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花牋令 卷二 (2-5)

 花牋令 卷二

 

[2-5. 太過疼愛,也會出事]

她拜他為師時,只有六歲。

雖然知道她實際年齡應是十三,所以從未將她當成孩童看待,可正因明白她曾經歷過什麼,他從一開始就對她特別憐惜。

迴音谷中,人人皆知他非常疼愛這個小徒兒。

原先他本人並未留意,有回俞行舟無心說到,他才意識到這一點。

的確,在谷中她的吃穿用度必是最好,她想做什麼,他定有求必應,從小到大每回她生病,除了餵藥只能由長歡來,其餘皆由他親力親為照看。

原來這就是疼愛。

漸漸地,他還發現她若受了傷,他會擔憂,見她難受,他的胸口也會感到一絲疼痛,如此感同身受,是因為他真的很疼愛她吧。

至於伴隨著她成長,他心中那分隱隱約約,一直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是什麼,他並未多想,直到六年後,她忽然向他提出離開迴音谷的請求。

他心知肚明,這是她拜師之初便有的計畫,此番出谷必定危機四伏,險象環生,此生他就這麼一個徒兒,自不可能無動於衷,於是他以九道迷陣來阻止她離去。

照他設下的重重陣法,是可以成功留下她的,可當他撐著傘,走到跪了一天一夜冷得簌簌發抖的她面前,終究敵不過她仰起頭,一臉懇求望著他的模樣。

隨後四年,她在外活躍,每逢夏天都會回來迴音谷避暑,住到夏季結束再離開。那時他生活如常,唯有一到春末,不自覺瞄向日曆的他常默默數著還剩幾日便能再見到她,而到了夏天快結束那幾日,便希望時間走得慢一些。

許是他對這個唯一徒兒是打從心底疼愛的緣故吧,他想。

然而這一切從去年開始有了變化。

那是她出谷以來,首次沒回去,他知道必是發生了變故,加上長歡信中有她所留的暗示,他二話不說即刻上京,途中聽到她以禮部尚書義女的身份,很可能成為未來東宮妃,明知這只是她重返宮廷的幌子,並非真正出嫁,但那一瞬間,他明顯感覺到自己左胸有點悶,似是⋯⋯不快。

這是他從未有過的,儘管不解這種陌生情緒從何而來,他還是試著調整自己,穩下心境,可回到迴音谷後,他發現哪兒哪兒都不對勁。

來到書房坐下,拿起書,驀然想起她曾坐在身旁,他教她寫詩作詞。

推門走出院落,於亭內擺上一盤棋,卻唯有深得他真傳,程度與他不相上下的她能作為對手,世間已無人可與他對弈。

不下棋,那彈琴吧,誰知琴弦才撥了開頭,他手把手教她彈琴譜曲,與她並肩合奏的畫面又浮上腦際,抬頭望向高空,連觀星象,測天文也是他教她的,一幕幕往事,歷歷在目。

迴音谷內有太多與她一起渡過的回憶,走到哪都是她,無論做什麼都有她,明明近幾年她只有夏季在谷中,其餘時間都不在,他也能平心定氣地等她回來,但自從她成為東宮妃,他開始覺得她不在的日子變得異常難熬。

然後,一日午後,他得知杜媛衣即將入京,當下他欣喜莫名。

深受杜家重用的杜媛衣機敏過人,萬一她應付不來就危險了,這樣不行,他必須進京,他必須親自護著她,他──思緒到這邊突然頓住,如果只是擔心杜媛衣威脅她的安危,為何此刻他心中竟滿是喜悅之情?

正想一如往昔告訴自己,這有何奇怪,她是他最疼愛的小徒兒呀,但,不,不對,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如此歡忻,完全是因為他終於有上京去找她的理由。

這並非疼愛,他根本是愛上了她!

難怪她與沐雲謙大婚時,他會不悅,儘管理智上明白那僅是權宜之計,並不是真的,但她名義上已屬於另一名男子,待在迴音谷的他看著每處都有她身影的一景一物,再難像從前那樣從容、耐心地等待下一個夏季。

等他回過神,人已在前往京畿路上,入京後他迅速展開安排,命人購入最接近王城的私宅,並把俞行舟叫來。

「谷主,您可想清楚了?」聽完他的吩咐,俞行舟嚇一大跳,「如此一來勢必會與宮中有所牽扯,這些年您避世隱居,向來最厭惡此事,連上京都不願,為何現在卻⋯⋯」

話說到一半,一瞥見他神情,赫然明白他是為了誰,俞行舟長嘆口氣。

「您對小姐未免疼愛得太過。」搖搖頭,俞行舟忍不住感慨,「若您肯把這樣的心力,好好地放在一位佳人身上,現在早有情投意合的谷主夫人在身邊。」

他一愣,俊顏微微一熱,待俞行舟轉身退下,抬頭望向遠空的他喃喃低語:「正如你所說,我確實是把心力好好地放在那位佳人身上⋯⋯。」

只是他很清楚,她的悲痛太深,不將前生冤仇做個了結,不可能考慮其他,他必須先幫她完成這個心願。

「師父,你別──」此時懷裡的小佳人卻不知他這番轉折,馬上想阻止。

她的師父,可是清風朗月般出塵絕倫的人物,迴音谷更是獨立於世俗外的超凡之所,如今他就這樣現身於杜媛衣面前,萬一被杜家視作她的同黨,豈不是害他與迴音谷介入朝堂爭鬥!

「我別來無恙。」明白她想說什麼,函蘭故意轉開話題,笑著望向懷中人,將她輕輕放下,「反倒妳若現在就叫人給抓住,還怎麼跟對方談條件?」

果然,函蘭如此聰曉通透,她的籌謀又是他教的,自是對她前後佈局瞭若直掌,言子釉乾笑兩聲,趕緊下地站好。

「談條件?」函蘭早已名動天下多年,但還是頭一回見到,杜媛衣不禁好奇打量眼前這位傳奇之人。

「杜姑娘既然同意與我在雁過山碰面,想必已有心理準備,如果無法從我手中帶走吳允,妳我便各退一步。」回答的卻是言子釉,她不再迂迴,直接將話挑明講,「我們都別再爭搶,一起掩護他離開,我向妳保證,定不會將他交給朝廷。」

目前當務之急是避免吳允落入皇帝手中,至於要怎麼再尋回此人,以後有的是機會。

「否則等追兵趕到,妳我都很難撇清劫走欽犯的嫌疑。」這也是為何她特意與杜媛衣約在雁過山,有了這層壓力,她相信杜媛衣權衡過利害,必定會妥協。

「成。」雖然不甘心,不過她說的不錯,現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讓朝廷押走吳允,之後該如何把人找回來再說,杜媛衣立刻果斷接受提議,「我會通知杜輔司盡快撤除雁過山的封鎖,妳的人帶吳允離開後,確定能躲過追緝?」

「這點不是問題,我有辦法。」這次換函蘭把話接過去。

「師父,你不──」勞煩他來這一趟,她已深感過意不去,聽到他還要出手相助,言子釉連忙轉頭再次制止。

「我不過舉手之勞,並非什麼難事,倒是妳早點下山為好。」他輕聲提醒,「剛才我在過來的路上,看到東宮帶領著京衛督護,已快接近山腳。」

咦?沐雲謙居然來得這樣快!她內心大驚。

原以為大軍移動不似她們輕車簡便,會再晚個半日才到,顯然她低估了沐雲謙調兵遣將的能力,他雖生性木訥,不擅長應對官場,但在治軍方面卻相當厲害。

「嘖嘖,想不到東宮行動如此神速,若不慎在此處撞見,妃殿下得想想怎麼交代呀。」杜媛衣故意出言奚落,儘管這對她也不是什麼好事,但不藉機嘲弄一下對方,實在對不起自己。

「另外,」函蘭聽了,不急不緩地補上,「除了東宮,我還看到杜上相,應該是他認為吳允不過一介商賈,卻驚動陛下親口下令捉拿,而起了疑心,故請旨與東宮同行,一起過來了。」

什麼?杜上相竟跟著來到雁過山!杜媛衣臉色一白。

「呵呵呵,若被杜上相發現妳在這裡,杜姑娘要解釋的事情也不少呢。」言子釉立刻取笑回去。

同時眯起眼眸的兩人暗暗咬牙,下一秒,突然不約而同,迅速掉頭往門口走去。

「我的馬是錫城戴月駒,坐我的車。」

「我知道附近有條捷徑。」

走在後頭的函蘭看著她們快步衝向馬車,一個解韁繩,一個調整馬蹄,就怕動作太慢,來不及跑人,他有些失笑地搖了搖頭,隨步跟上。

 

 

 

 

「如何?」

負手站在窗前,默然望著庭內雪景的皇帝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迫不及待轉回頭問:「前往雁過山的人是東宮妃?還是杜家那位姑娘?」

剛收到消息,急忙前來稟告的房如誨面露難色回道:「陛下,她們二人都去了。」

都去了?皇帝皺起眉。

本想利用這次機會試探兩人,卻不料她們都去了雁過山,如此一來,依舊無法證實誰才是他心中懷疑的那個人。

「陛下當真認為,在她們兩人當中,有一位就是蘇生後的靜出公主?」房如誨壓低聲,說出多日來的疑問。

皇帝陷入沉思。

回想之前分別與兩人會面的情景,真要比較,言子釉心思深沉,圓滑世故,杜媛衣言行內斂,靜默不多話,都不像從前的靜出公主,然而儘管性情不同,這兩人都給他十分熟悉的感覺,且她們的才氣與智謀,皆有幾分於蘅的影子,他不相信這僅是巧合。

「可無論她們誰是公主,既然都去了雁過山,表示她們或多或少都知道吳允的過往,萬一往下追查,恐怕⋯⋯」見皇帝默然不語,房如誨不得不提醒。

「吳允人呢?」不想理會老宮人話中的憂慮,皇帝直接將頭轉向窗外。

「他在遭受追緝途中不慎踩空,摔落山澗,被底下尚未結凍的溪河沖走,入冬河水太過寒冷,無法下水打撈,東宮便以欽犯意外身亡,結了此案。」

當時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所有人一起目睹吳允掉下山崖,下方水流湍急又凍人,掉進去必死無疑。

「是嗎?」長嘆一聲,皇帝充滿惋惜,本想等兒子將吳允帶回京後,比照張猷作法,暗中派人疏通獄卒,偷偷放走吳允,豈料他還來不及做後面安排,吳允竟失足落水而亡。

其實不止吳允,這些年他掩護過的人更多。

早在尚未發生飛柳宮火難之前,他就知道敏妃女兒並非自己骨肉,且她的生父,隨寒波,還是月明王朝最大的禁忌!

當年沐氏與杜氏為爭天下,大動干戈,死傷無數,勢均力敵的雙方一直僵持不下,關家小姐不忍戰禍連年,挺身而出,聲明支持沐氏為王。

杜氏一門自不甘心,提出質疑,關家小姐以自身生來便具異能,一旦決心擁立他人,自此便只會生女,代代繼承巫女之職為由,要求杜氏服從。

在這片無神之地,如此殊異的現象特別受到眾人敬畏,杜氏不得已只好依言放棄王位,由沐氏登基,建立月明,至此人間總算再無戰禍,迎來了太平。

然而和平背後,所要付出的代價是沉痛的,只會生女一說,完全是當年關家小姐為取信杜氏,刻意添加的假神蹟,事實上關家與一般人無異,也會產下男性後代。

為掩蓋這個真相,每回關家巫女生下男嬰,都得秘密處死,以維持這個家族異於常人的說法,表面上看似聖潔無比的關家巫女,暗地裡其實是滅殺親子,最可怖、最可悲的存在!

而隨寒波,便是前四代關家巫女所生,其母不忍依循舊例殺害親兒,將他秘密送走,他成年後知曉真相,對關家與沐氏皇族深惡痛絕,故意入宮親近敏妃,讓敏妃為他生下孩子,他要用這個孩子昭告天下,關家生女之說全是一場欺世騙局。

得知這一切的皇帝大為驚駭,緊急逮捕隨寒波及其幫派一眾人後,對於該如何處置敏妃產下的女兒,他卻猶豫了。

萬一杜家知道這孩子的來歷,進而發現杜氏先人是受騙退出王位之爭,鐵定不會善罷甘休,屆時又要重演沐、杜兩家爭權,屍橫遍野的慘況。

為免事情演變至此,殺了敏妃與隨寒波之女是最保險的選擇,但稚女何辜?歷代關家巫女為了維繫沐氏統治天下的正當性,已經犧牲太多,他實在不忍心再對一個無辜小生命下手。

於是他假裝不知情,一邊竭力掩飾著不能見光的事實,一邊默默守護著這個以他女兒名義活下去的孩子。

明知她本身可能為世間帶來災禍,但隨著她一天天成長,他對這個沒有血緣的女兒是真心疼愛,連關靈兮被抱入宮,與小公主作伴,也是他有意為之。

關家人能呼喚神器,是因素心劍中有第一代家主灑落的血,只要關家後代接近素心劍,劍身便會震動,發出微微低鳴,他唯恐哪天她誤入封印素心劍的聖殿,引發劍身反應,會被人懷疑,所以刻意鼓勵她與關靈兮成為形影不離的閨中密友,如此一來兩人一起進殿,劍聲響起時,旁人也不會想到她體內亦流有關家人之血。

他與她就這樣做了十四年父女,眾人皆知她是最得聖上歡心、器重的孩子,甚至更勝其他子女,哪怕身為國之君主,背負的是整個天下安寧,過於疼愛一人,實在並非好事,他仍小心翼翼地庇護她長大。

然而,再怎麼謹慎防範,終有紙包不住火的時候。

當房如誨一臉慌張跑來稟報,陰錯陽差之下,她獨自進了聖殿時,他臉色大變,這下無論再怎麼想袒護,都不能不顧她身世一曝光,將導致杜家舉兵,各地再度血流成河的危險。

一陣天人交戰後,他趕緊對崔執儀下密令,要崔執儀也將關靈兮帶入飛柳宮。

於蘅那麼聰慧,在聖殿內看見劍身因自己的靠近而發出響動,他又命人將關靈兮帶到她身邊,定能想通自己的身世與他的苦心。

畢竟兩位姑娘都有關家血統,危難之際,只要向素心劍許願救下對方,雖然得經歷可怕的焚身之痛,但兩人都能藉由素心劍蘇生,重生之後,體內不再流有關家血的她們便安全了,不會有人懷疑於蘅的身世,關靈兮也無需面對關家巫女殺子的命運。

接著他再想辦法將兩位姑娘找回來,好好補償兩人,讓她們安享榮華度過一生,可是⋯⋯。

「為何那個晚上只響起一聲劍鳴呢?」望著落雪的皇帝發出感嘆,每每想起往事,他總是百思不解,不明白原本策劃好的環節是哪裡出了差錯。

兩位姑娘感情那麼好,當夜卻只有一聲劍鳴,表示唯有一人向素心劍許願,他很肯定許願者必定是熟知素心劍傳說的關靈兮,那麼沒向神器許願的人便是於蘅了,難道她在大火燒起時,沒能悟出自己也是關家後人?

多年來他一直在等著死而復生的她出現,好告訴她實情,問問她那晚到底發生什麼事,可是十年過去了,依舊沒人能通過測試,完整跳完她寫下的花牋令。

「陛下,自從您在南牆設下御鼓,已有上百人走上高台,敲過那面鼓,卻從未見真正的靜出公主現身,可見公主並不打算與您相認。」當年皇帝決定利用素心劍,讓兩人魂魄得以離宮,本就是一著險棋,房如誨擔心主上本意未必能被對方理解,「無論公主是東宮妃也好,是杜家小姐也好,都已經不是當年的公主殿下,若誤以為那一夜陛下是想殺她們滅口,而心懷怨恨,以公主才智,不知會採取什麼舉動,陛下還是得多提防點哪。」

老宮人說得語重心長,只見皇帝逕逕看著窗外雪堆,不發一語,以為他沒聽清,想再次規勸,卻在開口前,看到他突然轉回頭。

「不,她會去敲南牆那面鼓的。」

聽他說得如此篤定,房如誨右邊眉毛用力一跳,驚呼:「陛下莫不是要⋯⋯」

拿起旁邊書案上的奏疏,他一封封移開,直到找著壓在最下方的密折,才將紙頁打開來,以硃筆寫下諭旨。

「屆時⋯⋯就看登上高台擊鼓的人,究竟是東宮妃,還是杜家小姐!」







留言

  1. 想看下一章,超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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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下一集久等了!
      這次間隔得比較久一點,除了前陣子工作太忙碌之外,再加上保持許久的天選之人紀錄,就在今年劃下了句點。幸好走過那個痛苦的過程後,有好好地恢復,又可以繼續填坑了。
      希望大家也都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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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保重身體,期待故事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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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好的,大家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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