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花牋令 卷二 (2-2)

  花牋令 卷二

 

[2-2. 很像,那又怎樣]

入冬的京畿下了幾場大雪,家家戶戶皆換上厚實冬衣,宮內亦早早備足火炭,提前生起暖炕。

隨著氣溫越來越低,屋外越見冷清,倒是屋內各種大宴小宴多了起來。對於這類宮廷聚會,言子釉都以傷寒未癒為由推辭,但皇后今日在後宮設宴,邀請不少官眷參加,她卻打算去一趟。

「外廊風大。」

一踏出寢房,便見沐雲謙拿著暖裘站在門邊等她,言子釉望了望他一身外出服,挑起眉。

「殿下也要去皇后的宴席?」他性格木訥,不擅長與人交際,那種場合對他該是件苦差事。

「皇后差人來問時,我本想謝絕,不過聽他們說妳已應下,我們一同前去較為妥當。」將手中暖裘披上她的肩,他細細為她繫上繩結。

是她的錯覺嗎?「殿下心情似乎特別好?」

「從入冬以來妳一直病著,如今可以出門,表示身體終於有所好轉。」

呃,他是在高興這事兒?言子釉眨眨眼。

其實那日函蘭為她施完針便無大礙,她會繼續裝病,是不想浪費時間,為那些沒完沒了的宴會費神,宮中各家勢力盤根錯節,去與不去都被視作一種表態,為免麻煩,全部稱病不去最省事。

而且這些天沐雲謙把她當病人照料,晚上兩人就算同睡一張床榻,也十分相安無事,她連迷藥都不必用上,但沒想到這倒讓他擔心了。

「只是一點傷寒,不是什麼大事。」可惜他的好心情將只有短短一個下午,等宴席結束,她會再佯裝病倒,「殿下無需掛懷。」

雖然有點過意不去,不過比起每晚想方設法對他下藥,她決定這個冬天就這樣斷斷續續病到春天。

「不過說也奇怪,除去例行會面,皇后鮮少與人往來,這回竟會主動提出要舉辦宮宴。」

喔?輕掀開眼睫,言子釉望了走在身旁的他一眼,能看出這點不尋常,他總算有些開竅。

「許是今年冬日來得比較早,獨自待在屋內不免悶煩,總不如人多熱鬧些。」

才剛覺得欣慰,下一秒聽他這麼說,言子釉上揚的嘴角立刻僵住,呿,原來是她誤會了,這傢伙的政治敏感度仍舊沒啥長進。

依她來看,這場宴會極可能是杜上相為了替杜媛衣鋪路,而向皇后要求辦的。

說起這位杜姑娘,近幾年在月明頗有名氣,原先僅是杜家一個無足輕重的分支庶女,從小生養在偏鄉,一直沒沒無聞,直到她十九歲那年,西南一帶發生嚴重水患,唯有她所在棠城倖免於難,朝廷細究原因,才知當地太守曾接納她建議,事前疏通了水道,此舉令她聲名大噪,進而引起杜上相注意。

然而杜上相看上的,並非她在水文地理方面的豐富學識,而是她一介弱質女流,無官無職,居然有辦法說服太守,依照她的方式去治水。

至此每逢要做重大決定,杜上相都會派人去棠城與她相商,她為杜家辦成不少好事,到後來杜上相器重她的程度,更勝家族其他男子,以至她雖非嫡系出身,卻是杜家最有名的閨閣小姐,一說到「杜姑娘」,通常指的都是她。

「但⋯⋯子釉,為什麼妳會想赴皇后的宮宴呢?」突然想到她從不做無謂之事的性子,沐雲謙忍不住問。

「因為──」

這可是杜媛衣第一次入京,在人前公開露面!

據說她打小身子骨不好,早年曾大病一場,險些喪命,康復後也是時好時壞,若非近幾年得到杜上相特別關照,小心調理,恐怕很難出遠門,長途跋涉來到京畿。

然而看著沐雲謙直望過來,單純清澈的目光,這傢伙可能連杜媛衣是誰都不曾留意,言子釉做了個深呼吸,撇唇改口:「就你說的,因為冬日來得比較早呀,我待在屋內覺得煩,想去人多的地方看熱鬧唄。」

啊?沐雲謙一愣,她幹嘛要一邊回答,一邊對他搖頭嘆氣?

「怎麼我覺得妳看我的樣子,好像學堂夫子在看作業寫得最差的弟子?」

「殿下想多了。」

皇后的宮宴,辦的確實熱鬧,朝中有頭有臉的官員家眷幾乎都在,不過他們入席時,卻沒看到杜媛衣,連宮宴都已開始,她仍未出現,見到的倒是另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妃殿下,妳與殿下大婚後便前往外地,好不容易回宮,卻又因身體抱恙,都在東宮殿休養,今日我們總算有幸得以拜見。」

突如其來的問候自身後響起,言子釉聞聲回頭,便見一名身穿白菫色長衫的女子笑盈盈走來,屈膝朝自己行了一禮,再看看對方手裡拿著酒杯,顯然是想向她敬酒來著。

雖然女子言談狀似有禮,神態卻不像來純粹問候那麼簡單,言子釉明眸輕轉,立刻猜到對方身份與來意,她淡淡挑眉露出「妳是哪位」的表情,坐在同桌的小公主見了壓低聲為她介紹。

「這位是大內羽林尉紀姜的女兒,紀珞書。」

「原來是紀姑娘,幸會。」彷彿此時才恍然大悟,她擠出笑容回應,說話的同時,眼角餘光有意無意掃了沐雲謙一眼,後者面露詫異,似乎也頗為意外對方會主動過來攀談。

當初與他訂親的多位「婚約者」接連遭逢不測,在陛下再度為他與紀家千金賜婚後,他曾命人暗地保護,紀珞書被推落激流時,手下搶救得宜,並未釀成憾事,但愛女心切的紀姜深恐五皇子剋妻之說應驗,隔日冒著觸怒龍顏的風險,請求退了這門親事。

照理有著這麼一段過往,退過婚的雙方見面不免尷尬,彼此低調迴避就是,紀珞書反倒在眾目睽睽之下,上前來拜會,動機很是耐人尋味,席間動筷的眾人不約而同全停住動作,朝同一個方向看過來。

「不知珞書能否敬妃殿下一杯酒?」

出口詢問的聲、面上掛著的淺笑貌似謙恭,紀珞書高舉起酒杯,定定望著前方之人的眼中卻明顯寫著,若非當年父親生怕她出事,向皇家提出退親,今日坐在東宮身旁的這個人理應是她!

「紀姑娘既然這麼說⋯⋯」領教到對方話中深意,言子釉笑著挪手,朝桌上杯盞伸去。

看來這位紀家千金認為是她搶了自己東宮妃的位置,故意來給她難堪,若她不喝,顯得她器量狹小,若她喝了,又顯得懦弱,往後對方怕是要得寸進尺。

這杯酒還真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但她言子釉是什麼人,紀家千金這點小手段,對她根本連初階程度都稱不上,她只要端起酒杯,敬酒時當著紀珞書的面,故意佯裝手滑,把那杯酒灑到地上就行。

器量,給了,別來惹的意思,也明白表達了,如此一來,感到難堪的可是始作俑者本人,之後再想來為難她,先惦量自己有沒那本事。

唇瓣輕淺一勾,言子釉拿起酒杯,可就在這個時候,一隻大掌覆上她柔荑。

「妳風寒才剛好,別飲酒。」

呃⋯⋯看著那隻阻止她的大掌,言子釉兩邊唇角暗暗抽搐了下,抬起頭,她以眼神示意,要沐雲謙快把手放開。

然而他們這對向來最沒默契的夫婦,又哪是靠表情就能溝通的,見她瞪大雙眼,拼命想暗示他什麼,沐雲謙誤以為她擔心駁了對方敬酒,會失了禮數,直接拿過她手中酒杯,轉向一旁等待的紀珞書。

「這杯酒,我代子釉喝了。」

不,你等等!言子釉內心一陣抱頭亂跳,這傢伙完全沒想到這下換成他敬酒,在大家眼裡將是何種意義!

果不其然,他這番舉動令在場眾人大為詫訝,紀珞書尤其喜出望外,既然他願當眾與她對飲,表示他不反對重新考慮兩人早先訂下卻無緣實現的親事,這對她遠比原本所想的更有利。

他才不是作業寫得最差,而是已經沒救了的弟子⋯⋯。言子釉努力壓下仰天長嘆的衝動,明知沐雲謙純粹只是要替她擋酒而已,根本沒想得那麼複雜,卻又不便照實澄清,畢竟若讓人知道他們這位當朝東宮心性竟單純成這樣,豈不更叫人驚悚?

微闔起眼睫,她迅速琢磨著此時浮上心頭的三道計策該用哪個,沐雲謙突然手一滑,酒杯驀然翻落指間,先是掉在他衣袍上,再彈跳至地面。

頓時偌大廳堂一片寂靜,數十雙眼睛全盯著那只酒杯滾呀滾,滾到了角落,再齊唰唰移回來,只見當事人「啊」了聲,對於自己不小心手滑也有點意想之外,但他神態太過自然,反讓殿內眾人深信他是有意為之,目的便是要表明他不可能再接受曾被退回的婚事。

唯有言子釉心裡清楚,他並非偽裝,是真的意外打翻酒杯。

倘若剛才是她灑落酒,眾人頂多當這是她給紀珞書的警告,但他誤打誤撞弄翻酒杯,倒是一勞永逸斷了紀家千金的念想。

「唉,呀。」刻意分成兩段吐出的低呼,接在他那聲「啊」之後,言子釉掏出手絹,作勢按了按沐雲謙身上被酒潑濕的衣袍,「殿下也太不當心了。」

從頭到尾都不知自個兒在這短短幾秒之內幹了啥的他皺起眉,關切看向她:「沒撒到妳衣上吧?」

這一幕簡直了!原來當初東宮與妃一見鐘情的傳聞是真的,眾人恍然大悟,瞧人家小倆口婚後多恩愛。

同樣看著眼前兩人的紀珞書一臉僵硬,緊握著酒杯的手還懸在半空,當沐雲謙正打算命人再去取一杯酒來時,她趕緊阻止。

「殿下不必了,其實洛書並不大會飲酒。」她可不想再自取其辱,只不過早在打聽出東宮也會參加今日宮宴,做足了準備的她深知自己非得把握住這次機會不可,於是她放下酒杯,再接再厲轉向言子釉,「聽聞妃殿下琴藝了得,為函蘭先生親傳,若能得妃殿下合奏一曲,指點一二,珞書不勝感激。」

還來?言子釉輕輕看了她一眼,發現她臉上隱含躍躍欲試之意,顯然這才是她真正目的。

當皇后吩咐下去,將上回在品正宮彈過的琤瑽拿出來就定位放好,旁邊卻只搬來一張坐椅,言子釉一愣,還以為兩人要合奏古琴,但看到紀珞書走過去坐下,接過宮人呈遞過來的樂器,她眉梢微揚。

那是龍笛──

乍然見到「前生」最擅長的樂器,她的指尖不由得動了一下,下一秒,她立刻若無其事低下頭,佯裝調整琴弦。

紀珞書一開口,皇后就命人把琴取來,可見事前已與皇后通過消息,雖不知兩人有何聯繫,紀珞書此舉得到皇后默許,是肯定的,她得小心應付,哪怕紀珞書笛子吹得再差,明面上她也要配合著點,免得掃了皇后臉面。

既是如此,她中規中矩撫琴起了頭,紀珞書跟著吹起龍笛,意外地,笛聲流暢悠揚,可見紀家千金倒是下過苦工的,但聽了前面兩段旋律之後,言子釉便發覺不對勁。

紀珞書的龍笛吹得是好聽,可有幾個音特意放弱,仔細分辨,都是輪到右手無名指所按的全音,這根本是在模仿以前的她!

當年她還是關家巫女的時候,所吹奏的笛聲被世人盛讚,尤其是她右手無名指的按音輕薄無力,為樂曲增添一種纖纖嫋嫋,別具風雅的韻味,到後來更成了她個人獨有的特色。

再看看紀珞書一身白菫色衣衫,那也是她從前最喜歡也最常穿的顏色,剛才初見時並未特別注意,如今才赫然察覺,對方無論衣著、語調、吹笛的方式,都像極了以前的關靈兮!

此時此刻,很難說清這種湧上心頭的情緒是什麼,言子釉轉動眼眸,悄悄望向沐雲謙,從他一臉震驚的表情,顯然他也發覺了這一點。

睽違十年,面對一個有幾分相似她的女子,他的反應完全稱不上高興,甚至連半點困惑、懷念之情也沒有,相反地,他兩道劍眉深深蹙起,像是費了極大氣力,才沒當場出聲制止。

他⋯⋯在生氣?言子釉瞥向他繃緊的下顎。

是,外人不知她當年吹笛時,右手無名指為何總是不按緊全音,只有他與她,以及另一個人知道原委。

其實她會這樣做,並非為了獨樹一格,而是她的右手無名指曾經斷過。

世人見他們三人從小到大相處融洽,都以為他們不會爭吵,可實際並不是這樣的。

記得那天皇家秋狩,三人尚未到能進入狩場的年紀,公主卻不聽勸阻,偷偷跟了去,差點命喪虎口,是她和沐雲謙拼命將老虎打退,那次三人都被咬傷,包括她的指骨,雖然後來骨頭順利接回去,外觀與常人無異,卻再難施力。

事後沐雲謙非常嚴正地責罵了妹妹一頓,那是她頭一回見公主羞愧低著頭認錯,得知她因為手傷,恐怕無法再吹笛時,公主更是痛悔不已,抱著她大哭。

「如果一根手指,可以換公主一命,那也值了,但是,」一回想起公主險被老虎叼走,她心有餘悸也氣哭了,伸出沒受傷的左手用力搥了摯友一下,「往後公主不許再做出讓我們擔心的事!」

挨罵又挨了打的公主面紅耳赤,很認真地做了反省,經過那次意外,三人情誼反而變得更加緊密。後來想想,或許正因他們不會縱容彼此,當對方犯錯時,也會毫無保留地直言指責,所以他們感情才會如此深厚。

而她不能吹笛之後,原本也不覺得怎樣,是公主每每看到她右手,就會流露出心疼又歉疚的神情,她不忍公主自責,才重拾龍笛,努力練習,讓無法按緊音孔的無名指不再是阻礙,反倒能吹出更動人的音色。

這是她們對彼此的包容與體貼。

如今,這些不為人知的過往,卻被紀珞書如此膚淺地表演出來,言子釉可以理解沐雲謙為何這麼生氣,甚至從他鎖緊的眉心顯示出,這對他的傷害有多深!

這一瞬間,她的心跟著感到疼痛,歷經飛柳宮大火,公主身亡,名義上她也已不在世上,他們三人當中,他是被獨留下來的人,過去的回憶有多美好,這些年他就有多孤單。

看著他皺緊雙眉,撇開頭的側臉,再望向身旁吹著龍笛,以為能憑此獲得青睞的紀珞書,言子釉眯起眸,撥動琴弦的指頭陡然一掃,朝紀珞書勾起鋒銳一笑。

這可是妳自找的,那麼我便不只指點妳一二,且要指點妳三四!

突然瞥見言子釉望過來的眼神,紀珞書莫名覺得心驚膽戰,下一秒對方曲風驟變,不再配合她的速度,連續數十個飛快轉折,以她仿效關靈兮的吹奏方式,根本追不上,儘管她為了趕上琴音,不得不放棄模仿,還是被遠遠拋在後方,頓時她的笛聲與高超琴技相比,更顯得處處捉襟見肘,狼狽不堪。

沒想到言子釉會當眾讓她下不了台,她不敢相信瞪著對方,難道不知這樣做也等同於挑釁皇后嗎?

在場眾人亦感覺到了,紛紛交頭接耳,悄聲議論起來,連沐雲謙都察覺有異,抬頭望向言子釉,直覺告訴他,她之所以忽然改變彈法,是不想紀珞書再用那種方式吹笛,不管她的原因為何,他都跟她一樣,不希望再聽到那樣的笛聲。

只是如此一來,她得想辦法不著痕跡地平息皇后不悅,言子釉一邊撥弄琴絃,一邊思索對策,正在腦中沙盤推演時,驀然一道清亮笛音自門口方向傳來。

眾人大吃一驚,不由得轉頭看向來人,包括撫琴中的言子釉,她輕抬螓首,與出現在門邊的人影一同看向彼此,四目相交的霎那,哪怕從未見過,她也一眼便知那人是誰。

杜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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