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花牋令 卷二 (2-14)(完)

  花牋令 卷二

 

[2-14. 假公主]

這不應該呀!

言子釉明明不是靜出公主,為何她能在銅盤上跳完舞,並取出匣盒?

如今她在大庭廣眾之下得到皇帝認可,真正的靜出公主豈不是──轉頭,正想看向身旁的杜媛衣,卻發現對方不知何時已離場,杜維州連忙追出殿外,四處尋找,終於在一座無人宮牆旁,找到那個蜷縮於角落的身影。

「公主!」匆匆趕到杜媛衣身前,他趕緊蹲下查探她狀況,赫然見她渾身發抖,捂著唇哭得厲害,「妳⋯⋯還好吧?」

第一次見她哭得那樣傷心,杜維州不禁有些手足無措,也難怪她一時接受不了,自己的身份突然被人冒名頂替,不管是誰都會大受打擊的。

然而當她抬起頭,杜維州才明白她並非因為身份被冒用而哭泣,而是另一個更驚人的理由!

「靈兮⋯⋯」顫抖呢喃著的她伸手抓住杜維州,整個人激動萬分,「她是靈兮──她是靈兮哪!」

什麼?

「言、言姑娘是之前的⋯⋯關家巫女?」他一臉愕然,以為自己聽錯什麼,「妳確定嗎?」

當年的關家巫女,心地純真,毫無城府,性情是出了名的柔雅,與後來的言子釉別說沒半點地方相似,兩人之間的差異根本就是南轅北轍。

「想在銅盤上跳完花牋令,開啟匣盒,必須從冬季開始,這件事我只向靈兮說過。」剛才目睹言子釉第一步踩上代表冬季的銅格時,杜媛衣身心大震,差點失態跳起,頓時所有與言子釉有關的事件、傳言,排山倒海般朝她湧來,她豁然想通許多事!

「她拜函蘭先生為師,成為留步樓樓主,到入東宮,去南牆擊鼓,所做的每件事,全是為了調查飛柳宮大火。」

時至今日總算知道言子釉入宮的目的!可在知道之後,她對摯友這十年來的經歷簡直心疼不已。

「我的靈兮,本是最單純無爭的人,她卻為了我,把自己逼到如此境地!」拉下矇住雙眼的白布,杜媛衣淚流滿面,不斷搖頭,「而我⋯⋯我之前居然還叫你去歸來寺殺她!」

現在回想起來不免深感心底發涼,後怕得很,幸好當時杜維州沒成功,否則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這言姑娘的改變實在太大,不只容貌,心智、性情、好惡全判若兩人,妳沒認出來也屬正常,會察覺才奇怪吧。」不忍她深陷自責之中,杜維州故意岔開話安慰,「我倒覺得,知道她是誰之後,先前許多疑惑都一掃而空,包括她協助吳允逃離朝廷抓捕,且在立場不明的狀況下,妳們二人默契竟能好成那樣,也就說得通了。」

兩位姑娘真是不可思議,哪怕不知對方真實身份,還能再度對彼此產生這麼深的情誼。

「只不過關家巫女竟會以言姑娘之身死而復生,未免太過蹊蹺,十年前那聲劍鳴響起時,妳因跌落地道而逃過一死,照理神器之力應不起作用,為何卻應驗在關家巫女身上?」

眾所皆知,關家人雖能向素心劍許願,卻只可他人復生,無法自救。

「不⋯⋯」杜維州這番話讓她想起什麼,她緊握住眼帶,站起身,「一直以來我們都深信月明是無神之地,但之前吳允隸屬的組織就曾試圖證明,我們的世界其實有神明存在,若他們的主張是真的,連這個最根本的認知都可能出現差錯,又怎知素心劍的傳說會不會也有問題。」

當年他們聲稱,親眼見過素心劍上顯現出神靈影像,萬一此事曝光,顛覆的可是眾人幾百年來根深蒂固的信念,為免引起舉國譁變,影響沐氏政權,朝廷立刻對吳允等人進行掃蕩,且她隱約覺得飛柳宮大火必定與此有關。

事發當日清晨,內廷命婦送來婚服,想請準新娘試衣,不巧靈兮去了聖殿,她興致勃勃幫著前去聖殿找人,到了門口,裡頭宮女卻說靈兮已早一步離開。

她猜想,靈兮說不定是看到了什麼,使得皇帝緊急下令,將靈兮和那日在聖殿當值的宮人宮女帶至飛柳宮滅口。

然而倘若真是如此,世人關注的焦點全放在靈兮身上,難保不引人疑竇,唯有她這位公主也連同喪命火中,才能將眾人的注意力轉移到她這邊。

為此,皇帝不惜命人一起燒死親生女兒,說到底也是私心作祟,看準靈兮死前必會向素心劍許願,之後他只要設下御鼓,把復生的女兒找回來就好。

此時的她和言子釉都沒想到,她們各自只查出一半實情,對於對方握有的另一半真相卻尚不得知。

「如今那些知情者已被趕盡殺絕,僅剩吳允這個關鍵人物,既然言姑娘是關家巫女,只要妳向她表明身份,她一定會反過來幫妳,帶我們去找吳允。」跟著起身,杜維州正要邁步付諸行動,手臂卻被她抓住。

「不行!」她立刻搖頭制止,「不能讓她知道我還活著。」

「為何?」他一臉不解,原以為她此刻最想做的就是與言子釉相認。

「今日她在舞殿上頂替我成為靜出公主,已是一步險棋,往後在宮中絕不能露出破綻,讓人發覺她是假公主。」伸手擦掉臉上的淚,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以她現在能力,若專心應付可自保,可一旦她知道我還活著,勢必會以我為重,而不再考慮自身安危,屆時她的處境會變得更凶險!」

身為函蘭親傳弟子,現今的靈兮才略、計謀可不在她之下,萬一靈兮為了她,做出什麼不顧己身的事,連她都沒十足把握,能招架得了友人佈下的局。

「那妳⋯⋯真不打算跟她說?」終於知道她剛才為何哭得那麼傷心,不僅是猛然間領悟到友人復生,一時激動難掩,還有分明很想與對方重聚,卻得顧慮後果,將這分渴望硬生壓抑下來,可想而知她心裡有多難受。

「那晚飛柳宮火難的真相固然重要,但沒有比她安然無恙更重要。」深吸口氣,她努力穩住身體的顫抖,將手中白布重新綁回眼上,「在人前,你也要當心,別被人看出異狀。」

只要靈兮平安,她不能道出自己是誰,僅能隔著布綾望著昔日摯友也沒關係。

「哎,我是不擔心我會有啥異狀。」嘆口氣,杜維州用下巴指指遠處,「只是覺得這事態變得越來越詭異了,我比較擔心妳們之後打算怎麼收拾。」

他說的是⋯⋯?回過頭,杜媛衣隨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是寶闕宮座落之處,言子釉得到公開承認後,便從舞殿被帶往她們之前居住過的殿宇。

「啊,不好!」這時杜媛衣才注意到另一個問題。

靈兮在舞殿完成測試,眾人對她就是靜出公主復生一事已深信不疑,這當中自然也包括從頭目賭她跳完整首舞的沐雲謙!

哪怕之前他並不相信,在言子釉順利通過第二關測試後,他也再無不信的理由。

眼下她又不能拆穿靈兮假冒她的事,如此一來,他非但不知言子釉就是他年少時的戀人,還把言子釉錯認為她,今後他豈不是會把靈兮當成死後重生的妹妹!

同時間,因兩人關係突然從夫婦變成兄妹,站在門外的宮女們面對眼前這位當事人,同樣也都有些不知所措。

方才她們在殿內幫言子釉換下舞衣,改著公主朝服,髮式、配飾也全換上王室公主用度,著裝完畢,正欲為她點上唇脂,外面驀然傳來宮人稟報,說東宮來到門外。

坐在椅上的言子釉沈默了一秒,接過宮女手中胭脂盤,便叫殿內宮女去門外擋著,別讓人入屋,自己以指腹抹上絳唇,完成最後一道妝容。

可⋯⋯面前這位又哪是她們說擋就擋得住的,十多名宮女忐忑立在門前,一個個妳看我我看妳,就是沒人敢抬頭去看前面那位來人。

知道她們守在這裡不讓他進去,是言子釉的意思,沐雲謙也沈默了一秒,然後他堅持要她們讓開。

「但、但是殿下,公主她⋯⋯」應該也是覺得現在兩人關係轉變,見了面挺尷尬,這陣子先迴避為好。

「我還是東宮吧?」他提醒地問。

「呃,殿下⋯⋯」眾宮女期期艾艾,將頭垂得更低。

「之前陛下收我職權,是在舞殿測試結束之前,如今測試已完成,我的命令無需再經陛下核准,妳們現在就得遵守,全退下吧。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這下宮女們也不得不從門邊退開,讓他進屋,然而進到屋內的他卻沒見到言子釉,她並未待在妝台前。

自從飛柳宮大火,儘管已超過十年未曾再踏足此處,但這座寶闕宮是他幼年及年少時最常來的地方,對裡面格局早已爛熟於心,閉上眼都不會走錯。

其中東側有座青綠水池,是沐於蘅生前最喜歡的一處風景,四周遍植草木,一到春夏綠樹如茵,花開不絕。

果然,在那座花團錦簇,清水粼粼的池邊,立著一個人影。

聽見後方走過來的腳步聲,那道身影緩緩回過頭。

之前穿著東宮妃服樣的她如今是一襲公主袍服,身披錦帛,頭上梳著未出閣的髮式,繫於髮櫛上的不再是黃纓穗帶,而是櫻色彩絹。

不過換了個衣裝,這模樣卻已與她在東宮殿,身為他的妃時大相逕庭,沐雲謙停下腳步,望著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她。

如同那天在南牆高台上,天邊雲聚雲散,風起而過,對望的兩人相互看著彼此,誰都沒有言語。

『如果我真能跳到最後呢?』

這一日,終歸是要面對。

『那麼,我也只能相信妳是她。』

早有心理準備,往後在他面前,她將永遠扮演他以為的那人,師父給她的藥,她也吃了,沒事的,她一定可以的。

「文武百官已在品正宮,等著參加為我重新舉行的受封禮,你有什麼話,待我完成儀式,從品正宮回來再說。」

以平靜得毫無破綻的聲調說著,不管是神情、用詞、舉止,完全與從前的公主一無二致,她自認為自己做得可稱上完美,離開池邊,走過他身旁時的姿態、速度也不緊不慢,拿捏得恰到好處。

然而當她表面波瀾不驚,與他錯身而過時,他轉回頭,驀然叫住她──

「靈兮!」

這一聲叫喚卻令她猝不及防,猛地止住步履。

等、等等⋯⋯他剛才叫她什麼?宛如瞬間被天雷劈中般的她內心一驚,錯愕回過頭,這才發現,他定定凝視著她的雙眼盈滿淚水,臉上更是一付心疼到極點的表情。

「妳是靈兮,對嗎?」他哽咽再喚,朝她邁過步伐,「我早該想到!」

他他他他他他他為何⋯⋯?與迫不及待想走近的他相反,言子釉卻是一臉驚惶,被他嚇得踉蹌後退。

怎麼回事?他昨日不是說,如果她能在銅盤上跳完花牋令,他便也只能接受她真是他皇妹復生的事實,可他現在竟一口咬定她並非公主,且認出了她真正身份。

回想起稍早在舞殿上,她取出匣盒,他看著她,那一臉震驚的樣子,原來並不是把她當成公主,而是他那時領悟到她其實是關靈兮!

「之前是我被自己先入為主的觀念所蒙蔽,以為妳能通過第一關問答測試,還把於蘅神態模仿得那麼像,全因妳是留步樓樓主的關係。」

昨日她發問時,他會那樣回答,也是因他非常確定她並非沐於蘅本人,就算留步樓的情報網再厲害,她也不可能通過測試。

「然而當妳真在銅盤上完整跳完花牋令,反倒讓我意識到還有另一個可能,那便是妳根本不用靠留步樓的力量,也能辦到,只要妳是與於蘅一起長大,在這世上對她瞭如指掌的那個人!」

他一邊說著,一邊朝繼續不斷往後退的她走去。

「你、你是怎麼察覺的?」很想再與他拉開距離,奈何她退著退著,背已靠上一堵宮牆,身後再無路可退,只得停下來。

「我想起長歡曾說,妳不喜坐車,更對擠在狹小之地有陰影。」來到她跟前的他傾過身,張開雙掌,滿心疼惜地捧住她小臉,「這是當年受困火場留下的後遺症,那會讓妳回想起當時情景,所以妳才會那麼懼怕。」

他簡直無法想像,那時驚恐萬分的她該有多疼多痛!

難怪她先前每年夏季都要離開京畿,尤其是酷暑來臨之際,炙熱高溫,對她不啻是最可怕的折磨。

「我⋯⋯會有如此陰影,確實是那個緣故。」一想起那晚烈焰焚身之痛,她面無血色,暗暗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才有辦法穩住抖顫的手腳,「但當晚喪生於火窟中的,同時有我和公主,若在這個身體裡重生的人是公主,她也會有同樣反應,你怎能如此篤定你面前之人不是她,而是我?」

以關家人呼喚神器的傳說來看,將她當成公主復生還比較合理。

「我分得清。」放開指掌,他朝她搖搖頭,「如果今日重生之人是她,我對她便會像對待手足一般,但我對妳從來不是這種情感,能讓我這麼在意、這麼動心,只可能是我喜歡的人。」

那一瞬間,她在心中淚流不止,張口想說些什麼,見他伸過雙臂想擁她入懷,她面色驟變,使盡力氣將他毅然推開。

「靈兮?」錯愕看著她閃過他身旁,站到另一邊去,沐雲謙蹙起眉,邁步便想走回她面前。

「你站在那兒別動!」

她卻高聲制止了他,唇角擠出一朵苦笑。

「殿下可知,所有人當中,我最不希望認出我的人是你

他愣住,沒想到她會這麼說。

「為何⋯⋯?」

想不顧她反對走過去,但她笑容悽楚,神色堅持,眉眼帶著一種決絕的悲涼,令他不得不停下腳步。

「因為自今日起,我,只會以你皇妹靜出公主的身份活下去!」

從她登上南牆擊鼓,從她踏入舞殿,在銅盤上完成第二關測試,便注定兩人今後只能成為這種關係。

這是從雁過山回宮隔日,送出兩封信的那個清晨,她就做出的選擇。

哪怕這些年來她變的豈止外貌,連內在都已跟著不同,再也不是他記憶裡的那個人,那個模樣,他卻告訴她,他還是愛上了她,她的決定依然沒有更改,反而在得知他情意之後,讓已經下定決心承受這個代價的她更痛徹心扉。

「靈兮──」

「這個名字,也請殿下以後別再喚了。」迅速打斷他,逼迫自己壓下所有情緒的她背過身去,不再看他。

「妳不能⋯⋯」心急地想阻止,後面的話尚未出口,眼角餘光瞥見迴廊轉角走來一人,沐雲謙再怎麼焦急,也只好把話咽回去。

「公主,」來到跟前的張尚局欠身一禮,發現沐雲謙也在,於是躬身再拜,「東宮殿下。」

無怪乎一屋子宮人宮女們不進殿,全擠在門外,原來是夫婦變兄妹的兩位當事人都在,眾人覺得見了尷尬,寧可等在外頭。

「陛下差人來說,再受封禮比照當年晉位冊封儀式,您若準備好了,請移步品正宮。」

不愧是教養公主長大的張尚局,面對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場面,依然一派鎮定,無半點慌亂。

「好,我立刻過去。」

「另外,」還有事要稟告,張尚局微微一頓,似也認為不尋常,「函蘭先生也到了,陛下特別恩准他進品正宮觀禮。」

按律函蘭無官無職,並不能入殿,但他深受天下士子敬仰,難得他主動提出進宮的請求,皇帝求之不得,自不可能拒絕,且他身為言子釉師父,名義上是照顧公主十年的恩人,功在朝廷,於情於理也該受封賞。

「慢著,子釉!」然而他太了解她的性子,她讓函蘭入宮一定有特殊目的,絕非表面上看起來那樣簡單!沐雲謙快步上前,緊握住她手腕,「妳要做什麼?」

不能在外人面前喊她靈兮,可也不想用妹妹的名字叫她,他索性繼續如此稱呼。

「你很快就會明白,我稍後要在品正宮說的事,也與你有關,不如你同我一道過去。」這次她倒沒閃躲,只是將他的掌心輕輕拉開,「你放心,我自會澄清當初大婚的緣由,以後眾人對你我關係便不會再像現在這般不自在。」

澄清當初大婚的緣由?沐雲謙隱約感到不對勁。

那時是為了與她合作調查崔執儀,但在飛柳宮大火真相未明之前,他不認為她會貿然說出來。

可若不用這理由,她究竟打算怎麼解釋?

看著身著一襲公主服的她緩緩走出迴廊,那背影沒有回頭,似將與他漸行漸遠,他不再遲疑,趕緊加快步伐追上。

池內倒映著樹影的水面,濃綠如織,一朵落花飄落池心,激起的漣漪左右晃漾,泛盪了許久都沒有停下。

池畔旁,夏至的蟬鳴響徹雲霄。

 

 

 

 

 

花牋令.卷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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