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花牋令 卷二 (2-12)

   花牋令 卷二

 

[2-12. 究竟,是誰在測試誰]

宮中從未出現過如此尷尬的狀況。

對於此次擊鼓者,世人議論紛紛,畢竟言子釉是以東宮妃身份出嫁,萬一她真是靜出公主,與現任東宮可是兄妹,雖說蘇生後的她換了另一個身體,與東宮再無血緣關係,但總覺得曾為兄妹的兩人結為夫婦著實詭異。

因此多數人認為,言子釉登牆擊鼓僅是為了逃避明日死刑,一點也不覺得她有半分公主復生的可能,反而笑她這樣做十分愚蠢,躲得了一時,之後無法通過測試,還不是死路一條。

唯有皇帝心知肚明,那兩人原本就不是親兄妹,就算真成為夫妻也無妨,然而表面上仍得做做樣子,便以避嫌為由,讓每回都會參與問答測試的沐雲謙這次只可列席,不得提問,以免遭人質疑就算言子釉答錯,他為包庇妻子也不會當眾拆穿。

「言姑娘,請在此沐浴更衣。」領著言子釉來到一間屋舍,房如誨欠身一禮。

凡是擊鼓之人,都會被帶至這間位於舞殿右後方的屋子,梳洗換衣後再進入舞殿,只不過皇帝對這回擊鼓者異常重視,特別派自己的貼身內侍房如誨帶她過來。

也因為她擊了鼓,將以準公主之身接受測試,對她亦不再稱呼妃殿下,而改用她原先姓氏稱之。

推門入屋,裡頭已有數十名宮女等在屋內,每位宮女皆捧著一盒衣盤,盤上放著各色衣物供她挑選,她看了一眼,指向其中一人,待她入浴完畢,換上新褻衣,宮女為她穿上那件指定的白底金紋衣衫。

這一晚天邊無雲,星月燦爛,舞殿內燭火通明,亮得宛如白晝。

在房如誨領路下,言子釉緩緩步入舞殿。

殿內是座四方形大廣間,平日一片空曠,需要時才會搬來座位使用,近幾年宮內已鮮少舉辦舞宴,這座宮殿幾乎變成專門用來測試擊鼓者的場所,中間放著一張椅凳,兩旁各有一排座位,共十多人已就坐,左排全是曾伺候過靜出公主之人,包括奶娘張氏、宮人宮女們。

至於公主的家人⋯⋯言子釉輕抬螓首,望見坐在右側最首位的沐雲謙,從她一踏入舞殿,他的目光就落在她身上,她靜靜回視,哪怕縮在衣袖內的十指已緊握成拳,深深刺入掌心,也沒有刻意閃避。

早在兩人大婚那一夜,她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自己不僅無法再回應他的情,連他的義也終將辜負。

若她測試失敗,下場是死,若闖關成功,往後她將以公主的名義活下去,他們便只能當兄妹,不管結果是前者或後者,對他都十分殘忍,既已做出這個決定,她連閃躲的資格都沒有!

深吸口氣,言子釉直直走到那張椅凳前,閉了閉眸,接著毅然睜眼轉過身,面向左右兩排眾人。

「問答開始吧。」她站著道。

饒是她先前東宮妃的身份太過特殊,坐在左排的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想當第一個問的人,不禁朝對面看過去,坐在最右邊的沐雲謙不被允許發問,眾人只好轉向他身旁的大公主和小公主。

然而一想到當初言子釉大婚,兩位公主還參加過她的拜見禮,如今和她卻很可能從弟媳變妹妹,嫂嫂變姊姊,公主們也尷尬得很。

「妳⋯⋯說說以前住在哪座宮殿?」眼看大夥兒再這樣沈默下去也不是辦法,大公主不得不挺身而出做這個開場。

只不過之前進行問答測試時,家人這方都是沐雲謙在問,她與小公主不曾開過口,一是她們不像沐雲謙那樣熱衷於找回死於火中的手足,每次參加更像來看熱鬧,二是她們姐妹之間原本就沒多親近,對彼此實在談不上了解,要問也不知該問什麼。

「寶闕宮。」聽到如此顯而易見的送分題,言子釉勾唇一笑。

「寶闕宮裡,公主最常待在何處?」大公主的提問真叫人無言,不過好歹算起了頭,坐在左側最末位的宮人順勢把問題接下去。

「書室。」

「書室面朝東南的窗外,由公主親自種下的是什麼樹?」

「梔子樹。」

「公主只用慶城出產的硯台,桌案上也只放慶城墨條,是嗎?」

「錯,案上硯台共有兩個,一個產自慶城,另一個來自滬城,硯台上的墨條全是錠時墨。」滬城墨台是她喜歡用的,公主總是在桌上也幫她備一個,至於墨條,她們兩人都偏好發色穩定,磨起來略帶阻力的錠時墨。

「公主最喜愛的顏色是什麼?」第三位發問的,是曾服侍過公主超過十年的老宮女。

「紅蘇芳。」

「那妳為何挑這件白底金紋的外衫?」既知公主最喜愛的顏色,在宮女準備的各色衣盤當中,為什麼她不像先前那些擊鼓者那樣,都選紅蘇芳色衣裙來參加測試,反而穿當中看起來最隆重的金線鳳紋長衫?

「妳說這是何場合?」言子釉挑起眉。

「呃,這是⋯⋯」突如其來的反問令老宮女一愣。

「這場測試對我來說,是能否活過今晚的關鍵,說是生死攸關都不爲過,在如此重大的場合,妳記憶裡的公主會依個人喜好來挑衣服嗎?」

平日公主雖然十分隨性,但每逢宮中重要儀式、正式晉見、會面,都是正裝出席,公主曾說,在那種時候她不是她自己而已,她是月明國的公主,別說衣裝、舉止,包括眼界、氣度都要與這個身份相襯。

「確實⋯⋯是奴婢膚淺了。」本來和其他人一樣,半點也不相信她是重生後的靜出公主,但此時老宮女突然覺得並非完全不可能,不由得換上更認真的表情打量她。

「八歲時,公主第一次上馬,回程路上,曾發生意外自馬背上跌落,因此扭傷的腳足是左腳,還是右腳?」

「左腳。」

「春夏時節,公主睡前習慣燃何種薰香?」

「青木。」

「秋冬呢?」

「白檀。」

「花鳥和山水,在公主最常彈的古琴琴額上刻的是哪一個?」

「都不是,是日月雲紋。」

眾人輪番提問,一連串問答下來,言子釉皆回得順暢無比,沒有半分停頓,畢竟她與公主從小一起長大,無論公主有何喜好、習性,沒人比她更清楚。

就在眾人認為再怎麼問都考不倒她,她說不定真能通過測試時──

「公主自幼不能食用海鮮,每吃必起紅疹,唯有一物例外,是什麼?」

這個問題讓每回都是瞬答的她一頓,微微蹙起眉,過了幾秒,她仍沈默咬住唇,悶不作聲。

「言姑娘?」莫非她不知道答案?

聽見提問者的催促,言子釉依舊一語不發,看著她答不出來的樣子,坐在一旁的沐雲謙心急萬分,很想衝過去告訴她答案。

然而此刻眾目睽睽,他什麼都不能做,否則將直接導致她測試失敗,只能握緊雙拳,拼命在心裡對她大喊,鱔魚,是鱔魚哪!

「言姑娘,妳再不作答,這測試便算沒通過了。」代表皇帝前來的房如誨出聲提醒。

感覺到身旁傳來焦灼的視線,她轉頭看了沐雲謙一眼,他欲言又止,著急望著她,比她這個當事人更坐立難安,彷彿下一刻就要拍桌站起,言子釉嘆口氣,轉身朝眾人搖搖頭。

「沒有例外。」

「沒有例外?」

眾人譁然,提問的傳膳宮尤其意外。

「言姑娘,妳確定?」

靜出公主唯一能吃的海產只有鱔魚,這是公開的事實,宮中負責膳食的人都知情,傳膳宮真正想問的並不是這個,只是想以此為開頭再往下問,沒想到她竟在前面就答錯。

「妳以為是鱔魚嗎?」言子釉卻語出驚人,道出另一個隱瞞多年的真相,「會傳出能吃鱔魚的說法,是在元文二十年那次的燈節,負責宮中膳食的人換了一位新晉御廚,叫魏知。他廚藝精湛,年紀輕輕就從火夫升任掌廚,妒忌他的同僚故意不告訴他,寶闕宮的食材不能摻加海鮮,他那晚用鱔魚肉做了一道湯品。」

喝完湯,公主立刻出現嚴重過敏,此事若遭宮中追查,哪怕魏知坦言自己並不知情,他那些同僚也會落井下石,辯稱他們曾經告知,是他自個兒不慎疏忽,可想而知魏知不僅將因此斷送了前程,甚至喪命,公主知道後,自是不可能坐視不管。

「為了保下魏知性命,這才對外宣稱,鱔魚是唯一能入口的海產,魏御廚非但無罪,且要大賞。只不過後來每回有鱔魚做的料理送過來,為免穿幫,得預先吃下舒緩過敏症的解藥,那藥是私下向鄭太醫取得,此事鄭太醫亦知內情,你們若不信,大可向他求證。」

當年鄭太醫聽完魏知的事,很為其抱不平,二話不說就答應幫忙,公主在世時,都是他偷偷把解藥送到寶闕宮,以備不時之需,這位老太醫也一直守口如瓶,不曾對別人提起。

「來人。」言子釉這番說詞實在太過離奇,房如誨立刻揮手讓宮人去太醫院。

兩刻鐘後,宮人帶回鄭太醫證詞,與言子釉所言完全吻合,老太醫還激動表示,這是公主與他之間的秘密,他深信這回擊鼓者一定是公主本人,請他們千萬別為難她。

至此舞殿眾人不得不相信言子釉的話,特別是沐雲謙,他非常驚訝她居然知道如此隱密之事。

「言姑娘。」在眾人一陣交頭接耳的討論聲中,一個威嚴莊重的叫喚響起,出自坐在左側最首位的奶娘張氏,剛才其他人連番提問,她都沒開口,此時才從座位上緩緩站起身。

每回進行問答測試,她很少向擊鼓者提問,但原因並非如同大公主、小公主對靜出公主不夠了解,所以問不出問題,而是她照顧靜出公主長大,兩人情感深厚,除了沐雲謙,她是第二個最想找回靜出公主的人。

看著擊鼓者一個個來,她一次次燃起希望,結果卻發現這些人全是冒充者,她的希望跟著一次次粉碎,這麼多年下來,已歷經太多次從期望到失望,以至於每次看見這些擊鼓者,她都覺得很痛苦。

「張尚局。」以對方在宮中的官名稱呼,言子釉轉向這位四十多歲的婦人。

這名張尚局雖只是個奶娘,入宮之前,出身大戶人家,擁有良好學識與教養,在宮中頗受宮人宮女敬重,公主身亡後,被帝后留在宮裡,繼續協助處理宮廷內務。

「我只問一個問題。」直直看著言子釉的臉,張尚局表情肅穆,甚至到有點嚴厲的地步。

眼前這位擊鼓者是有史以來最特別的,縱使她道出魏知之事,張尚局也不敢馬上下定論,只覺得她很熟悉,這分熟悉感在過往的擊鼓者當中從未有過。

「我曾有位女兒,十五歲時入宮成為公主伴讀,不到半年便不幸病歿於宮內,若妳真是公主,應該知道她生的是什麼病?」

來來往往那麼多位擊鼓者,她從未向她們問過此事,這件事只有公主和她這個母親知曉,絕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

「張尚局的女兒⋯⋯」偏頭沈吟著,言子釉微瞇起眼,片刻後,她的答覆再度驚動四座,「是自盡,不是死於疾病。」

張尚局忘了,公主與她向來無話不談,發生這件事的當晚,公主就跟她說了。

「那時三皇子看上張姑娘美貌,想收入府中,張姑娘不肯,但礙於對方皇子身份,怕得罪他給家人添麻煩,所以服毒自盡,以絕了三皇子的企圖。」

「妳⋯⋯」張尚局詫訝得渾身一顫。

瞧張尚局的反應,眾人心想,鐵定是言子釉又說對了!

想不到呀,今晚問出這麼多不為人知的過去,言子釉不但知道公主該知道的,還道出大家都不知道的密事,她一再顛覆眾人認知,到後來都不知是他們在測試言子釉,還是言子釉在測試他們?

「張尚局,」走過去,言子釉徐徐傾過身,壓低聲在張尚局耳邊,用唯有她聽得見的氣音悄然說道,「我還知道張姑娘其實是詐死,她服下假死藥,屍體被運出宮,宮外接應的人就是我們安排的,張姑娘現在於京外隱姓埋名,已嫁為人妻,過的還好吧?」

難道她真的是──!倒抽口氣,張尚局瞠大雙目,看著一說完立刻移開腳步,走回中央的言子釉。

「我明白大家對我多有疑慮,光說出這些陳年舊事也無法打消你們的懷疑。」

唰一聲,言子釉轉過身,將繡著細緻金絲的長長衣袖朝後一振,在椅凳上坐下,她的神情漸漸地變了,舉起手,支著下顎,像在看著什麼人,露出一笑。

「靈兮,外面雪越下越大了,妳那麼怕冷,父皇的冬宴我就不去了,就在這裡陪妳看書。」

那是公主之前坐在椅榻上,看著她露出微笑的樣子!

「靈兮,妳不喜歡我跟那些世家小姐爭論,下次我不說就是,但她們若敢再無中生有,在背後編排妳,我絕對直接揍人,妳來勸也沒用。」

這是惱怒時的公主。

「靈兮,妳別擔心,我第一次上趙夫子的課也挨罵,他佈置的功課是什麼?拿出來我們一起看看。」

還有寬慰她時的公主。

她用公主的語調、神情,一一重現當時場景,彷彿她在扮演公主的同時,對面站了另一個人,而那人正是自己,從前她就是被公主以這種關愛的眼神看著,不管發生什麼事,那個身影總是擋在前面維護她,站在身旁鼓勵她。

曾經,她們陪伴著彼此,度過最開心和最難受的時刻,也一起闖過禍,吵過最兇的架,鬧到要絕交,然後不到一天就後悔向對方低頭,曾經,她們以為兩人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一同老去。

「靈兮,妳看⋯⋯

然而現實卻是,她已經永遠失去了這位最好最好的朋友。

「靈兮,妳是不是⋯⋯

過去,那一聲聲對她的叫喚,此刻從言子釉口中說出來,雖是她真正的名字,她卻更像在叫著再也見不到的亡友,每一字都充滿懷念,每一句都全是思念。

當她學著公主的神態,說完最後一句話,抬起頭,發現舞殿內鴉雀無聲,眾人全被剛才那一幕震撼住,驚愣看著她,張尚局還滿臉熱淚,摀著唇哭了出來。

若非礙於宮規,在皇帝尚未承認她身份之前,不可斷然改口,張尚局說不定會直接跪下來喊她公主。

過了好半晌,眾人才回過神,包括房如誨。

「若⋯⋯諸位沒有異議,」攏起發抖的雙手,他朝言子釉深深彎下腰一揖,「小人這就向陛下回稟,言姑娘的問答測試已過,三日後,請言姑娘在此獻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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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公主手刀奔來
    =͟͟͞͞🔪 =͟͟͞͞ ╭ ( ꒪Д꒪)╯
    靈兮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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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公主手刀奔來好有畫面感 XD
      如果公主當時在場,應該會心疼得要命
      期待寫到兩人相認的那一天 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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