身份,密切關注著她的成長。

『他思慮遠大,胸懷天下,有著出眾的品格,悲天憫人的慈悲,無論智謀、氣度、行動力,幕府根本沒人比得上他,一旦他出手,將軍大人絕無勝算。』

無論當初他是有心接近,或巧合偶遇,相識十年,哪怕不能坦承他是菊月之主,正如七姬也不曾告知自己真實身份,但他們都是以真誠之心對待彼此,因此七姬非常瞭解他的為人,自然也很清楚高橋雅律所言並未誇大。

這樣的他,的確是幕府勁敵。

「妳是如何發現的?」在清水家密室中,她並未見到他的長相,也沒聽出他以假音說話,理當不會把他與清水隱季聯想在一起。

「你曾指出我中毒,還給了我解藥。」包括小時候她剛從湯殿山回來,以及六年後她與清水御飛在江戶重逢,共有兩次。

「我是大夫,診斷出妳中毒,對症下藥,有什麼奇怪嗎?」

「是不奇怪,但君棲毒性特殊,唯有生滅可解,然而全國大夫、藥材商都不可能會有生滅這劑解藥,因為⋯⋯」直視著他,她沈聲說出從依爾莎蓓拉的醫書中,找到的重大發現,「生滅,只存在於清水本家之人的血液裡!」

換句話說,他能拿出生滅為她解毒,只有一種可能:他就是清水家第十二代家督,清水隱季!

這也是為何她長大後,清水御飛還要再次在她飯食中摻加君棲,他想透過這個方式告訴她,身旁這位相識多年的大夫其實有多危險。

「我不懂的是,藏海大人明知這樣可能暴露身份,為何還要給我解藥?」

論智力,論謀略,兄弟兩不相上下,他鐵定知道弟弟別有用心,當初大可假裝沒察覺她中毒。

「妳小時候初次被下毒,我以為清水家當真想殺害妳。」不管是出自一個朋友的私心,或者為了菊月將來,他都不希望她在那時喪生,「第二次妳又吃下君棲,我才發覺這是御飛那孩子的圈套。既然他有意向妳示警,我也順勢利用這個機會,引起妳對他的疑心,直到妳最後知道實情,一如今夜,約我出來單獨會面,妳想做的事,跟我的意圖,應該都是一樣的。」

他們各自代表幕府與菊月,只要殺了眼前之人,便能重創對方組織!

左手提著紙燈籠,七姬緊緊握住藏於衣袖之下,右掌中的三枚飛鏢。

不錯,在得知他是清水隱季之後,她別無選擇,哪怕他是認識最久的一個朋友,哪怕她從小就很喜歡這個人,都必須屏除個人情感,與之一戰。

「妳知道我為什麼不阻止,一直在旁看妳照著妳父親的計畫被培養長大嗎?」他老實說出原因,「從妳接手暗夜奉行以來,屢次打擊貪官污吏,很多人對妳寄與厚望,妳的存在早已深植民心,成為民眾信任幕府的象徵,同時也是致命傷,若是妳消失了,幕府將失去最有力的屏障。」

沒有任何隱瞞,他清楚向她表示,今晚,他亦是為著這個目的而來!

「我明白了,藏海大人十六年間耐心等待,原來是為了這一刻。」一朵苦澀笑意躍上唇角,七姬將掌中飛鏢握得更緊,幾乎深陷入手心皮肉。

「說起來是妳父親策略錯誤,才會讓我們菊月有機可趁。」他搖搖頭,「面對腐敗官場,只因整頓不易,便貪圖方便,以妳的出現來穩定人心,久而久之,依賴妳去消弭民憤的結果,造成幕制更腐化,風紀更敗壞。」

仰起頭,他將目光投向江戶城方向。

「這似乎是將軍大人施政一貫的作風,政策搖擺不定,總是充滿矛盾。」

看了一會後,他輕歎口氣,將隱藏在盛世表象下的真實狀況,直言不諱地道出。

「他本人雖然關心百姓,為改善幕府財政,加諸農人身上的賦稅卻很沈重。」

享保七年,徵收年貢的方式,自每年秋季檢查收成豐歉以確定租率的「勘查制」,改為「定租制」(固定租率制),原訂四公六民(稅率為收穫量四成),享保十年提高為六公四民(收穫量六成),在苛稅壓榨之下,農民逐漸失去土地,成為貧困佃農。

「享保九年開始施行的節約令亦然,本意是想改善奢侈之風,但對經濟活動缺乏通盤瞭解,此舉非但無法使財政好轉,反倒阻礙了商業發展。」

收回遠眺的視線,他以沈穩透徹的語調繼續說下去。

「眼看商人資本越來越雄厚,不斷侵蝕農村,致使農民喪失土地,幕府一邊下令禁止土地買賣、分割,以便抑制商人勢力,一邊卻又任由土地典當、兼併,為擴大稅收來源,鼓勵商人投資開墾新田,甚至准許商賈組織行會,給予買賣壟斷權,導致商人操縱市場,幕府卻莫可奈何。」

他再次朝她不認同地搖頭。

「正如將軍大人的政策,一方面打壓商人資本,另一方面又向商人低頭,做什麼都是半調子,雖然挽救了幕府危機,卻激化社會階級的對立,光是將軍治世期間發生的百姓一揆(暴動起義)就高達九十件,往後人民抗爭只會越來越劇烈。」

幕藩體制破綻百出,已經不再適合領導這個時代,這就是他之所以創立菊月的理由。

「小姐,我看著妳從小到大,自認為對妳也曾真心相待,我相信小姐對我亦是如此。」

他聲音溫柔,目光平和,一如兩人初識時那般,真誠無偽。

「離開清水家之前,我父曾說過,當我們對所處時局很不滿的時候,有三種選擇,一是妥協,二是設法改變,在密室中我只提到前面這兩樣,現在我想告訴妳,他接下來說的是什麼。」

儘管往事已過去多年,父親當時之語依然猶言在耳。

「『第三種是退出,另謀發展。世界很大,你可以鼓起勇氣離開,走出去探險,直到發現更適合自己的地方。』」

這難道是指⋯⋯?七姬微揚起柳眉。

「最後這一種,我想便是我弟弟的選擇,他為了妳,可以說服全族遷徙海外,如果妳願意隨他離去,我不會為難。」他一頓,「不,應該說,這是我發乎內心的希望。」

如此一來,菊月失去清水御飛的效命是有些可惜,但他主要目的是確保未來能順利推翻幕府,只要她肯退開,不再阻礙菊月行動,他也不是非殺她不可。

「藏海大人都說看著我從小長大,」不加思索,七姬立刻搖搖頭,「怎麼還會問我這種問題。」

他一愣。

「妳不願?」

這不是她願不願意。

「我不能,也永遠不會。」

篤定的回答,與她的眼神同樣充滿堅定,見此,藏海發出一聲喟然長嘆,神情有著說不出的遺憾。

「那麼,今夜我只好動手。」

拿出收在懷中的樂器,他抱起繪有鷺草圖案的笙管,就口吹奏,一聲嘹亮音色,清透衝上雲霄,在空氣間四散開來。

這是⋯⋯!驟麻的四肢,彷彿有道電流急閃而過,七姬倒抽口氣,腳步一個踉蹌,她瞬間跪地,下一秒連忙用手撐住地面,穩住身子。

腳邊,是剛才鬆手放開的紙燈籠,微微火苗,於落地後禁不住撞擊,熄滅。

同一時間,遠在高輪的清水御飛亦感受到這股強大衝擊,他突然單膝跪下,一手按住眉心。

「你怎麼了?」見他忽然倒下,神雪嚇一大跳,連忙趕過去攙扶。

「月之式⋯⋯解除了。」催眠術的反噬令他神色痛苦,氣息變得紊亂,他吃力抬起頭,表情卻不覺得意外地,擠出無奈一笑,「看來兄長的勸服是失敗了呀。」

之前他與七姬感知相連,若是一人身亡,另一人也會跟著死去,如今藏海吹奏勾墨,斷開兩人連結,下一步打算做什麼已是不言而喻。

「這、這麼說⋯⋯」意識到他話中之意,神雪動作一僵。

明知今晚會發生什麼事,她的任務甚至是要留在高輪牽制住身旁這個人,但乍聽到這個消息,她第一個反應竟是匆匆起身,轉頭便要往外走。

「妳上哪去?」清水御飛叫住她。

就算現在趕回江戶,也已經來不及阻止,更何況她有什麼道理阻擋?

七姬是實現菊月理想的障礙,打從一開始他們就是立場相反的敵人,能在今晚除去這名女子再好不過,可是,當此刻真正到來,她居然為對方驚慌了,擔心了!

「妳好像早料到我會這樣做。」見七姬重新調整好重心,從地上緩緩站起身,藏海將笙收起。

「勾墨的效用,我聽秋燃說過。」這下她的生死,不會再牽連到任何人,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她得獨自走完。

「那妳可想過,得知妳的死訊,有個人會有多悲傷?」藏海忍不住提醒。

⋯⋯。」這個問題,她難以回覆,更避免去想他所說的那個人會有什麼反應。

「藏海大人要樂觀一點,想法別這麼負面。」不能回答,只好說笑似地回應,她舉起右臂,將掌中三枚飛鏢就定位,「我受過多年訓練,說不定等一下死去的人不是我。」

眼前是前任清水家督,必須在被他催眠之前,一擊必中,她只有一次機會!

全神貫注,面對面看著彼此的兩人都知道,對方會用盡全力,出手絕不可能有半分猶豫、半點留情。

當天上明月偏移,一陣晚風悄然拂過,兩人同時有了行動。

快得不過眨眼之間,七姬衣袖飛起,指間飛鏢劃破空氣,化為三道銀光揚開,他驚險別開臉避過第一枚,銳利鏢刀劃開他衣角,另外兩枚,一個沒入他胸口,一個射入左膝,皆刀刀精準見血,深入骨肉。

刺中要害引起的劇痛,令他步伐凌亂一頓,他摀住很快被鮮血染紅的胸膛,微微喘著氣,再將滿手濕透的五指拿到眼前看了看。

他傷得不輕,畢竟他們清水家的人,本來就不擅長武術格鬥。

但,他還是贏了。

轉動目光,他抬眸望向前,七姬維持著射出飛鏢後的姿態,雙臂一動不動停在半空,唯有兩片衣袖高高低低,不斷於風中翻轉跳動。

天魔輪舞第三式,樹影迷蹤,她見清水御飛曾對製琴師灼華施展過,此時的她立在原地無法動彈,手腳宛如被無數根藤蔓枝條緊緊綑綁住一般。

終究,還是對方技高一疇,七姬咬了咬牙,看著藏海抽出腰刀,朝她一步一步走過來。

當他手中短刀自她頸項揮過,一切都會結束,她很確定,他身為菊月之主,一定會這麼做。

來到世上將近十七年,她不知這樣算是長,還是短?

據說人死前,腦中會快速閃過一生重要片段,她看到自己從小到大,是如何成長成現在這個樣子,她曾遇見過誰,想守護什麼,隨著一一滑過眼前的畫面,她睜大的雙眸,同時倒映著藏海指向她喉間的刀尖,那反射著冷冷月光的刀身,冰涼又致命,逐漸離她越來越近。

很快她就要死去了!深刻領悟到這一點,那一瞬間,時間彷彿凍結住,然後被重重打碎,所有知覺全被一陣瀰漫上來的強光橫掃而過!

鏘──

眼看藏海的刀落下,正要劃過她頸部,七姬原本受制於催眠術的雙手驀然動起,迅速抽出腰間紅扇,她反手一翻,藏著柳葉刀的扇柄,不僅擋住差點劃開她咽喉的刀鋒,還以一個強勁斜切之勢,掃開對方攻擊。

剛才那聲「鏘」,便是藏海的刀被她打飛之後,所發出的清脆撞擊聲,其力道之快、之猛,令短刀飛出之後,還在空中旋轉了好幾十圈,才斜斜插入兩人右後方遠遠的草地。

「怎⋯⋯?」驚愕看著恢復行動力的七姬,藏海不敢相信,她居然有辦法解開他的催眠。

不,這不可能!

天魔輪舞是他們清水家最厲害的催眠術,最後四式,生、死、無、有,一旦施放,便連家督本人都無法逆轉,而其他十四式,要解除也只有清水家督才辦得到,她怎麼可能⋯⋯

「我⋯⋯想起來了。」咬著唇,七姬再也無法克制,全身微微顫抖著,她的髮髻,在方才打鬥中散開來,一頭烏黑長髮掙脫束縛,於空中畫出長長弧線後,披落雙肩。

『我已經用生之式,為妳開啟天魔輪舞的傳承,往後妳能操縱這個力量,但妳不會記得,唯有當妳面臨極大危險,可能失去性命,我又不在妳身邊的時候,才會喚醒這個記憶。』

對,早在很多年前,清水御飛就把歷代家督才有資格使用,一生也只會傳授一次的力量,毫無保留地,給了她。

「清水,你竟然⋯⋯!」

低下頭,她恍然看著自己回復知覺的雙手,表情比藏海更震動,一翦明眸,盈滿激動湧上的淚水。

終於明白剛才千鈞一髮之際,為何她能破解藏海的催眠,還有之前跳入聖地冷池時,真吾看不見洞口,她卻看得見。

只有接受過承繼儀式,清水家的歷代家督們能看見那條池底通道,其他人是看不到的。

感覺到右臂傳來一陣溫燙,七姬想起什麼,撩開衣袖,看見一輪鷺草圖案,自她雪白上臂淡淡浮出。

『歷代家督除了繼任前紋在胸口的家徽之外,繼位後,右上臂還會多了枚鷺草,但那並非藉由外力烙上去的,而是修習過天魔輪舞之後,狀似鷺草的圖案便會從手臂自動浮現出來。』

愣愣看著七姬右臂,藏海下意識拉開自己右邊袖口。

「頭一次使用天魔輪舞後,會浮現出的印記⋯⋯

月色下,兩枚一模一樣的圖紋,清晰印入眼簾,這下再怎麼難以置信,也不得不接受親眼見到的事實,她的確已經承繼了清水家督獨有的力量!

換言之,在她想起如何使用天魔輪舞的此刻,除非他施展最後四式,不然他對七姬下的催眠,她都能自行解開。

「沒有清水本家血緣的妳,怎麼可能接受引繼?」他喃喃不解,片刻,赫然想通一點。

『失去本家後繼者,家老們不得不考慮從分家另立家督的可能性,只不過沒有本家血緣,分家之人要成功習得天魔輪舞,變數更大,那幾年他們努力尋找讓沒有本家血緣之人也能具有承繼機會的方法。』

『看來他們找到了?』

『是找到了,但已經沒有必要使用,因為我在享保七年出生,我的體內本來就流著本家之血。』

他們找到的方法,在清水御飛出世後是已不需使用,但這個方法並沒有白找,後來清水御飛將之應用在她身上!

『當初妳會中生滅的毒,也是我下的。』

原來如此!七姬總算也明白了,為何他前後要對她下兩種毒。

當年与宗夫婦運用醫藥知識,調製出一種叫生滅的特殊物質,這是修習天魔輪舞的關鍵要件,兩人後代自出生,血液裡都會自帶著這種元素。

雖是毒物,生滅在人體內並不會產生毒性,清水御飛用自己的血,提煉成藥餵她喝下,但畢竟是後天製造,濃度無法催發足夠效力,於是他仿造初代家督作法,在她飯食中投入另一種毒物君棲,將她的體質逐漸調整成與本家之人一樣。

費盡心血,都是唯恐她遭遇不測時,這個一族最大的力量,可以成為她最後一道防線,他卻從不明說。

『希望妳永遠不會知道我為何要這樣做。』

因為當她瞭解原因的時候,表示她遇到生命危險。

『但若是哪天妳知道了,記住那是我對妳的心意。』

不,這份心意太貴重了,那個男人為了她,根本就是傾盡所有!

她卻從未發現,自始至終他對她都是這樣全心以待。

『你該不會連對我下毒,也要說是你的心意吧?』

『是,將來妳仔細回想就會發現,我的一切作為,都是出自對妳的一片真心。』

想起他曾說過的話,七姬伸出指尖,掩住哆嗦不止的雙唇。

這分情意,付出得太多太深,如果說她心在天下,為眾人能犧牲一切,甚至自身,那麼他就是用不下於她的決心,將自己全部所有只投注在她一人!

意會到這一點之後,她深受重擊,為著這個男人用情用得竟是這樣徹底、沒有餘地,而心神大震不已。

「他把妳保護得太好了。」有感而發地吐出這句感觸,藏海不禁一陣搖頭失笑,「當年他答應加入菊月時,我以為他的條件是要我留妳一命,哪知他提的是成為菊月副首。那時我百思不解,今日才知,他不會以妳的性命當條件,因為那麼重要的東西,他才不想仰賴別人承諾,他要自己保護。」

高輪。

衝至門邊的身影,愕然停住腳步,神雪吃驚回過頭。

「你說什麼?」望著撐起一臂,從地上搖晃站起身的清水御飛,她瞪大雙眼,「她會使用天魔輪舞為自己解圍?」

那不是清水家最強大的催眠術嗎?

「你居然連這個都交給她了?」照理那是他將來要傳給下任繼承人的。

「有何不可。」勾起唇,他望向窗外淺淺一笑,一臉理所當然,「她是我最心愛的人。」

⋯⋯。」就知道這個男人之任性,無人可及,神雪突然有點同情有家督如此的清水一族,隨即猛地想起什麼,她大感不妙,「糟了!倘若她沒事,那有危險的就是藏海大人了!」

無需再顧忌清水家的催眠術,以七姬過人身手,鐵定會把握時機反擊。

事實上,也正如神雪憂慮,兩國橋下,一邊往後退,一邊飛身閃避的藏海已被逼得退至河畔,臂膀多了兩道傷痕,是被七姬俐落劃過的紅扇所傷。

「放心。」凝視著高空朗月的眼眸,彷彿能看見遠處發生的情景,在他意有所指地說完後,緩緩地闔起,「我既已加入你們,又怎麼可能坐視菊月的主人蒙難,當然是自有安排。」

河岸邊,一襲緋麗紅衣,隨著掌中紅扇的起落,不斷步步進逼。

「藏海大人剛才提到那些關於幕府的評論,說得不錯,確實都是實情。」踩地躍起,將扇緣薄刀朝前用力劃去,這次七姬劃破對方左肩,在他已帶傷的胸口上方,再留下一道長紅。

「喔?」節節倒退,到後來腳步已經有些凌亂的藏海按住傷處,繼續閃躲著面前紅扇。

「所以我不會反駁。」幕府體制的衰敗並非一朝一夕,早在元祿年間即已弊病叢生,「但藏海大人是否想過,將軍大人的施政充滿矛盾,正是因為城內複雜的政治鬥爭、經濟問題太過棘手,在多方阻力之下,他竭盡全力,不斷權衡得失,也要維持住幕府威信,為的便是約束各地大名,以防天下秩序分崩離析。」

小時候,兩人在兩國橋相遇時,他曾問過她,他們這個世界的體制是不是有問題,那時她還小,不清楚該如何回答,現在她要給他答覆。

「藏海大人衷心期盼的革新,總有一天一定能夠實現,我希望那時我們的人民不會再像戰國時代那樣,重蹈自相殘殺的慘況,而能放下地域之見,真正地團結一致,為同一個國家努力,在那個時候尚未到來之前──」

握緊扇柄,她毅然將刀鋒指向他。

「我會與苦心維繫著這片國土安定的幕府一起奮戰,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

原來她是以此等覺悟,在執行著落於肩頭的使命!藏海慨然一歎,神色不由得掠過幾分動容。

只是這些話假如被遠方某個人聽到,應該會又氣又心疼吧。

「你笑什麼?」不解他面對她一再狙擊,身上負傷多處,此時居然還能突然發出大笑。

「原以為我想推翻幕府已是不易,沒想到有個人的挑戰更大,心願比我還難達成。」

這是指⋯⋯睜大眸瞳,七姬默然將袖內左手緊握成拳,想起他說的那人一心一意只為她付出,一絲痛楚,自她雙眸一閃而逝,但她深吸口氣,將心中紛亂全數忍抑下來。

沒有停頓,她握緊紅扇,準備再度揚手,忽然察覺身旁有異,揮到一半的手勢迅速轉了個方向,改將斜前方朝她射來的短箭削斷。

咻咻咻咻咻!

緊接著連續五道箭矢,間不容髮迅速落下,她不得不閃躲避開,在空中輕快騰翻數圈後,伏低身子,雙手按地的她抬起頭,發現一艘靠岸小船,已將藏海接上船頭。

「奉子?」看清前來接應之人,連藏海都感到意外,「妳怎麼來了?」

「我收到御飛大人的留話。」

川上還有奉子另外帶來的三艘快船,船上皆有八、九名手持十字弓的射手,在藏海登船之後,繼續瞄準七姬連發射去。

局勢頓時逆轉,眼看前方箭雨齊發,七姬連忙揮扇抵擋,饒是她動作矯捷,密密麻麻射來的箭矢接續不斷,一時她也應付得頗為吃力。

然而這個險象環生的場面並未持續太久,一枝險些刺中她的短箭,被後方破空飛來的星形飛鏢擊落,她驚詫回過頭,看見朝她火速奔來的真吾騎著馬,一手握著韁繩,另一手撒出暗器,將飛向她的利箭一一打下。

他的身後還有松波正春,以及奉行所的人馬,他們手持火把,將附近照得大亮,從川面射來的箭矢逐漸被他們發動的反擊逼退。

「看來這一回,是勢均力敵。」站在舟船上,藏海接過奉子遞來的布巾,壓在左胸最深的傷處上止血,一邊出聲示意,要手下停止攻擊。

為何知道她在這裡?望著真吾下馬走過來,七姬愣愣看著他。

隅田川上,菊月的舟船很快便撤退,要攔截已來不及,松波正春也沒下令追趕。

「嘖,妳這樣子也弄得太糟,哪還有半點姑娘家該有的儀態。」調侃的聲音飄來。

她移動目光,看向騎馬走近的老人家,心中疑惑更深,不明白這位南町奉行怎會與真吾一同前來。

不過松波正春倒是說對了一點,她滿頭散髮,呼吸急促,身上還帶著些許擦傷,模樣的確很狼狽,從認識她以來,真吾從未見過她這樣。

「主子?」發現她沒說話,只是睜著一雙大眼看著他們,真吾覺得不對勁地低喚。

興許是看到他們出現,一時感到心安,卸下防備後,七姬這才察覺自己力不從心,初次施展天魔輪舞的不適,又經過一輪拼死打鬥,她早已體力透支,下一秒,意識一黑的她再也撐不住,氣力驟失地往後倒落。

「主子!」趕在她撞上地面之前,真吾連忙伸手接住。

滑入他胸懷的小臉,臉色白得令人心驚,但至少,至少她還活著,抱著依然還有著溫熱體溫的她,他的雙手顫顫抖了一下。

天知道為了弄清她今晚行蹤,他瘋了一般拼命調查江戶內外所有她可能接觸過的大夫,甚至找上南町奉行所,在匆匆趕來兩國橋的路上,他多怕找到的是已氣絕身亡的她。

「松波大人在看什麼?」其中一名松波正春帶來的同心,好奇地問著身旁同僚,只見他們上司負手走到川邊後便陷入沈思,雙眼看的,卻非遠離的菊月船隻,而是與之相反的南方。

「你先帶她回城。」轉過身的松波正春走回來,面色肅穆,朝真吾看了一眼,「明日等她醒來,我有話對她說。」

撿起七姬掉落在青草地上的紅扇,真吾點點頭,抱起她離開。

深夜的兩國橋下,復歸平靜,唯有流動不絕的川面上,四艘舟隻行過,最前方的主船立著一道身影。

「奉子。」經過半晌深思,那道修長人影有了決定,「即日起不用再禁止他行動,他想調動誰,打算做什麼都由他。」

「藏海大人相信他當真有心投誠?」雖說今晚幸虧清水御飛的通知來得及時,但這麼快就做出這種判定,不會言之過早嗎?

對方可是心思深沉,想得比誰都長遠的那個男人。

「我不認為菊月的理想是他所在意,我們為天下,他不過為一人。」打開腳邊藥箱,他靜靜看著箱中大大小小,準備齊全的醫療器具。

那人料事如神,算準他會掛彩,在通知奉子前往接應時,竟不忘交代要她帶上藥箱。

「藏海大人?」見他不急著包紮傷處,嘴角反而揚起一笑,奉子不解。

「然而只是為著這麼一個人,對他而言,理由就已經夠充分了吧。」拿起其中一瓶傷藥,他轉頭回望向江戶中心的方向。

不管是為了更遠大的治世理念,還是最珍視之人,有一點他們是相同的。

 

 

面對一國威權,他們都選擇了不惜與之開戰,絕不妥協。

 

 

 

第七話  叛徒《完》

 

 

 



 

 

番外(上上籤 (01)

 

他一直很清楚,自己在她心裡是非常特別的存在,隨時在她身旁,沒人比自己更接近她,但無論他們再怎麼靠近彼此,都不會有任何結果,就像兩條緊鄰直線,近乎重疊,卻永遠無法交集在一起。

如果早知道這樣,他會不會希望當初兩人從未相識?

那年春天很早便降臨,還不到三月,天氣已開始回暖。

小小神社右方,有段狹長走道,裡側種植著羽扇豆,一串串飽滿花苞蓄勢待發,即將提前盛開,然而意外降臨的速度總是來得更快,狼狽奔跑著的男子一個踉蹌,整個人撞上右邊籬笆,籬笆下方,還來不及綻放的蓓蕾全被他踩爛在泥中。

「以你身上傷勢,再逃也逃不了多遠。」

聽見背後傳來說話聲,男子連忙拉回歪斜的腳步,警戒轉過頭,前方慢慢踱出一個明媚身影,姿態從容不迫,唇角抿著微笑,甚至有些俏皮地朝他眨眨眼。

「我這人一點都不古板,凡事懂得變通,待人最有彈性,你把參與鑄造偽幣的名單交出來,我讓町奉行所從輕發落,如何?」

怎麼也沒料到,從後追來的竟是這麼個年輕少女,近看她五官生得極為清麗,除了腰間插著一把紅扇,空蕩蕩的雙手並未攜帶任何兵器,一介柔弱女流,居然敢獨自前來追捕。

當下男子想也沒想,立刻將刀一橫架在她頸上,考慮著是要先滅口,還是待會官府追來時拿她當人質。

「哎呀,」頗是應景地驚呼,少女手指一動正要舉起,忽然感覺到什麼,她停住手勢,揚眉一笑,「有件事我忘了提醒,你把刀擱上我脖子之前,最好先取得某人同意。」

「什麼同意⋯⋯」奇怪著她的反應為何如此鎮定,兩枚星形飛鏢出奇不意地破空飛來,打落他手中長刀,緊接著銀光斜斜劃過,男子倒退數步,抱著自己皮開肉綻的雙臂痛嚎。

原本遭他劫持的少女已不在原地,一道黑影出現得無聲無息,將她敏捷拉到身後,右手握著一柄短刃,橫身擋在她跟前。

「我想他這樣子,應該是表示很不同意的意思。」站在後面的七姬探出頭,笑著為男子補上解釋。

那人此刻在意的不是這個吧!立於前方的真吾很想嘆氣。

剛才打傷男子後,一路循跡追來,竟見她反遭男子持刀挾持,他一驚,馬上搶身營救,速度之快,就怕男子當真對她不利,不過當事人好像不認為脖子上擱把刀有何大不了,根本就是樂在其中。

「我說、我說!」不似愛開玩笑的少女,護在她身前的黑影不苟言笑,完全是沈默的行動派,眼看他冷沉著俊臉將短刀一橫,擺明了再不吐實,他不介意上前再劃幾刀,痛得蜷曲在地上打滾的男子趕緊討饒,指向不遠處,「名單就藏在那邊拜殿內。」

「喔?」主僕兩一同轉頭望向左前方。

順著兩人目光望過去,有間神社沒有錯,但出乎意料的是,鳥居旁還站著一名白衣紅袴的巫女,兩手緊握著掃帚,愕然看著他們,顯然是一早出來打掃落葉,不經意撞見這一幕。

「妳知道的,」彷彿發現什麼有趣的事,七姬雙眸大亮,踩著輕巧步伐晃過去,「幹我們這行的人行蹤隱密,最忌被人識破,既然妳都看到了,為了確保妳不會說出去,只好等到今晚月黑風高的時候,把妳帶去四下無人的地方──

「主子,」無奈的手下伸出一掌拉住她後背,制止她再往下說,「名單我去取。」

對方表情已經夠錯愕了,萬一把她戲謔的話當真,說不定會直挺挺昏過去。

「好,這件事交給你。」轉回身,七姬笑咪咪拍了拍他的肩,往撞倒籬笆的男子走去,「我帶他去町奉行所。」

男子渾身是傷,唯一的刀又已被他擊落,應該不會有事,真吾靜靜看著她將男子扶起往前走,兩人走沒幾步,他不禁嘆口氣,再次追過去阻止。

「町奉行所的方向在另一邊。」

「啊,原來如此,」小人兒恍然擊掌,「難怪我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

她一個人真的沒問題嗎?目送著她離去,真吾心想拿到名單之後,還是快點追上,不然待會他可能又要滿街地找人。

如此一想,迅速轉身的他準備穿過鳥居,朝拜殿而去。

「暗夜奉行⋯⋯

望著七姬遠去的背影,愣站在原地的巫女看得有些出神,不知不覺中,那四字驀然自她口中說出,令真吾停住腳步。

「這個傳言在江戶已流傳多時,」見他表情驚詫,似是不解她為何突然提起這四字,拉回視線的她坦言道,「我曾聽人說,在我們周遭有位暗夜奉行大人,暗中受將軍所托,專門揭發不法,為民除害。」

七姬以暗夜奉行之名活躍於民間,眾人對她的事蹟耳熟能詳,不過傳言向來眾說紛紜,對於這位傳奇人物,連是男是女都有人爭論,眼前這個巫女怎能如此肯定七姬就是傳言之人?

儘管有些疑問,但以真吾的個性也沒打算開口多事,提步就要走過鳥居,哪知對方深吸口氣,像是下定什麼決心般,陡然展開雙臂擋住。

「妳⋯⋯」這個舉動終於讓惜字如金的他出了聲。

「早紀。」

「什麼?」

「我的名字。」

不懂她此舉有何用意,他眉心微微一蹙。

「那人把東西放在神社內,我是神社的主人,你若想拿走,必須要有我的准許才行。」

剛才他們的對話,她果然都聽見了。

看了看年紀與七姬差不多大的她隻身一人,右手只有一根掃把,他手裡握著的可是短刀,難道她覺得阻擋得了他嗎?

「等等,你別擅自進入!」看他不為所動,繞過她往裡面走去,情急之下,她連忙大喊,「再過去可是神的領域!」

想當然耳,這個薄弱理由完全起不了作用,穿過鳥居的背影繼續堅定地往拜殿方向移動。

「傳說中的暗夜奉行濟弱扶傾,事事為民著想,絕不會贊成你強取!」

走得飛快的身形赫然一頓,在拜殿前停住。

「我的要求很簡單,只要告訴我,你與她相識的經過就好。」

啥?他神情有些無言地回過頭,看著從後氣喘吁吁地追來的小巫女。

「三次!」拍了拍起伏急促的胸口,她趕緊補充,「你分三次說完,我就讓你把東西帶走。」

好奇怪的條件,他右邊的眉揚了起來。

「你們的身份是秘密,不說也無妨,可是我想知道你們是什麼關係。」

一般說來,大家有興趣的是傳奇人物本身,她要問也是問七姬的事比較有用,他這個從未出現在傳言中的人,與七姬之間的關係,並不是什麼話題焦點吧?

「暗夜奉行與我想像的不太一樣呢。」她偏著頭思索,「眾人都說再難辦的案件,只要暗夜奉行出馬都能解決,我以為是個非常獨立的人,強悍到不需要他人也能完成使命,沒想到她會這麼依賴你。」

咦?依賴?在他人眼中,他與七姬是這樣的關係嗎?真吾默然聽著。

「碰到危險,你在,不小心迷了路,有你。」直接點出方才親眼所見的事實,她搖搖頭,「如果沒有你的協助,她也不會成為傳言中的暗夜奉行吧。」

當晚,回到浦壽屋,聽完真吾說出對方所提的條件,七姬大笑。

「鳩上神社的巫女,還真是有趣。」

「這是能笑得出來的時候嗎?」他滿臉黑線地咬牙。

結果,沒有強行進入拜殿的他空手而返,但也沒有馬上答應對方,畢竟兩人真實身份太過敏感,他不可能隨便向他人透露。

「這還不容易!」清脆一個彈指,七姬笑嘻嘻地回道,「她想知道我們的關係,你就編一個告訴她,她也不會知道真假呀!啊,不如這樣吧,你跟她說你之所以會跟在我身邊,是因為受到我的感召,對於我無私奉獻的精神,善良高貴的情操,你特別崇拜,特別感動,說什麼都要──

「主子,妳要編也編個不要與實際情況差異太大的例子,別讓人一聽就知道是謊言。」

「好吧。」清清喉嚨,七姬收起滿面嘻笑,嚴肅環起雙臂,「那只能這樣說了。」

抬起頭,她一臉豁出去地看著坐在對面的他。

「你就說你欠了我一大筆賭債,所以決定把你整個人都賣斷給我!」

⋯⋯。」他真心覺得,在那麼一瞬間,曾期待她會說出什麼正經話的自己,真的是太愚蠢了。

見他無力按住額頭,七姬笑著站起身。

「其實你不用想太多,直接告訴她實情就好了。」

他一愣,拋給她一個「妳確定?」的表情。

「她不會說出去的。」知道他在顧慮什麼,七姬走到矮櫃旁,拉出抽屜,拿出一個盒子,用布巾包起,「她要你分成三次,而不是一次當場講完,是希望你至少能去陪她說三次話。」

捧著小布包,走回他面前。

「可見她平日沒有說話的對象,是多麼孤單的一個人。」

將包好布敷的小盒子放在榻榻米上,推給他,他不解。

「這是什麼?」

一抹燦然微笑,自她唇角上揚地勾起。

「說故事的時候,一邊喝茶,一邊吃著可口的點心,不是很棒嗎?」

不,他一點也不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

然而從小到大,他從未拂逆過她的意思,這回也不例外,隔日他拎著那盒點心出門。

只是真吾實在想不通,七姬與那位神社巫女連交談都沒有,怎能如此相信對方?他沒有她那種洞悉人心的能力,為慎重起見,前往鳩上神社之前,還是先做了一番調查,然後他終於明白為什麼。

這座小神社位於東北一帶的本鄉地區,離江戶市街已有一大段距離,由於地處偏僻,本來經過的人就不多,更因被附近住民稱為「不幸的神社」後,幾乎沒人敢接近。

據說這都是在早紀出世時帶來的厄運,她出生沒多久,祖父母相繼辭世,一年後,長她三歲的哥哥夭折,再過五年,身為神社神官的父親死於意外,去年,她僅存的親人,母親也染病身亡,從此鳩上神社只剩下她一人。

或許,七姬是從她眼中看見了一種離群索居,不被接納的孤獨與哀傷。

「我以為⋯⋯你不可能答應我的條件。」愣愣看著他走近,早紀打著井水打到一半,驚訝停住動作。

來到井邊的真吾深吸口氣,如果可以,他也不希望來這趟,早上離開浦壽屋時,他又向七姬確定了一次。

「妳覺得我是能跟人聊天的料嗎?」

除了七姬,寡言的他鮮少與人交談,很難想像自己與一個近乎陌生的人一起坐下來聊往事。

「你不常做,不代表就不擅長。」往他右肩重重一拍,七姬很有信心地為自己屬下打氣,「去吧,我相信我家真吾可以的,去做一件讓你主子我感到驕傲的事回來。」

⋯⋯。」想到早晨那個情景,他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硬著頭皮,將手中那盒點心朝前遞過去。

於是,甜點被打開來,放在矮茶几上,裡頭是六顆包著紅豆餡的柏餅,旁邊再配上一壺剛沏好的熱茶。

坐在拜殿旁的小和室內,很不會跟人家談天的他一陣沈默,再沈默,最後是跟他一樣很少與人接觸的早紀看不下去,好心幫他起了頭。

「你與她相遇時,她就已經是暗夜奉行了嗎?」

聽見這個問題,真吾抬起眼眸,回想起與七姬初次相見,幾秒過後,他緩緩點了個頭。

「我是她剛成為暗夜奉行時,第一個處理的案子。」

那一年,她十二歲,他十四歲──

 

 

 

番外(上上籤 (02)

 

「浦壽屋的結雲太夫遊街了!」

享保十七年。

無論外面世界如何動盪,遊廓內的吉原永遠繁華熱鬧。

位於中央的仲之町為吉原主街,左右兩側是揚屋,首次來到吉原的男客都必須透過揚屋介紹,才有機會見到遊女中等級最高的太夫。當太夫接到通知,踩著獨特的外八文字,被眾人簇擁著,從居處浩浩蕩蕩來到揚屋這段路程,即有名的「花魁道中」,因為好不容易能見到太夫露臉,兩旁總是黑壓壓擠滿圍觀者。

這一晚亦不例外,爭相目睹結雲芳容的群眾早將仲之町圍得水泄不通,拼命伸長了脖子看著太夫一行人經過。

「人人都說要見絕世美女,必得到吉原,果然不假。」

望著眼前絢麗景象,站在角落的小原彥一發出讚嘆。

「此等風華,的確是世間少有!」

因擅長人物畫,下筆靈動傳神,日後被世人譽為「神筆」的小原彥一,如今只是一名沒沒無聞的鄉下畫師,剛從家鄉來到江戶,今晚受朋友之邀前往吉原一遊,畢竟吉原除了花街柳巷,也常舉辦各式花會、戲劇、畫展、祭典,是許多文人雅士聚集之地。

「那還用說,結雲太夫可是大夥最憧憬的夢中情人,看她一身黃綠衣衫,身姿多麼曼妙。」

「咦?黃綠衣衫?」小原彥一一愣,這才發覺旁人誤會了他稱讚的對象,不禁搖頭指正,「我說的不是中間那位,而是她。」

隨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走在隊伍最前頭的是「振袖新造」,年紀比太夫更輕一些,是未來的太夫候補,但小原彥一指的亦不是這位,在振袖新造與太夫之間,還有一對更為年幼,僅有十一、二歲的女孩子,兩人穿著相同款式的朱色和服,是服侍太夫的女童,稱為「垂髫」,小原彥一所指便是走在右邊那一個。

「不過還是個孩子,你居然拿她與豔名遠播的結雲太夫相比。」旁邊眾人看了,全哄堂笑開來。

「你們所崇拜的那位太夫,在她那類型的女子當中,確實算是佼佼者,若以花為擬,該是象徵著不變的熱情,瑰麗無畏的色待宵。」遭旁人取笑,小原彥一也不以為忤,不似周遭這些只看美色的男子,他純粹是以一個藝術家的眼光,欣賞著印入眼簾的景致,「然而我說的這位卻是千變萬化,完全無法用固有、單一的形容來比擬,如此獨特之姿,長大後必定更加不可方物,堪稱是──花中之魁!」

對於他這番話,眾人十分不以為然,又是一陣大笑,這個發生在角落的小插曲,很快被四周喧囂聲淹沒,進入揚屋的結雲一行人已在會面室入座。

由於是初會,坐在主位的太夫,與坐在房間角落的男客,幾乎不會交談,依照吉原慣例,就算是到第二次會面,太夫也不會動筷子,更別說初次見面,頂多雙方對飲一杯酒便已是極限。

然而今晚的男客不知何故,不僅言詞高傲,還提出十分無禮的要求,使得拿起酒杯的結雲柳眉一揚,唇角冷冷一勾,索性把原本要送往唇邊的酒向旁潑開,起身就要離去。

「站住!」如此大膽的舉動,當場激怒了男子,跟著站起身的他忿不可遏地大喝,「一個吉原太夫,再怎麼受人吹捧,終歸也只是陪睡的遊女,態度竟敢這樣囂張,妳知不知道我是──

話未說完,「啪」一聲,紙門被人俐落推開,穿著火鶴紅和服的小身影笑著打斷。

「停!在此地報上自己身份十分不智,你還是不要這麼做比較好。」

出現在門邊的小女孩,就是剛才走在隊伍右邊,被小原彥一所稱讚的那名垂髫。

「在你眼裡,陪睡的遊女地位低賤,為你所輕視,不過吉原有吉原的規則,你要是真報出姓名,傳出去只會淪為眾人笑柄。」

「妳們⋯⋯」不僅太夫沒把他當回事,連伺候她的小丫頭都敢這樣跟他說話,男子簡直氣炸了,心想她們一定是不知他的來歷,才膽敢對他出言不遜,正欲搬出自己真實身份,好教訓教訓眼前這兩人。

「遊廓內,武士一律不得帶刀,也禁止轎子入場,是個沒有身份階級的地方,連仙台伊達藩第三代藩主伊達綱宗大人,都曾在吉原遭人毆打。」就在男子開口前一秒,小女孩即時搶在他前頭提醒,「一介大名尚且如此,你覺得你的身份有比仙台藩主更高嗎?」

一句話,馬上堵住男子的嘴。

「難得今晚夜色宜人,真是糟蹋了呀。」彷彿看了場鬧劇,結雲輕輕一笑,抬起纖長手指,攏了攏髮髻後方的玉簪,對房內那男人瞧也沒瞧,便側過頭,朝門邊吩咐,「星扇,後面交給妳,我先回去了。」

「是。」輕快行了個禮,被喚作星扇的小女孩抬起小臉,笑嘻嘻地歡送,「結雲姊姊慢走。」

「妳等等,我還沒──

見結雲邁步走出,男子動身想追去,才剛提起腳跟,從門外走入的小身影已將紙門迅速反手關上。

三番兩次被阻擋,盛怒中的男子再也忍不住,氣得大叫:「妳這個不知好歹的丫頭,快讓開,我可是來自──

「來自町奉行所的是吧?」

聽她一語道破身份,男子張口結舌,愕然地止住。

「今年各地發生嚴重飢荒,已有數萬人餓死,在如此嚴峻的情況下,卻有不肖米商藉機囤積稻穀,高價出售,造成米價暴漲。町奉行所懷疑有人在背後鼓譟米商囤貨,居中協助傳遞消息,其中一名嫌疑者,就是吉原的浦壽屋太夫結雲,今晚你奉命前來,是想查探她是否當真涉嫌此案。」

她怎會知道?男子越聽越錯愕。

「如果你覺得她有點可疑,光憑感覺,就想將她入罪拿下,打算嚴刑拷打逼她供出實情,我想你最好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就算她真的參與哄抬米價,也絕對不會屈服於刑求而願意吐實。」

被眼前這個不過十一、二歲的孩子說中,還被當場否決,男人頓時面子有點掛不住。

「哼,不試試看怎麼知道,我這就去通知奉行所下令抓人!」

這傢伙還真是不受教呀,清秀小臉嘆口氣,下一秒,她赫然抓住男子手腕,一個翻轉,連他都還沒看清她是如何近身的,人已被她扭過一圈,整個躺倒在榻榻米上,動彈不得。

「結雲太夫,是個十分有自我的女子,對於自己的選擇義無反顧,不會屈從於現實,違背自身驕傲,你對她用刑,一來不會有效果,二來,我也不允許任何人在還沒有證據下,被如此對待。」

這小女孩動作俐落,根本不是普通人!

直到此刻男子終於察覺到不對勁,她不僅知道他的來意,顯然也是受上頭指示前來,且身手異常了得,在幕府組織當中,同時具有這兩種特點的只有一個可能。

「莫、莫非妳是御庭番眾?」完了!這可是將軍親自創立的單位,由精通忍術的男女組成,萬一此事傳入將軍耳中⋯⋯一道冷汗,剎時從男子後背劃過去。

「我到底是什麼人,你沒有必要知道。」小手鬆開箝制,往左右一攤,「不過你回町奉行所後,一定會被降職處分,這點我倒是蠻肯定的。」

走出揚屋,小小身影踱著比平常更緩慢的步伐,走過方才遊街時經過的仲之町。

來到吉原已經一個多月,靠著靈活反應與口才成為結雲的垂髫,貼身侍候這位太夫也有一段時日,她相當了解結雲為人。

身為吉原紅牌,美貌、才藝自是不用說,天生聰明且精明,敢愛敢恨,不服輸的性格更是別具特色,早年因為個性反骨在吉原吃過不少苦頭,如今爬到太夫這個頂尖位置,亦是經歷過一番片體鱗傷的跌撞。

若町奉行那些人想照一貫作法,把這位自我意識強烈的女子丟入拷問蔵,嚴刑拷打,得到的只會是具冰涼死屍,不可能從結雲口中問出任何有利情報。

她之所以隱藏身份,也是想透過與結雲日日相處,找出突破的機會,哪知今晚拜那個男人所賜,打草驚蛇,只怕反倒引起結雲的戒心。

眼看米價飛漲的現象再不解決,死於飢饉的人數勢必會越來越多,該如何是好呢?她一邊走著,一邊思索,就她這些天的觀察,結雲從未特別在意過誰,幾乎可說是個沒有絲毫弱點的人⋯⋯

「咦?」

暗處角落中,一個蜷曲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人長髮披散,衣衫破舊,手腳沾滿泥濘,全身髒兮兮的他靠牆坐著,十分安靜不起眼,若不仔細看,很容易忽略。

將他從頭打量到腳,她想起什麼,黑靈靈的雙瞳骨碌轉動著,原本往前的腳步改了個方向,朝他走過去。

「你很多天沒吃,餓了吧?」

抱著雙膝坐在地上的少年一愣,抬起頭,眼眸倒映出一張清麗小臉,她雙掌撐著紅撲撲的可愛臉蛋,很近很近地蹲在他面前。

「若是你願意跟我走的話,會有好多好吃的東西喔。」

這小女孩是怎麼回事?若不是她年紀還小,他都要懷疑自己是碰到了專門拐小孩的人口販子。

「要不要考慮一下?反正我常把受傷的小狗小貓帶回家,阿久姊姊也習慣了,這次帶個人回去,雖然有點超過,不過你放心,就算大家都反對我養你,我也會力挺到底,堅持把你留下來,不會讓你再流落街頭的。」

⋯⋯。」不知為何,嘴角有點難以克制地想抽筋。

「我養過的小貓狗,後來都長得白白胖胖,看過的都說好,你如果不信,可以──

「妳是浦壽屋的人?」他突然開口打斷。

「是呀。」彷彿捕捉到什麼線索,她眼睫搧動,眼底隱隱閃過一縷波光,「你叫什麼名字?」

他沈默了幾秒。

「真吾。」

「喔?」歪了歪小小面龐,她笑著將他的名字唸了一遍,「真⋯⋯吾,嗯,意思是『真正的自己』嗎?這是一個好名字。」

她笑起來,很像乍然灑落的爛漫春光,他有些被眼前笑靨愣住,正忡神間,她忽然握住他的手,拉他站起身。

「那麼,真吾,我們走吧!」

他的手是那麼污黑,怕是要弄髒她潔白小掌,他下意識想抽回來,但她完全不在意地緊握著,將他拉出角落,牽著他走過一條條街道。

當時的他還不知道,他這麼一走,往後就跟著這個小身影一同走過了長長一生。他唯一發現的是,在反覆走了好幾條街之後,終於忍不住問。

「妳是不是迷路了?」為什麼他們一直在繞圈子?

回過頭的小臉,有些尷尬地乾笑。

「呃,我也覺得蠻奇怪的,記得浦壽屋明明就在附近呀!」

⋯⋯。」

 

 

 

番外(上上籤 (03)

 

當真是人不可貌相!

原本蓬頭垢面的乞丐少年沖過澡,梳好髮,穿上乾淨衣裝之後,簡直像是換了另一個人,大夥不禁驚嘆這少年生得竟如此俊秀,其舉止之端正,與看慣了吉原來來往往,精通人情世故的尋芳客更是截然不同。

關於他的傳聞,一下便在浦壽屋鬧得沸沸揚揚,當他坐在和室內,吃著連日來未曾入口的飯菜,許多人擠在門縫後方偷看,受到如此注目,他實在不太習慣,默默低著頭把飯吃完。

用完餐,將竹筷擺回食盒,他迅速瀏覽周遭。

先前帶他來浦壽屋的小丫頭,在為他提來餐食後便沒再出現,等了片刻,依然不見她人影,他站起身,推門走出小室。

就在他步上二樓階梯,穿過一排長廊,正準備上前拉開其中一扇紙門時,右邊褲管忽然被人從後方揪住,他腳步一滑,差點整張臉撲到地上去。

「要見結雲姊姊可沒那麼容易,得存夠錢,才有辦法見到朝思暮想的佳人,你不按規矩來,想偷吃步是不行的喔。」

頭一回,便見一抹明麗身影雙手叉腰,笑咪咪,對著跌倒在地的他搖頭。

「妳⋯⋯」自地上驚詫爬起,他完全沒發現剛才她是何時來到他身後的,「妳怎麼知道我想見的人是誰?」

那張可愛小臉,微微嘟起嘴思考。

「這幾日只要結雲姊姊遊街,你都會站在附近角落一直看著,對於其他太夫卻從未正面看過一眼。」

她的觀察力未免太過敏銳,每次遊街現場那麼多人,她竟能注意到他的異狀!

「剛剛你也是因為認出我來自浦壽屋,才會跟我走吧?」

連這點都被她看穿了?他登時錯愕不已。

「若是一般前來吉原尋歡的男子,就算再愛慕太夫,也不會特別去記住她身旁丫鬟,但你卻十分注意浦壽屋的動態,可見你與那些慕名而來的男客不一樣。」含著笑意,定定注視著他的明眸,赫然閃過一抹慧黠光芒,「我猜,你應該是結雲姊姊的舊識。」

她是會讀心術,還是妖術嗎?真吾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我知道了!」片刻思索後,小腦袋瓜猛然一點,她在空中彈了個響指,「你們小時候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本來門當戶對,早已互許終生,奈何某日突生變故,雙方不幸家道中落,不得已之下,結雲姊姊被賣到吉原,自此失去音訊。」

咦?

「多年來你卻始終不忘兩人相約白首的誓言,一直在找尋她的下落。」

等等,他伸出一掌想打斷,卻被她充滿同情的兩隻小手反握住。

「為了所愛,你不惜辛勞,一路翻山越嶺來到江戶,真是辛苦了,相信結雲姊姊見到你,一定非常感動。」

「呃,妳誤會了,我們並非這種關係。」趁她中間稍作停頓,真吾趕緊開口澄清。

「不然你們以前怎麼會認識?」

「我是她的──」正欲回答的前一秒,他忽然意識到什麼,猛地止住。

眼前這小丫頭根本是在套他的話,而他差點就要在她的引導下脫口說出了!

「你身無分文,沿途跋山涉水,必是困難重重,沒有強大毅力與決心,絕對辦不到,可見你性格堅定,而且領悟力強,是很機警的人。」知道對方已察覺她的意圖,她沒再勉強他說下去,反而微微一笑,將心中猜測全盤托出,「你的言談舉止、行走的方式、用餐的姿態,都與庶人不同,就算再怎麼飢餓難耐,也絕不狼吞虎嚥,顯然受過上等禮節教育,從小就在重視紀律的環境中長大。」

原來他剛才進食時,她也在門後,只是別人是來湊熱鬧,她是在暗中觀察他。

「種種跡象顯示,你曾有不低的出身,甚至極有可能⋯⋯是武門之後!」

聽她說出最後一句結論,他倒抽口氣,下意識退開數步,全身充滿防備地瞪視著她。

「你這表情,簡直跟看到鬼沒什麼兩樣呀。」小身影毫不介意地跟著向前,柔軟右掌往他臂膀安撫地拍拍,「別怕別怕,我只是覺得坦承會是你我友好的開始。」

盈盈亮亮的雙眸,滿是陽光地微笑著,朝他望過來。

「如何?要不要跟我說說,為什麼你會變成如今這個處境?你想見結雲姊姊到底有何目的?」

她的靠近,不知為何讓人難以抗拒,他想再退後,卻想到她一定會鍥而不捨地跟上前,真吾索性沈默站在原地,與她大眼瞪小眼。

「你不說的話,就見不到結雲姊姊了喔。」眨眨明眸的她提醒道。

「妳要阻止我?」他驚問。

「不是我要阻止,」她搖搖頭,「而是結雲姊姊並不想見你。」

咦?他握緊拳心,往長廊一整排緊閉的紙門看過去。

不,那人怎麼可能不想見他!

「你想啊,你在這裡引起那麼大騷動,結雲姊姊鐵定已有耳聞,如果她想與你相見,早就叫人帶你過去了,哪需要你上樓來,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找?」

這話不無道理,聽得有些啞口的他咬著牙,很想反駁,卻想不出要怎麼跟她爭辯。

「既然你不肯告訴我理由,我實在沒法破例幫你,那你只好循一般管道,自己去努力了,走,我帶你去找阿久姊姊。」

小手俐落抓住他右腕,拉著他轉過身,納悶中的他正想問什麼是一般管道,誰是阿久,只見走在前方的小身影回過頭,一張俏顏對著他笑得燦爛無比。

「阿久姊姊是浦壽屋的老闆娘,我請她讓你在這裡賣命工作,等你存夠錢,或許結雲姊姊就會願意在揚屋見你一面啦。」

「那得要多久?」

「三十年吧。」

⋯⋯。」

滿臉黑線的他想將手抽回來,卻發現她個頭雖小,但她精準扣住他腕上穴位,令他無法使力掙脫,只好跟著她走。

「妳等等,我才不⋯⋯

比她高出許多的他,從原本長廊,一路被她拉到二樓樓梯口,來到阿久房外,在她遊說下,阿久同意讓他留下來做雜役,最後連他都被說服了。

只能說她實在太過能言善道,阿久或他根本拒絕不了,不僅如此,後來他不得不承認,她判斷得十分準確。

結雲,的確沒有見他的意思!

留在浦壽屋之後,一開始他負責挑水、劈材等粗活,有一回挑水經過廊下,其他雜役見他新來,故意在他行經路上抹了油,等他滑倒打翻水桶,再跳出來指責,甚至揍了他一頓。

中途前來阻止的人就是那個小身影,當她趕跑那些人,扶起被打得嘴角破皮的他時,她拍掉他衣服上的沙子,拿出一瓶傷藥塞到他手裡。

「你不愛為自己辯解,但這樣悶不吭聲地挨打,只會讓那些人更加欺負你,如果想保護自己不受氣,你要動動這裡。」蔥白食指,指了指自己腦袋瓜,小丫頭揚著眉,對他笑著指點,「你的工作是挑水,要是你只是把挑水這件事做完,那充其量只是完成分內工作而已,你必須把事情做到超越一般人對你的期待,如此才有可能被注意,之後當時機到來,別人才肯給你機會,指派你去做比挑水更重要的事,當你漸漸受人倚重,那些人就不敢再欺負你。」

她也是這樣走過來的吧,他忽然有這個想法。

從別人口中得知,她曾在極短時間,從一個不起眼的擦地小童,變成吉原紅牌太夫結雲的貼身垂髫。

將她給的傷藥握緊在掌心,知道她是在默默幫他,不過有一點他百思不解。

「妳怎麼會隨身帶著傷藥?」

「我想你長得太好看,在這裡容易招人嫉妒,遲早會被揍。」

⋯⋯。」

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將傷藥收入衣襟內,他頭一抬,赫然發現二樓長廊上,立著一名豔麗非常的女子。

雖已多年未見,但僅此一眼,他便十分篤定那人是結雲!

居高臨下,俯視著他的結雲顯然已在二樓看了一會,然而見他遭人毆打,結雲非但沒有任何動作,僅是在上頭袖手旁觀,當他望過來,驚訝發現她站在那裡,當下一個激動正想開口喚她時,她卻決然別開臉,理也不理地掉頭離去。

怎麼回事?

一時之間,他完全反應不過來,腦中不由得浮現出許多年前的過往,從小最照顧他、最保護他的人就是她,見他挨揍,她絕不可能無動於衷。

難道他真的弄錯了?這位結雲並不是他以為的那個「結雲」?

經過那一日,他不再貿然行動,而是照小丫頭建議,仔細觀察浦壽屋每個人用水偏好,不出多久這分細心果然得到賞識,他被改調屋內,又因寫得一手好字,開始經手文書工作。

某日下午他在整理書信時,趁此機會連同其他文件一併搬來處理,在翻過浦壽屋各項紀錄後,他心中疑惑更深。

從文件上來看,結雲是六年前被浦壽屋前任老闆買下,來到吉原,與他們分開的時間點是吻合的,初至吉原時,她叫薄日,成為紅牌太夫後才改名為現今的結雲。

照理被賣到吉原的女子要離開花街有幾個方法,一是有客人願意出資為她贖身,二是連續工作十年,或至二十七歲年限期滿。

結雲卻是個相當奇異的特例,她是整個吉原身價最高的太夫,收入豐厚,扣除上繳浦壽屋的公款,這幾年所賺私產,早已足夠買回自己賣身契,但她卻沒打算這樣做。

「別說她自己沒提出離開的要求,之前有家財萬貫的男客要為她贖身時,她還拒絕了對方呢。」對此,與他一起坐在屋內整理文書的阿久也想不通。

看來這點只有結雲自己才知道原因了,真吾繼續翻動冊子,看到最後一頁,他一愣,以為前面看漏了,忍不住又往回翻,細細比對了一遍,依然沒看到某人的名字。

「你想找的是星扇吧?」見他不停將那本冊子翻來翻去,阿久笑問。

被說中,有些尷尬的他將本子默默闔起。

「她雖是結雲的垂髫,不過並沒有與浦壽屋簽過賣身契,你在名冊上是找不到她的。」阿久抬起頭,回想地看向窗外,再轉回來,「我記得她是兩個多月前突然來到浦壽屋,說想在這裡工作,你也知道那小丫頭口齒伶俐,很會說話,我心想剛好缺人手,就讓她住下來幫忙。」

這麼說連阿久都不知道她的來歷?真吾望著手上名冊,心中十分詫異她身份不明,竟還能讓浦壽屋的老闆娘點頭答應收留,不過⋯⋯轉念一想,正因她是那樣古靈精怪,所以再不可思議的事情,她都有辦法化為可能吧。

一抹淡淡笑意,不自覺地,悄悄滑過他眼底。

於此同時,一雙嫩白小手同樣捧起了一本書冊,嘟嘴一吹,吹掉上頭灰塵,坐在窗角的小身影打開書冊封面,尋找什麼似地快速翻閱。

書庫外頭,一名武士忐忑站在門邊,不時緊張往內探頭。

「大、大岡大人,您確定要放任她在裡面隨便翻看嗎?」

庫房內放置的可都是幕府內部重要文書,負責看守的武士實在不解,身為南町奉行的大岡忠相大人怎會聽從一個小丫頭的話,還親自帶她過來取書。

一早也不知她是如何進到奉行所,且一進表門,便直接指名要見南町奉行,眾人以為她圖謀不軌,正想動刀拿下,大岡忠相卻制止了他們,將她帶到別室一陣密談之後,就一路送她來到書庫。

「果然是這樣⋯⋯。」手指輕撫過泛黃書頁,小小背影嘆了口氣,停在紙上某處的指頭下方,透過午後灑落陽光,清晰寫著兩個人名。

一個是結雲,另一個是真吾。

被賣入吉原的女子,所有身世背景都會被抹去,為了不讓人聽出口音來自何處,吉原有自己獨特用語與腔調,要得知結雲的出身地並不容易,然而真吾的出現,開始讓一切有跡可循。

當初他會找到吉原,靠的是「結雲」這個名字,興許是結雲聲名大躁後,他偶然間得知吉原有這麼一位太夫,與他相識之人的名字一模一樣,抱持著這分可能的希望,他不惜千里而來,在自報名字時,也用上了真名,以期對方能馬上認出他。

可見結雲在成名後,為自己所改的名號並非花名,而是結雲原來的本名!

她再從真吾說話的語調,推斷出他應是自小在出雲一帶長大,於是循線追查,終於找到六年前被抄家改易的朝倉一族。

當年犯下重罪的朝倉家,是侍奉出雲國造的地方職官,在當地勢力龐大,有五個兒子、一個女兒,其中女兒與排行最小的兒子就叫結雲與真吾。

朝倉大人被斬首後,後代也同受牽連,都被處了極刑,就剩女兒與小兒子獲得恩免,卻下落不明,有一說是他們得近臣相助隱居鄉里,哪知結雲是被人輾轉賣到了吉原遊墎,而真吾長年流落在外,想必亦過得相當艱辛。

闔起那本紀錄地方檔案的書冊,她爬上木梯,將本子放回書架原處。

見她走出書庫,等在外頭的大岡忠相忍不住問:「您想調查的事情已經清楚了嗎?」

町奉行大人對她竟是用敬語!一旁武士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

「嗯,我知道米價暴漲一案可以如何處理了。」點點頭,她朝面前沈穩的長者露出堅定一笑,往後四年,兩人合作無間,成為了彼此最強大的助力,「大岡大人,這段時間請你撤回所有眼線,我想用我的方式進行。」

回到吉原,拿出通行證進入大門,經過右側的四郎兵衛會所(吉原自設的自治警衛室,負責監視工作,防止沒有受到許可的遊女逃走),她一愣,發現前方有個人站在路旁。

「真吾?」他在這裡做什麼?她朝全身浸染著夕陽的少年走去。

「回去了。」聽阿久說她一早有事出門,他沒多問,直接掉頭就往回走。

她想了想,突然會意過來,敢情是怕她迷路,所以他做完手邊工作,就在此處等她。

那一瞬間望著他的背影,她不禁有些開心,還有些不明就裡的觸動,只是當時的她年紀還太小,並不明白此刻萌生的心情代表什麼。

「你等很久了嗎?」快步跟上,小小麗顏睜著明亮雙眸看他,「不問我去哪裡?」

他回看了她一眼,沒搭腔,繼續往前走,但從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覺得她鐵定不會告訴他,她驀然停住腳步。

「你其實比較想問的是,我是誰吧?」

他如此聰明,一定已經發現她進浦壽屋並非偶然,而是別有用心。

這個問題果然讓走在前方的他止住步伐,回過頭,他深吸口氣,定定看著落日下的她。

「那麼這個答案,妳會告訴我嗎?」

小丫頭食指支著下巴,似在考慮要不要說,片刻過後她輕快邁步,來到他身前,朝他勾了勾手,示意他彎下腰,把頭低下來。

「這可是天大的秘密,我不能說太多。」墊起腳尖,她舉起一掌,放在他耳邊悄聲說道,「所以你只要記住,我的職責是守護天下蒼生,來頭很大,能力更是厲害到翻過去,就行了。」

沒想到會聽到這麼詭異的回答,真吾一愣,非常不解地皺起眉:「守護天下蒼生?來頭很大?能力更是厲害到⋯⋯翻過去?」

這是哪門子的形容?

由於兩人才剛認識沒多久,真吾尚未完全了解她的脾性,聽她這麼說,他還當真慎重地思索起來,直到發現她強忍著笑意捧腹走遠,才意識到她是在捉弄他。

「妳開玩笑的吧。」不甘受騙的少年咬了咬牙。

已走到街尾的她回過頭,朝他望過來的小臉,伴隨著銀鈴笑聲,燦然得如晴空一般。如此笑顏讓他惱也不是,怒也不是,竟是幾分拿她沒輒的莫可奈何,在她轉開視線時,他忍不住搖了搖頭,嘴角卻帶著一點點上揚的弧線。

或許從這麼早開始,這個神采飛揚的小小身影,一言一行,便牽動了他的所有情緒,可惜那時的他也還不知道,這就是所謂動心的徵兆。

於是,儘管有分情愫已經在他們之間蔓延生長,可是懵懂不知的兩人,那個時候都沒向對方說出口。

 

 

 

番外(上上籤 (04)

 

現在想想,當年如果他能早點察覺,在「那件事」發生之前告訴她自己的心意,說不定會改變她後來的決定。

走在春日小徑上的真吾,心中突然閃過這個念頭,下一秒,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地搖搖頭,揮開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

就算這個假設是正確的,又怎麼樣呢?過去已成往事,誰也無法再重來。

拉回心神,正要穿過鳩上神社鳥居,卻瞥見早紀蹲在旁邊走道上,舀著小竹桶澆水,他想起來,先前那裡種著即將開花的羽扇豆,可惜多半都被他們追捕的男子踩爛了。

如今早紀將幾株殘存花梗種回去,只是那些枝葉受損嚴重,看起來奄奄一息,也不知能否救得活。

「為何不乾脆重新播種?」他出聲走近。

「啊,你來了,那個,早安,不好意思,請再等我一下。」匆匆抬頭看了他一眼,早紀澆完水,小心摘掉爛葉,再將無力的根莖扶好,站起身解釋,「羽扇豆得在去年秋天播下種子,才能在今年春夏開花,現在已經錯過播種時機。」

那麼等到今年入秋再種就好了,她何必這麼堅持一定要在今年看到他們開花?

「妳很喜歡這種花?」

她點點頭。

「她有另一個名字,叫『昇藤』,因為長得很像紫藤花倒過來生長的樣子。雖然看起來比較怪異,跟一般人認知不一樣,不過我覺得她已經很努力地開出最漂亮的花朵,或許未來有一天,她也能被世人所接納、認可。」

這其實亦是她的渴望吧?長年被周遭鄰里視為不祥之人,孤立在這座神社內,平日裡連個說話對象都沒有。

「當然,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認定啦。」她搔搔頭,「難怪有人會說這種花涵義不太好,我也是從書上看到的,你大概不知道她代表的是⋯⋯

「空想。」他突然開口。

沒想到他會知道羽扇豆的花語,早紀愣了一下,須臾,她垂下眼睫。

「嗯,是空想。」露出些許苦笑,她小小聲地囁嚅道,「這世間還是有不管怎麼努力也無法達成的事呢。」

感覺到她話中透出的失落,真吾眉頭一跳,默默想著是否該說什麼來安慰,她倒是先打起精神,接過他右手拎著的小布敷。

「哇,是長命寺櫻餅!」打開一看,早紀笑靨頓開,發出驚喜歡呼,「好久沒吃了,真令人懷念,呵,我來泡茶。」

望著小巫女開心捧著漆盒往神社走去,他鬆口氣,幸好她很快振作起來,不然他實在不太會安慰女孩子。畢竟他身邊那位有著過人意志,從來不曾顯露過脆弱的一面,更遑論需要人安慰,印象中他從未見自家主子哭過,都是她讓別人哭還比較有可能。

就像小時候她常整他一樣⋯⋯

而這長命寺櫻餅,說起來也曾是他們共有記憶中的一部分。

「已經是第七個。」望著遞過來的小方盤,上面放著一顆拳頭大小的大福,少年咬緊牙,再也忍不住提出抗議。

「沒錯,是第七個,你算數不錯,說的對極了。」小丫頭將盤子往他推得更近。

「我的意思是,為什麼還要我繼續?」

兩人身旁擺滿木盒,大大小小有十多個,裏頭裝著各式各樣和菓子,都是來自知名商家,有的甚至遠從京地而來。

「讓你評價看看哪一種最好吃呀。」亮晶晶的眼眸,一眨一眨,她煞有其事地解釋,「我們浦壽屋招牌響亮,有最美的太夫,配茶吃的銘果自然也不能馬虎,下半年要選誰當供應者,就看你中意哪種菓子了,這可是十分重要的工作。」

「妳可以請其他人一起幫忙試。」無須由他一個人全部吃過後決定吧?

「那怎麼行,吃太多甜食容易發福,你有看過胖胖的太夫嗎?」

⋯⋯。」

明明似是而非,為何這小丫頭一時間總能讓人覺得她講得還真有道理。

「啊,你要上哪去?」見他吃完第十個突然站起身,她叫住他。

「我想吐⋯⋯」拿出懷紙摀住嘴,已到極限的他,極力忍耐的聲從齒縫間擠出來。

「噢,正常的,你一下子吃進那麼多甜的東西,應該會覺得很不舒服,等會我去請町醫幫你看看,你待在房內不要亂跑。」

狐疑停住往外走的腳步,他心裡有種說不上來、奇異的感覺,可是望著一臉含笑的她,卻看不出是哪裡不對勁。

走回原地,真吾想起什麼,指了指地上其中一個木漆箱盒:「就那個吧。」

「什麼?」

長命寺櫻餅。

她一愣,過了幾秒才會意過來,儘管吃得很痛苦,卻只因她要求,他便二話不說,一板一眼地為她挑選下半年要用的菓子。

「你這人還真是認真得叫人不得不佩服哪。」看著他在面前坐下,她唇角輕揚,劃過一縷微笑。

遠處長廊轉角,站在陰影中的結雲靜靜看著這一幕。

翌日。

通常留宿吉原的男客會在晚六時(凌晨四點)起身準備,待明六時(六點)吉原大門開啟時離開,此刻天色已亮,結雲吹滅燭火,送走房中男人後,她闔上門,轉頭望向另一邊。

「進來吧,不用躲了。」知道那面紙門後方有人,結雲乾脆叫對方大方現身,無需再遮掩。

「哎呀,」探進頭的小身影,一副太慚愧了居然被發現地走入,再反手將門密實關起,「剛才離開的人,結雲姊姊不送他到仲之町嗎?」

對於熟客,遊女們不僅送他們走出房間,還會陪著走到仲之町大門前,再依依不捨地話別,這才是正常狀況。

今日結雲一語道破她在旁監視的舉動,想來已有攤牌之意,她也索性點出,她已清楚他們根本不可能是尋常歡場關係。

「那麼,」略過她暗示性的提問,直接跳到下一步,結雲俐落揚開垂地大袖,回到慣坐的位置上坐下,「妳還在等什麼?」

既然已發現她行跡可疑,為何不將她抓捕下獄?更奇怪的是,昨夜那男人帶來的信上還寫著,近日官府取締大幅減少,之前還常捆人去盤問,搞得他們風聲鶴唳,如今卻很少再有什麼大動作。

「有哪些米商參與哄抬米價,幕府中又有多少官員牽涉其中,我已掌握到八成,需要妳做最後確認。」

揚起右邊姣好的眉,結雲嗤了聲,終於弄懂這小丫頭潛伏在自己身邊這麼久的目的。

「妳要我去指認那些人?」

會造成米價暴漲,不僅是那些米商藉機哄抬,更有官員在背後推波助瀾,他們暗中接受米商賄賂,再利用權勢圖利對方,並阻撓追查,雙方相互勾結,以至事態越演越烈。

其實真正腐敗的,是幕府本身!

「妳聽命的對象,想必是那些人的死對頭。」結雲面露嘲諷,以為她受命於某位想趁這個機會剷除政敵的官吏。

若只是一般米商,定罪尚且容易,一旦牽扯到官員,要想將他們入罪查辦,就得有足夠事證才行,否則被對方反過來控訴誣告,遭殃的是自己。

「那些人的死對頭?」她一愣,再看看結雲充滿嘲弄的表情,她恍然過來,「不,我不是為了替人收拾政敵。」

「喔?」結雲驚訝看著她在面前緩緩坐下,「不然還能是什麼理由?」

「為了這個天下。」

時間,似乎有那麼一瞬凝固住,後來結雲才發現凝住的是自己的呼吸,下一秒,她發出疊聲大笑。

「天下?為了這個天下?」彷彿聽到最大的笑話,她用掌心拍打著地板,笑得前俯後仰,久久難以自抑,「妳到底在說什麼⋯⋯?」

「今年近畿以西遭受蟲災,稻獲銳減,已有上萬饑民餓死。」

平日說到天大的事都能嘻笑以對的小臉,此時一反常態斂去所有笑意,肅穆望著她。

「那又如何?」總算止住狂笑的結雲,慢條斯理地端起旁邊熱茶,以一個無比嫵媚的動作拿到嘴邊輕啜了半口,「蟲災是我造成的嗎?難不成稻米歉收、那些饑民會餓死,是我引起的?」

小臉左右搖了搖。

「發生飢荒的確與妳無關,可是妳為那些不法米商、官員居中聯繫,鼓譟囤米操縱價格,受害的是庶民百姓,他們因米價暴漲已難以維生,只能坐以待斃。」

這次換她聽了搖搖頭。

「這就要怪你們自己,誰叫官府不准稻米自由買賣,只容特定受許可的米商販售。」

將茶子放回茶盤上,結雲轉動目光,望向格子窗外的藍天:「至於那些庶民們,那是他們運氣不好。」

「結雲──

「他們成為受害者,那是命,要想活下去就得自己想辦法,我沒有義務去當他們的救世主。」轉回頭,結雲豔麗而決絕的臉上閃過一絲厲笑,「因為在我最絕望的時候,就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來幫過我!」

抬起右膝,朝她上前一步,結雲陡然抓起她前襟,將她拎近到眼前。

「妳以為我是怎麼走到今日?」曾是武家之女,比誰都重視門風、榮譽,卻一夕間家破人亡,被賣到這個最不堪的場所,「在這裡女人只能用身體換取生存,我曾懷胎五次,都是一被發現就被人打掉,有好幾個晚上我都想乾脆死了算了。」

回想起過去那段陰暗歲月,結雲雙唇顫抖,眼中熱淚盈眶,花了極大氣力才忍住不讓淚灑落。

「可是我不甘心!」抓住她衣襟的五指,根根扳緊,「就算失去尊嚴、自由,就算每天強迫自己接客,我也要踩著自尊活下去,然後往上爬,再也不要任人宰割。」

這也是為何她不願有人為她贖身,這幾年周旋於那些貪得無厭的商賈與官員之間,一步步,好不容易建立今日這個局面,衣食無缺的她已無須再靠身體賺錢,何必離開吉原去伺候一個買下她的男人?

連原本被浦壽屋前老闆取名為薄日,在當上最炙手可熱的太夫之後,她都堅持要改回本名。

如果說這裡是地獄,她也不會屈服,她絕對要對抗現實,讓這片地獄轉變成自己的樂土!

「為了生存,我曾經忍受了最難堪的對待。」放開揪緊的指頭,結雲推開她,坐回原地,「妳倒是跟我說說,那些妳口中的受害者,他們除了坐以待斃,又為自己做過什麼努力,值得別人拯救?」

靜靜聽著結雲的痛訴,她沒有移開目光,用心體會著這名女子心中之恨。

過了半晌,倒映著結雲面龐的雙眸,像要看進人心最深處一般,強而有力地望入對方眼中。

「妳也曾後悔過,不是嗎?結雲。」

那一個剎那,結雲差點驚跳起身。

是,她是後悔過,不是後悔為了生存不擇手段,而是發現她竟還有一位親人尚在人世,且費盡千辛萬苦找到此處後,自己卻再也沒有與他相認的資格時,那個當下,她是深深地後悔過。

當年朝倉家獲罪,她被告知的是家人全部受刑連誅,萬萬沒想到最小的弟弟竟然還活著,照理姐弟劫後重逢,本該是最欣慰慶幸的一件事,但如今她犯下協助囤積稻穀、控制米價的罪行,遭到官府調查,若是他們姐弟關係曝光,說不定會連累不知情的弟弟,害他被當成同謀者論處。

「妳⋯⋯!」莫非這小丫頭已經知道真吾身份!結雲再度伸出雙手,這次抓的不是衣襟,而是她的頸項,「妳打算拿他當人質威脅我?」

任由對方緊掐住咽喉,屏住氣息的小身影並未有絲毫抵抗。

「他,不是人質。」小臉上,那雙清亮如水的眼眸一派澄明,出口的聲更是說得鏗然堅定,「他是我要保護的人。」

咦?結雲一愣。

「我能從你們的名字一路聯想,查到你們的出身,別人遲早也會發現。」正如結雲是關鍵人證,那些米商與官員必定更清楚,絕不能讓結雲去自首告發,「到時候他們一定會拿他來控制妳。」

緩緩鬆開雙手,結雲突然想通了昨日她為何叫真吾吃那麼多甜食,原來是故意以他身體不適為名,要他一整日都留在房裡休息,免得出去被昨晚來送訊息的男人碰見。

「你們的處境很危險,結雲,去認罪吧,讓官府保護你們,這是唯一能讓你們姐弟同時活下去的方法了!」

不,結雲搖了搖頭。

「我去揭發,充其量也不過是成為替死鬼罷了,那些涉事官員背景雄厚,與官府關聯盤根錯節,裁判官根本不敢當真審案,最後定會將罪責全數推到我身上。」

殺一個遊女,遠比審問官員簡單省事,諷刺的是,一旦知道真吾是她弟弟,以此為脅要她攬下所有罪責,反而是比較可能的結果。

「負責審理的人,將是南町奉行,大岡越前守忠相大人,他為人剛正,心繫黎民,一定會認真審閱妳的案情。」

南町奉行要親自審理她的案子?怎麼可能!結雲大感驚愕地瞠開雙眼。

「妳為那些不肖米商、官員傳遞消息,的確有罪,但考量妳經歷過的事、造成今日犯下此罪的緣由,再加上妳若願意協助指證,揭發有功,我想大岡大人在法、理、情的平衡上,會多方審酌,不會單單只看妳犯下何罪。」

自地板上站起,小小身影迎著窗口射入的朝陽,篤定注視著前方。

「相信我,妳一定會有一個公正的審判,這是妳應得的。」

說完,轉身拉開左右紙門的她想起什麼,在走出之前,微微回過頭。

「還有,我很遺憾,在妳最絕望的時候沒能在身邊,對妳伸出過援手。」

踏出房間的身影將門再度關上,遠去。

外面的天,大亮了,越昇越高的日頭照得房中一片金光清明,結雲坐在原處,緊緊捏絞著十指,除了身體止不住的細微顫抖,很久都沒有再動一下。

送走前晚男客後,遊女們通常會回去補個覺,朝四時(十點)起身,距離正午日場開始之前這段時間,沐浴、打扮、寫信或精進才藝,是一天中活動最自由的時候。

走過二樓成排廂房,最裡側便是結雲的房間,雙手捧著筆墨盒來到門口,真吾發現前方兩扇紙門是敞開的。

來到浦壽屋已經快兩個月,結雲從未與他說過半句話,甚至連見面都刻意迴避,他站在入口處,安靜等著她身旁服侍的人,來取走她剛才吩咐要他送來的東西,但等了又等,都不見有人過來接手。

「放到案上吧。」

意外地,房中只有結雲一人,她坐在窗邊,胸前抱著一把三弦琴,右手拿著撥子,依序彈動弦線,似是在調音。

這是他們分開多年來,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著她。

走進屋內將筆墨盒放下,真吾定定望著她側臉,忍不住想開口,卻在出聲之前,被結雲搶先打斷。

「我教你唱首歌,是很久以前某個地方的歌謠。」

不給他任何說話的機會,她撥子陡然一掃,直接起了頭。

「我只唱一遍,你好好聽仔細。」

一陣清清麗麗的音色,在琴弦撥動中,伴隨著她的歌聲而出。

『那日初遇,能否遠比花開更早,

   如此便能春秋與共,走過遍地凋零,直到沒有明朝。

   哪怕那人從未明瞭,但山都知曉,海都知曉。』

這是⋯⋯出雲情歌!真吾倏然睜大雙眸。

小時候常聽人唱起這首曲子,內容雖已忘得差不多,但他還記得旋律。

既然結雲願意以此暗示自己的確來自於出雲之地,是他的親人,他血濃於水的姊姊,為什麼就是不肯讓他喚她一聲「姊上」?

『那抹淺笑,只願永遠明媚不消,

   為此甘願傾盡跟從,無視天長夜冷,直到下個來生。

   哪怕那人從未明瞭,但山都知曉,海都知曉。』

繼續彈撥著三弦琴,結雲的目光靜靜停留在弟弟臉上。

從小在他們手足六人之中,他就是最觀察入微、又最體貼他人的孩子,明明不愛講話,卻清楚知道他們每個人喜歡什麼、討厭什麼。

只因聽見結雲這個名字,便不辭千里趕來,抵達吉原後,發現她拒不相見,也不生氣吵鬧。以他心思之細膩,想必已隱約感覺到她是有所顧忌,怕給她添麻煩,他從未貿然公開兩人關係,而是默默守在一旁。

『那聲哭泣,聽來太過悲痛如絞,

   但求此生同路偕行,不論多少荊棘,直到一起老去。

   哪怕最後山都忘記,海都忘記,唯有自己知曉。』

一曲唱畢,揉弦按下末尾顫音,結雲拿開撥子,將三弦琴擱至一旁。

「等你以後有了喜歡的人,再唱給她聽吧。」

真吾一愣,見她起身端起几案上的筆墨盒,正欲跟著站起,結雲已毅然走過他,進入裡側內室,兩扇紙門,迅速在兩人之間關上。

之後他才明白,打從他來到浦壽屋的第一日,結雲就已下定決心,絕不會與他相認。

教他唱的這首歌謠,已是她這個姊姊唯一能留給他的,最終祝福。

 

 

 

番外(上上籤 (05)

 

前幾次來到鳩上神社,早紀不是在外頭掃地、打水,就是在小徑照顧花草,依照約定最後一次前來時,真吾終於看見她在神樂殿內進行神事。

身穿飛鳥紋樣千早,她右手握著付有五色帶的神樂鈴,左手拿著一面代表太陽、一面代表月亮的金銀扇,剛跳完神樂舞。

就算知道除了自己,沒有人會來參拜,每天她還是十分盡責地將神社內外打掃乾淨,虔心跳著祈禱神樂。

「妳不氣憤嗎?」站在殿外等著她收拾法器,真吾提出多日來的疑問。

沒有任何過錯,卻無端受到附近居民誤解、厭惡,若換作他人,恐怕會憎恨那些排擠自己的鄰里吧,可是從她身上,他不曾感受到一絲一毫的怨懟或責怪。

「不會。」搖搖頭,她將代代相傳的神樂鈴和扇子鄭重放回箱中,「我想這是因為我很幸運,我的雙親從不覺得我是不祥的孩子,反而告訴我,那些人不是真的討厭我,他們只是對自己不了解的事情感到害怕罷了。」

闔起上蓋,早紀捧著箱盒走出內殿。

「母親過世前曾對我說,家人接連逝去,絕對不是我的錯,而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本來就有長有短,我們只不過是當家人的時間結束得比較早,但在緣盡之前,彼此有沒有好好珍惜過對方才是重點。」

在那段極短暫的時光中,每個家人都十分疼愛她,或許就是這分慈愛讓她成長成有著寬恕之心的人,而不會活在自怨自艾與仇視中。

「我們鳩上神社,與你家鄉中的出雲大社,主祭神是同一位,都是大國主命,祂是結緣之神,掌管著人的相遇與因緣。」

喔?真吾內心微訝,想不到這座鳩上神社供奉的神明也是大國主命。

他的故鄉出雲,是神話之國,境內的出雲大社更是地位崇高的古神社。

相傳每年十月全國諸神都會受大國主命召喚,聚集在出雲大社舉行神議,商討眾人命運,所以唯有出雲稱十月為「神在月」,其他地方都是稱「神無月」。

「相沿之下,我們更看重緣分的締結,而非計較在一起多久──啊,對了!」突然想起什麼,早紀抱著盒子匆匆走入旁邊偏殿,「大家不敢進來參拜其實很可惜,我們鳩上神社的因緣籤可是非常靈驗呢。」

將放置法器的箱盒收入櫃中,她拿出神籤筒擺到桌上。

「因緣有很多種,家人、朋友、主從、同僚、戀人等等,都是一種關係,據說我出生之前,那時鳩上神社尚未沒落,大家最常來求的是戀籤,你要不要試試看?」

⋯⋯他退後一步。

「不用了。」

「就當作給我的謝禮,」小巫女舉起籤筒,表情充滿殷殷期待,「試試嘛。」

⋯⋯。」好不容易有人來一趟,她很想履行巫女職責的心情,他明白,可是他從沒求過籤,也不覺得有必要透過神意提早知道未來。

「我們的籤詩真的很靈,」然而小巫女不屈不撓,繼續努力勸說著,「我保證結果很準的,這是你最後一次來這裡了,你抽個籤,就一個!好不好?」

⋯⋯。」暗暗嘆口氣,他放下帶來的點心,取過她遞來的籤筒。

「是七十七。」見他抽出這個竹片號碼,早紀轉身,往放置籤文的木櫃格子興高采烈地找著,「嗯,我看看,七十七⋯⋯有了!」

取出籤詩,看見內容的瞬間,她整個人一愣,本來要拿給他的動作頓時止住。

「呃──」一時間她像是不知道要怎麼反應,遲疑地看了他一眼。

「結果有這麼糟?」難不成是籤運最壞的一張?

「這個⋯⋯」有些為難地將籤文對折折起,她朝真吾擠出不甚自然的微笑,「你不用帶走了,我幫你綁到樹枝上。」

看來他是抽到凶籤,她才會提議留在神社裡,還怕他讀了難過,連拿給他看一下都不敢。

其實她無須避諱他的感受,就算沒有抽出那張籤文,他與七姬的關係早在四年前,夏末秋初的那一天,就已決定了結果──

「小子,安份點!」

將雙手被反綁在身後的他粗暴推入屋內,兩名武士跟著進屋,其中一人按下他的頭,讓他緊貼著地板,伏身跪著。

「曾根大人,這人就是您要找的少年。」

怎麼回事?無法動彈的真吾,一邊緘默聽著上頭那些人的對話,一邊用眼角餘光打量周遭。

一早突然遭人挾持帶到此處,從宅院格局來看頗為氣派,這座武家屋敷的主人應該極有身份,他不明白對方為何會命人將他綁來,然而聽著左右兩名武士與前方坐在主位上的男人交談,他赫然知道了前因後果!

他的姊姊參與哄抬米價,為諸多官員、米商提供聯繫管道,這位曾根大人便是其中之一,如今他們怕她去告發,在打聽出他與結雲的關係後,打算拿他來威脅結雲,控制她的一舉一動。

至此他終於明白姊姊為何不肯認他,一旦他落入他們這些人手裡,勢必會成為姊姊的弱點⋯⋯腦中驀然浮現出一張小小笑顏,他靈光一閃,以他對那丫頭的了解,她很有可能來自官府,如果犯下重罪的姊姊去自首,說不定能抵去死罪,他絕不能讓姊姊為了顧及他的安危而失去自新機會!

使力扭動雙手,無奈麻繩綑得相當緊,根本掙脫不了,真吾內心焦急,拼命想著該如何才能脫身,可是別說他解不開身上繩索,就是雙手沒被綁住,屋敷內外有那麼多人看守,他也不可能逃得出去。

若是逃不了,那麼只剩下一個辦法只要他死了,這些人就不能再拿他當人質!

姊姊已經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深吸口氣,他毅然閉上雙目,正要咬下舌根的一瞬間,殿上紙門忽然被人俐落推開。

不僅是主位上的曾根隆慶、屋內四名武士,連被壓在地上的他全驚訝轉過視線,望向敞開大門。

一抹小小身影,全身沐浴著夏秋之交的日陽,出現在門口中央。

「什麼人?」在場四名武士全部站起身,拔刀出鞘。

「讓你久等了,」沒理會武士喝問,小臉對著地上的他一笑,指了指長廊,「擺平外面那些人花了點時間。」

定眼一看,庭院兩側數十名武士全被迷香迷昏,遠遠倒了一整排。

這些都是她一個人做的?原本被壓制在地上的真吾驚詫翻身坐起。

「不過更花時間的應該是不小心走錯路,找了好久才找到這裡。」撫著下巴,她思索地補充道。

「妳好大膽子,這裡是曾根大人的府邸,妳是何人?竟敢擅闖此處!」武士舉起刀,對著她再次怒暍。

「哎呀,千萬別問我是誰,說出來怕是太嚇人。」戲謔地眨眨眼,她慢條斯理踱入屋內,「曾根大人,你綁來的少年,有人在等他回去,你還是讓我帶走吧,喔?」

果然她的目的是這名少年,那麼就是衝著米價暴漲一事而來,曾根隆慶冷冷一哼。

「不管指使妳的人是誰,我岳父可是上野大人,就算去告發我,案子往上送也沒人敢審的。」

「嗯⋯⋯」小臉一陣沈思,做出恍然貌,甚至一副比他更清楚地頜首,「上野大人身為若年寄,與老中共同參與幕政,分掌旗本、御家人及江戶市政,地位還在三奉行之上,你這靠山的確蠻有力的,不過。

語氣一頓。

「你看仔細了,我直接聽命的卻是這一位。」拿出鑲著德川家紋三葵葉的印盒,高舉於空,她朗聲說道,「見此物如見余,為將軍大人親題,執此物,天下御免!」

咦?眾人大驚,完全沒想到一個小小丫頭,竟是將軍親授信物之人!

「殺、殺了她!」猛回過神來的曾根隆慶心下一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急忙拔高驚吼。

殿內武士們乍見印盒,原本還有幾分敬畏,被這麼一喝,連忙領命舉刀朝她砍去。

眼看她立於刀光之中,就要被斬殺,真吾下意識想衝過去為她擋下,身體才剛要動作,她已一個漂亮旋身避開,不只如此,比風還快的小身影騰空躍起,眨眼間,自指尖揚開的四枚銀色飛鏢,不差分毫,精準射入四人要害,她在空中翻轉了一圈,輕盈落下的同時,周遭那四人全部哀嚎著倒下。

雖未表明身份,但她擁有將軍印信,且對幕府高層人事瞭若直掌,顯然絕非常人,真吾突然領悟到什麼:「來頭很大⋯⋯」再看看此刻抱著傷處痛嚎的四名武士,「能力更是厲害到⋯⋯翻過去。」轉回視線,望向她朝曾根隆慶走去的背影,他不禁愣愣自語,「原來不是開玩笑的。」

總算發現事態嚴重的曾根隆慶,隨著她的走近,慌慌張張,跌撞著退後。

「曾根大人,町奉行所派來捉拿的與力、同心已經在路上,這回你別想再拿他人的親人為脅,要對方頂下所有罪責。」在曾根隆慶試圖再抽刀抵抗時,她更快一步,彈指朝他射出迷香,「不只收取米商賄賂,多年來你所犯下的其他罪行,早就該跪在白洲上,接受公事詮議了!」

等曾根隆慶倒下,她折回真吾身邊,解開他背後繩結。

「你漏講了一項,之前我還說過要守護天下蒼生喲。」

敢情他剛才自言自語,她也聽見了,真吾半跪著,任她一圈一圈鬆開麻繩,兩人平視而對,近得幾乎能在對方眼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等一下町奉行所的人進來,會帶你去安全的地方。」拿掉他身上全部繩索,她一笑。

「妳要走了?」他低聲問。

「是啊,不走的話,難道你想一直留在這裡?」她還是繼續笑著。

明知他指什麼,卻故意曲解他的話,他一頓,不得不把問題說得更清楚:「以後我不會再看到妳了,對嗎?」

沒有告訴他她是誰,來自何方,因為她不會留下。

他這人實在太過敏銳,她暗自搖頭。

本來想就這樣默默分開,哪知他心思細膩,還是察覺了她此時離去,便打算以後不會再相見。

「嗯。」用力點了個頭,這次她給他斬釘截鐵的答案,「只要確定我不在之後,你們也能過得好好的,我就會離開。」

換句話說,這是她出現與存在的理由,當這個理由消失,她便不會在他們身邊停留。

「我這就去接結雲姊姊,你放心,很快你們就能相見啦。」笑著朝他肩膀一拍,她轉過身,從他面前輕快踱向內殿大門。

然後她開始奔跑,跑得很快很快,完全是以普通人追不上的速度,一路掠過長廊、庭院、屋門、街道。

回到吉原,時間已過正午,日場早就開始,但今日浦壽屋二樓最裡側卻安靜得有點反常。

端坐在主位上的結雲並未穿著繁複盛裝,一身素色小袖,頭上梳著簡單島田髻,上面只插了櫛與玉簪。聽她說完經過,結雲放下懸在半空的心,朝她點點頭站起身。

這是結雲提出的條件,在順利救出真吾之後,依約結雲將會隨她前往奉行所自首。

轉頭正想打開門邁步而出,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異響,她疑惑回過身,卻見結雲抽出隨身匕首,猛地朝自己左胸刺入。

「結雲!」她大驚,飛快奔過去。

然而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根本來不及阻止,愕然接住委倒而下的結雲,她跟著跪到地板上,想為結雲止血,但那一刀刺得相當深,泊泊湧出的鮮血很快滲出衣襟爭相滴落,怎麼也止不住

「妳為什麼⋯⋯?」他們姐弟兩明明就快要在官府保護下重逢了,她完全想不通結雲為何要這樣做。

「我這一生最不相信的,就是官府!」

咦?她驚詫看著倒在懷中痛苦喘息的結雲。

「當年朝倉家獲罪,將我賣到吉原的便是官府之人,他們隱瞞了我受到恩免的消息,還告訴我親人都已被處死。」

那些人為了賺取吉原給的賣身費,竟然私下將已獲恩免的九歲稚女當成罪犯販賣!聽著這個驚人消息,她震愕不已。

諷刺的是,他們還是出自原本理應保護人民的官府!

「結雲,大岡大人不同,他不會如此對待你們。」

終於明白結雲為何要選擇自裁,她一點也不相信奉行所會秉公處置曾根隆慶那群人,只要自己活著一日,真吾隨時會有危險。唯有她死了,對曾根隆慶他們而言,真吾才會失去威脅她的價值,官府那邊也無法拿他當籌碼,來逼迫她去頂罪。

「我只剩下⋯⋯一個弟弟⋯⋯」隨著胸口傷勢逐漸加劇,結雲痛抽口氣,開始說得斷斷續續,「我不能拿他冒險⋯⋯他的安危⋯⋯我賭不起!」

這名女子對官府的不信任竟是至此地步!意識到這一點,她內心浮現出深深沈痛,是他們先讓人民徹底失望了,以至於後來人民也對他們失去了信任之心。

百姓們不能相信自己的國家,這是多麼悲哀的一件事。

「雖然⋯⋯弟弟的性命我不能冒險⋯⋯」舉起顫巍巍的手指,結雲掏出收在左袖內的書狀,「可是我想⋯⋯冒個險去相信妳。」

裡頭有著所有參與哄抬米價的人名,以及他們如何聚會的時間、地點,信末並有具名畫押。

望著塞到手中的物證,她有些驚怔,小臉一抬,朝結雲看過去。

「我很高興⋯⋯在我們身邊有妳這樣的人出現。」

儘管無法相信官府,但是結雲願意給她一個機會,去伸張正義。

「請妳繼續努力⋯⋯不要放棄⋯⋯」緊緊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說得艱難的聲,氣若游絲,卻充滿肯定,「以後妳的存在,對某些絕望的人來說將是一種寄託⋯⋯當他們能夠再次去相信時,或許妳就能解救⋯⋯妳所愛的這個天下!」

說到這裡,結雲猛然咳出一大口鮮血。

「結雲!」她匆匆將懷中女子抱得更緊一些。

「最後我想求妳一件事。」已經快到極限了,結雲吃力側過頭,靠在她耳邊,「真吾⋯⋯一定會知道我是為了他而死⋯⋯屆時他會非常痛苦

正如結雲猜測,他被曾根隆慶綁去時,鐵定會想為了姊姊犧牲自己一樣,他必然也會察覺姊姊是拿自己來換他的命。

「如果可以⋯⋯希望妳能給他活下去的勇氣,讓他以全新的身份面對未來,別再與朝倉家有任何牽扯。」

如此一來,姊姊犯過的罪再也不會牽連到他,他也能告別不幸的過去,走出自己的人生。

「我這個弟弟向來話不多,小時候還有點愛哭,不過他很認真,一旦認定⋯⋯就是一輩子堅守到底。」將覆在她手背上的掌心,移向她小小面頰,彷彿要把什麼東西慎重交托出去般,結雲露出一笑,「我想⋯⋯妳選擇了一條最險惡難行的路,在妳需要的時候,他也能成為支持妳的⋯⋯一道力量。」

說完,手一滑,在她懷裡氣絕冷去的身影永遠停止了呼吸。

夏季過去了,屋外漸漸起風,吹得滿園枝葉沙沙作響。

那一日的夕陽,將天空染得特別深濃,也特別得朱紅。

町奉行所,小小和室內,即將西沈的落日透過右側格子窗,灑在面對面跪坐在塌塌米的兩人身上。

「妳說⋯⋯什麼?」聽見她帶來的噩耗,他腦中一片空白,整個人如遭雷擊定住不動。

不,不可能!過了幾秒,他逐漸瞠大雙目,張開顫抖的唇想說話,卻聲不成聲,泣不成泣,完全發不出半個聲音。

他的姊姊,他在世唯一的親人竟然已經⋯⋯

「她是我殺的。」

將結雲自裁時使用的貼身匕首放在地上,朝幾近崩潰的他推過去,她放開手,抬起頭靜靜看著他。

「所以,這一生我的命都是你的,你想報仇的話,就動手吧。」

她代表幕府,今日是官吏法紀不彰害死了結雲,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跟人是她殺的沒什麼兩樣。

真吾震驚迎向她的目光,窗外血紅晚霞照著她,也照著他,他神色淒悵,泛起熱淚的通紅雙眸定定望著她,片刻過後,他猛然攫起地上匕首,抽出短刀,迅速一個箭步,雙手緊握刀柄朝她刺過去。

──

同一時間,原本坐在原地的她陡然翻身躍起,真吾回過頭,看向在他身後穩穩落地的她,沒想到她會避開,他的表情不禁有些意外。

「但我不會侮辱你的決心,讓你這麼容易就殺了我。」

掏出腰間印盒,七姬轉過身,向他公開一切。

「我的本名是德川千香離。」

德川⋯⋯!那不是將軍家的姓氏嗎?他愕然聽著她道出自己身份。

「我是德川家的姬君,奉將軍大人密令,以暗夜奉行之名,守護天下百姓,為了這個使命,從小我修習忍術,以你現在狀況不可能是我的對手。」

將手中印盒高高舉起,她深吸口氣,朗聲說道。

「今後我賜姓『深見』予你,你捨棄過往,來當我的家臣吧,我會請我母親教你忍者之術,只有這樣你才有機會超越我的能力,殺了我報仇。」

深見,深明遠見,不管將來如何,都希望他能以深明遠見之心,支撐著真實的自己前進。

從那刻起,他們就註定比誰都近,有她在的地方,必定有他相隨,可是他們永遠也只能成為這樣的關係。

能相守,但不能相愛──

「你是何時發現,事實並非如她所說,是她殺了你的姊姊呢?」

聽他說到最後結局,早紀悄悄抹去眼淚,猜想他大概是後來從別處知道了實情。

「從她告訴我的那個當下。」

「咦?」早在一開始他就知道了?

「這世間最希望姊上能活著的人,除了我之外,非她莫屬,她不可能做出那種事。」

「那你當時朝她持刀刺過去,萬一她沒躲開怎麼辦?」

坐在長廊上的高大身影站起身,今日風和,早紀提議在渡廊上吃茶點,是故這回兩人並沒有待在屋內。

「我在刺中她之前便已停下。」本來他就沒打算真的對她下手,她有沒有躲開,都不會有影響。

應該說七姬心裡其實也很清楚,他很快就會知道真相,要他為親人報仇,只是她給他的一個藉口,為了⋯⋯讓痛失至親的他有個理由,可以留在她身邊。

起初她或許是出於自責,或答應過結雲要好好照顧他,然而她做出這個決定時,並不知道他的心意,等到她後來恍然察覺,事情已成定局,她身負天下眾生之責,不會屬於任何人,既不能回應他的感情,也無法違背給他的承諾,斷然結束他們不會有結果的關係。

當年帶他入城時,奉子聽到她的提議,曾搖搖頭:「學習忍術,最慢五歲就要開始培養,如今他已過了鍛鍊的最佳時機。」

七姬卻站在他身前,無比堅定地回道:「不,我相信他一定可以。」

事後證明她沒說錯,他的確克服了所有艱困修煉,因為他想成為最貼近她的存在,就算只能是暗處的一道影子,他也無怨無悔。

轉頭,望向茶盤旁那封密函,如今已依約完成早紀提出的條件,他伸手拿起證物,收入暗袖。

「告辭。」低聲致意後,他轉身步出神社。

跟著站起的早紀送他離開,直到出了鳥居,她才慢慢往回走過又是空無一人的石段、參道、長夜燈、手水舍、納禮所,來到拜殿旁。

回想著這三次他來到此地訴說的往事,她不禁慨然一嘆,拿出折成長條狀的籤文,虔誠置於掌中,默默唸了段禱詞,然後將他抽中的那張籤文,小心翼翼地綁到最靠近拜殿的神木上。

雪白籤結,在樹枝上安靜搖曳,是僅有的一張,看起來有點孤單。

那時誰也沒有預料到,之後卻因一場意外,這棵神木將結滿絡繹不絕的白籤,終年未曾中斷。

 

 

 

番外(上上籤 (06)

 

處理完鑄造偽幣的案子,七姬與真吾回了一趟江戶城,三月三日是雛祭(女兒節),身為主角的七姬好歹要到大奧露個臉,應景過一下節。

望著面前由高到低,擺設了七層台階的娃娃,七姬坐在廊上,吃過當日必吃的蛤蠣湯、散壽司,喝過白酒,就剩最後一樣菱餅。

「這些人偶整年收在箱子裡,直到立春(二月四日前後)才能拿出來透透氣,過沒多久又要被關回不見天日的地方,也怪可憐的,妳等春分(三月二十一前後)再把他們收起來吧。」

由於女兒節主要目的是保佑家中幼女平安健康,希望娃娃能代為承受病痛及穢氣,自然不會將人偶一直放在旁邊,通常過完雛祭隔日就會收起,最慢也不會超過春分。

「小的惶恐,您這吩咐怕是沒人敢遵從哪。」負責的女中笑著將菱餅恭敬遞上前,那是一種由粉紅、白、綠三層顏色組成的和菓子,象徵著繁花盛開,白雪消融,草木萌芽。

「為什麼?」雖然不常待在城裡,但再怎麼說都是將軍之女,照理這些女中們不可能違逆她的意思,七姬端過小點心,用菓子切將菱餅分成小塊後,再叉起其中一塊送入口中。

「據說收得越慢,女兒會越晚出嫁。」

啊?出、出嫁?七姬愣住。

「為了姬君的幸福,」女中用力握住拳,「明日我們一定會用最快的速度,天亮前就麻利收拾好。」

不用這麼拼吧!那口嚥下去的菱餅頓時梗在半途,七姬連忙拍拍胸口,端起旁邊熱茶喝著,一雙美目悄悄瞥向廊下某處陰影。

半跪於地,隱身在那片暗處的真吾亦抬起眼眸,朝她所在方向無聲看過來。

「咳,不用急,慢慢收就好了。」揮揮小手,她迅速調開視線,正打算說點別的東西來轉移話題,忽然看見庭院飛進一隻小白鴿,腳下綁著一圈紅繩。

那是發生特殊事件的信號!

平日有事都是把訊息綁在信鴿腳上通知,然而一旦碰到迫切情況,大岡忠相什麼也不寫,直接綁上紅繩以示緊急。

「我忽然覺得人不太舒服。」展開紅扇半遮住面容,她立刻揮退女中,「妳下去吧,我想好好休息,別讓人來打擾。」

「是、是。」女中趕緊依言行禮退下,離開前忍不住望向那七層娃娃台階,一邊惋惜地想著,可憐的姬君又發病了,不管這些人偶製作得再精美,擺放得再多,始終還是沒能替姬君消災解厄,也不知病痛纏身的她能不能度過下一個雛祭呢?

就在女中為小主人病情發愁時,七姬與真吾兩人已從另一側出口飛身而出,火速趕往南町奉行所。

所謂的緊急事件發生於清晨,有人意圖往水井投毒,幸好被人發現及時制止。

因江戶一帶有許多地區水質惡劣,自德川家康開府以來,便十分重視生活飲水,以七井之池為水源,鋪設了劃時代的上水道網,後來又有神田上水、玉川上水⋯⋯等等市中六上水加入,利用地形高低差,透過地底埋設的竹管及木桶,將水導引到每間長屋的水井中。

可想而知,居民賴以維生的水井之間相互連接,一旦被下毒,後果不堪設想,附近住戶都將難以倖免。

「抓到投毒者了嗎?」既然已經成功阻止下毒之人,卻還是發出危急訊號要他們趕來,想必有其他原因。

「尚在追捕中,不過⋯⋯」大岡忠相皺起眉,顯然接下來要說的事才是最大問題,「我們懷疑下毒者是小姓番組(幕府中的執勤警衛軍,負責全市巡邏)番頭立川大人三子,立川大人為了掩飾其子罪行,竟派人狙擊當時勇敢站出來制止的目擊者,並反過來指稱對方才是投毒之人。」

簡直不可饒恕!非但包庇自己兒子,居然還顛倒黑白,企圖殺害、嫁禍給拯救眾人性命的目擊證人!

「本鄉一帶本就偏僻,偏偏那名巫女平日又與鄰里鮮少往來,似乎頗受當地人畏懼,立川大人就是看在這一點,說她長年遭人白眼,怎麼可能為那些排擠她的鄰人冒險阻止,必是心懷怨恨,才會投毒報復。」

嗯?慢著,七姬突然覺得大岡忠相的描述有點熟悉。

「那位目擊者可是鳩上神社的巫女?」

大岡忠相一愣:「姬君知道此人?」

沒時間解釋他們怎麼會認識早紀,七姬連忙問:「她現在情況如何?」

「已請醫者去看過,但她傷勢嚴重,恐怕很難撐過今日。」

心中一凜,她匆匆轉向右後方:「真吾。」

兩人之間無須多餘言語,跪於身後的他立刻將頭一點,迅速起身離開。

「已查出那人為何要投毒嗎?」留在原地的七姬繼續往下問。

「根據初步調查,他曾在集市上與人發生爭執,因理虧反而被教訓了一頓,之後他多方打聽出對方就住在本鄉四丁目那帶⋯⋯。」

抵達鳩上神社時,外圍有大岡忠相派去的同心守著,真吾避開他們,在偏殿外發現早紀,她神色慘白,斜倚在狛犬(以石頭雕刻成的神社守護獸)旁,一道致命刀痕貫穿了她左肩,將無垢上衣染得通紅。

「妳真傻。」沒想到再次見到的是這樣鮮血淋漓的她,真吾雙眉緊蹙,沉沉吐出這句話。

那些鄰人從未善待她,見有人投毒,就算是袖手旁觀也不為過,但她卻為他們挺身而出,為自己惹來殺身之禍不說,死後說不定還會遭人誤解,以為她才是下毒之人。

「你說這話的真正意思應該是⋯⋯做得好,我以妳為榮吧?」吃力按住傷處,滿身是血的早紀笑著調侃。

想移動雙臂,支住越漸沈重的身軀,卻已後繼無力,她痛地咬牙,眼看就要頹委倒下,真吾一個箭步上前攙扶,讓她靠著他坐好。

「可惜⋯⋯」轉動的小臉,朝某個方向殷切看過去,「我見不到今年的羽扇豆開花了。」

那是小徑的方向。

「除了『空想』,妳喜歡的花其實還有另一個含意。」他忽然告訴她第二種說法,「『妳令我心安詳』。」

附近鄰人能安然無恙,都是她奮不顧身,捨命去保護他們的關係。

早紀一愣,睜大的雙眸轉回來,定定看著他,泉湧而出的淚水,頓時從兩頰接連滑落,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感動。

「深見大人,你真是一個溫柔的人。」

眼中泛滿熱淚,她朝他緩緩點了個頭。

「之前你抽中的御神籤,是我們鳩上神社九十九張籤文中,唯一的⋯⋯大吉。」

咦?換他愣住,當初還以為抽到最壞的籤運,她才會阻止他帶走。

「不是只有凶籤⋯⋯才需留在神社裡化解厄運,綁籤就是與神明結緣,和神明有了聯繫。」努力撐著所剩不多的氣力,她斷斷續續地解釋,「你拿到最好的籤文⋯⋯寓意雖美,但凡事物極必反,更應該小心⋯⋯所以我為你綁到樹上,請神明特別加持,這樣⋯⋯

哪怕所愛的女子永遠不可能屬於他,哪怕兩人今生註定無法成為戀人──

「最後你一定會幸福!」含笑說完,早紀再無遺憾,頭一仰,在他臂彎中溘然逝去。

抱著傷重身亡的她,真吾攏緊雙眉,十指也在掌中越握越緊。

遠處,隨後來到的七姬停下腳步,站在轉角沈默看著,片刻,她掏出腰間印盒,置於旁邊一塊大岩石上。

當真吾下定某種決心,放開早紀起身要走時,抬頭發現七姬的印盒。

知道他的憤怒,知道他想親手幫這個無辜少女做點什麼,她留下印盒,好方便他去為早紀查清事實,洗刷下毒嫌疑,不僅要將真正的投毒者繩之以法,更要讓附近居民知道是早紀救了大家!

拿起印盒,緊握在右掌心中,他快步出了鳩上神社。

總是這樣,乍看漫不經心,卻在細微處流露出對他從不明說的溫情與支持。

每回出任務,七姬都很愛給兩人找刺激,因為表面上出了狀況有他在,但實際上沒有他的協助,她一個人根本應付自如,把那些麻煩、棘手事全推給他這個手下去解決,只是為了在驚險中激發他的求生意志,讓他沒時間沈浸於失去至親的傷痛裡。

之前早紀曾說七姬很依賴他,其實真正依賴的人,是他。

是他一直依賴著她給予的勇氣,依賴著她明明不需要,卻還是找藉口將他留在身邊的特殊對待,更依賴著她對他的憐惜,以及對他想做之事的理解與全然信任。

自兩人相遇以來,這四年中雖然也有悲傷的時候,痛苦的時候,但能遇見她真是太好了!

神社外的小徑,先前被踩過、種回去的羽扇豆大都沒有存活,卻有一株勉強發了根,經過幾天,小小花苞逐漸綻放,在春光中開了花。

數日之後,不只那串小花,長長小徑滿是盛開的羽扇豆,但並非早紀種下的那些花起死回生,而是周遭鄰里把家中開得最好的羽扇豆連土挖起,移植到這片小花徑。

因為,有人說早紀生前最鍾愛此花。

在幕府立下的御觸書(官方告示板)中,公布了早紀阻止投毒一事的經過,眾人得知真相後,對她又是感激又是愧疚,紛紛帶著花前來鳩上神社憑弔。很快地,早紀見義勇為的事蹟在江戶傳開,許多人敬佩她的義行慕名而來,原本冷清無人的小神社,如今盛名遠播,參拜者絡繹不絕。

「這片羽扇豆開得真美,不知天上的早紀看得到嗎?」

眼中倒映著前方迎風搖曳的繽紛花串,七姬靜靜在小徑上站了一會兒,轉身走進鳥居。

神社內人潮接踵,常見一家人一起來參拜,其中提供御神籤的偏殿更是人來人往,老一輩有人想起此處因緣籤十分靈驗,一傳十,十傳百,造成求籤者蜂擁而至。

好奇心驅使之下,七姬也去湊熱鬧抽了一支籤,當輪值巫女把對應的籤文交給她時,她先是一愣。

「啥?」她揚起右眉,「大凶?」

不是吧!她不求抽中大吉、中吉,有個小吉、吉,再不然末吉、凶,她也是可以接受的,但⋯⋯大凶?

「鳩上神社只有這張籤是大凶,姑娘會抽中,嗯,也是蠻難得可貴。」興許是見她表情呆住,似乎大受打擊,巫女忍不住出言安慰。

然而對抽中大凶的當事人而言,並不覺得這樣有比較安慰到,畢竟只有一張大凶還會被她抽到,豈不表示她運氣特別背?

「我不要!」第一個反應便是把籤文放回桌上,像是會燙到般,七姬火速往後跳開一大步。

「姑娘不用擔心,籤的本意並不是占卜吉凶,而是神明給的建議。」被她誇張的反應逗笑,巫女幫她把籤對折折起,由於早紀一家已斷絕,這些巫女都是幕府指派來管理神社的神職者,「妳這支籤文顯示,近日將出現命定之人,他用情很深,意念執著,妳必須謹慎應對,切不可心存逃避,畢竟二人關係非比尋常,前路多艱,唯有真誠面對己心,方可度過難關,在險境中絕處逢生。」

把折好的籤遞給她,巫女要她去旁邊把凶籤綁到樹上。

「不就⋯⋯只是個戀籤嗎?」左邊眉毛跟著扭動了一下,七姬納悶走到一旁,「還絕處逢生哩,談個感情有必要賭上生死,搞得這麼驚悚激烈?」

搖搖頭,來到專門綁籤的樹叢前,仔細看,樹上已經綁了好多張籤條,她隨意找了個位置,將籤綁上去。

「主子完全不在意?」跟在她後方的真吾,自是看到她剛才抽中大凶,也聽見她與巫女的對話。

「我需要在意嗎?」笑著回過頭,明媚面容望著身旁那些不相識的眾人,她很輕很輕地呢喃,「戀愛⋯⋯是離我最遙遠的一件事哪,什麼命定之人,對我來說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

早在四年前,成為暗夜奉行以來,她已認清自己不能只愛一個人。

會去抽那張戀籤,純粹只是覺得有趣,並非需要神明指引,只不過隨性抽出的竟是運勢最差的籤,實在令她哭笑不得。

「比起那個,」從袖口拿出稍早從信鴿腳邊解下的小紙條,她將手一揚,邊說邊往神社外頭走去,「身為關東郡代的丹下重文有敲詐之嫌,忠相大人希望我們能找到他進行勒索的罪證,你去查查他接觸的都是哪些商家,我去一趟吉原,看他平日都是找哪家揚屋介紹,然後想辦法混到他府中搜查。」

「我還是先跟妳去吉原,再去找那些商家。」

「為何?」她停住邁開好幾步的步伐。

「吉原不在妳現在要走的方向。」

⋯⋯。」她一頓,乾笑兩聲,非常從善如流地縮回雙腳,咚咚咚跑回他身旁,「呃,也好,那我們先一起去吉原吧。」

朝那張堆滿笑意的小臉看了一眼,他表面上無奈搖頭,轉身與她離開神社時,嘴角卻是暗暗一揚。

如果他們無法相愛,那麼他最大心願,是可以一直陪在她身邊,無論將來如何都不會分開。

這就是他此生唯一所求,最幸福的,上上籤。

 

 

 

番外(上上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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