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花牋令 卷三 (3-2)

    花牋令 卷三

 

[3-2. 我不合適，誰才合適]

留步樓買賣情報，做的不是什麼光明磊落的生意，對朝廷來說，十分忌憚官員與之接觸，但凡被發現進出留步樓者皆遭嚴懲，先前東宮就曾因觸犯這道禁令，被罰閉宮自省十五日。

如今在這個場合，讓杜上相抖出容近晚的身分，豈不是要給剛完成公主受封禮的言子釉難堪嗎？甚至杜上相更可藉此大加討伐，敗壞她的名聲！

聽見此事被揭穿，沐雲謙大驚，沒料到杜上相會知曉，他匆匆看了言子釉一眼，再迅速看向人群裡的杜維州，想起去年曾委託此人調查容近晚，杜維州正巧也朝他看過來，兩人四目相交。

呃⋯⋯看他把眉頭皺起來的樣子，就知他誤會了，杜維州後背冒了冒汗，很想對他大喊，不不不，冤枉啊，告密的是你妹，我半個字都沒說，只是站得比較近。

同一時間，言子釉亦朝相同方向看過來，只不過她看的是杜媛衣，兩人距離有點遠，杜媛衣雙眼又蒙著白布，無法看清雙方神情，但兩位姑娘都表現得很沉著，似乎一點也不意外。

尤其是言子釉，被當眾拆穿這等驚天秘密，她非但沒有半絲慌亂，反倒異常冷靜，面對杜上相不懷好意的告發，她也沒替自己辯解，而是耐心靜待皇帝開口。

「去把暗格裡的密函取來。」果然皇帝吩咐完房如誨，馬上轉向階下眾臣，「上相說的這件事，早在去年蘅兒就向朕稟告過了。」

咦？眾人一愣，去年？

那時她還是東宮妃，與沐雲謙剛從懋城回京，於璟天宮覲見皇帝，沐雲謙退下後，皇帝曾要她多留了半炷香時間。

當皇帝屏退左右，殿內只剩他們二人，皇帝開口第一句話就是要她跪下，她沒問原因，立刻依言跪下。

『妳可知錯？』

『知道。』

『錯在何處？』

『東宮執意揭發懋城太守冒領賑災款項，秉公處置收賄官員，明知此舉將埋下隱患，令朝中杜氏一派心生警惕，危及王室，我卻未出言規勸。』她對答如流，顯然早料到皇帝會向她問責。

『既然知道，為何不阻止？』

『因為我有辦法讓杜氏勢力不足為懼。』

『喔？妳素有才情，』皇帝聽了十分嗤之以鼻，『想不到妳的自信還比才情來得高。』

長年以來王室深受杜家打壓，連他這位帝王都應付得狼狽了，她一個小女子又能有多大本事？

『陛下只知我師承何人，卻不知我另一個身分，是握有全國最精密情報網的留步樓樓主，容近晚。』

那天下午，皇帝張口結舌看著托出實情的她，久久說不出話。

也是在那之後，皇帝開始懷疑她極有可能是他遍尋不著的靜出公主，以於蘅的能力、聰慧，說她能號令留步樓如此龐大紛雜的組織一點也不奇怪。

「當時她已對朕解釋，創立留步樓，以販售情報營生只是表面，她發覺我月明國中有多位官員貪贓枉法，欺壓百姓，所以一直暗中搜羅證據，好找機會澄清吏治，以正官場。去年她說這些話時，朕以為她只是對官吏優劣比尋常人更上心一點，如今看來她身為公主，確實有充分理由關心朕的官員們是否稱職。」

見房如誨捧著一疊密函回來，皇帝示意他交給站在言子釉身旁的函蘭。

「這些是從去年到今年，蘅兒讓留步樓送到朕手上的案子，」裡頭涉事之人不乏來自杜家，之前礙於他不便與杜上相正面衝突，收到後只能壓著，這下正好可藉機鏟除杜家部分爪牙，「函蘭先生，你現為公主少師，連同這幾件一同併案審了吧。」

「好。」函蘭淡淡應下，接過書函時，不動聲色望了望身旁小徒兒。

小徒兒也抬起頭，心照不宣地與他對看了一眼。

『在敵人面前，別讓他認為妳是完全沒有弱點的人，相反地，妳要讓他誤以為，他已找到妳最大的弱點。當他打算以此一舉擊垮妳時，妳只要事先讓那個弱點不再構成威脅即可。』

師父教她的不僅是敵明我暗而已，還包括如何適度給人留下把柄，這也是為何杜維州查出她是留步樓樓主時，她一點也不在意，反而放任他、杜媛衣甚至杜家得到這個情報。

眼看言子釉四兩撥千斤，輕鬆便化解本以為能令她名聲掃地的危機，杜上相面上無光，臉色比之前更差地踱回去，見杜媛衣亦是一副頗為扼腕的模樣，也就沒再多說。

殊不知從杜維州那邊看過去，他可是瞧見了他們杜家引以為傲的杜姑娘唇角悄悄勾起了一個弧度。

頓時杜維州後背再度淌下冷汗，就說她怎麼可能對關靈兮不利，她分明早想到對方一定留有後手，不但巧妙地讓杜上相認為她已為杜家盡力，還製造時機，藉由皇帝的口替言子釉的留步樓洗白。

突然之間杜維州不禁大為感慨，這人哪，天生命運坎坷，磨難再多都沒關係，只要你有一個能力強到叫人害怕，又無條件挺你到底的朋友，你想征服全世界也不是問題。

而且，抬頭看向堅定站在言子釉身旁的另一道身影，杜維州內心的感觸不由得又更深了，人家前關家巫女有這樣的朋友還不只一個，她有兩個呢，真叫人羨慕啊！

然而身為杜維州豔羨不已的對象，表面上風光接受受封，又順利渡過危機的言子釉，心中卻無半分喜悅，她深吸口氣看向左後方，在整場儀式中皆默不作聲的沐雲謙。

不管剛才情況有多驚險，她都不曾畏懼，可比起皇帝或杜上相，這個人，才是她最難面對的關卡。

「還有一事，我想當著今日在場眾人的面說清楚，免得有人不斷在背後議論我與兄長的關係。」

等等⋯⋯！想起她在池邊說過的話，沐雲謙朝她跨出一個快步，下一秒卻在與她對視中，硬生收住上前阻止的舉動。

「我與東宮自幼一同長大，本就是最要好的手足，其實去年他即已認出我是誰，也認為當年大火發生得蹊蹺，如果要調查，在宮內一起追查縱火者更容易些。我們商量後，決定瞞著眾人，對外以大婚名義迎我入宮，實際上我們並非夫妻，一直是以兄妹關係對待彼此。」

沐雲謙定定看著她，從他握得死緊的雙拳，可知他是費了多大氣力，才有辦法聽到她這樣說時，繼續保持緘默。

而明知他聽了會心痛，也知以他性子，要他隱瞞實情有多難受，但為了她著想，他還是不會拆穿她，言子釉亦將藏於衣袖下的十指根根掐緊，逼自己看著他，一面說出違心之言。

「原來是這樣。」眾人恍然大悟。

「難怪先前東宮對東宮妃這麼好，他們小時候就是最親近的兄妹嘛。」

「是啊，想必東宮之前那些出格行為，說要啟動天神律，還帶兵圍南牆，也是為了替公主掩飾，好爭取時間⋯⋯」

靈兮妳⋯⋯唉，聽得也很心痛的杜媛衣暗暗嘆口長氣。

如此一來，往後眾人看待她和沐雲謙是不再覺得尷尬，但這樣下去他們豈不得永遠受困於這種兄妹關係了！

「此事我既已說開，相信也解了大家心中疑惑。」轉開視線，言子釉環視了大殿一圈，再將目光收回來，正想轉向御座上的皇帝，一陣嚴重暈眩驀然襲來，令她眼前一黑，身體差點失去平衡。

她的臉色不太對！離她最近的函蘭發現異狀，立刻伸出手要去扶她。

雖然幫她配制的藥丸，能勉強壓制住她的心因症，但剛才她逼迫自己說出那些話，根本像她親自拿把刀，往自個兒心窩猛刺進去一樣。

然而函蘭的手尚未碰觸到她，另一人已更快一步，將搖晃欲墜的她直接攔腰抱起，函蘭面露訝色地看了看那人，那人也看了看他。

「大庭廣眾之下，殿下這樣抱著她，不合適吧？」函蘭壓低聲提醒。

「難不成你就合適？」沐雲謙同樣低著聲反問。

而他懷裡那人全然沒意識到發生何事，小腦袋還在天旋地轉著，直到從陣陣暈茫中回過神，言子釉睜開眸，發現自己竟身體離地，被人抱在懷中，且抱著她的人不是別人，是沐雲謙，她一愣，趕緊朝他使眼色示意。

──好不容易才澄清大家對我們的懷疑，你快放我下來。

──怕什麼？妳不都說了，我們自幼一起長大，本來就是最要好的手、足！

呃，這⋯⋯瞧他黑沉著臉，直瞪著她的模樣，平常從沒啥默契的兩人，這回難得無需言語，便很清楚對方表情是什麼意思，尤其是最後二字，完全可以想像若他真發出聲，那兩個字會像從撕咬的唇齒間迸出來般地⋯⋯精彩。

本想推開他的言子釉頓時有些猶豫，如果此刻堅持叫他放手，實在沒把握他會怎麼反應，只好把推阻的小手默默收起，任由他貼身抱著。

見此，函蘭眸光一閃，轉身面向皇帝：「陛下，公主重生後，身子骨十分羸弱，這陣子又過於勞心傷神，先讓殿下帶她回寶闕宮休息吧，我也會為公主把脈，確定她無恙再離開。」

於是三人先退出了品正宮，皇帝不放心，命人去太醫院傳話，若函蘭有任何需要，太醫院務必全力配合，交代完也迅速離了席，就剩前來觀禮的官員和親眷，依著順序魚貫走出去。

「怎麼了？」發現杜媛衣沒跟著眾人離去，卻偏著頭似在思索，杜維州原本邁出去的步伐又收回來，改踱到她身旁，「她有函蘭先生跟著，不用擔心。」

剛才言子釉身體不適，險些失去意識，看起來不像裝的，以為她在擔憂摯友狀況。

「我知道。」望著他們三人方才站立之處，杜媛衣隱約覺得有異。

靈兮突然對杜家發難，連函蘭都一反常態入朝，成為公主少師，兩人鐵定在進行某種計畫，然而最令她驚詫的還是她那位兄長今日在大殿上的舉動。

從小她與沐雲謙是很要好沒錯，可他有這麼⋯⋯排斥別人靠近她嗎？剛剛他匆匆把言子釉抱過去時，動作之急，速度之快，簡直就像不願抱住她的人換成旁邊的函蘭似地。

「你去準備一份薄禮。」思忖片刻後，她心中登時有了主意。

「薄禮？」

「既然她有病在身，我們假意去探望一下不為過吧，但不要挑她在場時去。」

「啊？妳去探病，卻故意挑人家不在時過去？」這是演哪齣？

「所以說是假意啊，這幾日東宮應該會常去她宮中探望，陛下也會找機會單獨召見她，若東宮那時正巧在寶闕宮，你趕緊讓人來通知我。」

喔，聽懂了，杜維州環起雙臂：「妳想見的人是東宮？」

從她矇著白布的臉上看不出在琢磨什麼，但她上揚起的唇角隱隱含著一縷笑意，杜維州倒是十分肯定，那是她準備有所動作前的預兆。

「我想是時候好好坐下來，與他聊聊兄妹之間，一個關於合適與不合適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