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花牋令 卷二 (2-13)

  花牋令 卷二

 

[2-13. 花牋令]

原以為言子釉參加問答測試僅是緩兵之計,意在拖延執行死刑的時間,無人期待她能過得了,誰知她竟順利通過了不說,且據宮中可靠消息,還是所有擊鼓者中被認為最像靜出公主的人,頓時輿論整個大逆轉,世人開始熱烈議論起她的生平。

從她拜函蘭為師,成為禮部尚書言祥安養女,到受封東宮妃,她的經歷本就充滿傳奇色彩,如今眾人更一窩蜂收集她寫過的詞、譜過的曲,興致勃勃地拿她和之前靜出公主譜寫的詞曲作比較。

「原來她從那麼早,就想到可能會有這一日。」

桌上攤著言子釉這些年來流傳在外的詞曲,杜媛衣發現對方用的全是她以前常用的韻腳,填曲風格、技巧也處處仿效於她,且深得原作者精髓,簡直宛如她的分身一般。

「妳是說,言姑娘早已預謀要登牆擊鼓,假冒妳的身份?」拎起飄落到桌腳的那張紙,杜維州對上面歌詠韶光的詞句略有印象,這是言子釉首度發表的成名作,寫於兩年多前,莫非她那時就有這個意圖,所以刻意模仿?

「倒不是。」朝杜維州搖搖頭,她將那首詞接過來,支著額看了一會兒,「她這人深謀遠慮,心思細密,行動之前已盡可能把所有事態想過一遍,去南牆擊鼓應該只是她預料中可能會發生的其中一種狀況,且是最壞的那一種,既是最壞結果,以她性情,必是提早做好萬全準備,以應這一天發生。」

想必言子釉做的不只這一項,各種想得到的可能情勢,她都預先做了防範,究竟這名女子過去曾經歷過什麼,需要如此步步為營,每走一步,都要提心吊膽,往前先算十步?

「在她接受第二關測試之前,有辦法安排我見她一面嗎?」

「辦法是有,」如今言子釉以準公主之身,住在舞殿後方屋舍,利用杜家在宮中的眼線,尋隙支開屋外守衛,只要時間不長,讓她進去一趟倒不是問題,「不過妳見言姑娘做什麼?」

「勸她放棄獻舞。」

那座銅盤是她親手設計,除了她本人,整個月明國無人能在銅盤上跳完花牋令,因她當年故意做了一個更動,外人並不知道!

「放棄?」

抬起頭,言子釉看向進屋的來人,對方半句招呼都沒打,直接就進入正題。

「杜姑娘來得也太突然了,可以解釋一下叫我放棄的理由嗎?」再朝杜媛衣身後看去,外面守衛不見人影,只有一同入屋的杜維州停在門邊。

杜家勢力果真不容小覷,連禁宮都已滲透到這種程度,難怪皇帝對他們這麼忌憚。

「理由還需我挑明?」憂心忡忡趕來,卻見明日獻舞失敗後,就要斷手斷腳的當事人悠閒坐在榻上看書,杜媛衣終於明白什麼叫做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冒充者的下場,妳不會不清楚吧?」

雖然雙蒙著白紗,看不出對方眼中真實情緒,但從她責備的語氣,透露出一絲難掩的焦急,讓言子釉莫名感到有點開心。

「怎能一口咬定我是冒充者呢,」糾正著她的措辭,言子釉盪開笑意提醒,「他們都說我是歷次擊鼓者當中,問答測試表現得最好的人。」

這她也有耳聞,環起雙手的杜媛衣馬上用不以為然的表情偏開頭,很不捧場地發出冷哼。

「呿,聽說妳惹哭了公主奶娘,張尚局為人嚴謹慎重,居然也被妳糊弄過去,留步樓的情報網果然不同凡響。」

杜媛衣認為她能通過第一關測試,是憑恃著來自四面八方收集到的情報,她這位留步樓樓主才對靜出公主瞭若直掌?

「為何杜姑娘就是不相信,我真是公主本人?」攤開兩手,言子釉一副很無奈地嘆氣。

「呵,妳問我為何不相信⋯⋯」杜媛衣難以克制地抽搐了一下嘴角,很想對她說,如果妳是靜出公主,那此刻站在妳面前的我是啥?

「總之,別以為妳能通過問答測試,便十拿九穩,別忘了,先前也曾有二十多人闖過第一關,最後也沒能成功。」朝她傾過身去,杜媛衣壓低聲音,「不如我現在就幫妳逃出宮去,就算事後陛下大怒,下令滿城搜索,妳有函蘭先生護著,要躲過追捕應不成問題。」

就知道她來這趟絕非單純探望,原來打的是這主意,換杜維州面部表情有些抽筋,如今言子釉身份特殊,要把這麼一個大活人弄出宮去並非易事。

「我不會逃的。」然而不等杜維州表示此事還得斟酌,言子釉直接搖頭拒絕。

「妳⋯⋯」這下杜媛衣真的急了,一想到面前之人明日鐵定過不了花牋令那關,下場必死無疑,當下她一個衝動大步上前,一把抓住言子釉,「那妳明日跳花牋令時,一定要從──

「杜媛衣!」眼看她差點說溜嘴,杜維州連忙硬聲打斷。

這一聲大叫令杜媛衣剎然止住,聽到杜維州刻意用這個名字喚她,她頓時清醒過來。

若她向別人說出銅盤的秘密也就罷了,但現在她告知的對象,可是腦筋動得比誰都快的留步樓樓主,馬上就會察覺到不對勁,萬一反問她為何知道這個秘密,她的真實身份就瞞不住了!

至今他們仍摸不透言子釉入宮的真正目的,若她知道當年靜出公主沒有死,且正站在她眼前,他們實在沒把握她將作何反應,會不會對他們不利?

是以,杜維州說什麼都要出聲制止,在確定言子釉是敵是友之前,絕不可冒險讓他保護了十年的公主陷入危機。

多年之後,三人每每想起這段往事,都有點哭笑不得。

雖然當時杜維州的考量沒有錯,但不得不說,他真是好心辦了壞事,若非如此,說不定兩人在那時就能認出彼此,後面許多結果都會不同。

「咳,我是要說,時間差不多了。」用咳嗽掩飾剛才不自然的高喊,杜維州匆匆進屋,拉開她抓著言子釉的手,「我們得盡快離開此地。」

「可是⋯⋯」被他推出門外的杜媛衣猶豫回過頭,滿臉掙扎地看著屋內之人,直到杜維州將她強行帶走,再也看不見。

望著兩人離去的這一幕,言子釉瞇起眼,方才杜媛衣到底想對她說什麼?

抬起手腕,靜靜看著對方在自己脕上留下的握痕,過了片刻,她收回手,把膝上的書一同闔起。

如同每一個夜晚都會過去,每一個日出都會升起,接受第二次測試的這一天終將到來。

今日是夏至最熱的時候,天亮得很快,當宮女進門,要服侍屋內之人起身洗簌,發現言子釉早已梳洗完畢,坐在窗前等候。

在宮女協助下,她換上一襲舞服,這次穿的舞衣是公主最愛的紅蘇芳,因花牋令是公主所創,自是要穿上她最鍾愛的顏色。

待一切裝扮準備妥當,言子釉邁出屋子,屋外站著房如誨,這回仍由他負責帶路,與往常慣例不同的是,皇帝將親自主持她的第二關測試,連杜上相都提出也要到場的要求。

若能當眾證實言子釉是冒充者,這將成為宮中有史以來最大的鬧劇,且她先前還是東宮妃,可說是雙重醜聞,杜上相自不可能錯過這等重創皇室顏面的機會,非得親眼見證不可。

於是一踏入舞殿,言子釉就看見眼前陣仗,與第一關測試時不過寥寥十多人相比,今日簡直是熱鬧到不行,兩旁座位排到全滿,且座無虛席,該是群臣見杜上相要來,也紛紛找理由上書附議。

當中,言子釉看見杜媛衣和杜維州也在場,坐在前方第一排的杜媛衣見她目光望過來,立刻朝她搖頭,似是想暗示她什麼,但此時人多口雜,兩位姑娘也只能遙遙相望。

然後,她看見了沐雲謙。

昨日杜媛衣來探望她之後,其實他也來過。

那時他跟著傳膳的宮女一起過來,自從將她帶出秋堂,揚言要啟動天神律,又帶人圍了南牆,皇帝怕他再做出更出格的舉動,下令在言子釉結束測試之前,暫時收回他所有權責,他有任何指示,眾人得先稟過皇帝,得到准許才可執行。

想想他為了她,堂堂一個東宮卻落得如此對待,也真是夠憋屈的了。

放好膳食的宮女退下後,默默看著彼此的兩人一陣無言。

見他緊皺著眉,千言萬語想對她說,到了嘴邊卻又欲言又止,不知該怎麼啟口,她輕嘆口氣,先打破沈默。

「你也是來勸我放棄?」

「子釉,明日那一關,妳過不了的。」

「怎麼你對我還是這麼沒信心?」問答測試時,杜媛衣沒在現場,故不知細節,但他可是從頭看到尾,「我以為經過前一場測試,已經足夠證明我是誰。」

確實,當她說出魏知與張尚局女兒的內情時,連他都是第一次聽聞,對於她竟能打聽到如此驚天內幕,他詫訝不已,不過⋯⋯。

「妳是留步樓樓主。」

喔?她挑了一下眉。

看來他與杜媛衣都把她成功通過第一關測試,歸因於她是留步樓樓主的關係,包括她能模仿公主的表情、動作,也認為她是透過留步樓搜集的情報,才能演示得那麼惟妙惟肖。

「既然你仍不相信我是你皇妹復生,覺得我不過是在模仿她,為何你不生氣?」當初紀珞書模仿她吹笛,他可是反感得很。

被她這麼一問,沐雲謙微微一愣。

是呀,照理他應是不喜任何人刻意模仿她們的,然而那晚她當著他的面,重現過去那些點滴時,他看到的反應卻是驚訝,而非動怒。

「我想⋯⋯是因為妳在說那些話時,眼中有種特別濃烈的悲傷吧。」

將注意力從昨夜回憶中拉回來,言子釉繼續往前走。

偌大舞殿內,前方是最後入座的皇帝,加上兩旁滿滿座席上的眾人,近百人視線全集中在一身紅衣的她身上,她行完禮,走上中央那座大型銅盤。

一早宮人即已將這座巨大機盤從公主之前寢宮搬來就定位,銅盤高兩呎,直徑三十呎,經過十年,原本金棕色的表面已氧化成灰青色,盤面紋路亦被時間磨得光滑。

「言姑娘,請獻舞。」得到皇帝點頭示意,房如誨上前一步宣布。

銅盤旁的宮廷樂師將手按上琴弦,彈起靜出公主所譜的夜朝歌行,同時間宮人亦開啟銅盤機關,除了中間言子釉站立處,銅盤上內外兩圈轉輪開始各呈相反方向旋轉。

就在琴曲前奏即將結束,言子釉深吸口氣,長袖一甩,隨著第一樂段的起音踏地躍起,踩著內圈轉盤踏出第一個舞步。

而這第一步便讓在場眾人面色大變!

眾所皆知,靜出公主創立的十二道花牋令,對應春夏秋冬四個季節,起頭應是四季之首的春季,但言子釉卻是從冬季開始跳。

「這⋯⋯」沒人料到她竟從一開頭就跳錯,觀舞的大夥兒看得下巴都快掉下來。

然而更叫人驚奇的是,轉盤居然沒有停止,反而繼續轉動!

這是怎麼回事?眾人滿腹驚疑,個個瞪大眼睛看著。

只見她紅袖翻飛,在銅盤上翩翩起舞,一身紅紗衣似朵火焰紅蓮,腳下踩的舞步卻是最蕭瑟冷冽的寒冬!

當年公主寫下花牋令時,因取名的「花牋」,源於月明女子出嫁前,都會在一張貼有壓花的紙箋上,寫下給未來夫婿的祝福語,盼之後夫婦攜手白頭,一生美滿,故都以為公主是以花牋上四季盛開的花名為題,譜寫成舞,開頭自是萬物復甦,一年起始的春天。

「哼,才不是這樣。」

十年前,有一天晚上,公主單獨帶她去看那座剛打造好的銅盤,在她面前親自跳了另一個版本的花牋令!

那時她也不解,為何是從最凜冽的冬天開始?

「靈兮,近幾年朝廷動盪,皇室與杜氏權力傾軋,衝突越來越激烈,政局一片混亂,靠帝王之術的權衡牽制已解決不了當前亂象。」

一邊跳著花牋令的公主,一邊向她解釋,當下她才明白,這首舞寫的不是即將出嫁的閨閣女子,而是公主對治國的想法和規劃。

「放眼天下,既已滿是破敗之景,」回想她們二人在月下的那一晚,言子釉跟著公主當時順序,半分不差地踩過轉盤,彷彿那時候的公主就在眼前,兩人一起於銅盤上,一前一後地舞著,「若要重生,便只能革舊佈新,不破不立!」

唯有大刀闊斧,將所有舊習全數剷除,才能渡過最刺骨的嚴冬,來到春暖花開的下一個季節。

「當浩劫過後,萬物似是死絕,待春風吹起,新芽萌動,希望猶存,卻亦是乍暖還寒,且試且慎行。」

在迎來了春季,徹底破壞後再重建的嶄新世界,勤勉的主政者需廣納賢才,一方面嘗試,一方面謹慎修正,直到找到最正確的治理方式。

「如此終將國泰民安,百業興旺,有如盛生機勃發,甘雨膏澤,草木空前繁榮。」

看著她一步步踩在不斷轉動的銅盤上,一一跳過冬、春、夏三個對應的銅格,夜朝歌行的曲子亦彈到就剩最後一個段落,眾人從一開始以為她跳錯,而掀起好大一陣騷動,到現在已沒人發出半個聲音,全都屏氣凝神,直盯著她紅衣閃動的身影。

「秋始收,水清月涼,仍須秉持初心,不忘冬之將來,時刻謹惕,以期為君一日,一生賢明,正道──」蹲下身,她右掌啪一聲,用力拍在身下那片銅格上,「明察!

結束了?不約而同發出高呼的眾人伸長脖頸,爭相想看清這場測試的結果。

隨著她最後的吒喊,內外兩輪銅盤嘎然停止運轉,換中央那片銅板被齒輪帶動移開,露出下方一個匣盒,裡面是治國十二策,這就是公主當年殫心竭慮,替父親準備的壽禮。

可惜這樣一位聰慧賢良的公主,卻因其真正身世將動搖沐氏立國的根基,而被亟欲掩蓋真相,身為皇帝的「父親」殘忍地殺害了!

走過去,言子釉伸出雙手抱出匣盒,頓時舞殿內全部人,包含皇帝,全倒抽口氣,震驚站起身。

自從南牆設下御鼓以來,這是第一個在銅盤上完整跳完花牋令,開啟機關下方賀禮的人!

「蘅兒⋯⋯」終於找到她了!雙眼飽含熱淚的元文帝內心一片激動,對著下方之人顫抖喚道。

聽見皇帝這聲叫喚,無疑已承認了她的身份,侍立於一旁的張尚局領著六名宮女走過來,朝言子釉款款拜下淚喊。

「恭迎公主回朝!」

捧著匣盒,言子釉一身緋紅,立於眾人目光之中,她動也不動,雪白面容看不出悲喜,似是一時間百感交集,而無法言語。

然後她緩緩抬起頭,悄然望向同樣站起身的沐雲謙,他臉上一片震撼,充滿前所未有的驚愕。

昨夜,他離開之前,她曾問過他。

「你真的不認為我能通過第二關嗎?」

他不加思索,用很沈重的神情搖頭。

「那座銅盤是我皇妹親手設計督造,就算留步樓的情報網再怎麼厲害,妳也不可能探聽到銅盤運轉的關鍵,除非是她本人,否則沒有任何人能在上面跳完整首曲。」

「如果我真能跳到最後呢?」

這次的問題,卻讓他陷入了沈默,他想了許久,久到言子釉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語帶艱難地開口。

「那麼,我也只能相信妳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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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啊~~~~可惡的杜維州(● ˃̶͈̀ロ˂̶͈́)੭ꠥ⁾⁾
    沐雲謙:( ゚д゚) 世界崩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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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之後等兩位姑娘知道了,杜大人的日子就難過了XDDDD
      至於東宮⋯⋯他得堅強一點,努力撐到大結局才有好日子(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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