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花牋令 卷二 (2-4)

 花牋令 卷二

 

[2-4. 不打不相識,打完就認識]

距離在宮宴上合奏連半個月都不到,京畿還在流傳著東宮妃與杜家小姐如何以琴笛會友,喜遇知音,暗地裡雙方卻為了搶一個人而槓上。

這人原是隨城一名富商,叫吳允,前不久被查出偷販私鹽,遭官府收押,本不過一樁尋常地方案件,不知為何驚動了中央,朝廷命人羈押入京,誰知半途竟被一夥蒙面人劫走,至今下落不明。

「不是我們的人劫的?」正欲落筆書寫的手驀地停住,言子釉意外抬起頭,收到吳允被關押的消息,她立刻命留步樓影衛前去劫囚,不曾想竟慢了一步?

「我們的人到的時候,吳允與同他一起被捕的管事已不在牢車內。」回來覆命的影衛答道。

「查到是誰動的手?」

「似是杜家。」

「似是?」她的手下很少使用這麼模稜兩可的字眼。

「根據密探回報,劫持吳允的人馬是杜姑娘派去,但杜上相並不知情。」

咦?這下言子釉詫訝得連醮了墨汁的毛筆都擱回硯上。

若朝廷細究,會發現這吳允不只私自賣鹽,還私販生鐵,然而這些都不是真正引起她注意的理由,這幾年她費盡心思,透過留步樓各種管道,查出此人曾是公主生父心腹之一。

當年公主生父能入宮,接近敏妃,並非易事,上上下下有多少人需要打點,靠的就是吳允私販鹽鐵賺取的暴利,不僅如此,他還豢養死士,成立過一個地下組織,確切目的為何,不得而知,僅知內部以繪有「鸛鳥」的信物作為聯繫,可他大費周章,不大可能只為與後宮嬪妃溫存,她懷疑他刻意親近敏妃,甚至讓敏妃生下兩人骨肉絕非偶然,反而是他精心策劃的一環。

十年前皇帝得知公主身世秘密,引發飛柳宮大火,公主生父、以及與他有來往之人亦一夕消失,吳允是少數幾個未曝光的親信,幸運逃過了那場血洗。

她創立留步樓之後,雖然很想把吳允找來問清楚,卻深知現在還不是接觸他的時候,未免他暴露,這幾年她僅是暗中關注,就怕打草驚蛇。

如今吳允私販一事被翻出,她得儘快把人轉移到安全之地,既是出自朝廷詔令,她不確定皇帝掌握到多少,若知道吳允曾為公主生父效力,必定會像當年那樣,為掩蓋真相而將知情之人全數滅口。

只是,她這麼在意吳允,是因他與公主生父有關,杜媛衣又是為何要劫走他?且瞞著杜上相進行?

「難道她想利用這件事,假裝擄走吳允,好彰顯皇室積弱,連個人犯都押送不力,再指點杜上相去找回來,讓杜家攬下功勞,經此一事,杜上相勢必更加看重她。」她琢磨著對方動機。

「樓主,那接下來要屬下們跟蹤杜姑娘嗎?說不定她會遣人去與吳允碰頭。」

「不用。」

「不用?」

「她無法遣人與吳允碰頭的。」唇角清淺地揚起,言子釉重拾硯台上的筆,把剛才寫到一半的信移開,改取另一面空白紙張鋪上。

隔日清晨。

「半途又被⋯⋯劫走了?」驚訝放下茶碗,杜媛衣一度以為自個兒耳朵聽錯。

冒險將吳允劫出牢車,便是想趕在皇帝下手之前救下他,豈料昨夜跟隨吳允多年的管事,竟挾持著吳允,上了另一輛前來接應的馬車。

「那位管事該是之前便受人收買,且收買者和接應之人都出自於留步樓。」畢竟劫人時是背地動用左太律台的手下,杜維州不敢過於大張旗鼓地追擊,以至中途跟丟了,不過他也摸清了對方來路。

「吳允明面上頂多就是個私販鹽鐵的富商,容近晚為何要插手?」杜媛衣不解,這些年她行事極為謹慎,找到吳允這條線索後,也只敢隱密關切,怕他被官府盯上,還幫他混淆官府耳目,否則他走私一案會更早東窗事發。

小心翼翼看顧這麼多年,想不到此人居然被容近晚給劫走。

「莫非她想偷偷藏匿吳允,再找時機讓東宮去圍剿,好給他在群臣面前立功,提升威望?」

沐雲謙雖頂著東宮之名,在朝中卻無甚根基,他這位東宮妃為他如此謀劃,亦是用心良苦,若換成別人,她讓一回也不打緊,可吳允是解開飛柳宮火難真相的關鍵,一旦他被逮入京,鐵定會被皇帝滅口!

「容近晚帶走的可是欽犯,吳允對她其實是個燙手山芋,萬一不慎被人發現,她麻煩就大了,既然這樣,倒是我們佔了上風,你直接請旨帶人去追捕。」

「喔?」杜維州揚起一邊眉毛,「妳真要我把人逮回京?」

「當然不是。」勾起唇,她綻出充滿深意一笑,「我們來看看容近晚是否真如傳聞中那般深謀遠慮,料事如神。」

翻開地圖,杜媛衣一陣沉思,將擬好之策逐一寫下,交給杜維州。

「隨城離京唯有半天路程,為盡快帶吳允離開,她必命人走水路,你在凌河下一個渡口堵人,後續行動我都寫在裡面了,你照做便是。」

天黑後,東宮寢殿亮起燭光。

「如樓主所料,我們的人順凌河南下,杜輔司果然率人等在勤壬渡口,幸好樓主早有防範,中途即叫人換船靠岸,改走露山。」

聽著影衛報告,言子釉未置一言,雙眸靜靜看著攤在桌上的地圖,神色莫測。

隔日。

「他們沒在勤壬渡口上岸,改道進入露山了?」杜媛衣語氣肯定地確認。

「杜輔司傳訊說,露山關隘佈下的臨時查哨的確曾發現吳允一行,不過⋯⋯對方好像早就知道我們會兵分兩路,我們在查哨那邊的人全被迷香放倒,杜輔司趕到時,吳允他們已經離開。」

「⋯⋯。」這位容樓主果真不太好對付,杜媛衣嘴角微微一抽,難得地,豎起一對柳眉,輕輕哼了聲,「不過她想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把人帶走,恐怕也沒那麼簡單。」

數日過後。

「我不喜歡那個杜姑娘。」半瞇著眼,言子釉吐出這句結論,講得有幾分咬牙切齒。

經過數次交鋒,她不得不承認杜媛衣確實是個極其難纏的對手,總是算準了她下一步會怎麼走,雖然她想得周全,在先前交給屬下的信中早就寫好各項推演,留下遇事如何應變的所有指令,使得杜維州每次圍捕都撲了空,但他們左太律台抓不到人,她那些影衛們卻也沒能甩掉追捕,兩邊人馬不斷見招拆招,高來高去,都已經一起翻過兩座山、四座城,依然誰也沒討得半點便宜。

「另外,樓主,朝廷那邊決定⋯⋯」每日負責匯報消息的影衛正欲稟告,突然看見寢殿前門匆匆走入一個人影。

「小姐,殿下過來了。」疾行進屋的祁湘趕緊來到言子釉跟前,低聲通知。

怎麼今日來得這麼早?言子釉一愣,連忙招手讓影衛離去,並一邊脫下外衫,一邊用最快速度衝上床,下一秒立刻閉眼蓋被躺平。

打從參加完皇后宮宴,每晚她都以身體不適為由,提早就寢,沐雲謙見她白日神采奕奕,到了晚間卻一下變得虛弱,有時說是頭痛,有時又說胃痛,雖然覺得奇怪,不過以他耿直的性子,倒是不曾起疑。

每晚回房見她已入睡,他輕手輕腳在她身旁躺下,再細心為她拉好被褥,背對著他假寐的言子釉根本不敢回頭,因為她感覺到他在吹熄燭火之前,一雙眼睛一直安安靜靜地看著她。

「咦?才剛過酉時,子釉便睡下了?」還以為今日特意早些回房,能與她說上話,沐雲謙一踏入內殿,發現她人已在被窩裡,第一個反應是加快腳步來到床前,伸手探了探她前額,「該不是哪病了?請太醫了嗎?」

「無事,小姐說天太冷,吸氣少,人特別容易睏,所以先躺躺。」早已練就出再瞎的理由都能編的本領,祁湘面不改色地回答,反正他們這位東宮對於身邊人毫無戒心,有時祁湘忍不住懷疑,在遇見小姐之前,他身處於爾虞我詐的宮廷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

應該,就是所謂的奇蹟吧!

「不是吧,剛才小姐明明說的是天氣越冷,她精神越抖擻,跟梅花越冷越開花一樣,不但晚膳多吃了半碗飯,看,還叫我去準備夜宵──」跟在沐雲謙身後進屋的長歡舉起手裡揣著的熱包子糾正,後面的話來不及說完,立馬被祁湘一把拽過去打斷。

「那是天黑之前,天黑之後小姐就睏了,妳跟我出去,別打擾了小姐與殿下歇息。」每回見這小丫頭老是狀況外,她都很想搖頭,想想這丫頭能少根筋,單純天真到這種程度,也是另一個奇蹟。

「祁湘,」忽然出聲喚住她,沐雲謙轉過頭交代,「明日我奉旨出宮,前往雁過山,可能七、八日不在,妳多注意妳家小姐起居,入冬後她總是睡得早,我怕她是不是哪不舒服卻不肯說。」

奉旨出宮,前往雁過山?言子釉猛睜開眼眸,雁過山是吳允他們現在途經之處,該不會⋯⋯!

「殿下,您要出宮?」見言子釉悄悄翻過身,朝她使眼色,祁湘會意過來,連忙多嘴一問。

「隨城有位商賈私販鹽鐵,左太律台追捕多日皆無果,讓陛下很是惱怒,命我率兵前去捉拿。」調兵旨意已公然下達,並非什麼機密,沐雲謙便沒忌諱,一五一十照實答道。

原來他進屋前,影衛正要稟報的是這件事,言子釉蹙起眉思忖,她和杜媛衣這陣子妳來我往,鬧出太大動靜,原本這也是她想要的效果,只要他們不停躲過杜維州抓捕,朝廷遲早會撤換人選,一旦改為其他人來追緝,她都有十足把握能使吳允順利逃脫。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皇帝竟然指名沐雲謙來做,為什麼?

莫不是皇帝起了疑心,想藉此試探他對吳允的反應?

若真如此,那可是大大不妙!不能再跟杜媛衣周旋下去,言子釉當下立刻更改計畫,還在盤算著細節,忽見沐雲謙把臉轉過來,她趕緊閉上雙眼繼續裝睡。

「希望我回來後,妳身體已好許多,不會再這麼難受。」想到接下來有許多天見不到枕上這張小臉,他不禁伸出溫厚大掌,輕輕在她頭上撫了撫。

一旁的祁湘聽了,非常了解自家小姐的她實在很想嘆口氣對他說,不用擔心,你一走,小姐的身體絕對好得飛快,且會比你更早一步抵達目的地。

果然隔日沐雲謙前腳才剛離開,言子釉後腳馬上找了藉口,去某座寺院修行,據說不小心受了風寒,突然病倒得原地休養,一招金蟬脫殼後,她快馬加鞭趕在沐雲謙前頭,送信給杜媛衣,兩人同意相約雁過山,拿出誠意當面談。

若說言子釉急,杜媛衣也沒比她不急,一接獲沐雲謙受命前往緝拿的消息,幾乎同步就要向言子釉去信的時候,收到她相邀,杜媛衣沒有任何遲疑,匆匆趕往約定地。

兩人一看到彼此,不約而同發出冷哼,皆心想若非顧慮到沐雲謙可能遭皇帝猜忌,叫她們向對方低頭,呿,做夢!

然而一聲冷笑過後,兩人似是同時記起風度二字怎麼寫,下一秒,都堆上滿面微笑,客氣問候。

「妃殿下跑這一趟,辛苦。」

「杜姑娘來這麼快,有勞。」

比起先前在宮宴上遙遙相望,這次雙方近距離相見,那分莫名的熟悉感,再度微妙襲上,兩人一愣,忙提醒自己情況緊迫,先專心應付眼前人再說。

「聽聞妃殿下性喜明快,我就開門見山問了,吳允此人在妳手上,妳打算怎麼處置?」

言子釉看著她,烏溜眼珠骨碌一轉。

「妳也知道,東宮為人木訥,不擅長展現自身優點,我身為他的妃,自然得多幫他打理,為他博點功績。」略作停頓,笑盈盈的面容接著不著痕跡地反問,「杜姑娘對吳允窮追不放,又是出於什麼考量呢?」

透過白絹眼帶,杜媛衣回視她一眼,眉梢微微跳起。

「妳也不是不清楚,我出身杜家微末分支,處境本就艱難,不為家族製造些好處,怎能得上相另眼相看?」

果真是我猜想的那樣!兩人雙眸同時瞇起。

「妃殿下一心為夫,真是賢慧呀。」這個欺世盜名之徒,太過虛偽!

「杜姑娘力爭上游,才叫人佩服。」如此貪榮慕利之輩,我不齒!

刻意站近半步,佯裝熱絡地拍著對方肩膀的兩人,在貼近彼此耳畔時,皮笑肉不笑地反問。

「怎麼杜姑娘的表情像在說我十分虛偽?」啐,別以為我看不出來。

「妃殿下的語調也好似對我非常不齒?」哼,妳還不是半斤八兩。

拍打得正起勁的兩隻手停了停,下一秒,收起虛與委蛇的兩人不再客套,直接向對方攤牌放話。

「杜輔司已包圍整座雁過山,東宮也在路上,以他為人,若發現綁走吳允之人是妳,妳這種行徑,他將做何感想?」

「就算我不利用吳允,我也不會讓妳把人帶去邀功,大不了我向東宮請罪,順道說說妳與杜輔司這些日子如何欲擒故縱,就為逼我就範,如何?」

「只怕,我不會讓妳有機會再見到東宮。」杜媛衣忽然將手伸向後牆,用力按下暗格。

咦!聽見身後驀地傳來凌厲風聲,言子釉訝然回頭,身體登時被一張彈出的大網罩住,在驚呼聲中,她人已被高高離地吊起。

「妳竟設陷阱?」第一次遭人這般暗算,受困於網中的言子釉被吊在半空動彈不得,不管怎麼拉扯,都掙不開結實粗繩,只能懊惱瞪著下方之人,「妳雖技高一籌,卻失信背諾,未免卑鄙!」

「我們只約定雙方單獨赴約,妳不帶影衛,我不叫上左太律台,可沒說不能用機關啊,妳看我也是獨自前來,哪裡背信,哪裡卑鄙了?」幸虧她從小精於機械設計,預先叫杜維州照著她畫的機關,佈置在兩人相會地,否則這個容近晚如此精明,她還真沒多少勝算能拿下此人。

「妳⋯⋯」沒先弄清對方居然有這等本事,不得不說是她自己大意了,言子釉懊惱地磨牙。

「只要妳交出吳允,我不會傷妳,只不過我也不會再放妳回東宮殿。」此女城府深沉,成為東宮妃的目的十分可疑,又是留步樓樓主,未來對沐雲謙恐是禍非福,不能再讓容近晚接近他。

「她不回東宮殿,倒也無妨,可我看不慣她受人威脅。」

清雅的聲,冷不防自門後響起,屋內兩人驚詫轉過頭,只見一片淡青光影翩翩閃過,來人揚袖一揮,以氣化形,俐落劃斷繩網。

待看清青衣之人身影,他已伸出雙臂,接住自半空掉落的言子釉,將她不偏不倚攔腰抱過去。

「呃⋯⋯」完全沒想到會在此處相見,但俯視著她的俊容近在咫尺,正與她四眼對看,絕無可能錯認,言子釉愣愣問,「師父怎麼來了?」

望著懷中充滿疑惑的小臉,函蘭輕輕一笑,轉向前方同樣錯愕的杜媛衣。

「杜姑娘技高一籌,我的鬼徒兒怕是要吃虧,我不來幫幫怎麼行。」

其實,他心裡很清楚,這是假話,只能用來騙別人,卻已經騙不過自己。

 

 

 




留言

  1. 完了,又有師父陷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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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這告訴我們,當人家師父的,都需要一定程度的覺悟與勇氣 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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