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江戶姬傳 第四部 最終話 (3)

  《江戶姬傳》  第四部 風行千里

 

   最終話 永恆不散的花 (03)

 

為何大夥兒都在這？

推開門，發現屋內不僅坐著真吾，還有秋燃、絳宵、清水絢和土御門重卿。之前跟真吾說好，兩人各自完成任務後便來此會合，所以他在裡頭很正常，但另外那四人是怎麼回事？

「姬君回來了。」

疑愣之間，身後驀然傳來另一道稚嫩嗓音，七姬詫訝回過頭，一個約莫十歲的小女童端著果盤，微笑望著她。

「妳是彩彩？」她不太確定地問。

土御門重卿進江戶城時，似乎有別的事吩咐彩彩去辦，並未讓小式神隨行，以至於她對彩彩的印象，還停留在嵐山見到的女鬼模樣，不過已經過完年，想必土御門重卿又幫她換了新造型，這回看起來正常多了。

「嗯，姬君快進來吧，我們正等妳呢。」

才如此想，立刻見彩彩開心點頭，一邊甩著身後長長尾巴，一邊雀躍入屋。

等等，那條毛茸茸的貓尾巴！扶了扶額，七姬決定收回前言，土御門重卿怎麼可能跟「正常」這兩個字沾上邊。

「你們這是在準備⋯⋯用飯？」再仔細看，每人身前皆擺著矮几，几上放著食盒和酒，中間空著三個位置，顯然是留給最後到的他們三人。

「不然呢？」坐在最外側的絳宵，一臉「不吃，難道這些是擺來看的嗎」的表情回望她。

她乾笑著轉向真吾，用眼神問他現在到底啥狀況，他搖搖頭，表示他到的時候就是這樣了。

這座松平家屋敷，對外是清水御飛府邸，她被奉子刺傷時，曾在此短暫住過，跟真吾約在這裡，也是看好此處僻靜，幕府只當這是當初給清水御飛掛名用的空屋，不會想到兩邊敵對時刻，她居然把菊月副首的他秘密帶過來。

原以為此舉做得相當避人耳目，哪知一開門，赫然看到裡面這麼一大票人，七姬回頭看了看站在後方的清水御飛和神雪，呃，他們和這些人碰面，不打緊吧？

就在七姬忐忑琢磨著，要不要找藉口把人帶開時，清水御飛的目光已越過她，望入屋內，與他視線交會的清水絢立刻雙手置地，伏下身行禮。

對於這個頑固老臣沒有遵照命令離開，還擅自向七姬透露修習天魔輪舞之法，清水御飛並未多言，顯然不打算在這個場合追究，倒是眉梢輕輕一揚，彷彿十分意外他竟會被七姬說動，他不是將七姬視為清水家的頭號威脅嗎？

頑固老臣假裝沒看懂主君拋過來的疑問，不動聲色地轉向七姬左後方，認出她身後女子便是曾從清水家盜走神器勾墨的嫌疑者後，兩人互看了幾秒鐘，都從對方表情看出他們想到同一件事，然而他與神雪非常沉得住氣，皆秉持著「誰先提起，誰尷尬」，沒人想當眾說破。

望著三人一聲不吭，全用眼神交流，氣氛瀰漫著說不出的微妙，七姬實在很想當作不小心走錯房間，默默關上門，然後火速轉身逃跑，但也知眼前這陣仗不可能讓她這麼簡單糊弄過去，只好硬著頭皮進屋，來到中央空位落座，背後兩人亦默契十足地跟著在她身旁坐下。

拿起竹筷，七姬心想反正不就一頓飯嘛，快快吃完便是，而且在場眾人有來自幕府、清水家、菊月及京的各方人馬，立場、心思各異，這頓飯應該會像剛才開頭那樣，在詭譎的安靜中渡過。

「妳今晚很忙啊，明日該不會更忙吧？」

哪知才在心裡安撫完自己，土御門重卿的聲音突然不輕不重地響起，七姬差點將扒入嘴裡的第一口飯噴出來。

所有人之中，就屬這位陰陽師的反應最難預料。

除了真吾，其他人出現在這裡絕非偶然，肯定是他的傑作，他能看見過去，預知未來，勢必已經知曉今夜發生何事，問題是他瞭解到哪個地步？連她再來打算怎麼做也⋯⋯？

倘若如此，他把大家帶過來，莫非是他不贊同，所以想提前在這裡揭發她？

「還⋯⋯行，不就跟往常一樣嘛，呵呵呵。」發現大家全往她身上看過來，七姬努力把噎住的米飯吞下去，一面力持鎮定地笑著，答得極盡迂迴，一面用複雜的目光望著土御門重卿。

萬一他現在把真相說出來，她所有計畫都將前功盡棄，尤其是此刻坐在她右方的某人知道後，她簡直不敢想像他會做出什麼事。

屏住氣息，她以眼示意，希望土御門重卿能理解她的苦心，可千萬要以大局為重，別讓事態生變，往最壞的方向發展。

「那妳得多吃點，這些菜全是彩和清水家的小侍影張羅了一晚上，親手做的。」

幸好土御門重卿轉開話題，什麼都沒提，七姬暗暗吁口氣，狐疑目光轉向坐在斜對角處的秋燃。

「你什麼時候會做飯了？」小時候在湯殿山一起捉野雞，說好兩人分工合作，豈料他拔毛拔不乾淨，連生火都要她出馬，最後還跟她搶雞腿。

「我天資高啊，自然一學就會。」驕傲揚起下巴，秋燃一臉得意地答道。

「是呀，如果從頭到尾只做了把蛋打到碗裡這件事，也能稱得上做飯的話。」絳宵涼涼的聲飄過。

「絳宵姊姊，妳好好吃飯，幹嘛拆我的台？」

「哈哈哈，難怪玉子燒裡面有蛋殼，你看。」

「哼，不吃給我。」

「清水秋燃，你站住！每次你老愛搶我的東西吃，這回我決不會讓你了。」

「那也要妳搶得回去再說呀⋯⋯嗯，妳這條魚看起來也不錯耶。」

「你──把魚給我放下！」

結果一頓飯吃下來，兩人滿屋子跑，其他人在旁邊跟著說笑起哄，根本沒有靜下來的時候。

一陣打鬧後，興許是席間喝了酒，七姬覺得頭有點沉，走出屋子，想到外頭透透氣。

「咦？」發現走廊上已有人捷足先登，她走過去，在秋燃身旁坐下，「你怎麼在這裡？」

也不知這小子何時來到屋外，一個人獨自坐在廊上，像在欣賞什麼似地，從外頭看著屋內眾人。

「我睏了。」他沒多說，直接將頭一倒，舒服枕在她膝上。

「喂，想睡回屋內去，你躺這兒會著涼的。」

「不管，我就要在這睡。」揪住她裙擺，他嘟著嘴咕噥。

「真拿你沒辦法。」搖搖頭，見真吾隨她離席，朝外邊走過來，她趕緊朝真吾打了個手勢。

折回屋內的真吾拿出羽織，來到廊外幫他蓋上。

「我抱他進屋去？」

「沒關係，就讓他這樣睡會兒吧。」看著他睡熟的側顏，七姬笑著撫了撫膝上那顆小腦袋，頭一抬，終於知道秋燃方才為何要坐在這。

從這個角度，可以清楚看到屋內每個人，她目光輕移，緩緩滑過眾人，來到中央時，裡頭一雙深邃眼眸亦朝她看過來，她微微停住呼吸，清水御飛放下手中杯盞，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相互凝視的兩人，誰也沒有動作，有那麼一段時間，就只是如此細細看著對方，然後即將入秋的晚風吹過，她輕撇開頭，背對著屋中眾人，用唯有真吾聽得見的音調，壓低聲交代。

「正春大人應該快有消息了，天亮前，你去一趟南町奉行所。」

夜色如水，星月冉冉落下，這個晚上終將過去，成為無法再重現的往事與回憶。

當破曉晨光劃過天際，東方地平線迷迷濛濛亮起時，寢居西側出現一道人影，踩著輕悄無聲的腳步，自迴廊走來。

經過轉角，突然看見要找的人就在前方長廊上，七姬一愣，陡然止住前進。

「清水。」

昨晚一同用過飯後，夜已極深，她與彩彩幫眾人安排了房間，各自歇下，本以爲經過昨日一番奔波，大家都累了，沒想到清水御飛起得這麼早，且見他支著額坐在緣側，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說不定不是剛醒，而是一夜未睡。

「你在等我？」若沒記錯，從她闖入婚禮現場，他一句話都沒說，帶他和神雪前往這座府邸時，一整路他亦保持沈默，連之後用餐，他也只是靜靜注視著她。

「我是在等妳。」

不管從昨夜到現在這段時間有多煎熬，他都耐著性子等待著，直到他們之間終於沒有旁人，只剩二人獨處才開口。

「我想聽妳親口告訴我，妳不許我娶別人，是認真的嗎？」起身走到她面前，他俯下面龐，讓她近距離面對著自己，「既然說了，就得有與我攜手共度一生的決心，妳不能反悔，也不能說妳不是這個意思──」

後面的句子還沒機會說完，便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打斷，七姬踮起腳尖，驀然偏過芳頰，用唇堵住了他說到一半的話。

完全沒料到她會忽然這麼做，他俊容一怔，這不是七姬第一次主動親他。

去年在京的時候，為了使他分心，好縛住他雙眼，她吻過他，在今井孝則房內，她也曾為探查德川家重的下落，拿自己引誘他，那這一回⋯⋯。

隱約覺得有異，下一秒，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感強烈襲來，他詫訝蹙起眉心，發現不僅是意識，四肢氣力亦正迅速流失，會意過來時，她已早有準備，伸手接住他驟失重心，傾倒而下的身軀。

她的吻中有迷香！

為什麼？他不敢置信，愕然看著抱住他的七姬。

「對不起，清水，你現在一定很生氣吧。」將他環在懷裡，摟著他緩緩坐下，在他體內迷藥全部發揮效力之前，她都會一直緊擁著他，不會放開。

這是她能陪伴他的，最後一段時光。

「妳該不會是要⋯⋯！」所有可能性在腦中一一閃過，清水御飛倒抽口氣，猛然想通她的意圖。

她打算對藏海施展天魔輪舞最後一式，有之式，以解除他身上無之式的催眠，一旦藏海恢復人的情感，往後便多了顧忌，他所領導的菊月恐再難與幕府抗衡。

這對幕府來說，是釜底抽薪之計，確實是最根本的辦法，然而施行有之式的代價，將是施術者身亡！

「不，妳不可以！」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如此驚怖，清水御飛用力推開她的手，舉步艱難地扶著旁邊牆面站起，他氣息粗喘，強撐住搖晃的身子，瞪大雙眸看向她。

之前傳承天魔輪舞，是希望給她多一道防護，唯有她遇到危險，他又不在她左右時才會啟動，刻意不教她如何運行，就是不想讓她學會反制，如今她在清水絢的協助下，已熟知操作之法，就算他現在對她下催眠，她也能如數破解。

那麼，只剩下後面四式是施放後，她也解不開的，清水御飛渾身顫抖，不顧越來越痲痹的肢體，與益漸迷離的神智，此刻只有一個念頭，他要催動倒數第三式，死之式，封住她施展天魔輪舞的能力，他一定要阻止她！

「清水！」見他一聲厲叱後，因氣血翻湧，整個人眼前一黑，踉蹌倒落，七姬連忙趕在他撞上地面前，將他攬入懷中，「天魔輪舞是很耗費心神的催眠術，尤其是後面四式，平日施放尚且勞心傷神，更何況你現在身中迷香，不可能施展得出來，你別再傷害自己。」

「妳⋯⋯」她連這點都計算到了！且剛才他一使力，令藥效走得更快，感覺到最後一絲神智即將脫離掌控，他拼了命，將雙目睜到最大，吃力伸出手，想牢牢抓住她，「七兒⋯⋯別去⋯⋯」

他聲嘶力竭地呼喊，無奈一陣黑暗鋪天蓋地席捲而來，最終吞噬了他所有意識，側臉一滑，他不省人事地委倒在她懷裡。

抱著他席地坐下，七姬沒有馬上放開，反而閉上眼，與他頭靠著頭，緊緊抱住。

「昨夜我不許你娶別人，是認真的。」她輕聲說著他再也聽不到的答案，「我不想看到你在不樂意的情況下，被迫接受婚事，我希望你下次舉行三獻之儀時，內心是真正歡喜的，那樣⋯⋯我就同意你娶。」

到時候，請你一定要比任何人都幸福！

「因為你是我──」心中激盪之情瞬間泉湧而上，令她壓抑不住，差點脫口道出，在說完前半句後，她趕緊咬唇停下。

儘管他現在陷入昏迷，不會聽見，她也不該說。

「因為你對我的心意與付出有多深，我都知道，也會永遠記住，」忍下心痛，她強迫自己改口，笑著跟他道別，「我真的⋯⋯很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如果不能回應他的感情，陪他長久，她就沒有資格說出那句話！

將他扶到牆邊，脫下外褂為他覆上，七姬目光顫動，仔細看著他臉上輪廓，他的眉眼，他的呼息，一刻鐘後，她毅然站起，調頭走出了長廊。

「這和我想的不一樣。」

穿過正殿，前往府邸大門途中，一個攔截的人影從前方走過來，七姬愣了愣，隨即露出淡淡苦笑，看來昨晚沒睡的人不只清水御飛一個。

「妳拋下他離開，究竟打算做什麼？」神雪有些惱地問，若非她素來謹慎，特意留了心，還真險些被七姬騙過了。

「我要去終結幕府與菊月的爭鬥。」本想等事情結束，再託人傳話給她，眼下她既來了，七姬乾脆直接在這裡說清楚。

「有之式？」神雪蹙眉不解。

「妳放心，那只會解除藏海大人的父親之前施加的催眠，讓他重拾人的情感，對他身體不會有絲毫損傷。」知道神雪擔心什麼，七姬先解除她的疑慮，「一旦藏海大人失去冷血無情的那一面，不可能再狠得下心，做出像炸毀兩國橋那樣的指示，菊月必敗無疑，以妳的能力，定能說服他別再讓組織其他人涉險，之後妳與他們、目前還留在日本的清水家所有人全坐船離開，到了海外，幕府便是要追捕也鞭長莫及。」

如此一來，大家都能全身而退，這才是她真正的計畫？神雪驚詫聽著，忽然想到還有一個最大問題。

「就算我能說服藏海大人，只要妳在這裡，有個人絕不可能離開。」

她口中的那個人是誰，七姬心知肚明，停頓了一秒，坦然朝她搖搖頭。

「那時我已經不在了，他沒必要再與幕府為敵，屆時請妳勸他離開，就跟他說這是我的⋯⋯遺願。」

遺──神雪臉色驟變，瞠大雙眸。

「難道妳⋯⋯！」

「原本他會加入菊月，對抗幕府，也是因我之故。」她慨然一嘆，「我一心想守護天下，但換個角度來看，其實我亦是這場動亂的根源，由我來終止紛爭再合適不過。」

她施展有之式，雖將失去性命，卻能瓦解藏海的力量，消除清水御飛推翻幕府的理由，平息兩邊戰火，讓幕府得以存續，維持天下秩序，事後菊月眾人在神雪協助下亦能逃出海外，在另一個地方繼續生活。

這樣做，她能保全所有人，不管是幕府，天下，還是菊月、清水家！

「我不贊成。」理智上明白這已是犧牲最小，最爲妥善的安排，可神雪舉起雙臂，不讓她過去。

「妳好像忘了自己曾說過，妳的武力遠不及我。」揚起兩指，俐落指向神雪眉間，她雙眸綻出異彩，施展出天魔輪舞第四式，禁地縛行，迅速定住對方雙腳。

「妳──！」

「一個時辰後，催眠術自會解開。」迎向神雪的怒瞪，她揚起唇角，「我把他們交給妳了，你們要平安渡過大海，抵達新的世界。」

那個微笑！見她露出神似昨晚的表情，神雪恍然大悟，她的笑容原來是「託付」的意思，難怪七姬前晚堅持要帶她和清水御飛一起走，原來是要她接手後面事宜。

「千香離！」見她一笑之後轉身邁步，往大門走去，情急之下，神雪忽然出聲高喊。

乍聽見這個不常被提及的本名，七姬腳步一頓，深吸口氣，在原地低聲說道：「神雪，我的囑託，妳必能達成，我相信妳。」

「等等，妳回來！」

焦急萬分的叫喚，沒有拉住她的步履，七姬加快速度走出府邸，來到大門外，從南町奉行所返回的真吾已站在前方，為她帶來松波正春提供的情報。

「在飛鳥山？」她低頭略略思索，「好，我知道了，你──」

「別對我下迷香或催眠。」瞥見她衣袖下方細微一晃，真吾立刻沉聲打斷她的企圖。

這幾年來兩人朝夕共處，太過了解彼此，她有什麼小動作，都瞞不過他的眼睛，七姬蜷起十指，在袖口下捏握住。

「這次出去，我沒打算生還。」她嚴肅直言。

「生還的打算，我也沒有。」堅定直視著她，他跟著搖頭。

「真吾⋯⋯」語氣一軟，她忍不住再勸，「對我來說，付出生命，是為了貫徹信念，捍衛想守護之事，這是我的使命與職責，可是你不同，你──」

「妳的存在，就是我要捍衛之物，若我拼盡全力仍捍衛不了，那麼與妳一同走向終期，於我此生已是唯一所求，我心無悔，但求如願。」

他說得鄭重而真切，任誰聽了都不得不動容，七姬緩緩放開絞緊的指頭，內心一陣掙扎，片刻後又暗中握起。

靜默看著他，想起兩人第一次在吉原相識的場景，這一路走來，都有他如影隨形，相伴於左右的身影，彼此早已成為對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之人。

發出長歎，她將雙手完全鬆開。

「你的但求如願，我收下了。」深吸口氣，七姬轉開面容，帶著他邁出步伐，「我們走吧。」

「是！」一個快步，他一如往昔立刻跟上。

陽光之下，兩人前後相隨的背影消失於街角，往飛鳥山方向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