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江戶姬傳 第四部 最終話 (6)

    《江戶姬傳》  第四部 風行千里

 

   最終話 永恆不散的花 (06)


 

這日午後,突然變天。

原本艷陽高照的晴空轉眼烏雲密佈,遠山更響起連聲悶雷,由於大雨將至,街上行人紛紛加快腳步趕往目的地,然而過了許久,預期中的雨勢卻遲遲沒有落下。

倒是山頭濃雲越疊越厚,天色變得愈加陰暗,從庭院望去,隱約辨識出廊上立著一道身影,看不清他面容,只見他靜默聽著附近傳來的打鬥聲,院外似乎來了名不速之客,周遭守衛們,包括奉子與村上耕平正試圖攔下對方,一陣激烈交鋒後,騷動倏然平息,那人再無阻礙地長驅直入。

「我以為來的人是她。」回過頭,發現闖入者並非七姬,藏海略微訝異。

「她想做的事,我來。」徐徐踩著步伐前進,清水御飛一身白衣,在陰天中宛如染上一層薄墨。

按理他身為菊月副首,守衛沒必要阻攔,但連奉子他們都看出他來意不善,而試圖出手制止,他這趟要來做什麼,藏海心裡也有了底。

只不過剛才他以催眠術打退奉子,尚且說得過去,他在無法向村上耕平施展催眠的情況下,為何還是有辦法來到此處?

「你確定真要解開我身上的無之式?」瞥了瞥他腰間斜插著的長刀,藏海輕蹙起眉,看來自己仍是大意了,「一旦這樣做,你將活不過今日,這麼多年來你殫心竭慮,所做一切都是希望未來能有機會與她長相廝守,難道你現在就要放棄了嗎?」

藏海可不覺得他是那種默默為對方付出,只要對方好,完全不求回報的性子。

「那是我畢生最大心願,不管要等多少年,費盡多少心血,我都不會放棄,可是⋯⋯」

他聲音陡然一沉。

「她的安危,是我的底線!」

這回七姬對他下迷香,擺明了她已打定主意,要為幕府開啟有之式,就算他阻止一次,她會再試第二次,他必須徹底斬斷這個可能性,哪怕得拿他的命來換,哪怕他將從此⋯⋯自她的生命中消失,也要護她周全!

「兄長亦曾是清水家督,大可全力抵抗,不過贏的人必然是我。」因為他的決心絕對比眼前之人強烈!眉梢銳利一揚,他浮起精光的雙瞳瞬間綻出鋒芒魅彩。

對二人而言,對方都是他們有生以來面臨到的最大勁敵!藏海同時瞇細雙眸,以前所未有的警戒程度準備迎擊,然而不知何故,本該全神貫注的表情突然面露訝色,顯得十分意外,下一秒,甚至收起所有防備,朝他搖了搖頭。

這個突如其來的轉變來得莫名,清水御飛一愣,緊接著,一道風飛得急迫,匆匆掠過身畔,待他會意過來,才發現那不是風,而是⋯⋯!

愕然望著那道疾行而來的身影乍現面前,那清麗面龐、眉眼,他太熟悉,卻怎麼也想不到竟會在這裡見到她,他滿臉詫訝,還來不及思考,便感覺到眼前陡然閃過一束鋭光。

「嗚!」驟起刺痛有如電擊般襲向雙目,他不得不閉眼摀住,步伐一個踉蹌。

「這幾日你都會喪失視力,無法辨物。」將他搖晃的身軀攬入懷中,七姬低聲在他耳邊說道。

言下之意,短時間內他別想再動用任何催眠術。

「是死之式⋯⋯?」用手按著看不見的雙眼,因衝擊過於劇烈,一時難以站穩的他靠在她肩上,做了好幾個深呼吸,「為何阻擋我?」

十指抓緊他衣袖,她咬唇不語。

做出這個決定,不是沒有猶豫,甚至更早之前,連該不該來都經過一番艱難掙扎。理智告訴她,土御門重卿說的不錯,若能讓藏海恢復人的情感,菊月就此瓦解,興許是最好的結局,她該以天下為重,但一想到後果是那人的身亡──

『如果心有遲疑,那就別想了,直接去現場親自看一眼,說不定妳會找到答案。』那時土御門重卿對她這麼說。

剛才見清水御飛正欲施展出有之式,電光火石之間,她的身體突然自己動了起來,當她衝過去打斷他,她終於意識到,自己根本不是在天下和他兩邊做選擇,而是那個瞬間她不假思索便朝他奔去。

他不能死、她不要失去他!當下唯有這個念頭,等回過神時,她的舉動已為她做了決定。

「藏海大人,」沉默片刻,七姬轉過身,「之前將軍大人曾以十六年為期,與你訂下約定,今日我也想跟你締結一個新的契約。」

「喔?」雙手環胸,藏海一臉願聞其詳地看著她。

「一樣是十六年,這期間請你們停止所有行動。」

這是在幫幕府爭取時間吧?無法指望德川家重勝任將軍一職,只好把期望寄託在其子竹千代身上,經過十六年悉心培養,竹千代長大後,或許有機會成為理想的將軍繼承人。

「這對菊月有什麼好處?」

「我⋯⋯」深吸口氣,她表面上力持鎮定,聲卻有些微微顫抖,「會離開日本,永不歸國。」

明明是很簡單的幾句話,但在場之人都知道,她是下了多痛的決心才說出來。

輕移目光,朝她身後看了一眼,看出站在後方的清水御飛猛抬起頭,似是不敢置信,又似⋯⋯不著痕跡勾揚起唇,藏海不知該嘆還是該笑地,將視線重新投向她。

「沒有我在,菊月便少了一層阻礙,十六年後,能否與那時候的幕府抗衡,就看藏海大人你們的本事了。」

對他們而言,只是把志向稍加延後,並非終止。

「然而,如果藏海大人不同意,現在我就在這裡催動天魔輪舞最後一式,如此一來,可不是等十六年的事,而是藏海大人的理念再無實現一日。」

之後菊月退走海外,她身亡,而她身後那人恐將再度應驗土御門重卿的預知,她雖不願走到這一步,但亦不懼拼上性命,讓一切結束在此地。

「就像清水方才說的,藏海大人大可全力抵抗,不過我想贏的人也會是我。」天魔輪舞能產生多大威力,全憑施術者的意志強弱而定,論守護天下之心,她有信心,絕不輸給任何人!

「妳的意思,我算是聽明白,不過妳為幕府效命這些年,接觸太多機密要務,離開日本意味著什麼,妳可清楚?」要讓幕府願意放她走,唯有一種情況。

「我⋯⋯自然清楚。」手指成拳握緊,她沉痛點頭,「除非在這個國家,我從未存在過。」

抬起眼眸,再次看向她後方的清水御飛,藏海這回是嘆氣為多。

「她能為你做到這程度,也不枉你這一往情深。」

「藏海大人?」

「沒什麼。」收起感慨,他朝她回以淡淡一笑,「妳既有此覺悟,妳的提議,我接受了,你們離開的時候,我會祝福。」

這位菊月之主的允諾一出口,便是塵埃落定!

盤桓雲上,積壓多時的雨水傾刻間嘩啦啦灑落,這一下,下得又快又急,下得萬分痛快。

遠處響起了雷聲,很像七姬出生那天,天空也是這般雷電交加,大雨滂沱。

轉過頭,恍惚看著廊外這片驟雨,她頓時有種緊繃過後,忽然放鬆下來,不太真實的感覺,心裡卻又很清楚,所有決定都已做下,今後她將離開這個國度,所有她曾活過的證明都將消失。

出神看著雨景的她突然被人從後抱住,她微愣,停頓半晌,才有些不太習慣地轉過小臉,偎入身後人懷中,語調帶著幾分懊惱。

「我想起你小時候的模樣了。」

在對他施展死之式時,湯殿山上,那年初見的畫面赫然躍入她腦海,她看見九歲大的他來到冷池邊,一身白綾單衣,長髮紛飛,神色很冷,但五官很好看,長得甚至比女孩子漂亮。

「呿,果然是詐欺。」她哼了聲,說出和當時第一眼看到他,一樣的評價。

雖然語氣聽來充滿怨念,但他深知她此刻心情。

記起他樣貌,表示他在她心中已是最重要之人,只是這同時代表著,她得遠走他鄉,不能再留在此地。

這恐怕是她人生中最難受的一個時刻。

外面雨聲嘈雜,她別開臉,不想讓人看見她低頭啜泣,突然哭得像個孩子一樣,清水御飛舉起衣袖,將她整個人包覆在他懷裡,緊抱住。

「妳的痛,我都知道,妳所失去的,我會加倍讓妳幸福。」

──她終於邁出了這一步。

安靜守候在長廊外的真吾,遙遠看著這一幕,從一同前往飛鳥山,再從飛鳥山趕過來,他一路跟隨,正如相識以來,他們一直都在彼此左右。

很難說清現在內心這種複雜的感覺是什麼,有點為她高興,又有點無法啟口的酸澀。

曾經,最靠近她的人是他,可這場雷雨過後,那將是另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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