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花牋令 卷三 (3-5)
花牋令 卷三
[3-5. 關家巫女]
太失算了!
本要提醒自家那位木訥到不行的兄長,哪知弄巧成拙,被靈兮撞見奇怪的一幕,每每思及那日場景,杜媛衣就懊惱不已。
雖然之後她曾試圖找機會再去趟寶闕宮,好澄清誤會,奈何一直沒有合適時機,好不容易於其他場合碰見,週遭都有旁人在,她焦急翹首,盼能與靈兮私下談談,但靈兮只是對她微微一笑便轉身離去。
想到這裡,杜媛衣的心情不禁更鬱悶了。
「別人撒野都撒到妳地盤上,妳還有心思考慮旁的事。」甩手震掉刀身上的血,將長刀收進鞘內,杜維州走入屋。
「又來?」放下支額的手,坐在窗邊的她回過頭,「加上今日這一批,前後共五次了吧。」
儘管不是第一次遇刺,表面上她是杜家小姐,深受杜上相倚重,先前也曾有杜家政敵前來尋仇,可都不像這回上門的全是江湖殺手。
「對於這些人的可能來歷,妳依然沒有任何頭緒嗎?」刺客身手普通,遠非他對手,但時不時出現也挺擾人。
「或者⋯⋯」見她搖頭,杜維州大膽猜測,「妳去問問妳那位小巫女,我覺得她一定知道什麼。」
第一批刺客來襲,發生在她從杜府前往王宮官道上,他趕到時,那些人已被留步樓影衛先一步制伏,由此可見言子釉早料到她會受到襲擊,故命影衛前來,想必應當是清楚背後主使者身份的。
「今日留步樓影衛也還在?」感受到友人如此在乎她的安危,不惜動用留步樓的人來保護,杜媛衣笑顏逐開。
「不止呢,今日連東宮護衛都來了呢。」
什麼?上揚的嘴角瞬間僵住。
近日她與沐雲謙過從甚密的流言在宮內瘋傳,為挽回杜家權勢,杜上相更有意藉此促成兩人,令她不得不分些心力出來應付,但這並不是最棘手的。身為流言風暴中心的當事者,一言一行備受矚目,每逢他們同時出現,她都恨不得低調避開,撇清關係站遠些,然而也不知沐雲謙是怎麼回事,每回遇見她,他皆一語未發,一雙沉沉黑眸卻像在研究什麼,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看,那審視的眼神,連杜媛衣見了都莫名覺得發毛。
而他這反常舉止亦引來眾人諸多揣測,大部分人認為他們之間確有私情,以致流言越演越烈,據說杜上相已著手上奏,打算為她建請章台試,她遇刺似乎也是從那時開始。
「他竟讓東宮護衛過來!」她掩面哀嚎,只差沒跳起身,「上相都已在打東宮妃這位置的主意,若真開了章台試,那場景將有多荒謬可笑。這段時間他不琢磨著避嫌,還把東宮護衛摻和進來,豈不是讓人產生更多聯想。」
「放心,剛才我已向他們表示,妳的安危自有我杜家負責,不勞東宮費心!」
嗯?察覺他語氣間帶著一股奇妙火氣,杜媛衣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你氣憤?」
杜維州一愣,這才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此時的他內心竟有幾分不悅。
「妳不也說了,再這樣演變下去將有多荒謬,妳與東宮可是兄妹。」兄妹怎能成婚!
「你氣憤的理由是這個呀。」姝麗面龐一歪湊到他面前,她笑著打趣他的反應,「那,若我與東宮不是兄妹就可以?」
「不可以!」不加思索的回答立刻從口中迸出,連杜維州自個兒都嚇了一跳,下一秒,拉回理智的他連忙補上,「別忘了,妳現在可是杜家小姐,陛下不可能同意這門親事。」
杜家已經出了一位皇后,元文帝絕不會再重蹈覆轍,讓未來皇后又來自杜氏。
「陛下阻攔是一回事。」清晨獨處時,她通常會拿下眼帶,此時一雙明亮大眼正笑瞇瞇地望著他,「這些年來你同意與我合作,全是看在我能幫你釐清槐仁東宮身亡的疑點,你不覺得如果我成了東宮妃,將是一個查探東宮殿內是否有密道的絕佳機會嗎?」
是⋯⋯這樣說沒錯,他對槐仁東宮之死的真相異常執著,可不知為何,他一點也不想去認同她口中說的那個「絕佳機會」。
「要查東宮殿不急於一時,有的是其他辦法。」他避重就輕地轉開話題,「妳還是專心想想,怎麼解決眼下層出不窮的刺客,要不我去找言姑娘問清楚?」
「等等。」拉住轉身欲走的他,杜媛衣搖頭,「她只是派影衛來保護我,而非直接出手揪出幕後之人,可見她尚未摸清對方目的,不宜打草驚蛇,你別去亂了她計畫。」
現在的靈兮可是走一步之前,先算十步的人,她相信摯友這樣安排必有其意。
「我看,妳是非常樂於沉溺在被她保護的這種狀態吧?」環起雙臂,杜維州用狐疑的眼神睨著她。
這兩位姑娘感情好成這樣,真不可思議,難怪十年前曾有宮人笑說,五皇子有時會吃妹妹的醋,他那時聽了還十分嗤之以鼻,但如今他怎麼好像越來越能體會現今他們這位東宮的心情呢?
「據說她以休養為由,向陛下請求前往青碧行宮小住,陛下允了?」她也避重就輕,改問另一件事。
「是啊,預計今日晌午出發。」
「行宮中到底有什麼是她想要的⋯⋯?」拿出京畿輿圖,在桌面上展開,杜媛衣望著圖紙上的各地標記陷入沉思。
這座青碧行宮位於京師北側山巒的半山腰上,因地勢較高,向來為皇家夏季避暑之地,但現已入秋,氣溫轉涼,這時節入山未免有些不合常理。
且不似繁華的都城腹地,北山麓一帶全是僻靜林地,距離城門足足有四日路程,任何一個達官顯要都不會把宅邸建在那兒,除了──
「關家!」她猛地站起身,「是關家!」
前往青碧行宮途中,勢必得取道太蔭山,關家第一代家主在太蔭山下建府,至今已有兩百多年。月明建國之後,由於關家地位超然,唯有重大儀式才需奉詔入宮,與朝臣百官幾乎沒有往來,自然也沒必要遷居京城,和官僚親眷比鄰。
「她接受再受封禮那一日,我以為她當眾指認杜上相只是權宜之策,想藉此麻痺陛下耳目,免得這位帝王現在就警覺到,她已發現他是下令縱火滅口之人。」
回想那日在品正宮,她一開始指向皇帝的指頭,隨著轉身往下指時,曾順勢掃過群臣,當中亦包括授命觀禮的現任關家御巫女,最後才落在杜上相身上。
原來她真正目標既不是最前頭指的皇帝,也不是最後所指的杜上相,而是中途指過去的關家!
「不好!」領悟到摯友目的,不是揭發飛柳宮火難這麼簡單而已,她要做的根本是顛覆眾人數百年來根深蒂固的認知!杜媛衣臉色一白,驚站起身,「她去青碧行宮有誰隨行?」
見她突然神態驟變,杜維州嚇了一跳,趕緊回道:「主要是負責伺候她起居的張尚局,以及寶闕宮的宮女宮人十二人,據說言姑娘從迴音谷帶來的兩名侍女也會跟去,陛下還撥了一隊京衛督護隨車護送。」
「東宮和函蘭先生呢?」京衛督護是皇帝的人,名為護送,實則更像監視,真遇緊急狀況反倒麻煩。
「東宮曾請旨陪同,不過被陛下以別的理由留在宮中,函蘭先生⋯⋯倒沒見他有特別表示。」
如今朝堂詭譎,函蘭正一點一滴將權力從杜家轉移到自己手上,在此重要關頭,靈兮自是更希望他坐鎮京中應變。
沉吟片刻,杜媛衣伸手拿起桌上眼帶,將雪白綾布纏回雙眼。
「咦?妳上哪去?」
放下綁好綾帶的指頭,她勾唇一笑。
「入、宮。」
然而已經十分熟悉她每個神情的杜維州知道,她不是在笑,而是要幹大事之前,對自己展露出決心的某種習慣性動作,覺得不太妙的他苦著臉,一邊追出去,一邊搖著頭提醒。
「先說好,妳想做什麼都成,但記得咱們得顧全大局別衝動啊!」
*
太蔭山於北側群山中不是最高聳的,卻是山林最秀美的一座,長年雲霧繚繞,又因關家府邸座落其中,使得附近地域顯得特別神秘,彷彿蘊藏著一股不同世俗的靈性。
許是這分靈氣太過逼人,靜出公主的車駕一行經山腳,馬車內的公主就突然臉色發白,胸悶目眩地病倒,嚇壞一干隨侍眾人,幸好性情沉穩的張尚局很快鎮定下來,立刻命人前往就近的關家傳話,說明公主突發不適,請求關家提供協助。
這消息太過突如其來,許久不曾接待外人的關家一陣忙亂後,終於將病得連走路都需人攙扶的公主迎入南院落,連同隨從護衛安頓妥當已是入夜。
「她當真病了?」
透過薄黃紗簾,可見一縷女子身影獨身坐在簾後,手中把玩著黑玉棋子,語調冰冷地問。
「聽謝大夫說,脈象虛浮,氣血凝滯,確實病了。」侍女恭敬回話。
「既然病著,今夜差人伺候著便是。」
侍女一愣,小心翼翼地提醒:「家主⋯⋯不打算去拜見?」
有客前來,主人不第一時間出面問候,未免有失禮數,更別說對方是皇室尊貴的公主,又是聖上尋覓多年的愛女。
「她不是病著嗎?我明日再去也是一樣的。」
「可那是靜出公主──」
啪!一聲尖銳敲打在棋盤上的落子,打斷了侍女未盡之語,侍女趕緊噤口,不敢再多言地行禮退下。
「哼⋯⋯公主?」待屋內再無旁人,紗簾後方的女子彷彿聽到天大笑話般,用無比譏嘲的口吻唸出這二字。
當侍女前來南院落傳達,家主明日將來拜見,張尚局正領著長歡在外頭熬藥,不在寢房內,宮人宮女們也被言子釉打發到另一邊廂房,屋內唯有祁湘侍奉榻前。
「看來御巫女對妳這位皇女很是冷淡呀。」等傳話侍女走遠,祁湘回頭望向寢榻,見躺在枕上的言子釉睜開雙眼,翻身坐起,立刻伸手幫她把枕褥疊好。
「也很是防備呢。」一入府,就讓大夫過來請脈,分明想試探她是真病還是假病,只不過這點心思早在她預料之中,路上便服下函蘭為她調製的藥丸,諒醫術再高超的大夫也看不出端倪。
「離京之前,谷主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小心照看好小姐,是藥三分毒,小姐可別用過量。」
「放心,師父也只願給我五顆啊。」不管她怎麼央求,函蘭都不肯再多給,倒是除了她本就隨身攜帶治療心因症的丹藥,其他諸如傷寒、止血、鎮痛、解毒等等,連防身迷藥、麻藥也樣樣不缺,看著掌中被塞得鼓鼓的繡袋,言子釉笑嘆搖頭。
雖然成功說服函蘭別同她一道前來關家,但要他留在京中,必須答應他三件事,把這只藥袋貼身不離地帶著便是其一。
「剛剛來診脈的那位謝大夫,是現任御巫女的夫婿吧,叫謝玹?」收起繡袋,言子釉接過祁湘遞過來的茶,是長歡一進屋就先沏好,放到現在僅剩一點餘溫。
「是叫謝玹,兩人成親超過七年,可惜尚未有所出,中間御巫女四次有孕都不幸流產。」
隨著這代巫女遲遲未能順利生產,恐影響關家傳承,近年來這件事也越發引人關注。
「四次有孕⋯⋯」輕啜著漸涼的茶,言子釉抬眸環視週遭。
前生她雖是關家巫女,但很小就被抱入宮,不曾在這裡生活過,說來這還是她第一次來到關家。
兩相比較,宮中陰謀充斥,是血腥殘酷的權力場,住在裡頭絕對稱不上輕鬆愜意,然而這座關家府邸給人感覺更苦悶,更壓抑。
府中大多是年長侍女,個個斂眉低首,安靜做事,表面看似井然有序,實則像被某種無形枷鎖所縛,半點個人情緒也沒有,宛如失去知覺的木偶。
第二日,言子釉起得相當早,天邊不過微亮,她已穿妥外衣,悄悄推門走出。
「找到了?」壓低聲,她對著空無一人的廊下問道。
「是,樓主請隨屬下往這邊走。」仔細看,才見矮叢旁藏著一道人影。
在留步樓影衛引領下,她避開值夜侍從,出了南院落,一路往西,越走,路越小,四周越僻靜,直到前方出現一座巨大石牆,足足有五層樓高,牆上一面鐵門,上著鎖。
「等等。」見影衛欲動手為她撬開門鎖,言子釉輕聲阻止,「這麼重要的出入口,竟無人看守,可見這門不是尋常方法能打開。」
略作思忖,她隨即掉頭,轉身就要離開,影衛頓時愣住。
「樓主不試試解開這把鎖嗎?」專程遠道而來,眼看目的地就在石牆後方,卻連試也沒試,只瞧了一眼就走,印象中他們容樓主並非輕言放棄之人。
「與其耗費時間、心力去鑽研怎麼開啟,不如讓主人自己打開。」循著原路往回走,來到半途,她驀然停住腳步,「你先退下吧,我想再過兩刻鐘,他們就該出來尋我了。」
趁此空檔稍作歇息,她在路旁一顆平滑岩塊上坐下,不一會兒,果然如她所料,發現她不在屋中,府邸內外掀起一陣騷動,無論關家或來自王宮的護衛、宮人宮女趕忙四處尋人,此事亦驚動了關家現任家主,關靈詠。
那是剛入秋,一個沒下雨,卻水氣濕重的清晨,當關靈詠領著隨身侍女趕到時,言子釉仍坐在岩上,周遭立著幾名侍衛和宮女,她並不是第一個找到這裡的人。然而她一走過來,言子釉抬起頭,立刻朝她看去,彷彿就等她出現。
她們曾經是姐妹,相差近一歲,對於這個妹妹,言子釉卻沒多少記憶。
當年她長居宮中,不曾回過關家,關靈詠則在關家長大,從未入過宮,直到飛柳宮火難,關靈詠接替她成為下任御巫女,才首度離家,進宮接受誥命。
重生之後,姐妹倆第一次碰面是在她的再受封禮,但唯有匆匆一瞥,不似今日這麼近距離面對彼此,可如今的她外表十七歲,看著眼前二十三歲的「妹妹」,感覺著實有幾分怪異。
且關靈詠明明五官姣好,還是風華並茂的年紀,精神、臉色卻很差,尤其是凹陷的雙眼充滿抑鬱,有如一口裝滿死水的古井,加上習慣性繃緊雙唇,整個人散發出一股冰冷、消沉的厭世之感。
這或許是歷代關家巫女都會有的寫照!
若非她當年死於大火,說不定今日的她也是這般模樣。
為了維持關家只會生女的假象,但凡生下男嬰都得秘密處死,外傳關靈詠曾有四次流產,但言子釉很清楚,那根本不是流產,而是妹妹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四個兒子。
今日看到的那堵高牆,牆後埋著的,正是被歷代關家巫女所殺的嬰兒屍骸!
難怪關家巫女大多很短命,鮮少活過三十歲,她們雙手沾滿親骨肉的血,日夜活在弑子的罪惡感中,卻還是得在大義的逼迫下,一次又一次犯下殺孽,直到產下女兒為止。可悲的是,哪怕女兒出世,她們總算履行完職責,苦痛也不會消失,殺子的可怖回憶繼續折磨著她們的身心,以致年紀輕輕便香消玉殞。
曾有極少數比較幸運的巫女,頭胎一舉得女,之後她們也不敢再生育,後半生與守活寡沒分別。唯一的例外,是她與關靈詠的母親,前後曾生下兩個女兒。
「昨日公主病倒,唯恐影響您靜養,我們不敢貿然前去打擾,沒想到今日拜見,公主氣色極佳,不過短短一夜,竟痊癒得這樣快。」於原地欠身行禮,關靈詠沒再走近,似有意與她保持距離。
「是啊,這都多虧了謝大夫,昨晚他開的藥方頗具奇效,與宮中太醫相比毫不遜色。」對方語帶譏諷,明裡暗裡直指她這病來得蹊蹺,言子釉三言兩語就擋了回去,站起身,朝她緩步走去,「今晨醒來氣力恢復不少,已能下榻,我便想出來走走,透個氣,不料引起此番騷動,連御巫女都出來尋我。」
她這一大早都去了什麼地方?關靈詠緊盯著她的雙眼瞬間一閃,變得警惕起來。
「公主在此地人生地不熟,還是莫要隨意走動得好。」
「喔?」走近到關靈詠面前,她微微傾過身,「關家有何處是我去不得的嗎?」
難道她──!意識到什麼,關靈詠瞪大的瞳孔一個急速收縮,呼吸跟著停滯了幾秒,隨後立刻掩下眼睫,往後退開一大步。
「公主說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哪有公主去不得之處,若您對我關家府邸有興致,我可帶路為公主介紹。」
言子釉搖搖頭。
「一早出來走了這麼多路,我已有些乏了,妳先讓人備膳吧。」
「是。」
彎腰拱手恭送她離去,連帶著那些護衛、宮女跟在她身後一併離開後,關靈詠放下雙臂,面色陰沉地往西方看去。
就知道言子釉這趟目的不單純,若她真是衝著關家秘密而來,那麼這位假公主可再留不得,得趁她找到證據之前下手,絕不能讓她活著走出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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