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花牋令 卷二 (2-3)

 花牋令 卷二

 

[2-3. 恰似,故人來]

能這麼快認出吹笛者身份,是因來人臉上矇著一條白布,長長繞過雙目,繫於腦後。

杜媛衣自小患有眼疾,無法直視太強光線,杜上相特意命人為她打造出一種眼布,薄如蟬翼,繫上時可擋強光,又可透過絹薄絲紗辨物。

除了這條特殊布綾之外,杜媛衣整個人異常素淨,杜上相權傾朝野,待她特別器重,就算她一身氣派華麗地登場也沒人覺得不對,但她的裝扮卻極為低調,一頭青絲長髮僅以透白玉釵簡單挽起,再加上一對珍珠耳墜,便再無其他飾物,衣袍衣帶亦是一片素縞。

然而杜媛衣打扮雖不顯眼,氣質卻格外高雅,吹笛的模樣更有種信手捻來的從容,當言子釉意識過來,對方笛音已趕上她琴聲,不得不說杜媛衣無論樂曲造詣、吹奏技巧都非常高,清揚笛聲甚至越過了她,於風中不斷迴旋,彷彿還時不時回過頭,笑著問她敢不敢跟過來。

⋯⋯有意思。勾起菱唇,言子釉十指一撥,立刻另闢蹊徑追擊。

至於另一個同樣吹著龍笛的紀珞書,早在杜媛衣加快速度追上琴聲時,便已跟不上拍子,只能很羞愧地敗下陣來,退到一旁去。

現場僅剩言子釉和杜媛衣在妳追我逐,一下是琴聲盤據了上風,一下是笛聲更勝一籌,但不管是誰搶得先機,都與另一人遙相唱和。

原本是帶著與對手較量出高下的心態,但彈著彈著,言子釉忽然有種十分懷念的感覺。以前她也常與公主合奏,只是那時吹笛之人是她,撫琴之人是公主,她們如同今日這般隨興而奏,雖說玩鬧性質居多,可也唯有對方能跟上自己每一個跳躍、每一次轉折。

漸漸地,旗鼓相當的兩人不再為了分出勝負,更像是在傾訴著某種無法說出口的思念,琴與笛的樂音不斷交織,呢喃,再一同繚繞盤桓。

為何眼前情景會讓他想起故去的那兩人?

一絲困惑,浮上沐雲謙越睜越大的眼眸,明明言子釉彈琴的樣子不像他妹妹,杜媛衣也沒半點靈兮吹笛時的習慣,可他卻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她們以前一起彈奏的畫面。

當素手磅礴掃過琴面,轉眼毫無預警地放手抬起,萬馬奔騰的琴聲瞬間止住,笛音更是在傾刻之間驟然停歇,一秒不多,一秒不少,兩人竟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就連宮中最資深的兩位樂師預先排練多日,也難有此等出色表現,在場眾人莫不看得目瞪口呆,之後過了數月,仍不時有人談論起這場精彩絕倫的合奏。

這才是皇后舉辦這次宴會真正的目的,言子釉站起身,輕輕掃了紀珞書一眼,這小姑娘恐怕被皇后利用了都不自知。

紀珞書前頭與她合奏,杜媛衣後腳便到,還剛好也把龍笛帶在身上,天底下沒有那麼巧的事。

皇后是故意讓紀珞書當陪襯,往後大家談起這場宴會,都會記得杜媛衣的出場有多令人驚艷。

「杜姑娘曲詣高深,子釉佩服。」站在原地,她端出風度,微微福身一禮。

「哪裡,妃殿下琴藝出神入化,才是百聞不如一見。」對方也不卑不亢地欠身回禮。

杜媛衣雙眼矇著白綾,看不清她臉上全貌,只覺得有股奇異的熟悉感,卻說不出是在哪見過,而杜媛衣透過薄紗看到的言子釉亦有些朦朧,卻感覺一點也不陌生。

為什麼呢?心生納悶的兩人各自挑起眉,再一同轉開頭,言子釉走回沐雲謙身邊坐下,杜媛衣進屋向皇后行禮,解釋著自己與杜上相去面見陛下時,被陛下多問了些問題,以致於耽誤時辰而晚到。

「怎麼了?」回到原座,發現沐雲謙一臉愣忡看著她,言子釉小聲問。

「我⋯⋯」剛才見兩人合奏,突然讓他憶起過去,但連他自己都不懂為何會這樣,又該怎麼向她說明?

拙於言詞的他苦思了一會兒,還是想不出來,只好搖搖頭,表示沒事。

「我明白你心裡不舒服,」方才聽到紀珞書模仿以前的她吹笛,他想必不太好受,「幸好殿下還知道要顧及皇后臉面,沒當場制止我們演奏。」

不然場面可就尷尬了,還壞了皇后特意為杜媛衣出場的一番佈置。

「我並非顧慮皇后。」

「喔?」她一愣。

「雖然我不想聽紀姑娘吹笛,可我喜歡聽妳彈琴。」

竟是因為他不願打斷她彈奏⋯⋯?

呼吸驀然停住,言子釉愣愣望著他,那一瞬間,她赫然想起年少時的自己為何會鍾情於此人。

無論十年前,亦或十年後,他都還是那個不懂權謀,待人以誠的男子,在與他極近的對視下,她猛地心跳加速,到最後竟有幾分不知所措。

「妳的臉怎麼這麼紅?該不是又發燒?」他伸出手,想捧起她的小臉查看。

「沒有,不是,你看錯了。」趕緊推開他靠過來的大掌,她匆匆將頭轉向另一邊。

「不過妳剛才彈的琴音,似乎和平常有點不太一樣。」偶爾也能在東宮殿聽見她撫琴,他雖非嫻熟音律,但總覺得與她今日頗為不同。

因為她是用思念公主的心情在彈奏的!言子釉眼睫低垂,沒把這個原因說出口,僅是握緊衣袖下的五指,擠出一笑回了句「是嗎」帶過,同時深吸口氣,強迫自己收束心神。

眼下杜媛衣既已現身,連函蘭都對此人如此慎重,甚至為此入京,她更大意不得,畢竟之前調查杜維州時,發現杜維州私下支持的既不是杜家,也不是沐雲謙,卻是這名女子!

既然杜維州知道她是留步樓樓主,杜媛衣鐵定也知情,卻未曾向杜上相告發,可見這位杜家小姐另有盤算。

這回來參加皇后宮宴,也是為了試探杜媛衣反應,表面上她接在紀珞書後面吹笛,是順應杜家安排,但以她才智,言子釉相信她若想造成驚豔眾人的效果,未必非得用這個法子不可,當時杜媛衣大可袖手旁觀,那麼她就得動腦筋平撫皇后不悅了,從這點來看,杜媛衣倒是有意幫她解圍。

這是為何呢?

「言姑娘精通謀略,沒有妳出手,也能想出辦法應付皇后,妳又何必多此一舉?」

散席後,杜媛衣避開眾人,獨自撿了條無人偏廊離開,才走幾步,便聽見角落飄來涼涼的男聲,杜維州雙手環胸,一副好整以暇地背靠著廊柱等她。

雖不在宮宴現場,但站在此下風處,裡頭發生什麼動靜他可是聽得一清二楚。

「該不是出自於一種惺惺相惜的義氣吧?」

「惺惺相惜?」停下腳步的杜媛衣微微側過頭,轉向他。

「畢竟整個月明,她該是第一個在智謀上能與妳比肩的女子,大有妳當年風範,人多半傾向於與自己近似之人交好,妳說是不是呀?」他突然咧開一笑,語出驚人地喚道,「⋯⋯靜出公主。」

天際灑落的雪花細細碎碎落在屋簷上,發出沙沙聲響,平常不仔細聽,很難注意到,是這座長廊太過寂靜,使得任何響動都格外清晰。

只見杜媛衣舉起手,唰地解開眼帶,絹薄白綾滑落,她緩緩抬起雙眸,不再有任何阻隔,完整呈現出的五官美麗絕倫,十年前的她本就帶一股凌駕眾人之上的風華,但自從在飛柳宮死裡逃生,經過年歲淬礪,十年後的她已懂得如何收放鋒芒,遠遠望去,一身素衣的她神態穩固,整個人顯得異常冷靜,沒有顯露出半絲籌謀許久,今日終於重回深宮的激動。

「我不喜歡那位容樓主。」唯,表情雖能收斂,話仍是一貫直接,「機智過人又怎麼樣,當初我就是仗恃著自己有幾分小聰明,結果卻誰也護不了。」

還拖累了最珍貴的友人,害她活活燒死於大火中,走得如此痛苦。

「那妳幹嘛幫她?」

「雖然我不喜歡容樓主,不過我更討厭那個紀珞書。」看著對方刻意模仿亡友穿衣、吹笛,她的心簡直像被人用鈍刀,一片一片刨出來般。

她相信當時坐在席間的沐雲謙也是這樣的,那是他們此生最深之痛。

「更何況,兩年前容樓主曾相助於東宮,儘管不知她為何這麼做,她救了東宮一命是事實,我得還她這個人情。」

當時沐雲謙懷疑飛柳宮大火並不單純,有意爭取東宮之位進行調查,此舉勢必引來四皇子殺機,身在棠城的她得知後,心急不已,差點就要不顧時機尚未成熟,冒險前往京畿,幸虧容近晚突然先發制人,策劃出一場桃若案,將四皇子打入大牢,這才保住沐雲謙性命。

「咳,說到人情,」故意乾咳了聲,杜維州擠弄眉毛提醒,「公主不覺得另一個人的人情,妳欠的更多?」

聞言拉回視線的杜媛衣嘴角一勾,美眸流轉,看了他一眼。

「放心,我承諾過你杜輔司的事,一件都不會落下。」

「妳去過飛柳宮了?」他驚詫問,這一路護送她進宮,她幾乎不曾離開過他的視線,唯有面見皇后前,她曾說有些暈眩,要人去取藥,留她在偏殿獨自小憩片刻,如此短的時間,她竟已來回過飛柳宮。

不過退一步想想,這裡曾是她自小生長之地,她對宮中各處自是相當熟悉。

「之前飛柳宮南側的陌紅軒是起火點,火燒得最大,我回到當年事發處,發現暗道已經完全崩塌。」

那一晚,靈兮將她推進一座斗櫃,她耳邊聽著摯友在櫃外焚燒悽嚎,拼命想拍開櫃門,就在遠方劍鳴響起的一瞬間,她的手似乎碰觸到某種機關,櫃內夾板居然打開來,她順勢掉入地底暗道內,因此逃過一劫。

然而不管她在地道內怎麼拍打,都回不去上頭,一想到上方已被燒成灰燼的人兒,她蜷曲在泥地中痛哭失聲。

有時她忍不住會想,要是她早點知道陌紅軒下方有密道,便能帶著靈兮一起逃出去,那該有多好。

可生還者只有她!若她那晚就這樣死去,至少還能實現靈兮死前為她向素心劍祈求的心願,在另一人身上蘇生,她卻連靈兮最後這分遺願都辜負了。

之後她萬分悲痛爬出飛柳宮暗道,找上杜維州,他為她在杜家找了一個年紀相仿,剛死去不久的沒落分支庶女,讓她頂替其身份,這十年來她苦心孤詣,藏身於棠城,等的,便是再次入宮的這一日!

如今她以杜媛衣之名歸來,雖說女大十八變,容貌已與少女時期不同,但為保萬無一失,她佯稱眼疾,需矇上布綾以避強光,畢竟眼睛是最難改變、也最易被辨識出的五官,一旦遮住雙目,眾人絕對想不到她與亡故多年的靜出公主是同一人。

「暗道已經崩塌,那豈不是⋯⋯!」杜維州倒抽口氣,這些年好不容易掌握到的線索難道又斷了嗎?

「雖然暗道入口已坍毀,在查看過附近焦土後,我幾乎可以斷定,那條地道除了飛柳宮,應該也連接到東宮殿,如果當年槐仁東宮並非失足落水而亡,實際上是遭人殺害,再透過密道運出宮外掩埋,便可解釋為何那具溺水死亡的屍首是假的,宮內卻又找不到遇害的槐仁東宮。」

當時杜家根本不相信槐仁東宮死於溺斃,懷疑是皇帝下的手,無奈把整座王宮內外全翻了遍,皆一無所獲。

「妳有多少把握,東宮殿下方真有通道連接到宮外?」杜維州支手沈吟,思索著這個可能性。

「我掉入地道時心神驚駭,對於那一夜經歷,回想起來著實痛苦,不過我隱約記得,地道是用北方一種特殊結晶礦岩砌成,這可從陌紅軒遺留下來的焦土中得到證實。小時候我似乎曾看過,東宮殿內某道壁面也含有這種成分,只要能找到那面牆,即可確認下方是不是有地道。」舉起手中布綾,她將眼帶綁回去,「你若想再繼續追查,我可以幫你,不過名義上我總是杜家的人,要進東宮殿,不可冒進引人疑竇,我們得製造合適的契機。」

當初便是看上杜維州對於槐仁東宮一事異常執著,她以在地道發現的秘密說不定能解開槐仁東宮死因,作為合作條件,提供線索助他釐清真相,他則聽從她調遣,為她重返宮廷鋪路。

「行。」杜維州快人快語,答應得乾脆,這名女子有多聰慧,這十年來他再清楚不過,對於她的判斷,他絕無二話,「但妳⋯⋯」

快速瞥了她一眼,他難得有些遲疑地斟酌了一下字句。

「妳重回飛柳宮現場⋯⋯沒事吧?」

火難過後,飛柳宮建物全毀,成為一片廢墟,皇帝命人將周遭圍起,不准人員靠近,自然也不再重建。

當她再度走入那片曾經險些奪去自己性命,且歷經了摯友如何慘死於火中的災後景象,那夜的驚悚、恐懼、痛與恨,都在眼前鮮明地重演,那種煎熬和凌遲根本不是常人能忍受。

「是痛不欲生。」素白身軀細微一顫,她握緊十指,「可若我連那一夜的記憶都跨不過去,就不會選擇回來。」

既然回來了,她一定要查清那晚皇帝不惜命人縱火,致她與靈兮於死地,是否是想掩飾自月明開國以來,一場最大的騙局!

這也是為何她需要杜家小姐這個身份,因為放眼天下,目前杜家是最能與皇帝抗衡的力量,她打算運用杜家之力來進行。

「公主果然與十年前不一樣了,」以前的她個性外向又愛笑,像顆耀眼的小太陽,如今的她變得沈穩堅毅,倒更像已逝的關家巫女多一些,「妳在宮宴上吹笛時,不知為何我竟想起從前妳們二人合奏時的情景。」

當年兩人琴笛都是箇中翹楚,合奏時更妙不可言,聽過一次便令人難忘。

「明明妳們吹笛的手法並不同,聽著妳的笛音,卻彷彿回到過去一般。」

她一愣,垂下頭。

「我的笛聲會讓人想起她嗎?」

伸手輕撫著插在腰間的龍笛,她幽然一嘆。

「⋯⋯因為剛才我是用思念故人的心情在吹笛的。」

 







留言

  1. 🥹看到哭,坐等相認

    之前一直想說靈兮是不是順序錯了,怎麼自己先被燒死還許願復活比較晚被燒到的...
    素心劍:......如何復活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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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給瓊秀秀,不哭,本以為永遠失去對方的兩人,總算還有機會可以扭轉當年的遺憾,只是這次兩人要從對手開始做起就是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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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心劍:明明還活著,為何還要我復活她?妳說說,這樣為難一把劍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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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但好奇怪呀,如果皇帝真的要殺掉公主,應該也會清點屍體吧? 不大可能公主的妝束跟一般僕役一樣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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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有的,事後一定會確認屍體,畢竟是一國公主,還是得找到人以便處理後事和下葬。在1-15中有提到,外界都以為陳屍在陌紅軒中有兩人,至於為何會有兩人,後面會解釋是誰(應該不難猜得出是哪位苦力⋯⋯XD)做出這番瞞天過海的佈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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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謝謝紫大的解釋:) 雖然說身為多年讀者已知紫大不寫BG的傳統,我自己確實也喜歡皆大歡喜的劇情。但認真想想火災的發生原本就出乎公主意料之外,卻能在短時間內偽造另一個屍體(還要是長得跟公主很像足矣騙過皇上的人馬+被焚燒過,甚至還要將這樣的屍體送回陌紅軒這個應該會一堆人趕來救火的案發現場,而且別忘了,公主是"掉"進地道後就不能再回去,所以從地道回去也不可行),覺得在邏輯上要圓得回來得辛苦紫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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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很開心Soda想得這麼仔細!沒錯,非但不能從地道回去,更不能讓人發現有地道,紫在後面會讓那位苦力好好說說是如何辦到的(那個晚上他真的很忙,應該有很多怨言想說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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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心,紫會把這個優良(?)傳統繼續保持下去的。X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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