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江戶姬傳 第四部 最終話 (7)

     《江戶姬傳》  第四部 風行千里

 

   最終話 永恆不散的花 (07)

 

昨日的雨，下了非常久，夏季彷彿在那場雨中過去了，空氣中開始有秋天的味道。

江戶城內，大広間是舉辦最高規格儀式的場所，次之為白書院，常與大広間進行重要行事時一同使用，然而今天並非接見敕使、諸侯的大日子，將軍卻出現在白書院中。

前來謁見的七姬行完禮，抬頭望向坐在上段的父親，這是她成年後，父女兩首次沒有透過別人居中傳話，直接面對彼此。

「父上。」睽違許久的稱謂，總算能叫出口，但也僅剩今日可以這樣稱呼，她伸手將身前漆盤往他方向推去半步，盤內，放著五年前她成為暗夜奉行時，父親親手賜予的印盒。

原以為物在人在，她會隨身攜帶著它，直到哪天在某個任務中死去，從未想過竟有歸還印盒的這一日。

「妳⋯⋯當真想清楚了？」詳細始末，已從她先前送上來的報告書中知悉，包括與菊月的十六年協議，以及她提出的離島請求，前者他並不反對，畢竟以幕府當前狀態，這是她能爭取到的最佳條件，但後者，她確定要離開嗎？

在卸下暗夜奉行職責之後，一旦她私下離城，勢必得面臨來自幕府的追殺，就算他於心不忍，亦難以袒護，除非逐她出境，只要幕府存在一日，她便不得踏入國土半步。

且為了保密，所有她生存過的痕跡都必須抹去，他會下令銷毀她的出生文書，將她從德川家譜中除名，從此歷史上，八代將軍只有五位兒女，她的名字不許任何人再提起，久而久之，當代眾人、未來史冊都不會有人記得她。

明知這一走，便成了無名無姓之人，她深吸口氣，交疊雙手置於地板上，深深伏下身：「請父上成全。」

看著跪地行禮的女兒，吉宗百感交集，是他從開頭就做錯了吧，才讓這孩子吃這麼多苦，到最後連人都不能留下。

當他賜予印盒時，是以國君的身份得到女兒效力，在她退還印盒的此刻，他卻是以一個父親的身份失去了她。

「那麼這就是妳我⋯⋯最後一次見面了呀。」兩眼充滿淚水，吉宗哽咽說道。

永不得歸國，意指她此生再也見不到親人，在這個當下，吉宗深覺自己當年決定，對他們父女二人確實太過殘酷，可嘆的是錯已鑄成，如今他們都得承受這分失親之痛。

「往後女兒不在身邊，請您多保重。」比起對她下達格殺令，父親最終還是選擇了讓她活著離開，或許這是他身為一國之君能給予的最大父愛。

「妳明日就走？」

「是，明日日落後。」出海乃是禁事，得悄悄進行，他們搭的船天黑後才會從外海秘密靠岸。

「明天一早，妳讓他單獨來見我一面吧。」

他？七姬一愣，吃驚抬起眼眸，父親想見清水御飛？

「雖然看不慣我作為將軍的許多做法，但他再怎麼不樂意，也無法否認他很想成為我的女婿這一點才是，在你們離開之前，我總得看看這個未來陪伴我女兒一生的男人。」

這幾日清水御飛暫時性失明，無法視物，不能施展催眠術的他對幕府不至於構成危險，讓兩人碰上一面倒也無妨，不過⋯⋯。

感覺到什麼，她轉動明眸，朝旁邊紙門瞥去，緊鄰著白書院右側的屋室是帝鑑之間，以她的敏銳，七姬知道裡面有人。

微略思忖，她露出淺淺一笑。

「我明白了，這一趟他會來的。」

走出白書院，七姬沒再回大奧，直直穿過松之廊下、大広間，一路都沒回頭，直到走出本丸御殿入口的中雀門，最後來到大手門。

前行的腳步逐漸緩下速度，她一步步走過城門，由於將軍有令，沿途守衛皆無人過問，在步出大手門，即將離開江戶城的前一秒，回過頭的她靜靜看向從小成長之地。

這一別，今後只能在夢中看到了。

所有往事如潮水無聲湧上，從出生到現在，在這座城內發生的種種，彷彿走馬燈般重現眼前，離開時感到痛苦及不捨，但這裡也曾是一道枷鎖，去除後同時得到解脫與重生。

「七兒。」

一聲低喚自她後背響起，七姬轉過身，發現清水御飛站在城牆旁，他閉著雙目，聽到她的腳步聲，伸手往前探了探，似想確認是不是她。

「你怎麼一個人過來了？」連忙快步上前，握住他在空中揮動的雙手，這段時間他目不視物，都是她充當他的雙眼，牽著他一起走。

「來接妳。」一碰到她掌心，他立刻將她拉入懷中，緊緊抱了一下。

大概是怕她單獨面對離別，心裡難受，所以來城外等她，從他懷裡仰起小臉，七姬搖搖頭。

「我沒事，都結束了，只是⋯⋯」

聽她說完，他輕輕「喔？」了聲，吉宗竟希望他明日登城？

目前菊月與幕府算是半休戰狀態，但這是檯面下的默契，檯面上兩邊還是敵對關係，這時召他入城，不僅僅想對他講幾句無關痛癢的場面話，如此簡單吧？

「如何？」望著他神情玩味地挑起一眉，想來也察覺出幕府要他隻身進城的目的，她莞爾問，「明日你要去嗎？」

「當然。」勾起唇角，他回以一笑，「他都說我很想成為他女婿了，這可是出自準岳父的要求。」

 

 

 §

 

 

面向江戶灣的西側山丘上，視野遼闊，遠方整片大海盡收眼底。

當中有座新墳，真吾帶著盛開的雪白月季，來到墓前，除了悼念，主要是來告知他們明晚離開的消息。

若秋燃泉下有知，聽到七姬做出這個決定，想必十分歡喜，他的苦心沒有白費，他最喜歡的那兩人都活下來了，將偕手走向不同的人生。

而且七姬取捨的不僅是家國，也包括原本只愛天下，而不能獨愛一人的自己，當她衝過去，制止清水御飛施展有之式的瞬間，她心中鍾情之人是誰，已是不言而喻。

回想起昨日看見的畫面，真吾胸口微微一窒，對著墓碑上的名字無奈搖頭。

「你這個小騙子。」席地坐下，他拿出準備好的酒，「去年在嵐山時，還說以後換我失戀的時候，要陪我好好哭一場，如今我只能一人獨飲了。」

「誰說你是一人獨飲。」山丘上突然飄來回應。

真吾一愣，轉頭望見土御門重卿、彩彩和絳宵亦帶著月季花上山，看來大夥兒知道秋燃最掛心什麼，七姬離島的事情一確定，全都迫不及待趕來通知他。

「他們選的這塊地方很美。」走在最前頭的土御門重卿將花放到墳前。

附近山海相連，海天一色，完全符合秋燃看得見大海的心願。

今日一大早，七姬回江戶城之前，與清水御飛兩人來到此處，一起造了這座墳塚，為秋燃下葬。

他們在墓旁種的花也是月季，象徵積極樂觀、等待希望、珍惜與感謝，月季香氣濃郁，顏色繽紛多樣，白色、紅色、粉色、橙色，也有雙色和三色，很適合那孩子愛湊熱鬧的個性。

「可惜風景再美，我們都走了，他在這長眠，會不會覺得寂寞？」第二個放下花的絳宵紅著眼眶，舀水將墓碑淋濕。

對於秋燃向她索要迷藥時，沒能發現他的異狀，以至釀成憾事，絳宵始終耿耿於懷，認為這是她的疏忽。

表面上他總是一臉開朗，那晚忙著張羅眾人飯菜也是，沒人看出他那時已經抱著和大家訣別的心情，在渡過那個晚上，事後想起，他得有多勇敢，才能強忍下情緒，用尋常的模樣和大家說笑。

「放心，他待在這裡的時間不會太長的。」某對夫婦努力一點，再過幾年便能再相見。

「為何不會太長？」

「天機。」只用兩個字帶過，土御門重卿沒解釋原因，把真吾的酒拿過來喝。

倒是絳宵的話，令真吾大感意外：「你們也要走？」

她點點頭，抽走土御門重卿手裡的酒，跟著喝了一口。

他們之中，最想陪七姬和清水御飛去海外的人其實是秋燃，他的故去，讓七姬痛下決心，改變了選擇，也讓她幡然醒悟過來。

之前那段一廂情願的感情，曾經那麼瘋狂地愛過恨過，但，那些都過去了，她早該放手，這次離開故土，就像是與昔日執念告別，她走出去後，要重新再活一次。

「是呀是呀，日向少爺說，跟著清水大人到海外去的歷險更有趣，所以要一起走。」行李全打包好的彩彩幫自家主人回答，說得眉飛色舞，一臉期待，「明晚深見大人也會跟我們一同出發嗎？」

「我自然是──」伸出手，想將酒拿回來，話未說完，那瓶酒又被土御門重卿從絳宵手中取走，真吾的動作頓時停在半空。

「你自然是留在國內比較好。」幫他把話接下去，土御門重卿朝他肩上一拍。

喜歡的女子已心有所屬，很快便會嫁給別人，如果繼續待在她身邊，折磨的是他自個兒。

「不。」真吾卻搖搖頭，神情與語氣都十分篤定，「她在哪，我便在哪。」

「哪怕得看著她出嫁，成為他人之妻，然後為人之母，這樣你還是想陪伴她到老？」

「是。」斬釘截鐵的回答，沒有半分遲疑。

嘆口氣，土御門重卿再度拍了拍他：「會很辛苦喔。」

他低下頭，堅定地沉聲：「我願意。」

昨夜七姬單獨找過他，問他今後有何打算，若留在江戶，她會為他安排好去處，若與她一道離開，便無法再回來。

他的答覆亦是如此，不曾有過絲毫動搖，面對面的兩人望著彼此，時間彷彿回到他們小時候，坐在那間小小和室內，那時痛失僅存親人的他感到極度悲傷，徬徨又絕望，是她給了他活著的理由和勇氣，從那時候起，看著她、陪著她、支持她，早已成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全部。

雖然往後他在一旁，看著給予她幸福的是另一個人，有時可能會感到微微遺憾，但那又怎麼樣呢，只要隔開他們的不是生死，他想一直與她同路而行，走完這一生。

「好！你既有此等決心，今晚我們陪你喝個痛快。」

高舉起酒壺，土御門重卿很有義氣地遞過去，真吾伸手正要接，卻又撲了個空。

「這種時候就是要大醉一場。」

「說的好！你別擔心，醉了有我們在⋯⋯嗯？這酒後勁挺大呀，我都覺得頭頂在轉了，你怎麼還這麼清醒？」

望著倒成一片的三人，及地上那瓶空酒壺，他揉揉太陽穴，哭笑不得地一嘆。

「因為我半口也沒喝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