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天空塚 第五部 燎原之火

天空塚 第五部 燎原之火


 第一章

 

之前她不得不將武源教長視為仇敵,但如今夕痕已掙脫了世仇的束縛,開始用不同的角度來看待他。

不用說,第一,她真的很佩服他,不只佩服他攻城掠地的能力,更佩服他能把東西藏得那麼隱密,她連書房都翻遍,依然找不到高佐的鑰匙,看樣子東西八成在他身上。

「夫人請留步,主公大人正在沐浴。」寢殿內,兩名男侍在通往湯殿(浴室)的門外擋住她。

沐浴啊,夕痕停下腳步,忽然靈機一動。

「嗯,那正好。」這樣她就可以偷偷溜進去,從他脫下的衣物當中尋找鑰匙了,他再怪,總不會把鑰匙掛在身上一起洗吧?

「呃,夫人?」

「你們下去吧。」

「可是,夫人,我們要服侍主公大人更衣。」

「我來幫他穿。」

「這……是。」頭一次看到武源夫人笑得那麼詭異,任誰都會起疑心,但兩人雖然感到奇怪,還是乖乖退下。

站在湯殿門外,夕痕想到如果正大光明地把門打開,一定會被他發現,她記得湯殿上方的格天井與這間偏室相連,若能從格天井爬進去,湯殿裡面空間很大,浴池距離放置衣物的地方隔了段距離,還有面屏風相隔,只要她偷偷躲到屏風裡面,便不會被他看見。

心裡這樣盤算之後,夕痕立刻付諸行動爬上了格天井,然而她唯一沒料到的是,格天井透光性差,伸手不見五指,底下水聲好響,她現在來到什麼地方上面了?搞不清楚方位,該怎麼下去呢?傷腦筋。

「咦?」著地的右手準備爬向前,一塊凸起的小木板突然向下沈,等等,她按到什麼東西?

緊接著,一陣木頭移動的聲音從她腳旁傳來,她睜大眼睛,看著自己隨著敞開的大洞瞬間掉下!

是機關?哎呀,她太大意了,早知不滅城機關眾多,她竟忘了這一層。

騰空的身體伴隨著她的驚呼迅速墜落,水花四濺,激起無數飛白泡沫,她落入水中,整個人被熱水淹沒,好不容易才將頭掙出水面,衣服、頭髮全溼了,雪白袖口浮在水面上,隨著被她製造出來的漣漪上下飄動。

水好熱,她愣坐在水裡,水高直至她頸間,一陣陣餘波蕩漾的漣漪不斷拍打上來,微微動了下,一雙強橫的手臂忽然環上她腰際,她驚訝回過頭,與武源教長黑邃的眼神對上,頓時,她連嘴角都張得和雙眼一樣大。

「是妳?」溼黑長髮披散在他寬闊的肩膀,他隨手掠開其中一綹,「我還以為是哪個蠢刺客。」

竟然嘲笑她,夕痕小嘴一扁,雖然從格天井誤觸機關而掉下來是有點蠢,但也不需當著她的面這樣宣佈吧,正打算抗議,忽然瞥見他一絲不掛的胸口,咦?他、他沒穿衣服?

被他的雙手環抱著,她距離他「什麼都沒有」的身軀不到一個拳頭,水波的蕩漾,在兩人之間。

一聲尖叫,她連忙摀住雙眼:「你、你沒——」

她的反應還真有趣,武源教長輕勾起唇:「妳認為我應該穿著衣服入浴?」

「咦?」慌張放下雙手,改摀住發燙的臉,是水溫太熱了嗎?為什麼她全身這麼燙?好像發燒似的。

「夕痕?」

浴池的熱度與蒸氣,讓她的意識開始迷離,在他的呼喊聲中,她發燙的臉沈沈倒入他有力的臂彎,不醒人事,水花聲漸漸地遠了,一片黑暗悄悄覆了上來。

『你會怎麼處置紅賀城的生還者?』

『格殺無論!他們膽敢背叛我,除了死,不會有別的下場。』

『假如那個背叛你的人是我,你會這樣對我嗎?』

那是……吃力睜開眼睛,人還有些昏眩,一張冷俊面龐正俯下接近,雙唇隨即被攫獲,加深吻,她一愣,登時清醒過來。

「你——」直覺拉直雙臂推開他,夕痕連忙抽身,向後退出他的胸懷。

該死,她居然會在浴池裡昏過去,就連現在她的臉都還帶著薄薄水氣,和那份……熱度。

「妳是我的妻子,我吻妳,妳幹嘛那麼驚訝?」坐在床邊的他,氣定神閒地欣賞著她的驚慌。

夕痕又羞又惱地瞪了他一眼,連忙將臉轉開,她不是已經離開水池了嗎?為什麼心還跳得這麼快?

「妳想要什麼?」他忽然一語道破。

「呃。」愣了下,夕痕立即心虛低下頭,他太敏銳了,已猜出她闖入浴池必有所圖,望著和服上的深淺花紋,她輕吐出實情,「我見到高佐了。」

原本唇角微揚的他臉色一沈,雙眼微瞇起,聲也變得有些緊繃:「我知道妳遲早會發現。」

「請你放了他吧!」起身向他移近一步,夕痕鄭重跪坐在他面前。

「放了他?」難得地,對於她的請求,他只是沉吟,沒有進一步表示同意。

「就當你大發慈悲好了──」

「不可能!」強硬的口吻,毅然打斷她的求情,他面露嫌惡,雙眉狠狠糾獰在一起,「我要懲罰他們,讓他們永遠痛苦活著!」

話,說得深切痛惡,夕痕登時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她終於明白為什麼他要把高佐囚禁在暗無天日的密室。

「懲罰?」思忖的朱顏偏著頭看他,換她一眼識破他的武裝,「你別再欺騙自己了。」

這句話令他震驚瞠大眼瞳。

「你是下不了手!」她再道。

驚疑的眼眸立即浮掠精光,凜然瞇起。

「妳說什麼?」

「不要再欺騙自己,你也該好好面對自己真實的感覺。」

「夠了,」他憤然起身,步向窗口,「別再說了!」

冷硬的背影倒映在她眸中,是如此寂寥,夕痕跟著站起,緩步踱到他身後。

「就算你能讓自己變成武源家的神,你畢竟只是個人,只要是人,便希望有人關心,有人在乎,被人傷害時也會感覺到痛苦,但你卻拒絕讓自己有喜怒哀樂的能力,因為你害怕在乎一個人會讓你變得軟弱,你氣高佐對你的背叛,不如說,你不敢面對被自己在乎之人傷害的痛苦。」

「我沒有!」嘶吼著回過身,過去的陰影驀然浮上心頭,他衝至桌前,毅然抽出架上的武士刀,「我現在就去把他殺了,妳看我敢不敢殺他!」

儘管他怒氣沖沖,幾乎到了發狂的地步,夕痕卻站在他面前,出奇安靜地面對他的風暴。

「別說傻話了。」她溫柔伸出手,輕輕放在他頰上,「你的心裡明明那麼難過。」

手指一鬆,武士刀掉落到塌塌米上,他的雙眼瞪得更大。

「很痛苦嗎?背叛之人還是自己最信任的親信。」收回手,她輕嘆了口氣,「可是正因為深愛著他們,不也希望他們在為背叛付出代價之後,能得到幸福?」

從來沒有,從來沒有這麼無力的時候,他緩緩沿著牆坐下,不敢相信她居然能看透他——連他自己都不想去了解,一直活在惶恐不安中的那個他!

「就算我現在給妳鑰匙也沒用。」過了許久,他才平復下激動,搖了搖頭。

「咦?」

「武源家就快滅亡了,高佐是我的家臣,到哪都得死。」

「我會救他!」

「救他?」他銳利瞟了她一眼,「妳那麼有把握能逃出去?」

接收到他冷冷的示意,夕痕不禁瑟縮了下,他絕不會讓她輕易逃走,不會。

「那,厲香小姐呢?」

「她自殺了。」

夕痕大驚:「自殺了?」

「後來被救活。」

這傢伙一定是故意的,她抱怨噘起小嘴:「說她自殺未遂就好了嘛。」

「妳不要妄想我會放了妳,」武源教長站起身,「我們可是舉行過正式婚禮的夫妻,不管如何妳都是我的妻子。」

她本來也沒想過他會放她走,但被他這麼一說,是連半點可能性都沒有了,哎。

目光一低,轉向自己淨雅的和服小袖,旋而想起,等等,她換過衣服?剛剛在浴池昏倒,衣服全溼,現在換上新衣並不奇怪,但重點是——

「你、你……」夕痕緊張看著自己的衣物,又望向他,「我……我的……」

「妳很輕,昏倒在水中的樣子很好看。」明知她指的是什麼,武源教長卻故意忽略她的無措,顧左右而言他。

「我、我是說──」

「衣服不是我換的。」

幸好!夕痕鬆口氣。

「不過。」

還有不過?她屏住呼吸,全身上下的神經再度繃緊。

「把妳抱在懷中,幫妳擦乾頭髮的人是我。」

呼,原來是這樣,吐出一口放心的長氣,夕痕滿臉緋紅,這傢伙真可惡,話不一次講清楚,害她差點嚇死。

「妳好像很擔心?」

「呃——」

「我知道我不該太在乎妳的感受。」侵略與掠奪原是他的本性,但他卻沒有對她這麼做。

夕痕聽得一愣,他是指「那件事」?

「那、那個,」絞著手,她將頭低得不能再低,「我要感謝你。」

「不要誤會了,我可不是什麼坐懷不亂的君子。」深沈而刻骨的目光緊鎖著她,一字一字加重的悒憤,驟然自齒間迸出,「我不碰妳,只因為妳那時心中喊的,是另一個男人的名字!」

他竟然知道?夕痕吃驚聽著,還是沒敢將臉抬起,光是他語調中昭然若彰的恨意,就足以讓她嚇出一身冷汗。

他恨他口中的那個男人!別說他是不可一世的武源教長,換做尋常人,自己的妻子在新婚之夜想的卻是別人,任誰都咽不下這口氣吧。

「主公大人,」急切的腳步聲打斷兩人,來到長廊外的武士大聲稟報,「有人挾持若小姐,企圖闖出城門。」

啊,晴光彥被發現了!夕痕驚訝站起,急忙追問:「那個人現在怎麼樣了?」

「回夫人,很快就會被抓住。」

糟糕,他會被抓住,不,晴光彥必定會拼死抵抗,萬一——

「晴光彥!」此時再也顧不得武源教長會起疑,她急得像熱鍋中的螞蟻,匆匆打開房門衝出去。

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武源教長一步步起身,已察覺到些許端倪:「晴光彥?」

她知道那個人的名字?

「夕痕。」佇立在背光的陰影之中,他環胸迎向室外晚風,「妳有太多我所不知的祕密。」

 

 

追兵一波波湧來,通往地道的厚重大門被倉促關上,原本要夜襲姬、平兩家的行動因為晴光彥的出現而中斷,晴光彥一面抱著驚恐的小若,一面揮刀抵抗,糟糕,出不去了,沒想到武源家的守備這麼嚴密,他都還沒接近地道,就被人發現。

「大哥哥?」小若充滿恐懼的眼神望著他。

他忙著應付不斷欺近的追兵,大刀劈砍,殺出一條血路。

「小若,乖,閉上眼睛。」

「咦?」

「妳這樣看著我,大哥哥會緊張唷。」

只剩一個辦法!他一咬牙,奔上城樓階梯,底下守衛盡皆一愣,這人為什麼要跑上城樓?那無異自絕生路。

大刀呼嘯掠過頭頂上空,他向前一踢,站在階梯上的最後一名武士滾了下去,汗水溼透了他全身,與肩際流出的鮮血匯流成河。

「大哥哥,你受傷了?」偎在他懷裡的小若驚喊。

「乖,大哥哥不怕。」強忍著劇痛,他對小若一笑,奮力推開笨重大門。

底下已有許多追兵朝他們趕來,他連忙將兩側大門關上,放下門閂,如此一來總算把追兵隔絕在外,只是兩邊陣陣傳來的撞門聲一次比一次猛烈,顯然這兩道門也無法撐太久。

他迅速跑上城垛,往下看,不滅城的城樓築得相當高,城垛之間雖然相連,卻個個以厚重木門相隔,這樣的設計是為了防止敵人攀上城垛時,在上面迅速移動,要是中間沒有用門隔開,很快就會被敵人入侵到城內。是故,將冗長的城樓分隔開來,敵人上來時必定會被限制在某幾處,再經過複雜的階梯,很快就會被消滅,這也是千夜不敢貿然攻城的原因之一,現在反倒成為晴光彥暫時的喘息之地。

放下小若,他掏出懷裡的小竹筒,藉著掛在牆上的火把點燃引線之後,用力拋向高空。

「小若,摀住耳朵。」

上拋的竹筒在高處猛然爆炸,發出巨響,四射的火光宛如耀眼煙花,在最短暫的時間內燃燒到極致,最後亦在最絢爛之際消失殞沒。

那是求救信號!夕痕仰望夜空,看到天際停了數秒的紅光,心口猛然一抽。

晴光彥,拜託你,你千萬不能出事!

城外駐兵看見這個訊號,集結湧到城下,今晚負責巡夜的赤火亦快馬趕到,他一眼就認出了城樓上拼命向他揮手的人影:「晴光彥?」

此時武源家也沒閒著,從其他城垛中探出頭,搭弓猛射,箭矢如雨,紛紛射落。

「靖少主,請快迴避吧,這裡太危險了!」貼身護衛著急趕到赤火身旁。

不斷落下的飛箭來勢洶洶,已有不少人被逼得退開,赤火拉住被驚嚇的坐騎,執意靠近城下。

「赤火,接住她。」一把抱起小若,晴光彥將她懸在半空。

「什麼?」看著距離地面幾十丈高的樓頂,赤火驚訝朝上大喊,「你瘋啦?」

從這麼高的高度掉下來,不粉身碎骨才怪。

「你要是沒接好,就得當烏龜啦,聽到沒有?」晴光彥急急回吼,發現兩邊大門已快被撞開,他情急將視線從門上移回,「我要放手了,快接住!」

「你——」人命關天,赤火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個懸在半空中的小黑影,一邊又不得不冒險照做,張開雙臂,看了幾眼,又放下,換到另一個位置。

一枝飛箭擦過他的衣袖,他估量著下墜的角度與速度:「接住,接住,不然就得當烏龜了。」

高懸在半空的小若驚恐萬分,望著晴光彥:「大哥哥,怕,小若會怕!」

「對不起,大哥哥只能送妳到這裡了。」

「咦?大……哥哥——啊啊啊啊。」

雙手一放,小小的身子墜落而下,越落越快,小若駭然大叫,數道飛矢流箭從她上空驚險交錯而過,在一片險象環生之中,赤火接住她,被這股強大的衝力撞得跌到地上,當他忍住痛,趕緊將她抱離箭落不絕的城下時,小若已嚇得昏厥過去。

幸好她安然無恙。

大門禁不起猛烈撞擊之後,終於破裂,大批武士一湧而上,晴光彥閃閃躲躲,被逼下城樓,開始陷入苦戰,等他退到樓梯中間,眾人忽然向旁撤開。

不解放下染血的武士刀,晴光彥往城內下方看去,一排弓箭手已經列隊完畢,對準他。

『晴光彥,我希望我們都能安全撤退。』

右側武士第一個放箭,從他耳畔飛過。

『好,我們說好,要全部安全撤退喔,勾勾手,誰都不准死。』

接著第二箭,第三箭,他被亂箭射中,箭身自胸膛刺穿而過,在牆上濺出飛紅!

『那,約束過了就一定會實現嗎?』

『這……』

一道強勁箭矢朝他飛來,他閃躲不及,左腿亦中了箭。

『不管會不會實現,有過約束的人都會拼命守住,這份心意才是約束的可貴之處。』

齊飛利箭陡然射穿了他的手臂,他咬緊牙根,看著自己手上的武士刀掉落地面。

『是這樣呀,我還以為你們在道別呢。』

三枝繼而飛來的亂箭猛然插進他胸口,他顫顫向後一退,嘴角滲出殷紅血絲。

『我好喜歡你們,喜歡你們每一個人,如果失去任何一個人,我會受不了的!』

連續中了十幾枝箭,他倒了下去,亂箭還在下,不時從他身旁飛過。

「夕痕。」一枝射偏的飛羽劃破了他的面頰,他捏緊拳頭,吐出胸腔積血。

子夜,黑雲翻湧,將月光完全蓋住,天空黑得可怕,夕痕拼命跑著,好不容易趕到外城,視線向前望去,一絲驚愣掠過她睜大的明眸。

她來遲了?

一股溫溼的水氣衝上她發紅的眼眶,她瘋狂飛奔過去:「晴光彥!」

「夫人危險。」有人捉住她,牢牢擒住她發狂掙扎的雙手。

「住手,住手,聽到沒有!」

「我們只接受主公大人的命令。」

「你……」亂箭落得更急,夕痕驚恐望向倒地的晴光彥,一股悲憤使她發出狂喊,幾乎要淹沒所有的聲音,「他就快要死了啊──」

她赫然掙脫了箝制,衝出去,一瞬間,所有弓箭手急忙放下弓箭,免得誤傷了她。

咻咻箭聲一停,夜的寂靜很快覆上來,她狂奔至晴光彥身旁,一顆滾燙的熱淚從她右頰潸然落下。

「晴光彥。」倉皇扶起他的肩膀,讓他靠在她懷裡,亂髮在她胸前纏繞翻飛,她緊緊摟住他,「你不能死,我們說好的,誰都不能死。」

「夕痕,」他費力舉起手,撫摸著她美麗的臉龐,「別哭。」

天邊,寒星隱隱,像垂死的螢火蟲發出最後的微光,告訴世人,它即將殞落。

「打從我一踏進這裡,就沒想過要活著回去,我只希望能讓妳……平安……脫險……可惜我再也辦不到了。」

夕痕拼命搖著頭:「你這呆子,為什麼要這樣?你應該要好好活著,你還有那麼美好的人生,應該要好好活著才對。」

後面的話她已經泣不成聲,大風吹散了她臉上泉湧的淚,亦吹散了她高飛的秀髮,武源教長出現在廣場上,恭候一旁的守將向前想請示什麼,被他一個手勢攔下,當場沒人敢再移動分毫。

他將目光移到梨花帶雨的夕痕身上,她哭得很傷心,很傷心。

「你別死,別死好不好?我幫你請一打的侍女,只要你別死,你要多少的美女我都幫你找,好不好?」

虛弱扯了下唇,他戲謔地取笑:「想不到妳能哭成這樣。」手掌從她的面頰往下移,轉而握住她的柔荑小手,「我的人生已經沒有任何遺憾,因為我愛過很多人,也幸運的被很多人所愛。」

目光,轉為深切熾熱,他加重力道:「而且埋藏在我心中許久的那句話,在鐮倉時……我已經……跟妳……說過……了。」

擁著他,夕痕一愣,困惑的雙眼急切眨了眨:「什麼?你跟我說過什麼?」

靜靜看著她,他露出苦笑,用最後一絲力氣將她的手抓起,放在他左胸的心口上:「妳那麼冰雪聰明,為什麼……就是不懂?」

「什——」還來不及追問,一道淋漓鮮血驀然自他嘴角劃下,他頭一仰,手心無聲無息地鬆開來,在她懷中禁止不動。

看著他闔上雙眼,夕痕倒抽口氣,他這一閉就不會再睜開來了?她再也聽不到他吊兒啷噹的聲音了?

靜,好靜,這個夏夜好靜。

眼中映著他溘然逝去的臉,她有著瞬爾的恍惚,彷彿眼前一切都不是真的,過了幾秒,一股悲愴的力量使她幾近崩潰般,慟然切喊:「晴──光──彥!」

站在不遠處的武源教長深深一震,那樣的哀悽,那樣的痛哭,已不是傷心兩個字可以形容,在她每個哽然的抽泣中,彷彿都帶著撕心之痛。

「你還沒回答我,你在鐮倉時跟我說過什麼,」哭到激動的嗓音已然沙啞,她淚水直落,不斷哽咽搖頭,「你還沒回答我。」

髮絲如潮,一道道飛過她模糊的視線,昔日熟悉的聲,忽然自腦中清晰浮出。

『妳難道不知道,我一直深愛著妳嗎?』

莫非他——淚眼婆娑的雙眸陡然睜開,天哪,她竟到現在才明白他的心意!

滾燙的熱淚頓時掉得更快,她握住他毫無知覺的手,拼命想搖醒他:「我知道,我知道了,你聽見沒有?我說我已經知道了!你睜開眼睛,求求你,再睜開眼睛,晴光彥,你別死啊──」

除了她嘶啞的哭喊,四周靜得可怕。

照她再這樣哭下去,她會因為承受不了而崩潰,武源教長不動聲色地走向階梯,激動中的她完全沒注意到他的接近,他舉起手,從她後頸敲下,讓她沈沈暈了過去。

「夕痕,妳睡一下吧,等妳醒來,就得接受事實了。」

壁上火把被風吹得跳動了一次,他將昏過去的她抱起,走下階梯。

「武源若呢?」

武士恭敬來到他身邊:「被那人從城牆丟下後,不知去向。」

他沒進一步指示。

「那個人該如何處理?」武士瞥了晴光彥一眼。

「把他還給平式。」

「咦?」

「讓平式的人埋葬他。」

雖然感到意外,武士還是沒敢追問太多,這是第一次,武源教長對敵方遺體如此禮遇,以前不是將之分屍丟還對方,就是拿去餵狗。

「晴光彥……嗎?」緩緩回過頭,武源教長望向地上氣絕不動的人影,「至少你死得相當幸福。」

低下頭,他凝視著懷中心力交瘁的她。

「你還有心儀的女子為你哭泣,而我以後若不在了,她卻不會為我這麼悲傷吧。」

烏雲散去,一道冷冷的月光照在他臉上,他深邃的眼底倒映著她的臉龐,久久,才將雙眸全然闔起。

 

 


 

 

 

 

第二章

 

她終於見到了厲香。

在一個淺淺的午後,夕痕幽然轉醒,看到床旁靜坐的人影,她驚訝翻身坐起,夏日豔陽正從格子窗撒進,燦爛照在厲香身上。

「厲香小姐?」她怎麼會在這裡?

「沒想到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而且還是在這裡相見。」以若有似無的笑,上下審視著她,厲香已經知道她的身分,與她嫁入武源家的前因後果,算起來她們還是姑嫂。

「呃。」夕痕頓時有些尷尬,低下頭,「妳怎麼會在這裡呢?妳不是──」

「我二哥知道妳想見我,所以把我放出來。」

「咦?」武源教長居然會這麼寬大?她沒聽錯吧?

「由此可見妳在他心裡的影響力有多大,牽動著他每一個決定。」

微忡了下,夕痕突然從被榻站起身,思忖望向窗外的面容,不由得多了一絲凝重。

「他會放妳出來還有一個原因,表示不滅城快破了。」所以放不放厲香出來,其實已經無關緊要,反正到最後都得殉城。

城內糧食所剩不多,再撐不了多久,這個厲香也明白。

「那妳怎麼辦?」

被她一問,夕痕有些納悶:「我?」

「身為武源家的小姐,我早有殉城的準備,但妳還是歸屬於平式吧?城外有很多人在等妳回去,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幫妳逃出去。」

夕痕一愣,厲香知道她的身分,為什麼還要為她設想?她們的立場不該是敵對的嗎?

看出她臉上的疑惑,厲香忽然上前拉起她的雙手:「謝謝妳庇護我的女兒,我是以一個母親的身分來感激妳!為了小若,還犧牲了妳的朋友,我和高佐真不知該怎麼報答妳才好。」

想起晴光彥臨死前的那一幕,她不禁又是一陣沈痛,夕痕深深吸口氣,告訴自己不能再哭了,如果她不能更加堅強地活下去,根本不配晴光彥用生命守護她的心情,他可是拼了一死要來救她,她更應該努力完成他的遺願。

「死去的人是不會再回來了,」哽著聲,她用盡全力,嚥回喉間的酸楚,「我們活下來的人有義務要活得更好,只要有機會,一定要活下去,不能輕易放棄,這是我們對死者應盡的責任!」

反握住厲香,她面色堅定,牢牢握緊。

「為了小若,妳和高佐都要逃出去,她的命是用我最好的一位朋友換來的,你們要好好珍惜!」

「夕小姐。」

人生果然難以預料,本來就沒有絕對的敵人,當初在駿河時,兩人從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能夠化敵為友。

況且她們在處境上其實很相像,同樣都是女人,又都身為一族的小姐,她們比誰都明白,一個女性在家族沈重的壓力下所面對的難處,所以更容易產生特殊的情誼,以感同身受的心情看待彼此。

「二哥也決定要放了高佐。」從袖口掏出一把鑰匙,厲香眼角帶淚,充滿喜悅與欣慰,「我做夢也想不到,他居然會原諒我們。」

武源教長竟連高佐都釋放了?不對,不太對勁!

「厲香小姐,妳快去密室救高佐吧。」夕痕匆忙抓起外褂穿上,「從這個櫃子推開就會出現通道。」

她走得匆忙,甚至連解釋的時間都沒有,已飛奔而出,消失在門邊,一路上心情忐忐忑忑,深怕擔心的事會成真,那傢伙,那傢伙該不會——

「武源教長在哪?」來到寢殿外,她連忙詢問守在門前的武士。

「夫、夫人?」

「快說!」

「主公大人在東面靶場。」

幾乎是最後一個字才剛說完,心焦轉身的背影已朝靶場方向跑去,將武士亟欲阻止的聲音遠遠拋在腦後。

「大人下令不准任何人打擾他,任何人啊,夫人——」

 

 

密室內,插進枷鎖的鑰匙旋轉了一圈半,卡喳一聲,鐵銬鬆開來,幾近一年被吊高的雙手終於可以放下。

「厲香。」手臂一得自由,高佐立刻緊抱住從未行過婚禮的愛妻。

「這是夢對不對?」深埋入他懷間,厲香淚流不止,「沒想到今生今世還能再見你一面。」

小小密室裡,唯一的一盞油燈,靜靜照著這對患難夫妻相擁的身影,兩人雙手緊握,頭靠著頭,這一刻已不須過多的言語。

半晌,漸止住淚的厲香從他懷裡離開站好。

「小若已經平安出城了。」

「咦?」

「是夕小姐幫助她脫險的。」

「夕小姐?」

對了,他還不知箇中原委。

「就是平式的影兒,她其實是葵夫人的女兒,平式千夜的妹妹,而且她現在是我們武源家的夫人。」

聽到這個消息,高佐微挑高了下眉,對表情本來就不多的他來說,這已經是表示很驚訝的意思。

「當初我也很吃驚,不明白二哥為什麼執意要娶仇家的小姐,後來我終於懂了。」

只有真心去愛過一個人,才會了解!

「高佐?」見他濃眉深鎖,似乎在擔心什麼。

「不滅城還好嗎?」

厲香一愣,垂下秋水似的眼眸:「你怎麼會這樣問?」

「夕小姐並非情願嫁過來的吧?如此便難免一戰了。」

兩人陷入沈默,拾階走上昏暗的密道,直到接近出口,厲香才一嘆,說出現況。

「平式、姬家的聯軍已經兵臨城下。」

「這麼快。」高佐踏上最後一階,外面連接著房間,白花花的陽光從窗口、門邊湧入,讓他睜不開眼睛,久未見陽光的他拿手擋了擋,「我們的城就快破了嗎?」

「高佐。」她溫柔握住他的大手。

門邊突然閃進一道黑影,兩人同時抬起頭。

「妳是?」深覺對方打扮有異,厲香警覺向前一步。

「我是夕痕的朋友。」

「咦?」夫妻兩雙雙對看了一眼。

走廊上,腳步聲紛沓而來,不多時一隊人馬已經來到門前,正要進屋搜查時,厲香優雅自內室走出,高佐跟著站在她身側。

「你們要做什麼?經過主公寢居不知要安靜嗎?」厲香冷冷掃過帶頭的武士。

「三小姐,我們奉命維護城內安全,剛剛發現有名疑似敵方密探的女人闖入,現下可能藏匿在附近。」

「你們要進主公的房間?」

「是。」

「辛苦了,」厲香頓了頓,「不過裡面並無半個人影,我剛從裡面出來。」

「這——」

「你信不過我?」

「三小姐言重了。」遲疑了片刻,武士行禮領著眾人退下。

看著他們離去,厲香鬆口氣回到房內,瑾姬從屏風後方走出,她身著緊身黑衣,戴著半邊面紗,望向兩人。

「妳果然是小若的母親,我混入不滅城地牢時曾見過妳。」

「妳見過我女兒?」厲香驚喜向前,「她現在怎麼樣?」

「她很好,你們可以放心。」

「妳是夕小姐的朋友?」

瑾姬點點頭:「我是來帶她走的。」

「妳要帶她出城?」

「你們也快想辦法逃出去吧,小若很思念你們。」瑾姬若有所思地望向被風吹起的竹簾,「再遲,這座城將要體無完膚了。」

「你們要炸城?」厲香驚呼,十指緊緊絞起。

了解她此時的心痛,高佐靜靜握住愛妻手背。

「你們要炸開城門?」

「不,沒那麼多時間了,不滅城地底有兩座火藥庫,我打算送夕痕出城後,再從裡面引爆。」

厲香一凜。

「那麼妳也會死的!通往火藥庫的密道很長,妳不會有生還的機會。」

「無妨,我已有此覺悟。」

 

 

風,吹過草地,綠意像洶湧的海水,一波波拂過腳邊。

空曠靶場內只有一人,挺直佇立在綠野當中,修長高拔的背影被陽光照得顯亮,肩上,一頭長髮全然放下,任由千絲萬縷在空中飛亂繚繞,時高時低,等到風平息,髮飄回雙肩,他拉緊的弓應聲放開,箭矢有力射出,然而他的前方並無靶心,只有一片遼闊綠野。

緩緩將弓扔下,他抬頭眺望遠方高山,淺色的山峰若隱若現,飄渺在一片白茫雲霧裡,然後他收回視線,抽出腰間太刀,若有所思地凝望。

狂風再起,他的大袖飛動不已,在兩側不斷翻繞,見他無聲望著刀面,遠奔而來的夕痕趕緊加快速度,直趨到他身旁,用力按下他持刀的手臂。

「妳以為我要自殺?」他觀察入微,朝她一笑。

「我——」

「妳在擔心我?」放下刀,他進一步欺近。

不想讓武源教長知道他猜中了答案,夕痕連忙向後退,與他保持距離。

「城……又還沒破,你幹嘛現在就在交代後事?」含糊帶過他的問題,她心想現在真不是跟他面對面說話的時候,那雙炯然望來的目光,說不定會將她的內心一覽無疑。

還是離遠一點吧,她再度退後,但很快被他的前進補滿。

「快了,不會太遲。」

「所以你放了厲香和高佐,要他們自個兒逃命?」她改為低下頭,唯有避開他的注視,她才能鎮定些,「叱吒風雲的武源教長也有仁慈的時候?」

「不是仁慈,」將太刀收回鞘內,他旋身轉向那座遠山,「而是我已經不在乎了,包括這座城,這個家族,這個世界。」

「還有你自己的命?」她將他扳回來,「你不想活了是吧?」

不,她再也不想看到有人死去!

「你可以不輸的。」急急勾起他的臂彎,夕痕將他往城門的方向拖去,「現在把我吊在城樓上還來得及,快!」

定定凝視著眼前之人為他流露出的心焦,武源教長絲毫沒有移動半步,反而將她拉向自己,讓她踉蹌摔入他懷中,她愕然抬起頭,兩人高飛的髮絲瞬間穿過彼此交錯的視線。

「妳還說妳不可憐我?」緊握住她的肩膀,他低吼。

在這麼近的距離之下,他深切的注視令她無從躲避,兩人四目相對,相距不到一吋。

「可憐又如何?不可憐又如何?我不想再跟你爭論這個問題,目前最要緊的是,你的城快完了,你面對現實行嗎?」鼓起勇氣,她猛然甩開他的手,一把抓起他的頸上,對他大喊,「要不要我提醒你,你是一城之主,聽清楚沒?你、是、一、城、之、主!」

聽見自己的心跳怦怦響著,跳得好急好快,她詫訝自己竟會如此驚慌失控,難道她真的關心起他了?怎麼辦?她在擔心他,錐心地擔心著!

「夕痕,真正可憐的人是妳。」被她這麼一吼,武源教長面色未改,靜靜望著那張因氣憤而漲紅的小臉。

「你說什麼?」她一愣,一面狐疑盯著他,一面祈禱薰風快將她臉上的燥熱吹散,免得洩露出她的心事。

「妳很可憐,連妳自己都沒發覺。」輕輕將手放在她的雙頰上,像羽毛般輕撫著,他沈聲低嘆,「妳很矛盾,因為妳不知道該幫誰,像妳這麼愛恨分明的人最痛苦,陷在對立的兩方中間,妳很自責,很徬徨,不明白自己怎麼做才對。」

他都看在眼裡!夕痕倒吸口氣,顫抖的指尖緊緊埋入袖內。

「妳所做的每件事都只為了一個人,一個我生平無法打敗的敵人,我不甘心!」

他指的是赤火?

想起這個名字,她整顆心陡然抽緊,下意識移開目光,但他捏緊她的雙肩,用力搖了下,逼她將視線轉回來。

「為了他,妳寧可讓自己陷在進退兩難的處境裡,妳的心情只有我能體會,那麼為什麼妳就是不要我?」

這就是他的宣言?他不要贏,不要野心,都是為了她?

天底下哪有這種傻瓜!

錯愕望著他,一時間呼吸完全停住,震撼得無法思考,過了許久,她才抖顫著唇,充滿內疚地問:「為了一個女人失去一切,值得嗎?」

晴空之上,盤旋於雲端的孤雁發出長嘯,聽起來頗為淒惻,他的眼中倒映著藍天,一字一字,清晰,有力地回答:「除了妳,我什麼都不要。」

愣忡佇立在原地,她的心情再也無法保持平靜,如同此刻拂過身畔的熱風,將她腳下的綠意吹得澎湃洶湧。

「那就不要死啊,笨蛋!」明眸剎時漾起淚光,她激昂抓握住他的手臂,「你從沒失敗過,這次再贏一下會很困難嗎?」

「是不困難。」任由她抓緊,他搖搖頭,平靜地反問,「可是如果我贏了,妳就不難過嗎?」

雙手不自覺鬆開,從他臂間滑落,夕痕瞬間驚醒,她剛剛是怎麼了,竟會希望武源贏?她不該這樣想的,武源是平式的對手啊!

這場朔野大風將她的思路完全吹亂了,她已分不清何為是,何為非,這一切是是非非,又怎麼樣呢?

「所以我說可憐的人是妳,不管怎麼做都會讓其中一方受傷,從妳接近我的那天開始,就註定如此。」

回想起兩人首次相遇的那個月夜,或許就是從那一刻起,他們的人生就此改變。

「如此看來,當初你該像處置紅賀氏的刺客那樣,殺了我。」這樣就不會有現在這麼多的糾葛,他也不會因她失去所有。

「我並不後悔當時的決定。」

「你不後悔?」

「絕不。」

「呆子。」她小嘴一扁,「我可是後悔極了。」

「妳有選擇的餘地嗎?」他瞇起眸,「事情再重演一遍,妳還是會這麼做,只要姬靖也還活著!」

聽見他提及這個名字,她的胸口又痛了一下。

「我是嫉妒他,嫉妒得快死了!」兀自攫起她的手,他緊握住,一雙黑幽雙瞳忽然劃過異樣的光采。

「我只問妳這一次,妳願不願意跟我走?」他逼近的目光,直望入她最深的眼底,「我們別管其他人,拋下一切,遠走高飛!」

「咦?」他、他說什麼?夕痕倒抽口氣,遠走高飛?

驚駭瞪大眼睛,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卻被他臉上無比堅定的表情懾住,他的眼中一片真切,一片熾熱,顯然她並沒聽錯,他是賭上一切才說出口的。

這讓她更加驚駭,因為他等於反叛了身為主公的自己啊!

身為一城之主,沒跟著殉城已經相當不可思議,竟還拋下臣民,棄城潛逃,這就武家精神而言不僅大逆不道,簡直到了不容於世的地步,他卻為了她,寧可背上世人的奚落恥笑,這究竟是何等的決心,能讓他做出這樣的取捨?

「你不怕自己的名字從此蒙羞?武源家上下都會因為你的背棄而恨你的!」

「我不在乎。」

他一動也不動,唯有長髮與衣袖飛揚著,更散發出一股磅礡之氣,連他嘴邊那抹微笑,都笑得那麼高傲霸道,恰如他平日作風。

「當年我繼承武源家時,並不是為了遵守那套傳統道德而接手,我只選擇我所要,至於要不要追隨,是他們的事。」

沒錯,瑾姬說過,這正是他最可怕的地方,他才不去理會那套世俗之見,只管追求自己想要之物,但他卻有辦法讓手下信服,誓死效忠。

他果然是這個時代出色的異數!

然而讓夕痕震驚的不只這一點,她明白身為一個上位者得放棄多少個人意志,來成就一個家族的榮譽,因為她就是被這樣教養出來的,但這個人,眼前這個人竟敢反抗這種思想,將家族榮耀完全顛覆到底。

天哪——正因她能體會,他是花了多大的代價去對抗家族的束縛,為了跟她在一起,他可以與整個家族、整個時代為敵,這更加讓她覺得,要拒絕這樣的人太過殘忍,太過狠心。

一絲戰慄從她背脊竄上,狠狠襲向心房,她用了雙倍於他的勇氣,才將梗在喉間的答案說出口。

「對不起。」

刺眼陽光,大剌剌射進她眼底,她沒擋開,直勾勾地凝視著他。

「可是我已有約定一生的人了。」

他睜大雙眼,背對著陽光的俊顏深深一震,她彷彿能聽見自己因為說出那句話,而讓雙方鏗然心碎的聲音,他的痛苦,她能理解,但為什麼她也會有這種錐心之痛?

只因她是傷害他的人,所以覺得愧疚嗎?還是她其實也對他——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嚇了她一大跳,難道她在不知不覺中也陷進去了?

那份深藏於內心,不能見光的情感終於在她體內甦醒,她驚愕領悟到這個信息,震驚得幾乎不能呼吸,儘管表面上勉強維持鎮定,心中卻已潰不成軍。

她竟然會對赤火以外的人產生感情!

真相大白,她對自己內心深埋的這個祕密苦笑,難怪她面對武源教長時會臉紅心跳,難怪她會關心他的感受,不願看到他痛苦。

苦笑,她只能對自己苦笑,沒想到她的拒絕,卻喚醒了她對他的真情,諷刺的是,在發現這份情感的同時,她更清楚知道他們不可能在一起,因為她心中的那個位置,早被另一個人填滿了。

赤火……他們早就說好,要相守一生。

儘管她現在愛上了眼前這個人,但這是不同的感情,沒有高低,沒有多寡,他們無法比較,也無從比較,僅僅是不同。

該怎麼解釋,她也不懂,連她自己都很驚訝,為什麼會同時愛上兩個人,卻又對他們有著不同的感覺,就算都是愛情,還是不一樣的。

「你早就知道我的心意,為什麼非要我說出來?」停頓片刻,她顫顫抬起頭,「我不想這樣傷害你啊。」

早在知道她是平式夕痕之後,他就應該知道,她不可能選擇赤火以外的人。

是的,他是知道,緩緩鬆開緊握著她的雙手,一聲喟嘆,自他心底發出,她敬佩他藐視世俗的勇氣,甚至有些不忍,但她的心卻絲毫沒動搖過。

「我以為妳總有一天會改變心意。」

她搖搖頭:「你很聰明,不會這麼想的。」

「那是我僅存的冀望,」完全放開她的手,他移動腳步,「很傻,很甜蜜。」

慢慢踱著的步伐,往靶場出口走去。

「如果我們不是敵人,如果我比姬靖也先認識妳,妳有可能改變答案,選擇我嗎?」

巨大的風聲,混合著草濤,在空氣中喧囂響著,她呆立在原地,任綠草起伏,拂過腳邊,璀璨的陽光耀眼撒在面前,將他高大的背影全然照亮,她的眼中全然是他的倒影。

下意識地,她朱唇輕啟,答案自然脫口而出,宛如輕風般流暢:「也許。」

停住腳步,武源教長驀然回過頭,陽光照亮他整張臉,她驚愕掩住雙唇。

他,在笑。

雖然只有輕輕上揚一個小小的角度,但這是他首次不帶任何冷意的笑容,沒有怨恨,沒有傲慢,反而像明亮朝陽般,和喣,溫暖。

「好。」帶著這樣的淺笑,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妳這輩子給他,下輩子,我絕對會比他更早找到妳!」

毅然說完,他旋回身子,再度背對著她邁步離去,漸漸走遠。

『儘管你口中說要娶我,你的笑容還是那麼冷。』

吹來的風勢不減反增,在兩人逐漸拉長的距離中迴旋,她摀住輕哽的聲,用力仰起頭,萬里晴空,倒映在她婆娑的淚眼裡,變成了一片汪洋。

『我保證,為了妳,總有一天我會學會。』

她無法回報他的心意,之前甚至還利用他、欺騙他,然而他卻還記得這個承諾,要為她學會如何真心笑過!

這回內疚與心痛一起湧上,她拉回目光,望著他孤身遠去,南風襲來,綠草如茵,在這片翻飛的綠意中,他英挺的背影,一步步走出了她溫溼的視線。

這是她最後一次看見武源教長,最後一次。

 

 

 

 

 

 

 

第三章

 

黃昏的天空有著說不出的淒美悱惻,紫色雲彩點綴在由藍轉紅的天幕上,瞬息萬變,彷彿連蒼天都在預言著一場變動的到來。

夕痕滿懷著心事,坐在矮桌前,思緒還停留在稍早的對話中。

為什麼她會一直惦記著他?彷彿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似地,一種死亡般的心悸忽然湧上,她趕緊搖頭,甩開這股不祥的預感,儘管今生無法選擇他,對他的牽掛絕不亞於其他人,她不想再看到有人喪生!

在心底長歎了一口氣,她接著想到城外姬、平和武源兩方的對峙,難道沒有讓大家一起共存的方法嗎?

當然她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都已經拼死拼活到現在這個地步,姬、平兩家在犧牲了那麼多人之後,不可能放棄最後得勝的機會,而武源家以武士精神來說,也不可能願意開城投降,正如她不可能將自己剖成兩半一樣,她無法讓深愛的兩個男人同時幸福,必有抉擇。

哎,她忍不住又嘆了聲。

然而當坐在對面的瑾姬說出炸毀不滅城的計畫後,她終於抬起頭,將注意力拉回現實,吃驚圓睜的美目,看得瑾姬不甚自然地低下頭。

「夕痕,我知道妳心地善良,會覺得不忍,可是這本來就是一場血戰,我們犧牲的人數比武源家更多啊。」武源教長可是戰略上的高手。

「我明白這是戰爭,但是——」考慮到瑾姬的立場,夕痕不便繼續說下去,畢竟她自己也是聯軍的一份子,怎能不替苦撐多日的姬、平兩家設想。

「但是引爆炸藥,您怎麼避開?」突然想到還有這個問題,她將瑾姬平放在膝上的手緊緊握住,「我不要一個人逃出去。」

欣慰這份關心,瑾姬露出一笑,低垂著臉,輕快拍了拍那雙小手:「放心,我不會有事的,上次在新潟時,我不也平安脫險了嗎?別擔心。」

不抬頭,是怕夕痕發現她早抱定犧牲,不打算活著出去。

「我不相信。」斜斜看著她的小臉,有著懷疑的打量,「如果事情這麼簡單的話,武源家早滅亡了。」

「呃,妳想太多啦。」瑾姬掩飾一笑,心虛望向別處。

「既然如此,那好,不滅城的火藥庫有兩處,我也來幫妳。」

這可不成!

「夕痕。」瑾姬大驚,抬頭急喚了聲。

「您為什麼要哄我?」

看來她都知道了,瑾姬默默迎向她的視線。

「要引爆放在地底的炸藥,必須穿過迂長走道,一旦炸藥引爆,根本沒時間脫逃,這就是武源家將火藥藏在地底的原因,夫人您要騙我,也請編個比較好的理由啊。」她都做了武源家的夫人,對不滅城比瑾姬還清楚吧!

「不是想哄妳。」瑾姬搖搖頭,兩手搭在她肩上,「只是希望妳能幸福。」

眼底微微一溼,夕痕拿起右手,橫過胸前,放在瑾姬的手背上,她亦朝瑾姬搖搖頭:「不,犧牲您,犧牲任何一個人,都不會讓我幸福的。」

如果能讓兩方都安然而退,該有多好。

這時兩扇紙門忽然同時敞開,落日紅陽湧入和室內,讓人不可逼視,兩道人影佇立在這片夕陽之下。

「我們將小若交給妳了!」厲香語帶堅定與悲壯,出現在耀眼紅光中,她的身邊站著高佐。

夕痕驚訝起身,是今天的夕照太過強烈嗎?雙目微微刺痛著。

「我和高佐身為武源家的人,眼看滅亡在即,說什麼都不會苟活,既然武源家最終都得走上覆滅,請讓我們早日結束這一切吧!」

她在說什麼?夕痕憂忡看著這對決心已定的夫妻。

沒錯,武源家走到現在這個地步,只剩滅亡一途,不過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但這跟厲香所說的「結束」有什麼關係?

「瑾夫人,我們不希望不滅城被外人摧毀,若要引爆炸藥的話,請讓我們自己來。」緩緩在走廊坐下,將雙手優雅放在跟前,厲香低頭行禮,「根據武源家世代相傳的家訓,就算滅亡,也要亡在自己手裡,這是我們戰敗唯一的請求。」

高佐亦在她身旁合身跪下行禮。

他們要親手炸掉自己的城?夕痕驚愕摀住雙唇,好殘忍,他們怎能對自己這麼殘忍?

「不可以!」揪住胸口,夕痕聽得好心痛,「你們不可以這樣,親手毀去自己的家族,比被敵人消滅更痛苦啊!」

況且說到他們會戰敗,歸咎起來都是因為她。

「這種痛苦卻是支持我們武源家延續至今的力量——對自己殘忍,才會興盛。」

第一次聽到這種論調,夕痕不敢置信地倒退一步。

難怪武源家素以強悍出名,此刻她終於完全了解,當武源教長提出遠走高飛的要求時,他為了她,不惜面對這個家族的阻力,決心有多強烈,而她卻狠心拒絕了他。

「快帶夕小姐走吧,時間緊迫。」厲香與高佐雙雙起身,催促瑾姬行動。

「別去,」見兩人欲走,夕痕連忙拉住他們的衣袖,「你們死了的話,小若會很傷心的。」

他們願意去引爆炸藥還有一個原因,要還她恩情,這點夕痕也看得出來。

「你們平安活著,對我、對我死去的摯友,就是最大的報答了!」

靜靜看著她,過了幾秒,高佐毅然抽回袖口,轉向瑾姬:「還不快帶她走。」

「不!」被瑾姬抓住,她拼命想掙脫,卻被硬生拖開,她急得掉下淚,不斷大喊,「不要,不要去。」

「夕小姐,」走到她面前,厲香舉起袖袂,為她拭去淚痕,「不要忘了,妳答應過要照顧我的女兒,妳知道我的意思嗎?」

夕痕一愣,看見厲香朝她暗示性地點了個頭,忽然間她明白了厲香的言外之意,厲香是希望她將小若——沒錯,這樣一來他們雖然引爆火藥,背叛武源家,但還能為整個家族留下遺脈,這也是她對武源教長那份深刻的愧疚,所能稍微彌補的方式。

「那麼火藥的事我先向兩位謝過。」抽出武士刀,瑾姬不顧夕痕的反對,將她再次架開,她急切的呼喊與哭泣迴盪在長廊,越來越遠。

轉向身旁愛妻,高佐與厲香相互凝視著,彷彿這一眼已是兩人最後的終點,沒有言語,沒有擁抱,兩人深情看著對方,下一刻,雙雙痛下決心扭開頭,朝走廊兩頭一同跑開。

不滅城的火藥庫,一在南,一在北,兩人竟然連走上絕路時都得分開!

 

 

「放開我,放開我!」被瑾姬一路強拉出寢殿,夕痕極力想跑回去,但瑾姬力量比她大,被拖往另一個走廊時,她依然在掙扎。

「夕痕,妳現在已經追不上了。」

「我不管,我──」

「妳如果要追,要追哪一個呢?高佐?還是厲香?」

「我……」緊緊咬住下唇,終於明白事情已無可挽回,她激動撲入瑾姬懷中,哭得傷心至極,「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一定要有人死去?為什麼?」

她的心,同時承受兩方死傷的打擊,也難怪她會這麼痛苦。

「夕痕,不要辜負他們的一片苦心哪。」瑾姬心疼將她按入懷裡。

火紅的落日已開始沈入地平線,遠方雲彩翻成深紫,她淚漣漣抬起頭,望向瑾姬身後的餘暉。

高佐和厲香潛入地底引爆火藥,等於叛城,高佐再度背叛他的主公,厲香再次背叛她的兄長,武源教長的親人與部下,一個個都背叛了他,連他的妻子最後也背叛他——他的妻子!

「夕痕,快走吧。」拉住她的手腕,瑾姬將她朝城門方向強行拖去。

兩人走後,一只繫在屋簷下的白色風鈴被風吹落,孤伶伶地,在地上摔破成碎片。

 

 

八名武士警戒站在地道入口,表面上恭敬,手指卻已按在刀柄上,他們奉命看守火藥,自然不敢鬆懈。

「三小姐,這裡是禁區重地,請您別再向前了。」

「我知道。」厲香一身的紅,筆直站在家臣武士面前,「我就是來看看我們武源家的火藥,威力夠不夠。」

話未說完,她右手的武士刀已俐落從其中一人的咽喉劃過,濺出一道長紅,血濺三尺的武士在大家驚訝的目光中倒地。

「三小姐叛變了!」

頓時嘩然聲大起,刀光血影,屍首一個個接著倒下,她那頭飛揚長髮有如櫻花亂舞,在血光中飛動。

看著血淋淋的刀面,她紅唇緊抿,都是自己的家臣武將,同門相殘,她何嘗忍心,但現在不殺他們,等敵人攻陷之後,他們仍不免一死,那麼就讓她當個徹底的罪人吧!

在麻木的砍殺之中,一個回憶忽然閃過腦海,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二哥那天的情景,彷如昨日。

「厲香小姐,您要去哪裡?」

「妳們別老跟著我,真沒意思。」小小的她拉高裙擺,輕快在迴廊中奔跑,一下子就把古板的侍女甩開,溜到從未涉足過的庭院。

奇怪,她以前怎麼從沒注意過這裡?

經過迴廊轉角,她豎起耳朵,似乎聽見什麼,忍不住走向聲音來源,一名比她大個一、兩歲的男孩站在矮牆邊,陽光,淡淡傾瀉在他身上。

他手握武士刀,年紀雖小,卻比大人更氣勢十足,她不知不覺被這個陌生的男孩吸引過去,或許是他臉上的冷漠,或許是他眉間的陰影,使她好奇想去探知,為什麼他會有那麼憂鬱的眼神?

「啊。」一滴從樹上低落的水珠打上她的臉,這一出聲,使得牆邊的人影回過頭,她連忙解釋,「我不是有意偷看你的,我只是——」

對方冷冷掃來的目光,讓她慌張住了嘴,嚇得縮起肩膀,怕他忽然翻臉,跑過來打她,不過他什麼也沒做,立刻掉頭踱開來。

厲香愣愣望著他遠去,直到侍女匆匆趕來,她才回過神。

「小姐,您沒事吧?不是要您別接近這個別館嗎?」

「那個人,」厲香指著前方走遠的背影,「是誰?」

「還能有誰,就是二少主嘛。」侍女語氣間有著嫌惡。

「我二哥?」厲香若有所思地歪著頭,「怎麼我以前從沒見過?」

「他個性孤僻,一向不愛理人。」

「難怪他看起來是那麼寂寞。」

「等大少主繼承主公之位後,他就是多餘的人了,誰叫他是二子呢,而且性情還那麼古怪,不懂得趁現在多多巴結未來的主子,看他那副德行,大概以後也不會有什麼作為吧。」

「不會的,」厲香噘起小嘴,「比起介哥哥,我更喜歡他啊。」

從往事中回過神,厲香持刀的手腕用力一揚,血花濺起,除了一名跑去通報的武士外,其他人皆已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她喘著氣,推開地道大門。

想想她從小會積極習武,大多是受了那天的影響,她私下認為真正會做大事的人不是她大哥,而是那個擁有一雙孤傲眼神的人,她要努力讓自己變強,好幫忙他,當他得力的左右手,雖然這只是一個小女孩幼稚的想法,但——

「二哥,到頭來我卻無法幫你任何忙,還讓你恨透了我和高佐。」深吸口氣,朝幽暗走道一階階走下,厲香來到地底,點起火把,「可是身為你的妹妹,是我這輩子最驕傲的事!」

接近北邊火藥庫,高佐一句話都沒說,直接殺入,沿途不時傳來淒厲哀號,一條血路佈滿屍體,直到地道下方,後面已經沒人追來,之前能動的人都已躺在地上。

靜靜看著眼前成堆的火藥,這條地道他來來去去,不知進出過多少次了,以往武源教長攻城,都由他負責指揮,搬運炸藥,看著一堆堆從他手中運出的火藥,知道這一出去,遠方某處必有一座城池倒下,日復一日,不知有多少生命葬送在他手裡,而這次他進來地底,就不會再出去了。

拿起牆上火把,他高高舉起,火炬照亮了他臉上的刀疤,與他眼角的水光。

「厲香,我們下輩子再做夫妻!」

火把像道流星般被他拋出,在空中畫出又長又亮的弧線,直直撲向火藥,他閉上雙眼——主公,高佐先走一步了,至於高佐生前所犯下的一切罪行,就留待陰間再向您懺悔吧!

厲香亦在同時拋出火把,紅色火焰穿透地底冰涼的空氣,最後一次照亮了她美麗的身影。

『把小若救出來之後,我們就逃到鄉下去,一家人平凡地過日子。』

噴發的火柱以最快的速度往上衝,南、北兩邊同時響起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撼動了整座不滅城,許多別館的牆壁、大柱、台階、走道接連倒下,破碎的木屑、石材到處亂彈。

『不會這麼順利的,真的。』

驚人的火舌竄起,迅速朝斷樓殘壁延燒,擴散成一片觸目驚心的紅色火海。

『我只希望你平安……好好的就好。』

倉皇逃命的人影在火焰中掙扎,一棟著火的別邸轟然倒落,變成千萬碎片。

『好好的。』

還有數棟樓房在持續倒塌著,大光越燒越旺,比西沈的太陽更為猛烈。

「怎麼回事?」坐在內室的武源教長抬起頭。

格天井在動搖,屋角木櫃猛然倒落,壓倒他身旁的屏風,房內右側的橫樑跟著垮下,顯示出這間別室已快解體,一名手下匆匆奔進屋,噗通跪倒。

「三小姐將南邊的火藥庫炸了!」

冷眉一揚,武源教長怒斥:「那麼北面的火藥庫就是高佐炸的?」

「這小的就不清楚了。」

「可惡!」握緊拳,他狠狠從桌面捶下,使得木桌深深陷出一個窟窿。

他們竟又背叛他!

存放在南、北兩邊的火藥其實所剩不多,之前和姬、平兩家血戰時已經用去泰半,否則現在不滅城早被夷成了平地,那是他打算給予聯軍最後重創的籌碼,他們竟先引爆了,失去最後一道屏障,他已經什麼都不剩。

恨恨離開別室,武源教長一口氣跑上天守閣頂端,從上方平台,可以清楚眺望整個著火的不滅城,衝天大火與天色連成一線,照耀在他英俊猙獰的側臉上。

頃刻之間震得人措手不及的爆炸直逼天際,夕痕匆匆回過頭,引爆了,高佐和厲香引爆火藥了,這表示他們已經離開人世。

『如果以後情況有變,我無法生還的話,請妳照顧小若好嗎?』

望著眼前驚心動魄的景象,夕痕想起故友生前的請託,心中之慟,簡直痛徹心扉。

『可以嗎?會不會讓妳為難?』

兩道熱淚瞬間滾落,她悲愴望向天幕,長聲嘶吼:「高佐──」

此時場面混亂,有人忙著救火,有人持刀追來,瑾姬見她神智狂亂,擔心將她擋在身後,手一刻也沒停下地揮刀擊退追兵。

誰知當爆炸聲響起,她竟轉身跑開來,這讓瑾姬又驚又急,好不容易逃到這裡,離城門只剩幾步之遙,她為什麼要往回跑?

「夕痕,妳做什麼?」突破眾人圍攻,瑾姬急忙追去阻止她,以為她是傷心太過,以致分不清哪邊是出口。

「我要找他。」但她望向瑾姬,意識卻再清楚不過,「我想跟他說一句話!」

剛才那聲爆炸,不只炸開了半座不滅城,還將她的心一併炸開了,她這才幡然領悟,她怎能這樣說走就走,難道她不該跟那個人說出深埋許久的情意嗎?

他為她失去了一切,最後卻連她真正的心意都不得而知,豈不是太不公平了!

「我有話要跟他說,有很重要的話一定要告訴他。」不斷在嘴邊喃喃念著,她拼命想跑回他身邊。

至少她希望武源教長能明白,她是愛他的,就算不能選擇他,她還是愛他的,用不同於赤火的那種感情,深深愛著他!

「主公大人,請您快離開這裡吧,天守閣快倒塌了。」

遠處烈火燒得凶猛,武源教長高高站在天守閣上,對於手下頻頻的催促,他不為所動,靜靜看著一棟棟別館陷入火海之中。

天守閣是城內最高的建築物,雖然並未直接遭受火藥波及,但由於炸藥是從地底引爆,附近地基跟著動搖,岌岌可危,他卻完全沒把險境放在心上,無心瞥向底下紛亂的景象。

突然,放在窗台上的手陡然一緊,一翦靈秀身影映入他睜大的眼中,他將身子傾向前,以便看得更清楚。

是夕痕?他想喊她,目光一移,看見她四周佈滿追兵,那聲呼喚硬生生打住,不,別喊她,她現在離城門很近,如果能順利逃出去的話,她可以活下去的,他不希望害她分心。

「大人?」近衛不解看著他的背影。

他回過頭,毫不遲疑地下令:「把東城門打開。」

「咦?」守城多日,都沒聽他要開城,怎麼這個當口突然改變主意?近衛驚訝趕到窗口,往下望去,頓時明白幾分,「這個女人,真的值得主公為她傾國傾城嗎?」

遠方大火被風吹得呼呼作響,黑煙四散,逐漸瀰漫。

武源教長昂首望向同樣緋紅的夕陽:「我愛她。」微瞇起的雙眼帶著堅定,不容置疑,「什麼都能給她!」

天守閣下方,夕痕拼命往回跑,好幾次差點被刺中,瑾姬見她意志堅決,連忙從後追上,為她擊退追兵。

「夕痕,現在場面這麼混亂,妳到底想找誰?」

「武源教長。」她腳步未停,匆匆回道。

「妳要找武源教長?這不是回去送死嗎?」瑾姬大駭,一把抓住她手腕,「夕痕,他是敵人啊!」

「不,他、他不是敵人,他是——」

呼吸一窒,夕痕心痛望著這片斷樓殘壁,天哪,看她把這座城變成了什麼?要不是她,不滅城怎會有如此滿目瘡痍的景象?

昔日那個意氣風發的古城,如今卻成為一片焦土!

「啊──」她痛苦按著太陽穴,一聲嘶喊嚇得瑾姬放開手。

臉上兩行熱淚再也止不住,泊泊滾落,那一瞬間,她的確有股義無反顧的衝動,想衝回武源教長身邊,想跟他一起殉城!

他對她一片熱血赤誠,她的心又非鐵石所鑄,怎麼可能無動於衷,他可以為她犧牲一切,難道她會吝於殉城這點小小的回報嗎?

她也曾拼命抵抗他的吸引,可是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太多太深了,數也數不清,越是抗拒,兩人陷得越深。如果人能完全管住自己的情感,她絕不會讓自己對他動心,問題是如果愛情能夠這麼收放自如,那麼世間情愛都會簡單很多。

「夕痕,妳該不會——」這孩子情深意重,該不會因為愧疚而想一死以報吧?

瑾姬這才知道事態嚴重,不只追上去將她牢牢抓住,還旋身擋住她去路,朝她大喝了聲:「妳忘了自己是誰嗎?怎能拋下現在正在城外苦苦等候妳的那些人呢!」

夕痕一愣,喘息不定的胸口起伏得更大。

「妳的家人,妳的兄長,還有遠在駿河為妳擔心受怕的母親,以及所有叫妳一聲『小姐』的平式上下,是費盡千辛萬苦才救出妳,難道妳要為了一個人,而辜負所有人的努力嗎?」

她倒抽口氣,想起親人,想起平式,想起所有效忠於她的家老士卒,她還有未盡的責任,怎能棄他們而去,況且她還跟赤火有過約定!

『夕痕,長大以後妳做我的新娘好不好?』

赤火——

不,她不能就這樣一死了之,她的生命屬於另一個人,所以不能以死來回報他。

「對不起,我不能跟你一起赴死。」含淚的雙眸再次睜開,投向紛亂火景,她停下腳步,不再前進。

可是匆匆環視左右的她仍不想放棄尋找,既然不能與他同死,難道連她的心意都無法讓他明白嗎?這已經是她所能給予的,最後一絲回報啊!

「夕痕,東城門開啦。」瑾姬的驚呼從她身後響起。

情勢緊迫,她焦急睜大眼睛,更加心慌意亂地搜尋周遭,沒有,沒有武源教長的身影!

「夕痕,趁現在城門大開,妳大哥還沒攻入城內之前快走吧,再遲就危險了。」瑾姬的催促聲更急。

心焦如焚的她一邊被強硬拖走,一邊不停回過頭,期盼會有奇蹟發生,讓她見他最後一面,但直到被拖出城門,眼看就要離開這裡,武源教長還是沒出現,深深的遺憾閃過她心底,她將雙眼惋惜闔起,夾帶著滾滾熱淚。

結果直到最後,她還是沒能告訴他——她真正的心意!

 

 

她們已經出了城門。

靜靜站在天守閣內的武源教長,一直注視著底下麗人,直到她和服的最後一角消失在城外,才若有所思地閉上雙眼。

剛才她頻頻回頭是什麼意思?如果她抬起頭,就能看到他了,只要她抬起頭——想到這兒,一絲苦笑出現在他唇邊,她回頭又不一定是要找他。

從他們相識以來,一直都是他橫刀奪愛,就算知道她已心有所屬,他還是一廂情願,強迫她留在身邊,為了得到她,甚至不惜拆散她和她所愛的人,連他們的婚姻,都是在他的威脅下才成定局,到頭來除了給她痛苦,他曾讓她幸福過嗎?

如今她終於能與心愛之人重逢,應該會覺得很欣慰吧,這大概是他所作所為當中,唯一一件能博得她歡心的事了,思及此,他的心更感苦澀。

「大人。」近衛走近。

「都準備好了?」他睜開雙眼,頭沒回,直視著遠方被濃煙薰紅的天際。

「是。」

他轉過身,望著親信捧上的白布,在他伸手拿起的瞬間,守在天守閣內的武士突然一起跪了下去,有人已經泣不成聲。

「主公。」亡城末日在即,一張張伏在塌塌米上的臉充滿了悲壯的淒涼,與至死追隨的決心。

淡淡瞥了他們一眼,武源教長對旁人向來毫無感情,看見他們掩面痛哭,他臉上也沒多大的變化,只淡然說了一句:「都起來。」

他一開口,底下眾人不敢怠慢,連忙爬起,就連面臨最終時刻,他都還是那麼從容不迫,指著窗外道:「這麼美麗的大火不多見了,你們好好看著。」

抽出腰際太刀,他將溼淋淋的白布從刀面上抹過,斜陽撒在刀身上,燦然反光,亮得眾人不敢逼視,擦拭完,他將布放回托盤,收起刀,沒有半分遲疑,直挺地朝階梯走下,身後眾人一同跟上,準備執行最後一道儀式。

 

 

夕痕與瑾姬從東門逃出,城外立刻有姬光仲接應,這時千夜主力防守在西門,距離遙遠,但他一看到東方有道綠色火光竄上高空,即知夕痕她們已平安脫險。

頓時聯軍陣營響起徹耳的歡呼,千夜本想率大軍前往東門迎接妹妹,卻在此時看見緊閉的西城門突然敞開,兩行排列得相當整齊的武士從城內步行而出,帶頭的武源教長騎著駿馬,右後方是高舉武源家徽的掌旗武士,左後方家臣則拿著一把火炬。

他們沒舉白旗,可見武源家不打算投降,那麼武源教長親自率領這群人出城是什麼意思?

此人驍勇善戰,戰術詭譎多變,對決時就吃過他不少苦頭,現在該不會又要耍什麼把戲吧?千夜不敢大意,立即舉起右手,數十名弓箭手從隊伍內跑出,迅速在千夜兩旁一字排開,個個瞄準敵方家主。

「很可惜,要讓你失望了,我並不打算玩弄任何伎倆。」武源教長輕鬆跳下馬,這個動作讓附近的弓箭手將弓往後拉得更緊,他視而不見,淡勾起嘴角,彷彿在嘲笑千夜過於戒慎。

「武源教長,你詭計多端,難保不會有詐。」

「呵,平式千夜,再怎麼說我也是你的妹夫,你應該相信我。」他故意加深嘴邊的微笑,看在千夜眼中更是刺眼。

這傢伙都已到了窮途末路,還有把人氣得半死的本事!

千夜面露慍色,若不是他修養極佳,強忍下怒氣,現在恐怕已經對著武源教長咆哮。

「你跟我妹妹這筆賬,我正好可以好好算一算。」高舉起右手,千夜準備下令,「瞄準──」

南風颯然,吹得眾人衣袖齊飛,武源教長神色未變,靜靜望著這片包圍住他的壯闊軍容,那一面面飛揚的旗幟沐浴在落日中,很像他昔日威風八面率領的大軍。

現在他被滅亦不足為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不也摧毀過無數優秀的將主?而今不過又被另一個比他更強大的勢力消滅而已,戰爭的道理正是如此簡單。

見他毫無任何動作,千夜心下更為狐疑,他不反抗?難道他不知道,他就要被亂箭射死了嗎?怎麼他滿臉沈靜,絲毫沒把生死擺在心上?

「等一下。」一聲叫喚自聯軍中央響起。

原本已要揮下的手,硬生在半空中停住,赤火駕馭著快馬,從小坡道上筆直俯衝而下。

「讓他自己來吧。」瞥了武源教長一眼,他按下千夜的手,雖然不甘願,但他不得不出聲阻止,「他會出城,便是希望能死在自己手上。」

早在兩軍開戰之初,赤火就知道對方的想法,為了夕痕,這個男人可以不顧一切,他何嘗不是如此,所以就這點而言,他們的心情是一樣的。

「哼,太便宜他了。」

「他在討伐別人時,也准許他們自殺。」他持平地說明。

想了一、兩秒,千夜轉回頭:「靖也,他對夕痕那樣,你還幫他求情?」

「不,我不想幫他求情。」深吸口氣,他的手隱隱握緊,「這人該死,沒錯,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能親手殺了他!可是,」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無聲交會,他看見武源教長眼中燃起一縷笑意,「是他自己選擇自取滅亡的,就讓他以一個武士的身分自殺吧,我們處置他的理由也只有這樣了,其它的,他一樣也沒輸!」

遠處,高聳的天守閤轟然倒下,發出一陣驚人巨響。

千夜深鎖的眉心微微鬆開,這樣說不無道理,至少夕痕平安無事是實情,雖然他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武源教長會平白無故放回人質,且沒殺夕痕,也沒拿她威脅聯軍。

「好,」千夜望向前方,「你就以一名武士的身分切腹吧。」

切腹,一個保住榮譽與志節的死法!

太陽西沈,有一半已沈入地平線,武源教長抬起頭,看著他生命中最後一道夕陽,毅然接過由身後家臣遞上來的木桶,將裡面液體往自己身上潑下。

「姬靖也,」他緩緩抽出太刀,「下次,下輩子,她不會再是你一個人的!」

「我會小心。」以堅定果決的眼神,赤火回瞪他。

他嘴角一抿,知道對方已接受他的挑戰,便滿意一笑,朝身後打了個手勢,持著火把的家臣走上前,來到他身邊,他把太刀放在火上,之前上過油的刀身立刻冒起大火,讓人驚心動魄。

千夜、赤火,以及目睹了這一幕的眾人全是一愣,他在做什麼?

但更讓人驚駭的在後面,武源教長不加思索,將著火的刀鋒朝腹部劃去,鮮血頓時狂噴而出,濺紅了他腳下的綠草,火舌亦在同時從他衣服竄起,剎那間他全身著火,冒出可怕的熊熊烈焰!

「啊──」地獄般的劇痛衝了上來,像要將他活活撕裂,火焰、熱度、痛楚,都在瞬間一起發生,他仰起頭,雙眼已在連身大火中。

他的世界,是片緋紅的!

生前記憶飛快掠過腦海,這一生他共愛過兩個人,第一個女人,他親手殺了她,第二個,他為她而死。相較之下,璃衣還比他幸福一點,她死時,其實還有他愛著,而夕痕直到他死,卻不愛他,他失去了一切,最後還是沒能得到她的心,遺憾,他是抱著這個遺憾死去的啊!

如果有來生,他多希望他們能夠相愛,如果有來生,他希望她嫁給他時,臉上不會出現那麼悲傷的表情,如果有來生,他們一定要幸福。

但人真的有來生嗎?還是他只能永遠抱著這個遺憾,像縷幽魂般,消失在大火之中?

在喪失意識之前,他始終沒能知道那個答案,無情的焚燒,吞噬了他每一分知覺,每一寸肌膚,飄揚的髮絲亦在空中焦黑,火影裡的輪廓逐漸模糊,模糊,化成烏有。

殘燼,委地。

驚愕望著這一幕,千夜久久才回過神,那個不可一世的傢伙,竟連切腹都如此駭人,他居然選擇自焚這麼激烈的手段來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身後的家臣們亦相繼切腹了,不滅城的光榮猶如傾倒的焦土,隨之落幕,大火燒盡了一切,包括這一切的是是非非,愛恨情仇。

「赤火?」輕聲的叫喚,夾帶著悲喜交雜的情緒,隨風而來。

回過頭,向晚的餘暉撒在前方小小的身影上,赤火睜大雙眼,飛快跳下馬,腳下綠草隨風擺盪,在兩人逐漸縮短的距離中起舞,晚風不斷吹過兩人奔跑的身影,像在呢喃著情人間的低語。

「妳終於回來了。」將她牢牢抱入懷裡,他收緊雙臂,從鐮倉一別,兩人便聚少離多。

埋在他懷中的夕痕,渾身顫抖不已,這個她從兒時就深愛至今的人哪,儘管她的心也曾被另一個男人吸引,卻絲毫沒有因為這樣就讓她對他的愛減少了,所以她為了他留下來,而將另一份情感永遠收藏在心底。

他們無法比較,她沒有愛誰多一點,如果她能同時讓兩個人幸福就好了。

「嗯,」她點點頭,晶瑩淚光從她仰起的臉龐滑落,「我回來了。」

在他溫暖的懷中,她已泣不成聲。

「對不起,我差點忘了回來的路。」

赤火一愣,忽然明白了什麼,順著她臉上美麗的曲線,為她拭去淚痕,他再度將她擁入臂彎中,喃喃低語:「讓妳吃苦了,夕痕。」

天空由紅轉黑,不多時,平野上已點起冓火,照得附近一片通亮。

站在遠處的薰君幫忙生火,目光不時瞥向前方,姬、平兩邊響起一片高呼勝利的叫聲,他靜靜站在眾人的喝采聲中,更顯沈靜。

「怎麼不過去?」微笑走近兒子,瑾姬知道他的目光一直放在誰的身上。

「母上。」望著被千夜高高舉起的夕痕,許多人圍繞著她,他微微一笑,「我站在這裡就好了。」

他已習慣這樣看著她,這七年來,他就是一直站在這個距離,默默追隨著她的身影。

「可是,」瑾姬一頓,「她在找你。」

「真的?」他的臉上出現一道光采。

「她想看到我們每一個人,你快去吧。」

「嗯。」

聯軍全勝,武源家的勢力等於落入姬、平兩家手裡,一個落日結束了,另一個黎明即將昇起。

『戰爭並不可怕,我不會被它打倒的。』

晚風乍起,吹過圮倒的城樓,不滅城的大火還在燃燒,碎瓦殘石散了一地,新月的一角從雲端上露出,在夜空中發亮。

『只怕你不是被戰爭打敗。』

『喔?不然是什麼?』

『你自己的感情。』

大火,終究會有熄滅的時候。

灰燼漫天齊飛,斷斷續續飛過昔日美麗的樓台榭閣,一道黑影佇立在斷瓦殘礫中,飛揚秀髮陣陣掃過胸前,她緊握著一條銀色的半月形項鍊,雙眼恨恨看著倒圮的故城。

「平式夕痕,我絕對不會放過妳!」

 

 

 

 

 

 

 

 

第四章

 

一池盛開的蓮花在午後闔起,享受著夏末的溫薰暖意,吹雪手裡拿著紙扇,靜靜坐在池邊石椅上,望著蓮花池發愣。

見到池水,她的回憶不禁飄到了去年冬季,同樣都是在池邊,不同的是,那天是晚上,池水結著薄冰,不同的是,現在她孤身一人,強忍著擔憂的心情,在家等待他歸來。

雖然姬、平得勝的消息不久前已傳回平式府,但沒親眼看見他,她的心就懸在空中不上不下。她無法像夕痕那麼勇敢,能與心愛的人共赴戰場,但她在後方承受的不安和恐懼,跟夕痕相比一點也不差。

這就是為人妻的心情嗎?以及她將為人母了,吹雪害臊一笑,輕輕將手放在微凸的小腹上。

「少夫人,少夫人,主公大人回來了。」

侍女興奮的叫嚷從前廊傳來,她驚喜起身,千夜回來了!

「在什麼地方?」這時也顧不得主從之別,她高興疾行上了階梯,拉住前來通報的侍女。

倒是貼身侍女機靈,連忙攙住她:「少夫人,您現在有著身孕,還是別跑的好。」

這件喜事都在府內沸騰了四個多月,除了前線作戰的眾人之外,駿河人盡皆知,但她一聽到人家提起腹中的小生命,卻還是害羞得不像話。

「終於可以親口告訴大人了,」熟知她心思,侍女俏皮眨了眨眼,「好不容易給少夫人盼到這天。」

她低下頭,以便掩飾越來越漸滾燙的雙頰,一彎幸福笑意,緩緩在唇邊勾起。

武源家滅亡,平、武兩家的世代深仇總算劃上句點,千夜將眼光放得很遠,他深知目前武源家雖已滅門,但暗處仍有殘餘的勢力在活動,他們散逸四處,若是對他們趕盡殺絕,反而會造成反效果,逼他們再度謀反。

對此,他接受了夕痕的提議,立武源若為新主,由姬、平兩家組成的幕僚輔佐,招降四散的故老,再興武源。就身分來看,這個年僅六歲的幼主,是武源教長的外甥女,立她為新主,遺老們不致於會有什麼意見,況且這也是厲香死前的遺願。

果然消息發佈不久,不少躲藏的故臣陸續投誠到武源若的名下,他們萬萬沒想到還有重建家門的機會,在含淚拜謝姬、平兩位主公的寬大後,心甘情願地為輔佐幼主盡心盡力。

他們稱幼主為「若君」,若君正式成為繼承人,得等到她滿十六歲成年後才生效,在這之前,她會一直住在平式府,直到成年再遷回北方羽前。

這次武源和平式的關係不再是世仇,而是相互依存的友蕃,兩家百餘年來的紛爭總算落幕,很快地,新的武源家會遺忘過去,忘記那段喋血嗜殺的日子,成為新生的旭陽。

這算補償嗎?

厲香死前背叛武源家,卻也為武源家帶來新生,夕痕會如此竭力完成厲香的遺志,多少也是希望自己能補償些什麼。

「幫我向子希少主、奈瑛,還有津夫人問好。」站在眾人中央,夕痕微笑朝坐在馬背上的姬光仲夫婦揮手。

「妳也保重呀,夕痕。」瑾姬依然戴著半邊頭紗,不過她不再穿著沈重的黑衣,而是換上了一襲美麗茗黃。

戰爭結束,姬家率領的大軍先陪同來到駿河,再轉回奈良,一方面是要和平式沿途相商處理武源家的事宜,一方面是姬光仲這個做父親的想要護送兩位兒子,薰君與赤火留在平式府作客,讓他心中十分不捨。

「翔,如果哪天你想通了,願意回奈良,父親永遠歡迎你。」就連現在,他對這個失散多年的兒子都還懷著內疚。

「我明白。」薰君沈靜點點頭。

雖已恢復少主的身分,他卻不想跟著回櫻見城,對他來說,平式府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他想回到這裡,而非那個陌生的家,儘管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屬於平式嗎?他輕輕瞥向一旁的夕痕。

這個動作瑾姬看在眼裡,了然於心,想想她與平式的關係真是牽扯不清,平式信野的一把火毀了她的一切,她卻也欠平式一個恩情,葵芸無條件撫養她的孩子十多年,光這一點,她就欠平式一條命,而今她的兩個兒子——她望向夕痕,會有一個永久留在平式吧?

「咦?」發現瑾姬對著她神祕一笑,夕痕困惑眨了眨眼。

瑾姬沒多說,策馬追隨著丈夫而去,姬家一行人浩浩蕩蕩離開平式府,踏上歸程,站在夕痕另一邊的千夜,代表平式上下送行,直到姬家隊伍離去,他回過頭,率眾進入平式府大門,門內廣場早已聚集眾多前來迎接的家臣大老,隸屬平式的氏族亦派代表接駕,平式府內洋溢著祝賀之詞,此起彼落。

一道纖白身影從偏廊急急趕來,吹雪還沒見到他,欣喜的淚珠已在眼裡打轉,當兩人四目相交時,她那滴淚珠欣然落下。

「大人。」她含著淚,在離他六呎之遙停住,他回來了,他終於平安回來了,親眼看著他站在面前,她才敢相信這不是夢。

領著身後黑壓壓的女眷侍臣,吹雪緩緩合身跪下,千夜向前一步,在她低頭行禮,臉尚未碰到手背之前,將她扶起。

「吹雪,這些日子辛苦妳了。」

兩手握著愛妻的肩膀,他的微笑,倒映在妻子溫柔的眼裡,兩人既無擁抱,也無任何親暱言語,多月來的相思之情盡在不言中。

夕痕卻是那種情感熾烈,火熱奔放的人,她歡歡喜喜來到吹雪身邊,大喊了聲:「嫂嫂。」

這是吹雪嫁入平式後,姑嫂兩人頭一次見面呢。

「妳不要看他現在這樣鎮定,」夕痕小聲湊到吹雪耳邊,「我大哥在回來的路上一直急著想見妳,不時把妳親手縫的腰帶拿出來『睹物思人』喔。」

「夕痕!」一絲淺淺的紅意狼狽升起,千夜抓起妹妹,從她頭上敲了一記。

吹雪低頭抿笑,看見自己因懷孕而綁高的裙帶,紅臊立刻湧上。

啊,還沒跟他提過這件喜事,之前他人在戰場上,不希望他掛念,所以她阻止眾人前去通報,現在她身上披著薄薄外褂,看不出她身形有變。

「我有話跟你說。」吹雪頭低得不能再低。

「喔?」千夜還沒問發生什麼事,已被她拉住衣袖,往兩人的寢殿走去。

「妳這個洩密的小鬼,我回頭再找妳算帳。」千夜被妻子拉著,朝扮鬼臉的夕痕指了指。

看樣子夫妻兩的感情相當融洽,雄才大略的千夜有這樣一位溫柔的妻子相隨,婚姻生活一定非常美滿。

「成親真的很好嗎?」笑咪咪地目送兩人離去,夕痕無心地問。

站在她身後的薰君一愣,定定望著她,她無意的一句話,竟讓他胸口一悸。

「啊,」回過頭,接觸到他疑怔的目光,夕痕連忙搖搖頭,「我、我是說他們能夠成為夫妻真好。」

怎麼會問薰君呢?成過親的人是她自己啊,她……和武源教長。

那天她從東城門逃出,趕到西門時,他已自盡身亡,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面,後來聽說他是切腹自焚而死的,如此慘烈的死法,或許他不忍心讓她目睹吧,所以選擇離她那麼遠的地方作為葬身之地。

他至死都還這般維護著她!

「小姐。」見她瞳底掠過哀傷,薰君不禁輕喚了聲。

「什麼?」夕痕連忙擠出一笑。

「妳是不是──」又想起了那個人?

「對了,我忘了告訴你,你的習慣得改一改。」不想讓他擔心,她輕巧轉開話題,「我從沒想過你和赤火竟然是兄弟呢,現在你是姬家的少主,不能再叫我小姐了。」

「呃。」不能再叫她小姐?他果然有些無從招架。

「你和赤火一樣都直接叫我夕痕吧。」

叫她夕痕?

「怎麼了?」他一臉呆住,難道她說了奇怪的話嗎?

「來,叫我夕痕看看。」

「呃——」他完全不知所措。

葵芸培養他,雖然都在他面前直呼女兒的閨名,暗示他可以和夕痕平起平坐,但他自小服侍她慣了,對自己的家臣身分早已習以為常,要他直呼她的名諱,他做不到,她可是他捧在手心裡的公主呀。

「你怎麼了?為什麼臉這麼紅?」偏著頭,她不解地打量,「身體不舒服嗎?」

「小、小姐!」看見夕痕伸出手,想摸摸看他有沒有生病,他急忙向後退了一步。

「奇怪,」她向前一步,最後還是將手放到了他額上,「沒發燒啊。」

但他雙頰熱得可以蒸蛋了!

「還有,」她微笑放下手,「以後你不可以送飯給我,不可以幫我縫衣服,不可以疊被子,你是一城的少主,不能再那樣服侍我。」

她笑著跑開來,留下一縷輕風拂面,薰君佇立在原地,明白夕痕是好意提醒他,他不再是她的家臣,而是一個和她身分一樣高貴的主公之後,但他卻彷彿失落了什麼。

以前她大大小小的事哪樣不是由他經手,看著她生活無缺,過得無憂無慮,他認為那樣就是幸福,然而現在他卻不能再照顧她的生活起居了。

她離他真的越來越遠了嗎?

 

 

自從武源家滅門之後,平式府撤銷了內、外廷的區隔,變得更加寬廣,夕痕興奮在走廊上奔跑,四周飄散著她熟悉的花香,沿途的一景一物都是她從小看到大的,她終於回家了。

而且她總算能光明正大地以平式夕痕這個名字來面對世人,面對自己,不須再隱姓埋名,不須再假扮成別人,昔日那個「影兒」已如散去的陰霾,成為過往雲煙。

哼著歌輕快跑過重廊,她來到客館,說也奇怪,赤火本來站在她身後,與她一起為姬家送行,怎麼送到一半人就不見了?

問小廝,才知道他偷偷從送行隊伍溜出,先回到客館來,這排客舍別館,就是當初他們還是都察使時進駐的客房,如今連都察使這三個字都已寫入歷史,只剩回憶,而那段令人懷念的回憶當中,有晴光彥,有高佐。

「咦?」她的腳步忽然停下。

耀眼陽光白花花地灑在一道高挺的身影上,赤火帥氣倚著牆,修長出眾的身形無論站在何處,都不自覺地吸引住別人的目光。

夕痕本要高興迎上去,但讓她腳步止住的原因,是他身旁還多了名素未謀面的少女,不知他們談到什麼,少女忽然咯咯笑了起來,甚至當微風吹起,少女烏黑的秀髮飛向他,從他胸膛掃過。

這名女子是誰?看起來十分柔弱,與她是不同的典型。

夕痕走近,先發現她的人正是那名女子,兩人互相看向對方,女子眼瞳隱隱一動,這人就是平式夕痕?第一次這麼近看到她。

「夕痕?」聽見腳步聲,赤火回過頭。

她看看他,又看看他身旁的少女,漂亮的眉微微向上一揚。

「打擾了,」她一把抓起他的手臂,「你過來一下。」

「喔?」被她用力拉開,走了幾步,赤火轉回頭,對那名少女說,「妳先回我房間吧,外面風大對妳身子不好。」

等、等等!

「回你房間?」抓著他的雙手用力一捏。

「啊,痛痛痛。」

「你是男的耶。」

「我知道呀。」

「那你──」

兩人轉過迴廊,赤火伸手摟住她肩膀,拉近:「妳別亂想。」

少女靜靜站在原處,看著他們遠去。

「哼,這個兇巴巴的丫頭有什麼好?」她臉色驟變,睜大的雙眼流露出一抹猙獰,「平式夕痕,妳這禍水!在殺了妳之前,我先把妳所愛的人搶過來吧,讓妳好好嚐嚐什麼是得不到心上人的滋味!」

一陣疾風捲起落地的樹葉,飛到她腳邊,當風息平定,一條銀色的半月形項鍊滑出衣口,在她起伏的胸膛間發亮。

「寧月?」烏亮的長髮被她放在指間把玩著,夕痕噘起小嘴,「你收她做侍女?」

赤火微笑點點頭:「在回來駿河的路上,發現她昏倒在路邊,她說她是個孤兒,唯一的親人在一個多月前過世了,她無家可歸。」

放開髮絲,夕痕轉向池中悠游的金色鯉魚,小聲嘟噥:「是不是所有漂亮的女孩子都會躺在路邊讓你發現?」

這話讓他咧出一縷笑意,他低下頭,靠近她:「嗯,好酸。」

「什麼?」被他忽然接近的臉嚇到,她連忙退開一步,因為他那雙眼睛正對著她,讓她心跳加速。

「妳吃醋啦?」

「咦!」這忽如其來的問題使她一愣,她隨即挺直身子,「誰、誰吃醋了,我是擔心你啊,她來路不明,萬一圖謀不軌怎麼辦?說不定半夜起來放火,或者,或者在你茶裡下毒啦。」

「夕痕,妳的想像力太豐富了。」

她鼓起雙頰,急得墊起腳尖:「我是怕你有什麼三長兩短、那我們不就不能——」

聽見赤火突然笑出聲,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一時口快。

「我、我的意思是,那我不就難向姬家交代了——呃,不對,我需要向你家交代什麼,我──」

孔武有力的雙臂驀地將她拉進懷中,她驚愕抬起頭,發現自己已被他緊緊抱住,赤火低下頭,幾乎快碰到她的臉,他表情認真,不帶一絲戲謔。

「夕痕,我要做一件事,為了某種理由不便告訴妳,但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妳一定要相信我!」

他的口吻好慎重,她疑惑望著他:「不便告訴我?為什麼?」

「告訴妳就不靈了。」

「咦?」她從沒見他這麼謹慎,好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那給我一點提示嘛,不要讓你一個人煩惱好嗎?瑾夫人當初要你殺我,你什麼都不說,不讓我分擔一點你的痛苦,我不希望再看見你獨自承受煎熬了。」

「我知道。」他捧起她的小臉,「但妳一直都在支持著我,我並不是一個人啊。」

「那至少告訴我,是關於哪方面吧?」

定定凝視著她,過了一會兒,赤火低下頭,兩人在南風中相吻,微光漫飛,他的吻炙熱如火,熾烈中帶著溫柔。

「是關於——」他離開她柔軟的唇瓣,「女人。」

「啊?女、女人?」

「妳要相信我,不要忘了。」

「嗯。」一頭霧水地點點頭,她將臉埋入他溫暖的懷裡。

薰君默默退到轉角後方,他不是有意窺視,只是剛好走到涼亭附近,自從成為姬家少主回到平式府,身分不同以往,總不能再住在夕痕的寢殿偏舍,侍女已幫他準備好緊鄰著弟弟的客房。

雖然很早以前就知道她心有所屬,但畢竟他是葵夫人內定的人選,他一直認為不管如何夕痕最後都會嫁給他,可是現在她所愛之人竟是他的手足,他不禁有些掙扎,不知自己是否該介入兩人之間。

「翔少主,翔少主?」侍女連叫了兩聲,才使他從沈思中回過神,「葵夫人請您過去。」

「好,謝謝。」他斯文道謝,走向另一個迴廊。

前來通報的侍女三、四成群,喜孜孜望著他走遠。

「好溫柔的人呀,成了少主之後,還這麼彬彬有禮。」

「那位靖少主也是啊,我看他和下人們在一起,也都和大夥兒打成一片呢。」

薰君的溫柔,是因他處事溫文,不管對誰都很客氣,赤火的隨和,則是因他從小並非在養尊處優的櫻見城長大,結交的朋友深入販夫走卒之間,自然無貴賤之別。

「兩人都那麼優秀,偏偏是情敵。」

「夕小姐似乎比較喜歡靖少主。」

「不過,葵夫人早把小姐許配給翔少主了。」

「咦?妳怎麼知道?」

「翔少主是夫人一手栽培大的,在我們還沒和武源家開戰之前,夫人就已經決定,等小姐回來,立刻讓他們兩人成親,這天大的事妳居然不知道?」

「小姐不會答應的。」

「夫人的個性妳又不是不知道,她已在暗中安排婚禮了。」

 

 

夕痕回到駿河,還有一個小傢伙特別高興,圓滾滾的四肢拼命擺動,像團毛線般在走廊上橫衝直撞,一路直衝到夕痕面前,縱身一跳,小千夜分毫不差地跳進夕痕懷中,還不時用微溼的舌尖舔著主人玉手。

「你還記得我啊,小千夜。」夕痕微笑拍了拍牠的小腦袋,「好乖。」

小千夜索性縮起整個身體,窩進她手臂中,不想走開了,只見牠像團白球,連臉都埋進毛堆裡,僅剩一條尾巴在外面得意甩來甩去。

隨即,一個稚嫩的聲音從走廊另一端傳來,若君提著裙擺一角,小小身子碎步走近,臉上掛著燦笑,煞是可愛。

「夕姐姐,讓我摸一下。」來到夕痕身邊,她墊起腳尖,想抓住小千夜的尾巴。

小千夜躺得正舒服,懶懶抬起眼皮,在看清楚來者後,牠豆大的小眼睛驚訝一瞪,急急逃開,跳到夕痕肩上,這小傢伙向來不喜歡夕痕以外的人摸牠。

「壞蛋。」若君噘起小嘴,伸長了手,依然搆不到牠。

夕痕含著笑,蹲下摸了摸她的小腦袋:「不急,小若不久之後就會長高了。」

「嗯。」她用力點點頭,表示自己會努力長大,映在夕痕眼中,不免心疼。

可憐的孩子,得知雙親慘烈犧牲之後,她在夕痕懷中足足哭了一個晚上,那時夕痕摟著她,喃喃低語。

『小若,願意的話,把我當成妳的親人吧。』

愛憐地撫著若君柔順的髮絲,她思緒百轉千繞,表面上她是若君的保護人,在若君未成年之前,她得負起一切教養的責任,她自己都還不算是個大人,要怎麼將若君培養成一個各方面都符合大家期望的主君呢?

這個責任太重了啊,厲香!

凝視著酷似其母的若君,夕痕眼中更是不捨,這孩子還這麼小,家族再興的重擔就已壓在那對小小的肩頭。

「小若,早課做完了嗎?」

「嗯,昨日夕姐姐給的練字本,小若已經做完了。」仰高的小臉像三月朝陽般,笑得燦爛。

「好,好,小若真是個好孩子。」她將頭垂得更低,小千夜見狀,嚇得爬到她頭頂上,蜷曲成一團,像頂雪白的大帽。

「小千夜,你別亂動,我看不到前面了。」夕痕張開手,把那團小東西抓下來,「好癢,小千夜。」

正在嬉鬧的當口,夕痕不經意轉動視線,望向天井那條石板道。

咦?眉心微微一鎖,是那名少女,寧月。

赤火與她並肩走著,陽光點點撒在兩人身上,他們未免也靠得太近了吧,寧月比他矮一個頭,行進間,她的袖口時時有意無意地掃過他的手。

啊,夕痕深吸口氣,掠開髮絲,沒什麼好在意的,她應該相信他,他們可是大風大浪一起走過來的情人,不是嗎?

努力壓下胸口的不暢,她正想以一個平常的微笑迎上,忽然看見寧月瞟向她,目光中瞬間掠過的兇狠,讓她驚愕定住,臉上微笑頓時僵在嘴邊。

「夕痕,妳也來散步?」看見不遠處的她,赤火輕快踱近。

他沒發現?

當然,他剛才面向著她,自然不會注意到身旁的寧月神色有異。

「我只是隨處走走。」抱著小千夜,她低下頭,假裝梳理著寵物的長毛。

那名少女有問題,她得小心提防,偏偏赤火離那女人這麼近,萬一出了什麼意外——夕痕偷偷瞥向他,發現他渾然不察。

這個笨蛋,男人是不是一見到美女,馬上就把戒心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想到她為他這樣擔心,他卻和那個女人愉快散著步,真是讓人生氣!

「唉呀。」眼底忽然劃過沉笑,寧月身子一軟,像落葉般朝赤火倒去。

啊?夕痕張大雙眸。

「妳沒事吧,寧月?」見此,赤火伸出手穩住她。

為什麼他對那女人說出的關懷話語,如此溫柔好聽?夕痕強忍下衝動,不行,不能跟那個女人一般見識,那女人本來就居心不良,當然會希望破壞他們的感情。

不生氣,不生氣。

「啊,對不起。」輕輕推開赤火,寧月嬌羞垂著頭。

「沒關係,妳是不是不太舒服?」

「不,我只是頭有點暈眩,沒事的。」

「如果哪裡痛,可不要忍著喔,告訴我沒關係。」

「謝謝少主,」寧月故意望向一旁的夕痕,用力搖搖頭,「您對我太好了,我只是個下人,不配您這樣關心。」

「怎麼這樣說呢,我對每個人都很關心的。」

這兩人也太——夕痕漂亮的眉陡然揚了起來。

「夕痕,妳怎麼啦?」轉動目光,發現她一副氣呼呼的樣子,赤火困惑問,「妳也不舒服嗎?」

對,心裡不舒服!

「沒有,我好的很。」抱著小千夜,她別開臉。

「可是妳看起來,」終於察覺到她的不悅,赤火彎下身湊近,「好像不太開心。」

有誰看到自己的心上人和別的女人親近,會開心啦?她正想好好跟他說清楚,背後突然傳來若君的驚呼。

「靖大哥,她要倒下去了!」

兩人回過頭,下一秒,赤火已經從她身邊跑開,飛快奔向寧月,在千鈞一髮之際,他接住那個差點撞上地面的身影,讓她倒入他懷裡。

「寧月?」他緊張喚了聲。

「陽光好亮。」寧月微微一動,勉強睜開雙眼。

看著地上的兩人,夕痕錯愕得連生氣都忘了,此時情況頓顯尷尬,剛走近的侍女看見如此光景,都不知該把目光擺在哪裡。

「夕、夕小姐。」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侍女怯怯打斷這個怪異的氣氛,「夫人請小姐您和……」她偷偷瞄向地上人影,「和姬家兩位少主過去茶室品茗。」

咦?母親想見他們?夕痕望向赤火,正欲喚他。

「我先送寧月回去吧,她這樣子我不放心。」不料赤火早她一步開口。

為了那個裝模作樣的女人,他居然拋下她,讓她一個人過去?夕痕雙眸瞪得更大,下意識瞥向寧月,看見寧月抿唇撩起一道微笑,彷彿在向她示威,但當寧月將臉轉向赤火時,那道刺人的微笑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樣不太好吧,少主,您還是陪夕小姐過去吧,別讓小姐一個人落單,我可以自己走回去的。」說完,寧月掙扎著要起身。

「那怎麼行。」赤火二話不說,將她凌空抱起,「我說我不放心。」

「少主。」

這、這是什麼跟什麼?夕痕啞然望著前方。

「我待會再過去茶室。」抱著寧月,他轉身朝客舍的方向走去。

等到他幾乎走出了她的視線,夕痕才會意到,他真的打算讓她一個人過去她母親的大殿。

「隨便你,大、笨、蛋!」

侍女早識趣退下。

「靖大哥是不是喜歡她啊?」若君好奇拉了拉夕痕。

「那不叫喜歡,叫風流。」小嘴一扁,她放下小千夜,將牠交給若君,「妳去雪夫人那兒,她想教妳彈琴,小若要乖乖學喔。」一手抓了抓小千夜的頭,「你也是,不許再把琴房的香爐、花瓶翻倒打破。」

交代完,她望向赤火離去的方向,那個呆子,對於寧月的伎倆,為什麼他看不出來呢?那女人接近他,到底有什麼企圖?

樹蔭下,微涼,葉片在風中沙沙作響,寧月抬起頭,沒想到他會對自己如此關懷備至,一雙如帶秋水的眸子直勾勾注視著那張漂亮的五官。

「怎麼了?」感覺到她的凝視,赤火垂下臉,「頭還在痛嗎?」

「我……」這是她平生第一次被男人抱在懷裡,他結實而溫暖的胸口,令人感到安穩,不知他曾這樣抱過平式夕痕嗎?

嚇!她在想什麼?

「對不起。」她注意到他的美,與武源教長有點不同。

已故的主公是她心中認定最俊美的男人,雖然她只見過主公大人一次,在他校閱武將的時候,但眼前這名男子看起來沒那麼遙不可及,卻同樣讓她移不開視線。

「為什麼道歉?」

「因為我害您不能和夕小姐一起去見葵夫人,我——」

「不用道歉,我想換做任何人,都會不忍心丟下妳不管的。」他臉上劃開的微笑簡直就像陽光一般,耀眼得令人炫目。

寧月心中一悸,雙頰莫名緋紅,她趕緊低下頭:「謝謝。」

感覺備受呵護似的,她對這種感覺陌生,而期待,宛如漣漪泛開般的悸動,緩緩在體內綻放,寧月閉上眼睛,將臉埋入他寬闊的胸膛裡:「這裡的風太大了。」

他靜靜看了她一眼。

 

 

以前都是薰君負責打理她的生活雜務,然而自從他的身分改變後,換成別人代勞,還真讓人有點不太習慣,畢竟他是姬家少主,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她一回頭,便能見到他隨侍左右。

推開茶室紙門,夕痕深吸口氣,提醒自己,不能再將薰君當成家臣,他現在是堂堂的少主,理應受到合於身分的尊重。

一進屋,便見葵芸坐在最裡面,薰君坐在她前方左側,茶碗已用熱水溫熱,倒掉擦乾。

「我聽侍女們說,妳剛剛和靖也在一起,怎麼沒見他一同過來?」葵芸以無意的口吻問起,將喝茶前,為解茶味苦澀所準備的小點心,推到女兒面前。

「他有事,會晚點到。」在中央位置落坐,夕痕安靜拿起竹籤吃著小點,一邊瞄了瞄母親。

怎麼氣氛有點凝重?質樸雅致的茶室內,只有四張半塌塌米大小,把他們一起叫來,難道母親有什麼重大的事要宣佈?

「夕痕,妳是不是有喜歡的人?」

半晌之後,葵芸果然開口了,沒有拐彎抹角,直接挑明的疑問,令夕痕差點噎到嚥下一半的茶點,反正這已不是祕密,早在羽前和武源家對峙時,赤火就已當眾表明過心跡,這件事母親不可能沒聽說吧?

既然如此也不須再隱瞞,夕痕拍拍輕咳的胸口,點頭一笑:「嗯。」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孩子們都大了。」笑嘆著,葵芸舉起衣袖,輕掩住唇,「千夜已經成了親,目前我最擔心的就是妳,我想該是時候為妳的婚事做打算。」

婚事——複雜的心情被再度翻起,夕痕默默放下竹籤。

她曾夢想過自己穿著雪白婚服,與心愛之人一同飲下新酒,在眾人的祝福中成為人妻,幸福,就是如此吧!

歷經了無數風波,為了便是那個永恆的時刻,如今她和赤火總算重聚,照理說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阻撓,可以堂而皇之地結為連理,但為何她的心頭還有片濃濃化不開的黑影?

是那份對晴光彥及武源教長深刻烙印於心的歉疚嗎?

甚至對赤火也是,她竟然將心分給兩個人,這是出軌,是背叛,不是嗎?赤火明知她同時愛上另一個男人,卻無任何責備,溫柔包容了一切,但她怎能懷著這種愧疚的心情嫁給他!

小臉一側,她瞥向格子窗,豔陽毫無保留地照射在那道接近的清俊身影上,赤火一路快跑,直到外面階梯才停下,改以緩步踏上走道。

這個她所愛戀的人啊,她能自私地留在他身邊嗎?

「抱歉,我來晚了。」赤火氣息微喘,儘管胸口劇烈起伏,他仍力持一貫的優雅,莊重來到葵芸右前方坐下。

從客舍來到茶室,距離不算短,他居然這麼快就到了,一定是拼命跑著,急急趕來。

「真是的,慢慢走就行了,幹嘛跑得那麼急。」夕痕咕噥低下頭。

見到他,葵芸的表情不禁轉為莫測。

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之前赤火投效平式,加入都察使時,她就覺得他長得很像薰君,兩人果然是手足,但讓她印象深刻的不只是他的外表,還有他的談吐氣度,彷彿他本身就會發出一種光熱,照亮周遭的一切。

「靖也,住在府裡還習慣嗎?」以長輩的口吻關懷地問道,葵芸拿起竹刷刷勻抹茶,斟入碗中,再轉了兩下茶碗,將碗上的圖案對著他,推過去,「你不像翔也,從小在這裡長大,所以沒什麼適應的問題,不過算起來你並不是第一次來這裡,應該對平式府不陌生吧。」

「是,請原諒我上次的莽撞。」接過茶碗,輕轉兩圈,將花紋圖案對向葵芸,他捧起三分之一碗的茶湯,落落大方地還禮。

面對威權依舊談笑自若,這倒是葵芸很欣賞的地方。

「我們剛才正聊到夕痕的婚事呢。」

由於心裡早有譜,赤火並不吃驚,一口一口,分三次喝完茶,等她說下去。

葵芸卻突然轉向女兒:「夕痕,從小都是翔也陪著妳,妳多少心裡有點感覺吧?」

「咦?」這是什麼意思?夕痕驚愕望向母親,再迅速望向一旁的赤火。

對於葵芸下的這副猛藥,他並不像夕痕那麼驚訝,很早以前他就知道葵芸的計畫,但沒想到葵芸會當真付諸行動,她應該知道他和夕痕彼此相愛,卻依然堅持原意,還故意當著他的面詢問,擺明了她不會讓女兒跟他在一起!

此時另一名當事者默默垂下頭,顯然也沒料到葵芸會這麼問,夕痕不經意轉過去,發現薰君的靜默,唉呀,在這種情況下,他一定覺得很窘吧。

「母上,您誤會了!」雙手按著地,她急忙立起上身,「您這樣問,不是讓薰君很尷尬嗎?說不定人家早有心儀的對象,您怎麼會以為我——」

下面的話,她已經接不下去。

薰君,不,這位姬家的翔少主,雖然沒見他對誰動過情,不過以他優越的條件來說,說不定早有兩情相悅的對象,只是他們沒發現而已,母親問得也太唐突了吧。

「怎麼?你還沒跟夕痕說過嗎?」葵芸面向薰君,目光卻停留在女兒身上。

「說什麼?」情急之下,她忘了該喚他真名,「薰君,你沒跟我說什麼?」

從小到大他們幾乎無話不談,他怎麼可能有事瞞著她?

依舊低著頭的薰君,面龐急速紅起,她那雙毫不知情的明澈眼眸正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叫他怎麼說得出口,他該怎麼跟她解釋,他已經站在她身後七年了,用一種將她視為一切的心情——她是他未來的妻子啊!

只是這份心意一直被深埋在心底,因為他沒有那個勇氣,去承受她知道之後的結果,她會不會討厭這個既定的安排,進而怪他將她矇在鼓底?

眼看他並無任何表示,夕痕以為他的確沒那個意思,否則他應該會趁葵芸刻意為他製造的機會表白,這下換她覺得尷尬極了。

「葵夫人。」察覺到她的困窘,赤火伸出兩手,鄭重置於前方塌塌米上。

葵芸轉向他,嘴角隱隱一揚,知道他敢講話,其實她極為欣賞這個人,她並不反對他娶夕痕,只是她更希望由親手教養出來的薰君協助女兒繼承一半的平式,這是她長久以來的計畫。

「我愛夕痕。」一字一字,他堅定地表示。

這番坦率的告白讓夕痕動容回過頭,亦讓薰君無聲咬住唇,這人總是勇於承認自己的感情,為什麼他卻做不到?

「所以,請您給我一個機會。」誠摯地,赤火伏下身行了個禮。

如此深情,看得夕痕深深一顫,怎麼辦?她還是希望能留在他身邊,儘管她的心裡仍有一份珍藏的回憶,可是她還是希望能留在他身邊。

天哪,有誰能告訴她,她該不該原諒自己這份自私的心情?

「喔?很少能見到像你這麼率直的人了,聽你這樣說,我也不想為難你。」葵芸笑著,語氣一頓,目光劃過銳利,「我們平式有個慣例,在將女兒嫁出去之前,得先確定對方是否有能力保護他的妻子。」

窗外白花花的豔陽,照在葵芸勾起的唇角上。

「我們比刀法,如果你能打贏我,我就把夕痕嫁給你。」

母親要和他比刀法?夕痕瞪大眼睛,這——這跟當眾宣佈不讓兩人成親是一樣的道理嘛。

「母上?」她吃驚起身。

「我沒問妳。」葵芸一個手勢制止了她,帶著不動聲色的微笑,轉向愣住的赤火,「靖少主,你的意思怎麼樣?」

原來葵芸的鎮定源自於此,當她聽見他對夕痕的告白時,臉上沒有一絲驚訝,因為打從一開始,她就已經想好對策。

「不行!」夕痕飛快扯住他衣袖,「赤火,你千萬別答應。」

看著她著急的小臉,他沈思了三、四秒,毅然迎向葵芸的挑釁:「好,一言為定。」

他居然答應了?夕痕倒抽口氣。

「我不喜歡決鬥,也不喜歡把幸福當賭注,不過既然這是平式的慣例,我會遵守的。」他堅定的眼中,閃爍著與葵芸不相上下的光芒。

不同的是,葵芸笑得輕鬆,有如心中的大石總算落地,這下不必再擔心她的計畫無法如願。

「很好,我本以為你會拒絕。」優雅站起身,葵芸拉動漂亮的薄絲綢外褂,輕輕走出茶室,「我與家臣們還有事要商量,先走一步。」

離去之際,她淡淡瞥了赤火一眼,很可惜,她已經早有人選,他晚了一步。

「我不是告訴你絕不能答應嗎?」葵芸剛走,夕痕立刻把他揪到身前,「你知不知道我母親刀法如何?」

他搖搖頭,似乎感受不到她的大驚小怪。

「不知道你為什麼還要答應呢?」她急急放開他,在茶室內踱來踱去,盤算著該如何挽回。

「妳母親很厲害嗎?」赤火好奇盯著她打轉的背影。

「厲害,」她回過頭,點頭如搗蒜,「非常厲害!」

「喔?」

「連我大哥都打不過她。」

「哇!」他不敢相信,葵芸看起來那麼纖細嫻靜,竟有此等身段,夕痕的刀法不怎麼樣,沒想到其母會這麼厲害,這倒有些失算。

「我就說吧。」噘起嘴,夕痕一嘆,她就知道他低估了這場決鬥的困難性,母親現在一定非常得意,但——她輕輕瞥向薰君,為什麼母親會這麼堅決?照母親本來的意思,似乎想讓她嫁給薰君?

會嗎?薰君那雙安靜的眼睛正好和她對上,她一愣,不、不會吧?是她想太多了,她趕緊尷尬轉開。

「我去跟我母親求情。」匆忙跑向長廊,她朝赤火扮了個鬼臉,「她大概覺得你是想不開,才會一口答應下來。」

葵芸真有那麼強嗎?赤火靜靜伸出右手,托住下巴,夕痕走後,室內一陣沈靜,茶葉的清香無言地瀰漫著。

「你沒有勝算的。」過了半晌,薰君終於開口,「我見過葵夫人的刀法。」

葵芸幫他保住了那個位置,他才是葵芸心目中最理想的女婿,一直以來都是如此,雖然這是他最大的心願,但面對身為情敵的弟弟,此刻他的心情十分複雜。

「沒關係,」赤火卻朝他一笑,「我可以加緊練習,勝負未定。」

 

 

 

 

 

 

 

第五章

 

然而第二天赤火並未出現在天井練刀,卻駕車外出了,且離開得很早,夕痕還來不及跟他說上話,他已不見人影。

聽侍女說,他親自駕車到外面請大夫,要給寧月看病,這未免太大費周章了吧,平式府內的大夫還不夠多嗎?竟然還要特別跑到外面去請,況且那個女人才沒病哩,哼!

在自己的寢殿外來來去去,走廊已被她走上好幾回,直到一道秀氣身影走入她的視線,她才停下來。

「咦?薰君?」還是叫他原來的名字順口,夕痕趕緊住嘴,不行,她得把這個習慣改過來。

現在都由別人來服侍她的生活起居,看見薰君出現在這裡,感覺有點奇怪,他不再是她的侍臣,身為異性,似乎不太適合在她的寢殿出現,因為他又不像赤火,與她有著特別的感情,人盡皆知。

「呃,早安。」她連忙出聲招呼。

算了,別去計較那套俗世禮法,只要把薰君當成好朋友相待,就不會覺得彆扭了吧。

「你怎麼啦?」察覺他臉色異常沈重,她困惑步上前。

「小姐,」他也還沒把習慣改過來,「妳是不是一直去求夫人,請她更換決鬥的人選?」

「是呀。」從昨天茶會結束後,她就拼命央求著葵芸,死纏爛打也要母親收回成命,開玩笑,要真讓兩人決鬥,她和赤火一輩子都做不成夫妻。

「我母親的身手你又不是沒見過,我總不能傻傻地等到決鬥那天看著赤火被修理——啊,」她眼神突然一亮,「你是為了這件事來找我嗎?難不成你知道我母親答應換人了?」

「這……」薰君沒像她那樣雀躍,反而皺起眉頭,「夫人的確願意換人。」

「那就好,那就好,我昨晚還擔心得睡不著呢。」她興奮跳了起來,小臉帶著愉悅,朝他仰頭望去,「怎麼樣?我母親決定換成誰?」

薰君面有難色,低下頭:「我。」

「你?」夕痕愣住,她母親什麼人不指派,居然派薰君上場?

「啊,」她轉瞬想到,「你是我母親調教出來的,你代她出賽確實無可厚非。」

不過她見過薰君的刀法,他也很厲害,赤火打得過他嗎?

「小姐,我——」一個箭步上前,他想出口示警,卻在最後一秒克制住,硬生退回來。

不行,葵芸的話仍猶言在耳!

『薰君,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你該不會想把夕痕讓給別人吧?』

驀然嚥下那句話,他置於袖內的雙手隱隱握起,就讓他自私這麼一次吧。

「薰君?你是不是不想接受這場決鬥?」他表情有點怪怪的,夕痕以為他的欲言又止,是因為他不知該不該打贏這場比試,「和赤火公開對決讓你很為難嗎?畢竟你們是手足。」

依他的身手,比赤火強得多,要贏得勝利易如反掌,他那麼善體人意,大概不想破壞她和赤火成親的希望,但既然是公開決鬥,要他放水認輸又有損他的名聲。

「你真會替人著想,」她合起雙掌,「但這場決鬥對我和赤火來說意義非凡,如果你不想出賽,我母親必會親自出馬,到時我們就連一點勝算都沒有了。」

定定望著那張期盼的小臉,他深吸口氣:「小姐,妳希望我答應決鬥?」

「嗯。」她用力點頭。

「妳會後悔的。」

「咦?」後悔?

看著滿臉困惑的她,薰君似乎能看見自己倒映在她清水粼粼的眼眸之中,一直以來都是如此,他只能在她眼裡,卻不能在她心底嗎?

『薰君,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你該不會想把夕痕讓給別人吧?』

不!他倒抽口氣,忽然抓住她雙肩:「夫人要我今日一定要把事情說清楚。」

「呃?」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夕痕險些撞上後方窗戶,怎麼回事?薰君從未如此激動,他一向都是斯斯文文,安安靜靜的,更不會這樣碰觸她。

「你、你有話就說啊,我又沒說我不聽嘛。」他幹嘛把眼睛瞪那麼大,嚇死人了。

「妳不會想聽的。」可是他非說不可,放開手,薰君用力背過身子,故意背對著她,免得自己一看到她又打退堂鼓,「當初夫人收留我,親自傳授一切武藝、能力,只有一個目的,她希望我能領導平式。」

所以時常祕密召見他,每次府內有什麼風吹草動,他總是第一個知道。

「千夜大人負責武備,我負責後方政務,一外一內,夫人是這樣安排的。」

夕痕恍然大悟:「你能力那麼強,難怪我母親會特別看重你。」

不,她不明白,這「看重」是到何種地步,他咬緊牙根,頭低得更低:「她讓我成為妳的內侍,陪伴在妳身邊,是要我——要我守護著妳!」

守護,是啊,無微不至的照顧、保護,從小到大他總是跟在她身旁,如影隨形,沒有一天失職過,這喚起她的回憶,所有他對她的好,她一一記起。

一抹感激的微笑,自她唇邊綻開:「嗯,薰君一直都是我最信賴的朋友啊,我以前就說過,你有如我第二個哥哥嘛。」

第二個哥哥!他猛然回過頭,顫抖的目光越過風中,定定投向她,用盡他最大的勇氣。

「可是,可是我是想守護妳——永遠!」

「咦?」永遠?

喧囂的風聲,喧囂的髮絲,一一飛過她蹙起的眉心,夕痕錯愕掩住唇,免得自己叫出聲,漸漸地,她的呼吸變得困難,宛如即將溺水之人,試圖用最後一口氣攀上安全的浮木。

「你、你不是認真的吧?」不,別承認,薰君,求求你,千萬別承認!

「我是認真的。」緊握雙拳,他面色專注,肯定地道,「從第一次在偏殿見到妳,我就認定了,妳是我將來的妻子!」

那片浮木破裂了,夕痕踉蹌退後一步,知道自己已無求生之物,必將沈沒到永無止盡的深海裡。

「不是,不是這樣,」她拼命搖頭,想幫他找尋合理的解釋,「你是為了我母親的關係,所以才想要娶我的,因為你想還我母親的教養之恩,想——」

「也許是夫人的關係,所以我會有這種想法。」難得打斷她的話,他堅定地直視前方,「但是從那時候開始,我的心裡就只有妳一個人。」

天哪!避開他的目光,她不斷後退,薰君怎麼可以對她——不,她不要他像晴光彥和武源教長一樣,這情債,她、還、不、起!

見她搖搖晃晃向後,薰君想上前扶她,她一個轉身,匆促奔下階梯,朝天井跑去,他停在空中的雙手緩緩收回,帶著一聲嘆息。

他知道說出這份心意會造成她的困擾,可是他也有不得不說的苦衷,他默默站在她身後已經夠久了,難道這還不夠嗎?

 

 

一掃昔日嬌柔的模樣,寧月俐落潛入無人的和室內,冷眼掃視周遭。

很好,這裡是平式夕痕的房間,她陰惻惻地一笑,鬆開手上麻袋,一條巨大的青蛇從袋口爬出,緩緩鑽入櫃子裡,誰也沒發現。

正午過後,赤火才將大夫帶回來,由於路上車輪突然陷入石溝中,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車轎拖出,耽擱不少時間。

靜靜來到他的客舍,夕痕心事重重,尤其在聽了薰君的告白之後,她覺得自己彷彿被千萬條無形的絲線網住,網,很細,很柔軟,卻千纏百繞,讓她透不過氣。

她該怎麼面對這張柔情萬縷的網?

之前所背負的愧疚還沈沈壓在心底,現在卻得再接受另一個人無悔的付出和真情,他守了她七年,他居然能這樣不動聲色地守了她七年!

「夕痕?」一道身影從紙門內探出,赤火走下階梯,來到她所在的石板道,「有什麼事嗎?我在房內看見妳站在這兒,找我?」

她用下巴指了指屋內:「大夫怎麼說?」

「喔,妳是指寧月啊。」他環臂回答,「她體質虛寒,需要多多調養。」

「沒說她生什麼病嗎?」體質虛寒,鬼才相信!

「病?」

「能虛弱到昏過去不容易啦。」

朝那間屋子瞥了一眼,她微噘起紅唇,麗顏上的微慍,沒逃過他的眼睛,他低下頭,湊到她面前。

「生氣了?」

「才沒有,我只是奇怪為什麼有人特別呆!」

察覺到她的不悅,不過赤火沒多說,只是淡淡微笑。

「我主要是來告訴你一件事。」生氣歸生氣,正事還是得說清楚,夕痕回過頭,「我去求我母親換人,求了好久,她終於答應了。」

「喔?換誰?」

「薰君。」說出這個名字之前,她不自覺地停頓了兩、三秒,她該叫他翔也,為什麼老是忘記?

「我哥哥?」驚訝的語音一揚,他隨即若有所思地揉了揉太陽穴,看來葵芸真的打算讓他難堪。

「不好嗎?」她小心地問。

「本來想請他教我的,現在只好去請教千夜。」

決鬥那天定在立秋,還有十多天,在這個短得不能再短的期間內,他能進步到把薰君擊倒嗎?夕痕蹙著眉思索,忽然一隻手從她後腦勺一敲,她抬起頭,看見他堅定的笑容。

「我會好好努力的,妳別擔心,嗯?」

就是這個笑臉,讓她覺得就算外面風雨交加,她也可以安心!

她用力點點頭:「我知道。」見他打算回房,她急忙喚了一聲,「那個——」

「什麼?」他停住腳步。

該不該告訴他,薰君喜歡她呢?再過十多天就要比試了,他們還是對手——不,這會影響他這幾天的心情。

「沒有,你進屋去吧,你那位寧姑娘會等得不耐煩。」

「夕痕。」

「幹什麼?」小臉往旁撇開,想起那女人天天待在他房裡,她就不舒服。

「妳要相信我。」他迷人低沈的聲音響起。

「我當然相信你。」垂下漂亮的長睫毛,她輕喃。

「那就好。」

走進屋,他還沒關上門,寧月輕柔的笑聲自內室低低傳出。

「少主,您用過膳了嗎?我又耽誤了您用餐的時間了。」

「不要緊。」

站在外邊,看著那道門扉慢慢關上,飛亂的長髮不停吹到夕痕耳畔,她不想撫平,相信歸相信,她無法,無法不在意。

明知自己應該理智,卻還是難以克制心底湧出的妒嫉,但正因她淺嘗到了忌妒的滋味,她更難去面對,像薰君那樣付出了一切卻難以得到回報的痛楚。

她該如何結束雙方的苦難?

沒有回報的愛,是痛苦的,無法給予的被愛,也是一種煎熬,用內疚做火苗,熬著一種叫歉意的苦藥。

 



 

 

 

第六章

 

黑夜降臨。

今晚星子特別明亮,爭相在銀河中閃爍,吹雪挺著五個月的身孕,坐在夕痕房裡,小千夜精神奕奕地在兩人中間打轉,玩得不亦樂乎。

「吹雪,將為人母的感覺是怎麼樣呢?」好奇看著她微凸的小腹,夕痕拎起小千夜,將牠抱入懷中。

「期待,欣悅,全心全意吧。」放下熱茶,吹雪紅暈淺泛,對腹中正在孕育的小生命充滿驕傲與喜悅,從她眼底的柔情,彷彿能讀到幸福的光采。

「不知我會多一個侄子還是姪女?」夕痕笑咪咪地問,「吹雪,妳希望生男還是生女?」

原以為大家閨秀的吹雪會回答男孩,因為這個時代的女性雖然亦可繼承家業,但仍以男性繼承人為主,不然葵芸也不須大費周章培養薰君,來輔佐女兒。

「不管男孩也好,女孩也好,只要是個健康的寶寶,我就滿足了。」

的確是無私的母愛啊!夕痕點點頭,放下小千夜,將吹雪送至門邊。

「天色太晚了,我不能留妳太久,不然大哥會怪我。」

她笑得俏皮,惹來吹雪一陣羞紅,輕點了下她的鼻頭:「夕痕,妳呀,別笑我們,等妳成親之後,看我怎麼調侃妳。」

成親——心弦被狠狠劃過,發出顫抖的高音,她送走吹雪,走回房裡,在床被上靜靜坐下,別說她和赤火的婚事困難重重,她自己都還有未解的難題,薰君。

如同晴光彥的告白,她一開始覺得不知所措,後來便像逃命般狼狽逃開,可是問題依然存在,她該如何面對他的繞指柔情?長久以來他一直默默陪在她身邊,她怎麼捨得傷他的心。

哎,她喟然一嘆,躺下,小千夜偎近她,準備與她一同入睡,窩成一團的身軀突然豎起耳朵,全身弓起,從夕痕身邊跳開,轉向床尾端。

「小千夜,你怎麼啦?」夕痕一愣,跟著坐起。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動,她房間的燈尚未吹熄,正好照亮那個移動的黑影。

是蛇?一絲驚恐倒抽,她從床上赫然跳起。

天哪,為什麼會有這麼長的青蛇,而且蛇身粗壯,正從塌塌米爬行而過,頭部則已抵達床尾。

「啊呀呀呀呀──」急忙將棉被掀離自己,夕痕一面尖叫,一面跳開。

冰冷的蛇頭吐著紅信,貪婪捕捉著空氣中獵物的味道,牠已多日未曾進食,此時感覺到前方有獵物出現,顯得特別饑腸轆轆。

一股冷意從後背爬上,夕痕打了個冷顫,發現毒蛇發亮的雙眼正盯著她,看得她頭皮發麻,腳邊的小千夜鼓起自己,不斷吱吱亂叫,但這條巨蛇比牠大上兩、三倍,根本沒把牠放在眼裡,牠想營救主人,奮不顧身地衝上去,被夕痕一把撈回懷裡。

說時遲那時快,大蛇突然發動攻勢,敏捷竄起,一個彈起的動作,蛇頭朝她撲來,夕痕驚呼著,連忙抱著小千夜滾至一旁。

眼看沒得手,巨蛇更加兇暴不耐,立刻轉向,再次對準她,夕痕驚恐瞥向放在桌上的武士刀,不行,要拿刀得先越過牠,牠體積龐大,像條鎖鏈般盤據在地,她恐怕人都還沒接近刀架,已被咬上。

幸好這條蛇剛才躲在內室,沒爬到外面小廳,不然萬一攻擊吹雪,後果不堪設想。

小千夜在她懷裡發抖,使她更加感受到那份恐怖,眼見蛇頸放低姿態,準備再次攻擊,夕痕心想得先引開牠,才有機會跑向房門,否則牠一直盤據在房間中央,擋住了通往外面的門戶。

沒有太多時間讓她思考,巨蟒已再度朝她飢餓撲來,夕痕隨便抓起一旁掛畫扔過去,為了閃躲,蛇頭向後扭開,她抓緊時機,卯足全力衝向門邊。

「救命啊,救──」還沒拉開大門,緊閉的門扉已被人撤開,她激動撲上出現在門外的薰君,「蛇,有蛇!薰君,有蛇!」

「我……」緊緊抱著他的柔軟身子,貼著他的胸口,薰君雙頰迅速翻紅,若現在是那條蛇向他撲來,他恐怕還不會這樣驚愕。

「小、小姐,妳不放開我,我要怎麼——呃,處理牠?」

「啊。」羞怯放開手,夕痕急忙退到一旁,真是的,她也太狼狽了,一看到蛇就方寸大亂。

薰君正了正心情,抽刀走入屋內,長刀一落,將蛇削成了兩半,整個地板頓時被蛇內體液污穢了泰半。

他皺起眉:「這是經人飼養過的蛇。」

「咦?」站在走廊上的夕痕一愣,拍了拍驚魂未定的胸口,朝他望過去,「經人飼養?」

「妳別進來,我找找看還有沒有。」

「你的意思是有人想殺我?」放下小千夜,她躡手躡腳,還是走了進來。

「嗯。」他抬起頭,看見她皺起眉心。

平、武兩家的血海深仇不是已經結束了嗎?為什麼還有人想要她的命?

好不容易才平息的恐懼心情,此時再度被挑起,夕痕望向那具令人作噁的蛇屍,之前為了躲避仇家追殺,她一直活在恐懼的陰影之下,甚至得隱姓埋名,後來犧牲姬、平、武三家那麼多的人,才終於求得一點和平出現,而今那份恐懼感竟又死灰復燃了。

天哪,她不想再回到過去那種提心吊膽的日子!

見她臉色凝重,薰君覺得不忍,輕聲將陷入沉思的她喚回來:「幸好我剛才在附近,聽見了妳的呼救。」

「呃,我怕蛇嘛。」她回過神,伸手耙了耙散亂的髮絲。

「是啊,小姐從小就怕蛇。」他靜然一笑。

一面對他,夕痕立即忘了剛才的驚嚇,目光不自覺地閃躲低下。

察覺到她的沈默,他微抿起唇:「妳沒受傷吧?」

「沒、沒有。」頭,依然低垂。

他看在眼裡,默默轉身,走向屋內高高低低的衣櫃,仔細拉開來一一檢查,看看是否還有毒蛇藏身其中。

一只銀制香壺(存放薰香原料的器皿),突然自櫃內掉出,他原本蹲著,挪高身子準備撿起,夕痕發現東西落在她身後,蹲下來想幫忙,沒想到光滑長袖滑到她跟前,被他的膝蓋絆住,一個不穩,她匆促撲向他,在兩人驚愕交錯的視線中,房內燭火忽然閃動了一下。

窗外晚風迭然送入,吹皺了兩人相疊的衣袖,她滑倒在地,那一瞬間,薰君想要扶住她已經太遲,反而讓自己差點跟著撲倒,幸好在快要壓上她的那一刻,他急忙用兩手撐住地板。

無聲的燭光,照亮著她驚慌的小臉,他靜靜俯視著身下那張不知所措的面龐,黑夜,在低語,他眼中泛起星光般的倒影,深,好深,一縷白檀木的香味,自翻倒的香壺中逸出,隱隱約約,浮浮沉沉,在兩人之間瀰漫。

夕痕大氣不敢喘一下,小小的身子被他籠罩在下方,甚至連他鼻間呼出的氣息都感受得到,但讓她動彈不得的卻是他深沈的注視,如此熱切,如此柔情,幾乎像在懇求。

她一愣,發現他的臉漸漸低下——等、等等,他要做什麼?

一道從他側臉滑落的髮絲,劃過她唇心,他下意識低下頭想吻她!

雙眼剎時瞠大,夕痕猛然將他推開,這力道來得太快,使毫無防備的他往後倒去,跌坐在地上,她趕緊翻身坐起,心有餘悸地望著愣住的他。

「請你……請你別這樣。」她別開臉,冰涼的指尖顫抖不已。

「我還是不行嗎?」薰君緩緩坐正,窗外月光照亮了他臉上受傷的神色,「我無法取代他在妳心目中的位置?我永遠比不上他,是不是?」

「薰君。」顫顫抬起眼睫,看見他眸底的哀怨,她頓時萬分不捨。

該說嗎?該是說出一切的時候嗎?那份埋藏在心裡那麼久的祕密,那沈重的愧疚,最後她還是得說出口。

「不是不行,而是不可能。」她的雙眸盈起水光,「你人很好,真的很好,我甚至分不出,你和赤火誰比較好。」

她接著搖了搖頭。

「可是我喜歡他,並不是因為他的好。」

經過漫長的時光,她終於弄清楚了自己的感情。

「你、赤火、晴光彥、武源教長,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四個男人,你們對我的好,我都明白,我也希望自己能傾盡所有來回報,因為我喜歡你們每一個人。」

停頓片刻,她清澈的眼中掠過哀傷,知道再來要說的話會傷透他的心。

「但那是四種不同的情感。」她合握起雙手,輕壓在心口上,「對晴光彥,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喜歡他,那是一種摯友之愛。對你,你就像我重要的手足,毫無條件地付出一切,我喜歡你,把你當成宛如有著血緣的兄長,那是一種……親人之愛。」

緊抿著唇,薰君深蹙雙眉,感覺自己被打倒了,被她心靈深處那份熾烈分明的情感打倒了,那是他不可能贏取的地方,不可能!

她對他是親人之愛,不用說,她對赤火才是男女之情,就算他能力再強,刀法再好,懂得東西再多,都不可能贏得她的愛情,她並不是因為赤火是四人當中最好的,才選擇他。說明白一點,她根本從沒比較過誰比較好,她的愛,不是給最出色的那個人,而是給她所愛的那一個。

夕痕,妳怎能這麼殘忍?就算他再努力,變成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她都不可能像對待赤火般深愛著他。

「薰君!」看著他痛苦奪門而出,消失在夜色裡,她知道他已明白了一切,儘管他沒聽她說完。

低下頭,兩道熱淚潸然滑落。

對赤火,她愛他,毫無理由地愛著他,那是一種最單純、最純粹的愛情,從小時候遇見他開始,她就喜歡他,說不出原因,找不出理由,愛情本來就沒有任何道理可言。

對武源教長,她也愛他,但這和對赤火的愛不同,一開始,她並不像遇見赤火般對他一見鍾情,而是經過許多波折,輾轉反覆,才萌生了愛意。

這四人是她一生中最珍惜的人,她不願看見他們任何一個傷心,可是他們之中,晴光彥是抱著遺憾而死的,他臨死前,她不明白他的心意,直到他死後,她才恍然大悟,卻來不及謝謝他曾那樣深愛過自己。

愧疚,如潮般的愧疚!

武源教長亦然,他為她犧牲了一切,什麼家族、榮譽、生命都為了她拋下,最後她卻讓他孤獨地死去,而現在陪伴在她身邊,默默守護的薰君,她還得讓他如此傷心欲絕。

彷彿感受到了小主人內心濃沈的苦澀,小千夜怯怯挨近她腳邊,夕痕彎下腰抱起牠,天邊正好出現一顆閃爍的流星,劃過大半個星空,墜落到山頭,她凝神望著那顆消失的星子,心如刀割。

「薰君,你和我相處了這麼久,我的心意你應該比誰都明白,比誰都明白的。」

為什麼還要她說出來?這樣殘忍的事啊!

 

 

 

 

 

 

第七章

 

夏蟬在午後叫得特別起勁,一邊靜了,另一邊又響起。

一把竹刀突然朝他扔過來,赤火順手接住,困惑抬起頭:「這是?」

「決鬥的時候我絕不會讓你,」舉起另一把竹刀,薰君直指向他,「所以從現在開始你給我好好學。」

「咦?」赤火一愣,薰君已舉刀狠狠打在他肩上,唉呀,好痛,他按住挨打的地方。

「快接招。」又是俐落一記劈上他手臂。

「大、大哥?」赤火急忙提刀擋住。

「別吵。」

雨點般落下的竹刀,不斷打在他胸口、腰際、大腿、手腕上,樹林裡風聲四起,不時飄下片片綠意。

「你敢再跑,我就去拿真的武士刀過來!」甩開飛至前胸的髮絲,薰君追上前。

「大哥?」

「閉嘴。」

一個下午過去,簡直慘不忍睹,十多處的瘀青顯示出情況有慘烈。

「我去看看。」接獲消息,夕痕放下折到一半的畫卷,交給身旁小廝。

就算是練刀,也能被打得那麼淒慘嗎?她著急跑著,心中惦記著他的傷,直直跑上客舍長廊,來到他的房間。

「赤──」急急推開房門,頭一抬,那聲叫喚硬生打住。

半裸著上身的赤火趴在竹席上,寧月捧著藥盒為他上藥,兩人不約而同抬起頭。

「夕痕?」他微微一動,見她雙眉陡揚,用力關上門跑開。

她生氣了?赤火拉起上衣,翻身坐好。

坐在他身後的寧月不禁勾起唇,掩住心中竊喜,自責說道:「對不起,夕小姐現在心裡一定很不好受,我讓你們兩人誤會了。」

「不是妳的錯,」他定定望著窗外那個越跑越快的身影,「是她自己胡思亂想。」

「咦?少主,你們千萬別因為我而鬧得不愉快,我聽很多人說你們非常相愛,要是因為我的緣故,而讓你們產生嫌隙,我就是萬死也難辭其咎了。」

「妳真會替人著想。」回過頭,轉向一臉愧疚不安的她,赤火溫柔輕嘆了聲,「要是夕痕有妳一半的懂事就好了。」

聽見這個讚美,寧月露出少女的嬌羞,紅著臉低下頭,暗暗一笑。

他沒追上去?

看來她高估了對手嘛,現下他留在她身邊,根本沒有過去安撫情人的意思,她有信心很快就能將他搶過來,到時候——哼哼,平式夕痕,到時候也該換妳嚐嚐失去一切的滋味!

夕痕跑得很快,彷彿想把什麼東西遠遠拋在腦後似地衝出客舍,直到精疲力盡,她才在一處石椅上停下,喘息。

他怎麼可以在別的女人面前脫衣服?雖說寧月是他的侍女,可是男女之間總要避嫌啊,而且他受了傷沒來找她,卻是去找寧月,到底誰是他心裡的人?

環抱著雙手,她想在椅子上坐下,內心卻靜不下來,只好在旁邊來回踱步。

不行,她應該相信赤火,她應該相信——剛才那幅畫面突然跳入腦中,一股莫可名狀的妒意洶湧襲上,哎呀,她在幹什麼,居然為了一件小事吃醋。

她用力在椅子上坐下,哼,她才不在意呢,管他在誰面前脫衣服,與他有著婚約的人是她,不是嗎?她幹嘛在這邊生悶氣?

咦,她猛然站起,正因為與他有著婚約的人是她,他更應該顧及她的感受,不該去找寧月,她可是他未來的妻子,怎好讓她撞見那個曖昧不清的畫面?

氣死人,真是氣死人了!

她又繼續踱步,不只生剛才的氣,也對自己的心情生氣,之前不管遭遇任何逆境,他們都能堅定走過,現在太平無事,她反而為著小事七上八下。

不行,她應該相信他,對,這是她的無敵咒語,默默念著這句話,夕痕扶住椅子,慢慢坐下。

 

 

今日一早,從奈良傳來的信函抵達駿河,使者捧著信盒進入平式府,被客氣引見到客舍,卻不巧今早赤火與薰君外出,到附近樹林練刀,而沒在府內。

信使傷透腦筋,想著該拿給誰轉交好呢?他急著回去覆命。

「靖少主一時間不會這麼快回來,你要在這裡等他嗎?還是交給我,由我轉交給你們少主吧?」平式的小廝建議。

信使搖搖頭:「這封信重要得很,我們主公吩咐,不能隨便交給別人,多謝你的好意。」

「好吧,那您慢坐。」小廝退出了客舍。

這倒引起了寧月的注意,她從屏風後走出,朝坐在赤火房內的信使笑得燦然:「交給我可以嗎?我是平式夕痕,與你們少主關係匪淺。」

「啊,」信使連忙坐正行禮,「原來是夕小姐。」

「交給我也一樣啊。」

「是,是,當然,真是勞駕您了。」

接過信函,寧月詭譎一笑,哼,上次縱蛇沒能咬死妳,這次我看你們還能在一起多久?

火紅落日照耀在地平線上,天邊雲霞滾湧,虹光四射。

「妳……」推開房門,夕痕見到來者,雙眉漂亮一揚,「有事嗎?」

「夕小姐,我是來為昨天的事賠罪的。」跪坐在長廊上,寧月伏下身行禮。

昨天的事——那個令人不悅的畫面再次浮現腦中,夕痕不想理會,準備關上門。

「我沒空。」這個虛假的女人,誰知道她又想玩什麼把戲。

「夕小姐!」著急按住即將關上的紙門,寧月馬上哭了出來,「我知道您討厭我,對不起,寧月不是有意的。」

柳眉微蹙,她將紙門不耐地向旁推開:「好吧,妳有話快說,不要在我面前掉眼淚。」

才剛說完,突然看見赤火走近,夕痕不禁一愣,低頭看了雙眼紅腫的寧月一眼,真是的,看起來倒像是她在欺負她似的。

「寧月的身體不好,妳不能善待她一點?」怕她一直跪著吃不消,赤火拉起地上可憐兮兮的寧月。

夕痕正要辯解時,寧月又跪了下去。

「請不要責備夕小姐,是寧月不好,都是寧月不好。」

這女人真精明,夕痕百口莫辯,明知她在演戲,卻只能氣在心裡。

「夕小姐,請您給我一個賠罪的機會,否則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求求您。」                                                                         

「妳就答應她吧?」赤火忍不住幫她求情。

「她要賠什麼罪啊,我問你?」他竟然站在寧月那邊,還幫她說話。

「這就要問妳自己昨天在亂想什麼。」

「你——」本來已經下定決心,不追究那件事了,他還故意提起,「我才不要她的賠罪。」

「算妳幫個忙,讓寧月安心也不行嗎?」

讓那女人安心?對,那女人是沒安好心。

「隨便你們。」賭氣似地,她別開臉。

彷彿就等她這句話,寧月高興起身。

「那我幫夕小姐整理房間好嗎?」走進屋內,寧月勤奮地擦桌子,整理櫃子,將衣櫃弄得不斷作響。

「聽說妳拿了我的信?」倚在門邊,赤火微瞇起眼,天際晚霞在他臉上形成明暗不定的光影。

「你的信?」

「我在回來的路上遇見我們家信使,他說把信交給妳了,妳怎麼沒拿給我?」

「我沒拿。」莫名其妙,她什麼時候拿了他的信啦?

「那封信對我很重要,我已經等很久了。」

「我說沒拿就是沒拿。」她頓時覺得委屈,怒氣一湧而上,「你幹嘛懷疑我?」

「人家卻指名是妳啊。」

簡直不可理喻!

「我再說一次,我、沒、拿!」

「夕小姐,」捧著白色紙卷走出,以無意間發現的神色,寧月困惑望著爭吵的兩人,「您怎麼把信卷壓在衣服下呢?這上面寫的是少主的名字。」

咦?她愕訝回過頭,望著寧月手上的信卷。

赤火亦是一愣,從寧月手中接過信函,匆匆拆開,讀畢,他不敢置信地抬起頭,望向呆住的夕痕,帶著難得的怒意,揚了揚手中書信。

「這是什麼?」

「我——」

「妳說啊,這是什麼?」他真的生氣了!

「我不——」被他的怒意嚇到,她一時說不出話。

「開玩笑總也要有一個限度,妳太過分了!這封信人命關天,妳知不知道?」捏緊信卷,他忿忿掉頭離去。

見他走開,寧月急忙跟上,晚風颯然,吹得紙門微微顫動,夕痕直瞪著兩人走遠,是寧月,那封信一定是寧月放的!

他竟相信了寧月的片面之詞,連半點讓她辯解的機會都沒有,她是他的未婚妻啊,他卻寧可聽信一個外人,難道他們的感情真的如此不堪一擊?

一股悲憤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朝後撞上紙門,環抱住自己,緩緩從紙門滑下,兩行熱淚瞬間滾落。

這樣下去,你叫我怎麼相信你!

 

 

輕聲關上門,薰君拿著托盤走下階梯,一下天井,立即發現安靜站在暗處之中的人影。

「靖也?」

黑影朝他迅速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他急忙壓低聲音:「你為什麼──」

後面的話還沒說完,赤火已先打斷他:「還是大哥有辦法,只有你能勸夕痕用膳。」

他沒看錯吧?薰君困惑眨眨眼。

下午那場驚天動地的爭吵傳入他耳中,他情切關心,馬上問清楚前因後果,聽侍女敘述,都說靖少主怎樣生氣,怎樣對他們家小姐吼叫,可是現在看他這位弟弟一點也沒動氣的跡象,臉上還一片泰靜。

「你們是怎麼回事?」反倒是他這個旁觀者急得團團轉,「你害她那麼難過,就為了一封信?你到底有沒有聽她解釋?」

「沒有。」赤火回答得倒很乾脆。

「你──」

「別打我,我的肩膀還在痛。」擋住兄長揮來的拳頭,赤火按下他。

「我問你,你是不是弄錯對象了?」薰君不敢相信地望著他,不知他是怎麼回事,「夕小姐和寧月,哪一個比較重要?」

「大哥,」他沈靜的眼中閃爍著微光,「你說呢?」

「你——」不對勁!

今晚的他實在太反常了,竟身著玄色狩衣,外面亦搭了件全黑羽織,平常談笑風生,輕鬆嘻笑的模樣已全然不再。

他,冷靜得可怕!

「待會我和寧月要出府賞月。」

什麼?

「賞月?你現在還有這個興致?夕痕那麼傷心,你居然不管她?」這是薰君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因為他過於焦急,過於擔心,「你不愛夕痕了嗎?」

沈默著,赤火無聲望向前方寢殿,再轉身移開。

「我走了。」

「靖也?」

「大哥,你不希望我跟人有約卻遲到吧。」

「你給我說清楚,你移情別戀了嗎?」硬是擋住他的去路,薰君揪住他,「要是你敢辜負夕痕,我會——」

狠狠揍他一頓!

「對了,」赤火卻沒聽進去,反握住對方,「我差點忘了來找你的目的。」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借我一樣東西。」

「靖也!」

「我們到你的房間拿吧。」

「喂,你──」

拽住兄長的手臂,他拖著薰君往客舍方向走去,走過一片扶疏樹影,淡淡月光撒在地上,將不斷搖曳的樹影一一照亮。

「我不在府內的這段期間,如果夕痕有任何風吹草動,你一定要跟緊她。」低幽的聲音突然從前方傳來。

薰君一愣,停下腳步,眼前的他慢慢回過頭,其實他很早以前就知道兄長深愛著她,如果哪天他不在了,這是他唯一可以托付的人!

忽然拉住薰君的手,牢牢握住,他雙眸一片熾亮。

——自己的摯愛應該由自己守護,我知道,可是如果我無法生還,請你一定要好好守住她!

彷彿從他眼中讀到這樣的訊息,薰君詫訝不已,正想追問,赤火已放開手,繼續往前走去,修長的背影被月色包圍,在陣陣晚風中,黑色衣袖不斷翩然飛舞,宛如向晚的浪潮。

 

 

平式府外有座小山坡,視野空曠,能將整個夜空盡收眼底,雖然今晚不是滿月的日子,寧月依然以賞月之名,央求著赤火帶她出來走走。

或許是下午的不愉快,令他亦不想待在府內,赤火馬上答應,且認為此行沒必要讓侍臣隨行,便只帶了寧月一人出去。對於這樣的安排,寧月自然歡喜至極,悄悄凝視著他清俊的側臉,她心中漾滿情意,儘管一開始只是想利用他來對付仇人,但現在她不僅想將他的人奪過來,更要連他的心一併擁有!

「我好像又讓您和夕小姐不愉快了,要是沒有我就好。」一如往常,她淚眼婆娑地數落著自己的不是。

果然不出她所料,赤火溫柔彎下腰,安慰著:「寧月,妳太善良了。」

「不,寧月不善良,寧月只是同情少主。」

「同情我?」他臉上的笑意襯著淺淺月色,更加迷人。

「想不到您所深愛的夕小姐如此任性。」

他聳聳肩:「沒辦法,她還是個孩子。」

「可是感情是大人的事,您怎好——啊,」她連忙掩住口,「我真是的,怎麼可以如此失禮呢。」

「不,說說妳對感情的看法吧,我想聽。」

停下腳步,寧月低頭望著地上的泥,深吸口氣:「我認為感情是每個人應有的權力,不管是愛人還是被愛,感情沒有對錯,只有獲得和失去,一旦無法得到所愛,將會是種可怕的力量,會──」

「使人瘋狂?」

「咦,」寧月驚訝抬起頭,「少主?」

他笑了笑:「我只是隨口說說。」

不,那正是她想接下去的話,寧月睜大雙目,心裡一陣驚悸,他了解她!

「妳比夕痕成熟多了。」

「可是少主您喜歡的是像夕小姐那樣天真活潑的女孩子吧?」花了極大的自制力,才掩飾住心裡的狂喜,她一臉哀怨地垂下頭。

「寧月?」

「我喜歡您,從您將我救醒的那一刻開始,我就一直喜歡著您。」斷落的淚珠一顆顆滑下,她目光悽楚,緊蹙起雙眉,「但我很清楚自己高攀不上,只希望您和夕小姐能夠幸福。」

「寧月?」見她梨花帶雨,哭著從他身邊跑開,赤火著急追上去,呼喚她的聲音被風吹送到她耳邊。

他會追來,表示他在乎她!面向前方的她,臉上綻出勝利微笑,她故意踩滑,從山坡上滾了下去。

 

 

一道人影自漆黑樹叢跳出,瞄準窗戶,將匕首筆直射入屋內。

「誰?」夕痕吃驚回過身,瞥見釘入屏風的暗器,她立刻從妝台前跳起,追到門外,長廊上已無半個人影。

看來對方只是來通風報信,並不想直接取她性命,她思索著走回屋內,抽出匕首,在看見刀上的一行字後,眉心隨即驚愕揪起。

赤火——

小山坡旁的樹林裡,有間簡陋草屋,赤火抱著扭傷腳踝的寧月,往屋子方向走去,寧月順服依偎在他胸口上,淚一直沒停過。

「都是我不好,不然也不用這樣麻煩少主。」

她低低哭訴,換來他的柔聲安撫。

「妳不要自責,我並不覺得麻煩呀。」

這個男人真的太出色了,風趣又不失體貼,寧月看著他,不由得出了神,一顆心已然陷落。

「寧月,妳喜歡我?」低沈的嗓音更是別具魅力。

她羞紅滿面,急忙錯開視線:「我知道那是我的癡心妄想,您和夕小姐那麼要好,為了她,您甚至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去決鬥,想到決鬥當天會使用真正的武士刀上場,我就非常擔心。」

「決鬥嗎?」他冷然一笑,「或許不會有了。」

「咦?」寧月一愣,期待仰起小臉。

「我打算取消婚約。」

「少主?」

「婚姻不是兒戲,我想重新考慮。」

「那夕小姐不是太可憐了嗎?」是啊,她會失去一切,呵呵呵呵。

他生氣轉開頭:「不要跟我提起她,她的所作所為太讓人痛心。」

那就把心全交給我吧!寧月瞇起眼睛,長長眼睫之下,閃過興奮光芒。

抱著她,赤火來到草屋門前,單手敲了敲門。

「你們是?」裡頭走出一名老人。

「我的朋友不小心扭傷腳,不知老丈是否方便讓我們進屋休息一下?」

「喔,是這樣啊,請進請進。」老人古道熱腸,將門完全推開,「我去找找有沒有敷腳的草藥,來,請坐。」

屋子不大,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個小小的櫃子,桌上燭光照亮了屋內的一景一物。

「怎麼樣?腳還疼嗎?」他動作輕柔,將寧月放到床鋪上。

她投以一個巧笑:「不怎麼痛了。」

「那就好。」

端起兩杯熱茶走近,老人看了寧月一眼,將茶遞上去,另一杯給了赤火,熱心勸他喝下:「請喝點茶吧,我這裡沒什麼好東西可以招待。」

「哪裡,是我們來叨擾,怎好意思說什麼招待呢,您太客氣了。」赤火不疑有它,端起熱茶。

寧月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將茶杯送至唇邊,頭一仰,他已將茶喝乾。

「對了,您找到藥了嗎?我跟您一塊兒找吧。」

放下杯子站起身,一個重心不穩,他驚訝抬起頭,對上老人似笑非笑的臉,糟了,那杯熱茶!

下一秒鐘,他整個人失去平衡,朝前一倒,老人伸出手臂穩穩接住他。

「姬靖也,歡迎你來到死者的國度。」

 






第八章

 

之前的扭傷全是裝出來的,寧月一骨碌自床鋪上爬起,自老人手中接過心儀許久的男人,赤火毫無知覺地任她擁入懷中,柔黃的燭光,淡淡撒在他俊美的臉龐,寧月伸手為他撥開前額髮絲,將他輕柔扶向床,讓他躺下。

這個卓然出眾的男人終於落入她手裡!

這時老人也沒閒著,挺起原本彎著的腰,撕下嘴邊的白鬍鬚,抹掉臉上皺紋,一掃剛才的老邁,噗通跪下:「寧小姐,趁現在宰了他吧?姬家少主若是死在這裡,必定和平式脫離不了關係,到時我們就等著看姬、平兩家的好戲。」

「不!」寧月傲然回過頭,「他是我的人,誰都不許動!」

「小姐?」

一群埋伏在草屋附近的武士陸續湧出,聚集到門外,共有三十多名,他們全是武源家倖存的活口,但他們雖然活著,卻有如行屍走肉。

武源家被滅,這些人沒跟著切腹,忍辱偷生只為一個目的,復仇,對他們而言,不能光榮戰死沙場,那麼只能為報復姬、平兩家而活,所以他們更像群生存在死亡光環中的遊魂。

為首的男子走入屋內,行了個標準的跪拜之禮:「寧小姐,平式夕痕已離開平式府,到我們指定的地方去了。」

「她一個人去?」

「是的。」

「哼。」寧月露出獰笑,「單刀赴會啊,平式夕痕,很好,妳有一死的覺悟!」

終於可以享受將她折磨至死的快樂了,寧月伸出舌尖,輕舔過下唇。

「小姐,您選在崖邊未免太危險了。」手下不解,「隨便找個地方殺了她不就得了?」

「選在崖邊自然有我的道理,那座斷崖底下是條湍急的河流,我要親手殺了她,再將她丟進河裡,讓她的屍體隨著水流,沖下十多丈高的瀑布,然後屍、骨、無、存!」

不只為了報復,更帶著女人微妙的忌妒,使寧月在說這些話時顯得格外陰狠,令底下眾人聽得不禁一凜。

她指向剛才喬裝老人的男子:「你跟我去就好,其他人留在這裡,等我回來。」

「這——」大家不甚放心,抬起頭想勸阻。

寧月挑著眉,銳利目光橫掃過眾人:「我殺個女人需要費多大勁,還需要你們跟著?」

手下立即識相閉上嘴,寧月唰一聲穿過眾人,跳上安排好的馬匹,臨走前不忘回過頭,再三叮囑:「記住,不准動姬靖也半根寒毛。」

被指定的男子亦跳上馬,跟隨著她而去,馬蹄聲漸遠,消失在月色中。

屋內有兩名武士把守,其餘全留在外頭,主子一走,守著一個不會動的俘虜實在無趣,兩人從櫃子裡拿出小酒瓶,無聊坐在地上喝酒,一邊望向他們的階下囚。

「大費周章把這傢伙弄到手,又不殺他?小姐真奇怪。」

「誰叫人家長得好看,小姐捨不得嘛。」

「長得好看有什麼用,還不是乖乖躺下,哈哈哈。」

哄堂笑聲沒有持續多久,突然被屋外慘叫打斷,數道人影閃過窗邊,伴隨著被刀削去半邊身體的哀號,前一刻悄然無聲的樹林,下一刻竟有如煉獄般充滿臨死前的悲鳴,從屋內只看到人影幢幢,和聽見鮮血落地的聲音。

看守的兩名武士大驚起身,人還沒衝出門外,其中一人已被從身後斜斜劃來的武士刀送上西天,另一人驚駭轉過頭,看見赤火不知何時站起,一手按著額,一手漂亮持著染血的刀。

「你、你不是已經喝下迷藥了嗎?」宛如看到死人從墳墓裡走出來,武士被這突如其來的景象嚇得魂不附體。

「早在半個時辰以前就連吃五包解藥的人,你說我還昏得過去嗎?」撫著頭痛欲裂的前額,赤火勾起唇一笑,表情從沒這麼冷沈過,微亂的髮絲狂野披散在他雙眼之上,更為他增添幾許冷俊。

「原來你是故意的!」武士抽刀衝向他。

赤火一個轉身閃過,那人撞到旁邊櫃子,踉蹌絆倒,被剛踏入屋內的男子一刀刺入咽喉。

「少主,您沒事吧?」男子見到赤火,連忙屈膝跪下。

「內久助,辛苦了。」他勉強扶著牆站穩,將刀收回鞘內。

之前為了預防被寧月下毒,他去找薰君配製解藥,薰君還感到莫名其妙,他什麼東西不借,幹嘛借一堆解毒劑,但因為不知寧月會下哪一種,他乾脆把解毒功能最好的前五種全吃了。

解藥和解藥之間會不會產生副作用,一時間他也管不了那麼多,以致於現在人是清醒著,可是頭卻痛得要命。

不行,他得儘速追上寧月,夕痕有危險啊!

「已經確定這些人都是武源氏以前的手下,約略三十個,還有一部份從林內湧出。」見他走路搖搖晃晃的,內久助有些擔憂。

「你們小心一點,先派兩個人去平式府求援,我去追寧月。」深吸口氣,他跳上內久助為他準備好的馬匹。

「您一個人去不要緊嗎?少主,我陪您去?」

他搖搖頭。

「你留在這裡比較好,這些人十分頑強,不要大意。」說罷,赤火嘆了口氣,「看來千夜的懷柔政策還是無法完全奏效。」

既然家族被滅,剩下的家臣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效忠幼主武源若,力圖復興家世,再則只能像這些人一樣,繼續活在仇恨之中,千夜的手段再柔軟,也無法感召每個人。

這兩條路不過代表不同的家臣性格罷了,前者懷著比較樂觀的想法,認為自己能重振家族,但實際上既是在別人的扶植下生活,不免得受到姬、平兩家的監視,後者雖可擺脫這種命運,忠於已故的主上,卻也只剩悲觀的絕路一途。

這些人遲早會被消滅,只是精神上和肉體上的差別,這就是亡族的悲哀。

用力揮下馬鞭,赤火急奔而去,一片砂石隨之揚起,在遠方變成一個小點。

「少主。」望著遠去的煙塵,內久助隱約有股不祥的預感。

不,他這位少主自小吉人天相,應該不會發生什麼意外吧?

 

 

仰起頭,任晚風不時拂過身畔,夕痕凝神望向夜空,呼嘯的風,不厭其煩地將她的髮絲越吹越高,一旁的武士亦越看越狐疑,哪有人落入敵手還能這樣平靜?

「喂,平式夕痕,天空有什麼好看?每天還不都是一個樣。」怕她耍什麼花招,他提起刀,抵住她的下巴。

「可是我看得見其中的不同。」星光,在她眼底靜靜地閃爍。

武士一愣,隨即不屑翻了個白眼:「看個鬼啦,妳不擔心自己的後事,居然還有閒情在這裡欣賞。」

嫿姬,沈睡在天空裡,等著她所愛的人,但她並非毫無知覺地等著,每一刻她都有不同的心情。

轉回頭,發現地平線上多了兩道人影,寧月策馬走近,身後還跟著另一名武士,一想到赤火在這女人手上,夕痕暗暗咬住唇,儘管赤火對她百般誤解,但她看見那行字,還是不顧後果為他趕來。

「平式夕痕,妳單獨過來我很高興。」跳下馬,寧月朝隨身武士使了個眼色。

「妳的目標是我,不是嗎?」雙手被武士粗暴反剪至身後,她沒抵抗,昂首站得筆直,「我不想麻煩別人。」

赤火呢?他現在是否無恙?

「哼,」寧月泛起冷笑,將她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待會兒我就讓妳知道什麼叫做生不如死,到時妳就不會再說『不想麻煩別人』這種話了!」

「妳究竟是誰?」此刻寧月看著她,那種憎惡的表情,她突然覺得很熟悉。

「破月是我唯一的弟弟,是我唯一的親人。」抽出小刀,寧月緩緩朝她踱近,「都是妳!」

一把撕開她右邊的衣袖,寧月高舉起刀,厲喝:「我們武源家本來可以叱吒風雲,要不是妳,我們哪會淪落成今天這個局面!」

寧月是破月的姊姊?

還來不及感到驚訝,尖銳的刀口深深刺入她上臂,劇痛與鮮血一同迸出,夕痕握緊拳,咬牙嚥下差點叫出的痛呼。

「我弟弟尚未出戰前就特別交代我,要我忍辱活著,如果妳最後沒跟著主公殉城,一定要潛入妳身邊,找機會殺了妳。」

狂亂的髮絲飛得又高又快,寧月將小刀繼續殘酷往下割,從她上臂慢慢劃到下臂,泊泊湧出的鮮紅迅速染濕她半邊胸口,繼而從她指尖滑落,滴至地面。

好痛,那道刀痕深得幾近見骨!

「一個人能恨我到這種地步,真不簡單,到死都不忘交代姊姊來殺我。」沒有寧月預料中的哀嚎,她面色蒼白,顫咬著牙回道。

寧月瞪大眼睛,一個巴掌,狠狠甩過她右臉。

「不准妳提起我弟弟,妳不配!他是為妳而死的,我們所有武源家的人都是為妳而死!」扔下刀,寧月改掐住她的脖子,「妳這賤人!我們主公為妳賠了一切,妳的心到底是什麼東西做的?居然一點感覺也沒有,還能這樣輕鬆活著!」

在快掐死對方之前,寧月猛然放開她,往她腹部狠狠揍去,痛斥大叫:「妳自私地活著還不夠,竟然還能對另一個男人投懷送抱,妳把我們主公當成什麼?」

我們主公,武源教長……一個冷俊的影像赫然閃過腦中,她的心揪痛了一下,雙眸泛起淚光,對他的思念與愧疚,頓時有如滂沱大雨,在她心裡嘩啦嘩啦下起。

他會原諒她嗎?最後一次看見他,他笑著跟她說下輩子要比赤火更早找到她,但他死前呢?是不悔地愛著她,還是恨她?

這是她的報應吧?說不定武源教長死後化成了鬼魂,正站在寧月身後冷冷看著這一切,她害他死得那麼淒慘,所以他派寧月來折磨她,這也是她應得的懲罰!

「妳掙扎啊,叫啊!」寧月喘著氣,停下揮動的拳頭,「為什麼不抵抗?要我活活打死妳嗎?」

「如果我想抵抗,就不會來了。」她搖搖頭,因為她所愛的另一個男人——赤火還在她手上!

「哼。」寧月用力扯過她的長髮,痛得她差點掉下淚,「就算妳不能接受主公的心意,也不該在他死後還投入其他男人的懷裡,這對他是最大的羞辱。」

羞辱他們的主子,就等於羞辱整個武源家!

「妳不懂那種煎熬。」靠著僅存的意志力勉強抬起頭,她氣若遊絲,苦笑著望向寧月,「明知有個人不惜一切深愛著妳,妳卻無法回報。」

只要她活著一天,她就會記得他們對她付出的一切,這樣的虧欠太多太多了,她一生也還不清。

「妳能想像嗎?我卻得背負著三個人的情債來過活,與妳比起來,誰比較痛苦?」

微風,輕輕吹起她染血的薄袖。

「我只能把一切藏在心裡,日日夜夜,心痛地自責著。」

寧月一愣,隨即發出陣陣狂笑:「哈哈哈哈,那妳應該感謝我,因為妳如果死了,就不會再有任何感覺了!」

從手下手中抓過火把,寧月猙獰地逼近。

「主公大人為妳切腹自焚,妳也用這種方式來報答他吧。」

寧月想活活燒死她?驚悚望著那把火炬,下一秒,她閉上雙眼,聽著木頭被火燒得劈吱作響的聲音,不知武源教長將燃燒的武士刀揮向自己時,是什麼感覺?先覺得燙,還是痛?

如果她就這麼死了,赤火恐怕還不知道吧?他這個呆子,居然會如此輕易地掉進寧月的陷阱裡,可是她不後悔,不後悔這樣愛過他——咦?她一愣,莫非武源教長在死前也是這樣認為的?

他,不悔!

兩行清淚自她雙頰落下,距離死亡這麼近,她終於明白,他至死依然不曾後悔那樣深愛過她,就算兩人今生已經不可能再相見,在她心裡,他永遠是她的教長閣下。

一道強勁箭矢突然劃破空氣,打落寧月手上的火把,聽見寧月的驚呼,夕痕睜開雙眼,掉在地上的火炬並未熄滅,照亮了不遠處騎在馬背上的帥氣身影。

見到來人,兩名武士連忙放開夕痕,衝過去,赤火跳下馬,揮刀迎擊,夕痕驚訝看著他,滿身浴血的身子已支撐不住,倉惶倒地,但她拼命穩住自己,仰起頭,想看清楚那個正在打鬥的人影。

「赤……赤火?」淚珠瞬間滑落,滴上她被血染紅的手背。

不會錯,是他,她用生命愛著的人啊!

「你、你怎麼——」愕張著雙唇,寧月的反應比她更激烈。

「我的演技也不賴吧?」赤火將刀從武士的腹部抽出,寧月那兩名手下已斷氣委地。

「咦?」寧月愣愣看著他走近。

「妳想殺夕痕,」一步步走過她,他來到傷痕斑斑的夕痕身邊,「從頭到尾,我都知道。」

夕痕撲入他懷中,被他緊緊擁住,然後他抬起頭,望向張大嘴的寧月。

「你怎麼可能發現我想殺她?」彷彿做夢般,寧月不敢相信眼前情景,拼命搖頭,「我做得那麼完美,你不可能會──」

「從妳眼中無時無刻對夕痕流露出來的恨意,使我看清妳的可怕。」

眼中的恨意?寧月繼續搖著頭,嘴唇不斷抖著,他竟如此用心的守護著她?原來他的目光始終只在平式夕痕身上!

「你竟敢騙我!」寧月發瘋般拾起地上火把,用力扔向他。

速度之快,他還來不及閃躲,火把已朝兩人飛來,夕痕駭然推開他,沒想到這一退,腳下泥土跟著朝後滑動,後面正是一片斷崖,由於夜幕低垂,她絲毫沒意識到後方的危險,等到雙足突然懸空,她才驚愕發現自己已朝斷崖墜下。

「夕痕!」

同時滑落的泥巴先掉入底下激流當中,濺起水花,她的身體懸空了,火把飛過兩人,落入水面後熄滅,赤火左手攀住斷崖,右手抱著她的腰,顯然他剛才為了救她,一起掉下來。

抬起頭,見他吃力抱著自己,夕痕想也沒想,立刻要他鬆手:「放開我,放開我,你會一起掉下去的!」

「我們『已經』一起掉下來了。」努力支撐著兩人,赤火朝她戲謔眨眨眼。

「你快放手!」

「不要。」

「笨蛋!」

「我就知道妳會這樣罵我。」

「你——」

「死到臨頭,還這麼恩愛嗎?」一張鐵青的面孔忽然從上方探出,恨恨看著兩人。

糟糕,兩人一起抬起頭,望向寧月,寧月見他懸在崖邊,另一手拼命抓緊所愛之人,糾結的眉宇有著說不出的英俊,她突然蹲下身。

「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朝他伸出手,她口氣一軟,「你放開平式夕痕,我就拉你上來。」

晚風,無聲穿過兩人交會的視線。

「別傻了,寧月。」他堅定地搖頭,「這是不可能的。」

寧月冷抽口氣。

「不過我一直很想跟妳說句話。」他的手又下滑了一些,「寧月,愛不是只有獲得和失去。」

天邊星群比不上他眼中的光芒,他用那雙深邃的雙眸,定定注視著眼前這個不懂情愛的女人。

「還有包容和犧牲。」他說得很平靜,「如果妳不懂這兩樣東西,妳是不會幸福的。」

不,不對!寧月驚愕縮回手,身體不禁抽慉了下。

從小到大,武源家的信條只有得與失,只要妳不斷努力,就能得到勝利,非贏即輸,不是嗎?她那麼努力想要得到他,為什麼他不愛她?

發狂拿起短刀,寧月面露獰色,高舉至半空,是他不對,他應該要愛她,不然她就輸了,她不要輸,她才不要像主公一樣,輸掉一切,最後只能慘烈死去。

「我不會把你讓給別人!」鋒利刀尖猛然插入他的手背,「我要把你釘在這裡,看著你支撐不住放開她。」

鮮血迸出,撒下斷崖,赤火咬緊牙,強忍住貫穿整隻手掌的痛楚,他的血有部分濺到夕痕臉上,再一道道流下,與她的衣衫一起轉為殷紅。

「不!」夕痕看得心痛不已,他的身體明明在顫抖,右手卻堅持不放開,反而將她抓得更緊。

「你再逞強吧,哈哈哈哈,」寧月發狂笑著,猙獰得有如被忌妒吞噬的惡鬼,「我看你什麼時候願意放手——」

突然,她張大嘴,一把武士刀穿過她的後背,再從她腹中穿出!

滿口鮮血隨即噴開,她連哀號的時間都沒有,便像斷線的木偶般在風中搖晃,直直摔下斷崖,水面激起一束血紅,在月色下緩緩消失。

到死,她還是不能體會他們的主公,武源教長的心情,他犧牲了自己,卻成全了所愛,如果他對感情只有輸贏之分,就不會愛得那樣深刻!

「大哥?」赤火先看到上方的人影。

「總算找到你們了。」半跪在崖邊,薰君費了不少心血才找到這裡,之前他本想寸步不離守在寢殿外,卻不巧被葵芸喚去,等到他回去時,夕痕已不見人影,要不是內久助派人通知,他還不知要上哪找他們。

不過現在情況也好不到哪去,一瞥見那把插在赤火手上的匕首,他不禁驚呼出聲:「這——」

「先幫我把刀子……拔出來。」連話都說得勉強,赤火咬著下唇,一滴冷汗從他額際滑落。

「什麼?」別說拔出來,就是輕輕動他一下,都會痛死他吧!

「這樣子我沒辦法使力。」

「可是——」

「放心,我會忍住。」

怎麼辦?夕痕想放開手,但他抓得很緊,就算她放開自己,他還是會緊緊抓著她。

「你會痛死的。」她心疼望著他,想將他的手扯開。

「夕痕,不要動!」他當然知道她的意圖,連忙加重環抱她的力道,「唱歌給我聽吧。」

「咦?」

「或者說話、罵我都可以,只要出聲讓我聽見就行了。」

她愣愣望著他,他溫暖回視,下一秒立即揚起臉大叫:「大哥,拔刀!」

一片腥溼液體從上方撒下,夕痕驚訝睜大雙眼,看見薰君握著俐落拔起的刀,月光照亮了上面的淋漓鮮血!

「赤火──」一股痛楚刺穿了她的心,如此深刻,如此猛烈,當刀拔出的一瞬間,她的心像有另一把刀捅入。

「我沒……要妳叫這麼大聲呀。」他鬆開扭曲的五官,費力對她微笑。

他是她的英雄,她的愛人,最愛,最愛的人!

之前還在猶豫該不該帶著愧疚的心情嫁給他,現在她只想跟他說,她願意,就算嫁給他之後,她得背負所有情債、所有歉疚,她也要和他走一輩子,因為她愛他,她是如此深愛著他啊!

「大哥,幫我……最後一個忙。」他抬起頭,「接住夕痕。」

咦?

「你說什麼?」

「你沒辦法,一次……拉起兩個人。」那抹微笑蒼白得緊。

「傻子,你不要命了嗎?」下面是急流,還有瀑布!

「接住她之後,記住……不要放手。」定定看著這位離散多年的親人,他用最後一絲微笑——告別。

夕痕忽然意識到,他想用最後僅存的力量將她拋上去,然後——

「不,你不准拋!」她激動抱住他,「我不准你拋,我不要,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用最後的力量將她拋了上去,她揚起的髮絲飛過他,帶來縷縷幽香,兩人的目光在空中最近處相遇,立刻又被不同的衝力強橫拉開,她驚駭仰著頭,望著上方的他,然後他們平視,最後變成他在下方,風,目送著他掉落,兩人在風中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一個往上,一個往下,在她飛上來的一瞬間,他有如墜下的流星,掉入了粼粼激流。

不!

「赤火──」錐心的嘶喊劃破風聲,夕痕雙淚縱橫,看著那道水花濺起。

不,不,不,她不要再失去他了,上天給他們的苦難還不夠嗎?為什麼要這樣拆散他們?

她哭喊著,叫著,悽楚的嘶吼迴盪在風中,薰君接住她,緊緊抱住,不讓她掙開。

「夕痕,不可以!」

「放手,放手──」凌亂髮絲隨著她的掙扎甩動,她發狂叫著,像頭受傷的野獸不顧一切在網中掙扎。

她的淚不斷滾落,彷彿滾燙的熱油,撒在薰君緊緊箝制的手背上,痛,好痛,她的熱淚灼燒著他。

「啊啊啊啊啊——」突然發出痛徹心扉的悲鳴,她不知從哪生來的力氣,猛然將薰君推開,下一秒,她已縱身跳下斷崖,直直朝激流墜去。

宛如赤火下墜時風不斷在四周繚繞,她飛翻的衣袖亦在墜落中打轉,薰君驚愕看著她落入水面,那隻想要阻止她的手徒勞撲空,定定在風中打住。

遲,太遲了,她已跳下了斷崖!

義無反顧,她連回頭都沒有,目光始終只看著下方,但她跳下時引起的風卻反撲而來,不斷吹起他的長髮,亦吹起他眼中的驚愕與淒迷,一道雪白水花在底下濺起,薰君愕然望著她消逝於水流之中,整個人震驚不已,受到前所未有的衝擊。

這就是他們相愛的證明,在赤火拋開她時是如此,在她掙脫他毅然跳下時亦然,都是希望對方能活下去,他們寧可生死與共,至死不移。

『記住……不要放手。』

望著被月光照亮的水面,心,好苦好苦,薰君那隻手依然停在空中,一動也不動,他也不願放手,但夕痕畢竟掙脫了他,或者是他不忍心,而將她鬆開了呢?

他不知道,只記得她墜下時的冷風輕盈吹起了他的衣袖和亂髮,他的手悵然停在空中,任憑晚風襲過。

 

 

溼淋淋的秀髮被人撩起,掠至肩後,一滴晶瑩水珠從她睫毛中央滾落,她輕輕一動,睜開雙眼。

天邊鉤月靜靜掛在星群中,繁星似錦,宛如浩瀚無邊的銀色深海,這就是黃泉的景象嗎?如此靜謐,如此安詳,還有風的味道,草波的聲音。

「醒了?」赤火溫柔低下頭,在她耳邊輕問。

夕痕一驚,翻身坐起,大大的眼裡寫滿愕訝:「我們還活著?」

他回以漂亮的一笑。

「我們還活著,是的,沒有錯。」

兩人身上的血跡已經凝結,變成一片紅漬,她張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著他的笑臉,他們還活著,他們竟然還能活著,這表示他們還能在一起,他們還有以後的日子,還能這樣看著彼此,感受對方的氣息與心跳!

「赤火,赤火!」欣悅的酸楚突然湧上鼻頭,她撲入他懷裡,以為再也沒有這樣緊緊抱住他的機會。

「沒事了。」摟著她,他笑得無比溫柔,無比疼惜,「一切都結束了,我不會再讓妳擔心受怕。」

老天最後還是眷顧他們的,她埋入他溫暖的胸口,眼淚簌簌不止,這不是難過的熱淚,卻是充滿太多感謝,太多驚喜的淚水。

好不容易止住哽咽,她忽然想起什麼,急急從他懷中掙起:「那封信不是我──」

頭,被他輕敲了一記。

「小傻瓜,」他望著她著急的臉,「妳以為我當真認為是妳拿的嗎?」

「可是你──」明明那麼生氣!

「前天我外出幫寧月找大夫,車輪根本沒壞,是我故意這樣說,好拖延時間請人稍密函去奈良。」

追逐於風中的髮絲不斷交錯在一起,兩人席地坐著,四周矮樹迎風搖曳,沙沙作響。

「我請我父親派手下內久助帶十多個人潛入駿河,暗中調查武源家的動態。」他邊說邊脫下羽織,披到她身上,「為了讓寧月有所行動,我不得不製造一個導火線,由內久助送信進平式府,我還特別吩咐他避開我在場的時間,之後的事,妳應該都知道了。」

聽到這邊,夕痕已經完全明白他的苦心,不禁紅著耳根,噘嘴輕搥了他一下:「你這討厭鬼,為什麼不早說?害我誤會你這麼深。」

「我不是要妳相信我嗎?」握住她揮來的小拳頭,他劃上微笑,認真看入她眼中。

「這個,說是說過。」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小臉乾笑兩聲,心虛低下。

「可是當局者迷是嗎?所以我不想事先告訴妳,免得妳壞了事。」

「呃,對不起。」她耳邊的燙紅擴展到雙頰。

「沒關係,我已經習慣妳的鹵莽。」

這傢伙。

「我們怎麼會在這裡?」夕痕望向四周草地,大難不死,想來他們應該是碰見了奇蹟。

「我大哥在妳跳下去之後跟著跳下,幸好內久助及時趕到,也幸好我們距離瀑布還有一段距離,他們一人一個把我們救上岸。」

薰君?在她推開他的一瞬間,她似乎能感受到他悲傷的目光逕逕目送著她墜落,那時風吹得好急好快,她沒回頭。

「他說我們受傷太重,不要亂動,先待在這裡,等他和內久助回平式府借車。」

垂下頭,夕痕看了看自己的右臂,被寧月割開的傷口已用布條包紮過了,赤火手上的傷亦已止血包好,看包紮的方式細心不苟,必是出於薰君之手。

她輕聲一嘆,深深埋入他懷中。

「怎麼了,冷嗎?」

「不,」躺在他環起的懷裡,她仰望天際,「只是覺得今晚的星空特別美麗。」

「因為有我在啊。」他迷人一笑。

「嗯。」兩人相視著,雙手緊緊交握在一起。

輕柔夜風再度吹過依偎的兩人,長髮漫飛,不停重疊,直到再也分不清是誰的髮絲。

她醒過來了,隔著樹叢,薰君獨自站在黑暗之中,默默垂下眼睫,為了確定她平安無恙,他先派內久助回府通報,自己卻依然留在這裡等她轉醒。

看著前方兩人幸福的畫面,他慢慢轉身,鬆開手,樹枝被他輕輕放開,月光靜靜照著他孤單走向平式府的背影,將他的影子拉得又黑又長。

今晚,他得完全死心。

 

 

 

 

 

 

 

 

 

 

 

 

 

 

 

 

 

 

 

 

 

 

 

 

 

 

 

第九章

                                                                              初秋降臨,平式府卻不見蕭索,反而因決鬥的話題而沸騰起來。

赤火帶著傷,拼命埋頭苦練,幾乎已經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幾天下來,眼眶黑了一圈,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這時夕痕才明白,當初他要她放心時,是用多麼慎重的心情說出這個保證!

至於那天聚集在近郊為亂的三十多人,全是寧月之前率領的手下,千夜已親自帶兵平定,因為他們堅持不肯效忠新主,在隔日一起被處決。

秋季,雖然還有些暑氣,卻帶來徐徐西風,一場絢麗的決鬥在秋天拉開序幕。

精湛的刀法,在兩道人影之間來來去去,衣帶不時飛過兩人,兩把武士刀不斷交纏,分開,又交纏在一起,陣陣風聲被刀鋒掠過,氣勢大得驚人,稍不留神定會被刀口劃過,非死即傷,看得外面的人捏出一把冷汗。

坐在千夜和葵芸中間,夕痕離現場最近,是當中最緊張的一個,再來是家臣與武將,各依地位高低層層圍坐出去,大家屏氣凝神,片刻不離地盯著中央決鬥的兩人,現場除了風聲,與武士刀的撞擊聲,再來只剩下兩人衣帶飛動,與腳步踩在碎石地上的聲響。

決鬥規則很間單,哪方先被刀口劃傷,不管是輕傷或死亡,即是敗方,一旦分出勝敗,決鬥立即停止。

由於這場比試意義重大,吸引平式上下近千人圍觀,這當中葵芸與女兒相反,始終帶著不徐不緩的微笑,她早知道結果,所以一點也不緊張。

突然,中央的兩人同時高舉起刀,似乎已下定決心要在最後一擊分出勝負,一道凝然掠過兩人揚起的雙眉,在下一個秋風吹起之前,兩人同時躍起,迅速朝對方衝去,一瞬間兩人交錯而過,只見兩把刀同時揮下,相互碰撞的聲響伴隨著眾人的驚呼,落定!

兩人分開來,一左一右,各自面向前方,髮絲在同一時間落下,飛過兩人眉心,再來是兩人衣袖,緩緩自空中落回。

會場頓時鴉雀無聲。

他們誰贏了?夕痕從椅墊上匆匆站起,剛才那個交錯太快,她都還沒分出誰是誰時,兩人已落地。

站在右方的赤火微微一動,發現左臂上有道淡淡血痕,袖子被刀鋒劃開,滲出少許鮮血,薰君的衣袖也破了,兩人一樣是輕傷,傷痕在同一處,時間上更是分毫不差。

「喔?」這倒讓她有些意外,葵芸微揚起眉。

夕痕著急跑進場內,看了看兩人,還好,傷口不深,只是擦傷,顯然剛才兩人都躲避不及。

「真意外,你們竟然平手。」葵芸雍容華貴地走下石階,臉上泛起似有似無的微笑。

「平手?」夕痕著實楞了好幾秒,他們竟會平手,這麼說是沒有結果了?

望著葵芸若即若離的目光,赤火倒沒多問,反而望向薰君,然後再看著自己的傷,淺淺的刀痕映在他眼中,他似乎明白了什麼。

家臣們議論紛紛,與剛才比武時的靜默相反,偌大武場響起一片熱絡,大家都在猜測葵芸會如何裁決。

「那麼是要重來一次嗎?」夕痕望向母親。

現場又靜了下去。

「不必了,再比一次還是一樣的。」停頓片刻,葵芸意味深遠地看了薰君一眼,再走向赤火,一雙美豔卻鋒然的眸子帶著笑,「不簡單,短時間內你能進步得這麼快,我很佩服。」

夕痕期待合起雙手,放在唇上。

「雖然你們平手,不過,」緩步繞到他右方,葵芸慢條斯理地說著,「你哥哥翔少主是我親自傳授的門徒,但他的刀法現在已在我之上。」

「咦?」夕痕和赤火同時一愣。

站在赤火對面的薰君滿臉沈靜,朝葵芸默默點了個頭。

「我曾暗中請來各地高手栽培他,他的層面之廣有我不及。」見他點頭,葵芸唇邊的微笑漸漸擴大,帶著些許心疼,「所以——」

深吸口氣,她來到赤火面前。

「你雖然沒打敗你哥哥,但實質上已能打敗我,我依照約定,把夕痕交給你吧!」

沒注意到母親說這些話時,對著薰君欲語還休的樣子,夕痕太高興,太興奮,滿心的喜悅漲滿了心窩,在赤火面前又叫又跳,他們終於獲得大家的認可,可以在一起一輩子!

赤火微笑望著她,還有些大夢初醒的感覺,原來薰君比葵芸還厲害呢。

「妳去求妳母親更換成我大哥的結果,差點害死我哩。」一手勾住未來的妻子,他朝她鼻尖點了一下。

夕痕朝他扮了個鬼臉,目光轉向沈靜的薰君,難怪薰君那時候說,「妳會後悔的」,原來是指這件事。

「等等,我有話跟薰君說。」從他懷中退出,她往薰君離去的方向追去。

薰君走得很快,一下子就轉進了長廊,之前大家都聚集到武場,安靜的長廊內只有風聲和鳥鳴。

「薰君!」直到現在她仍學不會改口。

她輕快追著,秀麗臉龐洋溢著笑容,使她看起來更為耀眼,停在不遠處等她的薰君滿足一笑,或許他最希望看見的,就是這張幸福的笑臉。

「謝謝你。」直直朝他彎下腰,行了個禮,再抬起頭,她笑得有如雲破天開的霽陽般動人。

被她那份喜悅感染,他回了個微笑:「我不覺得妳應該謝我什麼。」

夕痕搖搖頭:「我要謝謝你教赤火,這幾天你和他一樣累吧?」

「是他願意學,我才肯教,既然他不怕挨打,我當然很樂意打他。」深深凝視著眼前佳人,薰君想將她現在這個模樣永遠沈澱於心底。

一絲不捨,一絲苦澀,在他溫柔的一笑中化為最深的祝福,在情緒即將決堤之前,他克制住激動,以最真摯的心,獻上他所能給予的最後深情:「夕痕,祝妳幸福。」

他始終都是一個這麼溫柔的人啊!夕痕熱淚盈眶,但她沒讓淚水落下,而用陽光似的笑臉,回應了他的一切柔情。

「薰,謝謝你。」

 

 

婚禮定在決鬥後第七天,這對姬、平兩家來說無異親上加親,早在婚事確定後,平式府上下就忙著張羅,到處一片喜氣。

入秋時節,天氣微帶涼意,卻清爽未寒。

初晨,駿河籠罩在一片薄霧之中,遍野輕嵐,宛如半透明的羽毛。

「你一定要走嗎?」披著一件薄紅外褂,葵芸未梳起的長髮披散於肩,顯得特別柔媚,但那雙艷然靈動的眼眸總是那麼生氣勃勃,有著不似女性的剛強之色。

「我現在不走,等夕痕知道後,我就走不了了。」

「不能等婚禮過後再走?」

薰君搖了搖頭:「我的修養還不夠,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從小喜歡的女子,變成別人的妻子。」

「那麼,」拉住即將滑下的外褂,葵芸眼角閃動著銳利,「為何你要在決鬥時讓了一刀?」

她聰明絕頂,怎麼可能看不出來。

「我不想拆散他們。」修長的手指輕撫著馬鬃,他沒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朝她一笑,「從那天靖也為了救她,奮不顧身地將她拋給我時,我終於明白他有多麼愛她。」

他記得那晚夕痕被他拋上來時,那股強大的衝力!

「這種力量會使他不論發生什麼事,都有足夠的能力保護所愛,牽引他們經歷再大的風雨,也能找到彼此。」

還有夕痕推開他,毅然跳下時的那份堅決!他深深敬畏那股相愛的力量,在那兩人心中已無他容身之地。

「你要回奈良?」葵芸走近,為他遞上親手縫製的羽織。

「嗯。」他點點頭,接過。

「回櫻見城?」

「不,」他穿上葵芸特別為他準備的堇色外套,「我母親在奈良近郊有棟房子,她比較喜歡住在那裡,這幾年來都是靖也陪她,現在該換我好好補回和她分開的日子。」

跳上馬,他抬起清秀的臉龐,環視這座壯麗府邸,平式府,他所生長的地方,這裡有太多美麗憧憬的回憶。

低下頭,他轉向葵芸:「夫人,請保重。」

說這話時,他的心中充滿敬意,不只因為教養之恩,更因為她給了他一個夢想,一個無緣完成卻甜美的美夢。

「你也保重。」知道他這片心意,葵芸不禁泛紅了眼眶。

這個她從小養育成人的孩子啊!

「你會找到另一個未來的,孩子。」靜靜佇立於原地,看著他手鞭一揚,英挺背影逐漸遠去,她帶著微笑一路目送,直到他消失在眼前,「畢竟你是如此出色。」

當他讓了那一刀時,看在葵芸眼中有多麼心疼和不捨,因為她知道他放棄了什麼,隨後他在武場上向她點頭,希望她能成全他的退讓,讓赤火和夕痕成親,那時她的心疼到達了最高點。

為了夕痕的幸福,他可以無私放掉一切,真是個了不起的孩子!

想到這兒,她只能對自己苦笑,處心積慮十多年,幫女兒規劃一條最好的道路,沒想到最後夕痕還是踏上自己選擇的人生。

葵芸笑著搖了搖頭,當初沒想到女兒會和她一樣勇敢——堅定地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大霧方散,初晨陽光這才有機會穿透樹林,撒了一地,柔和秋日不似盛夏驕陽,燦亮得讓人睜不開眼,反而像層薄黃燈光,靜靜點亮著。

秋意未深,只有樹葉一夕之間由青綠轉為金黃,不斷被秋風掃下,片片黃葉不時掉落在他肩上,彷彿金色的落雨。

在安靜林間漫步的他突然感覺到什麼,抬起頭,一道雪色身影洋溢著笑聲,從樹上跳下,他一驚,連忙伸出雙手接住她,伴隨她一同落下的葉片如細雨般,飛向兩人。

「早安,赤火。」

望著懷中那張伶俐的小臉,他搖搖頭:「妳怎麼老是學不乖,要是我沒接住妳,妳會摔死的,從小時候就這樣,總是讓我擔心得沒完沒了。」

話未完,他放下她,忽然瞥見她的手,那是——他睜大雙眼。

「從小我就喜歡從樹上跳下來,但你每次都會接住我,」夕痕笑著,將手一揚,「然後你就會念上一整天。」

穿著雪白和服小袖的她,手上,一條琉璃色的藍絹帶顯目繫在她腕間,隨風飄動。

「這次我不會再食言了,赤火。」

意識到她話中的深意,一絲驚愣掠過心湖,他定定望入她眼中,那個約定,經過這麼多年,走過這麼多風雨,今日終於親耳聽見了她的答覆!

一把將她擁入懷中,他緊握住她綁著絹帶的手:「夕痕,妳的記憶?」

「嗯,我全都想起來了。」她用另一隻手,覆上他的手背,「為了實現這個諾言,我綁上琉璃色的藍絹帶代表我的回答,我願意,做你今生今世永遠的妻子。」

兩人的目光在風中凝結,落葉瞬間飛起,不斷在兩人身邊打轉,那個永恆,他們彷彿能看見幸福的永恆,在彼此凝視的眼中!

身旁落葉齊飛,一圈又一圈地將兩人圍起,在兩人的對望中,更大一陣西風襲來,滿地金葉越飛越高,越過兩人相握的手,越過兩人的肩膀和視線,在一片秋陽當中漫天飛舞。

「夕痕,」他將她整個環入懷裡,「妳知道嗎?早在我告訴妳嫿姬的故事時,我就希望能和妳共度一生。」

那個天空的傳說,一生只能告訴一個人,一個你會捨命相愛的人!

兩人緊緊依偎,她靠在他的胸口上,點了點頭:「是這個傳說引導我們相遇、分開又重逢,自從我恢復記憶之後,就不再做那個夢,頭痛也好了,也許是因為嫿姬和我都已經找到了所等待的人。」

盈盈一笑,她抬起頭,與他一起望向天際。

「從此以後,嫿姬不必再孤零零地待在天上守候,她會像我們一樣,和心愛的人長相廝守。」

兩人相視一笑。

天空清朗萬分,淡淡藍意上點綴著幾朵白雲,涼風依舊翻攪著,將樹葉帶向高空,一道美麗的陽光穿過白雲,照亮他們相依的身影。

「走吧,婚禮快開始了。」

「嗯。」她將小手放入他溫暖的掌心。

東方遠空忽然風起雲湧,像狂瀾的潮水,一波波朝更遠的藍天湧去,當天上風勢平息之後,天空終於恢復原來的平穩澄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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