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天空塚 第三部 約定

 天空塚 第三部 約定


第一章

 

「夕痕,長大以後妳做我的新娘好不好?」

「做你的新娘?」

「嗯,這樣以後我們就可以永遠住在一起,不會再分開。。」

「那我們要住哪?」

「當然是我們家呀。」

「可是我母親說,以後我必須繼承平式府,這樣好啦,我回去問她。」

「咦?」

「明天我們老地方見,如果我母親答應讓我跟你一起住,我就嫁給你!我會把一條琉璃色的藍絹帶綁在手上,當作我們的約定。」

「好,一言為定?」

「嗯,一言為定。」

……。

眼睫輕輕搧動,尚未完全睜開,胸口狠狠泛開的痛,先攫住她的知覺,影兒「喔」了聲,倒抽口氣。

「妳醒啦?」一張討厭的臉進入視線,在她的面頰上,還有隻粗糙的手來回磨挲,「真沒想到妳連奄奄一息的樣子都很美。」

哎唷,怎麼會痛成這樣,她緊皺住眉心,唯一慶幸的是,儘管現在傷處痛得要死,簡直只剩半條命,至少她還活著,但為什麼她好不容易從死神手上逃回來,第一眼看到的卻是這個變態?

「把你的手拿走,否則我就不客氣了。」她虛弱地叫,想拍開他的碰觸,卻動不了,身體完全使不出半分力氣。

「呵,妳就這麼討厭我?別忘了,妳的命還是我救的。」

「我不希罕。」

「可是我希罕。」端起枕旁的湯藥,鬼面拿起調羹攪著,「那群飯桶竟然讓妳受了這麼重的傷。」

「你殺了他們?殺了自己的部下?」

「對。」

有這樣的主子,那群人也真不幸。

「原來你一離開青城,這裡的防守就差勁到讓人家來去自如,我看是你這個將軍有問題。」

一口氣講完這麼多話,好累,她閉上眼。

「想不到妳有仇家?」鬼面選擇性跳過她的挑釁,充耳不聞。

「那女人呢?」試著移動身體,胸口立刻傳來穿心的揪扯,她咬牙忍下差點再度叫出的痛吟。

「還在找。」

「我就知道。」只會怪手下護駕不力,自己又不是有多大本事。

「放心。」鬼面舉起她的手背,輕吻了幾下,「我已經派人圍捕,凡是模樣有點像她的女人,全部格殺無論。」

為了追捕一個刺客,竟這樣濫殺無辜?影兒有些錯愕,看來武源家嗜殺成性,殘忍至極,是上下奉行的家風。

「從今以後妳就待在我房裡,我擔保不會再有人敢碰妳一根手指頭。」

果然,禍不單行,影兒氣若遊絲地反駁:「我寧可被人碰一根手指頭。」

「我是為妳好啊,月光,當妳重傷的消息傳到羽前,我馬上連夜兼程趕回來救妳,再差個幾寸刀子就刺中心臟了呢,嘖嘖,要不是我拿祖傳的密藥救妳,妳早就因為失血過多而死掉囉。」

哼,這變態也不想想,是誰叫人成天綁著她,害她逃脫不得,影兒本想回嘴,但她悶哼了聲,沒說出口,因為現在胸口疼得要命。

「這次我去羽前,還帶回妳會感興趣的消息,高佐那罪人死了。」

什麼?影兒震驚睜開眼眸,分不清是因為受傷的關係,還是聽見高佐的噩耗,而讓她的傷更加劇痛起來。

高佐死了?那個她崇拜敬重的高佐死了?

「你們主公殺了他?」

「叛徒嘛,哪有不處死的道理,哈哈哈。」

不,雖然背叛過武源家,但高佐為人耿介正直,是個難得一見的武士,她不相信武源教長真捨得殺他,高佐曾是他最推心置腹的愛將,不是嗎?

「可憐的三小姐,為了那個罪人哭得死去活來。」鬼面虛假嘆了口氣,引來影兒白眼。

對了,三小姐,武源厲香!

「她現在在哪?」

「當然是在大牢,誰叫我們教長大人手裡有張王牌,她非得乖乖聽話不可。」

「王牌?」

「那張王牌,」鬼面笑得詭異,「就是她和高佐私通生下的孩子,武源若。」

武源若?影兒忽然有股衝動,她想看看這名孩子,高佐的孩子。

「可惜他們那個家庭註定要支離破碎啦,教長大人要我立冬時娶厲香小姐為妻。」

咦?接二連三的衝擊,像大浪一波波打上來,令影兒聽得愕然,表情僵凝住。

「怎麼啦?嘻,我娶妻妳不高興?」

「哼,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她首次對武源厲香感到由衷的同情。

照理說那女人殺了朝妍,她根本沒必要同情她,可是從另一方面來看,厲香會那樣做全是為了高佐,為了自己的愛人,她相信如果她是厲香,也會這麼做的,如此說來她有什麼資格恨她?

漸漸地,影兒發現自己對這位世仇家的小姐,心情越來越複雜,儘管無法原諒,卻開始能理解對方的所作所為,而厲香的婚姻,更讓她連帶想起剛才甦醒前所作的夢。

不,她可以確定,那不只是個單純的夢而已,那是被她遺忘的過去嗎?

琉璃色的藍絹帶?

 

 

「那麼,你早就知道影兒其實是夕痕了?」

放下茶杯,千夜抬起頭,望向底下之人。

「嗯。」赤火端正坐在下方塌塌米上,回視對方的目光深邃炯亮,不遜於千夜的犀利。

「那我妹妹現在情況如何?」沒追問這人為何會知道影兒的身分,千夜關心的是現況。

「夕痕受到很嚴密的監禁,距離奈瑛被關的牢房也很遠,如果要救她們,我們得分開行動。」

「你有什麼計畫?」

「薰君已經潛入青城內部,對裡面格局比較清楚,由他來救夕痕,我救奈瑛。等人救出後,大人您立刻集結兵力,攻入青城,務必得在最短的時間內消滅鬼面,否則消息一旦傳回羽前,武源教長必定會派大軍支援,到時平、武兩軍交戰,對沒有地利之便的平式不利。」

「你怎麼知道我的兵力已經調派到新潟郊外?」千夜不自覺露出微笑。

「為了夕痕,我相信千夜大人會不惜一戰。」

「你……有異於常人的洞察力。」當初在筑日城遴選都察使時,他就覺得這個人與眾不同。

如果是這個人,夕痕,如果妳愛的是這個人,的確是個值得托付的對象啊!

「為什麼不是你去救夕痕?」一般人都會先救愛人才對吧?

「薰君比我強,讓他去救夕痕我比較放心。」

「喔?你也知道他是——」

「我們交手過了,他是葵夫人特別挑選出來的人選,是吧?」

兩人在新潟起過衝突,薰君堅持先救夕痕,他堅持要兩個人一起救,後來雙雙打了起來,那時薰君才赫然發現他手臂帶傷。

默然低下頭,千夜有一瞬的無言,沒錯,薰君是母親特別挑選出來的人選,從一開始,葵芸就這麼打算!

「千夜大人,」靜靜凝視著主位上的人影,在結燈台上燭火的映照下,赤火眸色轉深,低沈著聲道,「把夕痕救出後,請帶她到隱密的地方藏起來。」

「為什麼?要躲避武源家的耳目嗎?放心,他們還不知道她是我妹妹。」

「不!」想要她命的人,不只武源家,「有人在追殺她。」

「咦?」千夜一愣,想不出除了世仇,還有誰會對妹妹不利。

「請您小心保護她,不然她還會被襲擊。」

夕痕被襲擊?

「你說她怎麼了?」千夜面色一變,情急走下主座,抓住他手臂,「說詳細一點,夕痕怎麼了?」

「啊。」他痛得一咬牙,用另一隻手按住被抓握的傷處。

千夜連忙放開:「對不起,我忘了你還帶傷。」

「沒關係,」相較之下,要他說出影兒遇襲的詳情,反而比臂上的傷更叫他覺得痛苦,「她被刺中胸口,現在生命無礙,不過失血得厲害,所以——」

天哪,千夜高挑起眉,腦中浮現出夕痕滿身是血的畫面,兄妹情深哪,他彷彿感覺到了這個唯一的妹妹所承受的疼楚。

夕痕向來是最怕痛的,可是每次她都強忍著,她是那種自己痛得要死,還會拼命安慰別人的人。

「你知道誰要殺她嗎?」

「知道。」

「是誰?」千夜陡生起警戒。

「我。」

「你?」千夜一愣,以為他用錯代名詞。

一陣冷風,從半開的格子窗徐徐吹入,吹動了兩人衣袖。

「五年前平式信野大人還在世時,曾有一次率兵經過奈良,在路上遇到武源介派去的殺手襲擊,兩方當場廝殺起來。」

沈默片刻之後,赤火轉向窗外長夜,緊繃的聲,開始娓娓道出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這原本與奈良居民沒關係,但信野大人一怒之下,下令放火燒毀附近住屋,以免敵人逃竄,那個夜晚,一場大火燒死了近百人。」

沒有星子的夜空,安靜得可怕,他眼裡回憶起的傷痛,比這片黑夜更長,也更深。

「有名少婦,帶著她十四歲的兒子在火場中逃生,好不容易躲入山裡,卻在半途遇見兩名身上繡著平式家紋的男人,然後——」他咬緊牙,「他們對那名少婦施暴!」

寒峭秋風,驀然吹熄了放置在他後側結燈台上的火燭,使得他有一半陷入了陰影之中。

「她本來抵死不從,但他們卻拿那個孩子威脅她,她全是為了那個孩子!」說到此處,他難掩沈慟,將臉往陰影處轉去,「因為這樣她不敢再回到丈夫身邊,平式信野的一把大火,燒毀了她的世界,她的美貌,貞節,幸福,在這個時代,一個女人失去這些,你叫她再拿什麼活下去?」

雙倍的自責,自他顫動的唇吐露而出,這已經不是多年前的回憶而已,這是不斷縈繞在他心頭的鬼魅,隨時提醒他,他得永遠背負著這個痛苦的歉疚到死!

「那名少婦,」千夜屏住氣息,「就是你的……母上?」

話,說得很輕,幾乎像風的耳語,相對的兩人卻都聽得很清楚。

對於這個問題,他不答,千夜也不再問,雙方陷入長時間的靜默,直到赤火打破沈寂,一嘆。

「現在平式信野已經死了,她要報復的對象轉移到他生前最鍾愛的小女兒身上,那是她活著唯一的目的,我是她的兒子,是我害慘了她,讓她變得一無所有,我對她的愧疚註定要用鮮血來償還,用我最大的代價,夕痕!」

自那夜之後,他的世界變了,為了復仇,母子兩人開始勤練刀法,生活中只剩學習如何殺人這一項,尤其是他母親,時時刻刻都在想著要怎麼變得更狠更強。

「那麼,你現在有什麼打算?」千夜聽得惻然。

想不到這人外表瀟灑俊朗,內心竟承受著這麼巨大的悲痛,然而歷經了黑暗的過去之後,他卻還能擁有面對人生的勇氣,再怎麼煎熬,也要繼續勇敢地愛人。

或許正因為他能深刻明白什麼是痛苦,所以更能體會什麼是幸福吧!

「先救出夕痕。」他拿起身旁配刀站起,「我會配合你。」

「為什麼?你不是要殺她嗎?」

「我要殺她,沒錯,所以救她出來後,最好別再讓我見到她,否則我得追殺她到天涯海角。」

命運,真會捉弄人哪,千夜輕嘆口氣,對於眼前這名男子,不由得生起一股敬佩之意。

「最後一個問題。」定定,望入了他眼中,「你恨夕痕嗎?」

赤火搖搖頭,臉上閃過一抹深情濃烈的痛楚。

「不,我愛她!」

 

 


 

 

第二章

 

薰君並未聽從影兒的指示離開新潟,反而待在城裡,暗中將自己精心配製的藥倒入湯內,每天送飯給影兒吃,在他悉心調理下,影兒復原力快得驚人,過幾天已能起身散步。

此時正值深秋,滿地落葉白雪,鋪成一片銀華世界。

「月光小姐,您還是快進入屋子裡吧,冷空氣對身體不好!」一名鬼面派來服侍她的貼身侍女緊張追出,現在青城上下都已習慣跟著主子喚她「月光」,反而沒人再叫她「影兒」。

坐在鋪著厚毯的藤椅上,影兒回過頭,莞爾一笑:「那傢伙說過,只要我不動逃走的念頭,其它皆隨我高興。」

「可是……」侍女面有難色,連忙把覆在她身上的被衾拉高。

影兒指向遠處梅林:「我想要看未開的梅花梗,妳去折一枝來給我好嗎?」

見她心情難得這麼高興,侍女不願拂逆了她的興致,但又放心不下,遲疑看了看四周。

明白侍女在顧慮什麼,她伸手比向身後的薰君:「他會看著我,我不會亂跑的。」

侍女立刻紅了臉,匆匆欠個身,跑向那片含苞梅林。

薰君也真厲害,才來幾天就受到青城重用,因為他懂的東西實在太多了,烹調、藥理、雜役樣樣都會,幾乎沒有什麼事情難得倒他。

「你有話要告訴我?」等侍女跑遠,影兒壓低聲音。

「是,」薰君上前一步,同樣刻意小聲地說,「千夜大人來到新潟了。」

「我大哥?」興奮抬起頭,要不是傷口隱隱作痛,她真想跳起來歡呼,「太好了!」

「大人的軍隊已暗中包圍住青城,明日天一亮,便會先在城外放火,引起騷動,我們只有一個時辰能夠脫逃,時間一過,大軍立刻攻入城內,而且主公大人打算屠城。」

「屠城?」影兒微微一驚,「只有一個時辰不會太緊迫了嗎?萬一我們來不及逃出去,不就得當鬼面的陪葬?」

屠城的意思,就是不留任何活口,見人便殺,到時大軍根本認不出她和薰君,如果沒能及時逃出去,他們便成為平式狙擊的對象,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刀箭無眼啊。

「我會帶妳出去,無論如何,我一定會將妳毫髮無傷地帶出去!」總是溫和無爭的眸瞳,瞬間鋒芒耀眼,彷彿燃起了火焰,她從沒見過薰君這麼堅決篤定的樣子,簡直充滿了銳氣。

「那奈瑛呢?」

「赤大人會在同一時間內救出她,小姐儘可放心。」

看來明天不免一場血戰了,她回過頭,望了望他。

「薰君。」

「嗯?」

「你怕不怕?」

「怕。」

「怕什麼?」

「怕沒有完成夫人與主公交付的使命,平安把妳救出去。」

薰君也真是的,他應該要怕被殺了才對,擔心她那麼多幹什麼,真不知她母親和千夜在想什麼,居然把他推入戰場!

遠遠地,侍女抓著一枝漂亮的花梗,高興朝兩人跑來:「月光小姐,這枝花梗特別美呢,枝條上還凝著白霜,像會發光喔。」

侍女一路跑來,影兒伸出手正要接下,一道紅影忽然閃過眼前。

復仇姬!

刀光轉瞬落下,影兒吃驚睜大雙眼,刀身自侍女後背穿過,貫穿到胸口,豔紅鮮血瘋狂濺開,見此薰君迅速移動,半跪在影兒面前,以身擋住。

「妳還真不死心。」望著那枝掉落至雪地上的花梗被血染上鮮紅,影兒蹙起眉。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現身了,可見這個女人對她的恨意有多強烈,連白天也不放過。

「哼,」自屍體身上抽回刀,女子一步步走近,「妳父上的罪孽必須由妳來償還,納命來吧,平式信野的愛女,平式夕痕!」

她父親的罪孽?

「等等,」扶著薰君的肩,大病初癒的她艱難站起身,「我父親哪裡對不起妳?」

「妳想知道嗎?哼哼,那妳就仔細看清楚!」女子陡然掀開紅紗,露出可怕的左臉。

不曾看過這麼嚇人的景象,影兒愕抽口氣,從女子美麗的右臉可以看得出來,她生得十分嬌豔,但左半邊的臉卻恐怖得很,扭曲變形的肌膚少掉一層皮,一條條糾結在一起。

薰君亦是一愣,轉向影兒。

「這是?」影兒瞠眼圓睜,震撼得難成言語。

「這就是妳父上的傑作!他放的那把火,不只燒毀了我的臉,也燒死了我的心,現在我活著只愛一個人,我兒子,也只恨一個人,那就是妳,我絕不會讓我兒子跟妳在一起!」

原本美豔動人的她,在那晚被那兩個畜生輪流玷污之後,被他們燒掉左邊的臉,她好恨那兩個人,更恨放那把火的平式信野,說什麼也要殺死他的愛女,為自己報仇!

雪花無聲落下,從兩人凝結的視線中央飛過,影兒忽然明白了什麼。

「原來……原來赤火想殺的人是我!」所以他開不了口,所以他才會那麼痛苦。

喔,老天,他一個人承受著母親的恨,又同時背負著對她的愛,他的肩膀到底有多寬,可以獨自承擔這麼多重量?

「哼,他下不了手,我知道。」長刀筆直指向了影兒,「還是由我來代勞吧!」

隨著復仇姬高舉起手臂逼近,薰君跟著進入警戒,眼睫之下,半瞇的俊眸蕩過精光,就在雙方一觸即發之際,影兒出聲阻止。

「妳還是快走吧,」用下巴頂了頂走廊上閃動的匆忙人影,鬼面也在其中,「要是妳在沒殺了我之前就死了,會很不甘心吧?」

復仇姬一愣,也看見鬼面領著浩浩蕩蕩一群人出現,她不懂的是,為什麼影兒要跟她示警?

然而現在情況緊急,她沒空多問,立刻當機立斷跑向梅樹林,從後追趕而來的鬼面拿起長矛射去,結果撲了個空,想再擲出第二枝矛時,她已跑遠。

「月光。」折回影兒身邊,鬼面將她大大一抱,摟入懷裡,「妳沒事吧?這次我為妳趕來了呢!」

「是啊,我真感動啊。」影兒一副事不關己,淡淡撇了撇唇。

抱著她的鬼面抬起另一手:「追!」

身後武士往樹林方向追去,影兒推開他,費力撿起地上的梅花梗,將染血的枝條捏緊在手中。

「喂,變態將軍。」

「什麼?」

「厚葬那名侍女。」

 

 

翌晨一早,天還沒亮,影兒起身坐在鏡奩前,望著鏡中的自己出神,她想起復仇姬那張恐怖醜陋的臉,心情頓時像被打翻的調味罐,五味雜陳。

用力甩了甩頭,不,現在不是想這件事的時候,身為主子,她必須盡力保護家臣,幫助薰君平安脫險。

「小姐,」當窗外夜色逐漸褪去,東方天空露出一抹魚肚白,薰君無聲推開房門,來到她身邊,「現在走吧。」

「咦?」薰君不知從哪弄來一把武士刀,插在腰際,為他增添些許凜人威儀,但第一次看見他帶刀,感覺有點不搭調。

「把刀給我吧。」

「不用了,小姐您現在身體這麼虛弱,沒辦法拿刀的。」

影兒微微一笑:「可是你拿著也沒什麼用處啊。」

他跟著斯文回笑,沒應聲,伸手攙扶她起身。

「為什麼選今日?」今日她的胸口還有點痛,走路很勉強。

「今日鬼面要接見封邑內的官吏,昨晚就沒回這邊寢宮,避開他,我們逃出去的機會比較大。」

「他人呢?」

「在北邊別館。」

一道刺眼晨曦倏地射入地平線,緊接著又是一道,一時間天際大亮,太陽像團火炬,從地面升起。

「天亮了。」兩人來到走廊外。

幾乎在同時,城外竄起大火,以驚人之勢衝上天空,似乎想和天上的太陽較量,整座青城頓時酣夢初醒,驚慌發現敵人來襲後,角樓發出示警的急敲。

薰君攙扶著她,避開人群,匆匆繞過曲折的長廊,在走下台階後,兩人忽然停下。

「燐紅?」沒想到這麼快就碰上追兵,影兒暗暗咬牙。

天井內十多名武士筆直排開,燐紅站在最前面,小小身軀只及他們一半,但她臉上不悅的表情完全不像個孩子。

「妳想從這裡逃出去?月光,枉費我這麼喜歡妳,妳真傷我的心。」

「喔?」勾起唇,影兒回給她一個冷笑,「把我當成玩具擺佈,這就是妳的喜歡嗎?我可不想做任何人的玩物。」話音一頓,她清麗的眉目間驀然迸出毅色,「我永遠不可能成為妳的月光,別忘了,月亮並沒有影啊!」

她真倔,燐紅小嘴一扁,舉起手,身後武士紛紛將刀拔出,冰涼空氣裡傳來陣陣武士刀出鞘的聲音,聽起來聲勢驚人。

「來,妳現在過來還來得及。」燐紅朝她展開雙臂,「過來我這邊,我便不追究妳剛才的頂撞。」

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不可能打贏那麼多人,影兒輕咬朱唇,扭開頭,轉向薰君。

「是我連累你了,你怕痛嗎?」低頭望向他腰間的刀,她凜然一昂,「我們切腹!」

燐紅怫然變色,恨恨將張開的雙手放下:「妳、妳寧可自殺,也不願回我身邊?」

「沒錯。」小巧的下巴昂然抬起,往後伸出手,「薰君,把刀呈上!」

切腹,武士道中最悲壯凜然,浩氣磅礡的精神之一,寧願以死明志也要保住自己的氣節,絕不向惡人低頭而苟且偷生。

一般堂堂武士切腹時,得法器具備,旁有見證,後有介錯[1],但依目前情勢不容她去勞神準備那麼多,況且叫薰君當自己的介錯也太殘忍了,影兒決定自己一刀了事。

通常武士切腹之前,通常還會做一首辭世之句,以表明自己從容就死,不畏死亡的勇敢節操,然而影兒根本沒那個心情做什麼和歌[2],反正被逼至此,她也沒第二條路可以選擇,一個時辰之後,千夜就要屠城了啊!

「不,」抽出長刀,薰君沒遞給她,反而漂亮握住,刀尖指著地,向旁筆挺伸開,「我不會把刀給妳。」

影兒一愣,由於薰君站在她身後,看不見他臉上表情的變化,只覺得他的口氣與平常大不相同。

「我知道你不甘心,但如今情勢如此,我們……」薰君大概不想自殺吧,畢竟要親手了結自己的生命並不容易。

「小姐,您不抵抗嗎?」

低沈的口吻,終於讓她感到奇怪而回過頭,秋陽灑在他俊秀的臉上,不再溫文儒雅,反倒散發出英氣逼人的冷意。

這是怎麼回事?

「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絕對不會讓妳受到傷害!」嘴角一揚,安靜的眼眸突然掠過冷銳,只在眨眼之間,他從她身後閃出,迅速揮起長刀,刀鋒所到之處鮮血四濺,一顆顆頭顱跟著落下,他英俊的面容被血濺上,顯得相當迷人可怕。

一群隨侍在燐紅身後的武士發出淒厲慘叫,一個接著一個倒地,手上的刀還來不及提起,他的刀口已經穿透他們的咽喉。

長髮,在血腥空氣中飄動,那雙冷酷的眸子依然冷靜,甚至比平常更為鎮定,影兒不敢置信的摀住雙唇,這是她所認識的,那個溫和斯文的薰君嗎?

現在的他簡直就像個完美的殺手,動作俐落,速度驚人,身形宛如優雅雪豹,所至之處必定血濺三尺,這已經不是用刀技純熟這四個字可以形容,那閃動的身體猶如幻影,穿梭在不斷倒下的屍體中間。

這個男人簡直就是死神的化身!

「不,不要殺我,不要殺我!」燐紅駭然退後。

當她眼前最後一個人倒下,薰君從容抽出刀,以優美的手指掠開前額短短的瀏海,四周屍體遍佈,他踩著地上血泊,朝愕縮到角落的燐紅緩緩逼近。

「再見了,戰略天才。」

飛濺開的血花在陽光下發亮,燐紅驚怖的眼睛大大瞪著,武士刀從她的胸口劃過,一刀命中要害,鮮血,無情流了滿地。

「小姐。」放下武士刀,他將一隻手伸向影兒,「請快走吧。」

「你、你為什麼?」與他一起生活了七年,直到此刻影兒才赫然發現,他竟然還有不為她所知的這一面。

「我很早以前就說過,」他堅定抓住她的手腕,「薰君這一生,都會以性命拼死保護妳!」

認真的雙眼望進了她的,影兒深深一震,被他眼底的炙熱懾住,難道他自始至終都把這個誓言放在心裡,以這種心情陪伴著她嗎?那他為何不讓她知道,他其實學過刀法?不,他不僅學過,他根本就是厲害到了極點。

察覺到附近湧出的守衛越來越多,薰君沒時間多做解釋,左手拉著她,身體擋在她面前,帶著她倉促離開,只剩下西風吹過庭院,四處屍首滿佈,血流成河,恐怕地獄的景象也不過如此。

一個不經心,大風吹翻了燐紅胸前的伽羅色衣袖,袖緣翻起,覆上她佈滿血漬的小臉。

再見了,戰略天才!

奈瑛發足狂奔,眼看武士已經追來,朝她舉起大刀,她失聲尖叫,蹲下摀住眼,一秒過後,感覺刀沒落下,她驚恐移開手指,那人已被斜斜砍倒在地,一條凌掠過胸膛的刀痕結束了他的生命。

「快走,別停住。」赤火拉起她。

追兵從四面八方湧出,她一次次看著他們撲上來,又看著他們一次次被砍殺倒地,赤火沒有片刻停下,時常有敵人逼近到身邊,他拼命揮舞長刀,在左右夾擊中殺出一條血路。

 「啊,他們出來了!」千夜大軍早在外頭守候,一見兩人出現在城門口,連忙衝上前,幫忙擋住後面的追兵。

逃出來了,他帶著奈瑛逃出來了,赤火喘息著,目光回望城內,再來就看薰君的本事,希望他們也能如此順利。

「咦?」在看見某一點後,他猛然定住。

一道豔紅身影穿過廝殺的人群,衝往城裡,赤火睜大眼睛,那是他母親!

「赤大人?」奈瑛吃驚看著他往回追去,「您再進去不是太危險了嗎?大人——」

母親要殺夕痕,趁她逃亡之際殺了她!

揮開交纏的大刀,赤火快速劃過敵軍的臉,一道皮開肉綻的傷痕留在對方臉上,他撥開那具哀號的身軀,繼續深入。

「母上!」終於在一道筆直的長廊上趕上她。

「哼,最後你還是背叛了我啊,靖也。」

「快離開這裡,再過不久平式千夜就要屠城了,您聽到沒有?」他一邊喊,一邊踢開朝他揮刀劈來的武士,身後又有另一人冒出。

「平式夕痕在你心中真有這麼重要?」她視若無睹,灼熱看著他。

「母上。」

「我不相信,世界上根本沒有任何東西是永遠的,人都會變,不可能會愛一個人一輩子。」

什麼嫿姬的天空塚,天底下哪有這種愛情,能讓一個女人死後仍痴痴守在天上,只為了等愛人回來,她不相信,她才不相信!

「也許有一天她會變了,」同時抵住三、四把長刀,赤火望向身旁的母親,眼裡剎時燃起堅決,「但我有把握,我一定會再愛上她!」

就像當初他被影兒吸引一樣,在他還不知道她是夕痕之前,他就愛上了她。

「你——」這是什麼樣的感情?竟能讓兩人如此傾心相戀?

驚愣看著兒子,活了這麼久,她從沒對任何問題感到這麼困惑過,之前在夫家飽受正妻欺凌,後來又被玷污毀容,現在只剩下恨意支持著自己活下去,她不明白,她不明白什麼是永遠的愛情,自從那一晚之後,她已經沒有任何知覺,可以去理解那種感情。

不,他不可以愛上平式夕痕,他是她唯一可以寄託的希望,她唯一所愛的兒子啊!

拼命喘氣,影兒緊按住刺痛難當的胸口,經過轉角時,她猝然停下,抓住薰君衣角的手忽然滑落。

大敵當前,隔了一個內院,赤火與她,兩人相互映入彼此的眼裡,不敢置信他們竟在此時此地相遇。

「小姐?」陷在打鬥之中的薰君察覺到她鬆手,回過頭,亦瞧見對面人影。

赤火?他不是應該帶著奈瑛出城去了,怎麼還會在這裡?

此時包圍住四人的人馬仍不斷湧上,赤火護著母親,提起刀,打算擊退衝過來的人時,發現身後紅影閃過他,驟然奔出。

「母上!」他驚喊。

「平式夕痕,今日便是妳的死期──」

衝向天井的復仇姬輕蹬腳步,躍上影兒所在的迴廊,殺氣騰騰地朝她迎面劈去,如風揮落的大刀,卻在距離影兒身前幾寸之地被攔住,薰君持刀趕上,硬生生擋下那一擊。

大風,吹過兩人交抵的刀鋒,亦將薰君右邊袖口高高吹起,復仇姬無意瞥見,在他右臂上方竟有塊朱紅的蝶形胎記!

「你、你是——」她驚愕往上望,對上薰君深幽的黑眸。

毫無半點遲疑,薰君趁她閃神的空檔,揮刀擊開她。

「小姐,快走。」他根本不想去理會復仇姬臉上突然萌發的驚疑,拉著影兒拼命向前跑,現在他的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他一定要救小姐出城!

倒是影兒被他拖著,情急回過頭,美麗的臉孔充滿憤怒,朝身後的復仇姬大喊:「妳可以殺了我,但妳愧為人母!天底下哪有母親會要求自己的孩子去殺他所愛的人?說穿了,妳根本不愛自己的兒子,妳只愛妳自己──」

影兒的叫喊,幾乎淹沒院內所有聲響,風彷彿停止了,四周靜得出奇,包圍住他們的武士全部停止攻擊,向後退開三大步。

當然,剛才四人被追殺得半死,不可能因為她一句怒吼而靜下來,連影兒自己也不禁一愣,怎麼啦?為什麼突然變得這麼安靜?

「把我的青城搞成這樣,你們的膽子還真不小。」身邊帶著一排精銳護衛,鬼面撫著下巴,虎視眈眈地望著被薰君擋在身後的影兒,舌頭輕輕舔過下唇,「影兒?平式夕痕?到底妳叫什麼?」

糟了,被發現了!影兒心口猛然一跳。

「我看,妳比較適合平式夕痕這個名字,嘖嘖,真是可惜,我本來想好好疼妳的。」

赤火與薰君暗暗抽出腰間的短刃。

「可惜妳是我們武源家不共戴天的平式小姐,呵,那麼就讓我見識一下美麗的東西臨死前的樣子好啦。」

他話才剛說完,兩把短刀突然從不同方向射出,速度之快不過轉眼之間,一把劃破他前額,另一把插入他的左臂。

赤火和薰君兩人不禁互看了一眼。

「畜生!」鬼面痛得大叫,瘋狂抹開流到眼角的血注,「全給我殺,一個不留!」

眾多武士衝上來,薰君擋在影兒面前,一把劈開其中一名武士右胸,刀口再一掃,另一個人倒地,此時赤火也陷入苦戰,不同的是,他是擋在他母親身前。

「靖也。」無視周身激烈的打鬥,復仇姬定定看著兒子的背影,「你愛她,連命都可以不要,是嗎?」

赤火一愣,回過頭,看見她沒被紅紗遮住的右臉流下一行清淚。

「這就是你的選擇?寧可要她,也不要我這個娘?」她的表情淒惻絕望,深覺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任何她能寄望的東西了,包括恨意,「呵呵,我輸了,我竟輸給了你所愛的女人,但你們真能像傳說中的愛人那樣相愛嗎?我會在黃泉仔細看著,看看你們是否真能相愛一生!」

「母上!」波波湧上的殺手擋住他焦急的視線,赤火再次看見她時,往更遠迴廊跑去的她只剩下一個小點。

她明知千夜要屠城,為什麼要尋死?因為他背棄了她,害她一無所有之後,又棄她而去嗎?

「小姐,快走。」自知再這樣下去,兩人都難以脫身,薰君趁空將影兒推往城門方向,自己則站在半途,為她擋住源源不斷的追兵。

該死,胸口痛得要命,根本幫不上忙,留下來只會成為他們的累贅,影兒知道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眼看城門就快到了,外面有千夜大軍接應,她應該努力逃出城,不能留在這裡讓為她賭命的薰君分神照顧她,但她一顆心卻懸在城內,擔心著赤火與薰君的安危,每走一步,她就多了一分焦慮。

「咦。」雖然身陷危境,薰君的目光卻一直追隨著她,下一秒,他大驚失色,看見鬼面正朝她背後追去。

不好,身上帶傷的影兒怎麼可能跑得贏鬼面!他情急削下對方人頭,另一群人立刻包圍上來,根本來不及趕過去,赤火亦自顧不暇,和他一樣著急。

「哼,可抓到妳了?」兩人沒跑多遠,影兒便被鬼面揪住長髮,緊纏在指間,她痛得回過身,咽喉立刻被他掐住,「嗯?要我怎麼動手才好?美麗的東西不是應該乖一點比較好嗎?嗯?平式夕痕?」

「你……」她試著扳開那雙越握越緊的手,「放開我!」

「嘿,痛苦的時間一下子就會過去了,我只要輕輕一扭,妳就能很美得死去。」

咳咳咳,她快窒息了,鬼面加重力道,眼看她雙眼逐漸翻白,就快昏過去,一枝金色箭矢,倏地呼蕭穿過空中,掐緊她的那雙手鬆開來,空氣再度進入肺部,讓她前一秒跨進冥府的那隻腳又縮了回來。

慢慢睜開雙眼,影兒看見一匹駿馬高高伸長著前腳,在空中踢打,馬背上英挺的身影神色擔憂,疾馳到她身旁。

「大哥!」一看見親人,她一時間喜極而泣,朝他飛奔過去,投入千夜彎下來的懷中。

千夜將她抱上馬,任她哭得唏哩嘩啦。

「對不起,我差點就破壞了我們的約定。」她曾答應過千夜,不可以把命送掉,剛剛卻差點被鬼面掐死了。

抬起淚水縱橫的臉龐望向地面,她還有些驚甫未定,鬼面的屍首橫豎倒在一旁,殷紅鮮血從他心臟噴出濺得老遠,千夜射出的長箭分毫不差刺入他心口,一箭穿心。

鬼面一死,青城驟失主帥,越來越多的武士不再戀戰,開始四處逃竄。

「小姐您沒事吧?」薰君從混亂中脫身,手上、袖擺全染紅成一片,來到城門口與眾人會合。

影兒含糊應了一聲,注意力全放在那片混亂之中,現在青城武士已不再抵抗,只顧忙著逃命,赤火應該可以順利逃出來的,她的目光努力在人群中來回搜尋,一遍又一遍。

「咦?」坐在千夜的馬上,終於看見那翦高挑出眾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她不顧疼痛,急急朝他招手,「赤火,這邊!」

離城門還有一段距離的他沒再向前移動分毫,只是定定看著她的身影,知道她已平安脫險,然後一抹放心的微笑綻放在他帶血的嘴角。

「你在笑什麼呀?快過來啊。」影兒簡直快急瘋了,急忙跳下馬,人還未著地,她那雙靈靈美目狐疑睜大,他在做什麼?

「你——」只見他彎下腰,朝她靜靜行了個禮,接著立刻旋身往城內飛奔而去,影兒愣佇立於原地,對了,他的母親還在裡面,他要去救他母親!

「你這笨蛋,救人是選這個時候嗎?赤火───」

她自己卻激動得也想衝進去,薰君上前一步抓住她:「小姐,不可以。」

她哭喊著,猛力搥打薰君的雙臂,要他放手:「不能屠城,他還在裡面,他還在裡面啊!」梨花帶雨的美麗臉孔轉向千夜,「大哥。」

千夜明白她無聲的眼神在哀求什麼,但……。

「夕痕,我也別無選擇。」

若不屠城,而讓青城逃兵逃回羽前,武源教長勢必會派軍增援,屆時兩軍真正交鋒會犧牲更多人,這個道理她懂,可是——

「可是赤火怎麼辦?他還在裡面啊。」她想求千夜打消屠城的命令,但她說不出口,這關乎上萬人的性命,不,她不能!

「主公,」一名副手悄悄上前提醒,「一個時辰早過了。」

千夜不動聲色地望向影兒,彷彿在告訴她,他不得不這麼做,影兒拼命搖頭,淚水四縱的臉上閃過痛楚。

為什麼會這樣?不應該是這樣,不應該是這樣的,他們應該一起逃出來才對,他們答應過要在一起的!

嘆了口氣,千夜高舉的右手陡然揮下,後面大軍頓時朝青城湧入,她掙扎得更厲害,分不清是淚水還是痛楚,讓她哭得柔腸寸斷,當她精疲力盡地仰起頭,對著天空嘶聲悲鳴時,城內已經開始展開屠殺。

「赤火,你對我好殘忍──」讓我間接地殺了你,讓我間接地殺了你!

青城逐漸冒出濃煙,不只外城起火,軍隊撤出後,連內城都已縱上火苗,不多時便陷入一片火海裡,一聲倒塌巨響,令她險些昏厥過去。

樓閣盡皆燒毀之後,想必只會剩下一堆焦土,大火燒盡,就什麼都沒有了,可是他呢?她深愛的人是不是也會像城瓦的餘燼,隨著風,灰飛煙滅。

一道淒滄淚水滾下她悲冽的雙頰,為什麼?為什麼他要去送死?他們不是說好,離開鐮倉之後他要帶她去京都治病嗎?

他還親口承諾過。

『就算發生什麼事,我也絕不會離開妳。』

赤火,你這個大騙子!

 

 

 

 

 

 

 

 

 

第三章

 

安靜幽然的眸子輕輕瞥向窗外,外面正飄著白雪,羽絨般的雪花不斷從空中落下,將屋外鍍上銀白,她倚著矮椅,一動也不動。

這場雪,好靜。

「夕痕。」

「嗯?」她忽然驚醒,對上兄長探詢的視線,她這才知道自己已經發呆許久。

「妳說好不好?」千夜放下熱茶。

「好不好?什麼事好不好?」她的茶已經冷去,一口也沒碰。

這幾天千夜看夠了她這個樣子,終於忍不住開口:「人死終究不能復生,妳這樣……他泉下有知也會難過的。」

坐在一旁服侍的薰君抬起眸子,靜靜看了她一眼。

「我去散步。」她突然起身,連外衣都沒披上,人已出了房門。

千夜搖了搖頭,看見薰君在等他示下,不禁挑起眉:「你去合適嗎?」

「我會注意分寸。」

離開新潟的路上,千夜深怕有追兵趕到,一直走得很匆忙,難得今日有這麼空閒的時間,還能坐下來好好喝杯茶。

鬼面被殺的消息傳至羽前,果然引起武源氏震怒,武源家還揚言要雙倍奉還,看來兩家正式交戰的日子不遠了。

「你這個騙子,騙子騙子騙子。」跑了老遠,足跡印在雪地上,冷風颯然,吹翻了她的雪白衣袖,她抱緊自己,喘著氣,跪坐在亂雪之中。

『如果我母親答應讓我跟你一起住,我就嫁給你!我會把一條琉璃色的藍絹帶綁在手上,當作我們的約定。』

『好,一言為定?』

『嗯,一言為定。』

還來不及答覆,她願意嫁給他,為他綁上藍絹帶,她好不容易記起這個約定,可是那個說要和她約定一生的人,如今安在?

低下頭,任兩道熱淚泊泊滾落,燐紅生前的戲言忽然在她耳邊響起。

燐紅說她像天女,天人在還沒昇天之前,都得嚐盡痛苦,最後超脫死亡,既然要成為天人,就得歷經人世的生離死別,如今她果然強烈領受到了這種和愛人永別的脊心之痛!

她忿忿握緊雙拳,該死,燐紅那段話簡直像道詛咒,竟在她身上應驗了,不,誰要當什麼天人,她寧可當個平凡人,也不要那種超凡入聖的境界。

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她愣了下,連忙用袖子拭去淚痕:「薰、薰君嗎?」

「小姐,別著涼了。」厚重的羽織大衣落至她肩上。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如果是來勸我的,還是回去吧,我不想聽。」匆匆壓抑下情緒,她努力告訴自己,她是平式的小姐啊,怎能讓底下人察覺到她的消沈。

這一點千夜做得幾近完美,身為主公,當底下眾人驚慌失措,恐懼不安時,他總是一派鎮定,從容自若,絕不讓人發現他真正的情緒,特別是在面臨危難之時,千夜與她必須扮演安定軍心的角色。

「我放心,我不會做傻事。」她向前走了幾步。

「小姐。」薰君忽然擋住她去路,伸出手想拉住她,但雙手懸在半空中,又垂了下來,「妳不會生氣吧?」

「生氣?」

「關於我學過刀法的事。」和他的隱瞞。

她搖了搖頭:「這有什麼好生氣的,我母親重用你,我很高興。」

她並不知道葵芸真正的用心。

「我只是覺得奇怪,這件事幹嘛瞞著我呢?」

避開她好奇的目光,薰君有些難為情,直盯著腳下白雪。

她歪著頭,湊到他面前:「你在臉紅?」

「沒、沒有,天氣有點……有點熱。」

咦?外面正下著雪,他卻說天氣熱?夕痕抓起他的手背:「可是你的手很冰哪。」

呃,他急忙抽回右手,頭低得更低:「如果小姐知道我隱瞞妳的動機,恐怕就會生氣了。」

「喔?」

從小葵芸費盡心血培養他,是要他當她女兒的丈夫與最強的助手!

就像源氏物語中,源氏教養紫之上一樣,從年幼時就開始著手,將之調教成自己心中最完美的女性,葵芸對他的心態也是如此。

這個時代,女性亦可繼承家業和遺產,所以夕痕自然會成為平式的繼承人之一,葵芸的打算是讓女兒主內政,千夜主軍事,一內一外,並且讓親手教養出來的薰君和夕痕聯合執政,只要他成為夕痕的丈夫,一切就大功告成。

之前祕而不宣,是怕夕痕反對,所以葵芸特意將薰君安排在她左右當個貼身內侍,希望兩人能夠日久生情,如果按照當初葵芸的計畫,沒讓她加入都察使,她也不可能有機會認識其他男性,可惜半途跑出一個她的初戀情人,赤火。

而現在本該讓他在新潟大展身手,以便得到家臣們的認同,偏偏千夜衝上新潟,斷送了他表現的機會,因為千夜打從一開始就反對母親這個計畫。

「那就別讓我知道。」收回雙手,她靜然一笑,「有時人得學會遺忘,否則很難繼續活下去。」

如果她忘不了赤火,終其一生勢必得在哀悼中渡過,她還有平式要掛念,為了家族,她得把這份痛苦深深埋起,學千夜當個沒有情緒氾濫的領導者。

但她卻怎麼也忘不掉,越想忘記,他在她腦海裡的記憶就越鮮明,誰來告訴她,她該怎麼忘掉他?

「妳會這麼說是因為赤大人?」薰君小心翼翼地問。

好不容易堅定起的決心,卻被薰君一句話就擊垮了,淚水立刻被逼到眼角,她懊惱的面龐掠過薄怒:「誰、誰是為了他了,像他那麼獨來獨往的人,我才不——」

雙唇微微顫抖著,她將掌心捏得更緊,說謊,夕痕,妳在說謊,妳連自己都騙不過了,還能說服誰?

「小姐是為了他,一定是的,妳怪他獨自涉險,什麼事都自己扛下,絲毫不讓妳分擔。」薰君上前一步,「說得更明白一點,妳根本不怪他,妳是心疼他,心、疼!」

拼命摀住雙耳,卻無法將他完全隔絕在外,他的聲音還是翳入了她耳中,她搖頭大叫:「不要再說了,你走開好不好?」

薰君並沒有打算聽從的意思,反而繼續走近:「我還知道,妳其實是贊成他進去救他母親的,就算那時救人並不聰明,妳生氣是因為他沒讓妳一起去賭命,對嗎?他默默走開沒留下半句話,表示──」

「夠了!」她大聲喝止,一顆不爭氣的淚水悄然從她頰邊滑落,她立刻用力將淚擦去,「我叫你住口。」

「妳不想聽,是因為我說中了實情?」

「才、才不是,」她氣急敗壞地推開他,跑了出去,「你不要亂說話!」

薰君踉蹌退後了兩三步,由於地上積雪,看不出這個地方原本是個斷岩,他這一後退,卻讓地面露出大洞,他來不及收回重心,人已掉進裂開來的洞穴裡,茫茫白雪瞬間淹沒了他的身影。

「咦?」夕痕驚愕回過頭,剛才那是什麼聲音?有點像雪崩,等等,雪崩?

「薰?」她愣愣喚了聲,雪白地平線上沒有半個人影,他剛才站立之處只剩高高低低的雪堆,她有推得那麼用力嗎?該不會——

「薰君!」她連忙跑回去,腳下一踩,鬆軟雪地再度陷落,她驚呼一聲滑入崩塌的雪洞之中。

四周寒冰頓時全擠向她,連臉上都是,不時掉下的碎冰讓她身上全溼了,她往上看去,地面已在她頭頂,她滑了多深呢?

不顧可能還會陷得更深的危險,她兩手拼命往上挖,薰君該不會被埋得比她更深吧?好冷,不行,她得快去救他。

一團滾動的白球忽然打到她臉上,她「哇」一聲大叫,整個臉撲進雪裡,天,鼻子好痛,她趕緊揉了揉撞疼的鼻樑,好不容易定下神,看見那團渾圓的東西竟然還在動,一雙毛茸茸的腿先伸了出來,接著圓滾滾的尾巴也露了出來,牠拱起身子,悠閒抖開背上的雪,全身白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原來是隻狀如松鼠的小雪貂,牠睜著圓溜溜的小眼睛,尾巴興奮在空中甩來甩去,最後還老實不客氣地朝她的臉再度撲上來。

「不,我不好吃!」從沒看過這種動物,她緊張用手擋住,下一秒,她愣愣放開了手,「咦?」

牠在舔她臉上的雪?溫溼的舌尖忙碌清除著雪花,她覺得好癢,牠倒非常敬業,直到清完她臉上的殘雪後,才跑到上方處等著。

撐著兩手的她困難從雪洞中爬出,等她上了地面,已快喘不過氣,另一邊的地面忽然也跟著動了一下,不多時,一雙修長手臂掙出雪堆,緊跟著薰君的頭也冒了出來。

「薰君,幸好你沒事。」她歡喜衝過去,撲上。

「小、小姐,等等!」薰君好不容易從雪堆中鑽出來,但被她這麼用力一抱,身體又陷了下去,「呃,來不及了。」

這下還是兩個人一起掉進來,他急忙用肩膀護住她,上層雪堆又砸了下來,將兩人埋入深雪之中,動彈不得。

「小姐。」

「我、我們又陷到雪堆裡了?」他們離得真近,不,根本就是貼在一起了。

雖然薰君跟了她七年,兩人已經熟得不能再熟,但他畢竟是男性,與他站得這麼貼近,還是第一次。

「是,妳還好吧?」他說話也有幾分不自然,不但摟著她的腰,胸前衣衽還被雪片扯開一部份,她的臉就靠在上面,那個地方最接近心口,她一定聽得見他的心跳聲。

砰砰,砰砰,砰砰。

她羞怯低下頭,想起赤火也曾這樣抱過她,就算人已經不在,他溫暖的懷抱,還是深存在她心中,彷彿他們會永遠在一起。

部份冰雪融化,化成水滴流下她嫣紅的臉龐,似淚一般,她哽咽說道:「對不起,我讓你們擔心了。」

或許她真的忘不了那個人,那麼就不要強迫自己忘記吧,好好記住他的樣子,將他當成最美好的回憶收藏起來。

「我會試著去接受事實,不要再為我操心。」她終於不再逞強,在薰君面前掉下眼淚。

他欣慰點了點頭:「主公剛才說想帶妳去奈良散心,小姐願意去嗎?」

「咦?」她一愣,這個地名如同翻湧的水濤,同時帶著快樂與悲傷的浪花,打上她心裡的海岸。

「小姐?」

「謝謝。」她喜極而泣,閉上雙眼。

奈良是她和赤火相識的地方,在那裡,她還有一段遺忘許久的記憶尚未想起,如今赤火已經不在了,但她想找回那段遙遠的過去,為了他們曾經深刻愛過的這份感情!

「我好想哭。」

「小、小姐?」

「借我靠一下。」

愣愣抱著她,他的心頭油然升起一股暖意。

赤火,不管你是生是死,都不要再回來了,她需要一個可以停靠的地方,而他願意給她這樣的溫暖。

——儘管他知道,現在的她並不愛他。

 

 

第四章

 

奈良,櫻見城。

經過一夜,冬日的奈良被皚皚白雪覆蓋,放眼望去,屋簷上方堆積著又深又厚的銀白,直到清晨冬陽探出雲端,氣溫才逐漸回升,部分融化的積雪,沿著屋角滴滴答答落下,在靜謐之中,散發出一股典雅之美。

「大哥,我沒聽錯吧?」

一聲詫喊自屋內高亢傳來,與屋外沈靜的美景形成鮮明對比,夕痕驚訝圓瞪著雙眼,對坐在前方的兄長,不敢置信地再次確認道:「你的意思是,要我相親?」

「姬家城主有意與我們平式聯姻,他有位少主今年十九,剛好是適婚年齡,我想……」偷偷瞥了一下妹妹,千夜聲音越說越小。

「千夜大哥。」定定看著他,夕痕字正腔圓地喚。

「什麼?」

「你好像只有我一個妹妹對不對?」

「是呀。」他回答得小心翼翼。

「那麼姬家要跟平式聯姻,就是要我嫁到姬家囉?我和姬家的少主?」輕捧住溫熱的杯子,她慢慢啜了口茶。

陣陣北風自半開的窗戶吹進,雖然冷,但屋內的火炕燒得正暖,並不覺得嚴寒。

「我們父上生前與姬家城主是至交,關係向來不錯。」千夜謹慎斟酌著措辭,「八年前妳來奈良小住時,就受過他的照顧,他挺疼愛妳的。」

放下杯子,夕痕支著下巴,緩緩望向戶外,從這個方向望過去,正好可以看見高聳的天守閣[3],雖然冬天看不見奈良著名的花景,但外面一片雪白,倒也清淨舒爽。

想不到她曾在這麼美的地方住過,可惜她後來喪失記憶,對櫻見城的景物已經沒有半點印象。

「這次姬家跟我提議聯姻我也很訝異,我不勉強妳,但至少和那位少主見個面無妨吧?」

靜靜盯著樹梢上的積雪,她眉心漸漸蹙起,原來總是把她的安危擺在第一位的千夜,這次會這麼大方地帶她來奈良,還讓她恢復夕痕的身分,是為了要她與姬家「連絡感情」呀。

為什麼大家總喜歡在她的婚事上動腦筋?姬家是奈良的守護大名,地位顯要,既然親口提出了聯姻之說,平式一定相當重視,並且樂觀其成。

「夕痕,當初妳加入都察使時我沒反對,因為我想讓妳多接觸一些人。妳喜歡的對象我也沒有意見,但他現在已經死了,我希望妳能去追求另一個幸福,畢竟妳是我唯一的妹妹。」

好哇,開始對她動之以情了,夕痕輕敲著放在膝上的指頭,再來呢?他會勸之以理吧。

「武源氏已把我們視為眼中釘,一旦發動戰爭,勝敗難定。若我們能與姬家聯合起來,進一步可以消滅武源,退一步可以自守。」

她太了解她這位大哥了,口口聲聲說不會勉強她,但他把平式的未來,這麼冠冕堂皇的理由擺在前面,早料到她不好反對。

深吸口氣,她忽然「啪」一聲兩手按在地上,千夜一愣,不自覺地向後退坐一步,夕痕在鐮倉向北條泰時拔刀的事蹟他已有耳聞,她現在該不會也想拿刀砍他吧?

她愛憎分明的個性,一向是他最頭痛的。

沒想到她異常平和地起身,報以一個燦爛的微笑:「好吧,我可以和姬家的少主見面,不過如果到時候人家看不上我,我可沒辦法喔。」

千夜狐疑點了點頭:「妳願意的話是最好不過了。」

夕痕會這麼乖巧順從?他有些不敢置信地順了順胸口,還是她另有打算?

 

 

清幽無人的庭院,一片安靜,緩慢踱向天井的夕痕側著頭,思索剛才的談話。

相親?別開玩笑啦,她可不像一般名門家的小姐,會乖巧躲在深閨中,任人安排終身大事。

櫻見城的城主是不是頭腦有問題?怎麼還沒看過她,就隨便把兒子許給別人?雖然以前小時候受過他照顧,但都事隔多年,他哪知道長大後的她符不符合他兒子的標準?

沒關係,正式會面是在明天,她還有時間料理這件事。

「小姐!」抱著小竹籃,奈瑛一路興奮跑來,趕到她身邊,「聽說大人在安排妳的婚事?」

自從新潟之役後,奈瑛已經知道她的真實身分,所以也改口叫她「小姐」,而不再叫她影兒。

「是呀,他怕我沒人要,急著把我嫁出去呢。」夕痕半帶無奈地攤開手。

「那薰大人怎麼辦?」

「薰君?是我要相親又不是他,他幹嘛要怎麼辦?」

「可是他喜歡妳呀。」

猝然停下的腳步,遲疑停在原地,夕痕想起前幾天兩人尷尬陷在雪地裡的情景,小臉不禁很窘地紅起。

「妳、妳在胡說些什麼啊?」

「小姐,妳真的沒半點感覺嗎?我覺得薰大人對小姐用情很深呢!」

用情很深?夕痕一愣,臉上浮現出大大的問號。

她與薰君從小一起生活,一起長大,關係是比一般主僕更密切,但比起男女之情,他們更像彼此重要的親人一樣,要說薰君會喜歡她的話,奈瑛未免也想太多了吧?

「小姐不信?」奈瑛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個性單純,有話直說,馬上想舉例說明。

見此夕痕連忙阻止,搖了搖頭:「妳誤會薰君了,他這個人不管做什麼事都很投入,對每個人都很好啊。」

「小姐又不是薰大人,怎麼知道不是?不然我去問他。」

「不,」夕痕趕緊攔住她,「別問,我不想知道。」

「咦?」

「保持現狀不是很好嗎?」問了反而讓兩人都不自然吧。

奈瑛只好聳了聳肩,忽然想起什麼,掀開竹籃,一隻圓滾滾的小傢伙從裡面探出頭,一看見夕痕,立刻朝她雀躍跳過去,夕痕張手抱住牠,摸了摸牠鬼靈精怪的小腦袋,牠舒服蜷伏在主人懷裡,像個愛撒嬌的孩子。

「這小傢伙偏心得可真厲害,對我就沒這麼親熱,我還是負責餵牠的人呢。」奈瑛嘟著嘴抱怨。

小雪貂對夕痕情有獨鍾,在她被人從雪堆中救出後,就一直跟在旁邊,趕都趕不走,不得已之下,千夜只好准許她收留這隻死皮賴臉的小傢伙。

千夜不喜歡牠,非、常、不、喜、歡。

「小千夜,好癢。」可是夕痕卻故意幫牠取了這個名字。

她笑著按住不斷輕舔她面頰的小東西,小千夜頭一歪,從她懷裡跳到肩膀,被奈瑛一把提起來。

「你要安分一點,不然就讓你再洗一次澡。」

小千夜抗議著,小小的頭轉向夕痕求救,夕痕一笑將牠重新抱入懷裡:「奈瑛,妳知道姬家少主住在哪座寢殿嗎?」

這種事問她就對了,才來櫻見城沒多久,奈瑛已和裡面侍女混熟。

「妳是說子希少主嗎?」

對,夕痕點點頭,姬子希,這位少主就是她要相親的對象。

「從這條路過去就是那位少主的住處。」

「嗯。」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記住方位,她忽然感覺到什麼,好奇望向反方向迴廊,彷彿遠處有什麼東西吸引了她。

「奈瑛。」

「嗯?」

「那邊是誰的住所?」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奈瑛忽然臉色一變。

「噓,小姐,」連忙打探了下四周,奈瑛壓低聲音,「我聽小廝們說,那邊是櫻見城的禁地,大家都不敢接近。」

櫻見城也有祕密?夕痕眼中不禁揚起一縷興味:「喔?這麼可怕,有什麼吃人鬼物住在裡面嗎?」

「姬家有兩位夫人,聽說多年前側室被趕出去後,那邊的屋子就冷清下來。」

側室被趕走?

「那麼現在還有人住在那裡嗎?」

清冷的走道位於背光之處,有泰半被建築物的陰影擋住,以致於光線昏暗,彷彿隨時會有名哀怨的少婦,神情飄忽地穿過。

「有啊,小廝們說,那位側夫人的兒子有時會住在那邊。」

喔?是姬家的二少主?靜靜看著隱沒在陰暗中的長廊,夕痕忽然感到心弦莫名觸動了一下。

「他們說那位二少主十分叛逆,連城主都管不住,而且行蹤不定,家臣們也懶得過問,雖然同是城主之子,側室所生的卻不怎麼受到重視。」

輕撫著小千夜,她出神聽著奈瑛的陳述,下一秒,立刻有了決定:「我去看看。」

「啊?」還來不及阻止她,小主人已經像陣風般閃入幽暗的走道,奈瑛望塵莫及地搖了搖頭,「真是的,傷一好,好奇心又來了。」

自己的母親被父親趕出城,做兒子的夾在中間,處境一定很尷尬。

漫步在北風席捲的渡廊上,她繼續摸著寵物的頭,輕拍了下:「小千夜,你說姬家城主一個人娶兩位夫人,是不是很不應該?」

可是這個時代男人擁有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如果——如果赤火他沒死,他會不會納妾呢?

哎,怎麼又無端想起他了?心口驟然一痛,夕痕連忙丟開這個想法,她已經下定決心要振作起來,不要別人擔心的,怎麼……一顆不爭氣的淚珠悄然滾落,她趕緊拭去,討厭,她真討厭軟弱的自己這麼拿不起,放不下。

感覺到小主人的憂傷,小千夜從她手中掙開,從她右肩焦急跑向左肩,最後輕舔著她的臉安慰。

真是個窩心的小傢伙,夕痕苦笑捏了捏牠,忽然,一道黑影閃過面前,在與對方相視的剎那,一道猛烈電流瞬間貫穿了她的心房。

那個人——夕痕激動摀住唇,那個人的臉好像赤火!

她驚訝追上去,追到半途,那道身影卻已如幻影般消失無蹤,孤獨長廊上,只剩北風襲襲,不斷吹起她的腰繩,將她驚疑不定的心情捲向了半空之中。

 

 

姬子希是個溫文儒雅,充滿書卷氣的正少主,由於櫻見城地處安和樂利的奈良,他的生活過得相當平靜無波,絲毫沾不上半點戰爭氣息。

「少主,天色晚了,您再不就寢,明早我鐵定挨夫人罵。」女侍逕把他手上的書抽起,藏至身後,「更何況明天是您相親的日子。」

子希一愣,臉上泛起微紅。

「哎呀,少主,」侍女拿著書往他肩膀輕輕一敲,「你放心,聽說那位夕小姐是個大美人,不會讓您討厭的。」

「我、我不是擔心這個。」

「喔?」

「父親這樣安排,不是強人所難嗎?」他斯文起身,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夕小姐小時候,喜歡的人是我弟弟。」

「咦,她喜歡二少主?」

「那時靖也與二夫人都不住在城裡,夕小姐有次溜出城玩時摔進河裡,正好被他救起,從此以後夕小姐就常偷溜出去,我還幫她把過風。」想起往事,他不自覺笑開了臉,「她和靖也曾教我爬樹,可是我怎麼也學不會。」

皺起眉頭,女侍覺得不可思議:「幸好女孩子長大以後會變得端莊一點,不然一個會溜出城的少夫人,不把櫻見城鬧翻了才怪。」

「荷穗!」他慌張地制止,「妳、妳別亂叫啊,我、我跟她還沒成親呢。」

「你們不是要相親嗎?城主大人都這麼打算了,你們成親也是早晚的事,我叫她少夫人沒錯吧?」一面收拾桌子,荷穗一面揶揄說著,「少主您早點成親也好,多一個夕夫人陪你,您才不會成天窩在書堆裡,把身體都弄壞了。」

「喂。」他這個陪侍多年的貼身侍女就是口無遮攔,也不知是因為兩人相處久了,還是他個性溫和,荷穗和他一點也不像主僕,反倒像朋友,像兄妹。

「反正夕小姐要相親的對象是少主您,不是靖少主,您就安心等著漂亮的新娘子嫁進來吧!」退到門邊,她扮了個鬼臉。

荷穗真是的,他沒輒地嘆了口氣,望著她關上門扉。

和夕痕相親?他從沒想過這件事,經過八年,不知她現在是什麼模樣?

記得她以前,嗯,很兇,很粗魯,會跟男生打架,叫得很大聲,雖然他比夕痕大了三歲,但感覺起來總是她帶領著他走在最前面。

這麼有主見,不輕易妥協的她為什麼會答應相親?還是正如荷穗所說,女孩子長大以後會變得端莊一點?

「你就是子希少主?」悅耳的女聲忽然響起。

「咦?」他驚訝回過神。

一名美麗絕倫的少女悠然坐在敞開的窗戶上,上下打量著他:「你的房間沒有很多守衛嘛,一下子就闖進來了真沒意思。」提著武士刀,她輕快跳進屋內,「抱歉打擾,少主有空吧?」

這少女是誰?如果是櫻見城的侍女,不可能對他這麼無禮,他頓時慌了手腳,不斷後退,誰知對方下一個舉動更讓他吃驚,那把武士刀赫然架上了他的脖子。

「你明日要相親對不對?記住,千萬不能答應這門親事,知道嗎?」緩步逼近的她,美麗雙目一瞇,「嗯,為什麼呢?因為我不想害你。」

子希臉色刷白,驚駭瞪著橫在他頸上的雪亮太刀,雖然身為一城正少主,他只會唸書,這輩子從未離刀口這麼近過!

「我很誠懇地求過你囉。」少女淡淡一笑,輕移開刀,雙掌闔起拜託,「既然你已經同意,明天可千萬不能反悔喔!」

這是怎麼回事?求他?怎麼他一點也不覺得她像在求人,這、這明明就是威脅,他哪裡同意啦?從頭到尾他根本講不出半句話,怕他要是開口,會不會被這個人一刀殺了?

還在驚恐當中時,子希發現走向窗邊的她突然回過頭,朝他笑得愉悅。

「少主。」

「什、什麼?」她該不會改變心意要回來補一刀吧?

「你人很好,很好講話,和你商量很愉快,晚安。」

「呃!」這算哪門子的商量?他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她翩然離去。

奇怪,奇怪,怎麼會有這麼怪異的刺客?

刺客——啊,對呀,隨便闖進他房裡,還拿刀抵住他的脖子,這不是刺客是什麼?他居然和一個刺客正面「衝突」?

「來、來人!」雙腿一軟,他整個人滑坐到地上,慌張爬到門口,這時才想起他似乎該大聲呼救,「刺客,有刺客!」

這是夕痕來到櫻見城的第一個晚上。

 

 

入夜後的櫻見城更顯寂靜,陣陣北風襲來,將枯枝吹得左右亂顫,池子內已結了層薄冰,一名少女難過蹲在池邊,秀麗粉頰噙著淚珠,遠遠望去,彷彿從天而降的仙女,因為找不到回去天上的路而傷心。

在這樣靜謐的深夜,嚶嚶啜泣顯得格外清楚,千夜狐疑停下腳步,循聲走到池邊,見她哭得相當傷心。

「妳怎麼了?」

「咦!」少女驚訝站起身,愕然發現對方居然是名陌生男子,她連忙用外褂袖口掩住自己。

「妳人不舒服嗎?還是?」她為什麼要拼命摀著自己的臉?千夜好奇走近,把她嚇得向後退開好幾步,眼看她轉身就要跑開,他一個箭步過去,攔住她,「看妳一個人哭成這樣,不問出原因我是不會讓妳走的。」

這人怎麼這樣,她羞紅滿面,別說她不能隨便跟男子說話,對方還是個陌生人,要是讓她母親知道還得了!

「妳到底怎麼啦?」見她沈默不語,千夜不死心又問了一次,看她難過成那樣,該不是要來池邊尋短見吧?

低下紅霞漫飛的臉蛋,她回答的聲音極為柔細:「我、我母親說過,不能理會陌生的男人。」

原來是男女之防,千夜聳聳肩。

「妳怕我有非分之想?」他向來埋頭於軍事,沒注意那麼多細節。

「我只是——」這人說話怎麼那麼直接啊,小臉更紅,她急著想辯解,頭一抬,目光赫然對上他的臉,她胸口忽然砰通一跳,含羞的紅雲再度掠過面頰。

對方五官英挺深邃,顯然比她所見過的人都要出色,尤其是他身上凜凜散發出來的氣勢,不怒而威,深深撼動了荏弱的她。

見她露出臉,千夜微微一笑,嗯,這樣好多了,她長得這麼清麗,沒事幹嘛把自己遮起來。

「咦?」偏過頭,他發現結冰的池面上躺著一只黃楊木梳,他指指那樣東西,「那是妳掉的嗎?」

她點點頭。

「不過是把梳子而已,妳為此哭得那麼傷心不是很傻嗎?」

這人竟敢無禮取笑她,少女微微不悅,卻沒生氣,只是悶悶垂下頭,然而他接下來的舉動讓她大吃一驚,馬上忘了他的冒犯。

「危險!」初冬水面還沒完全結凍,見他二話不說直接跨入池裡,她驚呼。

薄冰在他踩下的瞬間破裂,緊接著是嘩啦水聲四起,這水好冷,千夜打了個冷顫,幸好池水不深,只及他腰部,他拾起髮梳正想抽身,右臂忽然被她緊緊抱住。

一時情急,她竟忘了男女授授不親,緊張抓著他,怕他發生什麼意外,但她雙眼自始至終都是閉著的,絲毫不敢張開。

這女孩真膽小啊,千夜靜靜看著她,一直以來環繞在他身邊的女性都很強悍,像他母親,葵芸,比一般男人還要果決幹練,夕痕的個性完全遺傳自她,就更不用說了,而眼前這名女子纖細柔弱,與他以前接觸過的女性大不相同,讓他不由自主地對這名女子產生特殊的感覺。

「小姐?」他笑出聲,「妳這樣拉著我,我要怎麼上岸呢?」

「啊!」她急忙放開,為自己的失態羞紅滿面。

「哪,妳的東西。」

怯怯望著他手上的木梳,她要拿回來嗎?可是這樣她就會碰著他的手了。

「咳,妳怎麼會害羞成這樣,。」一把拉過她的手,他將半圓狀的木梳塞入她掌心,「看得出來妳一定相當喜歡它,別再掉了喔。」

他迷人一笑,大步走開來,夜色很快淹沒了他的背影,她愣愣佇立在原地,手心裡的髮梳還是溼的,有些冷意滲入她指尖,提醒她剛才的奇遇並不是一場夢。

「吹雪,吹雪!」

氣急敗壞的叫喚驚醒她,她瑟縮應了聲,一名衣著華麗,神態嚴厲的婦人氣沖沖來到她身邊,一開口便是連串指責。

「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大半夜一個人在外面遊蕩,妳是大家閨秀,不要隨便出房門,咦?手裡拿的是什麼?」

「我——」

「拿來!」揪住她的手,婦人搶過木梳,「妳怎麼老喜歡這麼寒酸的東西,妳父上為妳從大津買來的那把金紋螺鈿梳為什麼不用?」

「我……喜歡素淨一點的。」她的聲音越說越小,像隻螞蟻,手背猛然被擰了下,她痛得望向母親生氣的臉。

「妳是一城小姐,就該使用符合自己身分的東西。」婦人將木梳隨手拋進草叢,吹雪心疼看著它消失在視線中。

「等等,妳剛才在池邊做什麼?」注意到池面的碎冰,婦人像在審問犯人般瞪向她。

「撿東西。」

「沒掉到池裡吧?」

「沒、沒有。」她慌張搖搖頭,婦人懷疑摸著她的衣服,發現她身上微微沾了點水氣,卻沒到全溼的地步。

「諒妳也沒那個膽,要是讓我知道妳做出那麼有失體統的事,看我怎麼罰妳!」

她囁嚅低下頭,更沒勇氣將剛才的事說出來,走道上已有一群侍女等著,準備跟隨自己的主子回寢殿。

悵然瞥向黑壓壓的草叢,吹雪緩步走著,那個人會不會著涼了?池水是那麼的冰冷,啊,她還忘了跟他道謝!

「吹雪小姐?」

「嗯?」她連忙回神。

「您又惹津奈子夫人生氣了?」身旁侍女關心道。

「是我不好。」垂下安靜的眼睫,她暗暗期待地想著,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遇到那個人呢?

 

 

 

 



第五章

 

櫻見城城主姬光仲的正夫人,津奈子,系出名門,為人難免自恃過高,在丈夫迎娶了側室─—瑾姬後,又以善妒聞名,千方百計打擊側室的地位,讓瑾姬難以在櫻見城立足。起初瑾姬對她相當忍讓,直到二少主出世,她變本加厲,不斷對側室母子施加迫害,終於在二少主七歲時,瑾姬帶著兒子憤然出城,居住在奈良近郊。

五年前奈良大火,瑾姬從此不再回櫻見城,津奈子終於如願以償,剷除了情敵,這件事櫻見城上下眾所皆知,沒人會懷疑她是位兇狠潑辣的正夫人。

「多年不見,夕痕已出落得這麼標緻了,真不愧是葵夫人的女兒呀。」津奈子笑著望向一旁丈夫,「葵夫人也真是的,居然把這麼美麗的女兒藏在府裡,應該常帶夕痕來櫻見城玩玩才對,主公,你說是吧?」

面對妻子的問題,姬光仲連忙點頭附和:「是啊,夕痕,妳在櫻見城別拘束,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

「我不會拘束的,城主大人。」抬起頭,夕痕靜靜一笑。

坐在她身邊的千夜看了妹妹一眼,奇怪她竟會表現得如此乖巧,本以為夕痕打算在今天這個場面上大鬧,沒想到她異常柔順,簡直不可思議。

一早,由薰君幫她穿上正裝,層層疊疊的單衣與女重袿一件件套在身上,她都快被這些繁複衣物窒息了,巴不得相親趕快結束,偏偏其他三人的興致很高,尤其是城主夫人,滿屋子幾乎都是她一個人的聲音。

「夕痕這麼美麗懂事,與我家子希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呢,千夜大人,我太中意你這位妹妹了。」

「夫人過獎了,夕痕還有很多地方需要夫人包涵。」千夜禮貌性地回應,瞥見夕痕催促的眼神,他無奈聳了聳肩。

津奈子沒看見兩人的小動作,喜孜孜望向側門出現的人影:「吹雪,快來見過平式大人與夕小姐。」

今日相親實際上是要讓兩家親屬相互引見,身為姬家的小姐,吹雪亦被打扮好,等父母和平式家會面後,她再由側門進入,雖然低著頭,但一踏入內室,她立刻看見昨夜那道熟悉的身影。

咦?是他?嬌怯的眸子驀地睜大,她僵立在門旁,把津奈子平常殷切教導的禮儀全忘了,怎麼辦?他也在看她。

「吹雪!」

聽見母親提高八度的叫喊,她急忙來到中央行禮。

「這孩子怕生,別見怪。」瞅著女兒發紅的臉蛋,津奈子用眼神警告,「吹雪,雖然妳比夕痕大了兩歲,可是人家夕痕應對得體,妳可要好好學學。」

「是。」她小聲應著。

好奇怪的母女,望著行禮完退到一旁的她,夕痕好奇偏著頭打量,不懂她為什麼要怕自己的母親怕成這樣呢?

等女兒坐定,姬光仲滿意舉起下巴,朝門旁侍臣使了個眼色。

「請正少主進來吧。」這次會面主要是將兒子介紹給平式,重頭戲自然擺在後面。

「是。」兩邊侍臣將紙門左右拉開。

轉過頭,夕痕不動聲色地瞥向大門,她知道接下來的情況會有點……呃,尷尬。

前腳才剛踏進去的子希一看見她,臉上剎時閃過驚愕,她?她?刺客?這,刺客?她?她是刺客?還是刺客是她?或者她是刺客,刺客不是她?可是刺客是她,那她不是刺客?不不不,他在胡思亂想什麼?

見她平常嚴格調教的兒女接連失常,津奈子面子有些掛不住,好不容易強壓下怒意,低喝了聲:「子希!」

他嚇得從思緒中驚醒,踉蹌走進屋,夕痕闔起手中紙扇,微笑看著他,這對兄妹還真像啊。

「我要解除婚約!」不等父母問起,子希立刻伏跪到地上大叫。

除了夕痕,大家全嚇了一跳,津奈子那雙杏眼瞪得有夠大,簡直快掉下來。

「你、你這孩子在胡說些什麼?」津奈子急急搖起扇子。

「夕、夕小姐是……」偷偷瞄了下那張微笑的面龐,見她朝他俏皮眨了眨雙眼,子希慌忙又垂下頭,「她是……是……」

「是什麼呀?」津奈子帶著一絲怒意逼問。

「夕小姐是少見的美女,」困難地吞嚥著口水,他差點嗆到自己,「子希、子希沒有那個福份娶夕小姐為妻!」

夕痕哭笑不得地嘆了口氣,這位子希少主怎麼會這麼憨厚,說她曾拿刀威脅他沒關係的嘛,他居然還幫她找藉口搪塞婚事。

「子希就是謙虛。」津奈子笑開臉。

「母上!」

「你別多話,這門婚事能夠增進我們兩家的關係,櫻見城也好久沒這麼熱鬧了,夕小姐住在城裡的這段時間,你多多照顧人家。」

「可是她——」

不讓兒子說完,津奈子堆笑轉向千夜:「對了,平式大人,葵夫人是不是不贊成夕痕嫁到奈良來?之前我曾寫信跟她提過這件事,卻被她客氣回絕了。」

「我母親對夕痕的婚事早有打算。」

喔?首次聽聞此事,夕痕揚起柳眉,將詢問的目光投向千夜,千夜假裝沒看見,鎮定端起茶小啜。

原來他是平式的主公,難怪有股異於常人的氣勢,吹雪偷偷看了他一眼,只是她從沒想到平式的家主會這樣年輕,他叫千夜,平式千夜。

「我會再派人跟葵夫人商量,」對於兩家的聯姻,姬光仲與妻子一樣熱中,「夕痕就暫且在城裡住下吧,嗯?」

正打算謝絕,立即被千夜一個噤口的手勢攔阻,夕痕嘟起小嘴,什麼嘛,兩家對這門親事還不死心呀,看來要推掉這門婚事,得從城主夫人那邊著手比較有效。

城主夫人,津奈子……嗎?夕痕抬起頭,思忖望去的明眸閃過慧黠。

「那麼我們就打擾了。」千夜沈靜行了個禮。

「哪裡哪裡,多幾個孩子,城裡也熱鬧多了。」換了個坐姿,姬光仲想起什麼,對門旁侍臣說道,「去請二少主過來。」

「是。」

二少主?絞緊膝上的雙手,夕痕咬住唇,她在期待什麼?為什麼她會這麼在意這位傳聞中叛逆不羈的二少主?

原來那個人也在城裡,一想起瑾姬的兒子,津奈子的臉立刻垮下。

「先說說我這位庶子,他性情剛烈,如果待會有什麼冒犯之處,還請平式大人和夕小姐見諒,本來他不常住在城內,這幾天才剛從新潟回來,正好讓他向兩位問候一聲。」

新潟!心口陡然一抽,夕痕迫切望向門口,當那道英俊筆挺的人影映入眼中,她再也無法移開目光。

「赤火?」他沒死?他逃出來了,她的赤火!

驚訝站起身,夕痕激動奔向他,將他緊緊抱住,這個舉動使在場的姬光仲、津奈子、吹雪以及子希完全傻眼,不敢相信她竟當眾摟抱一個不是她相親對象的男人。

「幸好你沒事。」深恐再度失去這個身影,她將他抱得更緊,之前她曾想過如果哪天赤火真的有幸生還,她一定要先給他一記耳光,誰叫他拋下她,一個人去赴死,可是現在她只想好好抱著他就好。

原來赤火是櫻見城的二少主,千夜大感意外,沒想到他竟會是姬家的人,那麼他本名應該叫靖也,姬靖也,母親則是櫻見城的二夫人,瑾姬。

「平式小姐,」那道挺拔的身軀站立不動,任她緊摟著,冰冷的語調接著響起,「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可不認識妳。」

「咦?」感覺到他的疏離,夕痕困惑仰起頭,隱隱覺得不對勁,他的反應太冷淡了,臉上非但毫無重逢的喜悅,反而像個旁觀者在看場鬧劇般,冷眼望著她。

「請移開妳的手。」他冷硬地道。

「赤火?」從未見過他這麼拒人千里的樣子,夕痕不禁忡然鬆開雙臂。

「嗯,我看看,」視線轉向室內眾人,他嘲諷勾起唇,「全家都到齊了,好個溫馨感人的畫面。」

「靖也!」姬光仲臉色一沈。

「看來我是這裡最多餘的人,」他突然抓起夕痕的手,將她粗暴推向子希,「妳嫁進來當少夫人,剛好把這個畫面唯一沒有的角色補全。」

狼狽跌在子希桌旁的她驚愕抬起頭,難以置信赤火會這樣對她,蠕唇正想開口,他已狂妄轉身,連禮都沒行,直接掉頭走出大殿。

「哼,驕縱。」收起扇子,津奈子嫌惡輕了聲。

他以前從不會那麼過分,當場讓人難堪的,姬光仲嘆口氣,難道是他對姬家的恨意更深了?自從瑾姬被迫離開櫻見城後,父子倆的隔閡日漸加深,甚至到後來簡直形同陌路,成為無法解開的心結。

「夕痕,別理他,他的性子就是這樣。」

「不。」一定有什麼地方誤會了,雖然他剛才的行為太過份,但她不是那種會坐在地上哭哭啼啼,等著讓人安慰的女人,想要知道他為什麼會有這種改變,就要想辦法自己去弄清楚!

「夕痕?」

堅定站起身,在眾人驚訝的眼光中,夕痕扭頭奔出屋外,現場頓時響起好幾道抽氣聲,津奈子臉色發青,不悅轉向當人家兄長的千夜。

「夕痕是怎麼啦?」她要相親的人是子希,剛才衝上前抱住另一個男人已經夠驚世駭俗了,現在還追著那個人,把相親的兩家代表丟下,虧剛剛還拼命稱讚她應對得體。

深知她性情的千夜倒不訝異妹妹會這麼做,如果她沮喪留下來,就這樣默默接受才奇怪。相較之下,他比較擔心的是那位二少主,為什麼個性和態度會差那麼多?

之前赤火雖然說過他愛她,可是也說要殺她,照他現在的反應,萬一——

「對不起,請容我先告退。」千夜警覺站起。

「咦?千、千夜大人?」望著他匆匆離座,津奈子僵住,緊握住的扇柄差點被她硬生折斷,半晌過後,她忿忿轉向自己的一雙兒女,「你們這幾個孩子今天是怎麼回事?」

只有傻子敢在這種時候開口,子希與吹雪默契十足地互相看了一眼,垂下頭,決定保持沈默,更何況他們有自己的心事要想。

 

 

「赤火。」穿過長廊,在轉角處追上他,夕痕旋身擋住去路,「你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要說不認識我?」

如果他有什麼難言之隱,剛才在眾目睽睽之下不方便說,現在附近只有他們兩人,總該能告訴她了吧?

「我不想理妳,不行嗎?」他聳了個肩。

察覺到他整個人似乎有哪裡怪怪的,夕痕蹙起眉,可是又說不上來怪在哪。

「你在氣我答應與子希少主見面?」

「喔?」他環起雙臂,斜睨了她一眼,「平式夕痕,妳想嫁給誰,跟我有什麼關係?」

怎麼回事?赤火究竟在跟她鬧什麼彆扭?從剛才見面到現在,不但對她冷嘲熱諷,還連名帶姓地叫她。

「我知道了!」想來想去只剩下一種可能,「是因為你母親?」

他們會在新潟分離,也是為了他母親的緣故。

「千夜都跟我說了,你想殺的人是我,為什麼不說?你在鐮倉時為什麼不說?你以為就算你要殺害的對象是我,我就會因此而退縮嗎?」

經過這麼多天的煎熬,她終於忍不住,將所有聽見真相時,為他擔憂、為他心痛的心情全部說出來。

「我不怕你要殺我,完全不怕,只希望你親口告訴我實情,讓我們一起面對這個問題,但是最後告訴我的人是我大哥,不是你!」

他們不該在冬季重逢。

櫻見城,顧名思義,以美麗的櫻花見稱,在冷峭的冬日,他們看不見繁花似錦的櫻花飛舞。

「為了我母親我得殺妳,這是事實。」勾起唇一笑,他兀地抬起她的下巴,「不過,平式夕痕,妳也太低估自己的價值了,妳是平式一半的繼承人,除了平式千夜,妳就是平式的重心,妳不覺得妳該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嗎?」

以前赤火從未在意她的家世,為什麼今天會突然這麼說?連說話的語氣都很奇怪。

「你幹嘛說這些?」

「提醒妳,少動點感情。」他忽然傾身湊近,「妳除了長得漂亮之外,不會一無是處吧?」

她一愣,被他眼裡的輕蔑狠狠抽了一鞭,頓時胸口暗自生疼,但她不願示弱,反瞪了回去。

低下頭的他帶著詭譎的微笑,幾乎快吻上她:「既然不服氣,那就讓我好好見識一下妳的本事吧。」

他到底在說什麼?她不記得赤火會那樣冷笑,難不成他在新潟燒壞了腦袋嗎?之前的他是那麼開朗風趣,現在卻舉止輕慢,神態判若兩人。

驀然看見千夜站在不遠處觀察他們,她將下顎自他的箝制中扭開,抓起他的手緊緊一握。

「你有什麼苦衷,對不對?我知道你一定是有什麼苦衷才會這樣的。」她匆匆放開他,「你放心,我相信你!」

微微牽動了一下嘴角,他對著她跑走的背影低喃:「平式夕痕,妳真天真。」

一抹乍起的冷意,陰狠地閃過他眼底。

「夕痕,妳不覺得他的態度相當冷漠嗎?」站在不顯眼的角落,剛才那一幕,千夜可看得清清楚楚,他朝跑近的妹妹搖了搖頭。

「大哥也感覺到了?」她輕咬住唇。

「妳還是離他遠一點。」

「大哥,我──」

「聽我的話,跟他保持距離,妳畢竟不夠了解他,人心難測啊。」

「不,」夕痕用力搖著頭,「我不能因為他沒來由的冷淡就輕易收回感情,他一定是在新潟發生了什麼,才會變成這樣,我會等,等他願意告訴我。」

「夕痕。」千夜擔心喚了一聲,突然看見她美麗的黑瞳燃起燦爛的光采。

「不管怎麼說,他回來了,他是活著回來了啊!」

 

 

赤火沒死?還搖身一變,成為櫻見城的二少主?

眉庭深鎖的薰君靜靜望著桌子一角思忖,忽然一個閃神,針頭扎進了指尖。

「哎呀,你刺到手了,還流血了呢。」荷穗的驚呼將他拉回現實,「夕小姐還說你是縫紉的高手,我看哪,這種工作還是我們女人來做比較適合。」

說罷,她將他手上的衣服拿過來,幫他把未縫完的部份接下去。

薰君收回雙手,端正放在膝上:「對不起,荷姑娘。」

房內點著紅紅炭火,比室外暖和許多,正在桌前練字的子希抬起頭,把筆擱在硯台上一笑。

「妳偶而做點細活也好,免得成天幫我搬書,逕做些粗重的工作,越來越不像個女孩子家。」

荷穗抽出針,長長拉向空中:「少主嫌我啊?」

「不敢,妳比我母親還兇。」

「少主你——」

「妳看,再這麼兇的話,當心把人家薰君嚇跑了。」

「咦!」她迅速看了身旁的安靜身影一眼,薰君有禮地保持沈默,俊秀的臉上淡淡笑著,看得她不禁雙頰飛紅,趕緊低頭繼續手上的針線。

都是少主啦,害她方寸大亂。

「薰君,你不介意吧?荷穗突然把你拉來陪我。」

「哪裡,少主您太客氣了。」他一脈謙恭地行了個禮。

他與子希同樣都是溫文少言的典型,荷穗初見到他時還吃了一驚,沒想到世界上還會有人比子希更為沈靜,很早以前她就覺得小主人太寂寞了,需要一個性情相近的朋友。

而薰君他……想到這兒,荷穗定定瞥向他清秀的側臉,他是不是能永遠待在櫻見城呢?要是她去求夕小姐讓他留下,咦?她想這做什麼?平常很少胡思亂想的,怎麼今天——

趕緊揮開奇怪的念頭,她將最後一針縫進,打結,收針,興奮拿到子希面前:「好了,我縫得很快吧,你看合不合身。」

子希指著其中一條縫線:「怎麼這一條歪了?」

「這一條?」她左看右看,沒錯,其它的地方都相當筆直整齊,那是薰君剛才縫的,只有她接下去的地方幾乎要斜到對邊去。

「反正我就是縫不好嘛。」她搶回衣服,抱著它生氣。

子希笑著搖搖頭,轉向薰君:「你看,哪有女孩子這麼容易生氣,一點也不溫柔。」

少主又故意開她玩笑,她紅著臉,偷偷瞄向薰君,忽然有點期待,不知他會怎麼回答。

「和我家小姐比起來,荷姑娘是溫柔太多了,我已經習慣女孩子兇巴巴的樣子。」

夕小姐嗎?怎麼這話讓她有點高興,又有點失落?真搞不清楚自己是怎麼了。

「對了,」薰君很少主動開口,通常都是默默在旁看著一切,只有這次例外,「冒昧請問少主您一個問題。」

「什麼事?」

「少主您為何會拒絕我家小姐的婚事?」

與姬家聯婚自然是千夜的意思,雖然他沒在相親會場,對細節卻也相當清楚,千夜明明知道葵芸的計畫,卻還要跟姬家聯姻,這個用意顯然已經擺明,千夜對他有戒心,不想讓他和夕痕成親!

但他才是葵芸選中的人,葵芸不可能讓女兒嫁進姬家的。

「我、我怕她。」子希躊躇了好久才說出來。

荷穗不解地將針頭收回線包:「為什麼?她對少主做了什麼?」

一時間子希不知該怎麼解釋那晚的事,還在猶豫之際,門邊響起一陣清悅笑聲,聽見這個聲音,薰君立即起身,推開紙門,輕快走進屋內的夕痕直直來到愣住的子希面前。

「少主,我們又見面了。」她朝他伶俐笑著。

子希嚇得連退了好幾步,他永遠忘不了那晚的情景,她拿著刀威脅他,刀口都已經抵在他的下巴上了呢!

「小姐。」薰君恭敬低下頭行禮。

這名少女就是平式的小姐?

荷穗好奇打量她,她和吹雪小姐簡直有如天壤之別啊,絲毫沒有半點小姐應有的矜持,甚至不會用袖子或扇子遮住臉,吹雪一踏出房門少說也有六、七個侍女跟著,而這位夕小姐不但未帶一人,連身上的衣服都非常輕便,只不過穿了件合身素雅的和服小袖,外罩蘇芳色外褂。

依一般標準看來,她實在稱不上是個合乎禮節的名門閨秀,但她充滿朝氣,不假修飾,笑起來卻異常美麗,一眼就足以擄獲眾人的目光。

「小姐,妳找我嗎?」

「嗯,」盤算著什麼的小臉轉向薰君,「今天小千夜無精打采,我怕牠可能病了。」

「我馬上去。」永遠把夕痕放在第一位,不忍見她多擔心一秒,薰君立刻起身準備退下。

夕痕拉住他:「別忘了向少主告退。」

「是。」他伏下行禮,「少主,薰君先下去了。」

「呃,你去忙吧。」又驚又懼地退到牆邊,子希神色慌恐,發現她似乎沒有打算跟著離去的意思。

「薰君能認識你們真是太好了,他太文靜,應該多出來走走。」目送著遠去的侍臣,夕痕來到屋子中央。

荷穗猛點頭:「是啊,和我們少主一樣。」

「真的?」

「嗯。」

「那妳以後常去找他過來好不好?」夕痕高興拉起荷穗的雙手。

「咦?」常去找他過來?

「有他這麼正經的人跟在身邊,我不好辦事。」

「為什麼?」

「這個以後妳就明白了。」她神祕一笑。

真是古怪的小姐,荷穗迷惑地點點頭。

趁著她們談話之際,子希躡著腳跟,偷偷溜出大門,夕痕見狀連忙追過去大喊:「啊,少主,別走哇,我還有話要告訴你呢!」

有話要告訴他?完了,該不會想把他大剁八塊,送到他父親面前要求退婚吧?

他趕緊加快腳步,狼狽逃命去,與夕痕兩人一前一後跑過長廊,坐在門邊的荷穗歪著頭看著,百思不解。

「夕小姐真是個怪人,可是,怎麼連一向冷靜的少主也變得這麼失常?」

他這輩子還沒那樣狂奔過,但畢竟平常除了看書之外,少有機會從事其它活動,夕痕終究還是追上了他。

「少主。」她擋在他面前。

「妳、妳別過來!」他開始倒退,直到角落邊。

「我今天沒帶刀,你不要那麼怕我嘛。」

他越怕她,她越覺得有趣,最後索性逼近到他面前,子希驚慌失措摀住雙眼,她想先剝下他的皮嗎?

他在書上看過,打仗時通常會先剝光俘虜的皮,然後是削下耳朵、鼻子、挖出眼睛,哇哇哇,好可怕!

「我是來道歉的。」

「咦?」也有不先剝皮的酷刑嗎?子希悄悄鬆開手指,看見她臉上燦爛的微笑。

「雖然第一次見面時我對你相當無禮,害你飽受驚嚇,不過那是我找錯了人,這次我絕不會再弄錯了,請問你母上的寢殿在哪?」

「那、那邊。」他顫顫比向北方。

夕痕按了按太陽穴:「希望津夫人的尖叫聲不要吵醒了全部的人。」

「妳要做什麼?」

「為自己的未來奮鬥呀。」

「耶?」他實在不懂這和他母親有什麼關連,但靜觀其變是他慣來的作法,便沒再多問。

「我還想問你一件事。」將目光轉向天上雪白的天穹,她深吸口冷意漸深的空氣,「你覺得二少主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一問,讓子希皺起眉頭,靖也與他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但在現實上他們卻遙不可及,津奈子嚴禁他與側室所出的孩子有任何來往,他莫可奈何。

「怎麼不說話了?」她奇怪他的沈默。

「我不知道。」

「不知道?可是他是你哥哥,你們不是同一個父親所生的兄弟嗎?」

一陣冷風吹進寂寥的天井,捲來片片枯葉,他面有難色地低下頭。

「我很久沒跟他說話了。」

夕痕一愣,忽然想起櫻見城的傳聞,津奈子曾迫害不是己出的二少主,子希夾在中間大概也很為難,本來想從他這邊多認識赤火一些的,沒想到櫻見城的情況這麼複雜,夕痕嘆息垂下頭。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處得不好。」

「我想跟他做朋友。」

「咦?」

「聽說他刀法很強,長年在外流浪,我有些羨慕他。」子希溫雅一笑,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面頰,「不像我,什麼都不會,心裡有話也不敢直說,他就很有自己的主見,敢作敢當。」

「他知道你的想法嗎?」

他搖搖頭:「我只希望他別恨我就好了,我母親對他們母子那樣,他一定很討厭我。」

這番話令夕痕聽了心中一動。

「不不不,你別擔心,我會想辦法讓你們和好,就當作是我的賠禮吧。」

「夕小姐?」她怎能這麼堅強呢?那種說做就做的果決與勇氣,真讓人自嘆弗如啊。

「放心,他不是一個會記恨的人。」

「咦?妳八年前不是失去記憶了嗎?怎麼還會認識靖也?」

「這說來話長,只是他從新潟回來後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她不相信他會無緣無故變成那樣,望著忽然飄起大雪的天空,緊握住拳的她堅聲說道,「我一定要設法找出原因。」

站在廊上,與她一同凝視著戶外飛雪,子希被她話中的堅定感染,緩緩綻開微笑。

夕痕真是名奇怪的女子,不過他並不討厭她。

 

 

 

 

 

 

 

 

 

第六章

 

津奈子終於急著退掉平式的婚約了,除了夕痕,眾人皆大感意外,之前最熱衷的人不是她嗎?怎麼一夕之間反對得那麼厲害?問她原因,她卻一個字也不敢說。

撐著竹傘,吹雪漫步在清除完積雪的走道上,細數著日子,怎麼春天不快點來呢?一到春天,櫻見城的櫻花盛開,最美麗不過了。

放慢腳步,她來到一棟陌生的別館前,遲疑不決地舉起手,掏出袖內的木梳發呆,後來她還是偷偷把梳子撿起,小心珍藏起來,每次看到這樣東西,她就開始睹物思人。

她想跟那個人道謝,為此她屏退了侍女,一個人偷溜出來,萬一被她母親知道她這行徑,吹雪不禁打了個冷顫,好不容易來到這裡,卻沒有勇氣向前。

「誰?誰在那裡?」千夜揮開積著厚厚白雪的枯枝,朝這邊大步走來。

她看見他,嚇得想找個地方躲起,怎麼辦?她來不及掉頭了!

「吹雪小姐?」剛練完刀的千夜汗水淋漓,胸前上領全部敞開,露出結實漂亮的胸膛。

從沒見過男人袒胸的她羞紅轉開頭:「你、你怎麼那、那樣!」

「我又不是沒穿。」

「呃!」這人真壞,明知道她害羞,她一跺腳,回頭瞪他,「我又沒說你沒穿!」

啊,她在說什麼?她可是有教養的城主之女,怎麼可以跟個男人討論有穿沒穿的問題?她驚覺自己失言,臉上更加飛紅。

倒是千夜揚起微笑,欣賞起她害羞的女兒情態:「吹雪小姐來這兒有什麼事嗎?」

他邊笑,邊把衣襟拉上,免得她待會兒害羞得跑掉。

被這麼一問,她的雙頰開始發燙,哎,哎,她該怎麼開口?

「吹雪小姐?」

怎麼她的名字被他念起來特別地好聽呢?她愣愣低著頭,耳根嗡嗡作響。

「妳如果沒事的話,那我先告辭了。」

「等等,我、我……」看見他回過頭的臉,她的心臟不禁又停住,「我找夕小姐。」

哎,她還是沒那個勇氣。

「夕痕去找你們二少主,不在這邊。」他聳聳肩,「最近她常往他那兒跑,吹雪小姐要找她的話,去那邊看看吧,或者我遇見她時幫妳說一聲?」

「不、不用了。」吹雪在心裡長嘆口氣,怎麼她連「謝謝」簡單兩個字都說不出口呢?

不行,她下次一定要鼓起勇氣告訴他!

 

 

這幾日小主人去找二少主時,通常都是一個人去,很少要人陪她,奈瑛這會兒便空閒下來,悶得發慌,坐在階梯上的她,膝頭蜷曲著小千夜,在她的安撫下,小千夜很快便睡著了。

這座櫻見城真是典雅安靜,與駿河磅礡的氣勢不同,亦沒有鐮倉的一世繁華,她輕撫著小千夜柔軟的毛皮,思緒漸漸被風雪帶遠。

她想起第一次遇見影兒時,影兒女扮男裝,站在走廊上大喊「你這混──蛋──」

往事彷彿昨夜。

她們一起躲避藝妓們的追趕,一起遊湖,一起嬉鬧,影兒為她受傷,為她贖身,為她生飲人血,她看著她從少年的影兒變成女兒身的影兒,再從影兒變成了平式的小姐。

「小千夜,我希望能一直跟隨著夕小姐,直到永遠,你知道嗎?」

醒過來的小千夜傻呼呼看著她,靈巧的身軀隨即站起,從她膝頭跳下。

「啊,我的小千夜大人,不行哪,薰大人說你吃壞肚子不能亂跑。」奈瑛急忙追去,「你要是又鬧出病來,小姐會難過的。」

可惜這小傢伙只聽夕痕的話,絲毫不理會她,她拼命跑著,經過轉折處,忽然迎面撞上一個身影。

「啊。」對方摀住被撞疼的胸口,微蹲下身,似乎頗痛。

糟糕,她把人撞傷了!

「對不起,對不起。」撫著額頭,奈瑛急忙道歉,怎麼辦?對方穿著體面,一定身分頗為高貴,要是追究起來怎麼辦?

子希溫和一笑:「沒關係,我只是被妳嚇了一跳。」

還好,這人心地仁厚,不跟她計較,她不禁鬆口氣,拍了拍擔心的胸口:「幸好您大人大量,要是我撞到別人可就慘了。」

這女孩未免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吧,子希加深嘴邊的笑:「我想換做別人也不會跟妳計較的。」

「您不懂我們身為下人的心情,更何況在櫻見城──」

「城裡有人對妳不好?」不知為何,他突然有些在意這一點。

「不是不是,我不是櫻見城的人。」

「妳是平式的人?」

她算平式的人嗎?奈瑛愣愣望著地板,在還沒遇見夕痕之前,她不過是高鳥屋一個小小的丫頭,她有資格算平式的人嗎?

「奈瑛,讓開!」

還在沈思的她驀然被這聲叫喚驚醒,她匆匆抬起頭,看見一名武士揮動著大刀,朝她直奔而來,幸好夕痕跑得更快,即時趕上前,將他手上的刀打落。

「小姐。」被這個突來的光景嚇到,奈瑛連忙躲到她身後。

「說,是誰指使你來暗殺我?」夕痕嚴聲問,持刀抵住那人喉頭。

武士不為所動,一把抓住夕痕的刀,往自己的喉嚨刺去。

「你——」這人居然自盡了!

看著自戕的武士倒地,夕痕頗為意外,真是的,什麼都還沒問到,這人便先自我了斷,是怕洩露出幕後主使者嗎?

頭一轉,發現子希看得兩眼發直,面部表情僵硬,她不禁舉起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少主?子希少主?」

他是怎麼啦?

砰一聲,子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之前夕痕拿刀威脅他,已經讓他驚魂一整夜,現在居然親眼目睹有人在他面前自刎!

「喂,你還好吧?」奈瑛連忙扶起他。

他按住額頭,一臉苦笑:「我見到血就會暈。」

還真是個標準的書生型少主啊。

「來,站起來看看。」讓他靠著二重格子[4],慢慢攙扶起他。

「不行,我快要吐了。」

「那你先坐著,我幫你拍拍。」奈瑛將他扶回原地,輕輕拍打他的背。

好有趣的畫面,夕痕偏著頭,笑著調侃:「奈瑛真是體貼。」

「誰叫這位少主是小姐您重要的人呢。」

「喔?」

「他是小姐的未婚夫嘛。」

「耶?」當事雙方迅速對看了一眼,未婚夫?

「奈瑛,妳難道沒聽說津夫人已經退掉我們的婚約了嗎?」

「那是小姐不願意吧?要是小姐改變心意,津夫人哪會說不。」

當下夕痕立刻轉頭,望向試著爬起的子希:「你會反對吧?」

子希「咚」一聲又回到地上,趕緊連聲響應:「是,是,我反對。」要是他真娶了她,哪還有命在!

這位少主也怕小姐啊?真好玩,看著拼命搖頭的子希,奈瑛笑了笑,不經意轉動目光,發現自己腳邊正好是那具屍體,她趕緊移開一步:「小姐,這人……他想刺殺妳嗎?」

「嗯,一共三個,兩個在寢殿解決,這個被他溜到外面來。」

「這人為什麼想謀害夕小姐?」對那具慘死的屍首,子希看也不敢看一眼,免得反胃得更厲害。

「他是武源氏派來的殺手。」一提起世仇,夕痕的心情格外緊繃,臉色微微一變。

「武源氏?」

「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能訓練出那麼不想活的殺手,自殺是死,回去也是死。」咬著牙,她握緊刀柄,「哼,終於有所行動了。」

對於平、武兩家的深仇大恨,夕痕身在其中,感受特別深刻,子希卻從未經歷過戰亂,無法理解他們之間的恩怨,單純只是想表達關心:「那夕小姐不是太危險了嗎?」

奈瑛立即打斷他,崇拜望向小主人:「放心,我們家小姐很強。」

子希仍不放心:「可是,請我弟弟來保護夕小姐不是更好?」

找他弟弟?找赤火?不,他現在是姬靖也!

自從知道他的身世後,她不再叫他「赤火」,一方面是不敬,一方面是賭氣。他好歹也是個少主,不該在他的居城內,直呼他流落在外時所用的化名,再則,赤火這個名字有著他們還是都察使時的記憶,她不想讓這個名字蒙上如今的不愉快。

「別跟我提他,我再也不要跟他說話了!」恚怒的小臉,氣呼呼別向一旁。

她實在不懂,一個人真能在短短幾天之內改變這麼大嗎?就算他有什麼苦衷,這樣對她也太過分了!

「你們吵架啊?」奈瑛小心問道。

「何止吵架,我早上揍了他一拳。」

「小姐?」

「聽說黑青。」

「啊?」上次就連赤火對她揮刀相向,兩人也沒吵成這樣吧,奈瑛隱約感覺到不尋常,「發生什麼事了?」

「前幾天我熬夜縫了一件浴衣給他,為了那件該死的衣服,我整整三天沒闔上眼,誰知道他當著我的面,把衣服扔進火爐裡,說我做的東西會降低他的格調!」

想起來就有氣,除了憤怒,她更覺得痛心,沒想到他會這樣傷害她。

「二少主這次真的太過分了。」奈瑛聽了也為小主子不平。

「夕小姐,」見她那麼生氣,子希歉然地抓抓頭,「呃,我代他向妳道歉。」

「這和你沒關係,你不用幫那混蛋道歉。」

「可是靖也對妳這麼惡劣,一定更不願見到我吧。」

啊,糟了,光想著兩人的事,她竟忘了要幫這兄弟倆和好,如今他們關係變得這麼差,她要怎麼硬著頭皮去找他?

可是,她答應過子希的。

牙根一咬,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好吧,她就再試一次。

「奈瑛,送子希少主回去吧。」

「啊?我?」不解指著自己,奈瑛不明白為何要特別指定她?

「我有事先走了。」

「小、小姐?」

 

 

「一次在寢殿,三次在內院,都是衝著夕痕。」指著地圖,千夜面色凝重,轉向一旁的姬光仲,「我調查過他們的來歷,是武源氏的手下沒錯。」

果然不出所料,姬光仲揉了揉太陽穴,雖然姬家與武源氏素無冤仇,但只要他讓平式家入城,武源家的襲擊便跟著而來,讓姬光仲很傷腦筋。

「他們似乎只對夕痕下手。」千夜繼續說下去,「令人不解的是,武源教長的目的如果是為了報復新潟之役,他最想殺的人應該是我,而不是夕痕。」

截至目前為止,武源教長還未傷到櫻見城的人,不然會被視為對姬家的正式宣戰,但他不時派人前來行刺,讓姬光仲相當氣惱,畢竟夕痕是櫻見城的客人。

「千夜,我看在夕痕出入之地加強巡邏,以防萬一,你說好不好?」

私底下姬光仲總是直呼千夜名諱,論輩分,千夜是好友的孩子,直接叫他的名字並無不妥,再加上他年紀輕輕已有國府守護大人的架勢,一點也不輸給其父的英明果斷,姬光仲十分欣賞他。

「好是好,不過這樣只能防患,不能杜絕。櫻見城的防衛並不差,刺客卻能輕易接近寢殿,可見刺客相當了解櫻見城的佈局。」

「你的意思是……」姬光仲警覺睜大眼睛,「有內奸?」

「正是,城裡或許有人暗渡殺手進入內城。城主,您再不儘速查出這個人,對櫻見城恐怕後患無窮。」

「嗯,我會下令調查。」

「那麼我先告退了。」行了個禮,千夜從座位上起身。

「請。」

側門緩緩拉開,吹雪端著茶具碎步走入,抬起頭,正好對上千夜,她的心撲通一跳,差點把托盤摔掉到地上。

「吹雪小姐,妳好。」看見她,千夜不禁露出一笑。

「你、你好。」她連忙穩住雙手,垂下螓首,聲音細微得幾乎聽不見。

姬光仲看看女兒:「吹雪,有事嗎?」

「母上要我奉茶。」

「放著吧,平式大人正要出去,妳幫我送送他。」

「是。」她滿臉潮紅,幸好低著頭,不至於被她父親發現。

兩人退出房間後,她的心跳得更快,幽靜走廊上空無一人,只有風雪的聲音。

走在後頭的吹雪一直沒敢抬起臉,他們難得獨處,本想開口跟他道謝,但長年下來的膽怯卻戰勝了她僅有的勇氣,她不敢。

「吹雪小姐,送到這裡就行了,替我向津夫人問好。」千夜在轉角停住。

她說不出話,只好點點頭,他英挺的身影倒映在她眼裡,煞是耀眼,眼看他就要轉身離去,她心下一慌,再也顧不得恐懼,忽然脫口叫出:「等、等等,我——」

還沒聽她說完,千夜突然臉色驟變,高揚起劍眉,在她驚訝的目光中,他心急地從她身邊跑開,衝向偏殿旁的內院。

一名纖細少女站在院子中間,被五名大漢包圍,千夜火速抽出佩刀,將刺客一個個除去,揮出的刀口不斷揚起血花,濺散在皚皚白雪上。

無形中被那股氣勢震懾住,吹雪定立在原地,然後她睜大美目,看著千夜處理完那五人後,著急丟下刀,將中央那名少女拉入懷中,深恐會失去她般緊摟住。

——原來他早就有心儀的女子了!

捏緊最裡層單衣的衣角,吹雪任冷風不斷刮過耳際,一絲痛楚緩緩穿透了她的心房。

吹雪,妳真傻。

陣陣風雪襲過,她狼狽轉身,秀麗背影消失在走廊轉角。

「大哥,你快悶死我了。」被緊埋入懷裡,夕痕差點喘不過氣,用手推了推他。

千夜放開她,緊張捧起她的臉:「妳有沒有受傷?嗯?」

剛剛看見她被一群人圍攻時,一道利刃正好從她手臂上劃過,他險些急瘋。

「不要緊,只是一點皮肉之傷,看,傷口不深。」她輕鬆笑著,儘管現在手臂已經痛到她暗暗咬牙,她還是強忍住。

這已經是近日以來第六次遇到襲擊,刺客總是穿著櫻見城的家紋大衣,突然攻擊她,她又沒隨身帶著侍從的習慣。

「剛才與大哥走在一起的姑娘是誰?」

「姬家小姐。」

「喔?就是那天相親時看到的吹雪小姐啊。」

千夜回過頭:「咦?不見了?她好像有話跟我說。」

風,好冷,吹雪跑得出奇的快,無數個疑問不停在腦中打轉。

那名被他擁在懷裡的少女剛剛一直背對著她,她只看見背影,不知對方長得美不美?千夜會那麼驚慌失措地抱住她,一定是他很心愛的人吧?

腳步一個踉蹌,她撲倒在走廊上,紛亂髮絲猶如跌宕失落的思緒,這次她不想去撫平,更不懂自己是怎麼了。

「小姐,吹雪小姐,喔,可找到妳了!」荷穗遠遠大叫。

她趕緊爬起身,匆匆順著衣服,免得讓人看出什麼端倪,幸好荷穗不知在興奮什麼,沒注意到她的失態。

「子希少主請小姐過去。」

「什……麼事?」她心情紛雜,一時還有些定不下來。

「今日夕小姐要安排我們和靖少主見面。」

「咦?」吹雪驚恐抬起頭,精神立刻緊張起來,「噓,荷穗,妳怎麼敢提這個名字呢?萬一讓我母上知道了又——」

「所以要小姐偷偷地去呀,夕小姐請大家在風亭等,她會去請靖少主來風亭賞雪。」

「他們不是在吵架嗎?」

夕痕揍了姬靖也一拳的事蹟,早就在櫻見城裡廣為流傳,連吹雪這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都知道。

「夕小姐不是普通人嘛,她答應過的事就一定會做到的。」努起嘴,荷穗興沖沖地問,「如何,小姐?我們一起過去吧?」

「不不不,我不去。」吹雪和子希一樣,從小被津奈子嚴格規定,不准與側室母子有任何接觸,母親嚴厲的警告依稀還猶言在耳,她嚇得連忙搖頭,「要是給我母親知道,她會很生氣。」

「小姐不想認識靖少主嗎?」

她遲疑不決地抿起雙唇,認識二少主?認識那位陌生的兄長?

「可是——」

「別再可是啦,等一下風亭會很熱鬧呢。」

 

 

放下擦拭污血的巾帕,裹上傷布,薰君將水盆移開。

「小姐,妳不休息一下嗎?」

「只是一點小傷。」嘟嘴看著臂上處理好的傷處,她拉下衣袖,本來打算直接去找赤火,卻在半路遇到襲擊,害她還得花時間回房裹傷,「我先走了。」

「請小心。」薰君收起藥瓶,行禮。

紙門在她身後闔起,不到幾秒,另一側紙門被拉開。

「千夜大人。」薰君安靜抬起頭。

「夕痕走了?」

「是。」

「按照計畫進行,你去風亭等夕痕吧。」昨晚薰君昨晚已經向他稟報過,夕痕要邀請靖也去亭內和大家見面的事。

「大人您確定二少主會去?」

「嗯,」他相信他妹妹的能耐,「你昨夜不是說,他房內一定藏有與武源家勾結的證據嗎?趁他去風亭時,我可以潛進他屋內搜查。」

很好,這個想法與他不謀而合,薰君微垂下眼睫:「如果靖少主真和武源家勾結,大人您準備怎麼辦?」

「我還沒想那麼多。」對方身分特殊,地位敏感,他打算先祕密進行。

「大人,不需要小的陪您一起去嗎?」

薰君是最早懷疑二少主的人,又是葵芸選中的對象,他的話在千夜心裡多多少少有些份量。

「你跟他們去風亭比較適當,姬靖也的戒心比一般人強,別讓他起疑心。」

「是。」伏下身,薰君勾起一縷沈笑。

假如姬靖也當真勾結外人,做出背叛姬家的事,他就有理由除掉他了,儘管他是姬家的二少主,哼!

 

 

腳步聲在房前踱過來踱過去,夕痕不時抬頭看看眼前緊閉的大門,她該怎麼跟他開口?

近來對她那麼冷漠,兩人還在冷戰中,本以為他會來道歉,可是現在……不行,她已經拍著胸脯跟子希他們保證過,一定會帶他去和大家見面,她不能食言!

「平式夕痕?」緊閉的窗戶嘎然一聲推開來,靖也探出頭,露出一笑,「又是妳,妳沒事幹嘛在我房前走來走去?」

把握機會,夕痕趕緊上前:「你現在有空嗎?」

「沒有。」回絕得迅速了斷、不留情面。

「沒有?」她眉心一蹙,「為什麼?」

「我不想陪妳。」

心口,又被刺了一下,她不願讓他看出她即將決堤的情緒,將頭高高仰起瞪他:「什麼意思?」

「妳做的事很少有意義,我不想浪費時間。」

「你——」舉起的小拳頭驀然停住,想起子希期待的眼神,她不由得把手縮回來,「就算我求你也不行嗎?」

「求我?」他發出大笑,「這倒稀奇,嗯,如果妳能叫老天下紅雨,我就考慮看看。」

夠了,真的夠了!忿忿舉起右拳,她用力揮過去,還沒接近他的臉,就被他一把抓住。

「妳的脾氣真差。」他忽然將她拉近到胸前,「說吧,什麼事?」

看來還有轉機,忍耐,忍耐,她努力壓下怒氣:「子希少主邀請你到風亭賞雪。」

「姬子希?」他鬆開她的手,淡淡瞥了她一眼,「我為什麼要見他?」

「他是你的──」

「弟弟?」

「我知道你們有心結,不過他──」

「平式夕痕。」

「什麼?」

「妳就真的這麼無聊嗎?可不可以請妳別管我的事。」

咬緊牙根,她的眼睛瞪得更大。

「混蛋!你以為我愛管嗎?」

他臉色沒變,笑容倒加深了不少:「那好,我終於可以落得清靜。」

「你——」

「午安。」

窗戶瞬間關上,巨大的聲響使她茫然了一會兒,他竟然不聽她說完就甩上窗!

這樣一來,那丫頭應該會死心了吧,靖也走回桌旁,繼續擦拭著架上的太刀。

「我數到五,你再不出來我就放把火,把你的別館燒了。」

咦?他驚訝翻身坐起,顯然低估了她鍥而不捨的韌性。

「一、二、三。」眼看她就要數到五,他不認為她真敢放火,便懶懶放下擦布,準備轉身離開正房,根本不打算理她。

正當他移動到側門時,忽然聽見一道火焰被點燃的聲音,等等!

「喂!妳玩真的啊?」他匆匆打開門。

「你去,還是不去?」為了強調出她的決心,夕痕晃了晃手中高舉的火把。

靖也瞪著她,和她四目相對。

她是認真的!翻了個白眼,他回答得心不甘情不願:「好啦,妳等一下,我去換衣服。」

他肯去了,望著他轉開的背影,夕痕將火弄熄。

一股鬆懈下來的無力感強烈籠罩著她,好累,真的好累,他們到底要針鋒相對到什麼時候?什麼時候他才肯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她之前所認識的那個赤火彷彿已經死在新潟大火中,除了長相之外,她在這位靖少主身上完全找不到任何相像之處。

「喂,別擋路。」披上大衣,靖也從她身後繞過去。

夕痕趕緊跟上,兩人一前一後,他走得很快,害她得在後面苦苦追趕。

乾冷的天空一片灰白,落著細細白雪,經過一個天井,她忽然看見有人靜靜坐在石頭上,熟悉的身影,使她驟然倒抽口氣。

「復仇姬?」沒錯,那張冷艷的右臉,她不可能會忘記!

復仇姬就是瑾姬,是姬家的二夫人,既然赤火能逃出新潟大火,看到瑾姬安然無恙並不奇怪,但萬萬沒想到會在櫻見城見到她,且這回她不再穿著那套火紅和服,反而換上一身黑衣,宛如喪服般莊重素雅,高貴美麗。

「喂,妳走不走啊?」發現她舉步不前,靖也不耐煩地站在前頭叫喚。

夕痕連忙倉促追上:「她為何會……?」

「在這裡看見我母親很驚訝吧?她本來已經決定不再踏進櫻見城半步,後來還是嚥不下這口氣。」

是嗎?夕痕困惑往回望去,瑾姬無聲看著她,眼中沒有先前的怨恨,反而對她透露出一縷憂傷,兩人目光在冷空氣中交錯。

怎麼回事?這個世界是不是顛倒了?為何瑾姬待她如此友善,赤火卻反倒視她如仇?

 

 

小千夜不安分地在桌子上跳來跳去,一刻也閒不下來,不時嗅嗅這個,咬咬那個。

風亭,是櫻見城最隱密的地方,四周竹簾已經打起,冬陽靜靜鋪灑於中央大桌,桌上已經砌好一壺上等茶葉,茶香與空氣中的冷香混合在一起,為靜謐的午後增添淡雅之氣。

「小千夜,你再亂跑,我就把你綁起來。」奈瑛追著小千夜,一人一畜,把風亭弄得好不熱鬧。

這小東西只有在夕痕懷中才會安分,其他時候比五歲孩童還調皮,加上夕痕又寵牠,連薰君都任由牠胡鬧,因為夕痕喜歡的事物,他向來本著愛屋及烏的心情在對待。

「你想靖也他會來嗎?」子希不時望向小徑,內心隱隱的緊張感,隨著時間不斷發酵,不知兄長見到他會說什麼呢?會怎麼對他?

「一定會,小姐會想辦法。」薰君淺淺一笑,每次說起夕痕,他的表情總是異常溫柔,子希看得出來他的心思老是繞著夕痕打轉,可惜夕痕太遲鈍了。

「小千夜,不行!」

毛茸茸的小圓球滾上桌內茶具,連杯子都打翻好幾個,裡面的茶水灑出來,一部份濺散到子希袍上,奈瑛要抓牠,小千夜立刻靈活搖著尾巴跳下桌,奈瑛的反應沒牠那麼快,腳下一滑,整個人忽然不差分毫地撲進子希懷中。

一時間,風亭全靜了。

驚怯抬起頭的奈瑛,與子希低下來的臉對個正著,飛紅,迅速掠過兩人面龐。

「對、對不起!」她急急忙忙推開他。

子希的臉更紅,在她摔倒的一瞬間,她迎面撲來的髮絲劃過他胸口,彷彿也在他心頭撩起一波漣漪。

不想讓場面過於尷尬,薰君假裝什麼也沒看見,安靜喝著茶,不一會兒,荷穗攙著吹雪進到亭內。

「看來今天這場雪不會停了,路上積了好厚一層呢。」搓著凍紅的雙手,荷穗拿起兩個杯子倒茶,她望向亭內安靜的三人,「你們怎麼不說話啊?」

吹雪捧起熱茶,也覺得疑惑:「咦?桌上有點亂?」

小千夜舒服蹲在角落,顧自舔著前腳,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我來收拾。」薰君與荷穗兩人同時說出這句話後,不由得雙雙抬起頭,瞥向對方。

薰君匆匆轉開視線。

天空蒙上一層灰霧,雪花變細,但下得更急,一把褐色大傘先出現在雪景中,緊接著是兩道前後錯開的身影。

見到來人,子希迅速站起,心情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他與這位同父異母的哥哥出生於同一年,年紀只差一個月,卻少有機會見到對方,就算碰見也僅是遠遠看上一眼,不曾真正交談過。

「小姐?」放下手邊抹布,薰君訝異發現她沒打傘,獨自走在後頭,至少靖少主也該幫她撐個傘吧,竟放她一個人在後面淋雪。

匆忙抓起竹傘,他衝進雪地裡,夕痕抬起沈默的美目,望向薰君張開的傘,她勉強擠出一笑。

「不用了,就快到了啊。」

凝神看著雪中的兩人,荷穗拭去最後一滴茶漬,隱約似乎已察覺到什麼,手上的抹布被她擰得死緊。

「二哥。」亭內的子希正想點頭致意。

「喔?子希少主真客氣,你那聲『二哥』,我承受不起。」

當場眾人不由得一愣,二少主未免也太刻薄了。

「請坐。」子希知趣地讓開身。

「少主有什麼事要交代就快說吧。」他站在踏階上,卻沒進去的意思,口氣充滿嘲諷的輕蔑,「像我這般身分低微的人,哪有榮幸陪少主您遊樂。」

「赤火!」拍去積雪的手一僵,夕痕忍不住吒喚,他對她尖酸刻薄也就算了,為什麼要這樣刺傷周遭每個人?

靖也沒理會她,戲劇性地朝吹雪彎腰行了個大禮:「吹雪小姐是正夫人的女兒,果然教養得體,不像某人……」他的視線飄回夕痕身上,「雖然貴為一族小姐,卻缺乏進退合宜的言行舉止。」

他竟然當眾侮辱她!

「你!」薰君向前移了一步,被夕痕拉住。

「薰君。」

「小姐,他──」

「算了。」

礙於她阻止,薰君只好放下握拳的雙手,奈瑛一看氣氛不對,立刻來到夕痕身旁,為女主人打抱不平。

「靖少主,您說得太過分了。」

這話引來他一陣大笑:「唷?我說得太客氣嗎?平式的管教真是失敗,連下人都這麼放肆。」

表面上是跟奈瑛回嘴,他的目光卻正對著薰君,擺明是說給他聽,兩人的視線猶如電光火石,在空氣中無聲碰上。

「二少主,請您別再隨意中傷別人!」荷穗亦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忍不住為薰君叫屈。

「不可以嗎?妳的津夫人羞辱人時可更精彩呢。」

至此,亭內眾人全被激怒,連好脾氣的子希也生氣了。

「我母親固然有錯,但她是長輩,你──」

沒想到靖也是這樣的人,這和他以前聽到的傳聞很不同呀,據說他這位兄長雖然放蕩不羈,卻待人親切風趣,為什麼會和傳聞差這麼多?

「還有什麼問題嗎?各位?」靖也蠻不在乎地笑著,雙臂高傲環起,「這場無趣的聚會是不是可以結束了?」

他狂妄笑著,也不管眾人反應如何,頭一扭退出涼亭。

「站住。」夕痕突然以顫抖的嗓聲開口。

他依言停下。

「你到底在跟我們鬧什麼彆扭?」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她仰起頭,一道美麗耀眼的淚痕從她臉上劃了下來,像融化的冰雪似地,剔透滑落,「我認識的你明明不是這樣的,有什麼苦衷你就說呀,我不想再看你這樣無理取鬧!」

靖也瞪大眼睛。

「我無理取鬧?妳有沒有搞錯?無理取鬧的人是妳吧!」五官突然猙獰起,他嫌惡至極地對著她大叫,「老是在我身邊打轉,真是煩死人了!妳可不可以不要再纏著我?我、最、討、厭、妳!這樣夠清楚了嗎?」

一瞬間,飛雪淹沒萬籟。

她心中那道堤防徹底潰決了,這麼多天的等待,換來的卻是他不斷的惡意刺傷,但他再怎麼狠毒都比不上這一句厲害。

我最討厭妳!

那張震驚的小臉陡然刷白,緊跟著,一道悽楚的淚水在冷風中破碎。

「小姐。」薰君驚慌追到雪地上,狂風肆疾,湮覆了她跑開的身影。

等到風雪平息之後,再也看不見她哭泣的身影。

 

 

 

 

 

 

 

第七章

 

夕痕又發病了。

自從小時候喪失記憶,頭痛的宿疾就一直糾纏著她,彷彿一座潛伏在地底之下的活火山,平時擔心它不知何時會爆發,等到它真正噴發時卻又兇猛得讓人措手不及。

「平靜下來了?」守在門外的千夜看見薰君一出房門,立刻迎向前。

「嗯。」薰君端著水盆,點了點頭。

一片枯乾的黃葉飛過千夜身前,旋轉了幾圈後隨即逸向高空。

「夕痕不是好久都沒這樣了嗎?她是不是受到什麼刺激?」

薰君心知肚明地低下頭,她當然是受到刺激,如果那句話不算刺激的話,他再也想不出還有什麼可以這樣傷她的心。

她哭了啊!

直到現在他仍清楚記得她梨花帶雨的臉龐,表情有多麼淒絕,透過那雙淚眸,彷彿能聽見她心碎的聲音。

他一直捧在手心裡的小姐,竟被那個人一手摔得粉碎!一股暗潮洶湧的慍怒,在薰君胸口翻攪著,他表面冷靜,眼中卻掠過陰沈的冷光。

「大人,您在靖少主的行館可有發現什麼?」

「沒有,」千夜搖搖頭,鬆開鎖緊的眉心,「或許是我們多疑了。」

「是嗎?」薰君淡淡應聲,不自覺地轉向西面寢殿。

不,他不相信他的推測有錯,那天夕痕遭受阻擊時,他明明看見四、五個黑影在二少主的寢殿出入!

 

 

蕭瑟冷冽的冬晨,是一年四季中最透明的時候。

被大雪湮蓋的世界,看不清萬物,人,卻也在同時看得最清楚透徹,因為放眼望去大地一片飛白,連思緒都是空白的,沒有任何東西會讓眼睛分神,問題是有多少人真能看見瑞雪下的真實?

溫馴躺在夕痕懷中,小千夜享受主人溫柔的輕撫,夕痕一遍又一遍地刷著牠細細的白毛,動作緩慢輕柔,小千夜舔著她的手做為回報,深具靈性的牠知道主人此刻最需要寧靜,便安分闔上眼睛打盹。

夕痕虛弱靠在石椅上,四周只有落雪聲,一想到剛剛頭痛欲裂的情景,她不禁打了個冷顫,這次劇痛比往常都要厲害些,她甚至以為自己會被惡夢所吞噬,再也醒不過來。

她在夢中看見嫿姬哭了!

匆忙拉著荷穗直奔內院,吹雪白嫩的臉上泛著瑰紅,興奮張望,發現四下無人後,才在花園一角停下。

「怎麼啦?小姐。」荷穗揶揄湊近她輕喘的臉龐,「看您這樣神秘兮兮。」

「教我道謝好嗎?」

「咦?道謝?」陪她在階梯上坐下,荷穗發現今日的小姐臉色特別紅潤,她恍然大悟,咯咯笑起,「您想跟喜歡的人道謝嗎?」

頰上的羞赧早已洩漏出答案,吹雪躊躇支吾了一會兒,終於靦腆點點頭,一縷羞怯的笑容遲遲綻開。

夕痕睜開雙眼,拉起地上厚重的鋪棉雪衣,她驚訝自己想得出神,竟連睡著了都不知道,此時小千夜也醒了,頭輕輕一彎,撒嬌摩挲著她的手背。

還是回房去吧,天氣越來越冷了,正當她起身,轉角後方傳來細小的說話聲,拉住她的腳步。

「是千夜大人?」

「嗯。」

「那就不用擔心了,既然妳喜歡千夜大人,只要坦白將自己的心意傳達出來就好了呀。」荷穗的聲音比較大,聽得一清二楚。

「可是我開不了口,他看人時眼神好、好銳利。」

喜歡千夜?兩道彎長的睫毛飛快眨了幾下,一聽到兄長的名字,夕痕立刻被吸引住,原來吹雪小姐喜歡她大哥呀!

但這位小姐未免也太膽小了吧,這樣怎麼抓住自己的幸福呢?偏偏千夜又那麼一板一眼,對男女之情特別遲鈍。

「吱。」發現轉角有人,小千夜精神振奮,從夕痕懷中跳開,夕痕連忙阻止牠,右腳冷不勝防地踩了個空,整個人滑向前,撲倒到雪地上。

她狼狽抬起頭,哎呀,糟糕,吹雪和荷穗兩人已經發現她這名不速之客,兩人驚愕又困窘地定住。

「早、早安。」頭上頂著幾片雪花,夕痕訥訥一笑。

「呃,早啊,夕小姐,」荷穗比吹雪鎮定,趕緊跑過來扶她,「您怎麼會在這兒?」

「我睡著了。」夕痕慌張爬起,拍打著身上殘雪。

吹雪羞紅滿面,急忙轉身想跑開,讓人聽見剛剛那段話,她寧可不要活了。

「吹雪,」夕痕跑向前,拉住她若芽色的衣袖,「別走啊。」

「我……我要回房。」

「妳喜歡我兄長?」鄭重站到她面前,夕痕拉起她的雙手,用力握住,「請珍惜自己的這份喜歡!」

櫻見城的冬日更加寒冷了,稍稍一開口便會吐出白煙,靖也坐在天井中閉目養神,直到前方響起腳步聲,他才睜開雙眼。

「是你。」他懶懶蓋回眼皮,「有何指教?」

「你不是姬靖也。」一字一字,薰君清晰指出。

「喔?」這個突如其來的控訴使他再度張開眼睫,「你在胡說些什麼?」

雪停了,四周一下子靜得出奇。

「你和你那位夕小姐一樣,說話的主題乏善可陳。」他終於站起身,不耐地想走。

「說得更明白一點,你也不是赤火,他不會那麼目中無人,而且你露出最大的破綻。」

事不關己,關己則亂,連心思敏捷的薰君也是剛剛才想通。

「他絕對不會說出那句話,不管經過多少年,不管發生什麼事,那句話永遠不可能從他口中說出!」

,這是什麼道理,靖也冷著臉斜睨:「我就不能討厭她?」

「那是不可能的,他愛她,遠遠超過一個男人可以愛的極限,這也是我最痛恨他的地方。」唇角揚起薄薄的笑意,薰君抽出武士刀,「你把武源氏的密函藏在哪裡?既然不是放在房裡,就是帶在身上了,乖乖交出來吧。」

「哼,原來把我叫去見姬子希是這麼一回事啊,趁我不在時搜查我的房間?你們比我想像中還要卑鄙嘛,竟懷疑我到這種地步,還叫下人來對付我!」

「閉嘴。」

「該說這句話的人是我才對吧,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對我動手,」跟著拔刀出鞘,他忿忿殺向前,「你死定了――」

吹雪笑得苦澀,輕輕搖了搖頭:「沒有用的,他早就有喜歡的人。我只是想跟他道謝,然後把他忘掉。」

千夜有喜歡的人?夕痕一愣,皺起眉頭,怎麼她從沒聽他說過,會不會吹雪弄錯了?

「妳忘得掉嗎?」這位小姐纖細柔弱,該不會就要這樣放棄了?

「我忘不掉,我就是忘不掉。」淚水忽然湧出,她哭著抱住夕痕,「從第一次見面時我就知道。」

不管再怎麼纖弱的女人,面對感情,還是能有其堅持的一面。

「妳別哭嘛,」夕痕安慰拍拍她,,「先告訴我,千夜喜歡誰?我幫妳反敗為勝。」

為什麼夕痕能這樣坦率?這樣不拘禮數?

楞楞看著眼前那張伶俐篤定,為她打氣的笑臉,吹雪反觀自己,她從未在別人面前表達自我,從小到大津奈子嚴格教養她,要她有大家閨秀的風範,不能笑得盡興,不能說得大聲,處處不能踰矩,但這位平式家的小姐卻敢愛敢恨。

「昨日千夜大人經過東堂時,曾不顧一切地衝去幫一個女孩子解圍,我看見他……摟著她。」吹雪激動握住夕痕的手,「他們一定很相愛吧,是不是?他們抱在一起呢!」

折騰了許久,荷穗終於逮住小千夜,將牠高高拎起,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牠搖晃著短短胖胖的腿,抗議著。

夕痕恍然大悟,眉梢盈盈一揚,吃吃笑起:「他們是很相愛,沒錯,雖然他專制、固執、愛操心,但她還是很喜歡他。」

「夕小姐?」

「他時時惦記著她,處處保護她。」

「咦?妳認識那個女孩兒?」

「嗯,他們是兄妹。」

「耶?」吹雪愕訝看著她,不一會兒,隨之而來的羞怯燙紅了滿臉。

「所以妳能放心了嗎?」

「我,我——」吹雪真想找個洞把自己埋起來。

「加油唷,我大哥又呆又笨,妳得好好努力才行。」

揉著紅腫的眼睛,吹雪輕點了一下頭,笑得幾乎又要流下眼淚。

「那,夕小姐呢?」荷穗提著小千夜,將牠交給夕痕。

「我?」

「是啊。」

吹雪連忙拉扯荷穗的袖子,但來不及了,荷穗已經繼續說下去:「夕小姐不再去找靖少主了嗎?」

心,被瞬間狠狠擰絞起,夕痕緊咬住唇。

我最討厭妳!

他討厭她,他說他討厭她,人家都已經這麼說了。

「小姐!」遠遠看見園中三人,奈瑛神色驚慌,著急跑來,「不好了,薰大人與靖少主在行館前打起來了!」

「什麼?」夕痕錯愕回過身。

兩把武士刀交纏在空中,互不相讓,氣氛凝重可怕,薰君技高一籌,下一刻立即出手,毫不留情劃過對方左肩,一道猙獰傷口濺出鮮血,染紅了泰半衣衽。

「你……」摀住肩膀的傷處,靖也恨恨退到角落。

這人好強!

「得罪了,『靖少主』。」薰君冷冷一笑。

那一刀刺得極深,靖也忿恨按著傷口,泊泊鮮血從他指間湧出,最後連他整隻手都被染得腥紅。

「還不交出來嗎?真倔強。」修長手指一動,再度將刀提高,對準對方心窩,「下次刺中的地方就不只是肩膀了。」

「我沒有東西可以給你。」挺起胸膛,他大刺刺撥開飛揚的黑髮,「哼,殺了我,你不怕姬家與平式反目成仇?」

「殺了你,不足為懼!」

「什麼?」瞠大雙眼的他,直到此刻才領悟到自己惹到什麼樣的人物。

「一個姬家的少主,我並不放在眼裡。」如同蟄伏在黑暗之中的猛獸,一道銳亮冷光,肅然劃過薰君鋒利的眼底。

聽見爭吵的聲音了,夕痕一口氣跑下台階,衝進天井,杏眼圓睜地跑到薰君面前,風聲,頓時四起。

「小姐。」看見夕痕的身影,薰君一驚,不得不把刀放下。

「你真放肆!」

啪一聲,清脆響亮的巴掌劃破冷空氣,薰君側向一旁,被打偏的白晰右頰緩緩浮現出紅色掌痕。

從後趕來的奈瑛吃驚掩上嘴,夕痕居然打他,打了薰君一巴掌!

「道歉。」她迎立在風中,語氣帶著一絲不容反抗的堅決。

薰君靜靜看著她,一動也不動,她飛動的髮絲穿過兩人之間。

「你連我的話也不聽了嗎?快向二少主道歉。」

「我──」

「道、歉!」她加重語調,灼熱的目光,幾乎與他臉上發熱的掌痕一樣火燙,彷彿能燒盡一切。

薰君一愣,垂下頭:「對不起。」

雪停了,風勢卻變得更大,將地面最上層的薄冰吹起,化為雪沫在空中飛散。

「哼。」鐵青著臉,靖也放下染紅的手指,「這件事你們最好給我一個交代。」

雪花翻湧,將櫻見城的冬季襯托得更加刺骨冷冽。

 

 

薰君被懲罰了,七天的禁閉,使他刺傷姬靖也的罪行不了了之。

依照慣例,身為家臣竟敢行刺少主,視同造反,足以致死或流放,然而認真追究起來,勢必牽扯到兩家成員,姬家不願把事情鬧大,況且夕痕已經代他求情過,說他深有悔意並已致歉,姬光仲也就不再追究。

拿著冰袋,夕痕輕聲推開門,走入陰暗的房內,門縫透進的微光,使安靜坐在塌塌米中央的薰君抬起頭,淡淡一笑。

「小姐。」他就知道她會來。

「痛不痛?我打得太用力了。」她跪坐在他身前,將冰袋放到他右邊的臉頰上,動作小心而溫柔。

他滿足地看著,希望時間能永遠停留在這樣的時刻。

「你忍耐一點,只有七天,七天過後你就能出去了,我會偷偷來看你。」

「這不太好吧,要是讓別人看見,對小姐您的名聲有損。」既然是禁閉,哪還有能讓人探望的道理。

不過,夕痕才不吃那套成文章法。

「你為什麼要對他出手?別理他就好了。」想也知道薰君會大膽行刺,定是為了她。

「他對小姐無禮。」

果然,夕痕小嘴一扁:「你真是的。」微笑的俊臉倒映在她眼中,讓她心生內疚,每次都這樣,他待她太好,好得讓人心疼,「你怎麼這麼傻。」

「小姐最掛念的人不是薰君吧?」定定凝視著她,他透徹的目光,幾乎要深達她的內心。

「我……」托著冰袋的手微顫了一下,隨即擠出一抹姍遲的笑意,「我不擔心你,還能擔心誰?」

「靖少主。」

屋內並無足夠的光線可以讀出她啞然的神情,她想用一笑掩飾而過,卻讓滑下的冰袋洩漏出真相,她的手不聽使喚地顫抖著,連她自己都感覺得到。

「別胡說。」她對自己的破綻生氣。

撿起冰袋,薰君沈默了一會兒,決定說出真相,他不想再看見她那麼痛苦的樣子。

「那個人,不是赤大人。」

「咦!」她驚訝轉向他,他、他剛剛說了什麼?那個人不是赤火?

薰君臉上認真的表情不像在開玩笑,他從不開玩笑的。

「在新潟時我曾與赤大人起過衝突,他的刀法和現在這位靖少主不一樣。」

不一樣?這意味著什麼?夕痕出神看著他,想在混亂的思緒中釐清他的暗示。

陷入沈默的她遲遲轉動著黑白分明的美目,然後緩緩,緩緩對上他的視線,一陣排山倒海的激動溢出唇角,她用力抓住他兩邊大袖,幾乎快哭出來。

「那麼真正的赤火呢?」

她沒問現在的姬靖也是誰,也沒問那個人為什麼要冒充赤火,只問了這麼一句,真正的赤火呢?

她最在乎的人永遠是那個人,好殘忍,薰君垂下黯然的目光,搖搖頭:「我不知道。」

忡愣鬆開雙手,緊握在胸前,眼淚已經從心底潰堤到眼角,她悲傷閉上雙眼,喃喃唸著:「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樣,赤火他……他最後還是沒能生還嗎?」

不,她不要這樣的結果!

這遠比在新潟眼睜睜看著他衝向死亡更為震撼,因為這次她是得到了他生還的指望後,又被扯得粉碎,好不容易以為他能再度復活,現在薰君卻告訴她,那個人不是赤火,只是一場空歡喜的美夢。

夢,總會有清醒的時候。

「小姐。」

「他會活著,他會活著的!」她拼命說服著自己,儘管已經希望渺茫。

「小姐,」擔憂看著滿臉悲絕的她,薰君勸道,「我們回駿河好嗎?既然這位靖少主不是赤大人。」

她倏然起身,堅決握緊拳頭:「不,我要知道事情的真相,我要等他回來。」

像嫿姬一樣等著他,至死方休!

 

 

奈瑛彷彿變成了子希的專屬侍女,時常來幫他磨墨、捲簾、縫衣,他甚至會教她識字、畫畫,她悟性極佳,學得很快。

吹雪常誇她聰明,還有點羨慕她,因為奈瑛是侍女,出入方便,不像自已身為一城小姐,不能隨便拋頭露面,尤其今天津奈子還突然到她房裡說了好久的家訓,把她嚇得冒出一身冷汗,以為她母親發現什麼。

「小姐,累了吧?」荷穗奉上茶,含笑幫她收拾桌上的針黹,「夫人今天火氣特別旺。」

「妳怎麼有空過來?我哥哥那邊──」

「少主那邊已經有人伺候了。」雖然沒有明講,但吹雪明白她說的是奈瑛。

「夫人似乎發現了什麼。」

「咦?」

「我聽說夫人最近在替少主安排另一樁婚事,好像是岐阜的藤井小姐。」

「藤井小姐?」

「因為夕小姐與少主的婚事吹了,夫人只好另找對象。」

那子希怎麼辦?他看來相當喜歡那位奈瑛,但奈瑛再怎麼說也只是個侍女,津奈子不可能讓他們在一起的。

兩人坐在屋內,聊得正起勁,忽然被陣敲門聲打斷。

「平式大人?」偏過頭,荷穗先發現門邊的人影。

背對著門的吹雪差點驚跳起來,慌張之下,她不小心把手上茶杯摔到地上去,幸好沒破,但她臉上的燥紅已經直達耳根。

「我找吹雪小姐。」千夜剛從姬家城主那邊過來,最近姬光仲委託他訓練一批武士,他完全不負所託,經由他訓練出來的人比城裡任何一支武備還要精悍。

他的聲望在姬家越來越高,甚至連姬家家臣都和他有過多次密商,姬、平兩家的聯合已成定局,大家都在猜測,與武源家的戰爭什麼時候會爆發。

「好好好,我們小姐正有空呢。」一把拉起怯弱的吹雪,荷穗將她堆向門邊。

「荷、荷穗妳——」

吹雪還在支吾當中,千夜溫煦的微笑已經朝她劃開。

「請陪我散個步吧。」

冬天的腳步變快,處處都是結冰的枯木、冰湖,櫻花樹皆已蒙上白霜,不少枝幹被風打落,孤零零倒臥在雪地上,吹雪心疼撿起它們,抱入懷中。

「妳喜歡櫻花?」

「很喜歡。」她盈盈一笑,臉上帶著香紅,現在她正和千夜一起散步呢。

「夕痕說妳有事要告訴我?」

啊,啊,她靦腆垂下頭,期待冷風能儘速吹散她過熱的雙頰。

『請珍惜自己的這份喜歡!』

她很清楚,夕痕在幫她製造機會,打從出生以來還沒這麼緊張過的她,牙齒居然在打架,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面對眼前心儀的人,她勇敢抬起頭。

「我、我要說的是——」

話未盡,千夜忽然撲向她,將她往旁推倒,兩人一起滾到冰涼的雪地上。

「你、你做什麼?」她驚愕叫出聲,發現他正壓在她身上,兩隻手撐著地,他英挺的五官離她近得不能再近,那雙漆黑堅毅的眸子直望入她眼底。

在兩人滾開的同時,旁邊的櫻花樹積雪過重,連同雪堆與枯枝一起筆直掉落,一聲巨響,樹幹陷入雪地之中,無數顆晶瑩細雪彈開來,無疑地,那段枯枝掉裂的位置,就是她剛才站立的地方,幸好他注意到那堆積雪在滑動。

他又救了她一次。

「吹雪小姐?」發現她似乎受到過度驚嚇,整個人不言不動,他忙迅速起身。

在毫無預期之下,她握緊雙拳,用力抬起頭,有如要窮盡畢生之力般,對著他拼命大喊:「謝、謝謝,謝謝──」

她說了,她說出來了,她終於突破自己軟弱的個性說出來了!

欣悅放下雙手,吹雪沈浸在喜慰當中,過了一會兒,她才發現對方的表情——咦?

由於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會聽到那麼洪亮、驚人、高亢、充沛、幾乎響徹雲霄的叫聲,久久千夜才回過神,露出吶吶一笑。

「呃,不客氣。」

 

 

 

 

 

 

 

 

第八章

 

這幾日二少主被姬光仲派到讃岐[5]去了,並不是什麼要事,城主最大的用意是要讓他和薰君避開,免得見了面尷尬。

冬天即將進入尾聲,積雪開始融化,陽光也越來越暖和,這天是個享受冬陽的好天氣,大夥兒把茶几搬到戶外,打算好好利用難得一見的暖陽。

小千夜懶懶伸展後腿,把肚皮攤平向上,奈瑛逗著牠,和子希聊著日常瑣事,一旁的荷穗專心繡著巾帕,神情羞澀而愉悅,一針一針慢慢繡著,彷彿要將心意繡進裡面的名字當中。

「平式……薰君?」悄悄湊近的吹雪歪著頭,打量帕上的字。

「啊,小、小姐,」荷穗慌忙將巾帕藏到身後,「您、您怎麼突然從後面冒出來。」

「送人啊?」吹雪打趣問道。

荷穗扭捏了一會兒,才用力點點頭。

自從靖也離開櫻見城後,他的館邸變得更加冷清,薰君爬出長橋[6]下方,捲起的衣袖、下擺還有點髒,他順手拍了拍塵埃。

怎麼會沒有呢?武源氏派來的刺客到底是從哪個密道潛入?

昨晚夕痕又遭行刺了,不快找出刺客潛入的路線,他不放心。

「在找什麼嗎?」清晰的女聲忽然傳入他耳內,他吃驚回過頭。

瑾姬自陰影處緩步而出。

「你找不到的,他們不是靠密道進來櫻見城。」

她居然知道他想找什麼,可怕的慧眼!

小心將手指按在刀柄上,薰君琢磨著下一步該怎麼做,瑾姬一直沒有任何行動,安靜得讓人忘了她還在城內。

「姬子希他們似乎在找你,你不去東館看看嗎?」她完全沒有要拔刀相向的意思,纖手連動都沒動一下。

這讓他狐疑瞥了她露出的右臉一眼,她不像在騙他,照理他闖進別邸,還在裡面鑽來鑽去,形跡相當可疑,被她當場逮到後,為什麼她不怒斥他的行為,反倒幫他找脫身的理由?

「造次了。」既然她要網開一面,薰君也不想跟她有太多瓜葛,便順勢行禮。

轉身離去的他才向前踏出一、兩步,瑾姬輕飄的聲音從後面追來。

「你離開這裡時才九個月大,不記得你母親的長相吧?」

他猛然定住。

「葵芸對你好不好?我沒想到你居然會被帶到駿河平式。」聲音,漸遠漸小,「我一眼就認出你,除了你手腕上的胎記,你的眼睛還和靖也一模一樣啊,我的孩子。」

煞然襲來的冷風撲上他的身體,他驚疑回過頭,小徑上已無半個人影。

「明天要出城遊玩?」奈瑛睜大眼睛,把小千夜抱起。

「是啊,妳想不想去?」子希點了點小千夜濕濕的鼻頭,「我想妳整天悶在城內,一定很無聊吧?」

「可是津夫人——」奈瑛也知道津夫人會不高興,便不敢多說。

「妳放心,我會說服我母親的。」

不遠處走來一道身影,一見是薰君,荷穗雀躍迎向他:「你上哪去啊?茶都冷了呢。」

拉著他坐下,忽然發現他心事重重:「你怎麼了?」

「荷姑娘,妳對你們櫻見城的二夫人知道多少?」

瑾姬為什麼會跟他說那些話?還叫他孩子?

「二夫人?」幫他把冷卻的茶倒掉,荷穗為他添上熱的,「你怎麼會突然對她有興趣?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只是隨口問問。」他掩飾性地低咳了聲。

荷穗把杯子推到他面前,見他沒有要喝茶的意思,便放到桌上。

「靖少主尚未出世之前,瑾夫人曾生過一位男孩,那就是大少主。」

冷光,刺痛劃過他深黑的眼底,他的雙手隱隱握了起來。

「當時津夫人還沒有生育,這位剛生下的大少主很有可能會繼承櫻見城,瑾夫人怕她遷怒,所以把兒子偷偷送出城外,對外聲稱夭折,大少主如果還活著的話,今年也應該二十歲了吧。」

二十歲!他倒抽口氣,心頭頓時竄過涼意。

不,騙人,他不承認,他不承認。

從小葵芸將他祕密帶大,培養他各種技能,直到他十三歲才讓他接觸外界,成為夕痕的侍臣,他不知道自己的雙親是誰,也從沒問過,葵芸給他的教育清楚告訴他,他的父母是誰並不重要,他只需要為夕痕一個人而活,他也從未質疑過這一點,一直認為只要有夕痕在就夠了,現在他終於明白葵芸為什麼要這麼做。

當他被送走時,瑾姬不知他會被送去哪,負責帶他離開的僕人在因緣際會下將他送到平式,交給了葵芸。葵芸知道他的身世,決定讓他與姬家的關連徹底斷絕,因為他出生在那麼不堪的情況,親生母親狠心遺棄他,這麼殘忍的事實,葵芸希望他永遠不會知道吧。

天底下,哪有因為懼怕正室而將自己的孩子丟棄的母親!

葵芸做得對,他才不要那種父母,他不承認,絕不承認。

「有人說他已經死了,」荷穗聳了聳雙肩,忽然察覺他臉色不對,「你怎麼啦?」

原來他父親就是櫻見城城主,經過這麼多年,他終於知道自己是誰,但知道了又怎麼樣,他不可能與他們相認,只有夕痕才是他在乎的一切,一個姬家少主的名分,在他心裡根本無足輕重。

只是夕痕……如果不要他,他就什麼都沒有了。

「薰君?薰君?」

連聲呼喚總算拉回他的注意,他這才發現荷穗正用狐疑的眼神看著他。

「難得看你出神,你沒事吧?」

「沒……沒有,我只是有點累。」

「我們別再聊瑾夫人好嗎?」小心翼翼自暗袋內掏出努力多日的成果,荷穗帶著嬌羞,將巾帕捧遞上前,「也許我縫東西是太笨了,少主說我的手工像三歲小孩一樣,他不知道人家拆掉過十多次,好不容易才縫好,喏,你覺得綠色好看嗎?我不曉得你喜歡什麼顏色,所以我——」

絮絮說個不停的話語忽然止住,發現薰君不知何時已經離開她,縱身衝向走廊,她捏緊手上的巾帕,定定看著身旁空去的位置。

他根本沒在聽!

失望,飛快湧上心湖,再化為淚意流向眼底,她抬起頭,看見他正慌忙朝夕痕跑去。

一手按著臂上綻開的刀傷,夕痕強忍著痛,自走廊緩步走下,一來到天井,在戶外晒太陽的子希立刻關懷起身。

「夕痕,妳又受傷了!傷得重不重?」

經過多天來的相處,他們已經熟識,子希也就習慣直接喊她名字。

她搖搖頭,朝跑向她的薰君一笑:「我正在找你呢,幫我上藥。」

「是。」他跑得太急了,每次夕痕受傷,總是讓他心急如焚。

「又是武源家的刺客嗎?」坐在子希身旁的奈瑛跟著氣憤站起,「他們真是太可惡了。」

「我看妳乾脆搬到我父親的寢殿附近吧,他們還不至於敢傷害櫻見城的人。」這個提議,子希已經說過好幾次。

同樣的,每次都被夕痕婉拒掉:「我不要連累別人。」

「小姐就是固執。」奈瑛無奈嘆口氣。

不再寒峭的清風,帶來春天將近的氣息,天空明朗如鏡,潔白雲端之下,出現整個冬季未見的藍意,訴說著季節的更迭。

「薰君?」突然停下腳步,夕痕回過頭,望向身後沈默的人影。

「是。」

「你有心事?」

眼中倒映著她紛飛的青絲,他停住步伐,風,正高高低低地吹拂著,她的髮絲亦在空中上上下下。

「我擔心小姐。」

「擔心我?」站在他高挺的身子面前,更顯得她的纖小單薄。

「自從『二少主』離開櫻見城後,妳就沈默寡言。」

「我安靜時很奇怪?」

「不,不是很奇怪,而是——」說話聲嘎然一止,他整個人愣住。

夕痕墊起腳尖,伸手將垂在他頰旁的兩道鬢髮拉住,讓他的臉更接近她,好讓他無法掩飾什麼,他順勢彎下。

「擔心我不是主要的原因吧?你知道我不會為一個冒牌貨傷心的,薰君,你有話別悶在心裡,我是你的小姐,也是朋友,跟我說不行嗎?」

該說嗎?該跟她說他是瑾姬的孩子這件事嗎?

不,他是誰已經不重要,只有她才是他在乎的一切!

舉起雙臂,將近在咫尺的她溫柔環住,薰君低下頭,下巴輕靠上她的前額,突如其來的舉動,令夕痕困惑仰起小臉。

「我喜歡妳,妳知道嗎?」他低低呢喃,將深藏許久的心意驀然說出口。

風聲,從耳畔飛過,天上的雲被風吹向北方,一道光線從雲靄穿透,射向地平線,將兩人的身影拉長到地上。

夕痕偏著頭,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突然這麼說,思索片刻的小臉,隨即朝他綻出一朵燦爛微笑:「嗯,我也喜歡薰君啊,薰君就像我第二個哥哥。」

他一愣,鬆開手,看著她笑著跑開來,她果然不懂,他的喜歡是和赤火一樣的,而她卻只把他當成兄長。

夕痕,妳真偏心!

 

 

津奈子堅決反對子希和奈瑛走得過近,他們出城遊玩的計畫被她一口回絕,一拖就是三天,最後夕痕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乾脆叫他們喬裝僕人混出城去。

「身分差距?」夕痕啜了口梅子酒,「我從沒想過呢。」

因為她一直都是小姐啊,又對尊卑之分沒什麼成見,只知道底下家臣要效忠主上,除此之外,並不會特別在意出身的問題。

平式用人亦一向如此,但姬家就不同了,姬家十分重視傳統和家世,當初瑾姬因為出身不高而飽受欺凌就是很好的例子。

「昨晚少主與夫人吵了一架,他堅持要退掉藤井家的婚事,把夫人氣得半死。」

「那,最後誰吵贏了?」

驚訝於她的口吻竟會這樣輕鬆,荷穗眉頭一皺:「夕小姐,這件事很嚴重呢。」

「我知道,妳別緊張。」夕痕放下茶杯,「所以妳來找我商量?」

「嗯,夕小姐您一向都很有辦法,而且津夫人最怕您。」

小千夜豎起耳朵,用爪子抓抓夕痕的裙擺,似乎不滿小主子顧著講話而冷落了牠,夕痕低下頭,拍了拍牠頑皮的小腦袋。

「如果他們真心相愛,就不用我幫忙了。」將目光轉向窗外飄落的細雨,她細細回想,「可是奈瑛真的喜歡子希嗎?我從未聽奈瑛提起過。」

「倒是少主先跟我提了。」

「喔?」

「他說,他喜歡上一個不能在一起的人。」

嗯,身分問題在姬家的確有點棘手,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轉圜的餘地,瑾姬現在待在櫻見城早就不受津奈子控制了。

說來諷刺,那場奈良大火毀去了瑾姬的一切,卻也拜其所賜,讓她有重生的機會,自此之後她一心只想復仇,一反先前唯唯諾諾的個性,開始學習刀法、武藝,慢慢地,連內心都變得強韌起來。

她已非昔日那個瑾姬!

現在津奈子對她甚至還有些敬畏,因為她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被人欺負時只會默默吞忍,把自己的尊嚴踐踏在腳下,最後還犧牲自己第一個孩子。

如此看來,這五年來的時光是痛苦的磨難,同時也是歷練,她漸漸了解到,只有當一個人懂得尊重自己時,生存才有價值,而不是一味退讓,任人宰割。

說到瑾姬,她近來共救了夕痕六次,每次都是在夕痕最驚險的時候出手相助,夕痕想問她,為什麼要救她,但瑾姬卻一直避而不見,這不是很奇怪嗎?當初瑾姬明明那麼想殺她。

「還有一件事。」荷穗壓低聲音。

門外吊鈴,被風吹得鈴鈴噹噹響起,烘托出這個清晨的寧靜。

「今天是靖少主回城的日子。」

喔?他要回來了?

很好,垂下漂亮的長睫毛,夕痕把手裡的茶安靜喝完。在目前缺乏證據的情況下,她與薰君矢口不提那個假冒者的事,打算等他回來,再想辦法拆穿他。

「咦?」門外忽然傳來騷動,夕痕正覺得奇怪。

紙門一開,薰君神色匆匆進屋,來到她身邊,荷穗一看見他,兩手立即緊握住衣袖。

「怎麼了?外面好吵。」夕痕放下小千夜,知道牠愛湊熱鬧,任牠跑到室外去。

「小姐,」朝她單膝一跪,薰君將手指按在地上,「吹雪小姐被綁架了!」

什麼?夕痕驚訝起身。

「武源家提出要求,用筑日城的全圖來交換。」

她愕抽口氣,武源家正式向姬家動手了!

如此一來,武源教長等於同時向姬、平兩家宣戰,真是令人不可忽視的野心和……勇氣。

「我去找千夜。」這下事態嚴重了,得先想辦法救出吹雪才行。

匆促跑出房門,夕痕急往渡廊跑去,薰君打算跟上,手臂突然被人拉住。

「借我一點時間。」荷穗抓緊他的袖口。

「荷姑娘?」

凝神看著他,她盈著淚顫聲問:「你真的喜歡她嗎?」

他那雙眼睛太沈邃,深得讓她無法自拔。

「喜歡誰?」

「夕小姐。」

沈默維持了幾秒。

「我是喜歡她。」他點頭。

「果然。」一絲痛苦快速閃過,緊跟著,她放開手,用最堅定的眼神,充滿決心的口吻,定定面對他,「那麼你會用生命來守護她,對嗎?」

「是的。」他回答得沒有半分遲疑,和她一樣堅定。

 「好,你說過這句話的!」

「荷姑娘?」他終於察覺到她不對勁。

「夕小姐如果出了什麼事,而你還活著的話,我絕對不會原諒你。」

起身離去的她走向門邊,再度轉回頭時,雙眼已蓄滿淚水。

「我的感情也和你一樣強烈,誰也不輸誰,所以我讓你走。」兩行清淚,毅然劃下,她雙手緊握在胸前,顫顫發抖,「這是我最大的……努力!」

整間和室迴盪著吊鈴清脆的聲響,薰君驚訝看著她跑遠,過了半晌,他深吸口氣,目光轉向迷濛的窗外。

『你會用生命來守護她,對嗎?』

當然,長久以來,他只為此而活,而今後將更是如此!

 

 

神色凝重,盯著桌上展開的信函,千夜不發半語,姿勢一刻也沒動過。

要交出一城的地圖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一旦落到敵方手上,不要說筑日城有危險,連後方的平式府都岌岌可危。

武源教長果然不是省油的燈,一出場,就給兩家丟出這個大難題。

「千夜。」坐在對面的姬光仲沈不住氣,終於站起,畢竟父女連心,焦急的心情可想而知,但他也明白嚴重性,所以沒把話接下去。

千夜知道他的意思,點點頭:「為了吹雪小姐,我們把圖給他。」

「可是——」

「別說是張地圖,就算把筑日城送他也可以。」一直以來,他很少被感情所駕馭,但這回他沒辦法再用理智來約束自己,吹雪那道溫柔嬌小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經進駐到了他心底。

「反正就算他得到筑日城,我也會再把它奪回來!」年輕的臉上,燃起一絲自信而堅定的氣魄。

「千夜。」姬光仲感激望向他,亦隱約感覺到女兒和他之間,似乎有什麼特別的情愫。

「你放心。」千夜威嚴站起身,「武源教長拿到地圖,短時間內未必能攻下筑日城,這段時間讓我回城部署已經措措有餘。」

「你要回駿河?」

「嗯,等救出吹雪小姐。」

「大哥!」上氣不接下氣,夕痕來到接見室門外,連行禮的時間都沒有,劈頭便問,「吹雪被綁架了?」

千夜點頭證實,拿起桌上信件。

「而且他們指定由一個人單獨赴會。」

「哦?誰?」

姬光仲望著她,千夜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她看了看兩人:「我?」

「我不懂他們為什麼那麼想殺妳,」捧住她的小臉,千夜十分不捨讓妹妹去冒險,「妳願意去嗎?」

「當然,」在她腦中,不禁浮現出一道人影,「我和某個人之間也該有個了斷了。」

她直覺認為那個假冒赤火的人,一定與武源家脫離不了干係。

「夕痕,別輕舉妄動,妳只要負責把圖送去就好,其他的交給我。」

「咦?等等,」她反抓住千夜的手,「不是我一個人去嗎?」

「我不能讓妳白白送死。」

「什麼時候?」

「今天晚上。」

 

 

整個櫻見城在不安中渡過黃昏,子希和奈瑛偷溜回房時,還不知道吹雪被綁架這件事,今天一整天,兩人玩得很開心,本來心情相當愉悅,沒想到門一開,就發現津奈子臉色鐵青地坐在中間。

兩人大吃一驚,默默對望了一眼,看來津奈子都知道了。

「反啦反啦,你堂堂一個正少主,竟然跟著下女出去廝混,你忘了自己是什麼身分嗎?吹雪被綁架已經夠讓我操心,你還存心想氣死我!」

「吹雪被綁架?」子希驚喊。

「現在是生是死都還不知道呢,說不定早就被武源家給……不不不,她會平安無事的,他們不敢,他們不敢對我們姬家動手。」目光一抬,津奈子望向兒子身後一直低著頭的人影,火氣頓時湧上,「咱們現在就打開天窗說亮話。」

母親要攤牌了,一定是嫌棄奈瑛的出身配不上姬家,他必須趕在母親出口之前,趕快表明心跡,絕不能讓母親羞辱她。

「我也有話要稟報母上。」長這麼大,第一次拿出一種叫作勇氣的東西,子希轉回身,緊握住奈瑛的手,將她拉近到身旁。

「我喜歡奈瑛,絕對不會娶藤井小姐的,請母上成全我們吧!」

「什……你……」津奈子氣得全身發顫,狠瞪著向來軟弱的兒子,「你給我閉嘴!」

「母上。」

「翅膀硬了就想飛嗎?也不想想是誰讓你有今日的地位,你竟然想娶那個低三下四的東西,我們姬家是名門哪,你的眼睛是長到哪裡去了?」

怒咆的吼聲,將整棟房子震得嗡嗡作響,面對津奈子的盛怒,子希卻一反常態,挺直著身軀,堅定地承擔下來,見他這樣維護自己,不顧跟自己的母親翻臉,奈瑛心中充滿激盪,雙眸早已熱淚盈眶。

這人對她這麼好,她怎能再這樣自私,破壞他們母子的感情?

「津奈子夫人,」用力甩開子希的手,她往後一步步退開,「夫人誤會了,我、我並不喜歡少主啊。」

「奈瑛!」子希匆忙大喊,看著她衝出房門,跑入低垂的夜色當中。

 

 

夜晚,完全降臨。

奈良籠罩在夜色下,不再像之前那麼平靜,反而充滿了緊張的肅氣,身著壺裝[7]的夕痕騎著馬,獨自漫步在小徑上,一條深色衣帶從她胸前繞到背後,打了個大大的蝴蝶結,兩片帶子在空中飛舞,不時被風吹得上下起伏。

她騎得很慢,只是小碎步,直到郊外一幢臨時搭建的高樓前才停下,此處即交換人質與地圖的地點,她一出現,四周立刻竄出數道人影,將她團團圍住。

「喔?」身影纖麗的她坐在馬背上,微側著額,「還有這麼多人來歡迎我。」

「哼,東西帶來了沒有?」

「我要先見姬家小姐。」

「都是快要死的人了,還擔心別人。」其中一名帶頭的武士冷冷一笑,朝高樓比了個手勢。

「夕痕,快走!」一張蒼白清麗的臉從窗口探出,吹雪雙手被綁在身後,驚慌呼喊,「他們要殺妳啊。」

「東西呢?可以拿來了吧?」武士催促。

高樓內同時陸續走出許多名看守的武衛,個個手握配刀,在衣上大方留下武源家的家紋,夕痕打量著他們,臉上掠過一絲狐疑,搞什麼?他們竟把吹雪單獨留在樓上?

「我問妳東西呢?」武士不耐煩又叫了聲。

「我只把地圖交給你們主子,叫他出來吧。」拿下市女笠,夕痕鎮定掠開披散在右肩的長髮。

暗處傳來陣陣大笑,靖也騎著駿馬出現,蒙著面的他叫人看不真切,但夕痕一眼即認出他的身形,這人果然是武源教長派來的,他竟能假冒赤火到這麼逼真的地步。

「妳什麼時候發現的?我還以為妳只會談情說愛呢。」

「你不用諷刺我,像你這種人,我不想跟你廢話。」想到前陣子居然還為這冒牌的傢伙掉那麼多眼淚,就很讓人懊惱。

「很好,」他也心有所感,點頭贊同,「我們就別再浪費時間了,把地圖交出來。」

「可是我看你們並沒有交換人質的誠意嘛,」夕痕抽出地圖,在他面前晃動,「為什麼把吹雪小姐留在樓上?」

「彼此彼此,你的千夜大哥趴在地上這麼久,不累嗎?」

被他發現了!千夜帶了一小隊人馬,暗中藏匿在附近草叢,夕痕想將地圖收回,手腕忽然被他捉住。

「妳真麻煩,害我還要這樣大費周章。」

「啊!」手上的地圖被他搶走,她正想奪回時,他轉向旁邊手下大喝,一枝前端點了火的箭矢應聲放出,飛向高樓旁的草堆。

原來高樓周圍早預先堆上稻草,上面還淋了燈油,火一點,頓時竄起數道火舌。

他們意圖燒死吹雪?

抽出武士刀,夕痕跳下馬,想衝過去吹雪所在的高樓,無奈敵方人數眾多,她揮刀迎戰,卻難以接近高樓半分,眼看火勢越燒越猛,她心裡掛念著吹雪的安危,根本無心戀戰,頭一抬,看見靖也還在馬背上,並未加入戰局。

冷眼旁觀的他騎馬停在外圍,以便隨時脫身,幸好這時千夜帶領的人馬從草叢衝出,飛快趕到夕痕身邊,幫她擋住敵人的攻勢。

「快,救吹雪!」夕痕指向那棟已延燒到二樓的屋子。

兩人趕到高樓下,吹雪從窗戶探出頭,火光照亮著她臉上驚恐的表情。

知道她現下必定恐懼萬分,千夜彷彿也被她的不安所感染,向來一無所懼的他就連面對武源家的攻勢,都能冷靜迎敵,但此時看著她身歷險境,他整顆心緊張地懸在半空,再也冷靜不了。

建築物開始滑動,有一部份屋角已經轟然塌下,她離地面又有三層樓高,再不想辦法救她,她會被活活燒死的!

「吹雪,跳,跳下來!」千夜筆直站在樓下,對她大喊。

吹雪全身顫抖,六神無主地看著他,跳?叫她跳下去?她離地面那麼高,這不是叫她送死嗎?

又有一部份被火燒黑的支柱垮下,高樓更傾斜了一些,她哭著搖頭:「我會摔死的。」

明白她天性膽怯,需要人給她勇氣,他堅定看著她。

「我會接住妳。」展開雙臂,他一字一字朝她大喊,「相、信、我!」

就是這個認真的神情!她驀然一震。

火柱衝上三樓,樓層的支架支撐不住,正要倒落之時,她咬緊牙根,在最後一刻閉眼跳出窗口,墜落而下,四周的風聲好響,好熱,等到她再次睜開眼眸,發現自己已經在他懷裡。

他安全接住了她。

「沒事了,吹雪,」緊緊抱著簌簌顫抖的她,千夜柔聲,「沒事了。」

高樓瞬間倒下,化為一片火海,夜晚本來極冷,但此刻他們站在火堆旁,卻感到異常溫暖,一切的恐懼、不安,都在他的懷中釋然,她哭著哭著,心情忽然從極度恐慌中放鬆,整個人登時氣力盡失,在他懷裡昏厥過去。

他抱著她,心情亦激盪不已,這是她第一次這麼勇敢。

如果換做是夕痕,她一定毫不猶豫,直接從三樓跳下來,因為她個性果決無畏,要她冒險求生,她不怕,但吹雪不同,她寧願被燒死,也不願這麼做,可是她最後跳了,她是為了他才跳下來的,因為相信他,她甚至可以違逆自己軟弱的天性,這是多麼地勇敢!

他緊緊抱著她,突然發現身旁掠過一道纖細身影。

「夕痕,妳去哪兒?」人都已經救回,難道她還想——

「我去把地圖追回來。」跳上馬,夕痕對他燦爛一笑,「大哥,我說過,我要親手守護平式的!」

策馬在路上狂奔,馬蹄聲因四周的寂靜而顯得特別響亮,靖也回過頭,對身後追來之人冷笑。

「平式夕痕,妳找死嗎?」

「把圖還我。」她一手抓著韁繩,一手揮著武士刀。

兩人多次在空中交手,速度漸漸慢下,變成並肩馳騁。

「在櫻見城時沒能除掉妳是我失策,沒想到妳今晚倒自己送上門來。」扯開臉上黑布,他露出貌如赤火的英俊面龐,「能死在一個和自己所愛之人一模一樣的臉孔之下,妳也該滿足了。」

「咦?」

彎下腰,他冷不防朝她坐騎用力砍了一刀,馬匹發狂嘶鳴,在夕痕還沒弄清他的意圖時,他已經將她連人帶馬一腳踹開,她被這股力量震得摔飛出去,身子被拋向黑暗的斷崖,伴隨著她的驚叫,直直掉落到深谷之下!

「這座懸崖相當陡峭,掉下去非死即傷,為了把妳引到這裡來,還費了我不少力氣呢。」重新蒙上布,他微笑看著下方漆黑的山谷,「妳就這樣死去,無風無痕,是最適合妳的死法了,呵呵呵呵,平式夕痕,夕痕……夕落的雲痕,本來就是美麗而短暫的。」

掉落的石塊與不斷下滑的身體一起滾動,越滾越快,又是一道銳利石片劃過她的肌膚,她拼命張手,抓向任何能抓住的東西,但她的下沈絲毫沒有減少,反而越來越快。

身上已經有好多處割傷,她知道自己每掉一寸身上就多了一道傷口,但她就是停不下來,泥土與她傷處的鮮血不斷交混,她不斷滾著,幾乎快痛到麻木,就在她逐漸習慣疼痛之後,頭忽然撞上一塊突起的巨岩,這一撞非同小可,劇痛從她腦門迸發,鋪天蓋地,吞噬了她的意識,她覺得身上的疼痛逐漸遠離,彷彿現在這個正在滾落的身體不是她的。

記憶,帶著血的味道襲了上來,似乎很久以前,她也曾來過這裡,相同的坡道,相同的速度,相同的痛楚——她想起來了——八年前她來奈良小住時,被一位平式家僕出賣,她拼命跑著,一路逃到這附近,那人要拿刀殺她,她閃躲之際不慎從崖上摔下——她全記起來了,包括那段遺失許久的回憶!

她的赤火常在老樹旁等她,她總是費盡心思從櫻見城偷溜出來和他相會,他牽著她的手,一起去採花,去戲水,去聽風的聲音,兩人躺在草地上,望著天空說話,看雲,看飛鳥。

『嫿姬,是我們家族的傳說,她為所愛的人而死,魂魄卻不斷徘徊在天空中,為了等一個人回來,她的心,隨著蒼天至死方休!』

天空塚,他們的天空塚,天空中最淒美的傳說,他問她,如果哪天他不在了,她會不會像嫿姬一樣等他?

她回答說——鋒利岩壁驀然劃斷她頸上的紅線,晴光彥送給她的玉石彈開來,跟著她不停打滾,滾著滾著,那顆刻著咒文的護身符漸漸消失了蹤跡,她無助滑墜到了崖底。

回到櫻見城,靖也悄聲來到偏僻的天井,順手拉開衣襟把地圖掏出,交給另一個人,城裡正因夕痕的失蹤而陷入一片愁雲慘霧,反倒沒人注意到他。

「儘速送回羽前。還有,派一隊人馬到崖下,確定平式夕痕是不是死了,要是她還活著,就直接殺了她,務必在平式千夜找到她之前動手。」

「需要這麼多此一舉嗎?從那種高度跌下必死無疑。」

「不,平式夕痕不是輕易向死神低頭的女人,別忘了,八年前她也曾從那個地方掉下去過,一個女人能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她不是運氣太好,就是意志力太強,這次我要徹底根除後患!」

離開天井,他走向長廊,一隊正要出發前往找尋夕痕的姬家武將,從他身旁快速走過。

 



 

 

 

 

 

第九章

 

奈良近郊,羊腸小道特別多,兩名旅人打扮的男子各牽著一匹馬,在小道上行走,他們步態輕鬆,宛如遊山玩水的富家子弟。

陽光,從樹梢頂端撒下。

「大人,我們要直接去櫻見城嗎?」其中一名男子問道。

「嗯,奈良的櫻見城是我所見過最典雅的居城,現太,你還沒來過吧?」

「是還沒,不過也不急嘛,聽說前幾天平式家的小姐掉下山崖,幾乎全櫻見城的人都在找她呢,我們要不要先去幫忙他們找人?」

「我找平式夕痕幹什麼?」

「大人不是向來對漂亮的姑娘有興趣?這位夕小姐的母親,就是當年以美貌轟動大和的第一美女耶,女兒想必一定更出色了。」

現太身旁的同伴發出朗朗大笑,以一個帥氣的姿勢掠開瀏海。

「自從我認識某人之後,就覺得其它女人都相形失色了,沒有人比得上她。」

「所以您為了她追到奈良來?」

「嗯,她是平式小姐的貼身侍女,平式小姐南下奈良一定會帶著她,我要給她一個驚喜。」

對面小徑迎面走來一個樵夫,兩人擦間而過的同時,一顆在樵夫腰間跳動的玉石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塊玉?

「等等!」用力抓住樵夫的手臂,他將那顆幾近透明的玉石從對方腰間扯下,原本穿在玉上的紅線已經斷落,被人用細繩穿起。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手上的美玉,濃眉高高揚了起來。

「快告訴我,這東西哪來的?」他激動搖著樵夫的肩膀。

樵夫受到驚嚇,滿臉驚慌失措,砍好的柴薪掉了滿地。

「從、從崖下意外撿來的,我、我、我真的不知道那是大爺您的東西,不然碰也不敢碰一下。」

「不,你撿得好,撿得太好了!」他送給影兒的玉居然會掉在這裡,一瞬間他突然明白了什麼。

這還用說嗎?原來影兒就是——難怪她身上常會帶有冰雪般的氣質,他失聲一笑,轉向同行夥伴。

「現太,我改變主意了,我們先去崖下救人。」

「咦?」

「有女人危難當前,哪能見死不救。」他迅速跳上馬背,朝彎彎曲曲的小路疾馳而去。

看著那片飛揚的塵土,現太搖搖頭:「果然是本性難移,什麼認識某人之後,就覺得其它女人都相形失色,真是睜眼說瞎話。」

頭一抬,發現樵夫滿臉問號,現太掏出一點錢,塞入樵夫手中。

「真抱歉嚇到你囉,我們大人一聽到女人有難,一向都是這麼義無反顧的。」

現太騎馬追上去,樵夫望著手上錢幣,納悶今天是個什麼樣奇怪的日子。

 

 

刺眼陽光透過簡單的窗口,直接射入她微睜的星眸,她伸出手擋了擋,好亮,她移動身體,想掙扎坐起。

「哎,好痛。」她哀哀慘嚎,覺得全身像快散開來。

一名老婦正提著水桶進屋,一看見她坐起,連忙趕來把她按下。

「不行不行,妳得乖乖躺好,快躺下,妳傷得不輕喔,從上面摔下來還能活命,我都當妳是神仙了。」拉起被子,幫夕痕蓋上,老婦人慈祥的臉上充滿微笑,彷彿把每根皺紋都笑開了,「幸好沒傷到這張臉蛋。」

乖乖躺下的夕痕回以一笑,對方看來是個上了年紀的村婦,純樸溫柔的天性讓她感受到另一種溫暖。

「這是什麼地方?」她環視左右。

小小的屋子內,沒有分房間,睡鋪食具都擺在同一個屋簷下,光看居室用具之簡陋,即可知這是一個刻苦的人家,但眼前這位老婦卻洋溢著單純的良善和快樂,這讓她相信住在這間屋子下的人,雖然困苦,卻過得自在快樂,比一般人更接近天堂吧。

「這是我家,昨日我老伴出去採野菜時,在山腳發現妳,看妳傷得那麼重,所以就把妳帶回來了,怎麼樣?頭還疼不疼?」

「還好。」夕痕微笑著,身上蓋的被子相當粗糙,很多地方還有補丁,但她胸口漲滿感動。

「你們年輕人哪,就是不當心,連平地和山崖都分不清楚。」老婦叨叨唸著。

夕痕靜靜地聽,沒多做解釋,心想老婦大概很難想像她會掉下來的原因吧,外面世界比這裡複雜許多,不是「分不清楚」這麼簡單。

「我和老伴很久沒見到外人了,我記得七、八年前,也有個小女孩像妳一樣滾下來,好可愛的女孩子呢,她說她什麼都不記得,一直哭,一直哭,哭得我好心疼,後來好多人來找她,把她帶走了。」

咦?這對夫婦就是當年救了她的恩人!夕痕睜大眼睛,鼻間突然湧起一陣酸楚。

望著老婦臉上深陷的皺紋,她不顧身上傷痛,掀開被子,撲上去緊緊抱住:「謝謝你們。」

雖然她的命運波折連連,許多次都因此差點喪命,至今還有很多人想殺她,一路走來,她亦嚐到什麼是椎心之痛,被自己的家僕背叛,與所愛的人生死相隔,但她覺得自己並不悲慘,因為她還擁有這麼多愛她的人,連這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都這麼愛護她,之前被家僕背叛的痛苦,已在這道溫柔的光芒中褪去。

這對老夫妻還救了她兩次啊。

上天還是眷顧她的,在她絕望時給她希望,沒有希望時給她活下去的勇氣,為了這些愛她的人,她更應該努力活著!

見她那麼激動,老婦先是一愣,後來似乎也明白了什麼,笑著摸摸她的頭:「傻孩子。」

門外忽然響起一陣急奔,老婦放開她。

「喔,一定是我老伴回來了,我去開門。」

「嗯。」低下頭,望著自己握緊的雙拳,夕痕對自己暗暗承諾,「只要讓我活下來,我就不能放棄希望。」

她不會輸給武源家想要摧毀她的力量,她要站在狂湧來的疾流風暴前,不管接下來會有什麼狂風暴雨,她都一無所懼了!

此時,大門突然被人粗魯敲撞,老婦匆匆忙忙跑回來,身旁還跟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老人神色更為慌張。

「怎麼了?」夕痕機警從床上起身。

「快,外面有好多人來勢洶洶,直嚷著要找妳。」老人快步來到另一個矮門,打手勢催促她過來,「我看他們第一眼,就覺得他們不是好東西,他們好像是來殺妳的,我聽到他們這樣說。」

在老婦的攙扶下,她艱難走到後門,老人已將門打開。

「走這邊,這條路和前門的路不同。」

被攙到門外,外邊一片大亮,夕痕一時間還不太能適應,回頭看了快被撞破的前門一眼,她就知道武源家的人不會輕易放過她。

「快,快逃!」老人關起後門,鬆開綁在木頭上的馬繩,將一匹瘦弱的馬匹牽到她面前。

「你們幫助我逃走,不怕我是壞人?」

兩老一起扶她上馬:「我們人雖然老了,眼睛也看不清楚了,但還分得出誰好誰壞。」

大門被撞開,一群持刀的武士陸續進屋。

「等等,那你們怎麼辦?」夕痕著急地問。

老人拿出竹鞭,狠狠抽向馬尾,馬兒痛得向前狂奔出去。

「我們後院有個地方可以躲,而且就算死,我們也活得夠本啦,死前還能救一個人,老伴,妳說值得吧?」

陽光下,老人緩緩握住愛妻的手,兩人相視微笑,緩緩走開來。

他們能躲過那些兇惡的武將嗎?夕痕頻頻回著頭,不,他們既然叫她騎馬逃走,一定也知道藏身在後院不安全,那些人一定會在附近搜查的。

風,在她耳邊呼蕭,她隱約聽見身後追兵窮追不捨的聲音,一方面掛念著那兩位老人家,一方面漸漸逼近的追兵提醒著她,死亡正朝她走近。

附近雜草叢生,他們看不到她,應該是追著她的馬蹄,聽聲辨位吧,那麼……夕痕猛然勒住馬韁,跳下馬,用力抽了馬背一鞭,讓牠繼續向前跑去。

這裡離櫻見城多遠?她撥開雜草,闢開另一條路,如果她現在趕去櫻見城搬救兵,來得及在殺手發現兩老之前救他們嗎?

偏偏此時她的身體狀況惡劣到了極點,右腳嚴重扭傷,胸口也不知斷了幾根肋骨,頭亦隱隱刺痛,現在她發現左邊肩膀好像也脫臼了,她這樣還能活著,真是奇蹟。

「咦。」有馬蹄聲?她豎起耳朵,屏神聆聽,剛剛不是引開他們了?難道他們這麼快又折回來啦?

可惡,他們就這麼想殺她!

一道凌厲怒光閃過她眼底,好吧,就算今日在劫難逃,她也要死得像個武家之後。

忍痛站穩身子,夕痕對著蹄聲傳來的方向大聲咆哮:「你們這群武源家的走狗,放馬過來吧,我已經準備好了!」

佇立在風聲中的她亂髮齊飛,美目灼灼發亮,儼然慷慨赴死的壯士,煞是睥睨動人,一道高大身影終於出現在她的視線中,她驚愕掩上雙唇,不是追兵?

那是——

「晴光彥!」

飛快奔入他展開的臂彎中,直到碰觸他的衣袖,感覺他的呼吸,夕痕才敢相信他們不是在夢中重逢。

那個玩世不恭的晴光彥,那個輕浮不正經的晴光彥,是他,真的是他!

「我就知道妳粗心大意,容易弄丟東西。」晴光彥笑著把玉石拿出來,在她眼前搖晃,說罷,將玉再度戴到她脖子上,「看來我的護身符還真管用,果然救了妳一命,別再掉了喔。」

幾個月不見,她出落得更美了,晴光彥細細打量她。

「看到你真好。」她笑得流下眼淚。

「笨蛋,那妳幹嘛對著我哭啊?」

「呆子,那叫喜悅的淚水!」

見面沒多久,兩人又開始吵起來。

「人家這麼辛苦迢迢地跑來找妳,竟然開口第一句就罵我是武源家的走狗。」晴光彥扁著嘴,將她抱上馬。

夕痕一笑,發現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人,應該是他的朋友。

「麻煩你們兩位隨我去救人。」

 

 

平式夕痕居然沒死!

踉蹌走過渡廊,靖也趕到外城,東門旁早聚集了一群人,他微微一愣,怎麼大家都在?

「還好妳平安回來,把我們都給急死了。」握著夕痕的手,姬光仲慶幸說道。

「以後不准再任性了,知道嗎?」千夜則摸了摸妹妹的頭,表面上是責備,語氣卻帶著濃濃關愛。

夕痕嘟起小嘴:「好嘛,我就委屈一點,讓你們每人罵一句。先說好,只能一句喔。」

「夕痕還是沒在反省嘛。」子希笑道,目光輕輕落在跑去幫小主人拍去汙泥的奈瑛身上。

察覺到他的注意,奈瑛趕緊低下頭:「小姐就最愛逞強了。」

「我一定要帶荷穗去神社還願,多虧菩薩保佑啊。」吹雪把雙掌合在胸前。

「好啊,我們現在就去。」荷穗拉起吹雪,準備跑向神社,才剛轉身,一看見前方靜止不動的人影,兩人腳步忽然定住。

啊,是二少主。

看到他,夕痕亦是一愣,隨即揚起右手吒令:「薰君,拿下!」

就是夕痕不說,他也會這麼做的。

那天晚上薰君本要跟去,卻被千夜喝止,千夜不希望他太出鋒頭,沒想到夕痕竟因此失蹤,為此他懊悔許久,認為自己應該要寸步不離才對,就算千夜不准他去,他也該偷偷跟上,至少可以暗中保護她。

只見薰君身形一動,還看不清楚他如何欺近時,靖也的雙手已被他抓住,緊縛在身後。

「你敢對我無禮?」

「這句話去向你的教長大人說吧。」

看著兩人,姬光仲不禁皺起眉:「怎麼回事?你們又怎麼啦?」

「他不是姬靖也。」一語道出驚人事實,夕痕輕壓住翻飛大袖,緩步踱來。

眾人面面相覷,姬光仲尤其驚訝。

「我不是姬靖也?」猙獰瞪著她,靖也拼命想掙脫,無奈雙臂被薰君牢牢牽制住,他根本動彈不得,「妳憑什麼說我不是姬靖也?」

對,她是沒憑沒據,但她就是知道這個人不是赤火呀,可是她卻完全提不出證據,來證明自己說的是實情。

「憑我。」幽黑身影緩緩步入東門,風正好吹起聲音主人的那襲黑紗,帶來莫名的神祕與哀愁。

「瑾夫人?」夕痕吃驚回過頭。

捧著一盆紅色藥水,瑾姬走到眾人中央,右半邊沒被燒傷的臉莊嚴冷艷,連津奈子都震懾於她的氣質之下。

真像個脫胎換骨後的人!

「妳不是——」靖也不敢置信地看著她走近。

「你以為我會甘願受你們擺佈?」她赫然將水潑向他。

那是什麼?眾人發出驚嘆。

被潑濕之後,他的臉變了,紅色藥水融化了臉上膠質,五官宛如融掉的蠟淚,一點一滴化成糊狀,不斷滴落而下,他的臉孔完全改變,眼睛、鼻子、額頭、嘴唇全然變形,不多時,一張從未見過的臉孔從糊膠中露出。

這是易容術?姬光仲久久才回過神,不敢相信這人居然不是他的兒子。

「阿瑾,」他望向側室,有些難以啟齒,「這是怎麼回事?」

對她,姬光仲一直深覺有愧,之前怕津奈子生氣,他常故意冷落瑾姬,怕對她太好,反而害她被津奈子折磨得更厲害,後來他們好不容易回到櫻見城,瑾姬已經不再懼怕正室,但他還是沒敢付出關懷。

他怎麼有臉面對他們母子!

這麼多年來,儘管心中一直牽掛著他們,他也不敢表現出來,以至於父子兩人漸行漸遠,現在竟連別人假冒他兒子都認不出來。

淡淡瞥向丈夫,瑾姬的心情卻異常平靜,從前對他的埋怨、對津奈子的恨意,如今彷彿浮雲一場,她的心,經過這一連串的事件,已被洗刷得有如晴空般淨朗。

她轉向夕痕:「這人是武源教長的愛將,善於偽裝術的東川四郎。」

武源教長的愛將!

抽出武士刀,向後跨出右腳,夕痕將刀橫在耳際,筆直指向前方。

「你易容成赤火的樣子,還學了他的聲音,你膽敢利用赤火來欺騙我,罪──該──萬──死!」

長髮瞬間飛起,她毫不遲疑地奔去,一刀刺入東川四郎胸口,隨著刺耳哀號響徹天際,血沫如虹濺開,東川四郎的身體像具毀壞的人偶,朝後直直倒下,在夕痕抽出血刀時,颯颯風聲淹沒了他最後一聲慘叫。

退開到一旁的薰君回到她身後,在場女性全慌張遮住臉,千夜也把頭別開,不想目睹東川四郎的死狀。

只有夕痕,只有她睜大眼睛看著,彷彿在殺了他的同時,自己也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她頹然鬆開手,癱坐到地上。

終於在眾目睽睽之下拆穿此人,但她的最後一絲希望也跟著破滅了,她的赤火真的已經不在人世了嗎?

不,她其實早就發現那個人不是赤火了,不是嗎?只是她一直不想去承認,至少沈浸在夢中是如此幸福,所以她不想去面對現實,但如今真相已經大白,她的夢是不是也該清醒了呢?

赤火已經死了啊!

為什麼他不多等她一步?她好不容易恢復記憶,找回那段甜蜜的過去,這叫她情何以堪?

「那天青城大火時,我本想趁機殺害平式小姐。」瑾姬回過頭,視線一個個瞥過眾人,最後停留在夕痕身上,「但後來我看到你們那麼相愛,已經到了無人能夠取代的地步,我就知道我輸了,只好選擇默默退開,讓自己消失掉。」

按住左臉上的絹紗,她輕嘆口氣。

「誰知靖也竟還顧念著我,追進城裡,然後我們在北城外遇見了武源教長。」

沒有人敢發出聲音,當她說出武源教長這個名字時,大家更是屏氣凝神,空氣間只剩下嘯颯風聲。

「我跑在前面,一道火炷突然倒下,打中靖也,武源教長派人進去救他,可惜一切為時已晚。」

為時……已晚?什麼是為時已晚?嗯?夕痕反問自己。

「我看到他的屍體一片焦黑,幾乎化成了灰燼。」

無聲的淚潸然滑下,夕痕像尊雕像般安靜坐著,只有身後髮絲不斷來來去去。

赤火他化成了一堆灰燼,屍骨無存了?

不――

感覺到自己的悲痛即將潰決,她不願在大家面前嚎啕痛哭,於是掩住唇站起,旋身朝內城跑去,不久,她纖小的身影離開眾人視線,消失在空蕩的迴廊中。

「小、小姐該不會尋死吧?」奈瑛憂忡叫道。

夕痕拼命跑著,直到力氣用盡,才在一處空曠草地上停下,她摀住耳朵,仰頭朝天怒喊:「你死得真徹底呀,赤火,你真差勁,你真差勁──」

嘶啞的悽喊直衝天穹,她跪倒在地上,任泊泊湧出的淚水滾燙落下,冷風吹拂著她溼了又乾、乾了又溼的面龐,卻無法吹散她心裡滴血的痛楚。

 

 

 

 

 

 

 

 

 

第十章

 

夜晚,接替了白晝。

深夜的漆黑雖然讓人恐懼,卻是通往明日黎明的必經之路,如同瑾姬歷經了黑暗的人生,終於在痛苦與仇恨中沈澱下來,看到自己重生的未來。

「夫人您是為了調查武源氏派人潛入櫻見城的動機,所以假意投誠武源家?」千夜開始對這位瑾夫人升起一股敬意。

瑾姬點點頭:「沒錯,武源教長不知打哪來的消息,知道我想殺夕痕,我們達成協議,他幫我除掉夕痕,我則負責掩護假扮靖也的東川四郎混入姬家。」

停頓片刻,她拉緊臉上黑紗。

「武源教長這個人野心勃勃,新潟之役,他其實早已接獲密報,知道你要屠城,之所以坐視不管,是因為他算準你救出夕痕後,定會到奈良聯姻姬家。」說到此處,瑾姬表情凝重,語調陡然一沈,「他想一舉消滅東方的平式和南方的姬氏!」

從沒想過對手的心機竟如此之深,千夜大吃一驚:「他就這樣犧牲鬼面?好殘忍的做法。」

對自己的家臣竟能這樣狠心!

「那個男人只相信自己,他冷血無情,把別人都當成棋子,可是羽前之人卻瘋狂擁戴他,這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起身走到紙門邊,瑾姬輕手拉開門,一道髮絲飛出面紗之外,在空中打轉,「夕痕呢?」

「在她自己房裡。」

「她還好吧?」

「非常平靜,平靜到不可思議。」

「喔?」

「您要找她?」

「嗯,我有話對她說。」

 

 

嘟著嘴,晴光彥幫忙遞上藥罐:「太不夠意思啦,我居然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

薰君接過藥,輕柔為夕痕敷上,她坐在鋪被中,朝晴光彥扮了個鬼臉。

「好失望,原本以為平式小姐是個大美人,沒想到是妳。」晴光彥誇張嘆口氣。

「我有什麼不好?」她威脅提起他的衣襟。

「妳母上是舉世聞名的美女耶,怎麼女兒——」

「女兒怎麼樣?」她已經擺好揍人的姿勢。

「小姐,我在上藥。」薰君笑著按下她的拳頭。

她乖乖坐回原地,不一會兒又好奇抬起頭:「當北條大人的評定眾還不錯嘛,還有公假。」

「公假?」

「不然你怎麼有空來到奈良?」

「呃,」面有難色地搓了搓手,晴光彥有些不好意思,「我……被解職了。」

「你說什麼?」她吃驚伸出手,再度提起他的頸上,「解職?被北條大人解職了?你不好好做,竟然被解職了?是不是你素行不良,又做出了什麼妨礙風化的事啊?勾引良家婦女嗎?」

「我勾引良家婦女?」他猛然一咳,嗆到自己的口水。

這小姑娘真遲鈍啊,絲毫不知男人的心思,不知道他的確是為了一個女人嗎?為了她!

「反正我的飯碗現在砸了,妳得負責養我。」晴光彥雙手一攤。

「你在鐮倉做得不好?」

這時薰君已經包紮完畢,正在收拾藥箱。

「奇怪,我待在鐮倉時妳氣得拿刀砍我,現在我那差事不幹了,妳又不高興,母夜叉真難伺候啊。」

「你說誰是母夜叉?」

兩人一言一語吵了起來,照他們這個情況,沒人阻止的話,他們可以吵到天亮。

「好啦,我們讓小姐就寢吧,受傷的人要多休息。」薰君很認命地肩負起調停者這個角色。

晚風,誘人入睡地拂面而來,隱約帶來春天的味道,推開門,晴光彥與薰君依序退到房外,踏著走廊上的月色,兩人並肩走著。

剛才他們見到夕痕,誰也沒提赤火的名字,就連安慰的話也沒說,避而不談是怕她難過。

「你故意逗小姐開心,對吧?」善解人意的薰君發現他的意圖。

他輕輕一笑帶過:「她變堅強了。」

走廊上垂吊的油燈,靜靜散發出暈黃光點,倒映在薰君朣朦的眼底。

「小姐說過,她會好起來的。」

久居繁華鐮倉,現太對古色古香的奈良有些著迷,他原是晴光彥的下屬,北條泰時身為職權,無法親自送晴光彥一程,便命現太一路陪侍到奈良,這是現太接過最奇怪的任務。

「是為了夕小姐?」荷穗好奇睜大雙眼。

「是啊,晴大人自己請求解職的,他說身為家臣必須效忠主家,有太多的束縛和責任,他不想再被這種關係牽絆,只想好好守護自己所愛的人。」拜見過櫻見城城主後,現太以幕府使者的身分在城裡走動,備受禮遇,一提到晴光彥,他的臉上明顯流露出崇拜。

「那他的前途不就毀了嗎?」

「也許吧,不過這可能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露出微笑,「北條大人才可憐,好捨不得呢!」

荷穗聽得津津有味,充滿興趣:「快告訴我,鐮倉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望著眼前直爽的女孩,現太搔了搔頭:「一言難盡哪。」

「和奈良不一樣嗎?」

他微微一笑:「看到晴大人順利找到夕小姐,我的任務就算結束了,明日一早我打算離開櫻見城,如果妳對鐮倉有興趣,我可以帶妳一起去。」

「咦?」帶她一起去鐮倉?

津奈子會答應讓她去嗎?荷穗低下頭,思忖著這個可能性。

「有困難?」

「呃,我怕夫人不准呢。」身為櫻見城的侍女哪能說走就走?而且隨便就跟一個男人出城,也有違禮教吧。

正當她猶豫不決,吹雪帶著奈瑛,急急忙忙朝她跑來,慌張之下,小臉忘了用扇子遮起。

「荷穗,快點兒,我哥哥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吃不喝,誰去勸都沒用,連晚膳都送不進去呢,妳快來想想辦法。」

「少主?」

「他說,除非母親答應讓他娶奈瑛過門,否則他寧可餓死也不開門!」

一向仁厚膽怯的子希少主,竟會做出這麼驚天動地的事?荷穗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本來我想去找夕痕幫忙,她的辦法多,可是想到今早的事,總覺得不太好麻煩她。荷穗,妳平日和我哥哥最要好,或許他會聽妳的。」

「我去看看。」被吹雪急著拉走,走了幾步,她想起什麼,回頭朝現太拋去匆匆一笑,「剛才的事我會考慮。」

「好,我等妳的答覆。」他站在走廊上看著女孩子們離去。

嗯,堂堂一位少主,為了與相愛的人在一起,竟會這麼大刀闊斧地反叛雙親,現太撫著下巴微笑,深覺奈良真是個有趣的地方。

 

 

點亮一根火紅蠟燭,夕痕凝視著鏡中蒼白的自己,有人說她的外表十分酷似母親,連葵芸強悍自信的個性都沒遺漏半分,但她無法做到母親那種境界!

她知道母親相當深愛父親,他們曾是眾所公認最幸福的夫妻,自從父親過世之後,母親依然堅強,且周旋在家族與仇家的緊張關係中,她做得有聲有色,臉上從未出現過悲傷。

夕痕不懂,為何母親能這樣堅韌?

不但不避諱說起亡夫的一切,每次談到死去的丈夫,葵芸臉上總會出現無比柔美的神情,充滿對丈夫的懷念、愛戀,彷彿過去的記憶就能帶給她永遠的幸福。

垂下頭,夕痕盯著自己微顫的雙手,太難了,這真的太難了啊!

「夕痕,妳睡了嗎?」輕敲著紙門,瑾姬將聲音壓得極低。

夕痕一愣,打開房門讓她進來,正想開口問她怎麼了,瑾姬機警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來到燭台旁,一口氣把燭火吹熄。

「終於甩掉了。」站在窗前,確定無人跟蹤後,瑾姬鬆口氣拉下竹簾。

寬敞的房間內,因為漆黑而更顯寂靜。

「怎麼了?」夕痕不明白她為何會有這些舉動。

「我求妳,」轉回身,瑾姬突然激動握住她放在膝上的雙手,「救靖也!」

驚愕抬起頭,她渾身戰慄,心跳登時漏掉一拍。

「妳說什麼?」救靖也?天哪,這意味著什麼?

一股冷顫,自指尖蔓延到全身,夕痕無法克制地哆嗦著,因為現在的她距離天堂只有一線之隔,如果瑾姬剛才說的是真的,就表示赤火還活著,但如果不是呢?她會像先前一樣,被赤火生還的假象狠狠從天堂踹入地獄!

在這短短的空白裡,她的心情不斷沈浮於極喜與極悲兩個極端,喔……天……她不敢再多問,怕一開口,希望就會破碎。

「他沒死,他還活著,夕痕,他還活著啊!」感覺到她此時的衝擊,瑾姬帶淚笑道。

夕痕倒抽口氣,突然「哇」一聲,再也無所顧忌,撲進瑾姬懷裡啜泣,如果這又是另一場夢,好吧,那這次千萬不要叫醒她,她再也無法承受更多了。

被她突如其來的痛哭嚇了一跳,但很快地,瑾姬將她溫柔抱住,任她在懷中盡情放聲大哭。

真是個坦率的女孩,瑾姬微微一笑,溫柔注視著哭得唏哩嘩啦的她。本來在奈良大火之前,瑾姬就是一個這麼溫柔的女人,只是後來性情大變,心裡只剩仇恨,但現在她的心再度被軟化,回復從前的溫柔,還增添了難能可貴的堅強。

「櫻見城裡還有武源家的密探在走動,所以我只好在東門前演戲,假裝我還不知道靖也仍然活著,免得武源家心生警惕,反而讓靖也更危險。」

瑾姬娓娓道來,面上的黑紗悄然滑落,沒有光線的大房間將兩人籠罩在黑暗之中。

「那天武源教長把靖也的屍體指給我看時,我根本不相信他會那麼輕易死掉,所以我暗中潛入不滅城,發現靖也果然還活著,只是被武源教長關在地牢。」

後來瑾姬對武源家虛應故事,表面上配合武源家的計畫,掩護東川四郎混入姬家,實際上她在等待時機,讓武源家放鬆警戒,好有機會營救兒子脫險。

「他被關在地牢?」抬起頭,自瑾姬懷裡離身坐好,夕痕吸了吸哽咽的鼻頭,終於相信這不是夢,但一時間她的眼淚仍無法止住,簌簌掉個不停,不同的是現在落下的是喜極而泣的淚水。

「嗯,不滅城戒備森嚴,光靠我一個人無法把他救出來。」

「武源教長抓赤火做什麼?」她果然還是學不會千夜控制情緒的那一套,像她這樣大起大落,如果瑾姬換做是她的家臣,不被她嚇死才怪。

「可能用來威脅姬家,或者妳。」

夕痕無故打了個冷顫,他也知道她和赤火的感情,所以打算用來牽制她?

果然是個讓人不容小覷的角色,一次就抓到足以牽制兩家的人質。

「我要去羽前。」夕痕毫無遲疑,說出決心。

「喔?」瑾姬回以一笑。

「這次我不要再傻傻地等了,我要親自去救他。」

「妳不怕被發現?」身為平式家的小姐,有太多人想要她的命,更別說她自己往敵人的地盤送上。

「我怕,但不是怕被發現。」搖搖頭,她顫著唇道,「比起被敵人發現的危險,我更怕待在這裡,無法看到他是否好好活著!」

被她這份氣魄與深情所感動,瑾姬深嘆口氣。

「我終於明白靖也那孩子為什麼會為了妳朝思暮想了八年,想要拆散你們的人實在是太傻了。」

這個女孩是如此地特別出眾啊。

「我們要怎麼救他?」瑾姬一定有計畫,否則她不會來這裡。

「武源教長沒見過妳,妳可以──」

「假扮成侍女接近他?」

「跟妳說話就是省事。」

既然武源教長有意利用靖也牽制兩家,對於這麼重要的人質,必定會嚴密看守,不可能讓人輕易進入地牢。想要接近地牢的話,得從武源教長身邊著手。

夕痕點點頭,忽然想起什麼:「等我把這邊的最後一件事做完,我們就走。」

「奈瑛的事?」

「嗯。」這樣無牽無掛地走最好了。

「妳要取一個假名。」瑾姬起身走向門口。

假名……夕痕將臉輕輕抬起。

「一個能讓靖也知道是妳的名字,你們平時有沒有什麼暗號,或是──」

「嫿姬,就用嫿姬這個名字吧!」

瑾姬一愣,停下腳步,拾起飄落到地上的黑紗。

「平泉傳說?」這次她沒將面紗繫回臉上,反而緊握在手裡,「這是我母親那邊的家族流傳下來的,我告訴靖也時就曾跟他說過,這個傳說一生只能告訴一個能讓自己捨命相愛的人,他果然告訴了妳。」

能讓自己捨命相愛的人,那兩個小小的孩子,在八年前就已經說好,他們要相守度過一生,回想起小時候第一次聽見這個傳說時的情景,夕痕閉上雙眼,耳邊迴盪著記憶中的約定。

『明天我們老地方見,如果我母親答應讓我跟你一起住,我就嫁給你!我會把一條琉璃色的藍絹帶綁在手上,當作我們的約定。』

『好,一言為定?』

『嗯,一言為定。』

當年他們年紀還那麼小,就已經說好要相愛一生!

彷彿在現實中目睹傳說成真般,瑾姬充滿敬畏與感動,許久未曾有過的眼淚終於跟著流下來。

「謝謝妳愛上我兒子,夕痕,我以一個母親的身分謝謝妳。」

黑暗中,看不清瑾姬被火燒傷的左臉,但她那兩道淚痕卻彷彿在發光。

「妳在青城時曾罵我愧為人母,說我根本不愛自己的孩子,只愛自己,後來我深深覺得妳罵得一點也沒錯,這五年來我只想著要為自己報仇,強迫靖也活在仇恨當中,跟著我東飄西蕩。要不是他曾與妳相識,擁有去愛人的能力,現在他恐怕已經和我一樣,在成長過程中被塑造成冷酷無情的殺手,而這些我卻沒有注意到,一心只想替自己報仇。」

往事一幕幕閃過腦海,瑾姬將所有心結一起解開。

「妳知道嗎?在靖也衝進青城,在我身後追趕時,他曾對我說過一句話。」夾帶著淚水,與被洗刷乾淨的心情,她笑得無比溫柔,「他說,母上,我愛夕痕,但我相信夕痕更希望妳也愛我,因為妳是我的母親呀!」

緩緩拉開紙門,門外月光射入屋內,那蜿蜒在她左臉上的醜陋疤痕,今晚卻顯得相當美麗。

「夕痕,謝謝妳讓我知道該如何為人之母。」

五年來的恨意,已經完全煙消雲散。

看著瑾姬的背影,月光輕柔灑在她離去的走道上,夕痕突然覺得心情好輕盈,如果赤火得知她們已經前嫌盡釋,一定會很高興吧,儘管他還身陷不滅城的地牢,但他們有過約定,她相信他們最後一定會在一起的!

「咦?」聽見屋頂忽然響起怪聲,她錯愕抬起頭,發現上方出現兩道人影。

晴光彥緊張抓著薰君大喊:「啊,蟲,有蟲!」

「你再跳,我們要掉下去了。」

「哇,兩隻。」

屋簷裂開一角,兩人雙雙從上面摔下,跌到走廊外的草地上,晴光彥撫著屁股,一抬起頭,就看見夕痕站在他面前,雙手環胸橫睨著他。

「呃,今晚月色好美。」他乾笑。

「混蛋!」夕痕一把抓起他的領口,「你躲在我的屋頂上做什麼?」

「小姐,請別生氣,是我請晴大人一起過來的。」斯文起身的薰君朝地上一跪。

「咦?」

「我們在守夜。」怕她想不開,也怕武源家的刺客半夜偷襲她。

「每次都先罵我。」晴光彥可憐兮兮扁著唇,表情好不無辜。

「那你、你們……」放開手,她頓感頭痛,「你們全聽見了?」

「全聽見了。」兩人異口同聲。

這下可棘手了,本來打算與瑾姬兩人偷偷前往羽前,以免他們知道之後會阻止。

果然,薰君先開口:「小姐,請愛惜自己的生命。」

晴光彥跟著附和:「沒錯,別想不開自投羅網會活得比較久。」

目光匆匆掃過兩人,她長嘆了聲,轉身進屋:「好吧,你們真囉唆。」

妥協了?晴光彥環抱著雙臂,滿意一笑:「這樣才乖。」

 




 

 

第十一章

 

一大早,荷穗便偕同現太出發前往鐮倉了,津奈子現在正為子希賭氣的事煩心,沒空去管這件事,現太才開口幫荷穗請假,津奈子馬上答應,沒多做阻撓。

「人人嚮往鐮倉。」站在城門口為他們送行,晴光彥微笑目送著兩人騎馬遠去。

一旁的薰君看著荷穗逐漸走遠,意有所指地低喃:「也許換個環境,可以轉變心情。」

他無法回應她的感情,只能為她祈禱,希望她能找到更好的歸宿。

「現太這小子人不錯,不用擔心他們,走吧,我們回去。」

此時的內城熱鬧非凡,一群人擠在子希門口,大家費盡唇舌苦勸,他卻堅持不肯出來。

「夕痕,妳終於來了!」一看到她,吹雪雙眼亮起,有如看到救星般急急迎上去,「大家都說不動他,我母親又不肯讓步,真叫人擔心。」

「別急,」夕痕笑著走近,「讓我跟他說幾句話。」

大家自動讓出路,好讓她通過,整個內院登時靜下。

「少主,你很餓吧?」來到房門前,她敲了敲。

「嗯,很餓。」虛弱的聲傳來。

「要忍耐唷,為了自己和所愛之人的幸福,你一定要堅持到底,我支持你!」

咦?內院一片嘩然。

「夕痕,要妳勸他,怎麼妳反倒幫起他來了?」吹雪趕緊拉住她。

「我話還沒說完,」夕痕笑笑回過頭,繼續說道,「這是你與奈瑛兩個人的未來,我不幫你了,你要自己努力。」

「謝謝。」

吹雪聽了更慌,更別說默默守在廊外的奈瑛處境有多尷尬,一方面被他的情意感動,一方面又對自己造成母子兩失和的場面感到罪惡,這時她再也忍不住,跑上前哀求。

「少主,請您別再這樣了。」兩餐未吃,滴水未進,他瘦弱的身子怎麼受得了?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什麼事?」奈瑛又急又心疼。

「妳願意嫁給我嗎?」

「咦?」小臉火速竄紅,奈瑛慌亂低下頭,嫁……嫁給他?

現場眾人亦大感驚奇,畢竟子希身為正少主,卻沒透過家族而直接向對方求婚,在當代看來實在是大膽極了,光這一點即可看出他的心意。

「妳不回答我,我就是餓死,也不會出去。」

「啊!」奈瑛信以為真,頓時慌了手腳,「你別這樣,我願意,我願意啊。」

夕痕暗自竊笑,這位少主不賴嘛,外表看來那麼懦弱,需要拿出魄力時倒也頗讓人刮目相看。

「少主,您快出來吧。」奈瑛緊張敲著門。

「既然妳願意嫁給我,我就更不能出去了。」

「咦?」

「我會等到我母親願意接納妳為止!」

「少主。」

這樣下去兩人應該沒問題了,夕痕微笑點了個頭,離開渡廊,轉向另一個大院。

南方的春天來得早,積雪已有部份消融,夕痕墊起腳尖,輕輕走向坐在石椅上沈思的千夜,忽然伸手矇住他的雙眼。

「在想誰?」

安靜的天井上只有兄妹兩人,風,吹得輕柔,千夜沒料到會有人出現,一驚之下,膝上地圖隨之掉落,上面是羽前地形圖。

「妳啊,都這麼大了,還這麼孩子天性。」他將妹妹抓到膝前。

她嘟起小嘴,撒嬌跪坐在地上。

「誰叫你是我大哥呢,我在你面前永遠比你小嘛。」

「貧嘴。」輕捏了下她的臉頰,他仔細看著妹妹,話鋒一轉,「聽薰君說,姬靖也沒死?」

「是啊,」她撿起地圖,明亮大眼定定抬起,「我要去羽前。」

雪耀的臉龐帶著堅定,尤其是她嘴邊若有似無的微笑,更將眼中決心展露無遺,每當她露出這種表情時,他知道已經沒有辦法阻止她。

「好。」他大方應允。

乾脆的回答反倒讓夕痕一愣,原以為她得挖空心思才能說服兄長,或者他根本不可能首肯,她早就想好要怎麼偷溜出去而不被發現。

「大哥,」她偷偷瞄向他,「你不阻止我?」

「如果他已經死了,妳去羽前只是為了報復武源家,那麼我會把妳打昏綁起來,帶回駿河,可是如今他還活著,妳說什麼都要去,六親不認。」他摸摸她的頭,「妳就是這樣一個不聽話的笨妹妹。」

血濃於水的親情,令她鼻頭一酸,聲漸哽咽。

「我明早走,大哥來送我好不好?」

「嗯。」

「我可能不會活著回駿河。」飛快撲進兄長懷中,將整個臉深埋入他的臂彎裡,雙手緊抱住他,「大哥,現在讓我好好跟你說再見!」

一旦踏上武源家的土地,她就算沒有這條命了,感受到她的決心,千夜亦緊緊環抱住她,他當然知道讓她前往羽前的危險性,幾乎等於他會失去這個唯一的妹妹,但他敲了敲她的頭,努力將自己的擔憂藏起。

「傻瓜,駿河少了妳添亂,我的日子會過得太清閒。」

她一笑,明白他不想讓她背負過多大家的擔心,所以故做輕鬆。

「我忘了告訴你,那份筑日城的地圖是假的,我已經偷改過了。」

「喔?」他興味抬起頭,「那妳還去追?」

「我故意的,怕他們懷疑地圖的真假。」

「夕痕。」

「什麼?」

「大哥沒白疼妳。」

 

 

到了晚上,津奈子終於豎白旗投降,答應讓兒子選擇所愛,子希四餐沒吃,滴水未進,門一開時,所有的人全湧上來,他苦笑推開眾人。

「借過借過,你們真要幫我的話,請快讓出這條路給我,我快憋死了!」

他匆忙跑向茅房方向,一陣哄堂大笑從他背後響起。

晚膳,難得設在子希房裡,他為大家倒酒,一邊說著剛才的糗事。

「幸好我母上答應得早,要是再晚個一、兩步,我就忍不住了。」

一桌的人全笑開來。

「我把奈瑛交給你了。」端起酒杯,看了身旁的奈瑛一眼,夕痕鎮重轉向他,拱手敬他一杯,「我相信你不會忘記,你們是經過努力才在一起的,一定要給彼此幸福唷。」

「小姐。」羞紅拉了拉她的衣角,奈瑛低下頭。

看著未來的嫂嫂,吹雪微笑提醒:「今後我們就是一家人,奈瑛,往後妳可不要再叫我或夕痕『小姐』喔!」

新的身分,新的未來,她有太多東西要學習,子希拋給她一個支持的笑容,表示他會好好陪她適應新的生活,奈瑛眼角含著淚,幸福得幾乎想哭。

「平式大人不是也要娶吹雪小姐了嗎?」坐在夕痕另一邊的晴光彥笑問。

吹雪一聽,嫻秀的臉蛋立刻飛紅,羞赧望向心上人。

「嗯,我已經向姬家正式提親,這次回駿河會帶吹雪一起回去,然後馬上成親。」微笑迎向她的目光,他與吹雪都不是會把感情了然表現在外的人,但從兩人無聲的凝視中,便可看出他們有多深愛彼此。

大桌中央燒著旺盛爐火,大火照亮了每個人的臉,熱呼呼的壽喜燒冒著白煙與蔬菜香氣,在談笑聲中更增添了滋味。

捧著湯,奈瑛雙頰已經被火醺紅,想起一路走來的種種,她望向未來的丈夫。

「其實在遇見少主之前,我曾喜歡過一個人。」看見他一愣,她解釋,「我想對少主坦白。」

他點點頭,不錯,夫妻之間本來就該坦承,他早已準備好要接受她的一切,包括她的過去。

「我不介意,因為如果沒有那個人,奈瑛就不會成為現在這個樣子了。」子希真誠地說道,「不過我有一點好奇,他是誰?」

晴光彥剛幫夕痕盛好湯,坐下。

奈瑛甜蜜一笑,轉向身旁之人:「他叫影兒。」

影兒?她?熱湯才剛入喉,夕痕猛然一嗆,大大咳了幾下,知道內情的千夜和薰君忍住笑看向她,看得她好不自在,晴光彥則完全壓抑不住,直接捧腹笑趴在桌上。

「這個人怎麼了嗎?」子希一臉困惑,怎麼大家的反應這麼激烈?

「沒事沒事,」晴光彥好不容易止住笑,輕拍他的肩,「那小子不是少主您的對手,你放心娶妻吧。」

和室內洋溢著笑聲,他們圍桌而坐,將彼此的情誼聯繫在一起。

夕痕遺憾想著,如果赤火也在多好,他們這幾個人能夠這樣聚在一起,誰都不缺席的話,不是很棒嗎?

此刻的她還不知道,自己多年之後,每每想起這個相聚,總是感觸良多,因為命運的宴席總是會有人缺席,哪能盡如人意。

放下筷子,奈瑛突然想起自己的誓言。

『只要讓我遇見一個真心相愛的人,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追隨他,至死不渝!』

她找到了,她終於找到這個人,之前對影兒的迷戀無望後,她以為再也無法找到能夠讓她生死相隨的良人,但現在上天又給了她這個機會,她終於可以兌現這個誓言!

只是……她忽然起身,走到子希面前。

「我有個很重要的問題,一定要先問清楚。」她嚴肅握住他的雙手,「少主,您真的是男人嗎?有沒有女扮男裝?」

「呃?」這個問題真奇怪呀,子希疑惑看著四周笑成一團的眾人。

 

 

春天,正式降臨。

東風吹進奈良,帶來香氣和暖意,一頭黑亮長髮在空中輕揚起,夕痕跳上馬,靜靜看著城外美景,不知她還有沒有機會再活著回來,與赤火兩人重遊此地?

「我不陪妳去羽前,因為妳已經長大,懂得保護自己。」將馬鞭遞給她,千夜一句句叮囑,儘管內心憂忡,還是盡量克制住攔阻她的衝動。

他打算先趕回駿河,要是夕痕不幸身分敗露,危及她的安全,他將立刻調派全部兵力北上,討伐武源家,不過他當然不會明說,他知道夕痕一定不希望他為了她發動戰爭。

「母親還不知道妳要去羽前,否則她一定會叫我阻止妳,不過我覺得我的小妹已經長大,有自己執著的東西。」

這次他會讓她去,是因為他也了解那種痛苦,當吹雪被劫時,他已經深刻了解那種為愛人心急如焚的感覺,那時他都沒能阻止自己了,現在怎能強迫她不去營救所愛?

「我會小心,」夕痕接過馬鞭,「幫我跟母親道歉,我又讓她擔心了。」

天,即將大亮。

「走吧。」瑾姬策馬來到她身邊。

曙光之下,她看了兄長最後一眼,回過頭,俐落揮下鞭子,與瑾姬一起向前奔去,在遠方消失成黑點。

昨日已經道別過,所以她不想多說,也沒再回頭,如果這次分離就是永別,那麼她希望自己能走得毅然勇敢,因為這是她所選擇的道路!

「我虧欠你們母子太多,直到昨晚阿瑾才告訴我,你是我第一個孩子。」望著跪坐在前方地上,低著頭,不發一語的薰君,姬光仲沈痛開口,眼裡充滿自責。

這時候才說抱歉不是太遲了嗎?薰君冷冷盯著地板,置於塌塌米的雙手緊緊握起,彷彿想將什麼東西捏碎。

大人的想法為什麼都這麼自私?他們不知道當初那種做法,等於否定了他的存在啊!

自從知道瑾姬遺棄他之後,他終於明白自己並非父母期待下出世的孩子,他的存在是個錯誤,根本不該出生,當初他們是這麼想的吧?

「我不敢奢求你能叫我一聲『父親』,畢竟我沒盡到半點父親的責任,我只想說,我愛你母親,」姬光仲愧疚垂下頭,「到現在依然如此。」

朝陽,從方格窗戶射進,撒在薰君身上。

「我最大的過錯就是娶了她,看著她在櫻見城遭受侮辱,受盡委屈,卻愛莫能助,沒能給她過一天幸福的日子。」姬光仲痛心一嘆,「人的身分越高,所受的束縛就越大,名教、禮制的約束使我一次次失去她,愛她越深,就越恨自己,為什麼我不能當一個普通的男人就好,偏偏要將她捲進這個權力的世界?」

當城主有當城主的壓力,尤其姬家歷代重視家世,家臣之間老早就形成一種默契,當時家臣們都傾向津奈子那邊,因為她象徵名門的勢力,為了維持姬家內部的穩定,他只有忍痛看著瑾姬被他們千刀萬剮。

想想他也真是個自私的男人,不僅無法保護所愛的女人,還將她拖下海,但也正因為太愛她了,所以希望能時時看見她,就算只能遠遠地看著也好。

為此,他得背上一輩子的愧欠!

「當阿瑾生下你時,我高興得幾乎要發狂,我把你抱在懷裡,與你母親一起看著你熟睡的小臉,你可以不相信,但那短短幾個月是我畢生最快樂的時光。後來靖也、子希、吹雪一個個接著出世,我每每見到他們都會想起你,二十年如一日。」

抹開奪眶的熱淚,姬光仲深吸口氣,抬頭望向薰君,薰君仍沒開口。

「我不曾看著你長大,但惦念你的心情絕對不會少於其他三個孩子,你母親為你縫的小手巾我一直帶在身邊,上面有你的名字,姬翔也。」從胸口拿出那塊早已褪色的手巾,手顫顫抖著,「原本我以為你已經不在世上,但現在你就在我面前,孩子,你已經長這麼大了,我好高興能再見到你,儘管我是全天下最失職的父親。」

「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心,好痛,薰君忽然站起,初陽璨然,照亮了他俊美的面龐,他緊緊握著拳頭,牙根一咬,倏地別開臉,「父上您一定要逼得我哭嗎?」

愕然望著薰君奪門而出的背影,姬光仲驚訝起身,他……叫他「父上」,清清楚楚地,翔也叫他父上!

窗外一朵早開的櫻花悄然綻放,在微風中搖曳生姿。

薰君拼命跑著,直到越過另一個天井才停下來,掩住臉喘氣,他不是不該出世的孩子,他是在父母的期待下出生的,但他該何去何從?屬於平式?還是姬家?

以他的才智,他當然了解父親當年必須面對的壓力,他能諒解,因為他本來就是一個溫柔體貼的人,但要他馬上接受一切,他做不到,他需要時間來修復被遺棄的創傷,光諒解是不夠的。

遠方突然出現一道人影,晴光彥牽著兩匹馬,朝他急急趕來,晴光彥的出現,使他連忙放開雙手,暗中調整過於急促的呼吸。

「喏。」將馬繩丟給他,晴光彥正在著急,沒注意到他的異狀。

「這是?」

「夕痕那個說謊的壞孩子,居然連我一起騙!」

「咦?」他一時心亂,沒聽出絃外之音。

晴光彥跳上馬:「你來不來?」

「去哪?」

「羽前呀,不滅城這下熱鬧了。」

薰君驚訝抬起頭。

羽前?小姐果然還是去了,早知道她不會乖乖聽話,但沒想到她動作會這麼快,若知如此,他應該提早防範。

「聽說姬家的瑾夫人也一起去了。」

母親?他一凜,她們這一去不是擺明去送死嗎?

不行,他得把她們追回來!

「我去。」俐落跳上馬,薰君掉頭正要朝城門奔去,吹雪正好抱著小千夜從側邊走出,困惑看著他們。

「你們要出去?」

「嗯。」

「我到處都找不到夕痕,她昨晚把小千夜交給我後,什麼也沒說就跑走了。」吹雪有些擔憂。

「麻煩吹雪小姐好好照顧牠。」隱約感受到夕痕留下小雪貂的決心,薰君深凝雙眉,決然地道,「我家小姐一定會回來的。」

「回來?你這麼說,好像夕痕去遠行似地?」

他沒多做解釋,舉起馬鞭。

「還有,幫我轉告城主大人。」

早晨微風一波波襲來,帶來溫暖的味道。

「我也會帶著我母親一起回來。」

吹雪眨了眨疑惑的眸子,風,吹得她的髮絲極不安分地飛來飛去,她費心撥開它們時,兩匹快馬已經消失在地平線上。

「追不上的,她們早就出發了。」

聽見這句話,吹雪回過頭,千夜站在木階上,靜靜看著前方。

小千夜掙開她的懷抱,跑向他們離去的方向,小小的身子追累了,終於停下來,眼巴巴地望著,似乎也察覺到了女主人已經不在這裡。

「他們去的地方很遠嗎?」吹雪走近他。

「很遠。」千夜將她拉近,讓她依偎在他寬闊的胸膛上。

「只是暫時離開一下下,對不對?」

「嗯。」

「那就好,他們還會回來吧?」

「會的,他們每一個人,」凝神望向遠方,千夜堅定地強調,「都要平安地回來!」

春嵐被風吹散,耀眼朝陽一道道撒落,奈良猶如從冬眠中忽然甦醒的蟲子,驚喜發覺春天的第一個早晨已經來到。

櫻見城裡的櫻花,即將一朵朵地綻放。



[1]註:所謂『介錯』是指拔刀站在切腹者身後的那個人,當切腹者一刀刺入自己的肚皮後,介錯同時一刀揮下,迅速結束其生命,以免掙扎痛苦,通常會委託生前至友來執行這個重要的角色。

[2]註:詩。

[3]註:日本的居城以一個三、五層樓高的樓閣為中心,稱為『天守閣』,是城郭最高的建築物,也是權威的象徵。

[4]註:一種用來分隔室內、外的物具,狀似上下兩片格子狀的密封窗戶。

[5]註:今香川。

[6]註:走廊外的地板。

[7]註:外出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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