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江戶姬傳 第四部 最終話 (5)

   《江戶姬傳》  第四部 風行千里

 

   最終話 永恆不散的花 (05)


 

「秋燃!」

用最快速度疾行趕來,還是遲了一步,只來得及接住那道染血倒落的身影,七姬衝上前抱住滑入懷裡的他。

怎麼回事?眼前竟有兩個七姬!弓箭手詫異看著乍然出現的女子,猶在驚疑之際,下一秒,立刻被凌空射來的星形飛鏢劃過頸脖倒地。

將暗處伏兵全數清除,真吾回到七姬身旁,目光一動,看見地上臥倒著一具易容成他形貌的屍首,兩枝箭矢插在後背上,已失溫死去。

那是──

「妳放心,將軍大人剛才在大家護送下離開了。」伸手抹去臉上偽裝,秋燃慢慢睜開雙眼,望向倒臥於身旁的亡者,「那個⋯⋯絢大人身上有封信,請妳轉交給迦藍大人與有實大人,跟他們說,信中有他心儀之人的名字,看他們當中誰活得比較久,誰便能拿到信得到答案。」

那個打扮成他模樣的人竟是清水絢!真吾訝然,見七姬朝他點了個頭,他走過去將信取出。

為爭取清水絢的青睞,桑江迦藍與堀木有實競爭多年,至今仍沒個結果,直到遠在海外的兩人得知他不幸於日本身亡,才在晴天霹靂的打擊中,結束他們幾乎長達一輩子的追逐。

多年之後,堀木有實因病先故去,七姬依約將清水絢的信拿給桑江迦藍,老人笑著搖搖頭,說他毋需打開也猜得到,信中其實什麼也沒寫,清水絢這樣做,只是希望他死後,還能給他們一個目標活下去。

事實證明桑江迦藍說的不錯,信上的確一片空白,對於熱烈地追求著自己的那兩個人,究竟清水絢更喜歡誰,或者內心愛的都不是他們,恐怕也只有清水絢本人知曉。

「好,你交代的我一定辦到,你先別費力說話,讓我處理你的傷。」心急查看懷中人的傷勢,七姬拼命想幫他止血,卻驚恐地發現箭矢刺入他心肺,以致他傷得極重,血流的速度完全止不住。

「本來妳打算把將軍大人送走後,就要犧牲自己,對不對?」不去理會胸口重創,他轉回頭,直望著環抱著他的七姬。

「我⋯⋯」被如此澄澈的眸子注視著,再怎麼想昧著實情否認,也否認不了,尤其他這一問,七姬頓時明白了他和清水絢為何要假冒她與真吾。

他們是來阻止她的!

協助將軍脫困,然後以身殉國,這本是她為自己定下的結局,只不過現在換成他與清水絢,如今她親眼目睹這一幕,是不是覺得很心疼?很難受?

那麼她是否就能體會,她的死將帶給他人多大悲慟!

「不要⋯⋯」看著他與清水絢為她承受這一切,遠比那致命一箭插在自己身上更痛,七姬溢滿眼底的淚彈落而下,抱著他不斷搖頭。

見她哭得厲害,想舉起手擦掉她臉上落個不停的淚珠,可惜四肢使不上力,沒關係,那就這樣靜靜凝視著她。

「之前妳守護過許多人,現在,我希望妳能再拯救一個人。」知道這個時候她不便拒絕,他向她提出請求。

「誰?」

「妳自己。」

曾帶給許多人希望與幸福的妳,請也用這分心懷天下的愛,同樣好好珍惜妳自己。

「我死後,把我葬在可以看見大海的山丘上吧。」

以她的身份,只要留在這個國度一日,便擺脫不掉桎梏於身的使命,唯有她願意放下離去,未來才有生存之機,希望有朝一日他的魂魄可以在山丘小墳上,看著她離開。

「若有輪迴,下輩子我想成為妳與主君的第三個孩子。」躺在她懷裡,他笑著說出最後一個願望,「這樣我可以同時喜歡你們兩個人,不用苦惱自己是喜歡誰多一些。」

「為什麼⋯⋯不是第一個、第二個,而是第三個?」眼看他越說越虛弱,彷彿一口氣就快到盡頭,七姬心痛不已,聽著他玩笑似的言語,她沒與他爭辯人有沒有來生,反而順著他的話問,好像只要一直陪他說下去,他們就不會分離。

「因為長子、長女通常要擔負比較大的責任嘛,老么就不同了,從小備受雙親疼愛,上面還有哥哥姊姊罩,下一世⋯⋯我一定會過得很開心⋯⋯很快樂⋯⋯」

眼皮緩慢垂下,他累了,要睡了,唇角帶著淺淺微笑,他在七姬懷中呼出最末一絲氣息。

「不──秋燃!」

看著他閉起的雙眼不再張開,她泣不成聲,哭得近乎崩潰。

「不要!不要走⋯⋯!」

從小到大她囿於職責,無法與人建立太長的情誼,他是少數,能像朋友一般對待的人,哪怕是在懷疑清水家與菊月勾結的期間,她對他從未有過猜忌,他也不曾因顧慮彼此立場而退縮,始終堅持陪伴在她身邊。

她以為待幕府與菊月爭鬥落幕,雖然她不在了,他在海外繼續渡過接下來的人生,對他就是最好的安排,卻沒想到他為了阻止她,竟以這種方式,永遠離開了他們。

不管再怎麼呼喚,不管將他逐漸冰冷的身軀抱得再緊,都挽回不了眼前痛徹心扉的現實,他走了,她真的完全失去他了⋯⋯。

遠遠,望著那幅哀惋景象,藏海停下腳步,等他察覺到不對勁,往王子神社趕來,已來不及讓手下中止狙擊。

在成為菊月領導者之前,他曾是清水家家督,看著同族之人殞命,還是起因於自己命令,他又何嘗忍心,只不過現在的他已無法感受到那分錐心之痛。

或許父親早料到,他遲早得面臨今日狀況,對他施展無之式,一是助他堅定心志,另一方面⋯⋯也意味著他不再具有為族人悲傷的資格了吧。

嘆口氣,他沒有多做逗留,轉身步出林間。

確定對方走得夠遠,無意再折回,真吾才移開按在刀鞘上的手,正想在七姬身旁屈膝蹲下,忽然聽見前方傳來腳步聲,他迅速將指頭移回佩刀,抬頭卻見來的人是土御門重卿。

踱著比平日更為沉重的步伐,土御門重卿緩慢走過來,表情肅穆,但並不意外,七姬流著淚,看著他走到她與秋燃面前。

「是日向大人告訴他,我來飛鳥山的目的,以及這裡會發生什麼,是嗎?」

與真吾離開府邸沒多久,她忽然身形一傾,驚覺自己似是中了某種迷藥,除了她擅長迷香,府中只有絳宵懂藥理,在真吾攙扶下,他們連忙折回府邸,叫醒絳宵幫她調製解藥。

那時發現秋燃和清水絢居然不在府內,七姬大驚,登時想到那藥必是秋燃前晚編了藉口向絳宵要來,下在她飯菜中,藥力數個時辰後才會發作。待她服下解藥,著急前往飛鳥山,秋燃和清水絢早先她一步抵達,她趕到時,已是這個令人心碎的結果。

至於秋燃和清水絢為何知道菊月在飛鳥山設局,還知道得這麼詳細,兩人甚至易容成她和真吾的模樣,與松波正春合力救出將軍,除非土御門重卿事前便告知他們會有這些經過,否則他們不可能連細節都掌握得那麼清楚。

「是我說的。」直視著她滿臉沈痛的目光,土御門重卿沒有閃躲,沉聲承認,「或許妳會怪我,不該多嘴害他喪命,不過在那之前,妳該聽聽,若照妳原本的計畫,那個另一個版本的未來是如何。」

另一個版本的未來?七姬一愣。

「在那個時空中,來到飛鳥山的妳同樣與松波正春成功營救將軍脫險,不同的是,妳並非一開始就知道將軍被藏匿於王子神社,而是妳十分機警,惟恐有人假冒大納言的事件重演,前幾日即遣屬下回江戶城向將軍說明,約定好暗號,所以你們很快便發現那八間水茶屋中的人都不是將軍。」

他看了一眼她身旁的真吾。

「附近能藏人的地方只剩王子神社,於是,如今日這般,你們順利找到真正的將軍,由松波正春護送他回城。神社外有伏兵這一點,亦被妳警覺識破,你們躲過毒箭,毫髮無傷地擊退對方。」

只是收拾那些殺手時,她趁真吾專心對敵之際,暗中對他下了催眠,令他突然失去意識,事後他活了下來,以為自己是遭受偷襲,陷入昏迷,才無法與她並肩作戰到最後一刻,她用這種方式成全了他的心願,並保全了他,這些土御門重卿沒說出來,僅是轉頭朝七姬挑了挑眉。

「接下來,後續都照著妳的計畫發展,妳用有之式解除了菊月之主身上的催眠,妳身亡後,菊月不再與幕府對抗,天下得以喘息,與清水家、菊月有關之人全平安撤出海外,倒也符合妳的期盼──只除了一個人。」

咦?她猛抬起頭,胸膛驀然一緊。

「那個人是誰,我想妳也心中有數,妳死後,他悲痛欲絕,開始憎恨起這個奪去妳性命的地方,卻因這裡是妳不惜一死也要守護的世界,他終究下不了手毀去,所以他把恨意轉向沒能護住妳的自己,妳恐怕想像不到,在他往後人生中,是如何折磨自己來繼續活在沒有妳的每個日子,以致不到一年,便心神俱毀,於極度哀慟中死去。」

啊⋯⋯!她震驚掩住唇,沒想到原以為對每個人都好的安排,竟讓他的餘生是這樣痛苦地度過!

「妳並非獨自一個人。」

將想說的話一次說出來,土御門重卿希望眼前這名背負天下,卻不曾背負過自己的女子能明白,她不是這個國家的祭品,她也有權力作為一個「人」去生存。

「妳的生死被很多人在乎,妳的存在,也連結著許多人。正如昨晚,我們來自不同陣營,背後都有各自立場,但儘管我們如此相異,卻都聚集到妳身邊,也唯有妳能讓這麼分歧的眾人凝聚在一起,妳更該看重自身的生命,好好活著,讓珍愛妳的人也能幸福。」

如此才不枉她懷中之人和清水絢以己身之命,為她換來一個去改寫未來的機會。

「畢竟,根據妳原來規劃,他最在乎的兩個人都死於非命。」望向她懷中緊擁之人,土御門重卿沈重一嘆,「我思量再三,決定把結果提前告訴他,哪怕這樣可能害他送命,但我想他更希望自己可以選擇,要不要阻止這件事發生。」

之前在愛宕山下,向對方道出預知內容時,就深知這一席話將改變什麼,對於造成的後果,他也有責任。

「可是⋯⋯」手心貼上那張失去血色的小臉,七姬越加掩不住悲痛,淚再度渲開,「我們又怎願失去他⋯⋯」

見她痛悔不止地搖頭,土御門重卿蹲下身,安慰道:「他對你們的思念那麼強大,總有一天,一定會再度回到你們身邊。」

是嗎?七姬淚眼婆娑抬起頭,回想起秋燃彌留之際,說下輩子要來當她第三個孩子的玩笑。

「不過,那得看妳再來要救眾人,還是一個人,才知妳今日失去的,將來能否重新獲得。」土御門重卿話中有話地暗示。

「怎麼了?」馬上意會到有狀況,七姬忽然有種不祥預感。

「妳不如想想,為何此刻來的人是我?」照理那個擔心她出事的某人,比他更急著趕來飛鳥山才對。

「你是指⋯⋯」

清水──!赫然聽懂土御門重卿在說什麼,她臉色驟變。

此時,絳宵應該已解除他體內的迷香之力,他醒來後,發現秋燃與清水絢不在府內,以他的才智,很快便能推論出發生何事,然而他卻沒有來這裡。

那麼,他去的地方莫非是⋯⋯!

「這回妳差點喪生,讓他徹底體認到妳可能身亡的恐懼,為了斷絕妳啟動最後一式催眠術的念頭,他打算替妳完成這件事。」

什⋯⋯?七姬倒抽口氣,一股冰涼寒意,瞬間從指尖竄進骨髓裡,彷彿全身血液都在這一秒凍結住。

他、他竟要向藏海施展有之式!換句話說,這表示他將──

「其實這對妳而言,應該是個好消息。」

拍了拍衣袖上的塵土,土御門重卿站起身。

「他為妳解開菊月之主身上的催眠,至此菊月不再是幕府的威脅,那些人還是可以在妳的掩護下前往海外,跟妳原先計畫一樣,甚至更好的一點是,妳能留下來,繼續守護妳最愛的天下,而這代價⋯⋯也不過是再失去一個人罷了,妳為了自身使命,又有誰是不能割捨的呢。」

語氣一頓,他看得通透的目光,朝她斜斜瞥過來。

「終究,比起他這一個,『個人』,妳更重視的是這片土地上的眾生,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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