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花牋令 卷二 (2-11)

  花牋令 卷二

 

[2-11. 沒有最瘋狂,只有更瘋狂]

那一瞬間,沐雲謙整個腦袋空白了幾秒。

可也就那幾秒而已,抓回理智與神志的他做了一個深呼吸,伸出大掌抓住她嬌小肩頭,將她拉得更近跟前。

「妳不是她。」

沉黑雙眸直盯著她小臉,他說得篤定,沒有絲毫懷疑。

「這十年來去敲南牆御鼓的人,每個我都見過,她們不是沒通過第一關問答測試,就是在第二關敗下陣,要闖過那兩關有多困難,我最清楚,她們後來都被砍去一手一足,很多人因失血過多而喪命,所以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妳去!」

 她搖搖頭。

「如果你是認為我無法通過測試,這你大可放心,我並非那些冒充者。」

他也搖搖頭。

「我說了,妳不是她。」

原以為聽到她是靜出公主,他會震驚不已,像之前誤會她與函蘭相戀那樣大受打擊,但這次他的回應完全出乎言子釉意料,為何他能如此確信她不是公主?

「妳和於蘅一樣,是很聰明,但她是與我一同長大的手足,我對妳和我對她的感情是不同的,我還不至於連自己喜歡的人與親妹都分不清。」

公主其實也不是你親妹,她與你並無血緣關係⋯⋯言子釉抿上唇,偏開芳頰。

「我不明白妳為什麼不願說出真相,證明自己並未殺害紀姑娘,寧可冒死去南牆擊鼓,甚至不惜杜撰出妳就是我皇妹復生這麼荒唐的事──這倒提醒了我,我也未必只能在陛下給我的兩個選擇當中做出行動。」

「你想做什麼?」為何突然拉著她往外走?言子釉大吃一驚。

每回沐雲謙進牢屋探視,外頭守衛都會將鎖鏈打開,如今他就這樣明目張膽地帶著她穿過敞開牢門,嚇得守衛忙上前攔阻。

「殿下,您不可無詔──」

「讓開。」他沉聲喝退圍上來的眾人。

「你私自將我帶出牢屋,難不成要抗旨嗎?」被拖出門外的她急忙提醒。

當初也是考量到他為人剛直,絕不可能知法犯法,違逆聖旨,就算不相信她是靜出公主,比起明日任由她接過白綾,她去擊鼓,好歹還有一線生機,他理當不便阻擋。

豈料他竟一反常態,硬生帶她離開秋堂,現在想想她雖精通謀略,料事如神,卻不時算錯他的反應,而他大概也是唯一一個常不在她預測內之人。

「我沒打算抗旨。」見她奮力扭動,想掙脫他的抓握,沐雲謙索性將她攔腰抱起,「我是要執行月明初代國主訂下的天神律。」

天、天神律!此語一出,在場所有人全倒抽口氣。

所謂的天神律,源於月明創國之初,初代國主曾取得關家允諾,但凡沐氏王族後人,如遇難以自辯的困境,可於素心劍面前起誓,自己所言絕無虛假,關家人將催動素心劍,讓一道劍氣貫穿過他的身體,無論結果他能不能活下來,眾人,包括當朝國主都必須認可他說的是事實。

初代國主訂出這道律法,是想為後人留下一個機會,深知人總有力所難及的時候,如果拼上性命,哪怕被神器劍氣穿透胸口,也要傳達出這個意志,此人說的話必然值得被捍衛。

由於月明是無神的世界,僅剩素心劍這件神器,地位就如同不存在的天神一般崇高,故稱初代國君這道律令為天神律,效力凌駕所有法令之上。

「我會在素心劍前立誓,相信妳並未殺害紀氏,一旦妳的殺人罪不再成立,自然不需待在秋堂。」

「你瘋了嗎?」表情一片震愕的言子釉朝他大叫,越加使勁地想掙脫他懷抱,素心劍是連神都能斬殺的神器,被劍氣穿胸而過,哪可能活命!

「既然妳不肯說出紀氏下落,與其看妳死在白綾之下,或去擊鼓,讓人砍去一手一足,我不介意瘋一回!」他卻收緊雙臂,將她抱得更牢。

「你⋯⋯」

這對東宮夫婦,一個要去南牆擊鼓,一個打算接受劍氣穿身,真是一個比一個還瘋,旁邊兩排守衛不由得看得心驚驚,正猶豫著該攔下,還是該由著他把人抱走,下一秒,沐雲謙的目光突然朝他們決然掃過來。

「馬上去請關家御巫女入宮,主持天神律儀式!」

「呃⋯⋯是、是。」畢竟他是東宮,守衛不好違抗,退下之前連忙壓低聲,推了推身旁同僚,「快去稟告陛下。」

消息一傳到璟天宮,皇帝亦大為驚詫,沒想到兒子這回倒懂得跳出侷限,另謀出路,想來是他有言子釉這樣的人在身旁,多少受到一點影響。

「陛下,總不能真讓東宮以身試劍吧!」房如誨心急請示,「是否要即刻命人趕往聖殿阻止,或請御巫女暫緩入宮?」

自初代國主設下這項律令,幾百年來從未有過王族子弟敢提出,第一位要求進行天神律的人竟是一位皇子,且還是儲君,這一劍下去,可不得了。

「不急。」本想下令攔截,皇帝想起什麼,舉到半空的手放了下來,「雖事發突然,不過朕覺得,這種變故應該還難不倒她。」

如果她的確是「那個人」──

遠處,從秋堂出來,朝聖殿前去的某夫婦卻仍各執一詞,誰也不讓地僵持著。

「你停住!放我下來!」

「妳願意說出紀姑娘在哪了?」

邁步的長腿停下,他低頭看了看懷中人。

「⋯⋯。」充滿懊惱的小臉瞪著他,當著他的面緊閉上唇。

「那等妳願意說了再開口。」

不理會她的捶打,沐雲謙抱著不斷掙脫卻敵不過他力氣的她繼續前進。

一整路,兩人走走停停,已在爭鬧中經過大半個王宮,由於封印素心劍的聖殿位於內宮最深處,得再走過另一半王宮才會抵達,然而更煎熬的是兩旁唯恐出了差錯,不得不跟著的眾守衛們。

他們一邊亦步亦趨,一邊焦急地想著,前去璟天宮報訊的同僚是怎麼了,為何陛下尚未派人來制止?

再這樣走下去,萬一東宮進了聖殿,他們這些人攔不了,又擔不起東宮出事的後果,該如何是好?

「咦?有風⋯⋯?」其中一名護衛摸了摸臉頰,轉過頭。

這時節起風並不奇怪,但應是吹南風,此時風卻從北面襲來,且風勢越來越強勁,下一秒,更宛如一道滔天巨浪猛然打上,逼得眾人紛紛瞇起眼走避。

「當初函某曾向殿下提出三個請求。」

伴隨著強風而來的是一縷淡青身影,及一道溫雅男聲,待風力稍停,吃驚眾人拿開遮擋的手,赫然發現宮道盡頭出現一名姿容俊秀的男子。

「第一,入夏後別讓她留在京畿。」

此時此刻卻已進入初夏,她仍在京中,這座宮內。

「第二,必須護她於危難。」

這幾日她非但遭人下獄,明日還即將要被處刑。

「第三,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務必相信她。」

原來剛才逼退眾人的並非自然形成的風暴,而是此人將強大內力化為掌風掃出,與被吹開的眾人相反,沐雲謙站立之處並未受任何波及,以至於他從一開始,就清晰看見朝他和言子釉走過來的人是誰。

「函蘭先生⋯⋯」他訝然望著對方走近。

「如今看來這三個請求,殿下無一不違背。」距離兩人五步之遙,停住步伐的函蘭朝他搖了搖頭。

「我沒有不相信她。」針對來人的指責,前面兩項確實是他的疏失,他認,但後面這一項,沐雲謙覺得有必要說清楚,自始至終他都深信言子釉的為人,不可能殺害紀洛書。

「你依然沒弄懂,我說的相信她是什麼意思。」再度對著他搖頭,函蘭輕嘆口氣。

不是表面上一昧堅信她沒殺人,而是去相信她這樣安排必有道理及用意。

雖然不擅長變通的他這次能想到天神律來扭轉局面,已實屬難得,算是有點進步,不過本質上他仍遵照「當年初代國君訂下的」規則去行事,而她要走的路卻得披荊斬棘,將眾人既有根深蒂固的認知、舊習徹底顛覆,若他真有心與她同行,就不能僅是做得到這種程度。

「在不確定你是否有這個能力和決心之前,你懷裡那個人,我還是自己保護吧。」振臂一揚,如同之前在東宮寢殿外,函蘭迅速出手,將他懷中的言子釉接過去。

「函蘭先生!」對方動作太快,他根本猝防不及,不過一個眨眼,雙手已空的他反應過來時,函蘭三、四個輕點,已抱著她跳上高聳宮牆,於眾目睽睽之中揚長而去。

「殿下,這⋯⋯要追嗎?」忽然見到傳說中的人物,守衛們全以為自個兒在做夢,直到人走遠,才趕緊回神,齊唰唰看向沐雲謙。

「不必追了。」望著離去的兩人消失在視線中,臉色一片青白的沐雲謙握緊拳,將目光轉向另一個方向,「我知道他們會去哪。」

被一路緊抱,飛簷走壁地疾行,言子釉有些天旋地轉,只覺四周景物快速閃過,直至一個偏僻宮院,確定四下無人,函蘭抱著她落回地面。

「師父。」感覺他有意稍作停留,半途便將眼閉上的她睜開雙眸。

「還知道叫師父。」剛才近距離打量,即發現她臉色不太對,一想到她如此虛弱的原因,函蘭又是慍惱又是心疼,「我之前告訴過妳吧,妳的命,我賭不起。」

一入夏,位處悶熱盆地的京畿對她身體負擔極大,卻因沐雲謙不喜側妃,為了幫他解決這樁麻煩,讓紀洛書再也回不了東宮殿,她不顧最懼怕的夏季已到,硬是為他留到這時候。

見她輕蹙雙眉,低頭強忍不適的模樣,函蘭靜默片刻,將她緩緩放下,讓她靠著他站好。

「接下來不許又逞強,要乖乖聽話、吃藥。」深知她後續計畫是什麼,函蘭話中有話,打開預先備好的藥瓶,倒出一顆藥丸餵入她口中,盯著她嚥下。

「我當然是聽師父的話。」藥再苦也只能皺著小臉吃掉的她點頭如搗蒜,這時一定得表示出要她多乖巧,就有多乖巧,不然函蘭恐怕會考慮現在把她原地打包,直接拎回迴音谷。

「他不認為妳是靜出公主本人,勢必會全力制止妳去擊鼓,等一下到了南牆,便只能硬闖,妳先在這歇會兒,養足精神後,我們再過去。」沐雲謙並未帶人追來,可見他已先趕到南城牆,若他率眾包圍放置御鼓的高台,不讓他們接近牆下,屆時雙方交手在所難免。

「是我考慮得不夠周全,給師父添麻煩了。」接過函蘭遞過來的第二顆藥丸,她再次苦著臉吃下。

當初想的是,不管沐雲謙相不相信她是靜出公主,過了今日皇帝給的期限,明日他迫於無奈,也只能同意她去擊鼓一試。

所以之前給函蘭的信,寫的是她若哪天因故下獄,請自家師父不要採取行動,過幾日她自會安然出牢房,如果沒事先送那封信,函蘭一聽到她被關押,興許第一天就會去秋堂劫人。

哪知後來局面竟演變成這樣,結果還是驚動函蘭來這一趟,再來更得借助他的力量,才有機會突破沐雲謙的攔阻。

「無妨。」他淡淡一笑,要她安心,「我既然來了,哪怕南牆防守得再嚴密,我都會想辦法將妳帶上高台。」

話⋯⋯雖如此,當兩人抵達南牆門,遠遠看到密密麻麻的上千人影,簡直跟圍鐵桶似地守在宮牆旁,兩人瞬間都有點啞口。

「這⋯⋯」儘管早有心理準備,可面前這陣仗未免也太驚人了!他是把宮中所有守衛全叫來了嗎?看著前方黑壓壓一片,彷彿沒有盡頭的人牆,言子釉都不知道,原來附近這片地一次能站那麼多人。

「子釉,妳放棄吧,我是絕不會讓妳從這裡走上高台的。」領著禁衛軍,沐雲謙站在最前方,態度堅決地擋住她去路。

一旦她擊了鼓,下場必死無疑,說什麼他都不可能讓步,若她仍執意不肯說出紀洛書下落,那他就啟動天神律,用自己來換她一命!

「如此短的時間內,便完成集結佈防,殿下在調兵遣將方面確實出色。」面對眼前這片壯觀軍容,函蘭由左而右移動目光,迅速瀏覽過一遍,立刻瞭解整個情勢。

想必沐雲謙也考量到他武藝高強,所以特別做了防範,儘管他能一次橫掃數十名武林高手,但現在列陣在他面前的是上百、上千人,就算逼退周遭人群,後面還有更多人前仆後繼,他再厲害也有力盡疲累的時候。

一邊估算著,函蘭一邊抬起視線,望得更遠。

從他與言子釉站立之處,到後方南牆,距離相隔超過三十多丈,中間得通過沐雲謙佈下的重兵,才能到達宮牆,接著再自牆門口旁的石階,往上走過百來個階梯,直到上方放置御鼓的高台。

以他的能力,一敵千,硬拚出一條血路過去,是頗為吃力,但並非辦不到,不過恐將傷亡慘重,他並不打算這樣做。

「既然從地面過去比較困難,」轉過頭,他望向言子釉,「我們換一個方式吧。」

他一個眼神看過來,她立刻領會他的意思,下一秒,函蘭舉掌,運氣拍上她後背,那一瞬間她騰空飛了起來。

此舉莫不讓在場眾人發出同聲驚呼,只見一身雪似白衣的她有如踏風而行,輕盈滑過高空,就這樣越過下方重重人牆,一路朝高台飛去。

「等等──」這時才會意過來函蘭的意圖,沐雲謙趕緊踏地躍起,伸手想抓住她掠過的身影,卻遲了一步,僅捉住一截她揚開的衣帶,薄薄白紗完全止不住她的飛勢,於拉扯間很快斷裂。

於是她在空中暢行無阻地飛過眾人,落上對面高台,原本沒想到她能衝破包圍,守衛全佈置在地面入口,此時就算用最快速度衝上石階,也來不及制止她拿起台上鼓槌。

「子釉,不要!」眼看她高舉起雙手,即將朝大鼓打下,站在城牆下方的沐雲謙痛聲大喊。

咚──

第一道鼓聲,終究在她義無反顧地敲下後響起。

咚咚咚──

自設立南牆御鼓以來,前前後後百多人曾爬上高台擊鼓,都不曾像這回這樣,叫他聽得撕心裂肺,那一次次打在鼓面上的重擊,彷彿一下下搗打在他身上,將他敲得破碎。

咚咚咚咚咚──

即將西沈的落日照在言子釉皓白衣袖上,她一頭烏黑長髮全揚散開來,隨著擊鼓的動作,與白衣在風中一再飛起,在力氣快要耗盡,準備擊打最後一次大鼓時,她雪白手腕被人從後背霍然抓住。

她回過頭,默然看著趕上高台的沐雲謙,四目相交的兩人定定看著彼此,誰也沒說話,這一刻卻彷彿一瞬千年。

「陛下有令,帶擊鼓者前往舞殿。」

兩人無聲的對視,被一同來到高台上的房如誨高聲打斷,沐雲謙不得不鬆開手,沉痛看著她轉身,隨皇帝派來的宮人離開高台,走下石階。

於此同時,封印在內宮深處的素心劍微微震動,清亮如水的劍面浮現出一道女子身影,這次不再只是隱隱約約的模糊影像,而是清晰得連女子秀美五官皆清晰可辨,當遠處鼓聲響起,又平息後,劍面上的女子緩緩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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