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江戶姬傳 第四部 第八話 (9)(完)

 《江戶姬傳》  第四部 風行千里

 

   第八話 天明前 (09)

 

 

長夜將盡。

倉惶趕回紅杉殿,七姬從未想過這段路竟是如此漫長,隨著急奔腳步離穎姬寢房越來越近,與母親相處的片段也一幕幕回到面前,從新年首次相見,偶爾兩人互訪拌嘴,用笛與三弦琴合奏,以及每年生辰穎姬都會送她親手縫製的巾帕。

十七年來,她們擁有的回憶不算多。

無法以母女身分相稱,已是頗為無奈,豈料上天更殘忍,這麼快便要她們面臨離別!

當七姬終於飛奔趕到,穎姬幾乎接近彌留,氣若游絲的她強撐著一口氣,眼巴巴看著門口,彷彿在等什麼。

夜已極深,房內只有她與乳母千珠院兩人,千珠院不懂小姐為何不讓人通報,好歹她是將軍側室,眼看她近日病得越來越重,理應多增加人手照料才是。

可這些天來穎姬十分堅持,除了乳母外,不要其他人進屋,每天入夜更像在等待誰似地,千珠院原以為她是在等將軍,但之前將軍來看她,也不見她特別高興,直到七姬衝入寢間,那一瞬間她雙眸大亮,神態轉為狂喜,顯然七姬就是她期盼多日之人。

只是七姬鮮少在大奧走動,對外就是一個病厭厭的公主,千珠院一時還認不出來,好不容易想起她是誰,不禁更納悶自家小姐何時與這位浮雲殿的姬君有交情。

「穎夫人!」急步衝至病榻前,七姬連忙握住那雙吃力朝她伸過來的手。

「妳……回城了,沒事吧?」兩人十指緊扣,穎姬急切的目光不斷在她身上來回打量,這幾日一直提心吊膽,惟恐她在外出任務發生狀況。

七姬搖搖頭,表示自己一切都好,讓她別擔心。

「千珠院。」轉過頭,穎姬示意乳母把收在矮櫃裡的漆匣拿出來。

「這是……」望著穎姬接過盒子,急急打開,將那條縫好的巾帕塞入她手中,她愣愣看著。

「妳今年的生辰禮。」穎姬滿臉含笑,驕傲地問,「有夠好看,對不對?」

偷偷仰起頭,把奪眶的淚花壓回眼底,再拉回視線,她笑著朝母親點頭。

「好看。」就像每年見到如此奇葩的繡工,都要忍不住調侃一樣,她擠出好大一個微笑,「只是晚輩愚鈍,需要夫人開釋這次繡的是什麼?」

巾帕上密密麻麻用了許多繡線,紅的,粉的,藍的,紫的,一圈圈,一塊塊,有的是一個圓,有的是鋸齒,有的連形狀都看不出來。

「這還用說嗎?」高挑著眉,穎姬同樣用得意的語氣大聲宣布,「當然是百花呀!」

母女兩同時噗哧一笑,下一秒,卻見七姬再難自抑,壓制許久的淚水突然泉湧而出,洶湧落下她的臉,穎姬不禁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給妳準備生辰禮,所以我把所有的花全繡上了,就當以後每一年,都會有一朵花兒送妳……可好?」

完全止不住淚水的她泣不成聲,只能拼命點頭。

「小鬼別哭,最後有妳在這裡陪我,我好開心。」抬起手,穎姬摸了摸她的頭,「如果我有女兒,大概,就是跟妳在一起……這樣的感覺吧。」

女兒……!

心臟遽然一緊,痛得難以呼吸,七姬雙目圓睜,定定望著病榻上對她微笑的母親,她用盡全力,忍住嘴邊那聲想喊卻不能喊出口的呼喚,直到穎姬滿足闔上雙眼,笑著溘然逝去,她才將那個深藏多年的稱謂嘶啞叫出口。

「母上──!」

震驚聽著她這聲痛喊,千珠院詫訝不已,接著猛想到什麼,急忙掩住差點奪口而出的驚呼。雖然不清楚箇中緣由,但也深知這件事絕不能聲張,老人家百感交集,慨然搖著頭伏下身行禮。

望著裡頭悶聲慟哭的她,坐在門外的真吾握緊雙拳,心中十分不捨,剛才她忍痛做出不與母親相認的決定時,他很想直接替她說出真相,卻也明白她到最後一刻為何不告訴穎姬實情。

因為她不願穎姬在生命最終之時,帶著悔恨離開。

在不知她是自己骨肉的情況下,穎姬發乎內心把她當成女兒般疼愛,然而臨終之際,若得知她便是當年死產的女嬰,穎姬勢必非常痛恨幕府,不但剝奪了兩人的母女關係,竟還讓這孩子從事如此危險的工作,甚至穎姬會更恨自己,為何沒能早點發現,以致這些年來都沒盡到半分為母的責任。

所以她寧可自己承受失去與母親相認的機會,讓穎姬滿懷對她的關愛,安穩離世,也不要穎姬在怨恨與自責中,懊悔地嚥下最後一口氣。

可是她什麼都不說,什麼都獨自咬牙面對的背影,看起來是那麼疼,那麼痛,真吾不想再如往常那般默默站在一旁,或她身後,他走進屋,第一次違反主僕應有的距離,將她毅然拉入懷中,讓她抱著他痛哭失聲。

也是在這個剎那,真吾驀然會意過來,為何清水御飛要他一同返回江戶城。

身為菊月副首的他不能進城,在她最難過的時候,他希望七姬身旁能有人相伴,別一個人哭泣,儘管現在那個安慰她的人不是他……。

腦中浮現出遠方之人流淚的模樣,清水御飛抬起頭,望向即將破曉的天幕。

驟失至親,她一定很傷心。

多想在她身邊,與她一起渡過這樣的悲痛,可是不行,她還有重要託付,亟需他去完成。

收回遠眺的目光,清水御飛垂下眼睫,一陣沉思之後,轉身步上渡廊的他朝主屋走去,尚未來到藏海房外,便見兄長站在廊上,也是一夜未眠。

聽見他走近,藏海回過頭,一臉的神色瞭然,似乎已料到他會來。

兩個老謀深算的人看著彼此,掛在簷下的銅鈴被風吹動,響起哐噹鈴聲,待風鈴停止搖盪,清水御飛緩緩說出來意。

無邊黑夜中,山頭曙光乍現,一道金色朝陽穿透雲際,以銳不可擋的速度劃破漆黑長夜。

天,朦朦朧朧地亮了。

江戶城內,向來肅靜的早晨響起少有喧嘩聲,武士們又驚又急自城門往內一層層通報,直至在中奧的將軍,大家都不敢置信,家重居然會突然出現在城門口!

這個意外的消息也傳入宗武耳中,自從家重被菊月所擒,保險起見,將軍命他暫時入住江戶城,好就近保護,以免兩位兒子同時發生不測。

當家重在侍臣重重簇擁下,來到中奧,準備晉見將軍,在前往御休息之間路上,遠遠地,宗武站在長廊另一端看著兄長。

他面色非常憔悴,不過看起來毫髮無傷,能從菊月手中驚險生還,簡直不可思議,也許這就是天意吧。

頭一抬,家重亦看到遠處的弟弟。

那瞬間兩人都停住動作,各自站在原地,無言望著對方。

這次事件,他不知道弟弟背後參與了多少,但鐵定與害他差點被菊月所殺脫離不了干係,照他過去的性子,早衝過去痛罵,甚至狠揍弟弟一頓,然而他瞪著對方,卻一步也沒動,雙目莫名溢滿淚水,分不出是氣憤,還是羞愧,最後他什麼也沒說,轉頭繼續往御休息之間走去。

往後這成為兄弟間無解的心結,家重繼任十代將軍之後,整整三年禁止弟弟登城,同時罷免松平乗邑職務,下令其隱居,後來在七代將軍生母,月光院的周旋下,雖然赦免了宗武不准入城的禁令,表面上兩人和解,但宗武一生不曾再與家重見過面。

相較於眾人,七姬得知家重回到江戶城的時間還要更早,那時她剛返回浮雲殿,秋燃匆匆忙忙從外跑進來,一路急嚷,深陷哀淒之中的她聽完,有些茫然的神智猛一震。

不,不可能!

只要將家重這個人質掌握在手上,菊月完全可以用他來牽制幕府,藏海怎麼可能同意放他回城?

「是真的!我親眼看到了。」怕七姬不信,秋燃趕緊指向外頭,「送他回來的那個人,才剛從外櫻田門離開。」

那人難道是……!

『如果非得救出德川家重,妳才肯回去見妳母親,那麼這件事,我來替妳完成。』

回想起昨夜清水御飛緊摟著她,低沉嗓音裡滿是心疼的耳語,七姬沒有思考,下意識便往外櫻田門方向追去。

是他,一定是他想辦法說服了藏海!不管是出自感激,還是什麼其他原因,這一刻七姬拼命跑著,突然很想、很想見到他。

心,跳得飛快,有點急,有點痛,她的方向感從未好過,但興許是想見他的意念太強烈,她難得沒迷路,直直跑出大奧後,穿過西之丸,直到外櫻田門。

距離秋燃所說已過好幾刻鐘,那人理應走遠,不過當七姬跑出外城門,順著街道繼續急奔,經過一個轉角,便發現對方料到她會追來,刻意停在這裡等她。

在看清前方之人後,七姬一愣,急促向前的步伐猝然止住。

「妳……」

那個安靜站在柳樹下的人,不是清水御飛,而是神雪。

「是妳送大納言大人回來?」七姬訝異問。

「嗯,人,我們已分毫無損地返還。」神雪點點頭,「妳放心,沒有易容,確實是家重大人本人。」

往神雪左右、身後望去,用視線一遍又一遍搜尋,卻不管怎麼看,都沒看見另一個身影出現,七姬隱約覺得不太對勁,暗暗咬了下唇。

「那個人不會來了。」將她細微的動作看入眼裡,神雪靜靜說道。

她蹙起眉,浮上困惑的星眸閃過驚詫。

「妳以為藏海大人為何願意放人?」定定直視著七姬,神雪微勾起唇角,看似微笑,姣白勻淨的面龐上卻無半分笑意,「因為那人放棄了此生最渴望的事。」

此生最想渴望的事……耳邊驀然響起昨夜帶她回城之前,清水御飛最後對她說的話。

『哪怕代價是奪去我這生最想要的心願……。』

那時她不明白他話中之意,只覺得他語調沉重,似是在心極痛的情況下,做出某種決意,一抵達江戶城,還來不及細問,他便抱她下馬,叫她趕快前往紅杉殿。

「妳可知他此生最渴望的事,就是與妳結為夫妻?」

冷不防地,神雪直接把話挑明,且不給對方有機會開口,下一秒,她立刻道出更驚人之言。

「可是為了不讓妳以後留下遺憾,他已答應藏海大人,下月初六,娶我為妻之後,永不再與妳相見。」

什……!

怔怔張大雙瞳,那一剎那,七姬屏住呼息,整個人像被瞬間凍結般,四周聲音全消失了,唯有胸口急促跳動的心律,受到重擊似地,在她耳際響亮,激烈,躁動地迴盪著。

七姬赫然意識到自己的反應竟是如此震驚,抗拒。

一種難言的痛感,在她體內快速蔓延,她很心慌,想攔阻,想壓下,卻越是抵抗,越不得不承認,此時她會有這種酸澀的心情,是因為她喜歡上他!

「對他來說,必須另娶他人,就跟殺了他沒兩樣吧。」察覺到七姬臉色一變,猛然領悟到什麼,神雪將唇再度勾起,這回倒是真的淺淺地笑了,「雖說與我成婚後,他才不能見妳,不過既已有此決心,我想接下來他都不會來找妳了。」

恍惚間,聽見神雪又啟口,她努力拉回神智,強自忍住內心衝擊,聽神雪把話說完。

「沒有他的庇護,妳可得小心些,畢竟前面家重大人的事,是你們所安排,菊月不過順應而為,藏海大人的目標根本不在此,早在你們忙於尋找家重大人下落時,他已完成另一邊佈局,我們的反擊才剛要展開而已。」

分不出這番提醒是出自好意,抑或別有用心,可確定的是,神雪個性向來嚴謹,不愛說笑。

「但不管菊月所圖為何,到時場面有多慘烈,妳且記得,真正決定眾人命運的關鍵還是在妳身上,妳要想清楚。」

若有所指地,深深看了她一眼,神雪轉身邁步,往下方街道走去。

「神雪!」她對自己幾乎知無不言,連菊月另有謀劃都不吝告知,卻有件事沒說明白,七姬陡然出聲請她留步。

「藏海大人訂出這個條件是要牽制他,而他……是為了我,不得不應允,妳又是為何同意婚事呢?」

以她在菊月的地位,以及藏海看重她的程度,若非她願意,應該沒人能勉強。

「我與妳不一樣。」背對著七姬的她沉默了數秒,徐徐轉過頭,「妳能為天下人犧牲一切,可是我不行,我有一位最重要的人,無論如何都要守住。」

咦?七姬一愣,沒料到她的理由竟是如此。

一直以為她身為菊月幹部,應是將這個組織的崇高理想,放在最優先的次序上。

「當妳哪天對喜歡的人,也可以有這樣理直氣壯的私心時,或許我們就能走向那個好一點的結局。」

每次回想起這年夏天,七姬都會記得那天神雪臉上的神情,只不過當時的她並不知道,神雪為何要那樣看著她。

直到不久的將來她才明白,有所堅持,必定有所捨棄,但並不是所有的人,她都能承受失去。

 

 

天明之前,夜色最是漆黑,要走過這段陰暗時刻,得端視自我是否能正視己心。

 

 

 

第八話  天明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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