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花牋令 卷二 (2-8)

  花牋令 卷二

 

[2-8. 事情,往往不是我們想的那樣]

月明祀典既是年度大事,自然辦得格外盛大,整個冬季就屬此時最熱鬧。

位於王宮北側的知返苑,腹地廣大,建有十多座屋樓,苑內栽植大量花草,特別是紅臘梅盛開後,美不勝收,是宮中絕景之一,也就舉辦祀典這段日子,有幸收到柬帖的外臣及其家眷能入苑,與王室一同賞花、進行儀式。

若紀珞書要動手腳,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時機了,她父親是大內羽林尉,負責護衛宮廷,在祀典期間,人員出入、配置都由羽林尉調度安排。

「哎呀,奴婢該死!」

果不出所料,儀式才剛開始,宮女便不慎打翻淨水盆,還這麼碰巧地翻倒在她和紀珞書面前,言子釉輕挑起眉,望了前方跪地磕頭的宮女一眼。

「怎如此不當心,看妳把妃殿下衣袍弄濕了,萬一受涼可不得了。」她都還沒開口,紀珞書已搶先一步幫她訓斥,「愣著做甚,還不快帶妃殿下去將濕衣換下!」

「紀姑娘,您的裙子也濕了,奴婢帶您一起去旁邊屋樓換衣?」

「也好。」

喔,看懂了,言子釉輕移目光,望向站在她右前方的沐雲謙。

宮女故意弄溼兩人衣裙,帶她和紀珞書去不同房間換衣,之後只要以她名義,找藉口將沐雲謙引過去,再佯裝不小心記錯兩人房間,讓他以為屋內的人是她,當他推開門,看到的卻是衣服換到一半的紀珞書,如此一來就算他是無心之失,也不得不負起有損女孩子家清白的責任,把人娶進門。

這麼簡單的陷阱,以他單純正直的性子,若她不出聲提醒,他是不會察覺的吧?

感覺到她的注視,沐雲謙轉頭朝她望過來,她握緊手心,迅速撇開視線,隨著領路的宮女而去。

這段小插曲並未引起眾人太多注意,一刻鐘後,宮女去而復返回到大殿,低聲向沐雲謙稟告。

「殿下,妃殿下說她身子不適,希望您過去一趟。」

一聽她抱恙,沐雲謙不疑有他,立刻自儀式中離席,跟著宮女往旁邊屋樓走去。

「子釉,妳在裡面嗎?」快步上了二樓,來到房門前,他舉起手先敲了兩下。

屋內沒有傳出應答聲,怕她是難受到說不出話,他匆匆拍開門,屋外光線、冷風瞬間湧入屋內。

就等房門敞開這一刻的紀珞書半裸著後背,內心雀躍不已,充滿期待地回過頭──

時間,回到言子釉走出大殿,在宮女帶領下,來到旁邊屋樓一間收拾得十分乾淨的雅室,待其他宮人送來替換衣物,她接過衣袍,說習慣自己更衣後,便揮手要宮女關上門退下。

當門扉關起,她將疊著整齊衣物的托盤隨手擱到桌上,看了看房中那堵高大屏風。

「今日祀典熱鬧得很,杜姑娘怎不去瞧瞧,反倒獨自待在此處?」

透過織屏上細細紗線,隱約可見有一人立於屏後,身影雖模糊,她卻問也沒問,直接喚出對方身份。

「剛才的鬧劇不看也罷。」

果然,雙眼矇著白綾,穿著一襲雪色冬裝的杜媛衣面帶淡笑,自屏風後方款款走出。

「比起被迫觀賞不入流的花招,自不如在此等候與妃殿下談心,來得更有意義。」

自從兩人於歸來寺外一別,已過數日,之中她曾讓杜維州多方打探吳允下落,皆無功而返,函蘭不但把人藏得極其隱密,近日又有一些小動作,儘管做得相當迂迴謹慎,尚未引起杜上相注意,但她已嗅到不尋常。

隱居都已超過十年的函蘭,為何在這個當口意圖介入朝堂?到底這對師徒有何目的?

「談心?」學著對方勾起嘴角,言子釉亦言笑晏晏地回應,「要與杜姑娘談心,膽量和覺悟得夠多才行,否則談著談著,指不定小命都沒了呢。」

杜維州曾想在歸來寺殺她滅口,此舉絕對是出自眼前之人的授意,這筆帳得先算算。

「妃殿下的膽量和覺悟,若自謙第二,普天之下,斷沒人敢說自己是第一,身邊又有那麼厲害的高手悉心保護,怎麼看都是福大命大之人哪。」

沒有否認杜維州前去刺殺的確是她所指使,卻也拐著彎告訴對方,無論是他們師徒相戀之事,還是函蘭暗地聯繫朝臣的舉動,都在她掌握中。

「既如此,那我們便姑且談談杜姑娘的心事,如何?」看來函蘭那些動作雖避開杜上相耳目,秘密進行,卻瞞不過機警聰慧的杜媛衣。

然而杜媛衣明明察覺到函蘭有異動,卻未向杜上相示警,這一點相當反常,既然杜媛衣有自己的目的,與杜家利益未必一致,她究竟所圖為何?

更有甚者,她真的是杜家的人嗎?

若非杜家人,她,又會是誰?

「陛下把紀家婚約交由東宮作主,必是已疑心妳我去過雁過山,想藉此試探妳或我誰會阻止這樁婚事,今日妳沒有拆穿紀姑娘的伎倆,是因妳心另有所屬,本就不在意東宮迎娶他人,還是⋯⋯妳察覺到陛下疑慮,為消除嫌疑,才會故意促成?」朝她微微傾過身,杜媛衣在她耳邊輕聲問。

「為何杜姑娘覺得,陛下疑心妳我去過雁過山,便會阻止東宮與紀姑娘的婚事?」用與她同樣輕徐的聲音,言子釉亦在她耳旁反問。

兩人轉動臉龐,看向彼此,都在琢磨著,要向對方透露到什麼地步。

前往雁過山,雖順利救下吳允,卻讓陛下懷疑她們之中,或許有一人是蘇生後的靜出公主,因為吳允與飛柳宮大火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為了解當年緣由,靜出公主定會趕去搭救。

若她們其中一人真是靜出公主,之前紀珞書為博東宮青睞,刻意模仿死去的關家巫女吹笛,以公主性子,絕不會坐視一個企圖仿效自己摯友的女子嫁給沐雲謙。

這是皇帝的試探,雖然她們都看出皇帝有此意圖,自不會落入圈套,可卻沒多少把握,眼前這位心智、機謀皆深不可測的女子,到底能不能相信?

經過這幾日反覆思索,她們隱約覺得對方去雁過山別有目的,不是之前自己以為的那樣膚淺,是為了東宮前途或杜家權勢。

那,有沒有可能這位容樓主/杜姑娘其實知道吳允另一層身份,也在調查飛柳宮火難的真相?

這個突如其來的臆測,自兩人心頭一閃而過,使得兩人觸電般,同時感到背脊爬過一股深刻顫慄。

「妳該不會對吳允──」

「妳是不是對吳允──」

兩人異口同聲,一人一手抓住對方肩膀,話說到一半,房外突然傳來出乎意料的叫喚與敲門聲。

「子釉,妳在裡面嗎?」

咦?兩人陡然停住動作,聽這聲音是沐雲謙?

他不是應該被宮女帶去紀珞書換衣的房間嗎?為何會來這裡?

面面相覷的兩人朝房門看了一眼,接著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最後再一同默契十足地嘆口氣。

「想不到紀姑娘居然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杜媛衣小聲地感慨,瞥過眸,見言子釉亦無言揉著眉心,「錯過這一回,要讓東宮改變心意,接受紀家婚事就不容易了,妳有何打算?」

低垂的小臉快速思忖,下一秒,言子釉突然攫住杜媛衣手腕,將她拉到屏風後方。

「呃,難道妳想要我──」馬上會意過來她要做什麼,杜媛衣有點哭笑不得。

但鑑於當下情況緊迫,沐雲謙已拍開房門,來不及表示個人意見的杜媛衣只好趕緊配合演出,往屏風內側站過去。

「殿下怎麼過來了?」匆匆自屏風後走出,言子釉三步併作兩步,急促衝到門前。

「宮女說妳人不舒服,妳沒事吧?」見到她的第一件事,沐雲謙便迅速將她上下打量一遍,以確認她是否無恙。

「我沒事,不過殿下怎會走錯房間?」

「走錯?」沐雲謙一愣。

「咳,我是說,殿下怎知我在這裡?」這棟屋樓有兩層,一樓是放置儀式用具的大堂,二樓是兩個背對背的密閉房間,照理宮女應該帶他去反方向的那間才對。

「另一間房外擺了整排針松,妳不是對那氣味過敏嗎?一聞到便會雙眼泛紅,不停打噴嚏,自不可能進去那間屋子,我想帶路的宮女定是記錯了。」

這麼枝微末節的事,她自己都沒留意,他竟還記得?

去年兩人尚未大婚,她以養病為由,留宿東宮殿時,一名宮女將針松盆栽移到偏殿作裝飾,造成她噴嚏打了一下午,他知道後,下令東宮殿內不許再出現這類植物。

「妳怎麼還穿著濕衣?外頭涼,先進屋──」

見他正欲走入,言子釉立刻向前一個快步,用身體擋住他去路。

「怎麼了?」終於察覺她有意阻止他入屋,沐雲謙停在門口,目光下意識越過她望進屋內,赫然發現屏風後方有人。

雖只是一個朦朧形影,但有人藏身於屏後是肯定的。

驚訝轉回目光,他愕然看向她:「莫非是函⋯⋯」

能讓她如此緊張的人,除了她心儀的師父函蘭,應該沒別人了,沒想到此人竟暗地擅闖宮禁,若被人發現還得了!

「殿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可這句話只能放在心裡,言子釉抬起頭,狀似不經意地瞥向他身後,「啊,糟了,是紀姑娘。」

他跟著回過頭,一看長廊那端出現的人是紀珞書,他頓時也低低叫了聲「不好」,連忙把言子釉拉到屋外,迅速掩上門。

從另一個房間趕過來的紀珞書已換上乾衣,剛才在房內,上衫脫到一半,聽到大門被推開,她興奮轉過身,卻發現進門之人不是沐雲謙,而是宮女,原本滿是欣喜的笑臉完全僵住。

從宮女口中知道計畫失敗的她急急換好衣服,繞過迴廊,往這邊跑來,本來還懊惱著錯失這等大好良機,想假惺惺向他們解釋,是宮女太不小心,險些鬧出誤會,哪知卻撞見這可疑的一幕。

眼前這對東宮夫婦神色侷促,身著濕衣的言子釉還站在門外,東宮卻急匆匆把房門關起,似乎想掩飾什麼。

幸好紀家小姐不是太聰明,但也沒蠢得太過分,當下覺得事有蹊蹺的她不禁滿面堆笑地走近。

「哎呀,妃殿下怎麼還沒換衣呢,宮女們未免太怠慢了,若不嫌棄,洛書來伺候妃殿下著裝吧?」一邊說,紀珞書一邊伸出手,想去推開房門。

「紀姑娘!」這回擋在門前,不讓人進屋去的是沐雲謙。

「殿下這是⋯⋯?」看來屋內真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而且從東宮的反應,分明是想袒護他身旁之人⋯⋯等等,紀珞書突然想通了什麼,伸出食指,詫訝指著言子釉的臉。

之前放出東宮妃與其他男子私會的流言,純粹只是想壞其名聲,沒想到竟然誤打正著,被她矇中了!

「紀姑娘,」事情也不是妳想的那樣,不過這句話自然還是得放心裡,言子釉低下頭,「此事是我之過,與殿下無關,紀姑娘若要告發,我無話可說。」

見對方連臉都不敢抬起,紀珞書更加確信自己沒猜錯,如此有利的把柄落到手中,她簡直要樂開了花。

若她此時大聲嚷嚷,把大家吸引過來,就可在眾目睽睽之下,坐實東宮妃私通的罪名,那麼言子釉的下場必是毒酒一杯,屆時東宮妃的位置便空出來了,還怕輪不到她嗎?

可是,悄悄覷了面色鐵青的沐雲謙一眼,妻子紅杏出牆畢竟是種恥辱,一個被戴綠帽的東宮定會淪為朝堂笑柄,興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才這麼盡力為言子釉遮掩。就算她今日在此揭發,以致順利成為他的正妃,他也會覺得自己顏面盡失是她造成的,往後勢必要遭他冷落。

況且,之前晉見皇帝時,陛下交代她做的事,是以側妃身份嫁入東宮才好動手。

一番計較之後,紀洛書按捺下激動,朝言子釉搖搖頭:「不,這事萬不可聲張,尤其今日知返苑群臣聚集,又戒備森嚴,要避人耳目更不容易。幸而我父是羽林軍之首,待會我去求父親,請他撤開部分巡衛,好助屋內的人尋空脫身。」

說到此處,她刻意停了停,轉向沐雲謙,欠身一禮。

「畢竟洛書本就是要入東宮服侍殿下的人,這忙自是要幫的。」

換句話說,若她成不了他的側妃,她即刻便讓父親帶人包圍屋樓,把屋內男子搜出來,抖出這件醜事。

「妳⋯⋯」竟以此為交換條件相脅!沐雲謙不敢相信地瞪大雙眼,握緊拳心的手背上青筋盡浮。

若對方威脅的人是他,他定半句話也不理,直接掉頭,可,轉頭望向身旁那翦纖纖身影,他鎖起的眉心一緊。

一旦她和函蘭密會的事被公開,王室絕無可能讓兩人活命!

三日後。

「東宮要迎娶紀姑娘為側妃了?」

一早,看到杜維州從屋外抖落肩上的雪,走進來,杜媛衣放下快讀完的書卷,抬起頭問。

「不錯,婚儀訂在下個月初二。」今年冬天還真是特別地冷啊,坐到炭爐前,杜維州張開十指烤著火,「妳那日在知返苑到底做了什麼?我原以為東宮會拒絕紀家呢,沒想到他竟同意了。」

她可沒出多少力,最多只能算共犯吧⋯⋯杜媛衣沈默看著闔起的書,想到某人被迫接受親事,心裡應該很不好受,不知另一個「共犯」現在心情如何?是否與她一樣,也是這般五味雜陳?

對了,推開書卷,將空白紙箋拿過來,她快速動筆。

「你想辦法找機會去東宮一趟。」

「妃殿下?」歪過頭,一見信上收件人,杜維州揉揉眼睛,「我沒看錯吧?這是給言姑娘寫的信?」

皇帝曾召紀洛書入宮,讓紀家小姐成為東宮側妃僅是第一步,她得提醒言子釉,陛下的測試其實是在後面──咦?寫到一半,她赫然停住運筆。

怪了,她幹嘛給言子釉寫這種信?彷彿很擔心言子釉會吃虧似的。

以往能讓她產生此等關懷之情的人,只有靈兮和雲哥哥而已,前者,她已經永遠無法再向其付出,後者,以杜姑娘身份再次重返宮廷的她亦因立場不同,不能堂而皇之地對他傳達。

「怎麼突然不寫啦?」見她將筆擱回硯台上,杜維州不解。

「我想,就算沒有我的提醒,她也一定能識破陛下的用心。」說得無比肯定的她露出一笑,語氣間帶著莫名的自豪。

「聽起來妳似乎很欣賞她,之前妳不是說不喜歡那位容樓主?」

杜媛衣一愣,撇開頭。

「哼,現在我也只是沒那麼不喜歡她。」

「妳這意思,是指還蠻喜歡的吧。」馬上一語戳破她的嘴硬,杜維州笑著搖搖頭,雖已不當公主很多年,但在他面前,她偶爾還是會使使公主性子。

「論智謀,妳與她可說是不相上下,我看了都有點怕,但論縝密,她說不定更高一籌。」

「你發現什麼?」

「幾日前,她曾命留步樓影衛把這張圖樣交給京中最擅長設計機栝的老師傅。」從袖口掏出一卷文紙遞給她,這便是今日他特意過來的主要目的,「我暗中臨摹了一份下來,給妳確認。」

打開一看,她猛抬起頭。

「果真是嗎?」從她吃驚的表情,杜維州確定紙上所繪,的確是歸來寺後山密道的門上機關,「所以那日她在歸來寺逗留,確實是為了此事,顯然她已在著手調查,很想知道門後有什麼。」

「放心,哪怕問過京中最厲害的機栝師,她也打不開那扇門。」

「妳這麼篤定?」

「因為那是月明建國之初,融合算學、測數、鑄鐵術打造出來的機關,現已失傳,連我都解不了。」

當初她從密道內逃出,無需機關便能打開門,但那扇門一關,機栝自動鎖上,想從外頭開門就得破解機關才行,會有如此設計,初代國君該也是唯恐有人藉此密道從外潛入王宮。

「先前我不知她在機關設置上的造詣如何,為防萬一,才讓你去寺中刺探。現下她既命人去請教擅製機栝的老師傅,可見她、甚至她或許也詢問過函蘭先生,這二人都解不開那道機關門,短時間內倒無需擔心她會查出什麼。」

話雖如此,杜媛衣卻陷入更深一層的沉思。

「反而我比較想知道的是,為何她要費這個心?」

言子釉從不做多餘無用之舉,每一步背後皆有特殊籌謀,在東宮即將冊立側妃之際,說不定她已想好後面要如何收場。

只是⋯⋯儘管現在還猜不透言子釉具體有何作法,心中卻隱隱有股不安的預感,彷彿她會出什麼事!

望著寫到一半的信,杜媛衣想了想,最後伸出手,將硯上的筆重新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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