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花牋令 卷二 (2-1)

 花牋令 卷二

 

[2-1只要,妳需要]

把過脈,函蘭展開醫袋將銀針一一抽出,依序下針,直到最後一個穴位,他持針的手不禁在半空中停住。

下方,那張失去意識的蒼白小臉依稀還帶著淚痕,他微微一蹙眉,想起十年前兩人初遇的情景。

那天是盛夏,是他入京的第一個晚上,當時陪同他前來的大總管俞行舟還十分不解,八年來他行走江湖,遊歷四方,唯獨京畿不曾再踏入半步,如今突然回京又是為了什麼?

「為了確認當年我看到、聽到的,究竟是出自於自己的幻覺,還是真實。」聽到俞行舟提出這個疑問,他端起杯盞,望著杯中茶湯低聲回答。

當年十歲的他身中數刀,躺倒在血泊之中,背後鮮血不斷流出,他以為自己就要死了,連殺手都覺得他已不可能活命,迅速撤離之後,他看到不可思議的影像。

一個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女子形體,掌中握著一枚冰狀水晶,出現在他身旁,驚愕萬分的他睜大雙眼,想看清楚那是何物,晶體忽然在她手中破碎,化為流動液體,女子扶起他,將聚集於掌心的水餵入他口中。

正想問她給他喝了什麼,女子伸手按上他眉心,一股氣流自他頭頂驟然注入,衝向四肢百骸。

「八年後的今日,你再回來京畿一趟吧。」

女子面容十分朦朧,他已記不清,但她嘴角噙著一縷微笑,瑰美異常,將他放回地板上後,女子轉身便要離去,他艱難動了動唇,重傷之下卻發不了聲。

「我的名字嘛⋯⋯」彷彿知道他想問什麼,女子粲然回眸,水袖高揚,空氣間留下盈盈迴盪的餘音,「你前幾日不是才見過嗎?」

咦?他一愣,難道她指的是,不久前他曾在一個陳舊木奩中發現數卷古書簡,裡面寫著月明尚未創立之前的傳說,其中開篇第一章出現的名字是──

玉冉明尊!

那不是引起滅世的神祇嗎?

這段經歷太過離奇,之後俞行舟趕到,火速帶他離開時,女子已經消失,無法確定她是否當真存在過,畢竟以當時情況,不可能有人進得了寢殿。他曾想那許是他瀕死之際產生的幻影,然而事後為他診治的大夫都說,他身上被刺十六處,刀刀致命,照理早該斷氣,不可能存活。

「什麼幻覺?」女子的出現,他不曾跟人說過,俞行舟自然不知曉。

收回飄遠的思緒,他把玩著手中杯盞,但笑不語,正想將茶遞至唇邊,遠處忽然傳來一聲渾厚、錚鏦、重沈的聲響!

震驚放下未沾口的杯子,他迅速起身站起。

「那是什麼聲音?」正在客棧內用餐的眾人從未聽過如此聲響,紛紛議論起來。

「聽起來像是⋯⋯劍鳴?谷主,您想會不會是──」頭一轉,俞行舟驚詫發現他已離座,飛快奔出了客棧,「谷主!」

連忙跟著往外追去的俞行舟左右轉頭,已不見他身影。

他跑得飛快,沿途施展輕功閃過車馬、行人,一路幾乎足不點地,遠方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呼喚他,與他體內力量相互呼應。

出了東城門,經過一片樹林來到海邊,他調整呼息,仔細尋找那道感應的來源。自從十歲那年差點死去之後,他的身體裡似乎多了一股神秘氣流,眾人見他能隻手操縱風向,化風為刃,都以為是他內力深厚,其實是他將其運行於外所致。

而此刻他來到這片海岸,全身氣血翻騰,似是體內那股力量受到什麼牽引,讓他不由得朝海灘走去。那天是滿月,天上月亮又圓又大,將附近海面照得格外分明,他心想說不定能再見到那名奇異女子,然而當他視線來到不遠處的近海上,看到的卻是一個小小身影,他大吃一驚。

小女孩一身濕透,看年紀不過約莫六歲,雙手抱著破裂木板,在潮水間載浮載沉,身旁還有幾片解體的船板,不難猜想剛才鐵定發生了嚴重船難。

可是讓他吃驚的並非她大難不死,而是她此時神情。

那張小臉充滿驚恐,的確是劫後餘生之人會有的反應,但她臉上不僅僅是懼怕而已,更多的是驚疑、悲痛、自責,好像不明白為何她還活著,她竟是在責備著能存活下來的自己!

「喂,妳⋯⋯」甚至此時正值漲潮,當後面越來越高的大浪打上她時,她也沒有趕緊往岸上划動,反倒任由浪潮淹沒頭頂,轉眼她就要被強浪捲入,函蘭一個箭步衝過去,躍入海中將她從水裡救起,連夜帶回客棧。

隔日她醒來後,小臉一片哀傷,整個人不言不語,也不吃不喝,函蘭只是在旁沈默看著,亦未多作表示,倒是俞行舟見他帶回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不出半日已將她身家來歷、祖宗八代調查清楚。

「她與爹娘住在東口集市,以捕魚為業,昨夜船難,家人都遇險了,附近鄰人都叫她⋯⋯」

後面的話,函蘭沒有聽得很上心,當俞行舟建議將她送回東口時,函蘭仍不置可否,他靜靜等著,等著她自己掀被下床,背著眾人悄悄走出客棧,他再暗中跟上,遠遠看著她一小步一小步,艱辛而沈重地扶著泥牆走著。

按理船難發生在海上,但她卻不是往海岸方向,反倒是朝王城走去,這個舉動未免過於反常,函蘭不動聲色,繼續跟隨,看見來到王城西側的她遠眺裡頭高聳宮門,因靠得太近,還被宮牆守衛揮手喝斥。

她不得不退後數步,就這樣在原地站了兩個多時辰,這之中她究竟想了什麼,下了何等決心,他不知道,不過走回客棧的她,面容已不似出去前那般悲戚,滿腔傷痛全被她強行埋入心底。

然後,她向他提出拜師的請求。

「為什麼?」坐在椅蹋上,他喝著茶,一襲青衣如玉,清雅淡然。

「先生之名,月明無人不曉,我仰慕先生才學,希望能投效門下。」

他搖搖頭:「我並不打算收徒。」

咬了咬唇,她努力思索該如何說服對方,但當時的她性情極為單純,半刻鐘後,好不容易才想到一點,利誘!對,據說有求於人時最好是以利誘之。

「我⋯⋯我需要先生指點,將來說不定先生也會有需要我的一日!」

函蘭一愣,望著眼前帶著破釜沈舟之色的小臉,他不禁有些失笑。

好吧,看出她已經盡力了,他勾起唇,喃喃笑嘆:「妳在我身邊,經過數年之後,恐怕就不會再說出如此天真的言語。」

不錯,後來她才智漸長,一想到自己當日表現就汗顏得想搥桌。

對方可是慧絕天下的函蘭,要說動他本就不易,更別說她提出的條件還如此不自量力,人家能力那麼高,怎麼可能會有需要她的時候。

「先生這是答應了?」小小臉蛋喜出望外地仰起。

一件淡青斗篷甩過高空,輕飄飄落在她肩頭,他走過去,將原本掛在椅背上的披風覆上她單薄身子。

「從今日起,妳便是我迴音谷的小姐,名叫子釉。」彎下腰,他單膝跪地與她平視而對,「妳想學什麼儘管說,為師都教妳。」

「谷主,您為何⋯⋯?」一旁的俞行舟萬萬沒想到他會首肯,畢竟她那個理由薄弱得很,對他根本沒半點實質助益。

「雖然說話是天真了點,卻甚得我心。」站起身,函蘭笑著吩咐,「我們馬上啟程回谷。」

「等等,谷主,帶這孩子回去終歸不妥。」

「她的來歷,你不是查過了?」他聳肩,「漁人家的孩子,會有什麼問題。」

「那您何必還要幫她另取名字?」總覺得自家谷主背地裡隱瞞了什麼,故意不告訴他。

「取個好聽一點的名字,我喚得較順口。」輕描淡寫地帶過,函蘭轉回頭,看了看腳邊身高還不及他一半,小小的她,他再度搖搖頭,輕笑嘆息,「小徒兒,以妳現在的程度,往後我要教的可多了。」

有時言子釉不免會懷疑,從一開始函蘭是否就知道她是誰?

因她身份特殊,為掩人耳目,在收她為徒之後,函蘭便不再出迴音谷,對外說是歸隱山林,與她在谷中一待便是六年。

之中他言出必行,教她彈琴寫曲,下棋,作詩,同她講解天文地理,指導兵法謀略、權力攻防,她的才識智謀,可說都是他一手鑄就。

如果當年沒遇見他,她不會有後來的能耐重返宮廷,在重生之後,函蘭絕對是她最不可或缺的人。

從沈沈昏睡中逐漸甦醒,言子釉睜開雙眼,隱約看見有名男子坐在床邊,大掌握著她的手,關切望著她。

努力調整焦距,終於看清那人輪廓,她有些驚訝地低喚:「殿下?」

他去舞殿參加擊鼓之人的鑑定問答,還以為最快也要深夜才結束,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回來。

「長歡說妳昏倒了。」見她掀開錦被想起身,沐雲謙放開手,扶她坐起。

「喔?」抬眸睞向正幫她披上外衣的長歡,何時這兩人交情變得這麼好,在她昏厥期間,這小丫頭竟跑去通知他?

「我想還是請殿下來看一下比較好。」不知為何,除了谷主以外,長歡總覺得也應該讓他知道,所以在稟告函蘭之後,她又趕去舞殿尋他。

「子釉,妳除了心因症要當心夏季,到了冬日,是不是也有何處不適,需要特別注意?」聽到她昏倒的消息,他未等問答結束便離席,從舞殿趕過來。

「大概是回京路上太過勞累,以致風寒復發,不是什麼大事。」不想讓他發現她此次昏迷是受到往事的刺激,她隨口搪塞過去,怕他又要繼續追問,連忙轉開他注意,「問答可有結果?」

他搖了搖頭。

「我中途就離開了,不過⋯⋯」語氣一頓,他的表情剎時有些低落,「我想那人並不是她。」

從擊鼓者回答第一位女官的問題,他就知道對方是假冒的,絕不可能是靜出公主,根本不用等到他發問。

令人感慨的是,那名冒充者的下場將被砍去一手一足。

望著他流露出失望的側臉,言子釉暗暗握緊手心。

對不起,都是她沒能成功呼喚神器,公主才無法死而復生,今生他與她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了。

她的沈默,令沐雲謙想到兩人稍早曾因這件事弄得不歡而散。

「妳身子弱,就算只是風寒也不能大意,我去請太醫過來把脈。」不想再把氣氛弄僵,他決定結束這個話題,匆匆起身出了寢殿。

照理直接命人去太醫院傳喚便是,但她平日不喜宮人宮女進殿伺候,寢殿內只有祁湘與長歡隨侍在側,對於她帶來的這兩人,他不曾使喚過她們,索性親自走一趟。

「是啊,小姐,妳剛剛突然倒下去,真是怪嚇人的。」長歡趕緊上前,與祁湘一同扶她躺下。

倒回枕上的言子釉卻未閉起雙目,反而撩開衣袖,看了看露出的右臂。

「師父來過?」臂上淡淡紅點,穴位精準,力道不輕不重,恰到好處,是函蘭下針的痕跡。

「果然瞞不過小姐。」祁湘笑著頷首,「五日前谷主抵達京畿,在宮外尋了處宅院住下,要我們多加留意妳周遭,如有任何需要立刻通知他。」

方才事態緊急,得知她昏厥,函蘭立刻秘密潛入東宮殿,但考慮到已入夜,雖說他是言子釉師父,並非可疑份子,但再怎麼樣都是男性,未得傳喚,總不好讓人撞見出入她寢處,函蘭行過針,在她清醒之前即已離去。

「為何師父會突然上京?」上回他們分開時,函蘭曾說要在迴音谷等她,她以為他回去後,短時間不會再出谷。

「谷主聽聞杜姑娘也來到了京畿。」

杜姑娘!她一愣,緩緩放下舉起的手臂。

杜媛衣入京的消息,先前早從留步樓的密報中知悉,所以她並不驚訝,只是她沒想到函蘭知道後,竟會驚動他離開迴音谷,非但為此入京,這回甚至還在宮外住下。

「哪位杜姑娘呀?」長歡不解。

「杜氏是大族,人丁興旺,女眷眾多,不過提起杜姑娘,大家最先想到的恐怕都是同一位。」沒正面回答小丫頭的疑問,言子釉思忖片刻,淡揚起唇角,「若我所料不差,我們很快就會見到她。」

 

 



留言

  1. 好看好看,期待後面的劇情,每次看這種劇情,都覺得被留下來的人才是最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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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謝謝星殤的期待,開心!:)
      被留下來的人會比較辛苦一點
      不過紫相信他們一定會努力挺過去的(拍肩)
      這是做主角的擔當(?)呀 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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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因為工作忙季的關係
    好久好久沒來看看ˋˊ
    最近終於有空,突然發現紫大出新篇啦~~
    真是太感動啦!!

    一直以來都覺得紫大的文筆很細膩溫婉
    看著紫大的故事,都會不由自主的沉浸
    期待每一次的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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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好的,紫會努力填新坑的
      歡迎常搬凳子過來坐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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